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滑头鬼

流传于和歌山县的妖怪。体型娇小,头却大得不合比例且前后突出,被人们画成一个具有老人外型的妖怪。日落时分会在住家附近出没,但不会加害人类。

「喔,变亮了。」

我们从隐藏在织口老师研究室的书架后方的楼梯一路往下走,我说话的声音回荡在前方的寂静空间。按下刚刚找到的开关后,灯泡发出特有的桥光,照亮整间地下室。墙壁与地板皆为石造,感觉冰冷。房间的面积大约跟大间的教室一样,但天花板很低,高度约两公尺而已,加上整排木架及大量堆放在木架上的箱子,反而让人觉得狭窄。我用手碰了碰重新戴回脖子、能镇压耳鸣的链坠后看了走在身旁的学长一眼。我很好奇学长刚才叫我拿下链坠的用意,不过现在想先问清楚另一件事情。

「这里好像博物馆的仓库,很幸运的是刚好没人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谁知道?不过根据我的推测,这里是拿来存放一些见不得光资料的仓库。」

学长看着木架,颇感兴趣似地说道。大学的地下居然有这种仓库?我讶异地瞪大眼睛,学长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地方,依照惯例继续说道:

「照墙壁劣化的状况看来,这间地下室至少是半个世纪前所建造,但是楼梯跟灯具是新的,很可能是把之前就有的地下室拿来使用。」

「之前就有……学长的意思是这个地下室在大学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

「这所大学的前身是织口财团名下的军工厂,就算有这种地下室也不奇怪。可是我只听说过大学的地下有神秘设施,想不到竟然真的存在。总之,要先找到被偷走的备忘录——喂!干嘛抓住我?」

「因、因为我很害怕啊……视野这么差,灯光又昏暗,就当做是在帮助柔弱的学妹嘛。」

「柔弱?刚才差点扭断我手臂的家伙哪里柔弱啊?」

「这跟那是两回事!」

学长傻眼地说,我也忍不住瞪他一眼。好啦,我确实不柔弱,我是个很高的女生,又练合气道,有自信能打败一般的男生。可是我的胆子还没有大到第一次进到神秘的地下室,还能够自在地走来走去。

「学长不怕吗?」

「怕的话就快回去,我不会阻止你。」

「我说过了,要跟学长共进退到最后一刻。如果要走,我早在入侵研究室时就回去了。」

「你坚持的地方还真奇怪……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出被偷走的备忘录。我找这边的架子,你负责那边。」

学长以一贯冷酷的口吻命令之后,开始拨开架子上的物品寻找备忘录。我也跟着走到对面的架子开始搜索。当然,我依然抓着学长的羽织不放。不管学长算不算可靠的对象,只要认识的人在身边多少也能安心一些。

「就算是一有状况立刻自顾自逃跑的人也比没有好——啊!找到了!我找到了!学长!被偷的旧书在这里!」

我的右手抓着学长的袖子,左手指着眼前的架子大喊。学长听到后眼神一变,冲到老旧的木架前,从随意摆放的书堆中取出其中一本。他迅速翻阅着,像是要确认内容,他的侧脸看起来好严肃。我吞了吞口水,静静看着学长几十秒之后,学长用力吐出一口气并点头说:

「……没有错,这就是他们从资料室偷走的《真怪秘录》备忘录,〈ぬ之三卷〉也在。幽灵,做得不错。」

「我只是碰巧看到而已……不过,和备忘录放在一起的是什么书?」

「该不会也是被偷的书吧?」我接着问道。我看着摊开在木架上的几本旧书,有些装订仔细,页数多,有些则好像随时会破掉一样脆弱,外观各不相同,却像是差不多年代的书籍。放在木架深处的小木箱也一样古老。织口老师是不是打开这些书想互相对照着看?我提出很基本的疑问,学长也认同地说:「应该是。」

「全都是第一次见到的资料,从织口拿备忘录对照的状况研判,这几本书可能有某种关联性。嗯……这本跟这本好像是织口家的回忆录,似乎是明治时代的书。」

「明治?难怪看起来这么旧。对了,这个木箱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微偏着头,拿起和书放在一起的木箱。拿近一看,黑黑的盖子上写着四个汉字:「根」、「暗」、「出」、「垂」。看到这不知所云的四个字,我忍不住大喊。难怪觉得似曾相识!

「学长,这个!就是这个!我刚才说的头颅骨!」

「是你在织口的研究室见过的那个?为什么会放在这里?」

「我也想问——我那时应该没看错吧。」

说完,我拿起木箱,拿开盖子之后果然看见古老的骷髅头。和记忆中相同,右耳上方有个大洞,另一边则有一个小孔。如学长所说,为什么这个骷髅头会放在地下室……?

「织口老师明明说这是历史系暂时寄放的东西啊。」

「那应该是随口编出来的借口。既然放在这里,表示是要拿来跟备忘录对照,但不知道她究竟想查什么……」

学长咕哝着,一边思考,再拿起一本架子上的旧书。那本书似乎是织口家的手札,这本好像也是——学长继续喃喃自语并读了起来。就在他翻阅最后一本旧书时,突然停下所有动作。

「……怎么可能?」

学长深吸一口气,拿着还不到二十公分的硬皮书封的手开始颤抖。看见学长夸张的动作,我正想问他怎么了,这时却听见学长大喊:「不可能吧!」

「真——《真怪秘录》第四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真怪秘录?」

我傻傻地重复了学长说的词汇。这个书名我在资料室出没的时候听过好几次,那是写着妖怪的真面目的书。资料室里的笔记或纪录都是为了撰写这本书而收集的……

「咦?可是你不是说这本书最后没有完成吗?」

「没错,我也以为没有。没想到真的出版了……!这本是第四卷,换句话说还有前三卷——甚至还有后面几卷吗?不,该先看看这本书的内容!没错,先看书才对!」

学长大概太亢奋,无法克制地自言自语。他热切地看着书,就这么站着翻阅。看来学长打算站着看完这本书——这么做不太明智吧。

「学长,我知道你很惊讶,但是要不要待会儿再看?既然找到被偷走的备忘录,我们应该快点溜走啊。」

「少说傻话,怎么可以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喔……副标题是〈滑头鬼之讲〉,也就是说一卷写一种妖怪?假设真是如此,那总共会有多少卷啊……?」

「学长!我知道你很激动,可是我们应该先回去!要是织口老师回来该怎么办?」

「要是那个女人回来怎么办?还用说吗?当然要拿出被偷的备忘录给她看,质问她为什么要偷走。证据确凿,她绝对无话可说。」

我再三要求学长先离开这里,但学长却满不在乎地回应。我听了之后才知道学长为什么如此锁定,这种想法还比较好理解。还以为学长被书冲昏头,看来比我想的冷静多了。我发表完感想,学长却没什么反应。

「喔……那个备忘录的内容果然是……」

学长翻页的速度快到让人怀疑他有没有仔细看内容,同时继续自言自语。看来他完全懒得理我。既然学长不理我,我干脆趁这时候联络杵松同学,想不到拿出手机一看,荧幕上「无讯号」三个字闪闪发亮。没讯号也很正常,这里是地下室啊。

「学长……你好像还要很久,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随便你。」

我刚问完,学长就迅速地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打从心里觉得:「你想干嘛都跟我无关。」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祈祷学长可以赶快看完书,然后开始观察这些放在地下室的架子。

架子上几乎都是木箱和旧书,不知道收集者是基于什么目的或基准来收集这些东西,只知道不论是箱子或书都相当古老,像是博物馆会收藏的物品。

根据学长的推测,这里是「存放一些见不得光资料的仓库」,究竟是什么重要的秘密,让人把可以成为文化财产的资料藏在地下室,甚至闯入别人的资料室行窃?我狐疑地偏着头思考时,地下室突然传出大叫。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啊?」

