Ⅰ
这是某个青年与某个妓女的故事。
妓女的艺名是莲娘,是个个性落落大方、容貌艳冠群芳的姑娘。她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有时会触怒客人,却被厌倦柔顺贤淑女子的绒裤子弟视若珍宝,顷刻间一跃成为当时阳明县花街里首屈一指的名妓。
前来向她求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不只一、两人不惜为她砸下大笔金钱。但是,不管鸪母介绍多么好的亲事,不管捧上多么高额的赎金,莲娘就是坚决不肯点头。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脱离风尘生活,她却选择继续待在这片苦海里。
青年也是恋慕莲娘的客人之一。当年,青年倚仗着家业,得到了他这年纪不该有的地位,挥霍着家里的钱财游手好闲,也因为父母的人脉备受周遭众人吹捧。换言之,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
若以客人的身分前往妓楼,莲娘会款待青年,但只要一谈到赎身,她转眼间就不理不睬。
「我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成为客官所有物的廉价女人。」
明明他说会拿出大笔金钱,根本与廉价扯不上关系。青年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还缺了什么。
「就是因为官人您什么也不缺呀。」
莲娘冷淡自若地答,让青年更是摸不着头绪。
就这样,青年自陷入情网后,便三天两头地前往妓楼,成为莲娘的座上宾;持续了三年之后,将有人为莲娘赎身的传闻传人青年耳中。
对象是阳明县的知县。知县在某次宴席上,对莲娘一见钟情、为莲娘神魂颠倒,进而利用自己的地位强行为她赎身。莲娘就像以往拒绝其他男人一样,一开始也拒绝了,但毕竟对方位高权重,鸨母终究无法拒绝,哭着央求莲娘接受这门亲事。莲娘绝不是薄情的女子,自从鸨母在少女时期将她买下后,长年来两人都同甘共苦,而今年迈的义母都如此恳求了,最终她也只能点头答应。
赎身的日子逐渐逼近,就在青年觉悟这将是最后一次见面、买下了莲娘的某一晚——
「官人,您能否下定决心带我逃走呢?」
躺在床上时,莲娘将头倚在青年的胸口上,一改平时冷淡又公私分明的口吻,一反常态地以恬然平静的语气说:
「如果您做好了觉悟,那我就成为您的女人吧。只要您愿意将至今得到的地位、财富、人脉,所有的一切全都舍弃,只选择我的话。」
「莲娘……?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下子即便是青年,也听出了莲娘的弦外之音。她正向他提议,在知县为她赎身之前,两个人一起私奔。妓女一逃跑,妓楼就会派出追兵;婚事告吹的知县也会因名誉受损而大发雷霆,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将她抓回去。
莲娘果真讨厌赎身到了这种地步吗?知县的人品姑且不论,但至少能保证让她过着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为什么她不惜舍弃这一切,也想继续待在这个既痛苦又残酷的青楼世界里?况且,莲娘已经二十二岁了。尽管现在是女人最富有魅力的时期,但再过几年,她的年华也会老去,上门的客人势必会减少。若能趁现在赎身从良,就不用担心年华老去、过得凄苦悲凉,而能安稳地度过余生吧。
「就算嫁给知县大人,我也不会幸福。那个人不过是为了面子才想得到我。他只是想向大家炫耀,就算是阳明县第一名妓、对无数男人不层一顾的高傲女子,也无法违逆身为知县的自己。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这样不好,因为我也非常爱慕虚荣……我至今会一直拒绝他人为我赎身,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是我的骄傲。纵然嫁给了富有的大官人,但很快地我对官人来说,也只是失去了也不觉可惜的存在吧。靠钱得到我的官人,一旦我变老变丑,也只会再掏钱买下其他年轻貌美的姑娘。若是如此,即便我脱离了苦海,还是和继续当个妓女没有两样。」
「官人您若是没有这个觉悟,就当作我没有说过这些话,请回吧。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这真是有勇无谋至极的提议,当然一般人也不会轻易点头说:「好,我明白了。」纵然能甩掉追兵逃到其他州去,一个是缠足的烟花女子、一个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少爷,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在市井之间生存下去的两人,若要一边躲躲藏藏一边求生,不晓得会遭遇多少困难。
「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如果我不愿意带你逃走,你会向其他男人提出同样的请求吗?」
「问这种问题又能如何?既然官人不愿意,我之后做什么都与您无关。」
大概是认定了他不会答应吧,莲娘忽然抽身离开,青年赶紧伸长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揽进怀里。
这真是有勇无谋至极的提议,当然一般人也不会轻易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但是青年毫不迟疑,反正地位、财富和人脉,原本就不是青年凭着自己力量得到的东西。他从未想过会失去它们,但也对它们没有执著。比起这些事物,若让莲娘身上这种顽固到近乎傲慢的罕见高洁气质,与毫无用处的金银财宝一起放在知县的宝库深处里任其腐朽,这才是最难以饶恕的罪过吧。
为了守住莲娘的傲气,青年舍弃了所有的一切。不,并不是舍弃,青年反而觉得自己得到了更多。他得到了名为莲娘、阳明县所有男人都想得到却又求之不得的「至宝」——以及一个至今都迫遥自在地享受着不劳而获事物的年轻人,为了和心爱的女子一起跨越苦难所做出的「觉悟」。
这是老人还是年轻人、老妪也还是年轻姑娘时的故事了。
□
「莲娘……莲娘……」
老爷房里传来了微弱的呼唤声。
「老大爷,失礼了。我是碧耀。老大娘出门了,有什么吩咐的话,就由我来服侍您……」
碧耀重复着不久前才说过的话,打开房门。
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少爷,因为在矿山从事不适应的重度劳力工作,最终疾病缠身,甚至老得比实际年龄还快。如今他身上带着死亡的阴影,枯枝般削瘦的身体躺在被褥上。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老爷神情恍惚地对着虚空,竖耳倾听地侧过脑袋。
如果老人听得见,碧耀也早该听到了,但是她并未听到特别引人注意的声响。碧耀纳闷地东张西望之后,猛然惊觉地转头看向刚才自己走进来的房门。
她从敞开的房门探出头,仰望天际。由西至南的天空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形成一片带了点橙色的灰蒙蒙色彩。另一方面,从东边直至北边,丑寅方位的天空上头却出现了黑压压的厚重云朵。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头后方似乎下起了雨。
整片天空呈现出极端不祥的样貌。
非常低沉的轰隆声震得鼓膜微微刺痛。
轰轰——
真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这种声音吧。空气在震动,听来像有头巨兽正停在山顶上发出长啸。
神龙……在生气……?
碧耀冲进自己的耳房,翻出和先前自兔雨县穿来的衣服一起收在衣笼里的手镜。她连爬上火炕也嫌麻烦,直接坐在泥土地上,指尖滑过镜框,专注地想着丑寅方位的那座山。模糊的景象不间断地变幻着形体,浮出镜子表面。
那毋庸置疑是神龙。漆黑的巨龙正扭动着硕大的长长身躯,粉碎岩石、凿穿大地、撞倒林木,边大肆破坏行经的一切事物,边气势惊人地奔下峡谷。祂张开巨大的嘴巴,伴随着愤怒的咆哮吐出瘴气。
瘴气隔着镜子迎面扑来,碧耀发出悲鸣,别过脸庞,一把扔开手中的镜子。
触碰到瘴气的指尖,像被火烧到般疼痛难忍。仔细一瞧,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还真的冒起了水泡。比起高温造成的烫伤,看来更像是冻疮。
「那是……什么……?」
一种瞬间就让世界万物腐朽,冷得比冰雪还要致命、释放出不祥气息的庞然大物,正以惊涛骇浪之姿逼近村子。
碧耀将手镜收进怀里,用掌心包住刺痛发麻的手指,压下疼痛。当她和方才进房时一样又迅速地冲出耳房之际,只见穿着睡衣的削瘦老者,正独自一人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准备走出大门。
「老大爷?」
碧耀吃惊地追上老爷。别说是在房里走动了,就碧耀所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老大爷离开床铺。他的步伐非常不稳。碧耀将缠在腰上的蓝染围裙解下来,围住老爷只穿了一件睡衣的肩膀。
「老大爷,您要去哪里?这样子对您的身子不好。」
「莲娘……莲娘在哪里?」
「老大娘去田里了。有什么吩咐的话,就由我——」
「我得去莲娘身边才行……」
老大爷坚持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他朝着虚空,瞪大了埋在皱纹里的双眼,像正听着什么般地竖起耳朵。
「轰轰——嗡……」
空气的震动依然未停。多半是早一步察觉到了异变而感到害怕,家家户户饲养的家畜显得躁动不安,但是人类尚未发觉。
「莲娘她……在哭泣。你听不见吗?这二十五年来,莲娘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她从来没有过
一句怨言,一直支持着我这种男人。至少在最后一刻,我得赶到她身边才行……」
「老大爷……?」
老大爷是将这股几欲让人心脏冻结的可怕空气震动,听成了其他的声音吗?碧耀困惑地搀扶着老爷瘦弱的肩头,先是咬住嘴唇,然后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带您到老大娘那里去吧,我们一起过去。」
她完全没有自信一个缠足的姑娘和一个重病的老人能走去哪里,但是眼下也没有其他人在,只能走多远算多远了。
「喂——!」
正巧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呼喊声。
「喂——你们在做什么?」
一名少年摇晃着上半身,站在与他矮小的个子不太搭调的偌大脚踏车上,边匡当作响地牵着板车,边沿着围墙越骑越近。
「狸儿!」
碧耀顿时绽开笑颜,呼唤少年的名字。
蔓延的火势就像沿着山表铺了一层鲜红色的毛毡,其中一座山头被红色的火舌彻底吞噬,隔壁的山头在干燥的热风不断吹拂下,也仿佛随时会起火燃烧。即便站在远方,也能看见凶猛骇人的火势。
此刻已不需要再请狸儿骑脚踏车登上位在山腰的田地,因为束手无策的安少爷等人都已退到了山脚下田地旁的平坦道路上避难。细小的火星在空中飞舞,村里男人们全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山腰。狸儿停下脚踏车后,碧耀就滑行似地跳下板车,发现到安少爷后冲上前去。
火星在风的吹动下翩然起舞,飘进被火焰照得通红的天际。反射了天空的颜色,连脚下的大地也染上了斑斓的红艳色彩。热得烫人的空气扑上脸颊,穿着冬季棉袄的身子更觉得热。
「安少爷!」
安少爷回过头来,在刺眼的火光照亮下,可以看到他的脸都被煤灰弄脏了。
「碧耀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太危险了,快点回去吧!」
「老大娘在哪里?」
安少爷指向熊熊的火势,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浮出苦涩。
