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七号插管
所谓的孽缘,
是不是就像摆得再久仍勉强能吃的纳豆呢?
尽管内心希望它赶紧归于尘土,
它仍然顽强地继续发酵。
在一个冷得细菌几乎无法生存的严寒午后,某人粗暴地敲打公寓大门。
「喂,冈田~你在家吧?」
狭窄的厨房里,瓦斯炉上正煮着一锅泡面,当白色的细微泡沫即将溢出锅缘时,冈田打了个蛋下去。确认锅里一切安好后,他打开大门。
「慢死了!」
寺岛良介一如往常地强硬入内,却不忘将鞋子脱下、放妥。
「干嘛?我正要吃饭耶。」
冈田回到锅前,关火加入调味料。此时,寺岛径自将三坪房间里的垫被推到角落、坐在榻榻米上,收拾小矮饭桌的杂物。
冈田捧着小锅从厨房走到房间,机灵的寺岛赶紧将漫画杂志铺在矮饭桌上充当锅垫,然后偷瞄对面的锅子说道:「看起来好好吃喔。」
「我只剩这包罗。」
「呃,我肚子不饿啦。」
「干嘛?」
「嗯?」
「你找我有事吧?」
「嗯。」
寺岛从带来的纸袋中取出刚买的信纸与信封,都是淡蓝色的。只见他伸手擦擦矮饭桌,毕恭毕敬地抽出一张信纸。
「冈田,拜托你教我写情书!」
这家伙又来了……冈田边想边吸面条,寺岛见状怒骂:「喂喂,汤汁都喷出来啦!」
「这是谁的房间?」
「……冈田勘太郎的房间。」
「我不能在自己的房间吃泡面吗?不爽就别来。」
寺岛以手臂遮住信纸,安静下来。
「你真的很滥情耶。」冈田吹凉面条,顺便叹了口气。「这次又是哪个女的?」
「粉领族。」
「这词也太老派了吧。在哪里认识的?」
「联谊。」
「你又去联谊喔!我不是叫你别再去吗?每次你一去,就跟苍蝇一样两三下就被黏住!」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教我朋友硬拗我陪他一起去!还有,我猜你想酸人家是捕蝇纸,但是这个词也很老!老到掉牙!」
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在房间里。寺岛静不下心地挪挪左脚又挪挪右脚,最后说道:
「欸,这次不一样啦。洋子小姐很善解人意,我真的很喜欢她。」
「那很好啊,你爱谈几次恋爱都是你的事。」
「认真听我说啦。」
「我在听啊。话说回来,你干嘛写信?」
「因为我想传达自己的心意……」
「你不会打电话、传简讯或直接见面告白喔!这年头还写什么情书,只会让人家脸上三条线啦!」
「只有情书才能表达我的心意!」
「你这个连报告都写不出来的人,在讲什么屁话啊?」
「所以我才来拜托你啊!」
「嚣张个头!」
冈田气呼呼地站起来,将小锅重重摔在流理台,粗鲁地走过寺岛身旁,捡起榻榻米上的香烟盒。将一口烟深深吸进肺里后,他总算稍微拾回冷静。
「寺岛,你也想想看至今给我添了多少麻烦。见一个爱一个,等到人家对你动真情,你又吓得拔腿就跑。每次你一跑,每个人都跑来找我抱怨耶。『冈田先生,你跟寺岛很熟吧?』总不能因为我是你从小到大的玩伴,就要我帮你擦屁股吧?」
「我绝不会辜负洋子小姐!我对她是真心的。」
寺岛垂眼凝视着一片空白的信纸,窘迫地说道。
所谓的孽缘,是不是就像摆得再久仍勉强能吃的纳豆呢?尽管内心希望它赶紧归于尘土,它仍然顽强地继续发酵。冈田实在无法对这个表里不一的窝囊男人见死不救。
他从折起来的垫被下找出烟灰缸,把烟熄掉。
「好啦,我帮你就是了。」冈田再度回去和寺岛围桌而坐,寺岛顿时眉开眼笑。
「谢啦。我觉得写情书这招啊,对洋子小姐绝对有用!」
「为什么?」
「因为她快三十岁了,人又很文静。」
「你这就叫做『偏见』。」
「嗯嗯,」寺岛心不在焉地应道,「借我原子笔。」
寺岛一边朗诵,一边写下文句。
