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帕士兵的故事
「喂,小子,这边这边!」听到呼唤声,我倏地清醒。脸颊好痛——回过神,地面就在眼前。我不知何时倒地,慌忙起身,摸到的泥土里掺着小石子,粗糙的触感刺激我找回意识。
一种砸下重物的「咚、咚」声追在身后。我想回头,传来一阵斥喝:「不要回头,快跑到这里!」复眼队长在我的右斜前方,距离相当遥远。
周围净是杉树。由于枝叶遮挡,四下一片幽暗。阳光照射不到,全是树荫。
复眼队长所在的地方很明亮。去到那里,便能脱离森林吧。
我连滚带爬拼命跑。不逃到明亮的地方,我就要被埋在树荫下死掉了。
我闪避四下耸立的杉树,焦急狂奔。
我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在后头追赶。速度绝对不快,但听得见缓慢而确实逼近的声响。
「快过来!」
复眼队长一脸严肃地呼叫我。画在帽上的众多眼睛,注视着我全力以赴。
冲出森林后是一片荒地。
四下豁然开朗,阳光展臂迎接我。
此时,后方传来声响。
我奔跑着,总算回过头,确认后方的情形。
是杉树。它用不知该称为脚还是根、分成三叉的树干踏着地面,也就是用三只脚引发巨大的震动。同时,许许多多的树枝朝四面八方延伸。树枝前端挂着叶片,宛如垂下的手掌。
好白。
从树皮到枝叶,都是白灰混合般的色泽。
几时从蛹变成这模样的?
每天早上睡醒,我们四人便分头巡视林中蛹化的杉树,严加戒备,却无法察知变化的征兆。
某日,我们穿梭在森林里时,大地忽然震动,白色杉树从后方追过来。
复眼队长拉扯我的胳臂,我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我吓到腿软,无法支撑身体。我应着「是」,想要站起,隋即又瘫坐下去。
「怎么!你不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吧!」复眼队长大喊。「你不是要保护城里的人,才来到这里吗?你不是来战斗的吗?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复眼队长的话点燃我体内的火焰。我以无形的手煽起火苗,很快蔓延全身。选上库帕士兵的我,不能暴露这种丢脸的丑态。
「你可是万中选一的士兵啊!」复眼队长吼道。
我踏稳脚步,站起身。途中我没再跌倒,朝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笔直跑去。「鹏炮大哥他们呢?」我边跑边问,复眼队长使个眼色。
在前面。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很远的前方。
再过去肯定就是山谷。
只差一点——倏地,我感觉衣服被往后扯,身体顿时变轻。我飘浮在半空中,视野摇晃,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因为我正在旋转。发现这个事实之际,一个庞然巨影逼近背后。
接着,我便被拉上去。杉树长出许多枝干,其中一根枝桠的尖端勾扯住我背部的衣服。
转头一看,是树。是树掀起来的皮,乍看恍若全身受伤。树皮虽是白色,表面仍湿湿黏黏,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昆虫刚羽化的状态。
脖子被勒住,意识逐渐远离。体温散失,胯下冰冰凉凉。
我会被吃掉吗?不,会被甩到岩石上砸碎吗?
勉强找回方向感,身体依旧倾斜,但我瞥见站在地上的复眼队长。
他在叫喊。
他是在叫我加油?叫我快想办法?说再见?还是骂我太没出息?我完全听不出,但复眼队长不断朝落入库帕手里,在半空中踢动双脚的我大吼。
我只能不停挣动双腿。
地面轰响着,库帕缓缓步向复眼队长。
复眼队长仰望着我,往后退一两步。与其说是逃跑,更像是拉开距离,思考对策。
我手足无措,已有可能被库帕杀死的心理准备。想到再也没办法踏上地面,不禁后悔,早知道就更珍惜站立、行走的每一个动作。
此时,一道光亮起。
下方的地面有东西发光。光并不大,小小的,却仿佛能贯穿人般锐利无比。
太过炫目,我不禁闭上眼。不料,身体忽然变得自由,自由得令人不安。
全身被一种强风灌入的感觉包围。就像冰冷的空气从屁眼穿过肚子,搔抓着胸口。
我掉下去了。
赫然睁眼,就看见地面。我急忙翻身,于是肩膀着地。虽然疼痛,但我滚着滚着,很快便站起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似乎惊吓到库帕。我们连库帕有没有眼睛都不清楚,总之,库帕的树枝放开我的衣服。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快跑!」前方的复眼队长挥舞手臂,催促着我。
库帕从后面追来,影子延伸,覆上我的背。不用看也知道,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我不停狂奔,分趾鞋袜脱落,变成打赤脚。
双脚仿佛不属于我,自顾自移动。一路连滚带爬,但我只能不断地跑。每当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我便一阵踉跄。
持绳索的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我前方站起。他们估算着拉绳索的时机。
快跑!复眼队长叫喊。
脚差点绊在一起。
库帕就在身后。「咚!咚!」的树木脚步声,及随之飞扬的土块,从背后扑天盖地而来,洒在后颈上。
大概是复眼队长下达指示,鹏炮大哥和卷发男起身,紧紧拉起枝叶编成的绳索,挡在我前方。
原本应该在我通过后再拉起,不然我也会撞上绳子。
可是,准备已完成。
原来如此,我懂了。由于我和库帕离太近,等我逃走再绊倒库帕太困难。只能连我一起绊倒。
虽然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立刻醒悟「这样就好了」。我就是被选来打倒库帕的,能够顺利引导库帕绊到绳子,并一同命丧谷底,也算是得偿夙愿。
身子往前倾。
鹏炮大哥的神情紧绷,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被我身后的库帕震慑?我无从判断。
绳索就在眼前。
我会撞上去,随追赶过来的库帕一块坠落山谷吧。
「扑倒!」
复眼队长的话声冲进耳膜。咦?我往旁边一看,复眼队长的手朝下挥舞,做出以掌心压住地面的姿势。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滑落。我伸出双手,顺势扑向地表。一个前翻,横倒后继续滚。一路泥土刮刺皮肤,我身体斜倾,不停翻滚。
终于滚过绳索底下。
可是,我停不住。视野旋转中,我看见地面的尽头,前方就是山谷。我伸手触地,试图靠十指煞车,却仅仅抚过。再使劲下压,随即传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和清脆的声响,指甲断裂。我会滚下山谷吗?
我边滚边睁大双眼。面朝上方时,瞥见一棵巨大的白杉飞越蓝白色天空。库帕被绳索绊到脚,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覆着白皮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谷中。
我的身体停止滑行,指甲断裂处渗着血。
我慢慢站起,环顾四周后,低头检查膝盖和胳臂上的擦伤。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不远处大力喘息,调整呼吸。
我走近他们,询问刚刚那是什么光,但两人也一脸纳闷。鹏炮大哥说,一踏上地面便发光了。
「库帕掉落谷底没?」卷发男问。
「还在半空中吧?」鹏炮大哥走过来,想窥探谷底。
此时,一阵剧烈摇晃,像是重物撞击地面,震撼四周。我知道,库帕总算掉进谷底。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早就晓得后续会怎么发展。库帕碎裂,含有的水分会喷洒出来。一旦淋到,我们就会消失。
「咦,可是没有水呀?」卷发男看着自己的身体,摩挲皮肤,四下张望。
不是的——我心想。水会从谷底喷上来,水滴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吧。水慢一点才会出现。
我做好心理准备。像在确认是不是下雨般,鹏炮大哥手心向上。
我犹豫着该不该闭上眼时,水花如同细雨,从天而降。头发濡湿,衣服濡湿,我不禁微笑。达成任务的成就感,让身体中心爽快地颤抖着。我们并未死亡,只是变得透明。
「其实,我发现反击的手段。」待顽爷讲完「上一场战争的可怕往事」,医医雄开口道。
「反击的手段?」弦低喃,我也纳闷地问:「手段?」
当时,众人担忧着未来,一片鸦雀无声,所以「反击」和「手段」两个字眼,听起来强而有力。
医医雄举起右手中的小皮袋:「就是这个。」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欢呼。
「那是什么?」库洛洛眯起眼,想透视袋内。
「我猜是黑金虫,刚才医医雄在家里磨虫子。」
「黑金虫?这个季节,黑金虫不是都还躲在地底?」库洛洛接着说,昨天不是才在这儿讨论过吗?