「她站在那里坚决不肯下来,真是顽固的老太婆。」
碧耀在火势眼看就要到达平地的地方,见到了老大娘的背影。尽管火星之雨洒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不为所动地仰头望山。即便在这种时候,老大娘依然坚毅地挺直腰杆,仿佛要用自己年迈的身躯独自与火势对抗、将它反弹回去般。
「这真是太过分了!为什么我们村里的田地非得被人纵火不可!」
安少爷看着老大娘的背影,愤恨难平地怒声痛骂。
「外地人就只会为村子带来灾难!不管是极东人、矿工,还是山谷里的无赖,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碧耀总觉得在安少爷的话语中,也包含了对于同样来自外地的老大娘、老大爷和自己所生的不信任感,是她心胸太狭窄了吗?虽然有些退怯,但她也没有时间了。碧耀鼓起勇气,切入正题。
「安少爷,请您快带着村里的人去避难吧。龙就要来了,祂非常生气。」
说出口后,连碧耀自己也觉得这听来真是荒谬。「龙?」果不其然,安少爷也露出了「这种时候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大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龙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记载。也许那与真正的龙不太一样吧,但是,映照在碧耀镜子里的东西,千真万确只能称作是龙。她也曾想过,这可能是在暗喻这场火灾会延烧到村子。但是,不对,紧逼而来的龙远比火灾还要凶猛巨大,连这场森林大火也能吞噬。另外,它的属性并不是火,反而又暗又漆黑,又寒冷得让人直打寒噤。指尖上的冻疮隐隐作疼。就连隔着镜子,她的手指也在一瞬间就险些被扯断。
「不,等一下,我会听父亲说过。」
安少爷忽然低声呢喃,仰首看向被火焰覆盖的山顶,皱起眉拼命回想。
「拉瓦村里有一则龙的传说。龙会奔下山谷、摧毁一切……」
「一定就是这个!请您告诉我传说的详细内容!」
碧耀激动万分地急急迫问,安少爷甚至不由得微微后仰。「可是,我也不晓得详细内容,因为我只在小时候听过片段。」安少爷没把握地歪过头。
「这个传说我知道喔!」
此时出乎意料地有人从旁插嘴,是狸儿。由于他马不停蹄地一直骑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在山里及村子之间来回,整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步伐摇晃不稳地跑向父亲。
「大哥会告诉过我这个传说。」
「秀学他吗?」
「大哥说,神龙上一次降临是在两百年前。当火红蜥蜴在山顶上咆哮之际,黑龙将会奔过山谷,吃掉蜥蜴,铲平大地,借此扫净污秽——传说两百年前,村里的田地和房子也曾被黑龙吞噬殆尽,灾情非常惨重。我因为自己不识字,所以只知道大哥教给我的事,但是,大哥说的话我全都记得。大哥他告诉了我很多村里的事情。其实大哥很喜欢这个村子,所以才会担心现在村子外头正在逐渐改变,村子如果不跟着改变,就会被改变的洪流击垮。为了保护村子,也必须知道外面的局势才行……
「秀学他……曾经说过这种话吗……?」
见次男如此拼命辩解,安少爷尴尬地皱起脸庞。碧耀也开口声援狸儿。
「安少爷,请你呼吁村里的人去避难吧。既然两百年前曾经出现过龙,这次也一定是真的。」
「可是……我也不能将小孩子说的话当真,让村民更加混乱啊。」
「安少爷!」
「爹!」
碧耀和狸儿双双一脸真挚地呼喊。安少爷犹疑不定了好一阵子,最终拗不过他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就试着照你们说的去做吧。大家,全员撤退!现在重要的不是田地,是村子!」安少爷转过身朝同行的男人们扬声大喊;碧耀与狸儿互相对望后,也一同颔首。
「狸儿,谢谢你。先前我说了失礼的话,真是对不起。你很厉害呢。」
「反、反正我又听不出二胡音色的好坏,也不会下棋,更不会读书写字,所以也没办法咏诗。」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写在纸上,就能记住听到的所有事情,这样子更加厉害呢。」
「才、才没有很厉害呢,我不过是个土包子而已!」
少年面红耳赤地鼓起腮帮子。
在狸儿现在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少年面貌上,碧耀忽然看见了他未来长成一名凛然青年的模样。他未来的身影散发出一种充满着知性与慈爱的沉稳气质,仿若学问之神太上老君再世。狸儿,这不是恭维喔,你将来真的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碧耀打从心底祝福少年的未来。现在他还全然想像不到的璀璨未来正等着他,他也将会跟在一个出人意表的人物身旁。虽然那条道路,与碧耀的道路完全没有交集。
「老大娘!老大娘,我们带老大爷过来了!」
狸儿朝着老大娘的后背扯开嗓子大喊,往她跑去。原本直立不动、与火焰对峙的老大娘,动了一下后背,回过头来。原本那般硬朗的老大娘,如今却踩着蹒跚不稳的步伐,若不是有狸儿慌忙上前搀扶,说不定早就倒下了。在短短的时间内,她那张被熏黑的脸庞,就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从天而降的灰烬就像白发般,堆积在她缠于头部的蓝色头巾上。
「相公……」
老大娘用沙哑又失魂落魄的嗓音唤道。
不知何时,老大爷已走到了碧耀身旁——不,他的面貌与碧耀第一次在正房里看见他时一样,是年轻时的姿态。老大爷身上穿着先前借给伊鲁克的那套衣裳,但是,黑貂毛皮的马褂仍维持着二十五年前的模样,尚未变得陈旧,充满了光泽。青年挺直了洋溢着活力与自信的高大身躯,同时又有张讨人喜欢的温柔脸孔。从第一次见面时起,老大爷映照在碧耀眼里的模样就一直变来变去,很不稳定,时而是现实中的年迈姿态,时而又是意气风发的青年。
樱花香气……老人身上的樱花香气,强烈到甚至让人忘了在四周翻卷飞舞的烟灰臭味。离开肉体的魂魄,会变换成生前各个年龄的姿态。老大爷肉体与魂魄之间的连结正逐渐变弱。
「我的田地都没了……」
相对于大限将至、看来反而神采飞扬的老大爷,老大娘却变得非常衰老,整个人有气无力,用难以相信是从她口中吐出来的软弱又细若游丝的声音说着。「老大娘,田地大家再一起耕种就好了,现在活命才是最重要的。」狸儿让老大娘靠在自己肩上,如此鼓励她,但老大娘左右摇头。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也没有力气再逞强了。不管我一个人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抵抗这世间的无常。」
老大娘如此自我解嘲,可能是疲于照顾长年卧病在床的夫君,如今又失去了田地,才变得自暴自弃吧。但青年仍对老大娘投去充满爱怜的痴迷目光,仿佛她还是以前那个美丽又年轻的女子。
「我记得……你叫作碧耀吧。」
忽然,青年用清亮又温柔的声音呼唤碧耀。
「别忘了,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就算是虚张声势也无所谓,勇敢地往
前走吧。千万不要轻蔑自己,也不能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对莲娘的侮辱,莲娘一次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妓女就抬不起头来。请别忘了,妓女是一种兼备了美色与不输男人的教养、话术精湛充满智慧,在大陆当中也是极少数女人能自立自强的工作。希望你能将莲娘的意志传承下去。我相信天意一定是为此,才会将你送来莲娘和我身边。」
这番话,碧耀听了犹如当头棒喝。
涛龙道长……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和您说一样的话的人。
青年踩着感觉得出受过良好教育的优雅步履,走向老大娘。迎面扑来的火星猛烈地编起他的长袍,但青年的脚步仍是不疾不徐。
「莲娘,抱歉让你吃苦了。感谢你一路扶持着不中用的我到现在。你这二十五年来始终不变的美丽和生活方式,是我的骄傲。」
「相公,你在说什么啊……将我救出来的人是你才对吧?要求你带我逃走的是我,是我让你吃苦了。」
「我一次也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在那之前,我从未靠自己辛苦付出得到过一样东西。我是自己做好觉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双手从事挖土的劳力工作……然后,得到了你这个我在世上的唯一财富,我的宝物。」
「相公……」
青年朝老大娘伸出手。当老大娘颤颤巍巍地伸出因农务而凹凸不平的粗糙双手时,青年用他强健的大手将其握住,并强而有力地拉向自己。泪水滑出老大娘的眼眶,不断流过满是皱纹的脸颊。
「相公,当时你问过我吧……要是你拒绝的话,我是否会向其他男人提出同样的请求?答案是不会……除了你以外,我谁也不打算问,我只希望你带我走。爱上你的人是我……从你一开始踏进店里来,我就一直爱着你了。可是,我根本不敢主动开口说我爱上了你。我很害怕一旦嫁给你,你总有天还是会去找其他年轻的妓女。所以我才故意那么说,夺走你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一切……」
也许老大娘并不如碧耀所想的那般坚强。不管怎么说,这个社会对烟花女的批判还是非常无情。老大娘其实并非从来不会看不起身为妓女的自己吧,也会有过脆弱无助的时候吧。但是,她都咬着牙关向前看,勇敢地奋战至今。
碧耀,那你又是如何呢?
她问着自己的心。
……你敢奋力一搏吗?
突然间,一股冲动自腹部深处往上涌起,让她再也无法呆立不动。无以名状的激昂情感正从体内敲打着想冲出来。
碧耀弹起般地转过身;在老夫妇身旁无事可做的狸儿慌忙追了上来。「啊!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你送老大娘他们去安全的地方吧。」
「那、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其他地方得去。」
「可是你的脚……」
见狸儿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的双脚,碧耀懊悔地咬住嘴唇。这双脚为什么不能在她希望时跑到她想去的地方呢,反倒是自己的这双脚一直在扯她的后腿。
「对了!」
狸儿像是想到了好主意,开心地抬起头来。
「我把板车分开来,让老大娘他们坐在板车上,我再和爹他们一起拉板车吧。那你只要骑脚踏车就好了。」
「咦……」
拉瓦村的孩子大概平时就常骑着脚踏车到处乱跑,理所当然地觉得每个人都会骑脚踏车,所以狸儿恐怕想像不到吧——眼前的这个姑娘竟然从未骑过脚踏车。狸儿天真地提议之后,碧耀闷不作声。但是,她也仅迟疑了数秒。
「谢谢你,那就麻烦借我了。」
她一直看着柚纪骑脚踏车。当柚纪的辫子轻盈地上下跳动,像要让自己娇小的身躯看起来比原本大一圈般,重重地左右晃动身子踩着大人用的偌大脚踏车,全然不在乎花街里那种仿佛要紧紧缠在人四肢上的黏稠怠惰空气奔驰而过时,那副身影一直是碧耀的懂憬。
没问题的,她能骑。骑的方式她看着看着就记下来了,没有道理办不到。
狸儿分离了板车后,将变轻的脚踏车牵到碧耀身边。碧耀将裙摆撩高至膝盖,跨坐在坐垫上,抬起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狸儿一放开手,她就险些不稳地摔倒,赶紧牢牢地握住把手稳住身子。
她在踩着踏板的脚上施力后,一鼓作气往下踩。
「如果被我摔坏了,我先说声对不起!」
「咦?」
碧耀撇下瞪大了双眼的狸儿,骑着脚踏车往前疾冲。自山脚下的平地出发后,接下来好一段路都是和缓的田间下坡。「请让开!」男人们正遵循安少爷的指示开始撤退,听到叫声后,全都吃惊地回过头来,然后一看到从后方冲过来的脚踏车,就急忙往旁跳开,碧耀从中穿梭而过。
现在是用胆量决胜负。只要因害怕而放慢速度,下一秒肯定就会摔倒,整个人被抛出去。只能把心一狠,上了!
