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映于天镜之龙 章之肆 雷龙与风虎的捉迷藏

稀稀落落有如哭声的雨,滴答滴答地打湿了庭院里垂柳的飘垂枝叶。

从灵堂流泻出的无数哭声正各自泣诉着。有的呼唤着未曾前来迎接的家人,有的诅咒背叛自己的订婚对象,有的留下年迈双亲、感叹着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

寄放在灵堂里的魂魄,全是有苦衷而无人领取的可怜人,所以每个魂魄都怀抱着遗憾和怨恨。师父这么告诉自己后,柚纪怕得再也不敢夜里独自一人靠近灵堂。

「左慈——左慈……」

柚纪紧贴着屋檐下的墙壁,边缩着身子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呼唤左慈。因为要是太大声,说不定会被鬼怪发现。她一不小心就没穿鞋跑出房间,脚尖开始冶得隐隐刺痛。

明明平常只要一呼唤,他就会神出鬼没地出现,偏偏重要时刻却迟迟不来。现在可是事态紧急,若不用急急如律令尽快处理、下场可会很严重。柚纪按着下腹部,边在大腿内侧施力,边焦急地喊着:「左慈!」这时发现夜色中出现一道人影。

「左慈,我要尿……」

话才说到一半,柚纪急忙住嘴。

来人仿若一条垂柳幻化成了人类,站姿东倒西歪,中等身高、体型削瘦,穿得发绉的紫蓝色道服融进夜色。

不是左慈,而是师父。

「嗯?时间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嘛……哈哈,是一个人不敢去上厕所吧?」

听到师父嘲笑的语气,柚纪面红耳赤地否认:「才、才不是呢!」但双脚却并拢成了内八,整个人扭捏难安。

「我才不是要上厕所,我、我只是要去喝水!」

「喔?」

「所、所以让我过去啦!」

「喔?」

师父脸上挂着贼兮兮的笑容,柚纪一想往右,他就跟着往右移动半步,她想往左,他也跟着往左移动牛步,坏心肠地故意挡住去路。

「你要是老实一点,我就陪你去嘛……」

「才、才不用呢!因为我又不是要去上厕所。」

「再不去上厕所,你又会在棉被上画地图了喔?不晓得明天早上可以拜见到怎样的艺术作品,真教人期待呢,对吧?」

竟、竟然对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女孩子说这种话,真是太幼稚了!柚纪又怒又恼,肩膀不停颤抖,忍不住怒声大吼:

「师、师、师……师父是大笨蛋——!」

然而一大吼完,因为全身都使力在怒吼上,所以结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啊……」

柚纪无比绝望。一阵热气从下半身往上窜起。师父听到她的怒吼,本吃惊地轻仰起下巴,此时立刻「嗯?」地动了动鼻子。柚纪光着脚丫呆站在原地,冒着热气的一滩水从她脚下往四周扩散。竟然偏偏在师父的面前……

「唉啊——看看你,所以就叫你老实一点嘛……」

都到了这种时候,神经迟钝的师父居然还露出轻浮的笑容。

「呜呜……呜呜……呼咿——」

柚纪低着脸浑身发抖,终于从紧咬的牙关缝隙间开始逸出微弱的呜咽声,师父这才大惊失色,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安慰她。「喂、喂,用不着哭吧,小鬼头普遍都会尿失禁嘛!」听了这种神经大条的话,柚纪气得更是故意刺激师父,哭得益发大声。「喂喂喂喂喂!」师父不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伸手进柚纪的腋下将她抱起来,但柚纪在师父的怀里拼命挣扎,用小手推开师父长着扎人迈遢胡子的下巴。

「痛死我啦!别、别生气嘛,这都怪你不肯老老实实说想去上厕所啊。哎唷,好啦,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喂——左慈!左慈,你在吗?快点叫这家伙别哭了!还有拿干净的衣服过来,我可不晓得衣服放在哪里喔!」

手忙脚乱地安抚到最后,师父也一样向左慈求救,抱着柚纪在家里转来转去。既然怕把她惹哭,一开始别捉弄她就好了嘛。

师父一点也不明白。柚纪会不想被师父抱,是因为不想让小便弄脏师父的衣服。无法老实地说想去上厕所,是因为不想被师父当作小孩子看待。柚纪会在师父面前逞强,全都是因为想早点独当一面,得到师父的认同,但师父根本一点也不明白她的心情……

「——!?」

清醒的瞬间,柚纪掀开棉被往里头看,确认没有一大片湿透的水渍后,才安心地吁了口气。太好了,是梦……

头顶上方是倾斜的天窗。由于天花板是斜的,原本就很狭窄的自己房间感觉起来更是狭窄。比笼罩整个房间的苍蓝夜色还明亮些许的蓝光从天窗洒落下来,在棉被上形成四角形的格子。

附近传来微弱的「叩咚」一声。透过夜色的深浅差异,柚纪好不容易才看出房内有道人影。

「左慈……?」

她用压抑的声音呼喊,人影动了一下。

「我是看油灯一直亮着……」

她还以为铁定是左慈,却传来了师父的声音。比起修长的符力,那道影子稍显矮小和削瘦。「打扰了。」说完,人影就在黑暗中悠然准备离去,柚纪不禁瞬间叫住对方:「啊,师父!」人影在门前停了下来。

「我今天要和师父一起睡。」

「啥?」反问声传了回来。柚纪在床铺上探出身子,语气坚决又重复一次:「我要和师父一起睡。」人影畏缩似地倒退,背部平贴房门。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是作恶梦了吗?」

「我作的不是恶梦。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睡,师父,好嘛,师父。」

柚纪掀开棉被,用两手拍了拍床铺催促对方上来,还撒娇地抬起臀部在床上蹦蹦弹跳。间隔了一段纳闷的沉默后,人影问:

「你现在是几岁?」

怎么突然问她几岁呢?柚纪感到讶异,但毫不迟疑地回答:

「七岁。」

「柚纪。」

人影立即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变得分外低沉严厉。

「你现在十五岁。」

对方直截了当地断然说道,柚纪瞪大了眼睛沉默不语,低沉的话声又从黑暗中传来。「你已经十五岁了,不再是一个人会睡不着觉的稚子。还有,这里不是兔雨县的道观。你称作师父的赵涛龙早就死了。你这是想做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师父不就在这里吗?好嘛,一起睡觉吧!」

柚纪焦急地抡起两只拳头用力敲向棉被。棉被表面像波浪般出现起伏,尾端往上翘起。

于是那道人影离开房门,跨着大步走上前来。人影散发出的气势非常骇人,柚纪心想可能会被打、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到师父站在自己眼前,她用力咬住牙关。

但她并没有被打,反而肩膀被人一推,倒在了床铺上。

床铺发出了「吱呀」声响,同时床垫不自然地往下凹陷。柚纪吃惊地睁开双眼,发现黑色人影正从上方压着自己。清瘦的影子伸出了两条手臂,支在柚纪的脑袋两侧,让她无处可逃。影子完全挡住了天窗的四角形格子,背对着暗蓝色的幽光、融进黑暗之中,无从看清对方的表情。

「你不是七岁,已经十五岁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家邀请男人上床,你当然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吧?」

依人影的姿势还以为他会说些甜言蜜语,但正好相反,他的声音低沉恐怖。人影更接着弯曲手肘、身体往她挨近,柚纪反射性地想伸手推开,但人影的道服松开,她不小心碰到了领口底下的削瘦胸膛,吃惊地缩回手。

「你、你不要捉弄我啦,师父……」

「我不是你的师父。我再说一次,赵涛龙已经死了。你思念的师父,是符力可以取代的吗?那你干脆照着自己喜欢的外形创造出大量纸人偶,再让他们服侍你就好了吧?」

师父为什么要说这么低级的话?为什么这么坏心?泪水涌了上来,眼睛深处发热。但是,谁教他是师父呢。师父神经太大条了,也经常说些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师父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所以没用的,根本不构成否定他是师父的理由——

「柚纪,别为难符力了。」

从容自若的话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两人。

师父身后出现一道火光。是手上拿着油灯的左慈,他的身影浮现在火光形成的光圈中。压在她身上的师父离开床铺,柚纪「啊……」地低喊。

「你也是,请别对他人的主人做出奇怪的举动。」

错身之际,左慈牛眯起眼瞪向师父,师父轻举起手表示投降。

「我知道,这只是开开玩笑。」

「这种事可不是一句开玩笑就能算了。」

「嗯,那我道歉,真是对不起。那接下来就麻烦你了。老实说我正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幸亏你来了。」

师父挥了挥举起的手,与左慈交接似地走向房门。柚纪恍然回神,从床上跳了起来,出声叫住对方:「等一下,师父,不要走……」但左慈站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油灯的火光在熟悉了黑暗的视野里明灭闪烁,形成了绿色残影,正皱起脸庞时,师父就带着一张薄纸般的气息走出了房间。

「真是的,你到底在做什么?这可不是良家妇女该有的举动。要

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看你打算怎么办。」

左慈用受不了的语气说,走到床铺旁,将油灯放在小桌子上。暖色系的火光照亮了房间墙壁和左慈的侧脸。

「如果师父因此愿意娶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认真的吧?」

左慈冷冷地不当一回事,柚纪鼓起腮帮子瞪向他。左慈微微垂下凤眼,简短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无法否认师父可能是在装傻,迟迟无法判断,但我现在非常肯定。那个人只是符力。即使是开玩笑,我也不认为师父做得出那种事情。因为他那个人都老大不小了,在恋爱方面还像个孩子一样。」

「闭嘴!」

柚纪觉得「只是符力」这句话很刺耳,抬高了音量怒斥,但左慈充耳不闻,不以为然似地接着又说:

「你这到底是在玩什么扮家家酒?你七岁的时候,从来不曾撒娇要和师父一起睡觉。这不是退化现象,你只是故意撒娇想吸引那个符力的注意吧?你明明也很清楚……那个人不可能是师父。」

「我叫你闭嘴!谁命令你说这些话了?未经许可别滔滔不绝地说这些废话,我要把你变回符纸了喔!」

她的大声嚷嚷引起了风,吹动火光。深黄色的火光在左慈脸上摇曳,形成了深邃的阴影,让符力平常淡然的脸庞看来像是出现了某种情绪。柚纪气呼呼地瞪着他,左慈却一点也不惶恐,回望着她沉默了好一半晌。

「是我太僭越了。」

最后他行了一礼,非常干脆地让步。他的态度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对主人的敬意,用口是心非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看来你确实突然变得很幼稚呢,这样子简直和七岁孩童没有两样。你先暂时一个人冷静一下吧。」