架子那头传来学长的叫声,害我吓一大跳。研读《真怪秘录》的学长好像发现了什么。我并不打算参与学长的阅读,却很好奇是什么让学长这么惊讶。

快步走回刚才的地方,学长正从黑色木箱拿出我见过的头颅骨仔细地观察着。被当成书桌使用的架子层板上放着《真怪秘录》,还有疑似织口家的几本回忆录也摊开了放在上头。

「学长,这些你全都看完了?」

「这是速

读的基本技巧。快速浏览很难熟读内容,平常我不会用远读的方式来看——这不重要,仔细听好了,幽灵!」

学长把玩着侧边开了洞的骷髅头,激动地说道。在学长的魄力震慑之下,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穿着黑色羽织的妖怪学专家低头看着我,斩钉截铁地说:

「知道吗?世界上真的有——滑头鬼。」

「……嗄?」

比之前还夸张的发展让我的思考回路完全跟不上。呆立几秒之后,我边回想边开口说道:

「呃……你说的滑头鬼就是后脑杓长长的,身体小小的,长得像老爷爷的妖怪吧。傍晚还是什么时候会跑出来,可是什么也不会做的妖怪?」

「就是它。」

「就、就是它?可是学长说它真的存在,是怎么一回事啊?难道它跟土蜘蛛一样,其实是被灭族的民族?」

「喔!难得你这么敏锐!答案还算正确——不过,滑头鬼跟土蜘蛛有两点不一样。」

说完,学长单手抱着骷髅头,转身看着我。一如往常的长浏海,不同的是眼神比平时更加锐利,他低头直直地望着我,原本就十分诡异的外型,现在加上手里的骷髅头,以及神秘的地下室,让学长的怪人程度提升不少。

「第一点是时代的不同。你也知道,土蜘蛛被灭族是古代的事情,但滑头鬼则是近代——正确地说,一直从近代到现代才对。」

「现代……?为什么学长可以这么肯定?」

「因为我看了这本书。」

学长自信满满地说,同时拿下架子上的《真怪秘录》轻轻抛向我。哇!怎么可以乱扔这么贵重的书!我赶紧接住书,学长则继续说道:

「——『滑头鬼被归类为误怪,其真面目为生活于山区的奇人。身材矮小,头部前后较长,脸上皱纹多,即便年轻却貌似老人。曾居住于国内山区,然人数渐稀,现仅留名于民间故事之中。明治时代仅剩绳代村奴罗山仍有滑头鬼。』这是记载于这本书的第五十八页第三行之后的内容。我曾说过,误怪是把实际存在的生物误认为妖怪的意思。懂了吗?幽灵。」

「大概懂了……总之,滑头鬼就是住在山上的人。因为人数越来越少,最后只有绳代村奴罗山那边仍住着一些滑头鬼——咦?」

我正试着把学长讲的文章翻译成现代语言时,忍不住出现一个疑问。这个地名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偏着头百思不解,学长似乎看出我的疑惑,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还想不出来?就是这里啊。」

「这里……?啊、对了!大学的……!」

我不禁大喊。M县天寺市绳代町奴罗山一千号之一。填志愿还有申请的时候看过这个地名好几次,我没想过讨论的话题里会出现大学的地址,完全没注意到。地名一个是町,一个是村,有着些微的差异,不过应该是从明治时代到平成年间更改地名所造成的差异。

「原来滑头鬼就住在这里啊……」

学长直直看着我,站在他面前的我则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学长那么惊讶,一本写有古时候妖怪的书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感到意外——到此的疑问解开了,但是我又想到了一个小问题。

假设明治时代真有一群人被称为「滑头鬼」——

「可是……现在真的没有滑头鬼了吗?」

「应该没有。我待在这间大学的时间那么长,也不曾见过或者听说过。」

「是喔。那……那个……滑头鬼究竟跑去哪里了呢?」

我抬头看着学长小声地询问。总觉得会听到让人不太想听到的答案,不过好奇心终究战胜不愿听到坏消息的心,所以我还是问了。学长听了之后转头看着手上的骷髅头,落寞地说:「那还用说吗?」

「当然是在明治时代到现在的这段期间里被消灭了啊。」

「消、消灭——被谁消灭?」

「我问你,是谁开发了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学长却用另一个问题回答。我「咦」了一声,同时想起曾经在这间研究室说过的话。

——哇,原来织口老师是创立这所大学的家族后代。

——是啊。不过这所大学并不是我们家族凭空建立起来的,而是利用战争时的工厂遗留下的设备设立成的学校。

「不会吧!难道是织口老师的……?」

「就是他们。名为滑头鬼的山居民族就在此地生活。消灭最后的族人,抢夺这片土地的人正是织口家族。织口家的回忆录详细记录了这个事实。」

说完,学长指着木架上摊开着的硬皮笔记本。褪色纸张上的潦草字迹难以辨认,我只勉强看出了「昭和」两个字。不过我还没说看不懂,学长就主动说明了。

「昭和十四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的那一年。织口工业决定开发奴罗山,当地居民却主张奴罗山是『奴良菩萨』的住处,不让织口工业的人进入。」

「奴良菩萨……?」

「那是滑头鬼的别名。可见对这一带的人来说,滑头鬼的存在接近神佛。不过我个人比较在意的是,奴良菩萨的名字和以来历不明的妖怪着称的『涂佛』发音相近这一点【※「涂佛」的日文发音为Nuribodoke,滑头鬼的别名「奴良菩萨」则为Nuraribodoke。涂佛是一种出现在寺庙的妖怪,外型犹如全身漆黑的和尚,身材肥胖,眼睛突出,专门攻击偷懒的僧人。】。」

「学长,别、别离题了!」

我赶紧制止差点离题的学长。我不认识这个叫涂佛的妖怪,但是现在并不想听它的故事,只想听滑头鬼的故事。

「居民不让织口工业的人上山,然后呢?」

「还用说吗?织口的人强行上山了。」

学长迅速而冷酷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他看着手上的骷髅头,冷冷地继续说:

「他们这样说:『吾等是神之国度,焉能承认此地的邪教。根据去年颁布的国家总动员法,吾等必须为了国家征收所有资源。奴罗山地下已确认含有大量铁矿,不可能中断开发,若汝辈继续抗争,吾等只能采取必要的措施。』他们甚至以暴力手段歼灭了被称为滑头鬼的一族,奴罗山就这么成了织口工业的矿山兼大工厂。」

「……好残忍。」

听完学长的说明,我忍不住这样说。

我也曾经从祖父、祖母口中或是历史课中得知,那段期间发生了不少残忍的悲剧。我知道也能理解,但是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残害无辜的人实在太可恶了。

「真的很残忍。」

「没错,很残忍。」

我只能不停重复这句话,学长也有同感。学长从刚刚就很冷淡,其实那就是他生气时的表现。我心里这样想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学长,同时也注意到他手上的头颅骨。

头颅骨的形状似乎前后较长,右侧的头部破了一个大洞,而左侧则有个圆形的小孔。刚才学长说话时好像也一直低头看着头颅骨,难道那个是……

「学长,难道那个头颅骨是……但织口老师说那是从平安时代的遗迹挖掘出来的东西。」

「怎么可能是平安时代?左侧的小孔怎么看都是被枪打出的弹孔,而右侧破掉的地方则是子弹射出的地方。要是平安时代的遗迹真的挖出被来福枪打过的头颅骨,需要讨论的就不是滑头鬼的问题了。」

「学长的意思是……」

「这个头颅骨是在这里被杀死的滑头鬼。回忆录里写说这个头颅骨是『镇压奴罗山之纪念』,把骷髅头当成纪念品根本是变态。」

「……是、是喔,果然是这样。」

虽然是预料中的答案,我依然受到不小冲击。

眼前这个有着大洞的头颅骨竟然是一个人被杀害的证据,这样的事实让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然刚才听到的内容确实很残酷,但是亲眼看见证据,感觉真的不一样。这起杀人事件——而且是受害者还不只一、两人的大屠杀让我感触良多,不禁双手合十。