她一直以来都在找借口,好比说一切都是因为被言灵诅咒了、为了朋友这也是无可奈何等等,总是将责任推给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从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只要嘴上说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能随时以此为借口逃避责任。
老大娘和老大爷这二十五年来,一路上想必充满了重重阻碍。无论再怎么尊敬彼此,一定也有光靠互敬无法度过的难关吧。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怪罪在对方头上,近乎执拗地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扛起责任。
我也想要坚强,也想要觉悟。
我就承认自己的丑陋吧。我确实曾想过自柚纪那里夺走她怀有淡淡爱恋之心的那个男人,就是因为有这种卑劣的想法,才会试图使用房中术。面对柚纪,我总是一味地感到自卑;但下意识里,肯定有着「只有自己这张吸引男人目光的美貌还能赢过柚纪」这种扭曲的优越感。我全都承认。若是一直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自己真正的内心,我永远都会瞧不起自己、无法前进。
身后带有火星的热气越离越远,安少爷他们也被她远远地抛在后头,前方没有半个人影。山岳地带的干季冷空气刮过脸颊。由于直到这里的道路都是一条直线,只要固定好把手的前进方向,再稳稳地踩下踏板,边忍着车轮的摇晃边滑下去就好了;但是下坡的尽头是两条岔路,一条通往拉瓦村,另一条通往丑寅方位的矿山。
就在下坡的尽头逼近眼前时,车轮辗到了小石头。即便碧耀试图控制车轮的方向,但是她原本就不会骑车,一路上冲过来还没有摔倒,已经堪称是奇迹了。转眼间她已经无法控制把手。
后轮往上浮起,车身倏地向前倾斜。尽管如此,碧耀还是紧抓着把手不放,因此与脚踏车一同飞上空中。
她看到了上下颠倒、被火舌吞噬殆尽的山头。褐色的地面变成在头顶上方,映得火红的天空则延展在脚底下。转了半圈的世界实在太过新鲜,她不由得「哇啊」地发出惊叹。
这一周来是她第二次飞上天空。对了,上一次是自宁鸣号的背上被抛出去。
从高处见到的世界是如此辽阔。当时见到忽然豁然开朗的视野,她也倒抽了一口气。啊啊……不是在镜中看见的世界,而是亲眼所见的世界,竟是如此地有趣。她不该老是低着头凝视膝盖上的手镜,应该好好抬起头来,看着实际存在于自己眼前的事物才对。
宁鸣号,如果我变得更加坚强,你是否就会认同我了呢?如果我自己也喜欢自己,你是否就会喜欢我了呢?没来由地,那头既顽固又脾气暴躁的牝牛身影,深深地烙印在碧耀心底。
Ⅱ
三天前伊鲁克遭到围殴、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的那一晚,宿舍街里充斥着发狂般的亢奋情绪,以及让人浑身发毛的嘈杂喧嚣,如今却四处都沉浸在窒塞又懒散的气氛当中。大陆干季特有、蕴含着黄沙的不透明大气,形成了一面包覆薄膜,越接近地面的部分越浓。满脸油光又长满杂乱胡子的矿工们皆瘫坐在宿舍墙边,不是喝酒,就是食之无味地咬着开始发霉的馒头。
矿工原本就不像极东军和清和党一样,是训练有素且听从指挥的团体。武智率领的极东军队被赶出宅邸后,闭门守在矿山山腰上的精炼所,至今已经三天了。在无法从外部进行攻击的情况下,胶着状态一旦持续下去,当然不可能维持住第一天的紧张感。等同于宿舍街厨房的酒馆和旅店,员工都逃跑了,因此没有一家店在营业。起先矿工们还自无人看守的店里抢走酒和食物,随心所欲地大吃大喝,但物资当然不是取之不竭。三天来,上百名年轻气盛的男人肆无忌惮地饮酒吃肉之后,每间店的仓库自然悉数见底。
而闭守在精炼所里的武智等人也一样。所内应该多少有些储粮,他们又是听从号令的少数精锐部队,会有计划地分配食物吧,但是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双方都快到达极限了,大概再过一、两天就会爆发吧。
「那么……」
伊鲁克将后背紧贴在宿舍的外墙上,边藏在暗处,边伸长颈子仰头看向岩石平台上的极东人宅邸。会耸立在宅邸前的那道铁门已经倒塌,后头中域风的木造建
筑也惨不忍睹地被烧毁了泰半。
在他视力可及的范围内有两名守卫。其中一人正沿着突成半圆形的岩石平台边缘来回行走,另一人则在岩石平台下方的开阔平地上绕着圈子巡逻。两个人都用皮带将步枪背在肩上,头上或手臂上绑着黑巾。
基于这个标志,清和党也被称作「黑巾党」。在提倡驱除外国人的同时,他们也声称前代天子—亦即当今天子的父皇—那时答应开港一事,导致了中域的堕落与衰败,因此主张废黜天子。总之,是个思想极端又激进的组织。
看来清和党将武智一行人抛下的极东人宅邸,当成了暂时的根据地。毕竟他们原本就是游击性组织,猜想进入新牌高原的党员人数并不多吧,大概与武智率领的极东军队不相上下。所以为了掀起这场暴动,才会煽动人数压倒性众多的矿工。
「伊鲁克,你少故作正经、装模作样了。」
蟾蜍涌上食道来,用尖锐沙哑的嗓音说。
「你给我滚回去。我好不容易制造出了严肃的气氛,全被你破坏了。」
伊鲁克继续盯着守卫的动静,夺回声带后,用自己的声音回嘴。但蟾蜍学不乖地又鼓起喉咙,发出可怕的笑声。「你其实很在意吧?就是说你没派上用场那句话。嘓呵嘓呵嘓呵。」
有句俗语说,如鳗在喉。伊鲁克强忍下想竖起指甲搔抓自己喉咙的冲动,在喉头旁吱嘎作响地握住弯成钩状的五指。要是能从嘴里把这家伙从胃里拖出来,再摔在地上尽情踩个够,不知道会有多痛快!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吧!害我自己完全误会了,觉得对她有责任!」
伊鲁克顿时脸颊发烫,不由自主抱着脑袋就地蹲下。其实当时他是太过无地自容,才会自那名少女面前落荒而逃。
「夷,你也是!你们两个都知道吧,要早点说啊!一定是看我没有那时候的记忆而误会了,觉得很有趣吧。呿,真是群不安好心的家伙!」
他继续抱着头,下颔连连敲向左膝盖。一道长长的黑影环绕着左脚现出踪影,做出忙不迭摇头的动作。
「就算你真的派上用场了,也不可能老实地觉得有责任吧?毕竟她也不是完璧之身了,而且那是一种名为房中术的医术。」
「这世上才没有那种医术,那是中域迷信的极致。我是西域人,从小旁人就教导我要绅士地对待女性。利用女人当作是得到精气的道具,这种想法我无法理解!还有,别一直说『派上用场』这几个字!」
「绅士吗……那你到底是想欺负那个姑娘?还是想温柔地对待她?」
「谁想欺负她啊。」
蟾蜍没有回答,只是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窃笑声。连伊鲁克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发言似乎有些矛盾,一时语塞;怒火无处可宣泄,只能恨恨地咬牙。
听到自己并没有「派上用场」的当下(这种委婉的说法更让他脸上无光),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话又说回来,什么都没发生,也让他有些松了口气,但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失落……整体而言,这件事让他耗掉了约莫半年分的心力吧。毕竟他一直与两只怪物共用一个身体,对于自己心力的上限,有着一定的自信,但看来他太高估自己了。
「你爱上那个姑娘了吗?」
「才没有。我碾了你喔。」
「咱倒是很喜欢那个姑娘呢。比辫子丫头更有女人味,真是不错。而且,那姑娘的黑暗看来也很美味。真想吃哪……嘓呵嘓呵。」
伴随着令人发毛的笑声,卑褛舔了舔嘴唇,「吧哒吧哒」地在食道壁上留下沾上黏液的不快感后,回到了腹部底部。
「……」
在伊鲁克半眯起眼瞪着虚空的时候,脸上的热意也逐渐消退,方才的慌张如幻觉般恢复冷静,很快地变回面无表情。
啊啊,虽然常常不小心忘记,但自己绝不能与这两个家伙和平共处。尽管有着善良的一面,但它们是吃人的怪物。卑褛恐怕完全没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么让我不快吧。不论是引人不快的丑恶,还是无法理解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可怖,这家伙的善恶基准,与人类有着绝对性的不同。根本上天真无邪,本质上却又非常邪恶。
我的意识是否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它们吞噬,对于事物的价值观开始扭曲了呢?一思及此,伊鲁克就不寒而栗。说不定他只是没有自觉,其实早就扭曲了。就像卑褛没有自觉一样,我也只是没有自觉而已吗?