「它飞进医医雄家。」我没解释可能是老鼠不慎挖开黑金虫的巢穴,而是自夸:「是我打下的。」就像这样——我慢动作示范如何跃起打虫。来,睁大眼瞧仔细。
医医雄向其他人说明:「今天有只黑金虫跑进我家。」
「现下并非黑金虫的季节。」丸壶质疑。
「但就是有虫飞进来,还是猫帮我打落的。」
意外的是,人们似乎颇兴奋。原以为大家反应会很冷淡,嫌「区区黑金虫的毒能干嘛」。
「医医雄,你有何打算?」丸壶问。「你要怎么利用那些毒?」
「我就是来顽爷这儿商量的。」医医雄回答。「我想让铁国的士兵吃下黑金虫磨成的粉。」
「啊,果然是这样。好,很棒的点子!」丸壶亢奋地高喊:「就这么办吧,快!」一副要立刻飞奔出去,拿毒药泼敌国士兵的模样。
「可是,昨天也提过,铁国士兵不见得会乖乖吃下。」
「掺进水里就行。」顽爷随即回答。
「掺进水里?」弦有些疑惑。
「这样啊。」医医雄应道。
「掺进水井吗?」有人间。
「水井不够确实。」顽爷否决。「城里的人可能会不慎喝下。不是掺进水井,以前我去冠人家时,入口旁边有个大大的容器。」
「哦,水缸。」医医雄依旧语气平淡,但似乎有那么一点起劲。
「有水缸吗?」库洛洛望着我。
「嗯。」
踏进冠人家,左边靠墙处有个大水缸。那是搓揉泥土后烧制而成,平常装满水。其他人类的家中也有蓄水的水缸,不过,冠人家的水缸格外大。口渴时,我偶尔会去舔舔水,天气太热的日子,也会偷偷浸一下脚降温。
「对啊。」丸壶兴奋不已,「没错,把毒药掺进水缸就行。士兵住在那栋屋子,总要喝水吧。这个点子好,或许能把他们一举消灭。」
众人佩服不已,纷纷应着「有道理」。我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但他们早就喜上云霄。「在水缸里下毒,这下就能解决困境。」
「可是,要怎么到冠人家动手脚?一靠近就会引起注意。」弦问。
唔,这也是个问题——人们抱起胳臂,陷入烦恼。
「库洛洛,你怎么想?你觉得黑金虫毒药的作战能成功吗?」
「很难说。」库洛洛兴趣缺缺地舔前脚。「带着毒药在水缸里下毒,除非做得巧妙,否则会引起怀疑。」
「这样如何?」丸壶提议,「找酸人过来。」
「找酸人过来?为什么?」弦问。
「酸人能接近铁国的士兵啊。」丸壶有些激动,大概是等到具体可行的反击机会,卯足了劲。只要脑袋浮现念头,他就无法不付诸行动。
我认为这点子不坏。
「嗯。」菜吕点点头。医医雄则怀疑,酸人不会照他们预想的行动。
此时,库洛洛伸长背,回望身后。
「怎么?」
「不用去找酸人了。」
「咦?」我才在纳闷,酸人已无声无息闪进门口。
「又聚在这里,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酸人粗声粗气,态度依旧高高在上,宛如一把割开空气的小刀。
酸人突然登场,医医雄他们颇为错愕,气氛一阵紧张,每个人都僵在原地。然而,没有任何人害怕。以前,只要酸人骂「你们在干嘛」,人们就会吓得瑟缩。依酸人的心情,有时会挨揍,有时会被无故找碴。毋宁说,酸人大半时间都在找别人的碴,所以大家只能拼命辩解,向他求饶。
短短一天内,情况便完全不同。铁国士兵进占不到一天,势力关系倾刻改变。
「酸人的立场也变弱了。」我感慨道,「或许本人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医医雄转向酸人,「你来得正好。」
「咦?」
「我们有事拜托你。」医医雄打算实行丸壶提出的方案吧。
不料,「觉得正好的是我。」酸人以不容分说,充满压迫感的语气打断。「我也在找你,医医雄。」
「找我?」医医雄指着自己。
「医医雄怎样?」菜吕问。
「听着,铁国的兵长要我带你过去。」酸人撇着嘴巴。那是他看到人们不知所措、伤心悲叹时,感到欢喜的表情。
「他们需要医生吗?」医医雄大概觉得那是个大好机会。然而,酸人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是号豪。」酸人脸上的笑容加深。「听说,号豪供出你的名字。」
医医雄陷入沉默。
「什、什么意思?」丸壶的脸色一沉。
「什么意思?」弦也不安地问。
「听好,铁国的士兵拷问号豪。我不清楚详情,总之,号豪报上你的名字。看来,号豪似乎准备拖你下水。」
顽爷家仿佛冻结般,鸦雀无声。
「好了,快走。」酸人催促医医雄。他用力推着医医雄的肩膀,医医雄不禁呻吟。「号豪报出你的名字,快跟我去冠人家。我看你也完蛋啦。」
「我是清白的。」
「这部分铁国的士兵会问个仔细,我只负责带你过去。」
「唔,这也算是天赐良机。」医医雄凝视装着黑金虫粉末的袋子。
「嗯,是啊。」顽爷出声。「酸人,我们有事拜托你。」
「拜托我?顽爷在说啥。」
「大伙刚刚在烦恼,该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谁,你来得正好。」
「什么跟什么?」面对出其不意的要求,酸人一阵困惑。
「我们恰巧讨论到这一点。」
「对,提到要拜托酸人。」丸壶鼓起双颊。
「带医医雄去铁国士兵那里,是你的任务吧?」顽爷继续道。「那么……」
「怎样?」
「你得帮忙下毒。」
「啊?」酸人一愣。「下毒?这是在讲哪桩?」
在场众人仿佛要趁酸人混乱时,把一头雾水的他卷进来(当然,他们根本没想那么多),滔滔不绝地进行游说:「你待会儿不是要回自家吗?不会有人怀疑你。」「没错,谁都不会怀疑!」「你不是说站在祖国这一边吗?」「希望你替我们下毒。」
「所以,什么下毒?你们在讨论哪件事?」
「这里有磨碎黑金虫制成的毒药。」医医雄举起手中的小袋子,像在教导孩童规则。「倒进你家的水缸就行。铁国士兵住在你家,只要喝水就会中毒。很简单。」
「乱来,」酸人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那样会死人的。」
「没错,不过死的是铁国士兵。」
「乱来!」酸人再度怒斥。
「酸人,你父亲冠人打造守护城市的城墙,用的就是黑金虫的毒。你也效法你父亲,借毒药打倒敌人吧。」丸壶嚷嚷道。「你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还是,那纯粹是随口说说?」
酸人一时语塞,随即又逞强骂道:「你那是什么口气?」可惜,依然缺少魄力。
「难道不是吗?」菜吕站在他背后。「酸人,你不是我们这一边的吗?你要出尔反尔?那么……」「我们只能好好教训你一顿。」「是啊,下手吧!」「而且,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居然要投效敌营吗?」
他们对酸人多到不能再多的不满,或者说,这座城市长年累积对酸人的不满,随时都会爆发。
顽爷高声大笑。库洛洛也赞叹:「瞧瞧这场面,多热闹。」
酸人似乎察觉情况不妙,支吾一阵,回答:「还用说吗?我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那完全是为了摆脱危机,落荒而逃的态度。
「这样的话……」
「好吧,我答应。」酸人严肃地点点头。
「呜哇。」我和库洛洛对望。「真的假的?」「超可疑的。」
酸人语气急促。「我明白了。带医医雄过去,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吧?懂啦,我做就是。」
「你当真?」众人再次确定,并逼问:这不是随口说说的吧?
「你们不相信也没办法。不过,铁国也是我的敌人。」酸人的话声铿锵有力。
「那你刚刚为何犹豫,不立刻接受下毒的任务?」丸壶质疑。
酸人皱眉道:「我会害怕啊。」
「害怕?」
「被迫做这么危险的事,哪个家伙会一口答应?老实讲,谁都不想干这差事吧?」
「库洛洛,你觉得呢?酸人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咦?」
「搞不好,他真的满脑子只想着自保。」
「意思是,他会背叛?」
「他没想这么深吧。」
「话说……」酸人突然低声下气,「我方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啥事?」丸壶粗鲁地反问。
「不是有人提到,铁国士兵是我的杀父仇人。没错,我不能原谅他们。」酸人一阵激动,像被自己的话煽动。「所以,我会协助你们。不,请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是怎么啦?」丸壶和菜吕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理解忽然干劲十足的酸人。
「我脑袋一片混乱,坦白讲,我只考虑到自己。可是,我总算醒悟,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你干嘛?」丸壶又慌张地问。
医医雄冷静地将
手中的小皮袋交给酸人。「我们一起去冠人家,我会引开铁国士兵的注意力,你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
酸人颔首,应声「好」。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气氛沉重无比。喘息、叹息、吞口水声、无意义的举动纷纷出笼。
「好,走吧。」医医雄开口。在场众人类全挺直背脊。
酸人缩起下巴,问道:「你不用先回家一趟吗?不跟孩子或老婆说一声?」
「啊,也对。」医医雄答道。「的确,去看看家人吧。不过,提起这些,好像要一去不返。我打算办完事就回来。」
「当然。」酸人点点头。
医医雄环顾四周,开玩笑道:「你们那什么眼神,简直像在目送邻人赴死。」
「欸,库洛洛,你认为医医雄回得来吗?」我问。
「难说。号豪也没回来,不太乐观。」
「我们等你。」弦刻意轻松地说,眼眶却泛泪。
「啊,对了,医医雄。」
「怎么啦,顽爷?」
「万一……」
「万一?」
「万一你得供出谁的名字,就报我的名字吧。」
「顽爷的名字?什么意思?」
「我会全部担下来,就丢给我吧。」
医医雄一顿,应道:「我不打算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不过,他又沉默片刻,或许是短暂地想像起即将面临的遭遇,接着他叹口气,低语:「万一我说了顽爷的名字,还请原谅。」医医雄的脸上难得出现情感的龟裂。
谁都没能立刻反应。半晌后,丸壶出声:「别放在心上。」
「既然都要说,你报出顽爷的名字就是。」弦附和。周遭隐约飘过一股柔软平静的空气。
「酸人,拜托你了。」菜吕上前几步,用力握住酸人的右手。「我相信你。」丸壶跟着过去与他握手,弦也一样。
「啊……嗯,好的。」面对陌生的状况,酸人有些手足无措。尽管拼命隐藏,但感觉得出他正为受到信赖而感动。
医医雄随酸人离开顽爷家后,阴郁的空气盘旋不去。或许是号豪与医医雄都不在,缺少领导者的缘故。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们,暗想下一个发言的人,会不会成为中心领袖?
弦打破沉默。「顽爷,这是我听美璃说的。」
「说什么?」
「以前成为库帕士兵的幼阳,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虽然遍体鳞伤。」
「幼阳很了不起。」菜吕出声。「他打倒库帕,是勇敢的男子汉。」
「客套话就省省吧。」顽爷笑道。「幼阳体无完肤,浑身是血,连脑袋都不正常,形同已死。那不能算是平安归来。」
「美璃说,幼阳的手指和脚,都遭库帕射出的石子砸出许多洞。」
「美璃记得真清楚。没错,肉被挖出洞,骨头碎裂,血也止不住地流,就像古老传说描述的一样。那等于是死了,根本称不上英雄。」
「弦,怎么突然提起幼阳?」
「哦,美璃说……」
「弦只会『美璃』说、『我家美璃说』。」丸壶调侃他。
弦满脸通红,继续道:「美璃曾听幼阳低喃『石头发光』。由于石头发光,他才能逃离库帕。」
「哦。」顽爷一脸怀念。「是啊,我也听到了。」
「他果然这么说过?」弦不禁提高音量。
「幼阳告诉我,他是趁石头发光逃掉的。」
「到底是怎样?」丸壶不耐地问。急性子的他,听到别人谈论自己不懂的事,想必很烦躁。
「喏,库帕士兵的传说中,不也提及发光的石头吗?」弦解释。
「是啊,的确。」我也记得,传说里的主角被库帕抓住,千钧一发之际,地上的石头发光,害得库帕放掉主角。
「没错。」丸壶和菜吕不约而同道。
「那么,」弦深吸口气,「搞不好真的有发光的石头。」
「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丸壶颇为讶异。
「你是指,传说中打倒库帕的发光石头?」菜吕蹙眉。
「我不晓得是不是石头打倒库帕,不过石头发光,库帕吓一跳,传说中的主角才能逃脱。假设幼阳讲出一样的话,从前库帕所在的地方,也许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你们觉得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发光的石头本身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若传说与幼阳描述的情景相符,其中可能有某些理由。
「发光的石头……」丸壶开口。
「原来真的存在吗?」菜吕愣愣道。
「对。」弦敛起下巴,语气明确。「那么,搞不好能拿来当武器。」
「武器?」
「帮助我们挺身对抗铁国士兵的武器。」弦的口吻活泼许多,周围瞬间一亮。从战败遭到敌国支配的昨天起,这个国家——至少这座城市,充满隐没于黑夜的沉重,然而,此刻却降下一道微光。或许是虽然只有一点,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明朗的缘故。我不禁觉得,不管是黎明到访,还是漫漫长夜,仿佛都由人类的一个表情决定。
「拿来当武器?行吗?」丸壶怀疑。
「简直胡扯。」菜吕抽动鼻子。
「不,这是有可能的。」顽爷加强语气。
「是啊,毕竟它都能放射出惊吓库帕的强光了。」弦激动得倒嗓。「或许也能让铁国的士兵看不见,变成我们强力的武器。」
「嗳,前提是真有那种石头。」菜吕摸摸眉毛。
「要怎样弄到发光的石头?」顽爷问。
「很简单,喏,根据传说,往西北方前进就会碰到库帕的森林,照着走就行吧。」
「未免太笼统!」我这只猫比人类先哀叹。往西北方走应该就能抵达——我实在不觉得凭这点线索便能找到目的地。
最后,众人没想出弄到「发光的石头」的具体方法。
一定是「如果能弄到发光的石头」这样的对话本身太不现实。只是大伙一起痴人说梦,互相安慰。别提取得发光的石头,连西北方也去不了。
「库洛洛,我出门一下。」
「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医医雄。他被带到冠人家,不晓得会怎样。」
比起这边的痴人说梦,感觉医医雄那边的事会更有意思。
不快点去,或许会错过好玩的场面,我匆匆赶路。医医雄踏入冠人家时,酸人能成功将黑金虫的毒粉掺进水缸吗?机会难得,我想亲眼目睹。
喏,快跑啊!尾巴催促似地朝前方摇晃。
看见冠人家的门口了。
视野闯进一道小影子,尾巴咕溜一转。我停下脚步,放眼望去。
是老鼠。
该说是学不乖吗?一阵寒颤般的兴奋窜过体内,我努力按捺下来。
不同于上次,不是大批老鼠,而只有两只。一只体格壮硕,另一只额头上有白点,都挺直背,用双脚站立。那是「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
他们在冠人家的墙边安分地等待。我以为他们会溜走,或停在原地不动,没想到,他们慢慢走过来,我大为惊奇。他们细长的尾巴晃动,怎么样就是会刺激我的欲望。
「你们在考验我的耐性吗?」我挖苦道。「中心的老鼠」没放在心上,向我打招呼:「见到你太好了。」甚至还说:「我们正在等你。」
真会讲话——我心想,同时觉得真讨厌。不是因为不愉快,而是不知如何是好。对方和自己一样会说话,想袭击的欲望便会萎缩。
「等我?你们怎么晓得我会来这里?」我问。况且,先前他们不是声明「假如有事,就到仓库」吗?