留下挖苦的话语后,左慈往后退了一步,离开油灯形成的光圈、隐身进黑暗中后,气息也在瞬间消失。柚纪甚至不晓得他在何时走出房间。

被独自留在房里过了一段时间后,柚纪冷不防抓起枕头丢向房门。但塞了干茶叶的四角形枕头没有丢中房门,黑暗中只传回了「咚!」的反弹声。

左慈算什么嘛。明明平常根本无法理解人心的奥妙,却说些像是看透了人心的话……对了,就是因为他不仅人心的奥妙,所以才会刻意说些用不着说的话泼她冷水。

「……」

柚纪垂着脸庞,在膝上紧紧握拳,胸口疼痛不已。

认为符力附属于人类、只是达成命令的下属,不认为符力拥有独立的自我意志——她竟然说些和讨人厌涛华道长及护乐院门生相同的话,一定伤害了左慈。还用主人的身分乱发脾气,她真是太差劲了。左慈一定对她幻灭了吧。

看来这座古怪的山也有夜晚。太阳光被雾稀释、朦胧地照亮整片天空,最终没入西边的地平线,八华山的夜晚降临。当外头的天色又开始泛白,雕像般动也不动的刺青师傅总算动了下身体。

但说他动也不动并不正确。刺青师傅用他那青筋分明的皱巴巴手指,整个晚上都持续着肉眼几乎看不出差异的细微作业。众精会神注视时,看似什么变化也没有,但闭上双眼一会儿后再张开时,变化虽然细微,但左小腿上的刺青确实变大了些。刺青师傅光溜溜头皮上的刺青泛着幽暗蓝光,蓝光滑行般移动到同样有着刺青的手臂,再流向刺青师傅手上针的尖端。这副光景反复持续了一整晚。

伊鲁克心想这大概就是神灵附体的现象,但看起来就像是有无数条身体会发出幽暗蓝光的蚯蚓,在刺青师傅的身体表面爬行,他只觉得惊悚至极。四名弟子各自站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双手在脸部前方结成复杂的印,一样整晚都念念有词地持续朗诵着某种经文。

刺青师傅缓慢地挺起佝偻的腰,就像油灯的油烧完了,从刺青渗出的蓝光慢慢变淡消失。充盈屋内的弟子们念经声也在同时停下。但由于被迫听了一整晚,总觉得念经声还残留在耳里萦绕不去。

伊鲁克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脚,膝盖以下直至脚踝,小腿表面密密麻麻地刺满了黑色刺青。中域语本就是象形文字,那些图案似乎更加强调了象形意义。他辨别得出几个象形文字,但不了解整体所代表的涵义。和天道教道士写在符纸上的文字种类相同。

真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呢。伊鲁克有些自嘲地想,但自己的左脚原先就有几十道旧伤,也正常不到哪儿去。因为每次为了抑制住夷,他都会伤害自己。不过,反正他平常走路不会卷起裤管,隔着裤子也没人看得见。

他顿觉浑身无力,细细吐出积在肺里的空气。皮肤表面的疼痛早在很久以前就麻痹了,现在变成像是有人拿着铁槌之类的东西一直敲打骨头深处,剧痛让神经大感吃不消。

忍着痛苦的自己当然辛苦,但论及刺青师傅的辛劳,更是难以想像。仿佛为了让自己最适合从事这项工作,他的腰固定成了弯曲的形状,经常往前弯腰慢慢吞吞工作的模样,让人狐疑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着他这一种猴子?本来身子骨就瘦到一点脂肪也没有,经过整晚被榨干生命力后,整个人看来更是缩小了一圈。

一个晚上吗……在这座山上没有比「一个晚上」更荒唐的事情了,根本不能保证这里的时间是一日十二辰刻在运转。本打算在山上待三天,一下山却发现过了十年这种事情,好像真的有可能发生。

姑且不论古老传说,在现今这种时世,再过十年,中域确实有可能遭到瓜分,由各个异国统治。原来如此,这里的大人物们已在这种时间感中生活了好几十年,也难怪会以大陆的存续为优先,觉得一国的存亡没什么大不了—到了现在,伊鲁克莫名有些可以理解。在大陆慢慢形成现今雄伟模样的漫长岁月中,一国盛衰荣枯的时间不过是眨眼之间。

「这下子您不用再伤害自己的脚了吧。」

刺青师傅开口说道。由于工作期间他一次也没有开过口,见他原来可以说话,伊鲁克甚至有些错愕。和他令人发毛的外貌一样,声音也同样不甚悦耳,沙哑又含糊不清。

伊鲁克摸了摸左脚。夷已经被封印住,再也出不来了吗?却见一道形状如长长尾巴的黑影冒了出来,主张自己的存在般缠住他的脚。还在嘛……伊鲁克松了口气。

「那些咒文现在还不会发挥出任何效力。下次您的蛊变作饿蛊时,咒文才会发动。」

「发动之后呢……蛊会被消灭吗?」

黑影胆怯地「咻」一声消失在左脚里。

「我想涛华道长也说过,蛊一旦消灭,您的性命也将不保,这并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咒文会将疯狂想吃人的蛊困在您的体内、转嫁您的痛苦。」

「有这种好方法就早说嘛……」

伊鲁克忍不住咕哝抱怨。那他这五年来的自行摸索算什么啊——不过,也是因为走到五龙州遇见了赵涛龙,他才得到了来这里的线索啦。

夷和卑褛产生想吃人冲动的状态,刘涛华称为「饿蛊」。虽然价值观与人类大相径庭,但平常是群相当好相处的家伙,导致他常常一不小心就松懈大意。但每当这种状态出现,它们就会暴露出原本的食人妖怪面貌。自己一旦失去理智,身体就会被夷和卑褛霸占。至今每次发作,他都尽可能躲在不会与人接触的地方压抑忍耐,忍受不住时就伤害自己的身体、借由疼痛保持清醒。

「关于这点我必须先向您声明,咒文只会发挥一次的效力。所以您必须在从今日起直至第二次饿蛊发作之前,与如云皇子接触并杀了他。」

「原来如此,为防我放弃任务逃跑,还设了时间限制吗?」

「这单纯只是咒文的极限。」

刺青师傅面不改色地答。不晓得是真是假,但就算厘清了员伪,反正计划也不会改变。

总之,就是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况且,难不成他以为要是能永远抑制住夷和卑褛不发作,就可以和它们共同生活下去吗?只要没有造成实际伤害,就可以让它们住在自己的身体里、苟活下去吗?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因为从早到晚与它们为敌很累,才和面对平常人一样与它们相处,我绝不打算原谅它们做过的事。而自己做过的事——我也只是想只要不杀了它们、自己也没有资格寻死,并不是为了寻求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法,才来到这里。

当时之之的表情现在仍能鲜明地在脑海里重现。自己露出了多么丑陋的表情向她步步逼近呢?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嘴角往左右咧开,鼓着喉咙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不良于行的那孩子没了拐杖,跌坐在地、呆愕地仰头看着自己。我知道,卑褛。你没有「恶意」。你只是在「猎食」罢了。就像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柔软又多汁的烤仔羊肉一样。

心头疾速冷却。我的愿望,就只是痛扁珞尹一顿结束这一切,再为它们和自己犯下的罪负起责任,从这世上消失。

所以,卑褛—我并不打算弃你于不顾。脑海中浮出了被珞尹捉走的可怜蟾蜍。有着癞蛤蟆的外形,原本是自己胃袋的卑褛身上,蓝色毛细血管在薄薄的黏膜表面上怦咚怦咚地跳动着。血管里流动的血是谁的呢……是我的血吗?

我也一定会去接

你,然后一起赴死,所以再等我一下吧。

「……那么,在中域政府找到那个神龙的宝藏之前,我该怎么解决珞尹?」

才粗鲁地说完,刺青师傅和弟子们的脸色明显变得惨白。

「这种话不能随随便便说出来。」

刺青师傅像是在意着不在现场的某种事物的视线,眼球滴溜溜地不停转动,急忙出言告诫。

「我并没有说啊,只是说了神龙的宝藏。」

「请、请别再说了!」

弟子们掩在法衣底下发出嘶哑的哀鸣。房内的气氛似乎变得躁动不安。但在伊鲁克看来,这根本不是刘涛华所说的那种阴气外泄的不可思议现象,只是因为刺青师傅和弟子们全都在瑟瑟发抖,才导致空气产生了微弱的振动吧?自古以来,人们的「恐惧」都会使得各种灵异故事再被加油添醋一番。

「光是去意识其存在,就会『被发现』。要是还愚蠢得明目张胆寻找其下落,更不晓得会引来什么灾难。如云皇子之所以能平安无事,是因为他是龙人之子……人类若妄想触碰到一鳞牛爪,顷刻间就会命丧黄泉。」

刺青师傅说的话让伊鲁克十分在意。天子和中域政府会从大陆各地召集类似碧耀那样具有千里眼能力的少女,不就是为了寻找那样东西吗?可是,连「寻找」都有危险吗?

伊鲁克眉头深锁,低声嘀咕:

「天子原本就打算不顾千里眼少女们的性命吗?」

下一秒伊鲁克猛然起身,粗鲁拍下卷起的裤脚、正想冲下床铺时,在旁待命的弟子们却动作一致地扑上来压住他的肩膀。伊鲁克抬起手肘推开他们,同时恶狠狠瞪向刺青师傅。

「让我和涛华道士说话!问题不在赶在珞尹找到神龙的那个东西——」

「已经告诫过您切勿再提——」

「少罗嗦!问题根本不在于在珞尹与那个东西接触前阻止他吧,在那之前碧耀说不定就死了!」

「您的任务归根究柢只是阻止如云皇子。」

「你们会担心大陆毁灭,却不在乎首都里可能有几十、几百个少女即将死去吗!这种想法真教人不敢苟同!夷!」

正想踢起左脚,弟子们却四人合力按住他的双手双脚,约束住他的行动。刺青师傅随即灰色法衣一翻、跳上床铺,并拢青筋分明的手指点在伊鲁克的喉咙上。

「急急如律令,『缚』!」

他的身体瞬间痉挛,就此被剥夺了自由。

伊鲁克的嘴巴张成了「夷」的形状,却只能咬牙切齿;刺青师傅将那张丑陋的老脸凑向他,口臭从萎缩的牙龈缝隙间喷出,伊鲁克感到想吐。对方混浊的眼球上浮着黄色的脓。

接着刺青师傅扣住他的两颊,强行逼他张开嘴巴。伊鲁克甚至发不出喘气声,只能瞪大眼睛。

「接下来的步骤非常精密,不容许有丝毫的差错。您若是胡乱挣扎,可能会平白害得口腔内部受伤,所以我才施下束缚法术。」

一名弟子将某种铁制道具递给刺青师傅。

察觉到那是什么的瞬间,伊鲁克全身的寒毛往上竖起。

老虎钳——!?