就算真的发生了要对她负起责任的事,他又能为她做什么?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想嘲笑自己的愚蠢。他难道想把她卷进与怪物共存的旅行吗?更何况,听说为她赎身的人竟然就是这座大陆的天子。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目的地,很容易就能推敲出袭击护送队伍的山贼,其实是和清和党串通、打算掳走她。但是,当时实在很难联想到除了极东人和矿山之外,清和党还有一个与前面两者无直接关系的目标。
「啧,我还太天真了。」
他自我警惕地斥责自己,重新打起精神坐起身。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他将后背靠在墙壁上,再一次抬眼看向岩石平台上的极东人宅耶。
按照最初的计划,只要那个叫寿纪的清和党男人愿意引自己见首领一面,说不定早就能和平地进行交涉了;但如今牵扯到碧耀后,很遗憾地,更是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一致的余地。附带说声,他还把那个义弟——叫作狼儿的大块头男人——埋在村外山上挖好的一处横向坑道里。如果寿纪已前往坑道,现在应该正将他救出来吧。狼儿看来是个只长个子不长脑的男人,伊鲁克埋的时候又留了洞给他呼吸,就算一整晚不管他,应该也不至于翘辫子吧。
现在伊鲁克的目标,就是想办法见首领一面并与他谈判,请他别对极东人出手。身为西域人的伊鲁克,并没有义务为武智做这些事,毕竟自己也曾警告极东人挖矿会造成矿毒,奉劝他们撤离矿山。但是,无论如何,伊鲁克希望至少别让武智死在这里。听到武智在祖国还有妹妹——为此,伊鲁克心中产生了一定要让武智活着回到祖国的奇妙使命感。
手臂上缠着黑巾的守卫,走在从刚才起已重复数十圈的路线上,再次往他逼近。伊鲁克将头缩进宿舍的阴影里,在脑海中数数。不多不少数了三十下后,伊鲁克探出脑袋,守卫正好经过他躲着的宿舍前方。肩上扛着步枪的守卫,背影就在他眼前。他时间掌握得分秒不差,只要稍微有些偏差,就会将自己的脑袋直接暴露在守卫面前。趁着守卫绕圈时,伊鲁克数了好几次时间以计算出完美的时机。这个像发条娃娃般,用着一成不变的步调不停来回巡逻的守卫反而是个威胁。
伊鲁克跨出一步将距离缩短为零,自身后抓住从守卫肩头往上伸出的步枪。守卫发出惊叫声,试图抓起皮带;但在这之前,伊鲁克就将枪身转了半圈,扣住他的下颔,再自左右两边抓住枪口和枪柄用力一压。
守卫抵抗了一会儿后,很快没了力气,不支倒地。
「可能会留下伤痕,但请你多担待了。」
伊鲁克勾着失去意识的守卫胳肢窝,将他拖进宿舍的阴影里,把抢来的步枪挂在肩上。「好歹我也是神职人员,当然不会杀生,这只是我为了演出和平交涉时所使用的小道具罢了。」他隔着肩头看向枪身,明明没有任何人谴责他,却辩解似地自言自语,然后再次看向岩石平台。就在这时——
岩石平台上方出现了好几道火光。原本只有一人的守卫,增加成了好几倍。
「奇怪了,怎么会被发现?」
他冷汗涔涔,但随即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火把群正一边摇晃着一边走下岩石平台,开始移动。自伊鲁克的位置看去,他们正前往耸立在极东人宅邸右后方、丑寅方位的那座山。杀气腾腾的气息自那群人马飘来。
「武智展开行动了吗?」
伊鲁克看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只见凹凸不平的棱线切过蓝灰色的夜空,山表沉进了平坦而单调的漆黑里,无法看清楚位在山腰上的精炼所。
听说极东的武士有自裁的习俗。历史上守城战之际,因四面楚歌而集体自裁这种下场,也决计不在少数。这一价值观与恪守自杀为最大罪过之一的天聆教截然相反,那是一种与其被敌人取得首级,不如自己先果敢切腹才会受人尊敬的思想。当物资告罄、终究进退两难时,武智会不会以武士的身分选择自裁呢……伊鲁克原先还担心他会这么做,但看来是选择了主动出击。
「喂喂,这下子该怎么办啊……」
伊鲁克搓着脖子,垮着脸嘟哝。极东军与清和党,双方都是持枪的精兵。和那些只是拿着十字镐、铁铲和木棍等这种可爱钝器的矿工掀起的暴动相比,等级完全不同。万一讨伐了在祖国算是相当有身分地位的武智,就等于给了极东可以对中域发起侵略战争的正当理由。
「嗯?」
一道人影自另一栋宿舍的墙壁后方冲了出来。对方身上穿着拉瓦村妇女的服装,但并未缠着头巾,任由一头长发披在身后。见她目不斜视地一路直奔向岩石平台,伊鲁克吃惊地开口叫住她。
「……喂!」
下一秒,少女忽然双脚打结,往前摔倒撞到了膝盖。伊鲁克吓得心头一跳,慌忙冲上前去。
「你要去哪里?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当地的姑娘相比,明显白皙许多的肌肤在暮色中苍白浮出。他抓住碧耀纤细的上臂将她拉起来,但她似乎无法靠自己起身,又坐了下去。低头看向她满是污泥的衣裳下摆之后,伊鲁克瞠大双眼。
她究竟是在哪里又跑了多久,才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绣有精致刺绣的小鞋鞋尖都磨破了,可以看见底下渗血的裸足。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伴随着等同于拷问的痛楚,将脚趾的骨头往下折得小小的,自然生长的情况下不可能会出现的、惨不忍睹的扭曲小脚。仔细一瞧,她连两边手肘和膝盖都带着擦伤。
原本就不是用来跑步的这双脚,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被……怎样了吗?」
虽是他自己丢下一句「随你高兴」就撇下她,但一阵阵连自己也不可置信的涛天怒火翻涌而上,他的声音颤抖。他以为碧耀是遭到了无赖的侵犯后逃了出来。
碧耀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一时间恍然失神,无法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喂!」
伊鲁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后,碧耀才回神似地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
「啊……!不是的,什么事也没有,我是骑脚踏车跌倒了。」
「啥?脚踏车?」
「对,脚踏车。我是第一次骑。下坡、好快,比坐在牛背上还要快,好、好厉害!风咻咻地吹,甚至觉得好痛。我一直看着柚纪骑脚踏车,没想到这么地快。柚纪一直感受着这阵风呢。可是,因为我不会转弯,就飞上了天空——一
「等等,你冷静一点!我明白你是骑脚踏车跌倒了,但其实内容听不太懂啦……」
碧耀只差没反抓住他的手臂将脸庞朝他凑来,就像被什么附身了般,激动又断断续续地滔滔不绝,伊鲁克身子不禁仰后退开,一面打断她的话。他本来还有些怀疑是不是有人让她吸了鸦片,但在她的双瞳里并未看见吸食鸦片后特有的混浊。反而正好相反,一直以来总见她无精打采地低垂的双眼,此时正大大张开、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什么嘛,原来她也会有这种表情啊。伊鲁克打从心底感到惊讶。明明是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却对人生彻底看破,老摆出一张快乐的事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苦瓜脸。
碧耀依然酡红着脸颊,但压下亢奋的情绪,敛起表情。
「龙要来了,矿山很危险,得通知大家快去避难才行。不管是武先生、矿工,还是清和党,现在都不是争执的时候了。」
伊鲁克会露骨地露出怀疑的表情,也是无可厚非。碧耀焦急地接着说道:
「你没听见吗?这阵咆哮……是神龙发怒了……村子里也留有传说喔。传说两百年前发生森林大火时,神龙也从山上疾奔而下,将村子吞噬殆尽。」
「哎……嘴上一直神龙、神龙的,中域人还真爱龙呢。」
他不由得嗤笑一声揶揄,碧耀凶狠地瞪向他,猛地推开他的胸膛,掉头转身;但走没几步路,马上又踉跄跌倒。地面上残留着几道令人心惊的血色小巧足迹。
「你已经走不动了吧!别这么乱来!」
他扶着她的手肘协助她起身,却被她大力甩开。
「因为你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啊,我要自己去通知他们。你既博学多闻又精通外语,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识过很多东西,却是一颗顽固的大石头!」
「到底谁才是石头啊?石头指的是相信莫名其妙的迷信,不肯面对现实的中域人你们吧。」
见她不容分说地怒骂自己,伊鲁克不由得火爆地挑衅回嘴。碧耀也不服输地板起小脸回道:
「不仅是石头,还是花花公子,让我非常困扰。你会让女生之间的友情产生裂痕的。」
「你的诽谤也太过分了吧!?在我看来你才是bitch吧!」
脱口而出之后,他马上后悔自己的失言。脑海中可以鲜明地想像到肚子里的卑褛正缩着脖子说:「啊啊——又在欺负她了。」虽然不晓得与胃袋同化的它是否有脖子。可是,现在正无端遭到护骂的人是我才对吧?
虽是西域的俗语,但碧耀似乎明白是什么意思,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力道本身并不怎么痛,但她的指甲刮到了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刹那间目瞪口呆,碧耀却只打一个耳光还不够,扬手又要挥来一掌,「喂!」他赶紧伸出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往下压。论力气的话,他当然不可能输她,但是她的手腕纤细到仿佛一用力过度就会折断,反而更加让人害怕。
碧耀受辱地咬着下唇,甩着双手想挣脱,斗大的泪珠自眼眶扑簌簌滚出。
伊鲁克忽然觉得,若论自己是否如她所言,对她产生了她是自己所有物的想法,他想也许真的有那么一点吧,因为这家伙确实会让人产生想将她纳为己物保护,同时也想欺负她的冲动啊。
耳中仿佛可以听见蟾蜍下流的窃笑声。我才没有爱上她——他至死挣扎地否定。因为,我又能怎么办?一个是即将成为天子侧室的姑娘,一个是像我这样大半身体皆被怪物吞噬的寻死之人。根本无可奈何啊。虽然无可奈何……
冲动之下,他抓着她的手腕拉向自己,吻住她的嘴唇。碧耀吞了口口水,屏住呼吸。透过嘴唇,他直接感受到了她吞咽的动作。
大概是太过出其不意,碧耀有一瞬间毫无抵抗,「呜——!」她边发出呻吟,边使出浑身力气一头往他撞来。额头受到重击后,伊鲁克不由得大喊「好痛!」并往后仰。肚子里的蟾蜍四脚朝天、捧腹大笑的模样浮现至眼前。「你到底在干嘛啊!笑死咱了!」实际上,他几乎可以听见卑褛正边这么说,边挥舞着四肢、笑得咻咻喘气。但可能是不想受到正面攻击吧,偏偏只有这种时候不跑出来,真教他恨得牙痒痒。
伊鲁克按着发疼的额头,透过指尖的空隙往外看时,碧耀已神色大变地仰头看向矿山,双手牢牢地交叉在胸前,竖起耳朵听着什么。结果他无法得知她遭到强吻后的表情是惊慌还是愤怒,但现在也无暇顾及此事了。
此时,伊鲁克也终于开始听见碧耀所说的咆哮。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有好几十名打击乐器演奏者正一字排开敲打着大气层,低沉的轰隆声接连响起,而且逐渐逼近。这个声音是什么……?
「龙」指的是某种自然现象吗?好比说就算将矿害替换成龙脉受到损害这种迷信,奇妙的是也确实说对了土壤水质污染是直接的原因。伊鲁克不得不承认中域的迷信虽与西域迥异,但根据观察结果,有时也会捕捉到本质。
如此一来,「龙」究竟是指什么?他飞快地动着脑筋思索。森林大火之后,从山上俯冲而来的东西。
新牌高原上的许多部落,都是建立在千年前会流经这片土地、现已干涸的河川山谷上。拉瓦村也是其中之一。此处由于地壳坚固、排水不良,当山上出现集中型降雨时,雨水并不会被吸收至地底,而是滑过地表,大量的水一口气注入低地。这个现象在当地的称呼是——
「『发水』!」
咚!