「『内村洋子小姐:你好吗?前几天玩得很开心。今天,在下一定要透过信纸向你传达一件事情,那就是——』」
「等一下。」冈田马上就听不下去了。「什么『在下』啊,有没有搞错。恶心死了,不准用!」
「那我要怎么自称?」
「就跟平常一样用『俺』就好啊。」
「太粗鲁了吧?」
冈田听得烦死了。「那你干脆用『小生』好啦。」寺岛闻言,随即在「在下」上头打叉,改成「俺」。
「你用一下立可白会死啊?」
「这只是草稿,没关系啦!」
「……你到底想在我房间赖多久?」
寺岛的耳朵深谙「马耳东风」之术,抗议只会化为一阵风吹过他的耳壳,绝对抵达不了他的脑髓。
「『前阵子听了你的心事后,俺想了很多。俺一直在想,是不是能为你分忧解劳。』」
「寺岛、寺岛。」
「嗯?」
「为了保险起见,我稍微问一下。『前阵子听了你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心事?」
「洋子小姐现在过得很辛苦呢。」寺岛搁下原子笔,抬起眼来。「洋子小姐的爸爸过世得早,她跟弟弟是由妈妈一手拉拔长大的。她妈妈现在因病住院,工作跟照顾妈妈的事已经够她忙了,她弟弟的小店却在这时倒闭,还有人上门来讨债呢。」
「那一定是她瞎掰的啦。」寺岛的愚蠢仍然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她那么忙,哪可能悠悠哉哉地参加什么联谊啊?什么老梗凄惨身世嘛。」
「你疑心病很重耶。洋子小姐干嘛骗我?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想想喔,对了,搞不好她接下来就会跟你借钱缴学贷喔。」
冈田本以为寺岛又要生气了,不料他却笑道:
「那也没关系啊。总而言之,不管洋子小姐说什么,我都相信。」
「寺岛老弟,听我说一句公道话。你这样不叫恋爱,叫做信教好吗。」
冈田尽可能地对他晓以大义。然后又吸起香烟。他根本没耐心陪他聊这些。
寺岛再度振笔疾书。
「『可是,俺并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只是想为你尽份心力。这都是为了你。』」
「越写越混乱罗。」
寺岛听不进冈田的指正,继续埋头猛写。
「『一想起你,俺就觉得……』欸,冈田,什么时候会让你觉得惆怅?」
「吃完美食的时候。」
「这是情书耶,你就没有别的意见吗?」
我干嘛非得对你掏心掏肺,把自己的心事都讲出来?想归想,但寺岛正满怀期待地等着答案,冈田只好姑且思索一番。
「我想想喔……我正沿着铁路漫步,时间是傍晚。」
「嗯。」
「几辆电车从我旁边呼啸而过;透过车窗,我瞥见许多踏上归途的人,但转瞬间又离我远去。车内灯火通明,相当静谧,而我脚下的城镇也很宁静,唯有电车在暮色画出光束,承载着人们呼啸而去。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莫名惆怅。」
寺岛略低着头,双肩不住颤动。
「笑什么啊。」
「没有啦,我没有笑,真的。」
「你明明就在笑!」
「我没笑!」寺岛猛拍矮饭桌,终于和冈田对上视线。「抱歉,我笑了一下。」
语毕,他开始放声大笑。
「因为啊,平常你总是给人『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的印象,却说『呼啸而过的电车令你感到惆怅』,怎么想都很好笑啊。只要是认识你的人,听了刚才的话一定会笑成一团。」
像寺岛这种粗枝大叶又迟钝的白痴,怎么可能了解每个人对惆怅的不同定义?早知道就不说了。冈田很后悔;当初是看他哭着哀求才答应帮他的,什么态度嘛。
「够了,给我滚。」
寺岛闻言,旋即触电般地正襟危坐,打直腰杆继续写信。