「根据沉睡于本院的古籍,从前有个恶鬼能够幻化作俊美无双的青年,混进人类的城镇,用其美貌勾引少女,再接三连三吃掉她们。尽管百姓聘请了好几位法术高强的道士试图消灭他,恶鬼的力量却非常强大、法力又高强,所有道士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后来,有位名为汀之的男人正好经过这个地方。他是相传为八祖其中一人的道士。汀之在为了躲避恶鬼而被藏起来的美丽少女身上施下禁咒,更建议少女主动引诱恶鬼。恶鬼不疑有他受到诱惑,潜入少女的闺房,本打算在掳走少女后吃了她,却在亲吻少女的那一瞬间,刻在少女舌上的咒文在恶鬼体内发动,他的五脏六腑因此转眼间完全溃烂,夺走了恶鬼性命。」

「不论力量多么强大,一旦五脏六腑直接遭到攻击,就连神仙也难救。为了杀死如云皇子,这是本院所能想到、最佳且成功机率最高的手段。此外,本院亦判断您是最适合担任刺客的人选。」

对于他们挑选刺客的基准,很显然有个地方让伊鲁克非常想吐槽,舌头却动不了。传说中的刺客可是名少女,对方是男鬼喔?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啊?

只见刺青师傅将老虎钳放进他口中,舌头表面感受到了金属的冰凉触感。

其他弟子端来盛有墨水壶和新针的盘子,放在小桌子上后离开房间。其余弟子们也离开床铺,和刚才一样站在房间的四角,双手结印开始念咒。话声听起来比刚才还有抑扬顿挫,带有强烈的情绪起伏。

四名弟子光头上的刺青开始闪烁起幽暗蓝光。仿佛被灌注了力量,刺青师傅的刺青也透出了相同的光芒。

「束缚术虽然剥夺了您身体的自由,但不会夺走您五官的知觉。请您确实睁大眼睛,仔细感受五官带来的痛苦,然后铭刻在记忆里吧——您是以多大的痛苦为代价,才得到了这个机会。如此一来,您应该就不会中途还想改变心意了。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一次就成功。听好了,一定要杀死如云皇子。」

刺青师傅倏地瞪大充血的眼睛,弯下驼着肿瘤的背,将脸庞凑向伊鲁克,手上的老虎钳用力一拉。

他觉得自己正被梦魇缠身。是舌头烧了起来的恶梦……不,是梦吗?到何时为止是现实,又从何时开始是梦境?

伊鲁克感到喉咙非常干渴,挤出喘息声、朝半空伸长手。目光快要聚焦时,又模糊散开。可见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桶子。水……他本想这么说,舌头却紧贴在下颔上,发不出声音。他从床上探出身子、抓住小桌子的桌缘,手才刚碰到桶子,桶子就整个翻倒过来,里头盛满的水全洒在了地板上。

他整个人几乎是用滚的跌下床,下意识扑在地板上。由于舌头动不了,正想将嘴唇贴在地板上喝水时,他赫然打消了主意。

我在干嘛……我还是人类啊……

但是,身体仍渴望着洒在眼前的水。就在伊鲁克竭力自我克制、将脸庞从地板上别开时——

却发现有人类的头发垂在他眼前,吓了他一跳。不对,那是地板水洼里的倒影。一条麻花辫从水镜中的床缘往下垂落,让人联想到毛笔尖的辫子尾端浸入水面。水镜中隐约可见有个人正趴在床上。

「……?」

水洼内侧与外侧的景色并不相同。来到这里以后,他已经看过了这种现象好几次。

纳闷地凝视时,房内的空气忽然产生些许波动,水面泛起涟漪,抹除了「另外一边」的倒影。

「水在这里,捉住我的手吧。」

有人走进房内。伊鲁克的气力和体力都已耗尽,实在提不起劲靠自己起身.因此听话地在对方的搀扶下爬上床铺。

对方用手指点着他的喉咙,非常简短地念了一句咒文。

「你的舌头应该可以动了。」

接着将水壶壶嘴递到伊鲁克眼前。伊鲁克感激不尽地张开嘴巴,直接就着壶嘴喝水。对方说得没错,舌头已经可以动了。他尽可能伸长舌头接水,让水流过喉咙。虽然不是冰水,但嘴里那种被火焚烧般的热度总算降了下来。只是舌头还在发烫,喝水期间始终隐隐作痛。

「现在还别勉强自己。时间久了就会降温。」

大致回过神后,伊鲁克才好奇起对方是谁。他本以为是刺青师傅,但话声不是老年人的嘶哑嗓音,协助他起身的手也强而有力。出现在眼角余光里的紫蓝色衣服一度消失,那个人捡起桶子、再度直起身时,伊鲁克才从正面看清他的长相。是个适合用虚无缥缈来形容的削瘦中年男子——

「赵……涛龙?」

伊鲁克错愕地低喊。勉强可以发出声音了。

「赵涛龙死了,我是涛华道长的符力。」

男人耸耸肩,将桶子放回小桌子上,拿起水壶往里头倒满水。

「符力……?」

记得服侍辫子丫头的那个符咒魔王就是所谓的符力。伊鲁克之前也亲眼确认过赵涛龙摆在棺木里的遗体,所以那个道士不可能还活着、出现在这种地方。但是,眼前的人与赵涛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他大吃一惊。

「我是……怎么了?」

舌头的动作还不灵活,他最多只能断断续续说话。他自以为说得很顺,结果却是结结巴巴。

男人取下挂在房门上的镜子递给他。伊鲁克接过镜子,心惊胆颤地张开嘴,看向镜中的舌头。还以为舌头上会有沭目惊心的刺青,却是半点痕迹也没有。充其量只是舌头整个变红、肿了起来。

「为了不让珞尹发现,咒文在发动之前都看不出来。现在是因为发炎变得红肿,两、三天后就会退了;再过整整一天,你也能够进食。」

男人边说边从伊鲁克手中抽走镜子,挂回原本的地方。伊鲁克倦怠无力地靠着墙壁,有些失神地望着男人的背影。现在他几乎感觉不到舌头的痛楚,但可能只是因为太过疲累,才使得感觉都麻痹了。

「……所谓符力,就是纸人偶吧?但你为什么是赵涛龙本人?

他几乎想也不想就脱口说出浮现至脑海的疑问。连他也觉得自己讲的话真是逻辑不通。男人站在门口回过头来,一脸不明所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的主人是赵涛龙的师父。他对赵涛龙了若指掌,自然能轻易地创造出相似的姿态。只要是主人能想像到的,符力便能变作各种模样,亦能模仿言行举止。」

「不对,你刚才非常自然而然地说了珞尹吧?涛华道士明明是叫他如云皇子。」

立即反驳后,男人哑然失声。好像多多讲话,舌头也比较快恢复运作。发觉自己话越来越流畅,伊鲁克如释重负。毕竟自己活到现在一直能说善道,若无法如常说话,会带来很大的压力。

男人的语气变得有些犀利,问:

「……只是因为这样你就开始质疑吗?」

「对,只是因为这样。」

但是,的确有哪里不太对劲。

「……哎呀呀,您果然很聪明。不,该说是知识与智慧达到了巧妙的平衡。」

男人从鼻子喷了口气,垂下眉尾露出五味杂陈的苦笑。就伊鲁克所知(虽然其他也只知道那么一个),他认为那不是符力有办法露出来的表情。

男人带着苦笑轻垂下眼睑,神情哀凄。这也不像是符力该有的表情。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牧师大人。」

这回男人恐怕是刻意使用这个称呼。是涛华道士绝对不会用的称谓。那个道士不可能对异教信徒怀抱敬意。

——也就是牧师大人。

明明来这个房间,是为了确认在这里生活的人的温度,床上却没有铺着半件寝具,只裸露出了坚硬的四方形木板,逼得她不得不面对「在这间房里生活的人根本不在了」的残酷事实。

床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个盛满水的桶子。刚好正上方的天花板有露水凝结成水滴,大概是从那里一点一滴落下,滴满了整个桶子。是因为山上的气候潮湿寒冷吧。这件事又让她不得不正视这里不是兔雨县的事实。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轻易放弃,躺上冶冰冰的床铺,让麻花辫和一只手垂在床缘,闭了好一半晌眼。

「噗通。」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是天花板上凝结的露珠又滴下来了吧,所以她不予理会,但没过多久又听见「噗通」一声。刚才心不在焉地观看时,她记得露珠滴落后,新的露珠都要间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再形成。

她慢吞吞抬起头,贴在坚硬床铺上的脸颊都僵了。桶子里是又「噗通」一声。奇怪的是,她没看到有水珠从天花板滴下。

「……?.」

尽管没什么劲,柚纪还是起身探头看向桶子里头。

水面上倒映着自己的脸。这时水面又溅起水花,看似小石子的东西缓缓沉进水底。柚纪定睛细看水底,发现已经有好几颗石子沉在底部。

波纹扩散到桶子边缘又弹回来。自己倒映在摇曳水面上模糊的脸孔,看来像是重叠着另一张脸。柚纪大吃一惊,扭头看向身后,当然半个人也没有。房里只有自己。

……?水面的倒影是什么?

拉回目光看向桶子时,水面的波纹已趋于平静,倒映出的并不是自己的脸。有其他人正从水里头看着这一边—至少在柚纪看来是这样。

对方在水里张开嘴巴说了些什么。

「你这个笨蛋。」

柚纪花了一秒才从对方的唇形理解到他说了什么。

「干……干嘛一开口就骂人啊!」

随即气愤不平,但对方偏偏在水里头。

可能是因为映照出了水的颜色,对方的脸色比记忆中还要苍白、显得很憔悴,引人联想到蜂蜜的深金色头发垂落在脸上。因那肤色而生的白刷鬼称号,在中域依然是根深柢固——对方是名年轻的西域男子。

「伊……鲁……克,为什么……」

由于对方露出了非常恐怖的表情从水里瞪着自己,柚纪不自觉别开视线,嘟嘟哝哝地呼唤他的名字。虽不晓得声音能否传进水里,但男子板起脸孔、冷不防往她这边伸长手。水面剧烈晃动,水镜消失。柚纪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但手臂并没有从水里冒出来。待涟漪平复,水面恢复平稳,又能看见男子了。他一脸烦躁地连连甩着湿答答的手—似乎是手指撞到桶底了。

「……这是怎么回事?」

柚纪也战战兢兢地试着将手浸到桶子里。伊鲁克正面色不善地瞪着她,表情狰狞得仿佛要张口咬住她的手指,因此她十分害怕,但手指直接穿透了伊鲁克跟着波纹摇曳的脸庞、碰到了桶底。她摸索着想找到投进水底的小石子,妙的是一个也摸不到。看样子水底只是映照出了「那边」的石头,「这边」其实空无一物。看来伊鲁克也和她一样,正从某处望着水面……可是,这面水镜究竟是什么构造?话又说回来,伊鲁克现在在哪里?