我急忙左右张望,害怕周围有众多老鼠的眼睛,像网子般密密观察我。
「这次其他老鼠没跟来吗?」
我猜,「中心的老鼠」一定是顾及同伴的安全,判断他俩出面才是聪明的做法。原来如此,真是体恤同伴的好领袖。
然而,事情却非我所想。「中心的老鼠」开口:「我们希望瞒着其他老鼠和你谈谈。」
「瞒着其他老鼠?」
「是的。我和这位『远方来的老鼠』谈过,认为或许该向你们重新提案。」
「你是指交换条件吗?告诉我们情报,但要放过你们?我还没跟其他的猫讨论。」我只能据实以告。「之前强调过很多次,我们无意识中便忍不住要追捕你们,即使想住手,也不容易……」
「没错。」「中心的老鼠」附和。
「没错?什么没错?」听到意外的发言,我不禁一怔。
「我们仔细想过。你们猫表示,不是故意要追捕老鼠,而是无法压抑冲动,这一点能够理解。当然,即使如此,也不能逆来顺受。只是我们认为,己方有必要付出一些努力。」
到底会冒出何种提案?我毫无头绪。接着,「中心的老鼠」面不改色地说(不过,我原本就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变化):「能不能减少攻击的老鼠数目?」
「减少?数目?」
「嗯,是的。」「中心的老鼠」淡淡地继续道。「我们会贡献
一定数目的老鼠。相对地,请不要对其他的老鼠动手。」
起初,我听不明白对方的提案,一时讲不出话。
「我们决定先理解你们的欲求。可是,处在不知何时会遭到攻击的情况下,无法安心过日子。」
过日子——这说法让我赫然一惊。我一直以为,老鼠只是存在一隅的生物。老鼠也要过日子,当下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要怎样……呃,选出献给我们的老鼠?」
「我们自行选择。」「中心的老鼠」看看「远方来的老鼠」回答:「我会和他,或其余同伴商量决定。」
「根据何种基准?」我没这么问。对方没义务解释,就算我听完,也没什么用处。即使他公开,也可能是无法以我们的尺度衡量的基准。
「实际贡献的老鼠数量和时间必须再讨论,但我们会依约把一定数量的老鼠交给你们。」
「然后,随便我们追捕吗?」我的脑袋仍一片混乱,眼前老鼠谈话的内容实在异常。我以为他很聪明、从容大度、讲求逻辑,某些部分却与我们扞格不入。「如同我刚提过的,」我姑且试着说明:「我们攻击老鼠的理由是出于原始的欲求,并非规律的行动。纵使你们献出固定数量的老鼠,我们也可能没心情,不去理睬;相反地,也可能一时冲动,无论在场的是哪些老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
「我们会在选中的老鼠身上做记号。我正在考虑,往老鼠尾巴末端抹上黑色的果实汁液。你们依记号选择追捕的老鼠就行。」「中心的老鼠」完全不顾我们在鸡同鸭讲,以一贯的语气继续道。
一旁的「远方来的老鼠」面无表情,静静地聆听,并未插嘴。
「可是,被选中的老鼠一定不情愿吧。他们不会反对或抵抗吗?」
「我们会解释。」「中心的老鼠」回答。「一直劝到大伙接受。」
「一直劝到大伙接受?」我的尾巴摇晃起来,仿佛在摸索谈话的方向。
「遭指明去让猫追捕,没有老鼠会毫无抵抗地接受。我们也有生命、有想法、何孩子、有日子要过。可是,我们能请他们积极思考,当成一桩重要的任务。」
「哦……」我只能呆呆应声。
「比方,这是我刚刚想到的,你们猫和我们老鼠在大家面前决斗如何?」
「你以为老鼠和猫决斗有胜算吗?」
「目的不在得胜。不过,对老鼠而言,就有一个『与猫决斗』的重大使命,而你们则能体验到『追捕老鼠』的快感。不参加决斗的猫在一旁观赏,也能身历其境,发泄一些欲求。」
「被选上的老鼠能接受吗?」
「他们可视为与巨大的敌人对抗,是充满勇气的行为。目的是挺身对抗,死亡不过是结果。」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应道。虽然不觉得合理,但「中心的老鼠」确实渐渐说服我。
「然后,这大概是最重要的一点。」「中心的老鼠」又开口。「在决斗的过程中,血淋淋地揭露剥夺生命的行为,也许能对你们造成某些影响。」
「什么意思?」
「追捕老鼠的行为,等于是在剥夺一只有意识老鼠的生命。希望你们透过客观的场面,自觉到这一点,而非一味冲动、随波逐流地行动。」
「不好意思,你讲得太难,我不敢说我听懂。」
「对不起。」
「如果这样不行……」「中心的老鼠」接着道。
「怎么?」
「采用之前提出的方法也行。请让我们选出的老鼠,为你们工作。你们可任意使唤,相对地……」
「要放过其他老鼠吗?」
「是的。」老鼠回答,目光倏地转开。他注视着我背后,我一回头,看见加洛。他似乎是路过,可能是发现我们,僵着抬起右前脚的姿势远望。「噢,多姆。」他慢慢走近,「我正在想你呢。」
我一点都不想他。
老鼠们浑身颤抖。
「哦,老鼠们也在。」加洛的尾巴摆呀摆,像在探索空气般摇晃。
「加洛,不能捉他们。」麻烦的节骨眼又碰上加洛这家伙,我内心一阵苦涩。难得对方打算稳妥地解决,跑来毛毛躁躁的急惊风加洛,原本能顺利了结的事也会搞砸。
「知道啦,知道啦。」加洛天生油腔滑调,经常随便打包票,这会儿也只是随口说说吧。「我是懂得自我克制的好猫。」
「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多姆,你不就平静地在跟他们交谈吗?我也没问题。嗨,你们好,我是加洛。」他向站在我旁边的两只老鼠打招呼。
「你好,请多指教。」「中心的老鼠」回应。「远方来的老鼠」向他附耳低语。
「老鼠真有礼貌。」加洛一脸佩服。
「加洛,你不要紧吗?」我担心地问。
「什么不要紧?」
「要是你开始心痒,最好离远一点。嗳,虽然没必要对老鼠顾虑那么多,不过我们冷静地在商量正经事。」
「尽管放一百个心。你不妨剖开我的身体瞧瞧,除了骨头和肉,剩下的全是自制心。」
听到这句话,我益发担忧。
此时,冠人家的大门口传来人声。是独眼兵长。
「你就是医医雄吧?进来。」独眼兵长命令道。
老鼠们似乎被人的气息吓到,瞬间消失。这种时候他们溜得特别快,一眨眼就无影无踪,或许是他们生存的能力之一。搞什么,不见啦?加洛略带遗憾地埋怨。
「对了,加洛,铁国的士兵找医医雄过去。我打算到冠人家瞧瞧,你要一起来吗?」
「不要。老鼠就罢了,我才不跟人类打交道。」
冠人的家门前站着铁国士兵。他们围住来报到的医医雄,立刻把他拖进屋里。我听见医医雄问:「号豪怎么了?」
士兵没回答,默默带医医雄进屋。与号豪被抓去时相比,动作斯文太多。号豪是四个人合力抬走的,或许是他激烈抵抗,士兵没别的办法。乖乖服从的对象,铁国的士兵没必要动粗。
步入屋内,墙边的一名士兵俯视着我说:「啊,猫又来了。」他没生气,也没嫌烦。
「何时想去哪里,是我们的自由。」我答道,但在他们耳中似乎只是愉快的叫声,所以他们仅仅别开视线。
刚到时没发现,总是摆在正中央的桌子——那是冠人以木头自制的桌子,挪到旁边。柜子再次挡住秘密入口。
医医雄笔直站着,慢慢环顾周围。「号豪在哪里?」他望向里面的房间。
「他在另一间房等你。」独眼兵长走上前,与医医雄面对面。清瘦的医医雄个子高一些,但论威严与强壮,显然独眼兵长更胜一筹。「他指定你来。」
医医雄表情不变,「反正是你们硬逼他的吧?」
独眼兵长用力摇头,笑道:「不,是他主动告诉我们的。」
「怎么可能?一定是受你们强迫。」
「他告诉我们,你是这个国家最能信赖的聪明人。」
医医雄像在闪避挖苦般,没多加理会,径自走到里面的房间。
「不要随便走动。」独眼兵长警告。其他士兵闻言慌了手脚,想抓住医医雄。医医雄粗鲁地挣扎,喊着:「不要碰我!」
「安分点!」
「以为叫我安分,我就会乖乖听从吗?」
我不禁感到奇怪,这一点都不像医医雄。他不是会不理智地鲁莽行动的人,而且遣词用句也变得粗暴许多。是在紧绷的状况下,失去冷静吗?不过,我马上想到答案。
医医雄约莫是想引起注意。
入口附近,我背后的墙边站着酸人,紧张地悄悄拿着小袋子。那是医医雄交给他,装有黑金虫毒药的袋子。水缸就在他旁边。
为了方便酸人下手,医医雄故意做出招摇的举动。
所以,他才会大步走到隔壁房间,引起士兵们的注意。
枪很快就登场。独眼兵长举起短筒枪对准医医雄,喊道:「乖乖站着不准动。」几名脸上涂颜色的士兵跟着举起枪。
好,趁现在——我心想。
酸人啊!我甚至想大叫。酸人啊,立刻走到旁边,把握在右手的粉撒进水缸!
好,进展如何?
酸人并未行动。
他以为自己是长在那里的植物吗?一动也不动。
我忆起稍早之前,众人在顽爷家呼唤酸人的名字,轮流与他握手的场面。交给你了,我们相信你,一定要成功下毒……在场所有人都鼓励酸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目送他离开。
那究竟算什么?
酸人只想自保,不一定会站在同胞这边。连我都觉得,若受众人深深信赖,不可能会背叛。自信比人类更客观审视人类的我,实在太嫩。
酸人举起右手,扯开嗓门报告:「医医雄准备下毒!」
居然选在这种节骨眼背叛——我佩服不已,打了个哈欠。
冠人家——当然冠人已死,不该叫冠人家,总之屋里一片寂静。
铁国的士兵全注视着站在近处的酸人。至于医医雄,他浑身紧绷,
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独眼兵长的嗓音低沉,电流般震动我的尾巴。
那是一种分不出愤怒或惊讶的激动,仿佛透露出他过去的暴力行为。
「喏,你们瞧。」酸人举起袋子。「这里装着磨碎黑金虫制成的粉。」
所有人都转头看酸人,独眼兵长走过来。他的步伐很大,每一步都强而有力。「黑金虫?」
「只要磨碎,就能做出毒粉。城墙的刺涂的也是这种毒。」
「哦,那个啊。」
铁国似乎也晓得黑金虫的毒。
「这是他准备的?」
「不只是他,是众人讨论决定的。他们打算把毒药掺进那个水缸。」酸人左手指着水缸,毫无尊严可言,完全是谄媚的态度。
独眼兵长顿时胀红脸,没遮住的眼睛瞪得快充血。他的嘴唇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妙。当然,不妙的不是我,而是医医雄。医医雄恐怕会遭愤怒的兵长凌虐。
「酸人,你在干嘛?」医医雄一字一句地质问,语气粗暴得难以想像。他的双臂受制于士兵,但张开的嘴里伸出舌头,那股魄力几乎要卷住酸人。
「酸人,你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看到医医雄大吼。
酸人不见一丝愧疚。
「你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医医雄的神情变得凶狠,口沬横飞。他的脸一向如石头般坚硬,不显露任何变化,此刻却潮红歪曲。「等你回去,小心被打死。」
「医医雄,我才不会解释。你以为会是谁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医医雄,你吗?不是吧?去报告的是我。」酸人恢复冷静,一脸理直气壮。「倒是你,你认为能平安回家吗?」
医医雄顿时沉默。
「放心吧,医医雄,我会转告你的家人,说你英勇奋战过。」酸人继续道。
「差劲透顶。」医医雄语带不屑,总算恢复原本那种压抑感情的冷静。「你真是个差劲透顶的人渣,连那里的猫都比你高尚太多。」
是指我吗?