「这真的太惨了,想开发也不需要把所有滑头鬼都杀了吧……何况若是发生在古代就算了,这起杀人案发生在昭和时代,随便杀人不是违法行为吗?」

「你说得没错。」

我的疑问让学长点头称是。「就是说啊。」我附和了学长的意见,而学长则再度看着骷髅头补充说道:

「可是重点是他们得是人类的状况下才算违法。」

「……什么意思?」

学长的话让沉重的气氛突然转变。我抬头看着学长,不知道学长这次会怎么解释。学长拿着骷髅头这么说:

「幽灵,还记得我刚才说过滑头鬼跟土蜘蛛有两点不同吗?第一点如目前所说,滑头鬼的灭亡时间接近现代。而第二点——仔细听

好了。」

说到这里,学长突然停下来并低头看着我,他移动脚步,碰巧灯泡正好在他背后,他的脸部表情因背光而看不清楚,但是光听声音就知道学长有多激动。

「没错!就是滑头鬼不是人类这一点!」

学长高举骷髅头,兴奋地大喊。响亮的声音在地下室回荡,我则疑惑地偏着头,不太明白学长为何这么激动。

「呃……因为不是人类,所以才叫『滑头鬼』吗?可是,你不是早就解释过名字了?」

「不是这个意思。土蜘蛛只是把一个非人类的团体名称套用在某个民族而已,但是以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这个民族是人类没错。可是滑头鬼就不一样了。」

「学长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你的理解力还真差。就是——对了,举例来说,比方说我跟你可以生出小孩对不对?」

「不可以!」

这个妖怪人到底在胡说什么啊!我的脸颊唰地绋红起来,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姿势,学长则无奈地说:「冷静一点。」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完全没有和你生小孩的意思,放心吧。也就是说,只要是人类就可以繁衍后代,可是人类和滑头鬼却不可能生育后代。他们和生物学上所称之『现代人』——学名是Homo sapiens sapiens(智人)是完全不同的种类。」

「……咦?」

我还以为学长是使出直球攻势想追求我,结果话题却跳跃至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不过,滑头鬼不是人类是什么意思?这宛如特技表演般的发展让人一头雾水,我解除防御动作,学长则看着头颅骨继续说:

「没错,仔细回想起来,提示已经很明显了。很多画家都曾描绘过滑头鬼的长相,他们所画的滑头鬼的外观特征全都一样。长长的后脑杓与矮小的身躯。在生物史上,只有他们拥有这种外型!附近的居民只觉得滑头鬼是很奇异的民族,然而在歼灭了他们的织口家族中,有人发现了他们的真面目。」

「等、等一下!学长你的说明让人听不懂!」

学长口若悬河地不停说下去,我慌忙提出抗议。学长已经知道答案所以可以一直讲,可是我很难跟得上。我再度阻止学长说下去,然后抬头看着学畏间:

「如果滑头鬼是一种非人类的生物,那到底是什么生物?」

「箱子上有写。」

「嗄?你这样说我还是不懂。」

「箱子上不是写着『Neanderthal(根暗出垂)』吗【※日文「根暗出垂」的发音也可念成Neanderthal。】?」

「……嗯、嗄?」

困惑加上惊愕让我不禁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呃、这几个字确实可以用这样的发音来念。

可以这样念没错,但是这种说法会不会太牵强啊。

我无言以对,而学长则投来一个怜悯的眼神,然后开口说:

「幽灵,你该不会不知道尼安德塔人吧?那是一种与人类很接近的人种,栖息在欧洲至中亚地区,生存于距今二十五万年前至三万年前。身高比现代人略矮,特征是后脑杓长长地突出。现代人类的始祖是克罗马努人(Cro-Magnon man),被称为『新人』,而尼安德塔人则称为『旧人』。其名字的由来是一八五六年在德国的尼安德塔溪谷发现了化石——」

「这个我知道!真的!虽然不像学长这么了解,但是我知道尼安德塔人。」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从高中毕业了好吗?补充说明之后,我抬头看着学长——不,是学长手中的骷髅头说:「可是——」

「我还是无法理解!刚才学长自己也说过,尼安德塔人活在三万年前,怎么可能又出现在昭和时代的日本?」

「我确实说过,但事实就是如此。以为已经灭亡的人种实际上却悄悄存活于遥远东方的某个岛国内的山里。看你的表情似乎觉得不太可能,可是还有其他类似的例子。」

学长注意到我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说法,他低头看着我,也许是能够向人解说意外的真相而感到开心,总觉得学长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你知道腔棘鱼(Coelacanth )吗?它是古代鱼,这种鱼至今仍保有了演化过程中理应消失的特征,所以亦被称为活化石。另一方面,尼安德塔人则是和现代人生存在同个时代、同样环境的另一种人类。既然现代人能够发展得这么好,能够适应同样环境的尼安德塔人自然也很有可能存活下来。」

「可、可是,尼安德塔人之前不是住在欧洲?为什么会跑来日本?」

「我认为生物的尸体变成化石保留下来的机率微乎其微。只在欧洲或者中亚找到生物化石,并不见得代表该生物真的只栖息在那一带。而且,假设克罗马努人可以从非洲散布至全世界,那么体能相近的尼安德塔人从欧洲、中亚一带来到日本也不奇怪。」

「有……有道理……!」

强而有力的说法瞬间说服了我。学长大概预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用力点了点头之后说:「你终于懂了。」不过他的讲座仍未结束,这名穿着黑色羽织的怪人看着滑头鬼——不,应该是活到了昭和时代的尼安德塔人的头颅骨继续说道:

「没错。原本应该灭亡的尼安德塔人当时还活着,算是与人类极为相似,却又无害的邻居,并一直活到现代。从滑头鬼通常于傍晚出现的传说来看,可以证明尼安德塔人应该是夜行性的生物。语言与文化可能都已经退化,也只能推测到这个部分。根据《真怪秘录》的记载,他们的人数确实逐渐减少。」

「也就是濒临绝种的状况罗?」

「『曾居住于国内山区,然人数渐稀,现仅留名于民间故事之中。明治时代仅剩绳代村奴罗山仍有滑头鬼。』也就是说,滑头鬼能生存到最后的原因就在于接近神佛——以『奴良菩萨』的身分成为人们敬畏的对象。而消灭他们的人就是……」

「……就是织口家族。」

我接着学长的话喃喃地说出答案。「没错。」学长点头并环顾地下室,语气微愠地说:

「织口家族为了抢夺资源而歼灭了隐居在山区的滑头鬼。他们的行为完全不合乎人道与伦理,绝对不能原谅。」

学长说话时并不太激动,但是回荡在地下室的声音却听得出深深的怒意。原来学长生气时是这种感觉。我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同时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所以——织口老师刻意隐瞒了这件事。她不希望被人发现家族的所作所为,才从资料室偷走了备忘录……」

「不对。让尼安德塔人灭亡固然不可原谅,但可悲的是,这也是战争时常发生的悲剧,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这样隐瞒。」

「咦?那织口老师为什么要那样做?」

「但是,幽灵。」

我忍不住发问,学长则静静地看着我说:

「织口家的回忆录也记载了以下的事实。若只是单纯的杀戮也就罢了,然而他们基于自身利益消灭了仅存的贵重人种,而且还是与人类血缘相近的人种,若是如此情况便大不相同。这等于是犯下了全球性的罪行。若是让各国的科学家得知此事,织口家——不,甚至是日本整个国家的评价就毁了。懂了吗?织口家的人不想让全世界发现他们的恶行,所以不择手段隐瞒他们所做的一切。」

说到这里,学长开始沉默不语。他转身看着木架上的头颅骨,我也跟着学长的视线看过去,恰巧对上骷髅头的黑色眼窝。

裂开的弹孔与前后长长突出的头部,这个被灭族的骷髅头仿佛正诅咒着全人类一样,让我背脊一震,突然害怕起来,忍不住紧紧抓着学长的袖子。学长不耐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接着再次看向骷髅头。