黑色的水柱化作庞然大物,挟带着几欲粉碎丑寅方山岭的气势猛然爆发,同时伴随着地鸣般的轰隆声响,边溅起凶猛巨大的水花,边气势骇人地涌进山谷,朝着山脚下滑行而来。
确实……这是「龙」没错,一条有着好几颗头、勃然大怒的黑龙。仿佛是中域绘本里的水墨画之龙被注入了生命后,开始失控发狂。
伊鲁克不自觉地连呼吸也忘了。不,说是无法呼吸比较正确。压倒性的大自然力量撼动着他的肌肤,让他的心脏紧紧缩起。
黑龙长大的身躯层层叠叠地翻滚扭动,撞向山表、剜开岩壁,甚至破坏了山原本的形体,一路直冲而来。水花化作好几颗龙头,每当祂们张开血盆大口,仿佛就能听见会让听者变作岩石的可怕咆哮。眨眼间,位在山腰处的精炼所就被龙的大嘴一口吞噬。
黑龙很快也会抵达宿舍街和村子吧。根本无法可挡。避难——事到如今,还能逃到哪里去?
总之,伊鲁克先拉过碧耀的手臂。她正愕然地……不,反而是一脸陶醉?——入迷地看着神龙勇猛又庄严的姿态,坐着动也不动。伊鲁克打了个冷颤。如果将她丢在这里,她搞不好还会当场伏身跪拜、主动欢欣鼓舞地投身至神龙面前。「可恶!」他一把强行抱起碧耀僵直的身躯。
至少要到高一点的地方去!伊鲁克举目望向眼看着就要迎面扑来的黑龙巨头,边奔向极东人宅邸所在的岩石平台。早已面目全非、化作石块和铁板瓦砾的精炼所,在黑龙扭曲的背上载浮载沉。包括守在精炼所里的极东军和包围住精炼所的暴徒,不晓得有多少人被卷了进去。那武智呢——?
留在极东人宅邸里的其余清和党人,也察觉到了异变,走出屋外。有人呆站在原地,也有人东奔西窜试图逃走。伊鲁克一次跨过两阶地冲上岩石平台旁的石梯,最后往前一扑,将碧耀丢向岩石平台,同时自己
也伏身趴下之际——
咚磅!!
黑龙的正面重重撞向了平地,溅起一道格外巨大的水花,如朝天耸立的高墙般直指天际,再化作斗大的雨珠降落在岩石平台上。伊鲁克边攀住岩石平台的边缘边回过头,只见龙的后背正气势毫无减弱地削起他脚尖前方的岩壁继续挺进,面目狰狞地袭向宿舍街。
主啊,请救救称的孩子们吧——他下意识地在口中祈祷。
碧耀爬向岩石平台的边缘。见她娇小的身躯有可能轻易被卷进眼前正翻滚奔腾的黑龙巨背里,「喂,太危险了!」伊鲁克慌忙抱住她的身子。但她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瞪大双眸凝视着空中的一点。
在她的视线前方,有某个东西正飘浮在宿舍街的上空,高度与岩石平台相差无几,全身散发出朦胧的白光——
难以置信地,那竟是一个仿佛站在看不见的踏板上、悠哉立于空中的人类。包覆住他全身的白光薄膜令他看来就像来自异世界的神圣居民,映在漆黑的天空上分外显眼。
那是名穿着优雅绛紫色长袍的男子。漆黑又污浊的水花溅起后喷向他的长袍下摆,但他身上的光圈却如盔甲般将水花反弹回去,衣服完全未被淋湿。男子见到地面上的恐慌,仍是纹风不动地冷眼旁观。
「珞尹!」
伊鲁克带着恨意,怒吼出仇敌的名字。
仿佛在回应伊鲁克激昂的呼喊,巨大的水花往上窜起,化作抬起头的龙首形状,不留情地扑向珞尹。珞尹不慌不忙地抬起单手,掌心朝向黑龙,倏地瞪大冷澈的双眼。瞬间,让人背脊发寒的可怕冷笑在他的俊容上一闪而过。
「『碎』!」
这样极简短又嘹亮的一个字,便撼动了大气,更如环状涟漪般往外扩散,伴随着掴人脸颊的力道,一路扫向岩石平台。
黑龙发出咆哮。祂就像侧脸被人用偌大的拳头狠狠打了一拳般仰起颈子,残留下令人同情的虚弱呼啸后,撞向宿舍的屋顶,溃散得不成原形。方才还发狂地蹂躏着宿舍街的水龙,如今激烈地扭动着身子挣扎,往天际高高窜起后,又被撕裂成无数的碎片,散往四面八方。滑下山谷自后方涌来的水龙,则像地毯掀起般被往后弹回,猛力撞向才刚用自己磅砖的气势恣意破坏的山表,四分五裂。
比起降雨,更像是水球的残骸咚咚咚地从天而降。待在平台上的清和党人发出惨叫声逃进屋内,但水球毫不留情地在宅邸屋顶上接连砸出大洞。
头顶上方是水球,正前方又是自宿舍街反扑回来的恐怖水龙。伊鲁克两人根本来不及逃走,就被吞进了水龙的巨口中。
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水压挤得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后,伊鲁克猛地撞上了某个坚硬的物体。应该是倒塌的极东人宅邸大门吧。这股冲击逼得他吐出肺里的空气,相对地带有土和铁味的污水大量灌进口中。碧耀纤细的身躯自他的怀中溜走,被冲进了无法看清的昏暗水流里。
「……嗨,没用牧师。」
气定神闲的话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水龙的轰隆声响已彻底平息,到处皆能听见斗大水珠滴落的声音,以及带董让人莫名抓狂的节奏断断续续响起、瓦砾和被削掉的岩表石头崩塌声。伊鲁克的衣服和头发吸了水后变得很沉,手脚动弹不得。
当然,会觉得重也是因为有个家伙正坐在他背上。
「你这混帐……」
伊鲁克转过脖子,脸颊蹭过岩表,斜眼瞪向后方。
「为什么没用牧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句话我才想问你!」
「我是受命才不得已来到这里。」
珞尹轻撩起绛紫色长袍的下摆,把伊鲁克当作椅子地坐在他背上、跷起二郎腿。他甚至还支着膝盖托腮,彻底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挂着冷笑。夷——伊鲁克正想在口中下令,踢起左脚时——
「『缚』。」
珞尹短短一句话,就让他全身定住,舌头紧贴在口腔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想要解开束缚的话,我也可以替你解开。只是相对地,我得打断你的脚。选个你喜欢的吧,因为你那条狗还挺危险的。」
对于耍着他玩,珞尹备感愉快地眯起细长的眼睛,勾起两边嘴角。明明伊鲁克全身都湿透了,珞尹那中域翩翩贵公子般的优雅身姿上,却没有溅到半滴水珠,干爽柔顺的黑发垂落在额头上。
珞尹——以往害伊鲁克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的臭小鬼,不幸与灾厄的元凶。而且对这家伙而言,扰乱他人的人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玩的小游戏。封印解除后,珞尹的外表转眼间就长成了成年男子,但其实五年前还是臭小鬼。
「正好,我完成了一个新的实验作品,就送给你吧。比起两只,三只会更热闹好玩吧?名字我也还没取,就交给你命名吧。看在你和我的蛊相处融洽的分上,这是奖励,尽管收下吧。」
什么奖励啊!!伊鲁克瞪向他那张悠然自得的脸庞,愤恨地咬牙切齿。要是舌头能动的话,他早就一骨碌把脑海里能想到的脏话全骂出来了。此刻他才顾不了自己是不是神职人员。
只见一只蜘蛛正沿着珞尹的后背爬到他肩头上,身体约莫有一个成年男人手掌那般大,而也与成年男人手指等粗的八只脚上,密密麻麻地生有细毛,圆滚滚的肚子上有着色彩鲜艳的横条纹图案。这只毛蜘蛛光看就让人毛骨悚然,胆小一点的人见了,说不定还会当场晕倒。
那只蜘蛛循着珞尹伸长的手臂,爬到伊鲁克的背上。当它那毛茸茸的八只脚窸窸窣窣地走在他背上时,那种触感让伊鲁克全身泛起鸡皮疙瘩。蟾蜍和狗也就算了,不,它们当然也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但唯独要和这家伙同居,他宁可死也无法接受。就生理上而言,绝对不可能!
蜘蛛爬到伊鲁克的肩膀上后,停在保持着转头姿势被定住不动的伊鲁克眼前,近到几乎要碰到了伊鲁克的鼻尖,然后仿佛在打招呼说「请多多指教」般,低下头与胸部,有着横条纹图案的腹部往后翘起。
「看来它很喜欢你,应该能和睦相处吧。太好了呢。」
珞尹开怀大笑。
「——左慈!」
一道犀利的厉喝自旁窜出。少女的音量不大,却凛然清脆。一道人影顺从指示,以滑翔般的高速欺近,抡起棍子往珞尹挥去。珞尹好似不感到惊讶,以感受不到体重的优美动作跳开,同时伊鲁克身上的束缚咒也解开了。伊鲁克旋即跳起,拍落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毛蜘蛛。毛蜘蛛四脚朝天,「咚」地一声坠地。
有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捡起了毛蜘蛛。它那毛茸茸的身躯就连一个大男人也会不寒而栗,不敢伸手触摸;但一个外表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却毫无惧色地赤手捡起。
毛蜘蛛弯曲着八只脚挣扎。碧耀用比蜘蛛的脚还纤细许多的白皙手指,牢牢地抓着它的身体,举到与视线同高,左右寻思似地与蜘蛛的八只眼睛对望。
「……什么……!?」
见到她过于出乎预料的举动,伊鲁克只是目瞪口呆,一时间无法动弹。
接着,碧耀闭上双眼、抬起下巴,动作优雅得像要用舌头承接上天赐予的雨水恩泽般,将丑陋的毛蜘蛛塞进自己嘴里。
蜘蛛整个横条纹的腹部消失在碧耀的口中,虽还有一只脚贴在她我见犹怜的樱色嘴角上抖动挣扎,但也很快被拉进嘴里。
碧耀紧皱起眉,小脸痛苦扭曲,仍是「咕噜」一声,将毛蜘蛛一口吞下。纤细的喉头上明显隆起了蜘蛛的形状后又恢复平坦。她神情痛苦地捂着胸口。
「……你、你是笨蛋吗!」
伊鲁克刹那间全身僵硬地注视着她,这才恍然回神,正要往前冲时,珞尹率先朝碧耀的肩膀伸长手,动作粗鲁地抱住她。「啧,这个蠢女人!」珞尹咂嘴后,将掌心贴在碧耀的胸口上用力一压,她就像被闪雷击中般,身体一度剧烈痉挛,「呼哈!」吐出一大口气后猛烈咳嗽。
碧耀面无血色地瘫软跌下,但珞尹没有抱住她,只是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臂吊起她。见状,「夷,上!」伊鲁克厉喝一声,同时左脚奋力踩向地面。黑犬化作一抹疾风,刨起地面往前飞奔,纵身跳起袭向珞尹。
「区区一只小虫子还想忤逆我吗!」
珞尹大声喝斥,声音就和方才一样撼动空气,挟带着涟漪扩散开来般的庄严感轰轰作响。夷维持着相同速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溜烟地跑了回来。「你这混帐,别逃回来啦!」夷完全是卷起尾巴落荒而逃,明明是灵体,却缠住伊鲁克的身体、抖个不停。
「珞尹,你如果伤害碧耀,我会向柚纪告状喔。」
持棍的白发青年左慈,用依然不带一丝感情的淡漠嗓音说道,与伊鲁克前后包夹地站在珞尹身后。根据碧耀所言,先前左慈跟着她来到这里后,随即受命前往首都请人前来迎接她,以代替全灭的护卫队伍。
「啐,用不着你说。要是让她死了,我也会被皇兄骂到臭头。如果再被柚纪臭骂,我可受不了。我已经杀了蜘蛛。难得我想到了可以欺负没用牧师的好玩主意,都怪这丫头多管闲事,害我的努力都白费了。
」
珞尹像个玩具被人抢走的小孩般,闹别扭地噘起嘴唇,扣住碧耀低垂的惨白小脸下颔,牵制住他们两人。
夷尽管躲在伊鲁克背后,还是想起到威吓作用吧,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只露出头来。这时,它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地竖起耳朵。伊鲁克边紧瞪着珞尹,边将注意力转向视野内的其他事物。在视野的右边,他看见压住清和党人的倒塌极东人宅邸瓦砾微微地动了一下。瓦砾底下有个发光的东西。是枪口。
「如云皇子……」
缺乏起伏的冰冷中域语传进耳中。这个声音他很耳熟——一个穿着异国岛国军服的小眼睛男子,立即浮至眼前。
发现到枪口正对着珞尹后,伊鲁克迅速展开行动。当然他一点也不想保护珞尹,而是因为看见碧耀会受到波及。他命令夷飞向极东人宅邸,自己往珞尹冲去。
磅!