废话,这还用比!
我好想高声主张,可是没吭声。反正说了也没人懂。
酸人听到医医雄的斥责,板起脸。「居然拿我跟猫比,真不愉快。」
「那是我要讲的话。」我反驳。
「医医雄,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的家人,你是多么窝囊地向铁国的士兵摇尾乞怜。」酸人双眼闪闪发光。
我的尾巴一个旋转,向后看似地伸出去。什么事?人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转头一看,另外两个士兵走进来。中间夹着弦。
「弦,怎么了?」医医雄的神色一沉。他怎么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吧。
「我、我好像也被叫来。」
「谁叫你来的?」医医雄凝望独眼兵长后,瞥向酸人。「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你就是弦吗?」独眼兵长问。「号豪也报出你的名字。」
两名士兵拉扯弦的胳臂。大概是觉得痛,弦轻声呻吟。他可能是脚下一绊,突然向前扑倒,变成四肢跪地的姿势。由于视线高度与我接近,我忍不住关切:「弦,真糟糕,你还好吗?」弦的脸就在旁边,我无法不出声。
弦虚弱一笑。危机当前,猫却悠哉地待在这里,他或许感到滑稽吧。「你总是在我附近呢。」他对我说。
咦,他听得懂我的话?我有些兴奋,其实并非如此,弦纯粹是自言自语。「如果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他低喃。
瞬间,我仿佛被刺中胸口。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人类,我有这样的自觉。可是,一旦发现人类也认为我们是单纯的旁观者,且完全不期待我们帮忙,便觉得自己极为无力、不负责任。旁观的立场非常狡猾。
「喂,你也过来站着。」独眼兵长指着弦。两名士兵默默拉起弦。
医医雄和弦被命令站在放水缸的墙边。
独眼兵长及其他士兵面对着两人。
「喂,你们搜过号豪家吗?」酸人嚷嚷。「他家里应该有从我家偷走的刀子。」
那不是你塞给号豪儿子的吗?我目瞪口呆,不禁叹息。
「不管遇上任何事,我都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弦虽然一脸苍白,却咬紧牙关,颤抖道。
「名字?」独眼兵长神情有些紧绷。「你们藏匿谁吗?」
其他士兵也一阵紧张。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疲劳气味,是汗水与泥土的气味。想想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战斗与长途跋涉,所有人一定都累坏了,或许是疲劳导致他们神经敏感。他们的脸还是一样,涂得花花绿绿。
「是不是有谁来城里?」独眼兵长又问。涂着颜色的面孔,看起来几乎不像人脸。
医医雄和弦面面相觑,纳闷着独眼兵长为何这么问。我也仰望他们,困惑道:「这是在讲什么?」
「昨天你提过,你们在调查有没有可疑人物。那是在指谁?」弦反问。
我蓦地想起,弦在枇枇家曾和独眼兵长短暂交谈,内容就是「可疑人物」及「库帕」。于是,弦接着说:「你很介意库帕的事,库帕士兵的事。」
独眼兵长转动脖子,约莫是压到骨头相连处,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听着,我们必须向你们说明。接下来,我会逐一说明。」
「说明什么?」医医雄和弦同时间道。
「关于库帕的事。」
「我上次不是讲过了吗?你还不满意吗?」
「不满意。」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独眼兵长的话声恢复平静。「听好,这个国家的人称为库帕的巨大杉树……」
「你们也知道库帕?」医医雄十分诧异。
「知道。」答完,独眼兵长随即板起脸。「不过,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是现在已没有的意思吗?
医医雄也有相同的疑惑。「你的意思是『现在已没有,但以前有过』吗?」
独眼兵长冷哼一声,像在嘲笑无知的孩童。「不是,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这个国家和铁国看待库帕的观点不同吗?我想到今早美璃的推测,铁国与这个国家的战争可能与库帕有关。
「喂,跟这些人讲再多也没用,还要再罗嗦吗?快点带去地下比较好。」酸人相当不耐烦。
「地下?那是哪里?」医医雄心生警戒。
独眼兵长没回答。「喂。」他再次举枪瞄准医医雄,就是那把稍微超出手掌大小,打爆冠人脑袋的枪。
「你要杀我吗?」医医雄浑身一颤,神色紧绷。但他很快平复情绪,冷静地确认:「号豪也是这样被你杀死的吗?」
「不是的。」独眼兵长神情一松,「我在考虑,干脆让你使用这把武器。」
「让我使用?」医医雄眨着眼,不知怎么反应。
「理由呢?」弦问。
「我把这枪借你,你跟酸人决斗如何?」
「这、这是干嘛?」酸人颇为惊慌。「什么意思?」
「我们都累了,有点厌倦眼前无趣的状况。」独眼兵长一脸认真,又转动起脖子,像在为肩颈酸痛而困扰。「所以,想观赏余兴节目。来决斗吧,库帕的故事之后再谈也无妨。反正库帕的故事不会跑掉。」
「我们怎么可能决斗。」酸人嘟嚷。
然而,医医雄没立刻否定。他表情沉重,仿佛下定决心。「医医雄?」弦担忧地唤道。
哦,难不成医医雄打算跟酸人决斗?
我猜想着。果真如此,就有一场好戏可看。
我兴奋不已,尾巴开心地高高竖起。
「谁来……」弦低喃着,像是六神无主、软弱地哀叹。谁来解救这个状况呀——他试着寻找能够依靠的对象。
此时,传来一道声响。虽然仅仅是风拂过树木般的细微声响,弦却感动无比地脱口:「是透明士兵!」医医雄闻言,望向弦。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在惊讶弦的胡言乱语,还是有同感。
「透明士兵,马上解救我们吧!」弦大声呼喊,独眼兵长等人吓一跳。
我不能不同情弦。因为我知道,乘着无人的马进城,及弄出他听到的声响的并非透明士兵,只是一只老鼠。
透明士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弦,你真会一本正经地说蠢话。」酸人嘲笑。「怎么可能有人来救你们?」
「谁晓得?或许透明士兵已抵达,并打倒一个铁国士兵。」
「我说你啊……」酸人目瞪口呆。
此时,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一道烟雾窜过我们的附近,及人类的脚边。
灰尘扬起。
一小团东西从左至右跑过去,迟一些,又有另一团东西跟上。
人类抬起脚,睁圆眼睛,顿时一阵骚动。自己的脚仿佛被疾走的烟尘席卷,他们狼狈不堪。
士兵们根本没看清那团窜过的东西,望着不同的方向,惊慌失措地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是透明士兵吗?」弦瞪大双眸,喃喃低语。「请救救我们,透明士兵!」
不是透明士兵啦!我真想纠正他。
只是老鼠溜过,
猫追上罢了。
我的视线捕捉到滑行般紧贴在墙边逃窜的老鼠。那只「中心的老鼠」从外面闯进来,飞奔而过。他就像巨大水滴溜过光滑板子般,跑得十分顺畅,相较之下,追在后头的那团黑东西——加洛,举止笨拙粗糙许多。
加洛以爪子制住滑空的脚,撞上墙壁,又追过去。他双目炯炯发光,完全失去自我。
加洛终究无法忍住追逐老鼠的冲动。
他遵循太古的指令,全心全意地跑进这里。
老鼠拼命地跑,从尽头墙上的小洞奔出外面。
至于加洛,他显然太慢降低速度,或过度沉迷于追逐,以为能穿过那个洞穴。这是常有的目测错误,他应该先用胡须确定能不能穿过那个洞,却疏忽此一步骤。
他想把头钻进洞里,不料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
由于冲得太快,加洛四肢都撞上去,全身因冲击塌扁,贴在壁面。一时半刻之间,他就好似一块贴在墙上的薄布,不久后,便像从头部掀起般逐渐剥落。他轻飘飘掉下,不停前后折叠,倒落在地。
完全就是这种景象。
「加洛。」我不愉快地唤道。
加洛从薄薄的布状「砰」一声膨胀变回猫形,不免有些尴尬地喊着「嗨,多姆」,突然细细舔起手。「嗨,多姆,原来你在这里。」他这次总算不好意思说「我正在想你」了。
「剖开你的身体,里面不是满满装着自制心吗?」我走近,忍不住傻眼道。
「哈哈,我就是这样。」加洛不害臊地回答。「吓到你啦?」
「当然。」
人类受到的惊吓更大。他们很久之后才发现是猫,差点尖叫。
「啊,那家伙在哪里?溜走了吗?」独眼兵长出声时,弦已消失无踪。
冲出冠人家时,阳光轻轻抚过我。
我寻找弦的踪影。弦没去广场,他离开冠人家又折返,转到屋后,朝城市外围奔去。
跑了一会儿,我发现弦的背影。他蹬着地面,双手划过半空般奔驰。
「弦要去哪里?」身旁传来话声,加洛也跟上来。
「继续待在冠人家,可能会遭士兵严刑拷打,所以他拼命逃走。」
「真亏他逃得掉。」
听到加洛的话,我回道:「加洛,都是托你的福。」
「就是说嘛。」加洛答得理所当然。