「幽灵,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或许后来的人把滑头鬼当成统领坏妖怪的大将军只是巧合,但我却觉得这是一个奇妙的标志。因为应该很少有妖怪会比滑头鬼更憎恨近代的社会……」

「别再聊了,我们快点离开好不好……?我还是很害怕。」

学长兴趣盎然地凝视着骷髅头,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既然已经找到被偷走的备忘录,也发现了织口老师——应该说是织口家一直隐藏的秘密,我们没有理由再待在这个阴森森的地下室。我语气惶恐地提出建议后又继续说:「而且——」

「学长说就算织口老师来了也要拿证据跟她对质,但我不觉得会有什么帮助。尤其是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些秘密……」

「我不可能就这样放你们回去。」

「咦?」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立刻转过身。

啪!眼前瞬间炸开一道火花,我随即倒在地上。

「幽灵!」

好奇怪,学长的叫

声听起来好像距离很遥远。

我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却不觉得痛,真神奇。我不住地喘气,奋力转动眼睛往上看,看到一个手里拿着疑似电视遥控器黑色机器的女人。啊!这个人不就是……

「如何?汤之山同学,这个电击枪很有威力吧?这是我请理工学院的同学特别制作的。在大学里,向来都能轻易取得被法律或伦理上禁止使用的物品。若是把电力调到最大,甚至能够杀人……知道……吗……」

织口老师笑容满面地说道,但是我越来越听不清楚老师的话。原来被电击枪打到是这种感觉呀?思考只到这里,之后视线完全变黑——

「振作点!喂!」

「你叫不醒她的。」

——我就这么昏倒了。

***

「——醒。醒醒,喂!」

「……唔。」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快醒醒,幽灵!」

「不要叫我幽——唔!」

我正要回嘴时,有个东西捂住我的嘴巴。

发不出声音的我疑惑地眨了眨眼,和眼前盯着我的熟悉脸庞四目交接。那个人脸型瘦长、五官深邃,肤色苍白,眼窝凹陷但眼神锐利,鼻梁高耸,浏海很长。嗯,绝对城学长和平常一样,不同的是额头上多了血迹,脸颊有瘀青。可惜啊,学长就只有外表长得还可以,现在竟然变成这副模样。头脑还不太清楚的我朦胧地想着,随即张大双眼,开口问道:

「唔唔!」

我想问他怎么受伤了?还好吗?但学长伸手捂住我的嘴巴让我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学长低头望着发出怪声的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血已经止住,不用担心。你呢?意识还清楚吗?要是听得懂我的话就慢慢地坐起来。」

学长压低了声音说道,然后松开了手。他这么一说,我才察觉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对了,我为什么会倒在学长面前?慢慢坐起身,同时搜寻记忆。记得我们偷偷潜入织口老师的研究室,然后到了地下室——

「我想起来了,织口老师突然出现,还拿电击枪攻击我……这里又是哪里?」

「这是发现滑头鬼骷髅头的地下室隔壁的房间。平时似乎没有使用,按照现在的状况来看,称呼这里为囚禁室可能更好理解。」

学长露出一贯的严肃表情,环顾起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我被学长影响,也忍不住观察起四周,这间房间的面积大约两坪多,只看见一扇古老的木门和发出微弱灯光的小灯泡。原来如此,我跟学长被老师关起来了。

「学长也一起被抓了……难道脸上的伤……?」

「……别问,我不想说。」

被织口老师打伤的吗?夸张耶,学长会不会太弱了。我正要问是不是被老师打伤,学长便急忙地打断我的话并转身。熟悉的黑色羽织背对着我,学长冷冷地继续说下去:

「想嘲笑就尽管笑吧。但是与其有时间笑我,不如想办法逃出这里。」

学长指着木门冷酷地说道。这扇颇有历史的木门严重磨损,从木条间的缝隙透出一道细细的光。学长说:「门虽然关着,但是可以看到外面。」我安静地走近门,弯腰凑近缝隙。

「嗯……真的看得见外面。」

夹着大发夹的背影应该是织口老师。她的旁边有——桌子,那个是电话吧?还有几个人在那里……等一等,他们是谁啊?

「学长,那三名壮汉是谁……?刚才没看见他们吧?」

「根据他们跟织口的对话,应该就是柔道社的手下。你昏过去没多久,他们就出现了。」

我贴着门问,学长立刻冷淡地回答。原来昏倒之后跑出了这几名彪形大汉啊?我讶异地抬头看着学长,学长伸出手摸着额头上血液已凝固的伤,默默地点头。

「他们几个把我痛打一顿,随后就把我们关进这间房间。踢坏资料室大门的应该就是那三人的其中一人。」

「……原来是这样。」

听完学长平淡的叙述,我不禁感到诧异。我一直乐观地想,若对手只有织口老师,只要注意她的突袭就有办法脱困,可惜现实并没有这么美好。

这几个柔道社社员身高都接近两公尺,手臂和脖子如原木般粗壮。其中两人无聊地坐在木箱上,另一人则抽着烟。跟这几个像猩猩的对手打架,难怪老待在室内的学长会打输。我正没礼貌地想着,织口老师面前的室内电话机突然响了,老师赶紧拿起话筒贴在耳朵旁。

「织口老师好像正在等这通电话,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地下室装电话呢?」

「嘘!」

学长要我别说话,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学长的眼神让我不敢再说下去,这时织口老师说话的声音从门板细缝传了进来。

「……是,刚才也报告过了,我已经先把他们关了起来——是。可、可是那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只要威胁他们别说出去——是、好……确实可以处理成失踪人口。在校园内发生的事情只要更改报告内容就可以……只不过,为了守护织口家的名声就对别人下手会不会太——不是,不是那样的!……是,让分家的我留在织口家是爷爷对我的极大恩惠。要是被织口家赶出门,我就无容身之处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是、好……那……就……」

老师讲到一半突然提高音量,但稍后音量渐渐变小,过没多久老师默默地挂上电话。最后一段听不太清楚,可是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我已经明白我和学长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了。因为我们知道了织口家的秘密,所以他们要把我们灭口,然后处理成失踪人口的样子——拜托,别开玩笑了!

「学长,我们该怎么办?就算想逃,开门之后还有那三个壮汉等着我们——唉唷,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比方说谈恋爱,还有谈恋爱,还有谈恋爱等等!」

「冷静点。我有办法。还有,你会不会太想谈恋爱了?」

「你别管我!先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

「把我扔进这间房间之前,没搜我的身算他们失策……来这边,幽灵。」

学长怕我们说话的声音传出去,于是走到房间里面。我跟着走过去,小声地询问:

「学长有什么办法?」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穿着这个吗?」

学长用另一个问题回答我的疑问,接着把双手缩进袖子里。「这个」指的是那件羽织吧?学长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学长之前就说过了啊,穿这件羽织是为了让委托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次要的理由,我还有其他用意。黑色羽织是日式的丧服,而黑色领带则是西式的丧服。我折衷穿着日式与西式的丧服是为了向埋藏在历史中的一切献上尊敬与悼念之意。妖怪学正是和它们面对面的一种学问……不过这是表面上的理由。」

「表面上?也就是说还有真正的理由?」

「当然有。」

说到这里,学长便不再说话。他突然伸出藏进衣袖的双手,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我差点发出惊呼。学长完全预料到我会这么惊讶,于是他点了点头,仿佛想说:「懂了吧?」

「没错,这件羽织里可以藏不少东西。」

学长补充说道:「要做驱魔生意,有时得临时制造妖怪出现的假象,必须随身携带很多道具。」学长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在地上。有智慧型手机、我们常用的小型喇叭和音乐播放器、威士忌酒瓶、十字与一字型的螺丝起子各一把、打火机、电击枪、虎头钳、护身符及催泪瓦斯,外加三个写着「严禁火苗」的小袋子。看着这一字排开的秘密道具,我吓呆了几秒钟。学长平时竟随身携带这么多东西。

「你……的肩膀不酸吗?」

「……你竟然最想问这个问题?」

「咦?啊、对了,如果有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可以帮助我们逃跑,我开始有了信心,同时内心那根原本偏向困惑与绝望的指针也转指向希望的那一侧。最后拿出的小袋子应该就是学长预备好的重要道具。既然上面写着严禁火苗,搞不好是火药!