类似爆裂声的枪响传进伊鲁克的单边耳里,侧身也随之受到一股冲击。
只见碧耀瞠大了双眼大声叫喊,但在听见她说了什么之前,伊鲁克就往横飞了出去。他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了好几圈,四处形成的水洼因此溅起水花。肚子里的卑褛也跟着一起栽跟斗,不停地哇哇大叫。
最后伊鲁克滚出了岩石平台的边缘,身体飞进半空中。底下变成了俯瞰的视野,世界正急速变得辽阔又渺小。
伊鲁克在瓦砾的阴影中捕捉到了手持手枪的铃木。夷变作镰刀朝那里一直线飞去,一掠过铃木握着手枪的右手,又马上九十度旋转回到这里。它在铃木的右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锋利的切口,手腕以上飞进空中。
一瞬之后,伊鲁克头下脚上地往岩石平台下方的平地坠去。但在开始坠落之前,一根棍尖旋即勾住他的后领,将他拉了回来。衣领被人勒住后,他一时无法呼吸。依照持棍主人的性格,虽然救了人,却很有可能就此置之不理,直接将他甩到岩石平台上;但这回不晓得吹了什么风,左慈竟然亲切地接住了他。
下一秒遭到火烧般的剧痛袭向腹部。
「别动。子弹还残留在你身体里面,我没看见它贯穿。」
左慈非常冷静地说,用手压着忍不住弯起身躯的伊鲁克的侧腹。被左慈按着的地方血流极快。伊鲁克紧咬住牙,压下尖叫声,相对地卑褛却嚎啕大哭着乱踢胃部。即便能从外部压着伤口,但如果卑褛在内部捣乱,结果还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鲜红血液如喷泉般自白皙青年的指尖间溢出。
「夷,你做得太过火了……」
伊鲁克咬着牙关,一面急促呼吸,一面挤出沙哑的话声。
在开始明灭闪烁的眼角余光中,他见到失去了右手的铃木站起身来。大概是夷断手时十分干净俐落,铃木的衣服上只溅到一点血滴,伤口并未流血。在他五官轮廓不明显的扁平脸庞上,依然只见一双宛如摆着两根针的细小眼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湿透的头发紧贴在他的额头上,看起来更像一尊圆头小木偶人。
「铃木蜻!」
约莫二十名头上或手臂上绑着黑巾,全身淋成落汤鸡的男人们飞奔而来,异口同声叫道。铃木轻抬起左手,让惊慌失措的伙伴们镇定下来,再以左手按着右手腕的断面走上前来,锐利的目光锁定在珞尹身上。
「真可惜哪。第一发若是打中,说不定就能让我受伤了呢。基本上我还是该向没用牧师道声谢。」
珞尹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故意用挑拨的语调说;手上拿着不知何时捡起的、被夷砍断的铃木右手。僵硬的手指仍维持着握枪的姿势,但那把手枪现在正被珞尹踩在脚下。这幅画面既残忍又骇人,珞尹就将活生生的人类右手当作玩具,拿在手上把玩。
碧耀被珞尹抓着手臂,脸色惨白地瑟瑟发抖。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一个骇人的东西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话虽如此,伊鲁克倒觉得她吞下大蜘蛛的举动反而比较骇人,而且大胆得让人不敢相信。
「嗯?观众增加了呢。」
在场唯有珞尹一人从容不迫,将铃木的右手举至自己的额头上,蓄意做出眺望平台底下的动作。
不久,响起了踩在淹水地面上、逐渐逼近的群众脚步声。是武智和他的部下——虽然全身湿透又神色憔悴,但看来平安无事。姑且不论自己的伤势,伊鲁克总算暂时松了口气。跟在武智身后的极东士兵约有二十人,唯独瓜皮帽义男先生不见踪影。与围绕在铃木身旁的清和党幸存者相比,人数不相上下。
「那么,机会难得,为了远渡重洋来到我国这偏僻地带的客人们,我就献上一则旅游趣闻吧。各位,请睁大眼睛好好欣赏。」
珞尹以唱戏般的口吻抬高音量,好让两边的人都能听见。中低音的悦耳嗓音在潮湿的空气中缭绕回荡。
「让开,你太碍事了。」
珞尹对左慈说,接着像在说就算不抓着碧耀,她也无法逃跑一般,不假思索地一把推开她。左慈立即离开伊鲁克身旁,上前抱住踩空跌倒的碧耀。
「……你想干嘛?」
伊鲁克的脸庞因痛苦和憎恨而扭曲,抬头瞪向珞尹。珞尹故意弯下膝盖跨坐在他腹部的枪伤上,伊鲁克忍不住痛得仰过身子,珞尹却又揪起他的衣领,将他的后背拉离地面;在枪伤上施加自己体重的同时,往前探出身子,将自己的脸凑向伊鲁克。下一秒,用浮着冷笑的嘴唇,堵住伊鲁克的嘴唇。
……!?
伊鲁克的脑袋霎时变成一片空白,瞬间连疼痛也忘了。他双眼圆瞪,注视着距离近到睫毛几乎要碰在一起的珞尹玉面。
「嘶嘶……」伊鲁克忽然有种身体里的东西被人拉出来的感觉。
「嘶嘶、嘶嘶……」某种诡谲的异物感沿着食道由下往上逆流。珞尹继续堵着他的唇,吸了一口气后,让人联想到熔化金属的凝胶状物体经由伊鲁克的喉咙,移动至珞尹的嘴里。「嗯。」珞尹满意地移开嘴唇后,吐在掌心上的东西,是个表面上密实地分布着网状青色毛细血管、形状如同胃袋的物体。
珞尹竟透过嘴对嘴,从他人体内吸出了内脏!太荒唐了!
伊鲁克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哑然失声地凝视着在珞尹手上边鼓着脉搏边蠕动的那个东西。不是恶梦的话,他真希望这是变魔术。
胃袋内侧有什么东西正发狂地不断撞向胃壁,使得胃袋令人眼花撩乱地改变着形状。鲜血自侧面上的枪伤汨汨流出。每当胃壁如橡胶般伸缩,就会变幻成时而翻跟斗时而弹跳的某种动物的形状。
——是蟾蜍。伊鲁克,救命啊!——它正哭喊着大声求救。咱不敢接近这家伙,咱好害怕!快救救咱!
「枪伤无法可治。置之不理的话,你会死吧。没什么,这是刚才的回礼,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我也学过大人间的社交礼仪啊。只是若就这样放着不管,你还是很快就会一命归西。对普通人类而言,缺少重要的内脏很危险吧。嗯,需要其他替代用的东西呢……」
右手上拿着伊鲁克的胃,左手上拿着铃木的右手,珞尹气定神闲地偏过脑袋。他用铃木的手指搔了搔自己的脸颊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般,将铃木的右手举至眼前喃喃说道:
「嗯,就用这个吧。」
接着,珞尹用拿着胃袋的右手食指,在铃木的手背上迅速写字。自胃袋流出的血液沿着珞尹的指尖往下滴落,在铃木的手背上形成了某种文字。是中域人使用的咒文。书写完毕后,深红色的文字旋即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暗青色光芒,然后与原主人切割开来的右手像是独自得到了生命般,扑通地颤动了下。
珞尹抓起伊鲁克的衣领,和方才一样又在近距离下凑上脸来。他眯起双眼,无比愉快地得意一笑。
「什么……难不成……!」
紧接着将他人的右手塞进了正发出惊愕叫声的伊鲁克口中。
Ⅲ
碧耀停留在拉瓦村正好过了一轮六曜,一周过去了。
在山道上遭到盗贼袭击、抵达拉瓦村的那一天,在等待前去探看山道情形的左慈回来期间,她一个姑娘家,穿着怎么看也不适合下田工作的轻飘飘衣裳,又有着一双小脚,承受着聚集村民们投来的好奇目光。和当时一样,碧耀此刻也身处在安少爷家的正房里。房里地板建得比泥土地高一阶,下面设有名为火炕的暖气设备,上头再铺上草席和毛毡,在新牌高原寒冷的干季时,为家人团聚提供温暖的场所。
四名男子分别占据在火炕上的正方形桌子四边。由于人数刚刚好,乍看之下还会以为一行人在喝酒打麻将,但其实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正进行政治会谈。
一人是代理村长,同时也是现在拉瓦村实质上的代表,安道保。
一人是矿山的工头,武先生。听说极东名是武智勒。与中域人的平均身高相比,他的体型较为矮小,但言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的武功高强,是个既精悍、气息又无半点破绽的壮年男子。
一人是自称清和党的改革组织东北分部总督,铃木蜻。虽说地处边疆,但毕竟也是统管一个地区所有成员的人,外表却相当年轻,顶多快要三十岁吧。是个眼睛如丝线般极
为细小、五官扁平又不突出的男人,唯一醒目的特征就是缠在右手腕上的绷带。泛有些许血丝的绷带前方没有右手的踪影,但铃木蜻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从失去右手到现在,充其量也只过了两辰刻,痛楚应该还未消退。看来长相虽然平凡,却是个胆识过人的男人。
然后,最后一个人是如云皇子,乳名是珞尹。既是前代天子的庶出之子,也是当今天子的皇弟。
没想到三个月前柚纪收留的那名龙人之子,竟然是位皇子。假使柚纪知道了,她也会讶异到没有心思再暗自窃笑自己钓到了上好肥羊吧。他们的身分确实能花钱如流水,但其奢侈程度却是平民难以想像。由于太过于高不可攀,碧耀只觉得惶恐。为什么一个贵为皇子的人会被戴上施有咒语的枷锁、力量遭到封印,又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在市井小巷间流浪呢?