弦喘着气,脚步踉跄,我和加洛追赶在后。「没想到弦跑得挺快。」「好累啊。」我们边交谈,边紧紧尾随。
弦跑进前面的羊舍。围着栅栏的草地上,覆有屋顶的那座大型羊舍里,羊群正呆呆的——真的是呆头呆脑地聚在一块。弦笔直穿过栅栏间的通道。
我和加洛没走通道,直接越过草地。羊群浑身泥巴,里着说不上是干净还是肮脏的毛皮,嫌吵地看着我们。
「多姆,仔细想想,这些家伙或许也会讲话。」加洛有感而发。他奔跑着,身体微微摇晃,话声跟着弹跳。
「羊吗?」
「连老鼠都会讲话,体型更大的羊搞不好也会讲话,只是我们没主动搭讪而已。」
「原来如此,不无可能。」
不过,我也不想跟羊交谈,更不曾好奇羊的想法。他们被剪毛、挤奶,有时被砍断头再剥下毛皮,当成食物。「羊就是这种角色吧。」我只是看着,从没想过他们对于自己的立场有何感想。如果能与他们对话,或许会浮现这些问题,但实在麻烦。
通过羊舍时,弦停下脚步。此时,我总算发现弦来此的理由。
「哇,原来这些家伙在这里。」加洛仰起身子。「这些家伙好恐怖。我瞧瞧,一、二、三。」他算起徘徊的马。
在近处看到的马,一身光滑毛皮漂亮极了,触感想必很舒服。但那细长脸孔上的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且不同于牛羊,充满一种神秘感。马的呼吸非常粗重,脚毛毛躁躁地不停踏来踏去,也教我害怕。
弦虽然战战兢兢,但拼命把弄着缰绳。缠在马臀部的皮带系于栅栏上,他正试图解开。
「他们的尾巴也很特别,简直像人类的头发。」加洛说。
确实,从臀部垂下的尾巴,跟我们和牛羊的尾巴不一样。马的尾巴弹跳起来,仿佛在探索动来动去的弦。
「弦在干嘛?」
「他是不是想骑上去?」
「骑?骑这种动物?不可能一下就会骑吧?」
「不许动!」后面传来叫声。回头一看,刚穿过羊舍而来的独眼兵长,举枪对准弦。他旁边站着另一个士兵,也举起长筒枪。长筒枪架在肩上,以双手支撑。
弦微微弯身,手搭着马的臀部。奔跑后的呼吸尚未平复,他的胸口和肩膀剧烈起伏。
他们背后那一大片蓝白色的天空,仿佛索然无味地腑瞰此处。
马不晓得明不明白状况,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原地踢踏。
「不准动。」独眼兵长警告。「你想对马怎样?」
弦瞥向独眼兵长,又回望马,然后注视着士兵的枪,停下动作。他一脸苍白。
我走近仰望独眼兵长。兵长可能也一路追来,呼吸急促。
士兵把枪口对准弦,站定身子。「要怎么处理?」他向独眼兵长请示。
「真是麻烦。」独眼兵长撇下嘴角,半带着苦笑道:「原以为会更容易。」虽然看得出颇有余裕,但他无疑也在迷惘犹豫。
加洛拍拍我的身体,兴趣缺缺地用尾巴戳我。「喂,弦要干嘛?」
「大概是想去寻找吧。」
「找什么?」
「发光的石头。」这是我的猜测,毕竟弦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它。下毒的计谋失败,号豪和医医雄被抓走。即使弦会想去寻觅根据不明、连存在与否都不晓得的武器——发光的石头,也不奇怪。尤其弦非常老实,任何事都会相信。
「我要去,」弦大声宣告,「我要去库帕那里!」
不出所料。
至于加洛,他犀利地指出:「我不太清楚,可是弦像那样拼命时,通常不会有好结果。」
虽然只看得到一只眼睛,但我知道独眼兵长的表情益发凶恶。「你以为真的有库帕?」
「我要去库帕那里。」弦很坚持。
独眼兵长和士兵一阵紧张,纳闷道:「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有点麻烦,或许他已失去理智。这下棘手了。」士兵应道。
独眼兵长点点头,约莫是在指示开枪吧。
蓦地,脑海掠过弦在冠人家注视我的眼神。「要是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弦悄声道,显然已死心。可以说,根本早认定「猫就是不负责任、没用」。所有人一定都这么想。
我不否认。站在我们的立场,人类的行为与我们毫无关系,在一旁看着,也算是排遣无聊的一环。不管是弦骑上马,或遭铁国士兵抓回去都无所谓。
矛盾的是,一旦知道根本不受期待,我也会心生不甘。
然后,我的心境发生奇妙的变化。
要是没人能够解救弦,是不是该由我伸出援手?我暗想着。
「喂,多姆,你怎么啦?」
听到加洛的呼唤,我才发现自己重新站起。我仰起头,压低身体,确定脚的弯曲度。冲喽,要冲喽——我指示身体准备跳跃。前脚一点一点踩着地面。冲喽,要跳喽。膝盖蓄势待发。
我还没开口,加洛也做出一样的动作,躁动不安地扭着身体。
我踹蹬地面,视野立刻抬升,身体变得轻盈感觉真爽快。加洛也几乎同时跳起。
我瞄准独眼兵长,跳到他面前,伸出右前爪袭击那只没被布遮住的眼睛。像要削下木头般,斜斜挥下。
加洛跳上旁边士兵举起的枪。士兵失去平衡,发出尖叫。
该说不愧是兵长吗?他闪过我的爪子,身子后仰,头跟着避开,所以我扑了空。
我暗忖会直接落下,便勉强扭转身体,扑向独眼兵长。后仰的他被我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一道震动后,我失去上下左右的感觉。「多姆、多姆!」加洛呼唤着我,但我无法立刻转过去。
比起我,尾巴似乎能干许多。尾巴悠然伸起,像是丢下我先找回方向感。
我总算爬起,发现自己站在倒地的独眼兵长胸口。
「是猫啊。」独眼兵长呻吟道。接着,我的皮肉感受到一股压迫,吓一大跳。他抓住我的后颈。
一旦被揪住后颈,我们猫就会浑身脱力。虽然不难受,但四肢和身体都会颓软,失去活力,陷入懒散的状态,觉得什么都不去做,垂晃摇摆着也不赖。
第一只猫出生在世上时,便已具备这种习性。据库洛洛说,似乎是方便母猫搬运刚出生的小猫的设计。换句话说,这也是来自太古的指令吗?
独眼兵长站起后,依然拎着我不放。舒服的感觉让我变得毫无防备,恍惚出神。但弦出现在我的视线前方,他在马的旁边跳来跳去,试着爬上去。
马的脖子后面到背部铺着皮制装备,弦把脚勾在上面,撑起身体。
「喂,多姆!」加洛在底下叫着,带着苦笑
说:「你怎么被抓啦?」他的话声听在我耳里,也一样模模糊糊。「你可能会被直接砸在地上。」
独眼兵长身体动了起来。他伸出手,踏出一步。
伴随我「咦」地惊呼,身体被抛出去。像扔石头一样,强而有力。对独眼兵长来说,这几乎是反射性、出于想设法攻击的念头采取的动作吧。
我飞越空中。景色变化,风粗暴地搓揉着我,身体慢慢旋转。我瞥见蓝色的地面,原来是天空,而蓝色刚越过头上,又看到地面和加洛,两者也随即消失不见。我不住旋转着。
这是我头一次在天空飞行这么长的距离。而且,是与自己意识无关地被抛掷出去,更是搞不清状况。幸好,我的身体比脑袋先起反应。尾巴摇晃,校定方位,似乎在调整身体的方向。
所有声响消失,四周旋转的景色看得我神魂颠倒,差点向上天祈祷,希望永远在空中翻转。
高度渐渐下降。眼前出现一道褐色墙壁,我吓一大跳。那不是墙壁,是马。要撞上马了!我倏地睁眼,一头撞上。我借前脚的肉掌缓和冲击。由于害怕掉下去,便伸出爪子。着地技巧不坏,甚至称得上高明吧。
不过,爪子抓住的是动物身体,而非地面,似乎相当不妙。
马发出凄厉的惨叫。
马几乎要站起般高高抬起前脚,我怕被甩下来,爪子深陷,刺进马的屁股。事后,我才发现直接被甩下来比较好,当时我只知道拼命攀紧。
马发出更刺耳的叫声往前冲去,想必很痛。
加速的马吓坏我。
弦还撑在那里。他没被跑出去的马甩下,而是用抱住的姿势紧攀着。他把左脚塞进垂下的装备,右脚没地方摆,但配合马的摇晃,趁身体撞上的瞬间,终于成功跨上马背。
马的臀部挂着行李袋,我滑进袋里。马的速度很快,跳下去很危险。我探出头,往后一望,只见变得小小的加洛目送着我,呆立原地。
马剧烈起伏摇晃。「我很快就回来!」我朝加洛叫道,但实在不认为他听得见。
独眼兵长愕然伫立。他注视着骑马离开的我们,但没骑别的马追来。士兵举起枪,独眼兵长却制止般伸出手。
他放弃了吗?
马刚开始跑是受疼痛刺激,但一跑起来就不愿停止吗?还是找到该回去的地方?马脚步没停,轻快地继续驰骋。我们穿过圆道前进。
「喂,先停下,停下来!」趴在马背上的弦喝道。「叫你停下啦!」他急得发脾气,拍打马背。
不料,马反倒跑得更快,我们差点被甩下。未知的高速、未知的震荡,身体猛烈摇晃,脑袋随之震动,没办法好好思索。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城市的北端。
高耸的外墙围绕城市,马稍稍后仰停步。
弦笨拙地紧抓着马爬下去,走向出入口。可从内侧取下门闩,打开城门。
弦抱起粗大的门闩,蹲身抬起,挪到旁边。
城门慢慢打开,逐渐看到外面的景色。
此时,马再度跑出去。约莫是对墙外的风景有所反应吧。
「啊!」弦慌忙折返,已来不及上马。
马甩开弦,冲出荒野。
或许是待在广大辽阔的土地,马感觉到解放,于是无法止步,飞快前进。
只载着我的马,一心一意踢蹬着地面,像要发泄累积的欲求,哒哒哒地不停奔跑。
扩展在周围的土地,震慑了我。配合马奔跑的速度,景色不断往后流逝,很难掌握到全貌,但触目所及都是荒野,遥无尽头的景象让我茫然若失。荒野无边无际,辽阔得教我不禁怀疑现在也不停往外扩张。
前进一会儿,出现一座山。没何树木,只是一块突起荒地般的隆丘,看起来也像是人类的乳房或臀部。偌大的土地各处都散布着这样的山。
这片土地究竟绵延到何方?