「我们可以用这个炸开木门,顺便把柔道社三人组和地下室一起炸飞。」

「抱歉,你期待的精采场面并不会出现,这个袋子里放着的只是发烟剂。不需要搞得那么夸张,有这个就已足够。」

学长手里拿着十字型螺丝起子冷淡地说道。他把玩着大约二十公分长的螺丝起子,斜眼看了木门一眼。

「被他们关进来的时候我观察过,这扇门没有锁,只利用一根门闩上锁。拿螺丝起子从细缝插过去往上撬,应该就可以移开门闩。」

「……原来如此。这方法……出乎意料地普通耶……」

我赞成地点了点头。学长愕然地问:「你在遗憾什么

?」接着他再次看向那扇木门。

「就算能出去,棘手的是出去之后,就算我们很小心地躲开织口手里的电击枪攻击——」

「还要对付猩猩三人组。」

「这是什么名字,还有,猩猩是本性温顺的生物。」

我插嘴回答,学长却无奈地瞪我一眼。猩猩本性如何根本不重要,现在没必要介意是否使用猩猩的称呼吧。我默默地在心中反驳,学长则平静地说:「关于这点——」

「幽灵,你能不能用合气道打败他们?」

「嗄?嗯、嗯……这个嘛……」

我自然而然地犹豫要如何回答。柔道是一种以近身攻击为主的武术,以合气道与之对战,确实能占上风。趁他们抓住我之前,借力使力,看是要直接压制对方或者把对方摔出去都行。可是,这个技巧仅是用于一对一的时候,三对一的状况下就很难施展开来。何况我只是个弱女子,对方可是高大的男生耶。

「很遗憾,他们要是一起围攻,我就没辙了。」

「说得也是。」

学长大概知道我会这么说,颇认同似地说道。

既然知道答案何必问呢,问了也只会让人觉得悲惨。我正想这么反驳时,学长突然伸出手,抓住挂在我胸口上的链坠并压低声音说:

「如果可以事先预知对手的动向呢?」

……什么?

***

「喝!」

「唉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右手抓着对方的手腕,大拇指使劲一掐,这个穿着开襟衬衫的男生便发出宛如野兽的咆哮。趁敌人的身体失去力气的瞬间,我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肘并撞击他的手腕,接连攻击最痛的穴道,让他痛到连惨叫声也发不出,身体不停抽搐。攻击可以到此告一段落,但为了以防万一,我继续把左手伸到不住颤抖的男生侧腹,右手伸到他的头部。他与我四目交接,眼神仿佛正在问:「你想干嘛!」同时我的身体转了半圈,右手使力一抓。

「喝啊啊啊啊!」

「你——唔!」

他的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随即坠落地上。巨大的身躯被攻击后一度颤抖,接着便一动也不动,和旁边那个已经昏倒的T恤男一样失去意识。确认他不可能再站起来之后,我气势十足地喊了声:「很好!」

「第二个人也——搞定了!」

满是架子的织口家秘密地下室回荡着我的声音。柔道社三人组里的最后一人似乎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这名穿着连帽上衣的壮汉悲痛地喊着:「不会吧!」

「为什么这个跟竹竿一样瘦瘪的女人可以打败我们两名社员……?」

「很抱歉,我就是个瘦竹竿!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介意自己的外型喔!」

「吓!」

「振、振作点!有什么好怕的!」

躲在柔道社社员后面骂人的是织口老师,她说话的语气也和连帽衣男一样困惑。我可以理解她的困惑,原本被囚禁的两个人不但突然冲出来,身边的壮汉还一个个被打昏,难怪她会这么惊讶。老师姣好的面孔如今脸色苍白,她看着凄惨倒地的两名社员,严肃地说:

「太没用了,这么轻易就被打昏……!算哪门子的武术家?」

「老师!这么说太过分了!就算经常锻链身体,一旦被按中穴道同样难以反击,人类若承受了超越极限的痛苦就会昏倒!这就是那家伙使用的招数!」

连帽衣男张开双臂,摆出柔道特有的防御姿势后说道。我一边与他保持距离,一边在心中默默称许:「说得不错喔。」

合气道是一种利用敌人的力量将敌人摔出去的技巧。很多人都这么想,但是瞄准人的穴道直接攻击也是合气道的技巧之一。要无情地攻击对方的穴道让我多少有些迟疑,但是我和学长的性命端看这次的战斗结果,无路可退。所以,觉悟吧!我瞪着连帽衣男,等待攻击的时机。织口老师大概等不及了,再次大喊: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清楚为什么我对你们几个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替你们掩饰吗?还不快点动手!」

「我、我知道……可是她好像知道我下一步要往哪里打,很可怕!刚才我们三个人想合力抓住她,结果……」

「别胡说!你再继续拖延下去,我就收回柔道社的特权并公开你们做过的坏事!懂了吗!」

织口老师面目狰狞地喊着,或许是她的威胁起了效果,连帽衣男大喊:「呜喔喔!」接着跑过来,使尽全力从正面攻击——原来只是假动作,其实他想迅速转到旁边抓我的领口。他那粗壮的手臂一抓住我的背心领口时,我轻巧地转了一百八十度,伸出拳头用手背猛击他的脸。指尖传来沉稳的触感。很好,打中了。

「想偷袭?可惜,全都被我看穿了。」

「怎——怎么会……!」

连帽衣男狂喷鼻血,身体不停摇晃。但我的攻击仍未结束。我抓住他抓着我领口的手,穿过他的手肘箝制住手腕,他痛得发出惨叫声。

「啊?可恶、为什么会这样——」

「听好,我现在要压住你然后把你摔出去,这会让你非常痛,但不会有生命危险。」

「咦?等、等等——等一下!」

男人的惨叫声响彻整间地下室,他不停地说「等一下」,这个仅存的柔道社社员看着我慌张地说:

「我也不是自愿做这些坏事的啊!柔道社有个秘密规定,就是要绝对服从织口老师——不,是服从织口家的人的命令,逼不得已我才……!快住手!我不会继续攻击了!所以……」

「你说谎,你明明想趁我松懈的时候使出全力打倒我。」

我打断男人真切的恳求。他哑口无言,不明白为什么我能看穿他的计谋。我面向男人果断地对他说: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大可以拒绝接受织口老师的命令。都活到这个年纪应该能明辨善恶。何况若帮了织口老师,你也能得到好处,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我瞪着他的眼睛说道,他听了脸色大变。飘着熏死人口臭的嘴传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表情自困惑转为愤怒。

「混蛋……!这个臭女人太嚣张了!」

「你是不是想弯曲手肘逃跑!太天真了!」

男人还没开始挣脱,我便扭转原本抓住的手腕,连帽衣男的巨大身躯立刻翻转一圈,发出一声哀号后趴倒在地。

「啊……!」

「——搞定。」

打倒他之后,我默默地点头。把他摔出去的同时也狠狠按了他的穴道,我想他暂时爬不起来了。我低头看向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的连帽衣男,拍了拍掌。活该。

「喂,幽灵。你会不会太心狠手辣了?」

「跟这家伙做过的坏事相比,还算是手下留情。我应该狠狠踩他下面一脚才对。」

我边和绝对城学长说话,边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人组。织口老师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们,以颤抖的声音说:

「柔道社的三名社员竟然被一个女孩子给……?怎么可能!」

织口老师不但语音颤抖,连身体也簌簌地发抖,她凄厉地喊道。

嗯,我了解老师的心情,确实很难相信。我很同情老师,同时也想起刚才在囚禁室跟学长的对话内容。

***

「如果可以事先预知对手的动向呢?」

学长摸着我胸口的链坠这么说道。突然提出这么超现实的假设,令人搞不懂学长的用意,我惶恐地说:

「如果可以预知对手的动向应该会赢,甚至可以趁他们三人同时围攻我之前,各个击破……但是我没有预知能力啊。」

「你有。只要拿掉这个就行了。」

学长抓着竹环链坠这么对我说道。在那强势的语气震慑之下——加上他的脸孔靠得好近——我完全没有办法反驳。我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学长继续说道:

「没有时间了,所以我直接说结论吧。我怕你的心情受到影响或害怕,所以一直没跟你说,其实你拥有『觉』的力量。」

「觉……?」

「觉是一种住在山区,能读取人类心思与情绪的妖怪。」

我愣愣地重复了学长说出的名词,学长的妖怪讲座又开始了。为什么只要一提到有关妖怪的话题,学长就可以这么滔滔不绝呢?为什么都在这种紧急的时刻了还要聊妖怪?我有妖怪的力量又是什么意思?心中不断涌现新的疑问。但是我知道,只要学长开始谈论妖怪就不会有我插嘴的余地。

「觉的外型很像人类,因此也称为山人。从《真怪秘录》的备忘录可以得知,觉其实是一种具备特殊能力的山区民族。还不清楚他们是否与土蜘蛛一样是仅存的原住

民族后代,或者该归类为其他系统的种族,但是山区确实存在着具备此类能力的居民。在当时被人们当成妖怪看待,但是以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超能力者。」

「什么?等、等一下。」

「不,不能等。还有,觉的力量来源及原理目前仍是一团谜。备忘录记载,觉是少数真正的妖怪,也就是所谓的真怪。让你很头痛的耳鸣其实是附近人们的心声,你还无法正确使用觉的力量,所以这些心声成了重复的不协调声音,让你痛苦。还有——」

「停!学长真的要停一下,一下下就好。」

我大声地打断学长的说明,学长和平时一样说个没完,但是今天的速度好像比平常还快,让人无法理解。我低语并试图整理目前接收到的资讯。

也就是说,我听见的耳鸣声其实是别人的心声,而这算是妖怪的能力……?

……不行。我还是听不懂。这个穿着羽织的妖怪学专家不理会我的困惑,无情地再度开口。讨厌!学长你的脸离我太近了啦!

「现在没时间慢慢解释。在织口要杀掉我们之前就得开启你的能力,我必须机械说下去。你喝了酒就一定会耳鸣是因为酒精让你的精神呈现开放状态,提高了感应周围人们心声的能力。懂了吗?就算你听不懂我也要继续说。」

「这样很强人所难耶……!呃,可是那个——为什么我会有超能力?」

「当然是因为你的祖先之一是觉。」

我挤出仅存的一点点理解力提问,学长则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咦?这是什么意思。我哑口无言,学长则越说越激动。

「正确地说,是被称为觉的人类才对。你记不记得,温泉旅馆发生付丧神事件时,我说过对你的家乡很有兴趣?因为我猜测你的祖先之中可能有觉的存在。事实上,我在山神的民俗资料馆读过有关你家乡的民间故事,其中有住在山上的妖怪与村民生下后代的纪录,还说这些妖怪与人类生下的孩子也遗传了觉的能力。也就是说,读心术是一种会遗传给下一代的超能力。」

「我的老家有这种故事……?我完全没听过。」

「历史上有许多你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我讶异地问完,学长跟着这么回答。还来不及回嘴,学长就继续说:「就像那个被当成妖怪并被消灭的山居民族一样。」

「你是指……土蜘蛛?」

「没错。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的祖父讨厌迷信,所以从来没说过这些妖怪的故事,对吧?根据我的推测,也许你的祖父也拥有读心术的能力,甚至察觉到孙女也遗传了同样的能力。所以他刻意不让孙女——也就是你知道太多这方面的事,同时建议你学习合气道。」

「嗄、嗄……?」

不行。我的思考回路完全跟不上。为什么又扯到我祖父?不,祖父就算了,合气道跟觉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试图用眼神这么告诉学长,学长立刻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和合气道一点关系也没有?」其实会读心术的人是你吧?学长!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心里想什么就会立刻显现在脸上。

「合气道最古老的指导手册《合气之术》中将『读出敌人心思的技术』当成必要项目。读心,也就是读取对方心意的一种技术,也许合气道最初就是一种控制读心能力并加以运用的技术。所以你的祖父才会建议你练合气道——练了合气道之后,你也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如何使用这个能力的方法。」

「我学会了……怎么使用觉的能力……?我不会啊……」

「是谁拿掉了镇压耳鸣的链坠之后就找到地下室的入口?」

我不停摇头否认,学长便这么问我。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学长则继续追问:

「为什么你第一次走进织口的研究室就发现滑头鬼的头颅骨?难道这些都是巧合?我不这么认为。你会拿起头颅骨是因为觉的能力让你感应到让织口很在意的物品。思念残留——注意细微迹象也是觉的能力之一。这种能力便称为Psychometry(读心术),日文发音的简称就是Satori(觉)。」

「原、原来如此!原来觉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啊!」

「我开玩笑的。」

正因这出乎意料的事实而深受感动,学长却一脸严肃地说是开玩笑。这种时候别开玩笑好吗!我有点想揍学长一顿。这时学长竟颇有深意地弯起嘴角——就这样温和地笑了笑。

「咦?」

这个笑容在上次的连续假期时也曾经出现过——看起来很温柔的笑容。这次正面直击让我不禁暂时停止呼吸。

好狡猾。绝对城学长太狡猾了啦。

这么近距离露出微笑,会让人手足无措啦!

学长不理会火冒三丈的我,轻轻笑了几声。

「因为资料室的文献有记载,所以我早就知道觉的真面目是什么,也知道如何发现及要怎么做才能镇压住觉的能力,只是……我没想到真的有人拥有觉的能力,甚至还出现在我面前!当你来找我帮忙时,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那天晚上你回去之后,我跟明人说『我实在太感动了!』的时候,还被明人嘲笑!」

学长大概是笑容只能出现一秒主义者,他说话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过从他稍微上扬的语调可以知道他现在有多激动。

……原来他高兴的时候是这样的表情。就在我这么心想时,凹陷眼窝中的两颗眼珠凝视着我,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

「听好了。四月开始我替你做的检查就是根据前人留下的资料所想出的超能力训练法。根据检查结果,你控制能力的技术已经比春天时进步许多。」

「学长说我有进步……但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相信我。我只会骗客人还有讨厌的家伙。」

学长充满自信的发言与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我不安的话语。让我保持沉默,他接着说:「对了——」

「你之前说自己很没用。」

「嗯、是啊。我真的很没用。」

「你错了。」

学长铿锵有力的宣言再次打断了我的泄气话。那双瘦弱白皙的手静静拍打着我的肩膀,熟悉的低沉嗓音飘进耳里。

「你的确无知又鲁莽,但绝对是个人才,我保瞪。我可是绝对城阿赖耶,你可以相信我。」

「我、我……?」

「很强。」

「……咦?」

令人好讶异,学长面对面看着我说出意外的话。这个人——绝对城学长竟然当面称赞了我?我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吓到嘴巴一张一合。学长傻眼地说:「怎么是这种反应?」接着从地上那些秘密道具里拿出小瓶装的威士忌,用那只以男人来说稍嫌纤细的手熟练地转开瓶盖,将里头的琥珀色液体倒在瓶盖。

「学长究竟想做什么……?」

「这具有增强力量的作用。对手有三人,最好暂时加强你的能力比较保险。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与文献的记载,喝下这个分量的酒,能够让读心术增强五分钟左右。搞定后立刻戴上链坠,别忘了。」