伊鲁克朝着水镜向她展示某样东西。是裁切成长方形的黄纸——那是柚纪再熟悉不过,但身为异教徒的伊鲁克却不可能持有的天道教符纸。伊鲁克将符纸浸到水中。符纸占了水面的一半面积,只能看见伊鲁克的半张脸。从柚纪这边看去,符纸漂浮在水面下方一点的地方。

伊鲁克拿起笔,运笔如飞地在符纸上写字。大概是符纸或笔其中一方被施了法术,伊鲁克挥笔一写,就有朱色文字浮现而出。听说西域不会使用中域文字,但他甚至能书写吗?柚纪有些吃惊。从她这一边看去,字迹呈现左右颠倒,但还是能轻易看懂,因为伊鲁克写的中域字体如活字般端整。柚纪看起他写的文字——

「喂,杏仁饺子丫头,你刚才为什么别开视线?」

结果他还是老样子口出鉴吾。看着他的文字,仿佛还能清晰地自动在耳中重现他的说话语气。

文字融于水后很快消失,他又写下新的文字。

「意思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吗?」

「并、并没有啊……

被他这么一说,柚纪又略微别开目光。虽然他好像听不见,她仍是直接开口回道。伊鲁克在水镜的另一头用力叹气,水面为之一震。

「算了,想忘了我的话忘了也没关系。重点是碧耀。」

「咦……!」

柚纪低声讶叫。看见伊鲁克写下那个名字时,她没来由地感到不快。可能是这个负面情感传达到了水镜的另一头,被符纸遮住、只能看见牛张脸的伊鲁克凌厉地眯起浅色眼眸。柚纪对此畏惧,又开始眼神游移。

因为,碧耀和伊鲁克不可以变得要好啊——碧耀现在还是得待在兔雨县小四马路的妓楼里才行;得还待在华栏内侧,等着柚纪去找她玩才行。总是面带微笑、听着她抱怨师父打麻将还不回来的碧耀;说着因为自己只是一直坐着,不觉得饿,总把客人给的糖果送给她的碧耀;仿佛自己也亲临现场,一脸雀跃地听着柚纪诉说各地所见所闻的碧耀。碧耀必须一直待在华栏里,永远也不改变才行啊……她明明将碧耀待在华栏里的画面牢牢烙印在眼底,现在脑海中却只能浮现出空荡荡的华栏。

其实她很清楚。碧耀已经不再是每天过得单调乏味、只能在那座牢笼里引颈期盼等着柚纪出现的平凡歌妓了。她已经出发前往了遥远的首都,比柚纪早一步认识这广阔的世界,也比柚纪早一步改变自己——

水花高高溅起,水珠打在她的脸上。

「呀!」

柚纪大叫一声,往后飞退。

「你、你……你做什么啊!」

柚纪擦着脸,再当然不过地大声抗议。在还余波荡漾的水镜里,伊鲁克的金发也全部湿透、滴着水珠,表情骇人得仿佛可听见咬牙声地瞪着她。既然这一边溅起了足以泼到柚纪脸蛋的水花,表示另外一边的情况也同样惨烈。莫非这男人其实很蠢?

紧接着伊鲁克像是在说「快看」,向她摇了摇手上的细毛笔,又用毛笔在符纸表面写字。

「碧耀说不定会死。」

柚纪注视着左右颠倒地浮现至这边的文字,同时文字从边缘慢慢消失。但是,用朱墨写下的「死」,就像血书一样沭目惊心地印在眼中。

碧耀会——

死……?

「你是什……」

变作空白的符纸上又立即出现了新的文字。

「详情之后再说,总之你先过来『这边』!」

就在最后一个字还没彻底显现在柚纪这边时——

水中的符纸突然被人点燃,眨眼间烧了起来。几乎是趴在桶上的柚纪大吃一惊,千钧一发之际缩回脑袋。蓝色火焰舔拭般吞没了整片水面,一秒过后又消失无踪,只是张纸的符纸三两下被焚烧殆尽。

「伊鲁……」

柚纪想用手拨开漂浮在水面上的符灰,但符灰因此融入水中,反而让水变得混浊。「伊鲁克!」她双手捉着桶缘焦急大喊,但污浊的水已经无法发挥出水镜的功用,只有自己的声音撼动了灰色水面。

是某人施法点燃了符纸吗?柚纪提高警觉张望四周,但自己这边没有感应到任何气息。另外一边没事吗?

「左慈!师……」

她喊到一半住了口,因为不晓

得该怎么称呼才好。

「……左慈!」

最后她只喊了自己的符力,便冲出房间。柚纪在草庵的屋檐底下拔腿狂奔,首先毫不迟疑地冲进厨房,却谁也没有见着。岂止如此,厨房里不见半点火光,碗盘和厨具也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明明左慈在的时候,通常都待在厨房里准备茶水或食材,炉灶的火从来没有熄过。

这样子简直像是左慈在宣告「我要放假」。

「左慈……?左慈?」

柚纪边喊边在屋檐下奔跑,打开所有房门绕了一圈。最后她冲进昨晚自己就寝的角落房间,但还是空无一人。她不认为左慈会不说一声就离开这里——可是,昨晚左慈离开之前,那带着轻蔑的眼神掠过脑海。回想起来,那之后她有见过左慈吗?没有。该不会因为她失言说了要把他变回符力,他就厌倦了当柚纪的符力,自己先跑下山了吧……

某种冰冷的东西抚过两脚之间。柚纪打了个哆嗦,低头一看,发现雾竟一路浸到了膝盖。白色大雾的浓度高得前所未见,甚至感觉得到重量,连自己的鞋子也看不见。雾的触感很像是无数条有着冰冷鳞片的白蛇正爬满整面地板,一边蠕动一边互相纠缠,教柚纪浑身颤栗。她往后倒退,每走一步,就有种像是踩扁了蛇的不快感,在门口掉头冲出房间。

浓雾从四面八方涌现般,笼罩住了四周,才走几步路,马上就看不见刚才走出来的屋子墙壁。原本在草庵前头的垂柳庭院也被一片雾茫茫的白色埋没。柚纪不敢肯定前方有没有地面,踏了一步后,却陷入恐惧,担心自己最后会不会掉进浓雾里的无底沼泽。

「有人在吗……左慈……师、师父!」

柚纪再也没有余力迟疑,扬声呼叫。

就算想找人,但雾太浓了,甚至不晓得当初被带来这间草庵时走的路在哪个方向。有很多修行弟子的中庭呢?他们休息睡觉的房间呢?

阻挡了视野的雾墙后方突然出现人影。

「呜哇!」

柚纪一时闪避不及,只能缩起身子。但眼看着就要正面撞上时,人影却直接「咻」地穿透了柚纪的身体。她双眼圆瞪地回过头去,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词,再度消失在雾的另一头。

柚纪凝神细看,发现有不少人影都在雾中走来走去。看得出人影全像亡魂一样面如死灰,但所有人的长相都像被雾罩住,无法清晰辨认。每一个人似乎各自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直接穿透对方,从未撞上彼此。也都独自念念有词,在雾中徘徊走动,下一秒却又趴在地上做出搜集某种东西的动作或是挖掘地面。但是,他们的手臂当然只划开了虚无飘渺的浓雾。

柚纪一脸退怯地看着亡魂们,同时双脚贴着地面,提心吊胆地开始在雾中迈步。

「左慈——师父——呀!」

每当雾墙后方突然出现灰色脸孔,险些要撞上时,柚纪都心惊胆跳地闪到另外一边,但与她错身而过的人影们始终没有意识到她。在其他亡魂眼中,她或许也只是个喃喃自语、徘徊走动的亡魂吧。

「丫头,你要去哪里?」

一道话声突然从天而降。有如落雷击中头部,全身窜过电流。

「不论你走去哪里,出口都不会出现。」

原本阳光被雾稀释、总是朦胧微亮的天空变得阴暗,深浅不一的灰色显得妖异不祥。几道闪电划破天际,低沉的雷鸣轰隆作响。

其中一道雷电化作巨剑刺向大地,同一时间「轰隆!」的雷鸣在附近响起。掩没了脚边地面的雾池表面出现剧烈起伏,柚纪的道服和辫子也被吹起。若不是柚纪在脚上使力,她也几乎要被巨响造成的冲击震飞。

以闪电落下的地方为中心,盘据于地表的浓雾遭到吹散,露出了一块圆形空间。原本整整齐齐地铺着图腾石板的地面,现在却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岩表。有一部分还被烧成了褐色,冒着黑烟。

一名披着白银云肩的人就站在那里,让人几乎以为是那把光剑变化成了人。

「涛华……道长……」

对方不过是静静站在原地、双手置于身侧,与魁梧扯不上关系的纤瘦身躯却散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压迫感。平滑没有皱纹的脸庞俊美清秀,却像是用贝壳粉掩盖住了裂痕,表面的光滑只是假象,带种不自然的感觉。灰色脸孔的亡魂似乎看不见异变,微微往前弯着身子、在直立不动的涛华道长周围走来走去,这幕光景实在非常诡异。

光是与他对峙,就害怕得不禁身体瑟缩。但是,柚纪绝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她竭尽所能虚张声势,抬高音量说:

「伊鲁克……一个我认识的西域人来到了这里。涛华道长应该知道吧?他告诉我,我的好朋友有危险——」

她的语气多少带有指责。越说越激动时,她的目光突然注意到了涛华道长漫不经心挟于指间的符纸。是张四角有焚烧痕迹、破破烂烂到看似随时会从折痕处裂开的符纸。用朱墨写下的咒文代表了符力之术。错不了,是自己的笔迹。

「左慈……!?为、为什么……」

原来他没有对柚纪感到厌烦,一个人先跑下山……其实只要稍微动脑想想,也知道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柚纪内心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很困惑符纸怎么会在涛华道长手上。