放眼望去都是相同的景色,奔驰在永无终点的土地上的孤绝让我战栗,另一方面,却也有种获得解放的舒畅。
我钻进行李袋。
依偎着马匹的摇晃,我阖眼睡着。
「然后,」多姆老弟准备万全般望着我,「回过神时……」
「嗯。」
「我来到这附近。」
「原来如此。」
多姆老弟在我胸口摇着头,胡须规律地震动,我仿佛在看精巧的模型。
「马呢?你骑来的马在哪里?」我维持仰躺的姿势左右张望。虽然把神经集中在耳朵,却没听见脚步声。
「不在了,我已和马道别。」
那种说法简直像是抛弃长年交往的女友,滑稽好笑。
「你移动多远?呃,你骑了几天马?」
「我不记得几天,也不晓得距离。」
「你们的国家现在情况如何?」
「不清楚。我烦恼着怎样才能回去时,不经意发现你。」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这也是我得思考的问题。接下来有何打算?我想像起自己会不会一直躺着,晒成人干,变成标本。不能断定全然是妄想吧?标本的说明牌上该不会写着「戴绿帽的男人」?啊,果真如此,我手里的股票怎么办?股价会怎么变动?应该先确定一下收益再出门的。处在什么状况还担心这种事,我不禁要苦笑。
「那绳子不是很容易解开。」
多姆老弟说,我才注意到自己不停在扭动。我摇晃身体,尝试松开绑在身上的藤蔓。
「难道……」我脑中浮现一个点子,「这样下去,藤蔓迟早会枯萎,变得脆弱,到时就能切断这绳子。」
「或许吧。」多姆老弟没嘲笑,也没佩服,坦率地同意。
「不过,还没等到藤蔓枯萎,我可能会先凋零。」我不由得叹气。「而且也会饥饿,失去体力。」
「或许吧。」
「你一开始说,希望我听你的故事,因为你的国家面临重大危机。现在我听完了。」
「嗯,是啊。」多姆老弟打了个哈欠。刚刚他提到,哈欠只是无意识的生理现象,并不表示他觉得无聊或悠哉,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怎么看都缺乏紧张感,就是一派悠闲。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要我听你的故事,我也听完啦。」
多姆老弟倏地站起,拉长背脊,回望右侧,仿佛在嗅闻远方的气味。
怎么啦?我正要出声,他开口:「非常非常多的士兵,正要前往我住的城市。」
「咦,铁国的士兵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我不是骑马来的吗?我一直躲在行李袋里。」
「马中途没停下吗?」
「马愈跑愈慢,偶尔会停顿,换成踱步。」
「马跟你都饿了吧。」
「是啊。行李袋有少许蔬菜及谷物,喏,和『远方来的老鼠』骑来时一样。我吃了那些东西,所以还好,但马似乎很难受。不过,途中有能喝水的地方,马得以暂歇一会儿。那里能喝水,也有马能吃的草。」
「你是在哪里下马的?」
「那里。」
「那里?那里是哪里?」
「就是喝水的地方。我跟马喝水时,远方传来脚步声。是非常吵闹、粗暴的声音。」
「粗暴的声音?」
「是马。许多马和人类过来,大概有五十人吧,一半的人都骑马。」
我想像起二十五匹马和五十个人类的景象。
「他们可能也是来喝水的。我立刻躲进草丛,观察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的马呢?」
「被过来的人类抓住。他们说『原来在这种地方』,或许是他们认识的马。」
「认识?他们认得那匹马?」
「是啊。」多姆老弟回答。「那本来就是铁国的马,是独眼兵长他们骑来的马。然后,我偷听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正要前往我们的国家。」
「五十个人?」我颇为惊讶。「咦,铁国的士兵不是早就到你们的城市?」我随即恍悟,「是第二批啊。之前是先发队,或者说派去预做准备的吗?」
「嗯,第一批就类似接管的先发队。」多姆老弟也接受这推测。「那五十个人或许是负责正式接管。」
「原来如此。」
「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虽然在听到猫讲话时就该怀疑我的耳朵机能,但我是在另一次元感到讶异。「帮忙?我吗?」
「没错。」
「帮忙你救国?太勉强啦。」我说。「我们势单力薄,而且没有武器。」
「希望你跟我一起去找武器,就是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没错。」
「帮忙找石头而已,没问题。」我应道。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修来的缘,虽然就算是前世,我也不觉得和会讲话的猫能有什么缘。「不过……」我还是不得不提出介意的疑点。
「怎么?」
「你不是根本不关心人类吗?即使人类的喜怒会影响猫,但你也不会因此想解救人类吧?」他怎会突
然为了铁国士兵大举进占而慌张?我感到不可思议。
「哦,答案很简单。」多姆老弟眼珠骨碌碌地转。「我听到士兵在水源处的谈话。」
「他们说什么?」
「『到那个国家后,万一粮食不够怎么办?』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应道:『抢他们的粮食,假如还是不够,随便抓城里的动物吃就行。』」
「噢。」
「那大概是指我们猫。」
危险的不仅仅是人类,猫也自身难保。得知此事,多姆老弟的危机意识觉醒。话虽如此,马不见踪影,他忧心地四处乱逛,不晓得怎么办,饥肠辘辘时,发现倒在地上的我。
「我被你吓到,本来想逃跑。因为很可怕。」
「我很可怕吗?」我忍不住想告诉他,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可怕的人。不幸遭妻子背叛,却无法动怒,只会窝囊地愁眉不展。若说窝囊成这样实在可怕,我不否认,但我和「可怕」这个形容词是无缘的。连每次健康检查抽血,看到自己的血都会贫血。「我明明这么人畜无害。」
「我实在害怕,便把你绑起来。我担心万一你发飙,可能会踩扁我。」
「你这么小一只,真难为你了。」
「我拉起藤蔓,将另一端勾在各个地方固定。这一带恰恰长着桩木。」
「你怎么会想跟我讲话?」
「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不小心就说出声。」
「哦。」我又想起学生时期钻研过的康德。「孤单的人类为了把心情传达给其他生物,好像会模仿各种声音,向周围宣示自己的存在。」
我记得康德提过类似的话。即使明知语言不通,人类依然会对动物说话。而这是自然的反应。
「或许你也是一样的心情。」
「是吗?总之,我发现能跟你沟通,顿时改变想法。如果有你协助,或许可靠得多。」
「协助?」
反问后,胸口的压迫感消失。以为是心理作用时,我察觉缠在身上的藤蔓松脱。是多姆老弟为我解开藤蔓。
「我就相信你说的,你没那么粗暴,你不可怕。所以,能请你协助我吗?」
我慢慢弯曲膝盖,感觉在活动润滑油不足的齿轮。手也能够扭转,于是我扶地撑起上半身。
我躺在地上应该没很久,站起来看到的景色却十分新奇。我在原地做几下膝盖伸屈运动,多姆老弟慌忙远离。他的尾巴膨胀,毛发倒竖,变得像团拖把。张大眼仰望着我的他,看起来比刚才小巧许多。我向他伸出手,把他捞起来。
「你说协助,是帮忙找发光的石头吗?那我们去找吧。」若问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吗?我也不清楚。不过,与猫交谈,听到奇妙国家发生的战争后,我觉得一切都像是真的。
「不,或许不需要石头了。」多姆老弟第一次失去先前的聪慧,露出踌躇的神色。
「不需要石头?」
「没错。不必管石头,你能跟我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国家吗?」
「我吗?」
「大批铁国士兵已出发前往我们的国家。不只是人类,他们甚至想伤害猫。」
「老鼠也是。」我有些坏心眼地补充。「老鼠一样会遭殃。」
「没错,没错。」多姆老弟点点头。「不小心就忘了,不过没错,老鼠一定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我能做什么?现在前往你们的国家,追得上他们吗?」
「只能试试。」
多姆老弟定睛注视着我。
不过……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答:「我们走吧。」我已厌倦借口一堆,裹足不前的自己。
把猫放到地上后,我重新绑好鞋带,就要出发了。钓鱼小船翻覆,我差点溺死,皮鞋却没怎么弄湿。
我弯身准备抱起猫时,瞥见一样东西。草叶相叠的地方掉着一个沾满泥土的机器。拿起来一看,是数位相机。机型很老旧,连厂牌都看不出,或许不是日本制。
「那是什么?」多姆老弟在底下问。
「相机。」
「什么是相机?」
这样啊,他们的国家没有相机——我顿时明白,刚要解释,忽然想到一件事。
「会不会是这个在发光?」
我低语,多姆老弟一愣:「发光?」
「发光的石头指的会不会就是这玩意?」
「怎么说?」
我暗暗思忖。不晓得相机的人,看到突然亮起的闪光灯,很可能会吓一大跳。库帕的士兵或许是在哪里捡到这个相机,就算不是这个,也可能是捡到别的相机,然后按下快门。闪光灯吓到他们,符合库帕的传说情节。能不能这样推测?
果真如此,那就有些遗憾了。
发光的石头不能当成对抗铁国的武器。
为什么?
因为那只是一台相机。
「好,抱着我,出发吧。」多姆老弟一派轻松,完全不懂我内心的不安。
「居然相信我不会欺负你啊。」
「你是骗我的吗?」
「不,我是很安全的普通人。只是很佩服你愿意相信我。」
「我是从老鼠那里学来的。」多姆老弟应道。「停止怀疑,相信别人,也是一个选择。」
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多姆老弟在我怀里抽动小巧的鼻子,像是在斟酌风向,然后举手(或者该说举前脚?)指示「大概是那边」。我决定遵从他的决定。
广大的荒野绵延,我对徒步前行有些不安。粮食够吗?会不会在旅途中饿昏?走十公尺左右,便找到我的背包。
多姆老弟注意到背包,「哦,刚才也看过这个袋子,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而且好大。」
「这是我的行李。」我提起背包,里面装着携带用食品和瓶装水。开过的宝特瓶空了,另外还有两瓶。虽然物资不丰富,但我安心许多,有种得救的感觉。
别说是标帜,在连道路都没有的茫漠土地上前进,实在教人害怕。会不会永远走不到尽头?自己会不会在哪里倒下?
不过,走一段路后,这种恐惧就消失无踪。最近妻子外遇引发的一连串事情,或许导致我视野变得狭隘、倨促。比起恐惧,能去到任何地方的解放感,更让我觉得舒适。甚至较搭船出海,享受钓鱼心情舒畅。走在没有道路的荒野上,也是愉快的经验。
走了约一小时左右,我们便发现可疑的痕迹。
疑似马和人类脚印的痕迹排成好几列,延伸到遥远的前方。
看得出是源自我们走来的方向,再往右方前进。
「多姆老弟,铁国士兵可能经过这里。」
「对,没错,这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我直盯着脚印,顿时受到鼓舞。或许追得上的期待,还有我或许派得上用场的雀跃,同时涌上心头。我幻想着大展身手:心情十分亢奋,踏出的脚步也变得强劲了些。
风从左边抚过我的侧脸。这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
后来,我在路途中完全放空,默默专注于行走。
蓦地,我萌生一个小小的疑惑。这小小的疑惑幼苗一下就冒出子叶。稍早之前,多姆老弟提及「国家大小」,我颇为在意。我记得,溜进国王冠人家地下室的老鼠证实,独眼兵长曾说「铁国比这个国家大太多」。
「如果那是真的,不,这刚才也讨论过……」我又想旧话重提,「战争怎么会拖了八年之久?」
多姆老弟随着我的步伐上下震动。「喏,那是铁国独眼兵长的片面之词,大概是为了威胁他们而撒的谎吧。」他提出和刚才一样的解释。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我问。
「咦?」
「要是你们国家真的像独眼兵长所说,是比铁国小许多的国家呢?」我并非想使坏为难对方。只是以我最近的心境,实在无法不去想:「我们是不是该怀疑一下信以为真,甚至完全没想过要怀疑的事情?」我惦记着遭深信不疑的妻子背叛的事实。
我们夫妻之间没有问题。
然而,那是我这么以为而已。
更进一步来说,过去的人生中,我一直相信人类与猫无法交谈。
这些都是已崩解的事实。
其实,我们夫妻之间有问题,我和猫也能交谈。
多姆老弟歪着脑袋,开口:「假设我们的国家很小,又会怎样?战争为何会持续八年之久?」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对于信以为真的事,也有必要怀疑一下。」
我把深信家庭圆满、毫不怀疑的自己重叠上去。
不是「妻子怎么会外遇」,而是该从「我们夫妻是不是根本没顺利过」思索。
「怀疑什么?」
「好比库帕。」
「怎么讲?」
「真的有库帕吗?」
多姆老弟没立刻回答。他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我,也像在沉思。「你觉得没有吗?这么一提,独眼兵长也说没有库帕。」
「你们国家的人民都相信有库帕,而且派出库帕士兵,这些事实我并不怀疑。」
「那你怀疑的是哪一点?」
「依我的常识,很难相信有库帕这种树。或许实际上根本没有库帕,你们的国家却要人民相信。」
「谁?谁要人民相信?」
我一时想不到答案。一定是我老婆!我真想这样回答。万恶的根源就是她!
不过,多姆老弟的下一个问题,给了我更进一步的提示。长相可爱的他困惑道:
「如果没有库帕,库帕的士兵是去哪里、做什么?」
我不知不觉放慢行走的速度。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同时也是一针见血的指谪。
倘使没有库帕,那么,库帕士兵的制度究竟是什么?
「总不会是离开城里,从此消失吧?」多姆老弟质疑。「还是你要说,他们全变透明?」
我也想起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传说。我不认为人类会变成透明,当然,这是超出我常识范围的未知国家、未知人民的事情,不好断定人类绝不可能变成透明,不过我还是难以接受。
「库帕士兵究竟是前往何处?」我不禁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借着打倒库帕的名目,被带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是哪里?