我不安地发问,学长则流畅地回了一大串。学长把威士忌倒满杯盖后,看着我说:

「我负责打开门闩,之后就交给你……可以吗?」

「嗄?啊、这个、呃——」

「不,不对。应该说交给你了!」

绝对城学长把瓶盖递给我,看着我说。我头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信赖与期待的表情,难得一见的表情让我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很快地点了点头。

「……交给我吧。」

我说话的音量虽小,却无比清楚。我做好心理准备,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接下装满威士忌的瓶盖后一饮而尽。一口气喝光苦涩的液体之后,学长满意地点头,开心地——咦?学长又笑了——补充说道:

「同样住在山区的妖怪——觉的后代要挑战消灭了滑头鬼的坏蛋。不必手下留情,就当作是替伙伴报仇,痛快地打一场吧!」

「是!」

***

——以上就是我们在囚禁室里的对话内容。

也就是说,我能读取柔道社三人组的心思,让我在三对一的不利情况下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但是织口老师并不知道我有超能力。我调整呼吸后戴上能镇压读心能力的链坠,眼前的老师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她问我们想怎么样,绝对城学长冷冷地回答说:

「胜负已定,你的手下已经被我们打败了。」

「……你想要什么?钱?」

「若是平常我会说是,但是这次情况不同。被当成妖怪的滑头鬼,实际上是人类的近亲并一直生存到近期的事必须公诸于世。你们家族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也必须公开。」

地下室里回响着穿着黑色羽织怪人重低音的回答。他

同时往前踏出一步,在橘色灯泡的光线照射下,学长宛如站在舞台上被投射灯照耀着的演员。他大摇大摆地在地下室走着——然后停在放着头颅骨的木架前方。

「为了慰借死去的亡灵,也为了让某天想知道这段历史的人能够获得需要的资讯,所有的资讯都应该记录下来并公开。」

「学长说得这么好听,之前替人驱魔的时候还不是隐藏了不少资讯?」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只利用大家都查得到的资讯。要是无法察觉真相,那就是委托人自己的问题。」

我小声地讽刺学长,但是学长立刻否认。他的借口很没道理,但是学长似乎自认为很有道理,还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别再插嘴。学长拿起尼安德塔人,也就是滑头鬼的骷髅头后转身向织口老师说道:

「我要把这个头颅骨标本送给相关研究单位,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事实纪录也一并送去。至于该送去哪里……嗯,送到国外的大学,织口家就无法干预了吧。」

「不要!」

一声高亢的惨叫声打断绝对城学长冗长的发言。我被叫声吓了一跳,站在我面前的织口老师则再次发出沉痛的声音:

「不要那样做,求求你……!绝对不能那样做!」

织口老师双手环抱着颤抖的自己,泪眼婆娑地喊着。总是优雅温柔的老师现在却如此慌张,让我很困惑。其实应该说我从之前就觉得奇怪,我不懂为什么老师要这么执著,是否有着什么我无法理解的理由呢?

「害死滑头鬼的人并不是老师,就算学长把骷髅头的事情公开,老师也不会被判刑呀。」

「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必须守护的家族名声!」

我怯怯地说,老师立刻气势惊人,严厉地回应,让我一时语塞。老师继续大喊:

「织口家族是一个包括我在内的庞大而伟大的共同体,也是唯一肯保护我的地方,更是我的一切……!绝对城阿赖耶——若是从前的你一定能了解我的感受!」

「喔?你知道我的过去。」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这么有名!」

学长颇感兴趣地发问,织口老师也立刻回应。唔?老师说学长很有名?学长是在哪个世界很有名啊?被他们冷落一旁,无法加入对聒的我只能一头雾水。老师斜眼瞄了我一眼后,语气严峻地说道:

「你出生于日本颇具代表性的政治世家,是个天才儿童,也是一位读书时不断跳级,才十五岁左右便进了大学的杰出少年。这就是过去的你,绝对城阿赖耶!你们家在政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信汤之山同学也一定听过你过去的姓氏。家族为名门之一,不少人官拜大臣……结果留学时你却一头栽进妖怪学的研究之中,愚蠢到抛弃显赫的家世!甚至改名换姓!」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

老师铿锵有力地说着,绝对城学长却不耐地耸了耸肩。初次听闻的事实让我震惊到不停地眨眼。这么说来学长不但系出名门,同时还是个天才儿童,最后却选择研究妖怪学而抛弃自己的家族。我很好奇学长究竟发生过什么才做出这种决定,但是我更好奇的是——

「……绝对城阿赖耶原来是学长自己取的名字?」

「没错。因为原本的名字是为了选举策略等无聊的理由取的,太过招摇。改名字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必须跟别人提及的话题,所以就没有刻意提起——」

「那还用说吗!天底下哪有父母会替孩子取这么可笑的名字。」

绝对城学长话还没说完,织口老师便大声地插嘴说道。学长叹息着说:「我还没说完耶。」老师却充满怨气地继续说:

「绝对城——收集世界上所有典籍与智慧,为了研究探索而存在,绝对难以攻克之堡垒。这应该是井上圆了提出的概念。还找来杵松明人与汤之山礼音——等于是天狗与幽灵跟随着你,你该不会是把自己当成了妖怪学的始祖吧【※妖怪学始祖井上圆了,专门研究妖隆学,创立东洋大学并修建哲学堂(现为「哲学堂公园」)。哲学堂里建有「哲理门(妖怪门)」,门的两侧放置天狗与幽灵的石像。】?抛弃了继承家业、治理国家的使命,到头来竟投身于这么无聊的学问——」

「你认为无聊也无所谓!」

这次换绝对城学长打断老师的话语。充满自信的重低音回荡在地下室,绝对城学长转身看着织口老师,果断地说:

「我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挖掘出被埋藏着的妖怪们的真面目,设法让妖怪存在的证据留在世上。家族名声和使命都与我无关。」

「你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你们家、整个家族——」

「……就让这话题到此结束好吗?」

我忍不住插嘴,对着不断大吼的织口老师这么说道。我走近露出讶异表情的老师,同时谨慎地思考如何开口:「其实——」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但我认为人不该为了家族做到这个地步。确实该对祖先怀抱感恩之心,毕竟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但是像老师这样如此执著家族似乎有些本末倒置……」

「你……你闭嘴!你——」

老师以颤抖的手拿出一个黑色的机器。是刚才击晕我的电击枪!我才刚看清楚老师手里的电击枪,老师就把电击枪的刻度转至最大——「若是把电力调到最大,甚至能够杀人。」脑海响起这个声音——同时老师发出目前为止最惊人的呐喊:

「你懂什么!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我……!」

织口老师发出近乎悲鸣的喊声,同时拿着电击枪朝我冲过来。我正想闪躲时,脑海里倏地出现无比沉重而痛苦的耳鸣。

出乎意料的冲击让我的身体簌簌地发抖。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动不了,无法理解。

我慌了手脚,而视线一隅的绝对城学长诧异地说道:

「那是接收了超越极限的怒意所导致的冲击!喝酒后强化了读心能力反而更糟糕……!幽灵!振作点,快躲开!」

学长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他说的话无法传进我的大脑。感觉越来越奇怪,好像清楚地看见震怒的织口老师以慢动作朝我冲过来。闪着火花的电击枪距离我的身体还有一公尺、九十公分、八十公分、五十……

「啧!」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学长发出咋舌声,然后将手里的头颅骨扔向织口老师。

圆形的头颅骨击落即将夺去我性命的电击枪后掉落地面,摔个粉碎。最后仅存的滑头鬼头颅骨破碎的声音敲开了我僵硬的心,我不禁大口呼吸,同时熟悉的声音也跟着传入耳里。

「振作点!别乱了心神,汤之山礼音!」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叫幽灵,我叫汤之山礼音——嗯?学长,你刚才喊了我的名字……?等一下,重要的头颅骨摔破了啦!」

「摔破了又怎样!你先保护好自己再说!你明明很强啊!」

「啊——好、我知道了!」

意识恢复之后我立刻抓住织口老师,阻止老师捡起电击枪。我抓住她伸出的右手并扭转,就这样把老师压制在地上,夹着头发的发夹因此松脱,一头秀发跟着散开。

——很好,搞定了!