「你怎么会有那张符纸……」

除非是柚纪自己,或比柚纪道行还高的术者解开法术,或是符力面临了无法再维持人形的危险,否则应该都不会变回原形。

「因为他太碍事了。」

涛华道长一脸厌烦地说,用手指弹了一下左慈的符纸。光是遭到这样粗鲁的对待,符纸的折痕处就看似快要裂开了。符纸翩然往上飘起,旋即停在半空中,像在挑衅说:「抢得到的话就来抢啊。」

对柚纪来说那张符纸非常重要,那么粗鲁的对待命她大为光火。

「请还给我!」

她正想跑上前,涛华道长仅用单手非常简单地结了个印后,她就感觉到有股力量从背后揪起自己后领,身体浮进半空中。转眼之间,她就上升到了比自己身高高出数倍的高空。「放、放我下来!」她用力踢着脚,但只是略略踢开了在空中弥漫的浓雾。

「别自不量力。」

涛华道长不快地用力蹙眉,两边袖口底下的纤细手臂开始亮起无数道幽暗蓝光。削瘦手臂上浮现出的咒文刺青密度之高,教人不寒而栗,让人不禁怀疑会不会连他体内的所有血管都由咒文组成。

他将柚纪吊在空中好一会儿,忽然又像是不想理她般,解开结印放下了手。揪着后领的力量消失后,柚纪迅速往下坠落。「呀——!」眼看着就要跌进眼下的雾池,对方又在前一秒猛地将她吊起。这样子一来一往的风势吹开了雾,露出了底下满是裂缝的岩石地表,随即又被浓雾掩没。

「你不过是个弱者。那名千里眼少女被卷入的,是你这种丫头根本无力干预的大事。你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

充满威严的声音再度如闪电般贯穿全身。

「您……您、您也知道碧耀吗?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碧耀发生什么事了!她说不定会死是真的吗!?碧耀明明是被天子召进京城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柚纪在半空中不停扭动挣扎,情绪越来越激动。涛华道长满脸不耐。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我有义务得逐一回答你关于大陆未来的每个问题吗?你居然一脸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回答问题,我真是无法理解。如果你有力量解决问题,我自然也会很乐意向你寻求协助。但是,你又能做到什么?」

「……唔!」

被他狠狠讥诮,柚纪答不上话来。真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真不想被这么讨厌的人说得一文不值,可是,她却无法反驳。柚纪紧咬唇瓣,怒不可遏地瞪着站在地面、冷冷抬头看向她的涛华道长。

「自己分明不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却只会要求别人,我最讨厌这种人。我欣赏的,是不会终日兴叹、将错全怪在他人头上,而是自己有能力扛起一切的人。我喜爱涛龙正是因为如此,汀杰虽然顽劣,但仍是我的爱徒。你的能力究竟又及他们的几分之一?你未曾提升自己,反而只图轻松,试图让周遭的人配合自己的程度吧?依着自己的性子为所欲为,试图束缚住周遭让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是你才对吧?」

这些根本是我对涛华道长说过的话嘛——!但这回轮到柚纪瞪大双眼、面红耳赤,嘴巴只能一张一合。

涛华道长倏地垂下目光,半眯起眼瞥向四周,哼了一声。灰色脸孔的亡魂们依旧没有注意到这名道长强大的气,往前伸着两手、摇摇晃晃地徘徊游走,跪在地上搜集白雾,或是挖开白雾寻找着什么。

「这些饿鬼全都只图自己轻松,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到头来连原本拥有的东西也全部失去,然后为了寻找自己遗失的东西、一直四处旁徨。这些人的欲望是无底洞。无止尽的欲望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满足。他们都深信在这片什么也捉不到的大雾里,存在着某些东西,所以永远都徘徊在其中不断寻觅。」

一个饿鬼

蹲在柚纪脚边,身上只穿着覆盖面积极少的破布,几近一丝不挂,披着一头鸟巢般的纠结乱发,看来寒酸落魄。头很大,身体却骨瘦如柴,只有四肢的关节和腹部往外凸出。

「那就是你的样子。」

听道长这么一说,柚纪又凝神细看,发现饿鬼确实有着和自己相同的长相。

饿鬼专心一意地拨开浓雾往下挖洞,才刚挖开,浓雾就掩没了挖开的地面。明明不会有成果,却没发觉自己的执著只是一场空。饿鬼可悲又可叹地不停拨开浓雾,执迷不悟地试图得到自己渴望却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柚纪的脚突然被人一拉,视野跟着摇晃。一个灰色亡魂从下方捉住了她的脚踝。在此之前,她明明无法看清每个亡魂的脸孔,现在却能清楚看见饿鬼脸上因饥渴而闪烁着诡异浊光的眼睛。受了这个亡魂的影响,原本各自徘徊走往其他方向的众多亡魂也意识到了柚纪。当他们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她,可见所有饿鬼脸上的双眼都发出混浊光芒,从四面八方往柚纪的脚边聚集。

柚纪发出「噫」的惨叫声。

「别、别过来!我不是你们在找的东西……!」

饿鬼们瘦弱的手臂如无数只触手般不停蠢动,试图捉住她的脚,柚纪急忙起脚踢开。被踢中的饿鬼发出嘶哑的悲鸣往后倒去,但其他饿鬼依旧接三连三朝她伸长手。其中一只鞋子松脱后往旁弹开,一小群饿鬼便脱离围着柚纪的庞大阵仗,跑去追那只鞋子。她的鞋子在饿鬼们眼中,似乎成了能满足他们各别欲望的东西;他们开始殴打彼此,或抓或咬对方,丑陋地你争我夺。

期间,也有一些饿鬼攀住柚纪的脚想往上爬。而踩下其他饿鬼,一马当先爬到最上面来的,就是那个有着自己脸孔的饿鬼。

——就只有碧耀备受男生疼爱,太狡猾了。只不过是刚好长得漂亮而已。

——她最好被囚禁在后宫中,再也出不来。那样子对我比较有利呀。

——明明是我先遇到的,她却想抢走,这是惩罚。活该。最好去死。

——大家最好去死。兔丙县的百姓也最好去死。让他们知道都是因为瞧不起我,才会有这种下场。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饿鬼张得又大又圆的口中传出了话声。嘴里只有几颗牙齿,喉咙深处像要贪婪地吞下所有事物,黑漆漆地看不见底。

「我、我才没有说过这种话!」

柚纪粗鲁地用手推开爬到身上来的饿鬼的头,抽出一只脚后、踢向饿鬼的脸,传来了颤骨碎裂的恶心触感。被踢中一只眼睛的饿鬼,用另一只眼睛恨恨地仰望柚纪。

覆盖了整个地面的雾池开始往右卷起漩涡。不知是何时出现,地面冒出了一个巨大黑洞。饿鬼们接连被卷进漩涡里,一边发出了「啊——啊——」、「啊——啊——」教人发毛的惨叫声,一边随着漩涡转着圈子、逐一掉进大洞中心。

原本攀住柚纪下半身的饿鬼们也被漩涡卷走,往同一个方向流去。柚纪就像钓到了很多猎物的鱼钩,强大的力量扯着她的下半身,「砰」地撞向厚厚的浓雾表面。

无数灰色饿鬼掩没了浓雾漩涡的表面,连漩涡本身也被染作灰色。饿鬼们为了努力往上攀爬,互相扭打、推挤彼此,他们手臂溅起的波浪和水花从上方往柚纪扑来,让她几乎要沉下去。

「丫头!」

就在这时,柚纪听到了呼唤,接着是熟悉的「叮铃」金属碰撞声。

「接住!」

一张符纸贴着灰色漩涡表面往她飞来。强大的雾流几乎要将她的四肢往不同方向撕裂,柚纪竭力抵抗、伸长了手。符纸也被漩涡造成的乱流猛力吹动,仍是追着柚纪笔直飞来。

再一点点……!柚纪抓空了好几次,终于指尖碰到符纸,火速以食指和中指挟住,再立刻转动手腕结印。

「左慈——」

刹那间,从上游被冲过来的饿鬼们突然扑到眼前,丑陋的面貌一览无遗。柚纪与饿鬼们剧烈碰撞,脑袋沉进了饿鬼们痛苦挣扎所形成的漩涡里。但只有符纸柚纪说什么也不会放手,不顾一切地奋力将手举得老高。

紧接着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漩涡表面。

「噗哈!」

才刚重新恢复呼吸,那个人又一鼓作气将她拉出饿鬼们形成的浊流,把她抛进牛空中。「哇啊!」柚纪发出惨叫,呈抛物线飞进空中—然后理所当然地循着重力坠落。

就在她快要再度落进饿鬼们正等着她的漩涡时,有人在最后关头大手一捞,从身子下方一把抱起她。腹部受到强烈撞击,她不禁咳嗽连连。

「你喔!救人的时候不能再温柔一点吗……」

柚纪忍不住开口抱怨,但说到一半自觉理亏、声音越变越小。左慈重新将柚纪扛在肩上,同时以另一只手挟住数张符纸。

「急急如律令,『突』!」

他朝着上游迅速射出符纸。符纸边滑过漩涡上方边分散开来,各别贴在饿鬼头上,辟出了一条类似踏脚石的路径。左慈扛着柚纪,用脚尖轻盈地踩着符纸冲回上游。

「抱歉我来晚了。因为有些松懈大意,才被涛华道长捉住。我以后会更加精进自己,不会再有这种丑态。」

被踩的饿鬼们发出了充满怨怼的呻吟声,但左慈充耳不闻,平淡的话声在她耳畔响起。

「不是你的错……都怪我说了要把你变回符力这种话……对不起,我绝对不会再那么说了。」

「我没有放在心上。我原本的姿态本来就是符纸,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受到召唤也是当然。」左慈干脆地定义自己的存在,但总觉得有些话中带刺。「我终究只是柚纪的一部分,我很明白只有我是不行的,你需要有『其他人』陪着你吧。」

这番话让人听了莫名落寞。她一直认为两人是互相扶持至今。有左慈在她就很放心,也一起度过了很多难关。可是,左慈毕竟是切割了自己的一部分才形成的,所以自己与左慈两个人,确实不会变成真真正正独当一面的两个人。

「对不起嘛……别闹别扭了。」

柚纪在左慈盾上转过身体,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

「我并没有在闹别扭。你这样我看不见前面,但算了,请就这样抓紧我吧。」

「喂,动作快!」

怒吼声从上游传来。柚纪转头定睛一看,发现一名身穿黑衣的魁梧巨汉正站在漩涡边缘——是汀杰。他像是在说:「这边!」挥着铁杖催促他们。铁杖前端的小环叮铃叮铃响。果然是汀杰投来了左慈的符纸。