我也不清楚。
说起来,我是多姆老弟国家的局外人,只是听到他描述清况,准备参一脚而已。
「我是半途加入的嘛。」我语带自嘲及内疚。
「什么意思?」多姆扬声问。
「我是个半途加入、凑热闹的人。」
我绝不会了解多姆老弟和他国家的人民是什么状况、有多苦恼。因为我不可能了解真实。
我偶尔会拿背包里的粮食吃。味道就像紧急口粮,没什么滋味,不过现在不折不扣就是特殊旅途中的紧急状况,所以我也不期待能享受美食。
途中睡了两次。不知为何,太阳一直没有落下,即使感觉「应该要天黑了才对」,却依然是白天。是因太阳仍逐渐西斜,所以体感时间与实际时间搭不起来吗?手表坏了,无法掌握时间。我抢在身体感到疲倦前在荒野躺下休息几次。装在胸口的多姆老弟睡相非常安详,连我也情不自禁被带进他舒适的梦乡。不过,我也忍不住想抱怨:居然睡得这么香,我可是为了你特地行军。
荒地上没有装备也没有被子,对于用背包代替枕头入睡,我并无多大的抗拒感。或许是气温适中,晚风拂过肌肤十分舒服,感觉像浸泡在风与月光混合而成的温水中。从仙台出发的时候,季节即将入夏,现在这个地点不一定也是如此。不过气候确实十分宜人。而且在广大的、看不见尽头的土地正中央(不管躺在哪里,自己仿佛都位于正中央)自由伸展身体,也非常快意。
我躺在地上享受泥土的触感,把脸凑近地面,凝目细看有没有生物,可惜连虫子也不见一只。有几棵草,我拔起一棵,心想根部或许会有小虫,但肉眼看不出来。也有长着花瓣的植物,或许是借由我不认识的小飞虫传播花粉。
醒来后我们便出发,追踪延伸到前方的脚印。我也担心过,万一下雨脚印可能会消失,却根本没看见半朵乌云。
多姆老弟的国家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我能做什么?还有,万一被卷入危险,我将会如何?
若说没有豁出去的心态是骗人的。我原本就是因发现妻子外遇,自暴自弃,冲动跳上小船出海,所以也可算是那件事的延续。
气候宜人,随时都能休息,脚步还是渐渐变得沉重。疲劳积累在大腿,尤其右脚跟的水泡破掉,磨擦的疼痛实在难耐。我停下来,脱掉鞋子,确认磨掉的皮,却无计可施。最近我都关在房间跟电脑大眼瞪小眼,为上市企业的股价变动忽喜忽忧,这久违的徒步旅行,不免对身体造成负担。
「如果有OK绷就好了。」我喃喃道,多姆老弟好像连那是啥都不知道。
为了减少疼痛,我改变走路方式,拐着右脚前进。这下换左腰哀叫起来。
「对了,你怎么想?」走着走着,又休息两次后,多姆老弟问我。
「怎么想?指的是……」
「老鼠的事。」不晓得是不是有点难为情,多姆老弟别开视线。
「老鼠的事?」
「『中心的老鼠』找我们谈判。」
「这么说来,我都忘了这件事。老鼠的新提案是什么?」语毕,我忽然想起。「啊,他要献上老鼠。」
多姆老弟点点头。「他们表示要定期给我们几只老鼠。不过,我们看到老鼠,还没意识到就会忍不住扑上去,这样的约定毫无意义。」
「反倒有点强人所难呢,『请你们务必收下老鼠』。」我说着,也觉得真是残忍。被选来献祭的老鼠岂不是太凄惨?而且,这样老鼠就能幸福吗?「不,这不是在追求所有老鼠的福祉。」
「所有老鼠的福祉?」
「因为献给猫的老鼠,最后还是会被杀掉。」找补充道。
「唔,是啊。简而言之,猫与老鼠的战争是个无解的问题,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
「猫跟老鼠的力量一开始差距就太大,或许根本不能称为战争。」我没特别的用意,语毕却不禁「啊」地叫出声,记起耿耿于怀的地方。真的是很小的地方,连小刺都算不上。
「怎么?」
「我在思索你们国家的状况。」
「你还无法相信我的话吗?」
连你也会计较我相不相信呀?我忍不住苦笑。妻子常把「相信我」和「你不相信我吗?」挂在嘴边。「不是的,只是有些介意。喏,根据你们的长老顽爷的话,以前你们不是也跟铁国发生过战争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顽爷出生以前的事。顽爷出生以前是多久以前,我根本无法想像。总之很久以前,我们的国家战败,铁国的士兵来了。」
「然后,你们国家的人民陆续遭到传唤,被逼着说出同伙的名字吧?先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进行支配。」
「顽爷是这么说的。我认为是可信的,因为这次战败,铁国的士兵也打算故技重施。」多姆老弟接着道。「号豪遭到囚禁,被迫招出医医雄和弦的名字。」
「我介意的是更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
「你们在过去的战争中输给铁国吧?」
「对,人类是这么说的。」
「既然已分出胜负,怎么又发生战争?」
听到我的话,多姆老弟一愣。他还是老样子,在我的胸口、肮脏的夹克口袋附近缩成一团,但很快钻出来,搂住我的脖子问:「什么意思?」
耳畔响起猫的话声,我又禁不住想:真的吗?真的有这种猫吗?我在跟猫交谈吗?会不会是我擅自把单纯的喵喵声解释成人话?或许是过于孤独,耳朵和大脑的功能出问题。
话虽如此,我也只能回答猫:「既然已透过战争打出结果,就没必要再开战吧?」
「该不会是后来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你是指,恢复战争前的状态吗?」当然,这不无可能。比方,我住的国家也是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落败,受美国支配的日本现今已完全变成一个主权国家。多姆老弟的国家可能在很久以前败给铁国,受到支配,之后变成对等的立场,又发生战争,是这么回事吗?「可是,怎会一再发生战争?」
「因为……」多姆老弟说到一半,突然伸出头,身体几乎探出夹克外。然后,他微微侧着脸,鼻子抽动,高高竖起尾巴,想利用天线探查状况。
「怎么?」我问,他并未回答。
察觉他的异状,我跟着望过去。
「哦,有岩山。」
荒野中有呈碗状隆起的岩山。或许是距离遥远,无法确切掌握实际大小。稍微张望,四处可见类似的岩山,看起来像是平坦辽阔的土地,其实是凹凹凸凸的。
「我来的时候也注意到,很像人类的乳房或屁股。」多姆老弟应道。
「确实满像的。」
「在你住的地方,男人也喜欢女人的乳房或屁股吗?」
我耸耸肩,「这一点应该是共通的,虽然我最近连老婆的裸体都没看过。」
「这样啊。」多姆老弟仰望着我,淡淡建议:「那你不妨趁现在仔细瞧瞧那座岩山。」
居然叫我看岩山代替女人的裸体?「那座岩山很特殊吗?」
「在那座岩山前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多姆老弟指示,我又移动目光。
岩山右侧更前面的地方,看得到宛如一团豆粒聚集的颜色。大概是人类聚在一起的影子吧,但看不出人数。
「对。」多姆老弟说明。「那就是铁国的士兵,还有马。」
我凝目观察,打扮陌生的人们旁边有许多马。大部分的马都站着休息,也有些弯起脚,身体伏在地面。或许距离没想像中的远,算算确实有五十人左右。
「再过去一点就是我们的国家。好厉害,我们居然顺利到达。」多姆老弟的话声一下子变大。「比来的时候快好几倍,多亏有你。」
铁国士兵聚成的人墙另一头,有座像是防波堤的墙壁。真如多姆老弟
所言,那就是围绕国家的圆形城墙。
「该怎么做?」
「现在跟你一起靠近或许很危险。」
「咦,你不是要我帮忙的吗?」
「不,我刚才想到一点。」
「什么?」
「铁国的独眼兵长跟他的手下,不是在我们的城里吗?」
「嗯,但我也只是听你说过而已。」
「假如你此刻走出去,那边的铁国士兵一定会备感威胁吧。」
「备感威胁?我威胁到他们?」
「嗯,光是靠近,就足以吓坏他们。」
我了解多姆老弟话中的意思,但简直是活生生和平范本的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一旦城里的独眼兵长及铁国的士兵发现这件事,你觉得他们会有何反应?」
「咦?」
「倘使你是铁国的独眼兵长,会如何应变?」
「就算问我……」我不禁想像,换成我是铁国的士兵或独眼兵长,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会想对我们国家的人行使暴力吗?」
我一时无法会意。「你能讲得更简单明了些吗?」
「假设城外的铁国士兵遭到攻击,他们应该会认为是敌人干的。为了对抗,他们或许会攻击就在身旁的敌人。」
「不,还是很难懂。」或许是我的理解力有问题,我觉得颇惭愧。「简而言之,就是城外的同伴遭到攻击,城里的独眼兵长他们可能会自暴自弃,攻击城里的人,是吗?」
「没错。就算没自暴自弃,也可能为了谈判这么做。」
「意思是,城里的人会变成人质吗?原来如此,的确有可能。」如果知道自己的同伴遭到攻击,确实可能抓住附近的敌人当人质,威胁道:「喂,不给我住手,小心这家伙没命!」
「人质?什么是人质?」
多姆老弟问,所以我简单说明,就是为了谈判,拿对方重视的人当盾牌。
「哦,没错,要是他采取那种人质战术就糟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惶惶不安站在原地,没多久就会被发现。
「你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那你呢?」
「我去城内探探情况,确认铁国士兵的动向。要是他们没发现外面的动静,或城里的人确定安全,你就行动吧。」
「行动?」
「赶走他们就行。」
赶走他们就行——瞧他说得那么简单,但我仍应声「好」,完全就是骑虎难下。「可是,我要怎么判断何时该行动?你会回来告诉我吗?三不五时就回来吗?」
那应该很浪费时间,也称不上是有效率的做法。
「你躲在那边的岩山后面,士兵应该不会发现。」多姆老弟望向前方圆形的山。
「躲在那里?藏得住吗?」我担心地问。他交互看看山和我,回答:「静静待着别动就不会被发现吧。」然后,他跳下我的身体,完美地在空中翻滚后着陆,吩咐:「时机一到,我会给你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多姆老弟说明刚刚想到的打信号方式,轻快地跑掉。
我跑过荒野。移动双脚的瞬间,我心想:「咦,真新鲜。」这也难怪,因为我出城的时候是骑马,回程的时候一个古怪的人类抱着我,好久没用自己的脚走路。靠自己还是较有安心感。
脚底的肉球触感有些异于城里。这边的地面石子很多,有点痛。
途中,我停步回头,嗅嗅风的气味。那古怪的人类不见踪影,想必是照着我的指示,躲到岩山后方吧。他应该会在那里等我打信号。
继续前进,来到铁国士兵集合的地点,意外地并不远。
头戴皮帽,身穿皮衣的他们各自休息着。再走一会儿就到我们居住的城市,或许是在抵达目的地前的小憩。有人把比身体更大的皮布铺在地上躺着,也有人坐着闭目养神。不同于独眼兵长那群人,他们脸上并没有涂颜色。
他们是怎么跟城里的士兵联络的?
除了人类,还有那种动物——马。有的马静静待着,有的则趴在地面休息。或许是察觉我接近,他们微微睁开眼皮,但没流露出更多的兴趣。
一群男人坐起来喝东西,我就要穿过屈身坐下的三人旁边。
「有猫。」其中一人发现我。
「从哪来的?」理所当然,其他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是追着老鼠过来的吗?」另一人推测。
「或许是混进马的行李跑来的。」第一个发现我的男人说。我想告诉他答案已很接近,原本我就是混在马的行李中离开城市。「去程是骑马!」我回答。
「要不要捉来吃?」男人冒出可怕的提议,我停下脚步,尾巴的毛差点没倒竖。万一尾巴打算应战,我也只能奉陪。总不能让尾巴独立作战。
然而,那似乎是玩笑话。那边的士兵反对:「接下来可能要开始作战,我不想消耗多余的体力。猫很难抓的。」
「欸,」一个人对其他两人说:「那个国家究竟是何种状况?原本不是都丢着不管?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国家。我们完全没得到说明,就被派过来,至今仍一头雾水。」
「我也不清楚,只在出发前天晚上接到『你们要去那个国家』的通知。说起来,我甚至不晓得有这样一个国家。」
「真的假的?」另一个士兵笑道。「你也读点书吧。」
「这一任的国王企图心很强哪。」
「国王都是如此。」
「有一支军队先去那个国家了吧?」
「不是应该由他们迅速镇压,两三下解决吗?」
「就是不顺利,才会派我们来。」
「没想到先遣队会碰上那种事。」
「到底碰上何种遭遇?折损多少兵力?」
「逃回来的士兵怎么讲?」
「听说情绪太激动,问不出所以然。总之,马的脚印确实是通向那一国。只要追上去,应该就能抓到他们。」
他们的对话有许多地方无法理解。「有一支先派去那个国家的军队」是指谁?独眼兵长他们吗?还有「碰上那种事」是哪种事?