龙人据说是神仙的后裔,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当初诸神退隐,居住在蓬莱山上之际,它们便将龙人留在凡间,代替自己统治中域。但是随着时代变迁,龙人也隐居至远离世俗的崑仑山顶,天子家系中龙人的血脉断绝已久。无论是前代天子还是当今天子,身上应该都没有半点龙人血液。但是他们方才都领教过了珞尹强大得超乎常人的力量,所以珞尹千真万确是龙人。
坐在桌旁的四人当中,外表看来最为年轻的珞尹,态度也最为傲慢;他将手支在桌缘上托腮,脸庞面向他方,不晓得有没有在听人说话。他甚至还大打呵欠,「喂」地递出酒杯。坐在火炕一角待命的碧耀,便拿着酒壶上前,默默地为他斟酒。是珞尹命令碧耀必须一同出席会谈。在碧耀心目中,初次见面时珞尹那种年幼稚气的孩童模样还记忆犹新,因此要称呼他为如云皇子,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极东人的矿山已决定关闭。这并不是答应了村民的请求,而是因为神龙的怒火——发水导致精炼所全毁,坑道也崩塌了大半,所以他们不得不撤退。即便要重建,也得耗费莫大的劳力和财力吧。武先生暂时会返回本国。
安少爷对此当然没有异议。原本他们两人的个性就不会无谓地将事情闹大。如果矿工没有在清和党的煽动下放火烧了极东人宅邸,安少爷和武先生就有机会一同协商,摸索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式。
就这样,武先生与安少爷之间的谈判,就在没什么大问题的情况下结束了,但清和党的铃木蜻却不给面子。
「我的要求是工头武智勒的性命。我们因这场灾害而失去了许多同伴。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本部。」
铃木以容易让人左耳进右耳出、缺乏特色的中域语,发表了自己激进的立场,紧接着又以极东语对坐于正前方的武先生本人说道。他应该是毫不畏惧地重复说了同样的内容吧,武先生倏地眯起双眼。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异国武士,更不是激进派,只是一介平凡山村代理村长的安少爷,紧张地屏着气息观察两人的动静。只要极东人和清和党都愿意离开村子,安少爷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吧。
「铃木蜻,这次就看在我的分上撤退吧。」
此时,珞尹边喝着酒,边以混着呵欠的有气无力嗓音说,像在表示自己已经听腻了般。在这场会谈上,这是珞尹第一次插口说话。铃木蜻将他极度细小的目光,从武先生身上转向珞尹。
「如云皇子,你凭什么要我看在你的分上?我们没有义务顾及你的面子。现在的皇族没有统治这片中域的资格。自龙人以神力统治中域的时代至今,已过了好几百年,皇族早已失去了力量。在这片贵为世界中心的中域上,天子已失去了自身的荣耀,屈服于蛮国的压迫而接受不平等条约,甚至答应开放港口。我们要赶走玷污中域土地的蛮族,为了创造出真正为中域人民着想的国家,总有天也会废黜天子。」
铃木蜻置于桌沿的右手腕上的绷带,又渗出了新的血丝。如果原本该在手腕前方的右手还在,此刻他早就紧紧握拳了吧。
可怕的是,现在他的右手正在别人的肚子里。珞尹是否自觉到了自己的残忍?还是因为仍像个孩童般天真无邪,才能那般残酷?正因为无法看穿,珞尹才会暗藏着让人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的恐怖。
铃木蜻也才刚亲眼目睹到珞尹明显异于常人的强大力量,因此当珞尹冷冷地驳斥:「现在还轮不到你们清和党说话。」他也不由得噤不作声。
珞尹并未特意抬高音量,声音却在耳中凛凛回响,撼动着头盖骨。想必有百姓光是如此,就畏惧得当场伏身跪拜吧。这就是地上之神——天子的血脉吗?不过是开口说话,珞尹就支配了现场的气氛。
「当今天子都是以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面对诸国。我们会推翻不平等条约,对于意图侵略中域的蛮族,借由反攻宣示我们的力量,令他们服从。」
「反攻列强?现在的天子有足够的武力吗?」
铃木蜻像要宣告自己才不会被他的气势给震慑住般,语带戏谵地反驳,但珞尹完全不痛不痒。
「中域是世界的中心,天子则是中心的中心,这不过是拿回原本该在天子手中的东西罢了。派人至大陆各地网罗具有千里眼的女孩,也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碧耀吃惊地抬起头来。珞尹依然托着腮面向铃木蜻,目光却饶富深意地瞅着碧耀。明明不是侍女却被当成侍女,要求她斟酒时也是,明明至今一次也没有正眼瞧过她。
听了先前寿纪说的话,碧耀才理解到送上天价般的赎金,让鸨母二话不说就答应放人的良人,正是这个国家的天子。但看来自己并不是为了成为侧妃候补才被召进后宫。当然她从不记得自己会被天子看上,不过一个地方小城的青楼女子突然获选的理由,就是千里眼的能力,自她懂事时起就具有的这分力量——
「皇上正在寻找××××。」
当那句话自珞尹的口中吐出,现场气氛确切无疑地变得沉重,碧耀也感受到了一种有人将自己的心脏往腹部压去的压迫感。
光从某人的口中说出、光是传进耳里,寄宿在其本体上的力量就会往外释出。虽然珞尹一派悠哉,极为干脆地说出口,但只要是中域子民,从小爹娘就会严厉地警告他们,要是胆敢说出那个字,舌头就会烤焦;要是去听那个字,鼓膜就会碎裂。若不是手上拿着酒壶,碧耀早就反射性地用双手捣住耳朵了。实际上安少爷就正捣着两耳。
铃木蜻虽未做出剧烈的反应,仍是微微瞪大了细小的眼睛。就连不可能常听见「这个字」的异国人武先生,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蹙起剽悍的英眉。
相传现今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实际上代表着什么意思。传说只知道那是如今化作大陆地层的沉眠神龙所拥有的「某样东西」,具有着常人想像不到的可怕力量。纵然是天子,应该也无权自神龙怀中夺走那样东西。
碧耀全身麻痹般地颤抖着。为了这个连神也不放在眼里的计划,自己才会受到召唤。好可怕……她正被卷进一件惊天动地的阴谋里。无数人们的心愿创造出了巨大的混乱漩涡,他们正试图扭曲自古以来诸神订定的、不可动摇的不变天命。
明明害怕,但同时碧耀内心也有一部分像骑着脚踏车飞进空中时一样,变得轻飘飘的。这澎湃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呢……
□
「我们半辰刻后出发。我先去四处晃晃。」
会谈结束后,仿佛在说终于解决了一件麻烦差事般,珞尹边说边伸着懒腰。由于出发之前他没有给自己任何指示,基于长年来的习惯,碧耀感到慌张无措。
「我可以到屋外去吗?」
「随你高兴。要去好好珍惜和没用牧师道别的时光吗?」
珞尹哈哈大笑,用眼神示意绑在自己腰带上的瓶子。那是珞尹在极东人宅邸的瓦砾中随手捡来的蓝色西域制玻璃瓶。瓶底的直径正好和掌心一样长,珞尹在狭窄的瓶口上塞了布条当作盖子。
瓶中装着一只因瓶子的颜色而变成鲜艳蓝色、有着蟾蜍形状的东西。它将看似蹼的两只小手贴在瓶身上,张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求救地凝视着碧耀。没有什么曲线的平坦身躯表面上,分布着网状的细微血管,怦咚怦咚地运着血液。是只外形奇异的蟾蜍。
碧耀悲痛地注视着瓶子,握紧拳头瞪向珞尹。
「你就不担心我有可能和牧师大人一起逃走吗?」
「逃走?」
珞尹大感惊奇似地眨了眨眼反问后,「啊哈哈!」随即前后摇着身子捧腹爆笑。系在腰上的瓶子发出喀答声响,里头的蟾蜍也令人同情地被甩来甩去,在瓶子里撞得东倒西歪。
「你以为稍微离开我的视线,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就能赢过我吗?想逃就逃吧,如果你有自信能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的话。」
碧耀只能咬着嘴唇无话可说。会说「随她高兴」,是因为珞尹对自己的力量极有自信。而他的自信绝不是自大。在珞尹心中,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着碧耀会逃跑还是乖乖顺从这两种选项。除了服从,她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碧耀与珞尹走近后,跪着单膝在房门口待命的左慈就抬起脸来。会谈期间,他完全藏起自己的气息,但只要
一站起来,独特的白发和高挑挺拔的个子就非常醒目。话虽如此,他的气息仍和一张纸片一样薄。
冷漠的面容还是一如往常没有显著的表情变化。左慈以既不包含敌意,也不带半点感情,温度仿佛就要从水变成冰的视线盯着珞尹瞧。珞尹是左慈和柚纪的恩师涛龙道长的仇人。如果是脾气火爆的人,好比说柚纪,说不定现在早就扑上去了。左慈的气息,就连碧耀也只能感应到些许。就结果而言,左慈向弑师仇人寻求了协助,据说不带个人感情的符力青年是否因此产生了屈辱或愤怒等情感,碧耀也不得而知。
接获左慈的通知后,被派来「迎接」的人就是珞尹。比起重新编列护送队伍、快马加鞭赶来,他是能够飞快抵达拉瓦村的最强迎接护卫。无论是矿山的存废问题、清和党的暴动,还是击溃发水拯救村子,对珞尹来说,全都不过是顺手之劳。
碧耀不禁纳闷,只要有珞尹一个人在,就算不取得神龙的宝物,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摆脱异国的压迫吧?抑或者,列强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但是,异国人也小看了中域。中域是由神龙的血脉所孕育,得到神龙庇护的土地。
碧耀领着左慈走出安少爷家。跨过门槛之际,冷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水珠滴在鼻尖上。豆点大的水珠不间断地自门的横梁往下滴落,地面上也四处积有偌大的水洼,映照出熠熠发亮的白浊色朝阳。
经历了森林大火与接踵而至的发水灾难后,一夜已然过去,整个村子蕴含着丰沛的水气,但由于一夜之间冲洗掉了所有污秽,早晨时周遭充满了清净的气。
因发水破坏了坑道,人为引起的龙脉紊乱也恢复到了最初原始的状态。可能无法马上复原,但不久之后,干净的土壤和水源又会再一次渗透进拉瓦村人的生活吧。
碧耀静静地将山间早晨的冷空气吸进肺里,湿润的空气抚平了喉咙的干渴。
「碧耀姑娘。」
安少爷自屋里追了出来。
「啊……不,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想不到您竟是要进入天子后宫的妃子……」
「请您别放在心上,我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
碧耀赶忙弯下腰,制止打算下跪的安少爷。「咦?你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安少爷变回平时的语气,瞪大眼睛。碧耀露出自嘲的苦笑,点了点头。
「是的,因为至今我都不感兴趣。」
至今……竟这么自然而然就加上这两个字,连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面积等同一座山的田地虽然都被烧毁了,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珞尹降下的水球也扑灭了森林大火。尽管有些房子被水球击中后也泰半都坍坏了,但与两百年前比起来,灾情还是控制在最低限度,这也只能说是珞尹的功劳。
「田地再耕种就好了,房子也再重盖就好了,只要还有人住在这个村子里,不管多少次,我们都能重新来过。」
眼底下明显泛着疲惫,安少爷有气无力地笑了,但随即脸色一沉。
「话说回来,关于老大娘和老大爷……他们都走了。两个人叫狸儿先逃走后,好像就留在了田里,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两个人呢,牢牢地牵着彼此的手,一起断气了。」
安少爷歉疚地低垂下头,碧耀屏着呼吸,注视着他的额头好一阵子后——
「是吗……」
只是这么应道,垂下眼帘。由于早有预感,她意外冷静地接受了死讯。老大爷的死是无法避免的天意。二十五年来互相扶持、互相尊敬的两个人,最后也选择了一同离开人世。这也是所谓的天意吗?