左慈踩着最后一张符纸纵身跳起,降落在漩涡边缘。

滑下左慈的肩膀,柚纪也终于踩到地上,但才安心没多久,伴随着巨大轰隆声响,一道闪电落在了他们附近。雷电划破天空,紧接着雷鸣隆隆。闪电断断续续地打在四周,每一次都撼动大气发出悲鸣。

「快走!」

汀杰挥舞铁杖催赶他们。

「汀杰道长,你为什么要帮我……」

「柚纪,快后退!」

左慈突然扯过她的手臂,柚纪踉跄地往后退了数步。刹那间,才听到头顶上方响起雷声,一道闪电直接击中汀杰手中的铁杖。

「汀杰道长!」

受到左慈保护的同时,柚纪震惊大喊。雷电造成的冲击从汀杰的所在位置一鼓作气往外扩散,率先袭向了近在身旁的柚纪和左慈。猛烈的波动贯穿全身,皮肤阵阵发麻,让人怀疑全身骨头是否都要碎了。耳朵突然耳鸣,一时听觉丧失。强烈的暴风打在身上,但柚纪仍拼了命地睁大眼睛寻找汀杰的踪影。

在卷着漩涡的浓雾与黑烟中,壮硕身影的黑衣虽然不断被激烈强风吹起,但他仍屹立在原地。

教人不敢置信的是,汀杰竟用铁杖接下了雷击。他牢牢握着铁杖高举过头,张开双脚稳稳站在原地。铁杖表面窜过几道小闪电,喷溅起一些火花。虽然他握着握柄挡了下来,但六个小环接连弹飞。每当汀杰使劲压制住因闪电磁力而不听使唤的铁杖,上手臂的肌肉就往上隆起,仿佛里头栖息着其他生物。

汀杰用力紧咬着牙,露出犬齿,扬起不可一世的笑容望着前方。

漩涡吞没了饿鬼后逐渐缩小,现在地面上只剩一个小点。浓雾流向小点将其覆盖,仿佛大洞未曾存在,再度掩没地表。

在原先有着大洞的地方前头,清瘦的涛华道长就站在那里。

「汀杰,你这是在干什么?想忤逆我吗?」

回应了涛华道长的愤怒,几道闪电又从天而降。

「哈哈!请别说笑了,我岂敢忤逆师父。只不过,我得和这个丫头的符力再重新比一场才行。因为他可是第一个从我手中打下武器的男人。」

汀杰豪爽一笑,闪避涛华道长的怒火,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以眼神牵制着涛华道长。戴着额环的太阳穴淌下冷汗。

「因为说不过一个小丫头就报复她,未免太孩子气了吧,师父?」

「哼。那么,那张符纸就给你吧,随你高兴处置。这样就成了吧?」

「等……请、请别擅作主张!」

柚纪猛然回神,与左慈交换位置,张开双手护住左慈。但被涛华道长扎人般瞥了一眼后,明明心想不能害怕,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瑟缩起来。左慈拉过柚纪的肩膀,再度将她藏在身后。

真不甘心,自己现在根本无法抬头挺胸与涛华道长对峙。自己分明没有能力,却认为别人答应自己的要求是理所当然。胡乱耍性子伤害了左慈和师父——就算想还嘴,道长却说得很有道理,她半句话也无法反驳。

「丫头,别傻乎乎被说服了。」

汀杰继续紧盯着涛华道长说。

「你的符力和我打得平分秋色。符力的能力会诚实反映出术者的能力。只不过术者的能力,不一定只有现在显现出来的——而是包括了将来会展现的能力在内。对吧,师父?」

接着他朝涛华道长抬高语尾音量。

「你是不是在提防什么?所以才不想让这丫头牵扯进这次的事情——」

涛华道长的太阳穴倏地绷紧,这回好像真的能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

「汀杰……你就这么想要我惩罚你吗?也好——」

涛华道长开始结印、准备念出咒文的同时,汀杰大喝一声,卯足全力挥下高举的铁杖。

铁杖缠绕着火花划出半月弧形,释出方才累积的雷电能量。强烈的冲击卷起大雾,剜着地面直扑涛华道长。夹带着刺眼火花的暴风吞没了涛华道长的削瘦身躯。

「走!」

汀杰没有察看后续情况,掉头拔腿就跑。

「走、走去哪里!?」

「当然是趁现在逃跑啊!一旦激怒师父就难以收拾了.」

「什么……那、那你干嘛激怒他啊!」

「少罗嗦,情势所逼嘛!」

在没有任何标记的茫茫大雾中,柚纪与左慈仅仰赖着汀杰硕大的背影往前跑。汀杰矫捷地在雾中穿梭,还是很难想像他那魁梧的身形能跑这么快。

天空雷声阵阵,简直像是天上出现了一条狂暴巨龙。龙在乌云中扭过头张口咆哮,震耳欲聋的雷鸣便响彻云霄。袍甩了甩尾巴撞向乌云,闪雷便化作长矛从天而降,劈开浓雾灼烧大地。柚纪「呀!」地发出尖叫,只能抱着头往前弯腰,使尽吃奶力气狂奔。

在闪电雷光的照耀下,雾反射出了镜子般的光芒。被切割成了好几条纵长形的雾墙上闪过了自己、左慈和汀杰的倒影。这个现象和上山时一模一样。有如在万花筒内部迷了路,无数的倒影出现在四面八方,若隐若现地一闪而过,各自窜往不同方向。

「别被迷惑了。要是分不清楚真伪,你会永远迷失在雾里。」

背后传来汀杰的声音。柚纪一直以为自己跑在汀杰后面,因此大吃一惊,边跑边来回察看前后。跑在前头的汀杰越过肩膀回过头来,咧嘴一笑,钻进雾形成的镜子缝隙。惊觉自己险些要跟着「假的」汀杰跑走,她内心冷汗直流。

龙大声咆哮,身后落下闪电,将他们的倒影钉在眼前的雾上。其中最大的那个倒影在空中划了个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喵呜!」

紧接着响起了猫科动物的哀嚎声。柚纪转过头后目瞪口呆,一头银色巨虎正蜷缩着偌大身躯,用粗壮的前肢抱着戴有额环的脑袋满地打滚。

「汀杰道长!」

柚纪正想冲回去,左慈却拉住她的手臂。「柚纪,危险!」凶猛的闪电击中她脚边,挡住了她的退路。

「我会负责带汀杰道长离开,柚纪先走吧。」

「就算叫我先走……」

自己困惑的表情倒映在雾镜上。侧脸、背影、残像、俯瞰、上下颠倒—在大小各异的无数分身当中,此时有另一道人影飞奔而过。在其中一面细长形的雾墙上,倒映出了身穿全黑异国服装的男子——

「!?伊鲁……」

柚纪大吃一惊,转头看向那边。还以为对方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倒映在雾中的男子却像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左右张望。

左慈一把推向她的背部。「呜哇!」柚纪往前扑倒,一头撞向那片雾墙。

感觉就像撞上了水面,柚纪反射性地屏住呼吸。周遭的声音变得模糊,四周断断续续响起的雷鸣声也变得遥远。她觉得自己没有踩在地面上,惊慌失措地挥舞四肢,但身体只是转着圈子、什么也没有触碰到。她「咕啵」地吐出空气后,呼气变成了好几个气泡飘往某个方向。我真的在水里吗!?冷静一点,是另外一边是水面——柚纪勉强恢复冷静,追着上升的气泡划水移动。

脸蛋浮出到了有空气的水面。她边大口喘气边将空气吸进肺里,但脑袋又往下沉,险些喝下水,慌忙踢水让自己往上浮起。

「喂!」

头顶上方传来了叫声。伊鲁克正一脸吃惊、钻过桥的栏杆朝她探长身子。那个有着微弯弧度的石桥和刻有莲花的栏杆很眼熟,是左慈和汀杰之前对战的中庭前的池子。

「你应该不是旱鸭子吧?要人帮忙的话就说一声!」

伊鲁克扬声大喊之余,开始解开外套衣领的钮扣。「我、我没事……」柚纪想回答他,却不小心喝了一点水,呛得咳嗽连连。她虽然会游泳,但离精通还远得很,几乎是用狗爬式勉强开始往前游。游到了石桥正下方后,伊鲁克压低身子朝她伸出手来。柚纪努力不沉下去,也拼了命伸长手。

两人的手掌「啪」地互相接触的瞬间,伊鲁克牢牢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池子里拉起来。伊鲁克倒退着钻过栏杆,柚纪也紧接着从栏杆底下爬到桥上。一瞬间柚纪被伊鲁克抱在怀里,她连忙伸手推开他。「我、我全身湿答答的!」

瘫坐在地后,她急促地大口呼吸。吸满了水变得沉甸甸的麻花辫在桥上盘成一圈。对于屁股底下有着确切无疑的地面,柚纪前所未有地感激。

原先巨龙发怒而雷电交加的天空,现在如幻觉般恢复平静。阳光被浓雾稀释,整片天空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不祥的灰色雷云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听不见打雷声。

话又说回来,这里是「真实世界」吗?还来不及确认真伪,左慈就不容分说地推了她一把。现在她已经彻底体认到,自己对于现实的认知在八华山上有多么不堪一击,所以变得容易疑神疑鬼。她深信是现实的事物,会在这里轻易被替换成幻觉;一松懈大意,以为是幻觉的事物又会突然变成现实袭击而来。

「你、你真的是本人吗?是真的伊鲁克吗?」

她很害怕会不会自己才刚松懈心神,对方就突然凸出眼珠子、咧开嘴巴、变成丑陋的饿鬼,于是投去怀疑的眼光问。伊鲁克「啊?」地用力撇下嘴角。

「才刚把你救起来,你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你脑袋里的杏仁豆腐是不是泡烂了啊?要是想冷却一下脑袋,我很乐意再把你丢回池子里喔!」

「呜……你、你还是一样嘴巴毒到没必要的程度耶!」

听见有着俊脸的他理所当然似地恶言相向,还有那依旧恶劣的态度,柚纪觉得他应该是本人。

「看来你很有精神嘛,那走吧。」

伊鲁克丝毫没有沉浸在重逢的余韵中,随手拍了拍被沾湿的衣服便起身。从他冷淡的态度,看得出他对柚纪的兴趣不大。柚纪仍然瘫坐在地,有些不满地抬起脸。

「要走去哪里?」

「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吗?去碧耀那里。你不担心她吗?碧耀说过你们两个人是好朋友,难道你不这么想?」