是有个铁国士兵遇害的事吗?
「不是那一国的人干的吗?」
「还不清楚详情。」
「那种国家,丢着别管不就好了?根本不值得我们这样大费周章。」
「之前的战争打赢后,那个国家也几乎没半点用处。硬要说……」
「你是指挖矿吗?」
「那种矿石还需要吗?」
我听得愈来愈糊涂。他们口中的「那一国」应该就是我们居住的国家,但矿石指的是什么?
「不过,那座城墙有点棘手。」把饮料袋摆到旁边的男子指着前方。那是围绕着我们城市的墙壁。
「虽然是个小国,城墙倒是挺坚固的。」
「墙上好像抹有毒药,所以不能爬上去。要是被刺到可不妙。
「那要从哪里进去?」
「城市的北边有门,用蛮力突破就行。其实,我们也带着破城门的道具。前顶是尖的,钻进去一撬,门闩立刻碎裂。」
男子语气太轻松,我禁不住一个哆嗦。
我们国家的人类拼命做出来的城墙和城门,居然那么不堪一击吗?
总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断绝,我茫然失措。
刚才男人说「小国」,是在形容我们的国家吗?铁国有我们国家的五十倍大,这是真的吗?疑问接连浮现脑海。
「喂,猫在看我们。」另一个男人可能是觉得我的视线毛毛的,不太高兴。
「走开。小心把你吃掉!」
士兵挥挥手赶我。虽然我想再待一阵子,还是决定离开。万一被吃掉,就得不偿失。
我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步向前方的城墙。脚底的肉垫逐渐习惯荒野地形的起伏。
我轻巧地前进,接近城墙。这是我们城市的外墙,总算走到了。城墙从外侧看上去森严无比,覆盖着许许多多尖刺,感觉很诡异,难以靠近。
由于是许多石头堆砌而成的墙,且相当厚实,别说人类,就算牛或马来撞,应该也纹风不动。以防御用的城墙来评断,盖得相当好。
我走到出入口的城门。木头做成的大门紧闭。弦打开挂在内侧的门闩时,马儿趁隙溜走,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那到底是发生在几天前?
只要穿过这里,就是我熟悉的城市——我喘口气,不,我原想喘口气,却大为错愕。
我没办法进去。
我靠到门上,伸出爪子,抓了几下。虽能削下一点木屑,可是距离挖洞太遥远。
刚才的铁国士兵说,他们有工具能轻易打破这道门,居然有那么厉害的东西。那会是怎样的工具?靠我的爪子是不是也有办法?我暗自期待,但不管怎么拨弄,门都不动如山。
继续磨蹭下去,铁国大军很快便会抵达。想到这里,我就坐立难安。
「喂!」我放声喊道。我担心的不是人类,而是猫。万一铁国的士兵到来,这个国家不仅是人类,连动物都会遭殃。「喂,敌
人要来了!」
谁都可以,附近没有猫吗?我朝城墙另一头大叫,设法传送警讯。
然后,我左晃晃、右踱踱,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
尾巴用力拍打着地面。尾巴比我焦急吗?
我看看背后的荒野,又在城墙附近徘徊。
不知士兵何时会来,得快想想办法。
是不是索性心一横,别管尖刺,直接爬上墙壁?这个想法逐渐占据我的脑袋。
现下已无暇顾及毒刺。
我得尽快回到城里,通知猫群有危险逼近,警告他们:「快点躲起来!」
我回到城门前,奋力刮木门一阵,但爪子都磨平了,疼痛不已,却一点也没有要挖出洞的迹象。
爬墙吧。
我下定决心。
为了冲刺,我拉开距离以便助跑。我退后一步,再一步。
踏紧地面,压低姿势,准备冲出去。
好,要冲了。就算刺得遍体鳞伤,也要翻越城墙,进入城里。
会很痛吗?
不过就算中毒,也要一段时间才会发作。
只要翻过城墙,就能跟第一只见到的猫说明一切。
心跳加速,我微微挪动四肢。默念「好」的同时,我抬头注视前方,往地面一蹬。
朝石头堆成的城墙笔直冲刺。墙壁逼近,体内的恐惧逐渐膨胀,但我要自己忽略,全心全意冲刺。
一跃而起,顺势往上跑——我原本这么打算。
不料,墙下的地面哗啦啦地崩塌,开出一个洞。
怎么回事?我眨着眼睛,连忙踩稳四肢,试着紧急煞车。泥土崩落,烟尘弥漫,包围着我。隆隆声响不绝于耳,我浑身紧绷,仍止不住坠势,差点一头撞上墙壁。总算停住时,鼻头前方就是尖刺。
我吁口气,恰恰吹上尖刺。
接着,我走到崩陷的洞穴旁。
城墙另一端爬出一颗沾满沙子的猫头。
「加洛!」我惊讶地叫道。
「嗨,多姆。」加洛抖抖身体,甩掉毛上的泥土说:「我正在想你呢。」
钻过加洛挖的洞穴,经过墙底下,我成功进入城市。
「我离开城市后过了几天?」我舔过全身、理好毛后,问道。
加洛回答:「我想想,三天吧。」
「三天?才三天?」
「什么意思?喂,三天很久耶。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担心得要命。」
我们前往广场,从圆道经过圆道,朝内侧走去。
「可是,真的多亏你帮忙,我正烦恼该怎么翻墙过去。实在没办法,我准备直接翻墙。」
「直接翻墙?你会刺的伤痕累累,然后被毒死。」
「那样也无所谓。」
听到我的话,加洛睁圆双眼:「喂喂喂,多姆,你还好吧?」
「不过,你在那时候出现,真是救了我一命。」
「是不是?感谢我吧!」加洛说着,脚步却有些匆促。「多姆,听到你骑的马穿过城门,离开城市,我吓坏了。」
「你专程去城墙那边查看吗?」
「是啊。我心想,或许有一天你会回来,为了让你到时有捷径进城,便帮你在墙下挖个洞。挖了我整整两天。」
「真的吗?」我不是怀疑,而是很感激加洛的行动。「没想到你这么帮我。」
「记得感谢我啊。」加洛又说。「然后,我刚才听到你喊『喂』。」
「我叫得很拼命嘛。」
「我钻过洞穴,探头一看,还真的就是你。」
「你帮了我大忙。」
「不会啦,反正我很闲。」不知是不是在掩饰害躁,加洛理起毛。「记得感谢我啊。」
「可是,加洛,去到城墙那边很累吧?」光从广场走到城墙,就是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说完,我赫然一惊。「现在要回去广场,也是件大工程。」
「多姆,怎么?你在急什么?」
「其实……」我说明原委,「其实有更多更多的铁国士兵,很快就要过来。」
「咦,更多的铁国士兵?」
「他们已到城墙外,随时都会闯进来。从刚才的城墙那边,应该也看得见。」
「喂喂喂,真的假的?」加洛回望刚刚钻出城外的地面。
「有约五十名的士兵,还有马。」
加洛瞬间沉默。一会儿后,他开口:「终于要正式接管吗?」
「人数很多,我觉得真的实在不妙。」
「这里的人类真可怜。」
「很可怜啊。所以,我才这么急。」
「没必要慌成那样吧?这完全是人类的问题。」
「不是的。」
「不是?」
「不只是人类,他们也想危害动物。」
「怎么会?」
「我听到他们的谈话。」
「真的假的?」
「真的。」
「这下糟了!」加洛大叫。
我边附和,边苦笑。原本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事,悠哉旁观,一旦知道自己会受波及,就大叫「这下糟了」,实在太单纯,太容易明了。
「快回去找库洛洛商量吧。」加洛突然着急起来。
「不过,就算回去,也没办法通知人类。」
「只要拼命倾诉,他们应该会懂吧?」加洛说,但我觉得他这话并没有多认真。「好了,快回去吧。」
「即使现在赶路……」不管用走还是用跑的,到达广场时,日头都已下山。
「不必担心。瞧,那边不是有铁国士兵吗?」加洛把脚伸向城墙附近的小屋。
只见铁国士兵骑马从城墙那边过来。
「他们好像会轮班到城墙外。」
「轮班?」
「对。大概是要调查城墙外的情况,应该也是想确认同伴是否顺利抵达。他们骑马来来去去,所以,你消失之后,我偷偷跳上马屁股的行李袋到这里。」
「原来如此?」
「喏,多姆,恰恰出现。」铁国士兵骑马经过我们旁边。
「咦?」
「喂,多姆,走啦!不要落后。」加洛催促着,快步前行。
等一下——我连忙跟上,狼狈地心想,那么容易就能跳上去吗?加洛不理会我,迅速往前,我紧紧尾随。加洛爬上地面隆起处,一跃而起。我不假思索地模仿,勉强上了马。
我们擅自搭便车,马当然吓一跳,身体抖动几下,但士兵似乎没发现。或许他以为马是因为地面的凹凸而弹跳。
行李袋没办法装下我和加洛两只猫,我们只好各别抓住行李袋上的绳子。
马载着我们,轻盈地往广场前进。我看到骑马士兵的背,虽然瞧不见表情,但他拼命策马奔驰。是发现同伴已来到墙外吗?他的背影散发出「得快点向独眼兵长报告」的使命感。
「可是啊,多姆。」加洛忽然出声。
「嗯?」马上摇晃得很厉害。
「如果他们是在等同伴来,不觉得没必要放上门闩吗?」
「咦?」听到加洛的话,我蓦地想起,铁国士兵进占的第一天,加洛也提出相同的疑问。
「就城门啊。铁国士兵到这里后,一直锁着城门不是吗?为什么?」
「没想到你也会介意这种小事情。」
马一眨眼就穿过好几条圆道,比想像中更快抵达广场。马在广场附近放慢速度的时候,我们数着「一、二、三」跳下。
仔细想想,「远方来的老鼠」也是这样进到这座城市的吧。而城里的人类误以为是透明士兵来拯救他们。
「这马真是厉害。」加洛一脸佩服。
「咦,出什么事?」我疑惑道。
广场聚集一大群人。就像铁国士兵进城当天那样,城里的人类大半都来到这里。
「哦,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加洛东张西望。
我们穿过群众的脚边,观望广场的情况。
此时,有个影子从我们背后小跑步靠近。「多姆,你回来了。」影子说。是库洛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听到这话,我才发现「这样啊,我也可能永远见不到加洛和库洛洛」,不禁庆幸能够平安返回。
「我总算设法回来了。」
「也是托我的福啦。」加洛插嘴,但我没异议。「没错。」
「怎么样?外头有什么吗?」库洛洛问。看见库洛洛离开顽爷家在外头晃荡,我觉得非常稀奇。
「有什么是指什么?」
「有没有发光的石头?为了得到发光的石头,弦不是想骑马出城吗?」
「啊,对了!」我这才想起自己骑上马的经纬。
「看来你完全忘记这件事。」
「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老实承认。「没有,」我摇摇头,「没找到发光的石头。或者说,我连自己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虽然没找到石头,但我发现奇妙的人类——我原想补上这句,却又住口。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目前那不是最紧急的。
「然后,库洛洛,其实大事不妙,敌人马上就要过来。」
「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