明明接受了,喉咙深处却涌上了椎心的痛楚。碧耀用双手捣住低垂的脸庞,泪水沿着指尖的缝隙滴答滴答落下,并未在早已哭红了眼般的潮湿地面上留下新的渍痕,而是直接溶为一体。
「老大娘……谢谢你……」
她不假思索地道谢。
老大娘教会了自己许多事情。总是用严厉又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迫使她面对自己至今一直装作没有发现的事实。其实碧耀还想自老大娘口中,听到更多关于她身为妓女莲娘的过去乃至现在的故事,虽然独一无二又倔强顽固的老大娘,可能永远也不会坦率地告诉她——况且,自己的生存方式,一定要靠自己亲手去摸索寻找才行吧。不以他人为指标,而是一边失败、一边后悔,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
「秀学!」
安少爷扬声大喊。
一匹菊花青马正沿着住家围墙飞奔而来,碧耀抹了抹泪湿的脸庞,歛起表情。握着缰绳的是寿纪,还有一个如同泥人偶般,浑身脏兮兮、衣服又破烂不堪的大块头男子,身体朝下地挂在马的后半背部上。是狼儿。
「这个笨儿子,我还纳闷村子这么危急时他跑去哪里了……」
安少爷边发牢骚边冲上前去。寿纪半拖半拉地将狼儿自马上拽下来后,安少爷尽管嘴上抱怨个不停,还是紧紧搂住儿子,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同走进屋内。
看似冷漠又看似莞尔,寿纪以包含着复杂情感的视线目送安家父子消失之后,转头看向碧耀。吊着左臂的布条已经不见了,他任由左手垂在身侧,仅用右手操纵缰绳。寿纪朝站在碧耀身后待命的左慈瞥去一眼牵制住他,开口问:
「你见到铃木蜻了吗?」
「是的,他刚才已经回去了。」
「我和铃木蜻会离开这座村子。手下也减少了很多,暂时会撤离新牌高原吧。狼儿就让他留在这里。那家伙只是仰慕我、跟在我身边打转而已,现在还来得及脱离组织。就算和我一起走,终归也只能成为一个空有蛮力的杂兵。留在这个村子里,反而还能帮上忙吧。」
寿纪口气冷淡地撇下义弟。但他并不是和符力一样缺乏感情,可以感觉到他正压抑着内心潜藏的澎湃情感。寿纪是柚纪的哥哥,所以原本一定和柚纪一样,是个情感丰富、心地仁厚的人吧。关于狼儿,肯定也是因为不想让单纯仰慕自己的义弟,卷进自己眼前未来那条荆棘多舛的道路……这样的解释大概也包含了碧耀自己个人的希望吧,但她决定这么想。
寿纪自怀中抽出象征清和党的黑巾。由于他只能用单手,很难绑回头上,于是右手与嘴巴并用地将黑巾紧紧绑在左上臂,似乎是在表明自己坚决的意志。
「果然,你还是不肯去见柚纪一面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无法脱离组织。但如果你愿意成为我送给铃木蜻的礼物,那就另当别论。」
「这个……」
碧耀支吾地微微别开目光。她并不是迟疑。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办不到。」
音量虽小,但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伊鲁克直言不讳的话语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底。他说对了。就算他不说,自己也早该察觉到了。以为这么做柚纪就会高兴的这种想法,不仅傲慢,对柚纪也是一种侮辱。她想在柚纪身上加上沉重的负荷后,自己再暗自窃笑吗?
她想要的生存方式,是将来有天再与柚纪重逢时,能够抬头挺胸微笑。
「呵呵。」寿纪低声笑了。
这是碧耀第一次听见寿纪的笑声,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寿纪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而笑着,眯起双眼眺望远方;尽管不明显,但总是紧紧抿起的冷硬嘴角,弯出了些许弧度。
「虽然小的时候就和妹妹分开,但她那时就是个比别人还要固执又好强的丫头。要是知道了我用自己的自由换取你的自由,妹妹肯定会骂死我吧。何况,我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去见她。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好了。只要还活着,有朝一日就有可能在天意的指引下重逢吧。你就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吧。不过,承蒙天子召唤的你,也许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是自己决定要去天子身边的。即便没有选择权,我也不是在他人的强迫下前往。这是我的决定。」
碧耀嗓音中带着些许不满地断然说道。寿纪将视线拉回至她身上,「喔?」发出惊叹。
没错,也许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但如同物品般被人随心所欲地带走,和凭着自己的意志前往,两者间是不同的。尽管她靠着自己的双脚无法走到任何地方,但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由自己决定。
她想亲眼看看与如云皇子一同前往的道路前方有着什么东西。自己为何拥有这种力量?又是为了成就什么才有这种力量?她直觉答案就在前方。
寿纪轻缩起下巴,用单手解下戴在左右两边耳上的饰品。
「这个让你带着吧。」
他坐在马上伸长手。碧耀走到马匹旁边,高举起捧成碗状的双手后,他将两个发光的小东西丢了进来。是一对系着精致玉马的耳环。银环的部分还能感受到寿纪的体温。
「首都里有我的堂兄弟,当然也是柚纪的堂哥。他的名字是苑仪。如果你在首都遇见他,就拿出这对耳环给他看吧。他一看就会知道是我交给你的。届时苑仪会对你伸出援手。」
柚纪也曾说过她有堂哥。在为了少口人吃饭而被送走之前,一起生活的孩子,除了柚纪以外,还有四人——分别是三个兄弟姐妹,以及一个叔父的孩子
。
「……谢谢你。」
碧耀坦率地道谢后,用两手握住耳环。
大门内侧传来了安少爷和狼儿大呼小叫的争吵声。寿纪对这对父子的斗嘴投以微微的苦笑后,踢向马蹬策马离开。看来是事情办完,不打算久留吧。左慈仅是侧眼看着他,就目送他离开。
碧耀握紧耳环,直觉重新变成了确信。
在今后行走的道路上,一切将会串连在一起。未来所有的事物将会被引领至同一个地方,形成巨大的漩涡。
我只是一个看得见的人,既没有发起也没有改变的力量。在这则传奇当中,我口(能当个旁观者;但相对地,我会好好地看着在天意的引导下聚集在一起的他们的故事,以及这个世界从此刻起开始转动的旋涡,然后记忆下来。
「左慈,请你带着这对耳环回到兔雨县吧。珞尹在的话,有他当我的护卫就足够了。把这对耳环交给柚纪吧。」
她将耳环递给左慈。也许是错觉吧,左慈平板的表情上出现了细微的动摇。
「那是送给你的东西,说不定你在首都会需要它。」
「我想交给柚纪。没问题的,我想……柚纪会将它带来给我。」
左慈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好一半晌。与一周前被他丢下一句「你是符力吗?」的她相比,现在自己有什么改变吗?碧耀没有别开目光,回望向左慈淡漠的双眼。最后左慈率先移开视线,颔首说:「是。」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只要是在以你的安全为优先的前提下,我都会遵从你的决定。珞尹在的话,的确就已经非常安全了。反而是我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虽然很不甘心……」
这个有着一张扑克脸的符力,不可能会笑吧,但在他轻吁一口气的时候,碧耀总觉得他看来像是在笑。很不甘心——这句话竟会从他口中吐出,碧耀不禁失笑。据说符力没有私人情感,但这句话十足带着私人情感吧。
首都里有柚纪的堂哥,他肯定也是促成这股世界漩涡的其中一块拼图。得知了哥哥与堂哥的下落后,柚纪绝不可能呆坐不动。柚纪也将被这阵漩涡吸引,朝着首都迈进吧。
铃木蜻和寿纪——清和党也不会就此罢休吧。
以及珞尹,也就是如云皇子。
还有……伊鲁克。
碧耀大吃一惊,急忙抽开无意识地摩挲嘴唇的手指。发现自己一回想起来心脏就会飞快跳动,她感到愕然失措。
为什么那个人会做出那种举动呢?你误会了。我不过是为了讥笑柚纪才接近你而已,对你全然没有半点特别的感情。
喉咙火烧般地刺痛着。每当说谎,她的喉咙就会刺痛不已。
不行——她承认自己对柚纪感到自卑,也有着丑陋的优越感,但只有这件事,她会否认到底。就算我与那个人之间产生了那种感情,也不会有任何人得到幸福,因为我和那个人很像,只会将彼此拖进泥沼的深渊。
她能为那个人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系在珞尹腰上,被关在瓶子里哇哇大哭的可怜蓝色蟾蜍浮现至眼前。
别哭,我也会和你一起走,所以你不寂寞。所以一起等吧……等着那个人在不远的将来将你带回去。
所有一切将被引领至同一个地方,天命的圆正逐渐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