但是就在确定已经制伏老师之后,我忍不住瞪大双眼。

「……咦?」

「别看!」

织口毫师趴在地上大喊,虽然老师要我别看,但是我的双眼已经离不开老师的头。该如何说明看见的东西呢?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东西。若依照看见的状况直接形容的话——

「……那是嘴巴吗?」

没错,是另一张嘴巴。

嘴巴上下各有一片小巧的红色嘴唇,从双唇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奇怪的白色尖牙及细长的舌头。虽然我是觉的子孙,没资格说别人奇怪,但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原来你是『二口女』。」

说话的人是不知何时走到我和老师身边的绝对城学长。他低头望着被我压制住的老师,这个出身名门却选择研究妖怪学之路的怪胎一如往常不请自来,径自开始说明:

「所谓的二口女就是在后脑杓长出另一张嘴巴,拥有两张嘴巴的女人。后脑杓有着脑髓,是重要的部位,若是在这么重要的部位长出呼吸及进食用的器官,也就是嘴巴,照理说那个人就不能思考或记忆,不过事实上并不会如此。根据我解读的备忘录,二口女与觉一样是真怪——也就是真实的妖怪之一……织口,你天生就是二口女吗?」

织口老师并未回答绝对城学长的问题,只点了点头。也许自己是二口女的事实被发现让老师感到沮丧,方才的气势已然消失。我忍不住同情起老师,被我抓住的老师平静地开始诉说:

「织口家偶尔会出现二口女。爷爷说,织口家祖先做了不少

坏事,才会有这样的报应。如果想让第二张嘴消失,就得尽心替织口家做事才行……」

「胡说。」

织口老师吞吞吐吐地说明,但绝对城学长却冷淡地插嘴。学长,这样说会不会太狠心了?我立刻抬头想反驳,穿着羽织的妖怪学专家却抢先一步,他耸了耸肩并叹息。

「亏你还是日本文学教授,居然不知道二口女有两种。其中一种起因的确是因果报应,但是报应导致的第二张嘴通常来自于伤口的变形。但你却不同,你是天生的二口女,和因果报应无关,也就是说和你的祖先犯下的恶行毫无关系。那种说法一听就知道是为了让你产生罪恶感,甘愿成为家族的一枚棋子所编出的谎言!」

「那、那么,为什么——我会长出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原因。也只能跟你说所谓的二口女『就是这种东西』,毕竟它是真怪……可是我知道怎么治好它。」

「「咦!」」

绝对城学长最后的那句话让我和织口老师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我们的反应大概让学长觉得有趣,于是他满意似地点头向我示意:「可以了,放开她吧。」好、好,我知道了。我松开压制老师的手,织口老师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以恳求的眼神望着绝对城学长。

「真、真的吗?你知道——怎么治好二口女?」

「嗯。想知道的话就来找我谘讯。」

穿着黑色羽织,打着黑色领带,有着长长浏海与白皙的肌肤,态度嚣张且具备与妖怪有关的庞大知识。打从我进大学以来因许多事件而熟稔的怪人傲慢地宣布。织口老师似乎仍无法置信,她张大双眼站在学长面前——

「文学院四号馆四楼的四十四号资料室,到那里就能找到我。」

——绝对城学长则清楚地这么对老师说道。

***

「……嗯,是啊。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一整晚,杵松同学。详细情形晚点再聊——不行,用电话讲大概要讲上一个小时。我不是开玩笑。总面百之,我跟绝对城学长都没事。学长受了一点小伤,但是他本人说没事。就先这样,晚点见!」

说完之后我挂上电话,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

结束了漫长的骚动后走出地下室,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天亮了。杵松同学传了一堆简讯给我。第一堂课还没开始,所以学校里的通道空无一人。我和绝对城学长并肩走在空荡荡的校园小路上。

「……学长。」

「什么事,幽灵?」

「滑头鬼的头颅骨打碎了,重要的证据就这么没了。」

「……嗯,是啊。」

不带任何情绪的回答自高处传来,刺入我的胸口。我反倒希望学长说打破头颅骨是为了救我,要我感恩什么的,如此一来我还不会这么内疚。不过,我还是得道歉。但是就在我准备说「对不起」的时候,学长便粗声粗气地说:

「你不需要道歉。我们知道了《真怪秘录》已经出版,甚至得到了这本书。织口说她手上只有一本,但是我相信某处一定还有其他卷存在,只要知道这些便已足够。」

「可是,那个头颅骨——」

「别再说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绝对城学长手里拿着失而复得的备忘录与《真怪秘录》,斩钉截铁地宣布。不容拒绝的魄力让我不敢再提头颅骨的事。我惶恐地说:「那么——」

「我换个话题好了,其实我还有问题想问学长。」

「想问什么?别想问我的过去,我不会回答。」

「学长的过去我当然也有兴趣,但我想问的不是那个。我被织口老师电晕之后,到柔道社三人组来到地下室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不是吗?为什么学长没有趁那段期间逃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学长企图装傻,我立刻回应。柔道社三人组还没来之前,敌人只有织口老师一人,当时也已经知道老师有电击枪。学长只要拿出藏在羽织里的道具,一定能逃得出去。还有,学长乖乖地被柔道社三人组打的事情也疑点重重。

「为什么学长被攻击的时候不拿出催泪瓦斯或电击枪反击?」

问完,我抬起头看着学长,等了几秒,学长还是没有回答。看样子他不打算回答问题。

不想说啊。既然如此,我也有办法喔,学长。

我在心底默默地对学长这么说,然后偷偷退后一步,把链坠从脖子上拿下来。我回想着和柔道社三人组对战时的情景,把思绪集中在前方那个穿着羽织的背影上,他内心的声音就这么传进我的脑中。

——因为那个时候你被抓去当人质了啊。

——我只能乖乖地照他们的要求。

学长有些腼腆的想法在我的脑中静静回响。听到学长的心声时,我诧异地「咦!」了一声。是我害的吗?

「学长!你不是说万一有什么状况发生要自己逃跑吗?」

「怎么突然这样说?——你这家伙!居然使用觉的超能力!」

被发现了。我赶紧戴回链坠,但是为时已晚,学长早我一步转身。怕学长发怒的我反射性地做出防御动作,但是——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保护珍贵的真怪范例而已。」

——出乎我意料的是,学长没有生气,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学长的脸好像染上淡淡的红霞,说话速度也比平时快。学长的反应好奇怪。我讶异地停下脚步,学长却转身背对我,以熟悉的嗓音继续说道:

「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幽灵,快点走。我们得赶快回去整理凌乱的资料室。」

「啊——好、知道了!」

我回答的声音开朗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追着步履轻快的学长,走在他身边抬头看着他。

「学长,你改天也聊聊开始研究妖怪学之前的事情嘛。」

「只要你不随便读取别人的心,我想聊的时候自然会聊。对了,在地下室拿到的那本《真怪秘录》还写了很有趣的事。流传于奈良县一代的妖怪『撒砂婆婆』的真面目居然是——」

绝对城学长若无其事地回应了我之后又开始聊起妖怪。

这个穿着黑色羽织,打着黑色领带,留着一头长发,阴沉又常摆臭脸的妖怪学专家,怎么看都是一个怪人,实际上也确实很奇怪没错。

不过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会感到无聊。

现在的生活跟我进大学前期待的生活相比,别说是相差了一百八十度,说是相差五百四十度也不为过——但是这样也不错,我这么对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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