「别、别说蠢话了!我比你还担心碧耀一百倍!」

「那就好,所以你会去吧?」

「咦……可是左慈他们还……」

柚纪转过身、越过栏杆凝神细看池子。刚才自己笨拙的泳姿所造成的波浪已经平复,如今水面仅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倒映出覆住上空的茫茫白雾。

「而且……」

柚纪低垂下头,讲话变得吞吞吐吐。

「反正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啊……」

涛华道长也许只是想报复才打击柚纪,也许那只有着自己脸孔的饿鬼,也是涛华道长恶意虚构出来的。自己也正如他的期望受到严重打击,这让她非常不甘心。但是,她无法反驳。尽管那个空间全是虚幻,但自己内心那些被迫呈现出来的脆弱,却都实实在在。

「碧耀现在可是与大陆的壮阔命运息息相关,对大陆来说非常重要的女孩子,但我既软弱又没有任何力量,内心也没有强大到可以当碧耀的支柱……」

「我也还不晓得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啊。去了以后再想就好了吧。」

柚纪满心苦涩才挤出这些话,伊鲁克却不以为意地直接推翻。柚纪不禁有些错愕地抬眼。

「你打算像只无头苍蝇就冲到首都吗?」

「像只无头苍蝇又怎样?反正我的人生早就不适合深思熟虑了,只会显得很蠢。」

「这种话别挺胸说得洋洋得意啦!」

「那你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会认为自己非得要有帮得上忙的能力才行,这样子才更傲慢吧?」

伊鲁克竟奇妙地说了和涛华道长相同的话,她一时语塞。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却要求别人帮助自己,未免太厚脸皮了——若真是如此,那软弱的人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穿着异国皮靴的双脚走到自己跟前。柚纪畏缩得别开目光。到了现在,她已经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第一次在水镜里与他重逢时,会瞬间别开视线。因为她不想现在在这种地方与他见面。打从进入这座山,思绪就变得乱七八糟,不断暴露出不中用的模样,连自己也感到厌烦。明明她一直督促自己,下次见面时,要累积更多经验和能力,变成一名足以支撑这个男人罪孽的道士。这下子也难怪他会对自己感到幻灭。

「你好像太高估自己了,但我可从来没有对你心怀期待过。我之前不也说过了吗?」

听到他冷淡的话语,柚纪依然低垂着头,肩膀僵直紧绷。

但是,伊鲁克接着略微放柔语气。

「所以我也从来不觉得你很软弱,或是你什么也办不到啊。」

伊鲁克弯下穿着黑色裤子的膝盖,蹲在柚纪面前。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地撩起垂到额上的金色发丝,在膝盖上盘起手臂,从正面直视柚纪的脸庞。柚纪提心吊胆地抬眼看向他。

「赵道士死后,你一直是一个人努力到现在吧?现在这个时世,女人要工作养活自己很不容易。至少现在对女性来说,大环境还相当严苛。这对你来说本来就太勉强了。」

「才、才不勉强呢……」

柚纪反射性地回嘴,但语尾又弱了下来。才听到他贬低自己,说他从来也不会对她抱有期待,随即又说了像在安慰的话,下一秒又将她推落谷底,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嘛……柚纪脑袋一团混乱。

「你是想回到赵道士还活着的时候吧?那就代表你那时候有多么幸福。人生过得毫无价值可书的人,可不会想回到从前。所以你才会为了不让自己回头,也不让自己被拉回去,一股劲往前冲。而现在只是产生了一点反作用力,你才觉得很累罢了。这样子很普通吧?是一般十五岁姑娘家会有的反应吧?你也许并不强大,但也绝对不软弱。不需要高估自己,也不用小看自己。所以稍微休息一下后,就能再往前走了吧?那我们走吧……到碧耀身边去。」

伊鲁克眯起颜色与五龙群山上的雾十分相似、带着浅绿色的美丽眼睛,平静地如此说道。瞬间——突然有股热意涌上柚纪的眼眶深处,她不敢再和他对望,慌忙低下脸庞。但一低下头,眼泪就险些掉了下来。

「什么嘛,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

她故意怒声说,但掩饰不了因泪水而颤抖的话声.

「嗯,因为我是牧师啊,这点小事当然懂。」

只听见他回以充满自嘲的回答。

明明下次相见时,她想让自己成为可以帮助他的人,结果又让他看见了自己没出息的一面。而回过神时,最终又因为这个男人的话语得到救赎。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子呢……当柚纪真的走投无路,迷失了前进的方向时,他总会出现在眼前。然后用他慧黠又广阔的视野,为她指出自己狭窄的视野根本看不见的答案。没错,从第一次见面时起,他就是这样子的男人。是因为他是在中域生活的异国人吗?抑或这是这男人独特的观点?总之,这个男人的价值观不论好坏,都让在渺小的世界里受到保护至今的柚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他每次一开口都讲些她至今从未听过的难听谩骂,也同样让人印象深刻就是了。

她也许是想听些温柔的话语。就算不是因为想要回报才努力至今,心力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磨耗。只要有人察觉到就好。单是如此,她就觉得一切都有了回报,甚至像现在这样感到想哭。会变得坚强一点、恢复一些力气,然后一定……可以再次抬头站起身来。

「噗通」的细微水声传入耳中。

「左慈?」

柚纪扑向栏杆定睛注视池子中心,便见倒映着白雾的水面突然冒出了一颗白色脑袋瓜。但随即白色脑袋瓜往下一沉,背着一座银色小山再度出现在水面上。

「左慈!汀杰!」

左慈也留意到了探身呼唤他们的柚纪。他将巨虎扛在头上,朝着这边游来。和柚纪的狗爬式不同,他的泳姿优雅到几乎没有溅起水花。巨虎大概是失去了意识,偌大的肉球无力地放在左慈肩上。往下垂落的长长尾巴落在最后头,在水面不远下方处随着水波左右晃动。

「老虎?」

伊鲁克同样越过栏杆往外倾身,有些警戒地说。

「他原本是人类。应该吧。刚刚救了我们——」

巨虎的尾巴就像引诱着鱼儿的诱饵般随意晃动。接着柚纪发现,像在追着巨虎的尾巴般,一团团骇人的乌云从水面底下大量升起。原先倒映着明亮白光的水面,很快被染作乌黑墨色。

「左慈,快点!」

柚纪焦急大喊,左慈也马上察觉到了从背后紧逼而来的异变,加快速度。水面下响起了模糊的雷鸣声,水面因声音的振动泛起涟漪。巨虎猛地竖起往下垂着的三角形耳朵。

「是闪电……喂,快点离开水里头!会触电的!」

伊鲁克紧张地扬声催促。巨虎露出獠牙叼住左慈的后领,一边发出低嗥一边往横扭身,将左慈修长的身躯扔到桥上。「快后退!」伊鲁克拉过柚纪,从水边后退到桥中央。

巨虎自己也在水面上一蹬纵身跳起,下一秒一道雷光贯穿水面直冲天际。整面池子被刺眼的光芒照亮,闪电像在水面跳舞一样四处迸射。闪电也一路袭向栏杆,因此柚纪与伊鲁克在桥中央紧紧挨着彼此。要是继续待在水边,肯定会触电。

「汀杰道长,救人时手段不能再温和一点吗?」

也不想想自己平常的行为,左慈一边抱怨,一边用脚尖轻盈地降落在桥上。巨虎也柔软地运用肌肉,在左慈之后着地,但旋即发出了「咕」的呻吟声,前肢无力倒地。

柚纪发现穿着茶黄色道服的修行弟子们开始往桥畔聚集。大概是接到了指令要捉住他们,所有人都杀气腾腾地拿着棍子。中庭和大门两边也已遭到包围。

柚纪突然觉得有人往她的脖子喷了一口大气,下一秒后领被人一拉,充血的金色双眸就在眼前亮起精光。要被吃掉了!柚纪浑身颤栗,但巨虎与对待左慈时一样,叼起柚纪的后领,接着扭身将她抛进半空中。「呀——!」柚纪发出惨叫,同时落在巨虎背上。

「汀杰?」

巨虎转动了一下头部、扬起鼻尖,似乎是示意她抓住。柚纪用两手抓住巨虎颈部的毛。表面的兽毛刺刺的,但底下的毛浓密又柔软到足以埋没指尖。接着巨虎用头推了推伊鲁克,也催促他坐到背上来。

「牧师大人,柚纪就暂时拜托你了。」

左慈翻身绕到巨虎后方。伊鲁克的外套下摆翻起,纵身跳到柚纪后头。等到他坐上来,巨虎便低下头发出低吼。兽毛底下的皮肤颤动着,肩胛骨往上隆起。巨虎在身上累积力量的同时,发出了「呼、呼」的痛苦喘息声。是因为额环箍紧了头盖骨。

左慈挟起三张符纸,朝着从后方过桥紧迫而来的追兵迅速掷出。

「急急如律令,『突』、『炽』!」

符纸一边往前飞一边分散开来,一落在桥上,便接二连三「咯」、「咚」、「咚」地窜起火柱。这样子只能暂时挡住一大票道行高深的道士吧,但还是争取到了时间。期间巨虎爆发出累积的能量,四肢蹬地飞快疾奔。柚纪顿时被往后一甩,背部撞上伊鲁克的胸膛。「把头低下来!」伊鲁克按下柚纪的后脑勺,压在她身上。柚纪几乎将整张脸埋进巨虎脖子的浓毛中,紧紧抓住汀杰。

左慈翩然跳起,坐到最后面来。三人都坐到背上后,巨虎一鼓作气加速。强烈的重力迎面而来,若不是压低身子,恐怕早就被甩下去了。

大批修行弟子挡住去路、眼看就快要撞上他们时,巨虎点地高高跃起、飞越过惊声喧哗的弟子们头顶上方,着地时已经渡过了桥。偌大的肉球几近无声无息地踩在石板上,往前飞奔。左右两边的景色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快掠过。才刚看到前方出现了最初经过的弟子们房间时,下一秒那个房间就被抛在后头。

柚纪将小脸埋在巨虎的脖子里,凝神细看,发现红色大门就近在眼前。

正上方响起了轰隆雷鸣,闪电对准了巨虎的屁股笔直落下。巨虎惊险万分地避免被直接击中,脚底下的石板碎裂开来、无数碎片往上弹起。受到雷击影响,巨虎更是加快速度,用力一跳就穿过了大门缝隙。

我们逃出护乐院了——!陡峭的石阶蜿蜒着延伸进浓雾弥漫的深山里。一天之前她还不停大发牢骚,几乎是用爬的一阶一阶登上这些石阶,现在却像在嘲笑来时的辛苦般,一行人迅如疾风地下了山。让人张不开眼睛的强风打在脸上。巨虎用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柔软动作,但又支配着质量与一般猫儿截然不同的全身强韧肌肉、强而有力地蹬向地面,不断划开浓雾。美丽的银色兽毛随风飘扬,每次一跳,兽毛便洒下银光。银光在雾里扩散开来,一闪一闪地发亮。

少年时期的寿纪和苑仪正背着行囊走上山路

。擦身而过的瞬间,柚纪惊觉地回过头,但这时已经不见两人的背影,只有两个行囊孤伶伶地留在山路上。

接着也经过了与师父在道观里生活的光景。三个人在厨房里围着饭桌就坐,吵吵闹闹地不知在争论什么,是记忆中太过熟悉的日常风景。柚纪有些生气,左慈一派怡然自得,师父则笑得东倒西歪。但这幅画面一被撇在后头,饭桌旁便只留下了三张无人的椅子。

最后也经过了碧耀工作的妓楼前方。仿造时髦瓦斯灯的灯笼妖魅地照亮了朱漆华栏,里头穿着华美衣裳的碧耀正面带微笑。但回头察看时,华栏内一样变作空无一人,只有装饰着可爱串珠的朱漆化妆盒被留在原地,像正等待着主人。

柚纪十分难过。也许是罪恶感。感觉就像逐一舍弃了过去一样……

「听说八华山的雾会窃取人的内心,再反映出来。」

背后传来伊鲁克的声音。他也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景色吗?还是在他那颜色与中域人不同的眼中,果然也映照出了柚纪无法明白的事物?她转头察看他的表情,但颜色让人想到深山大雾的那双眼睛就像隐藏在雾中一样,封闭起了情感。

「所谓心,是由经年累月的经历堆积构成。也就是说,这片浓雾只会映照出过去。但不论怎么缅怀,或是后悔得要死,都不可能挽回过去—只有在未来才能了结一切。」

他这种像在针对某件事的说法教人在意。伊鲁克像是清楚看见了什么,凝视着飞逝而过的浓雾中的一点,不知那个动作有什么意义,只见他将拳头凑到嘴边,舔了一下手指根部的关节。

「你的舌头……」

柚纪有些好奇地开口问:

「怎么了吗?颜色很……」

伊鲁克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后,苦笑着回答:「嗯?啊,这是烫伤,但好像很快就会好了。」然后伸出舌头,很快再缩回去。只露出一瞬间的舌头红得让人想到鲜血,与他白皙的肌肤呈现对比,更是醒目。

柚纪听了仍有些难以释怀。

「嗯?」

但伊鲁克露出发现了什么的表情,推着柚纪的脸颊让她面向前方。

一行人跑出了松树林,浓雾前方可见石阶尽头。更前方就是来时横渡的绝壑。现在并未架起先前那座透明的桥,汹涌翻腾的云海掩没了整座深谷;巨虎却没有放慢速度,照样迅如疾风地冲下山,仿佛要直接跌落云海。

「汀、汀杰?」

柚纪紧抓住巨虎的脖子,慌忙朝那对迎着风往后歪倒的耳朵大喊。

这时,柚纪注意到有个人正站在石阶的最后一阶上,仰头看着他们。

中等身高的削瘦身躯上穿着紫蓝色道服,站姿犹如垂柳——柚纪提高警觉。那个人是遵循涛华道长命令行动的符力,说不定是先绕下来阻止他们逃跑。

「咕吼吼吼吼——!」

巨虎发出撼动耳膜的咆哮。威猛又高贵的怒吼回荡在幽深山间,再窜往被枝叶辽覆的狭窄空隙,响彻天际。

只见山谷前方开始出现闪闪发亮的光辉。光粒聚集后形成了类似透明玻璃的固体,变成了向上拱作弓形的细长桥梁。「咕吼吼吼!咕吼吼吼!」巨虎扬起下颔,像在鼓舞自己前进般不停高声咆哮。桥化作光剑贯穿云海,延伸向彼岸。

巨虎轻盈地「咚」一声落在符力站着的最后一阶上,看也不看符力一眼,在他面前再度沉身跳跃。符力若无其事地站着,只是目送他们。他不是要来阻止他们的吗?柚纪瞠大双眼回过头,符力像在对她点头一般眯起双眼。

「等……等一下,汀杰!」

柚纪猛地回神,拉住巨虎脖子的兽毛。巨虎本要一鼓作气过桥,但在桥前方着地后停了下来,好像早在一开始就料到了,低下头让柚纪能滑下来。

柚纪从巨虎肩上滑下来时,巨虎背上传来左慈的声音。

「柚纪,那是涛华道长的符力,只会最优先遵从涛华道长的指示。」

他的语气显得不太能苟同。柚纪很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才出言提醒。

「抱歉,一下子就好。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回头说完,左慈叹了口气,也从巨虎背上跳下来。「你不需要微求我的同意。我是柚纪的符力,只会最优先遵从柚纪的指示。」说话的同时,他的表情还是有些不服气。这个符力还真不老实。柚纪在内心略微苦笑,仰头瞄向伊鲁克。

「……你觉得我可以去和他说说话吗?」

伊鲁克有些诧异地眨眨眼睛:「用不着向我请示吧。」然后示意地看了一眼左慈,耸了耸肩说:「你自己高兴就好了吧?」

听见这种像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说话方式,柚纪不可思议地没有心生反感,反倒有了勇气,点点头说:「那我就随自己高兴了。」然后转身背对巨虎、起脚往前奔跑。

隔着巨虎像要吸引蝴蝶前来、悠哉地左右晃动的尾巴,伊鲁克望着跑向前方的少女背影,听见了白发符人的话声。

「异教徒竟然在身上刺了天道教的咒文,这不会违背你的信仰吗?」

他的语气听来并非在指责,只是单纯的疑惑。目光没有看向伊鲁克,而是注视着身为自己主人的少女。伊鲁克瞬间心头一惊,抬手摸向嘴巴,但是——

「而且只是将蛊封印在自身体内,并不是你期望的解决方式吧?你不是很抗拒和它们共同生存吗?」

听到符人接下来的话,伊鲁克才明白他指的不是舌头,暂且松懈警戒。左小腿上的咒文是为了在夷下次变作饿蛊时抑止它,想不到也成了舌上咒文刺青的障眼法。是左小腿上的刺青对于同条道上的人来说,会形成某种显眼的标志吗——所以很少会有人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左小腿上的刺青,也是为了避免被珞尹发现舌头上真正重要咒文的防范措施吧。还真是设想周到……但伊鲁克一点也不想佩服那个不讨人喜欢的道士。

符人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对他人的兴趣也没有浓厚到深入追究吧。

「以前我对你说过,下次再见到柚纪时,当个体面一点的男人吧?」

「嗯,这么说来你的确说过。那么,依你评估我合格了吗?」

「这件事并非由我来评估。只不过,你现在不再自暴自弃了呢。虽不晓得是什么拯救了你,让你不再绝望。」

「我姑且就当作你是评为合格了。」

「随你高兴。」

有了死得成的手段后,他就不再绝望,这话说来还员讽刺。面对符人,伊鲁克只是含糊笑着说道:「嗯,因为我大彻大悟了啊。」

假设自己成功杀了珞尹——这同时也意味着,中域将失去能够击退西域诸国的王牌;勉强维持着的中域、西域与清和党三个势力互相牵制的现状,也将失去平衡。西域诸国进犯后,中域人民将惨遭蹂躏,五龙大陆也会被瓜分统治——可以想像到这种未来极有可能发生。

……喂,只为了了结我个人的恩怨,我可能会破坏掉你宝贝女儿们的未来喔?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真的要放我走吗?

少女的两条麻花辫轻盈蹦蹦弹跳,然后她停在站在石阶下方的男人面前。在与少女正面相对之前,男人瞬间瞥了这里一眼。

眼神交会后,男人不露声色地歪头露出苦笑。

难不成——看到他意味深长的表情,伊鲁克突然想到。那个男人会不会是明白了所有一切,才在我身上套上枷锁?为了让我无法轻易地选择自己孤独死去、痛快潇洒地结束这一切,才将有上亿人生活着的大陆的命运,这种无比沉重的枷锁套在我身上……

倘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不得了的幕后推手——但是,也无从得知赵涛龙这个男人的真正意图了。

少女问他为什么说得一副他很懂的样子,他回答因为自己是牧师。

……怎么可能嘛。

真要老实说,不过是因为他听了来龙去脉后,不得不接下请托罢了。但是,那些话他也不是随口说说。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牧师大人。」

男人说了。

「涛华师父不仅溺爱徒弟,还非常喜爱人才。对于自己一手提拔的爱徒擅自下山、在市井乡间开了道观,最后还在自己管不着的地方死了,他肯定无法接受吧——所以我是誊写了赵涛龙经历的符力。烧掉了在兔雨县道观里迟迟没有火化的遗体后,他便将囚困在体内的魂魄唤回八华山,再从魂魄里取出经历,套进有着相同姿态的符力里。所以我能够施展和赵涛龙同等的法术,也拥有和赵涛龙相同的经历。」

「那和本人有什么不一样?所谓经历和记忆是一样的意思吧?」

「我是只能依转换过来的经历进行模仿的符力。只要涛华道长一声令下,我随时都会变回一张符纸,也无法违逆涛华道长。真有必要的时候,或许也会与你为敌。」

「就算是成了符纸,但知道你复活了,那个丫头会很开心吧。」

「哝!都帅气潇洒地退场了,复活这么逊的事我才不干!」

男人撇下嘴角说得万分不层。看样子男人对于该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依然还在烦

恼中。

「这件事我没办法拜托左慈。符力终究是伴随人类左右的存在,不具有改变人类命运的力量。所以,我想拜托牧师大人。如果那家伙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麻烦你严厉地指正她。如果她意志消沉,只要说几句话就好,为她指引前进的方向。那家伙绝对不弱,但也还不够成熟。如果她是男人,置之不理也就算了,但偏偏她是女孩子家。嗯,总而言之就是那个……」

「……总而言之,你就是担心她担心得不得了吧?」

伊鲁克耸着肩膀调侃后,男人一脸措手不及地哑然失声。紧接着尴尬地搔了搔头,腼腆地「哈哈」笑了。

「看来我不自觉间也变成了非常溺爱孩子的父亲呢,这下子没资格说师父的坏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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