「『一想起你,俺就好像看见许多人搭上穿越夕阳的电车一般,觉得好惆怅。』」
「听不懂你在写什么!文笔真烂!」
「话不能这么说啊……还不是刚才惆怅那部分你讲太长了。」
「你好歹改成『一想起你,俺就觉得心头莫名惆怅,令俺联想起见到电车车窗的灯光穿越暮色那一刻。』」
「喔~」
寺岛乖乖修改自己的文章。他垂眼凝视信纸,表情十分纯真;恍如陷入沉睡,又像是正在解一道难解之谜。
冈田叼着烟,将视线从寺岛身上移开。白色的烟雾,在狭窄的房间天花板一带飘荡。
「『为什么呢?俺觉得纳闷。这一星期以来,俺一直思索着这件事。』」
房内再度回荡着寺岛的咕哝声。
「『然后,俺终于懂了。其实俺一直喜欢……』哇咧,我写不下去啦!太肉麻了!」
「喂,不要把笔尖弄坏啦。」寺岛的手抖个不停,力道大得几乎把信纸戳破。
「你又不是在写战帖。」
「为什么你冷静得下来啊!」寺岛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看起来很冷静吗?」
「对啊。」
「是喔。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写的是你的情书,而不是我的。」
「『其实俺一直喜欢你。俺非常喜欢你!』」
寺岛似乎豁出去了。他一口气把重要的部分写完,深吐一口气。
「写完了?」
「还没啦,你干嘛一副很想赶我走的样子。啊,难道说你女友要来?」
「没有。我现在没女友,明知故问。」
「『这阵子你被许多事情折磨得疲惫不堪,而且还说自己有点寂寞。』」
寺岛继续写信,然后说:「我知道啊。」
「再怎么说,冈田你都很有女人缘,所以我还以为你交了新女友呢。」
「今天我打算在家洗衣打扫。」
「尽管去啊,不过要等我把信写完。对了,你也来写信嘛。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我哪有办法见一个爱一个啊。」
冈田喜欢残酷的快感,因此,偶尔也想装傻狠狠伤害别人;既然寺岛在无意间残酷地伤害他,他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觉得你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喜欢!』,跟我心中对于恋爱的定义,好像完全不一样耶。」
寺岛没有反驳,沉默良久。天色渐暗,冈田起身拉下日光灯的开关,然后到厨房清空烟灰缸,再顺便倒茶端过来。这段时间内,寺岛一直若有所思地默默望着信纸,连茶杯也不拿。冈田无事可做,只好兀自抽烟,抽到第三根时,寺岛终于开口。
「欸欸,再怎么说,你也抽太凶了吧!」
「这是我房间耶。」
「信纸会沾上烟味啦!」
寺岛将摊在矮饭桌上的信纸和信封整叠收到榻榻米上,似乎想尽量让它们远离烟味。接着,他一口饮尽差点冷掉的茶。
「我自己也心知肚明。见一个爱一个,代表我其实每个人都不喜欢。有时我会觉得害怕,担心自己会不会孤老终生。」
「借问一下。」如果放着寺岛不管,恐怕他会陷入自怨自艾的泥沼,于是冈田只好向他提问。「那你说,怎么样才不算『孤老终生』?」
「那当然是……」
寺岛陶醉地让视线游移于日光灯拉绳一带。「比如和洋子小姐结婚生小孩,然后一辈子幸福在一起啊。尽管有时会争吵,在公司也会遇到不如意的事,可是只要我一回家,家里总是灯火通明。到了圣诞节,洋子小姐还会在前门装饰发光的圣诞老人玩偶,还有挂着小灯泡的圣诞树。」
「我讲一句实在话,那根本是恶梦嘛。」难道是吸太多烟了吗?冈田头开始痛了。「虽然我早就心里有底,但你这男人还真无聊耶,难怪每个女友都交不久。」
「反正我这个人就是无聊啦!我会一个人打光棍到死啦!这样你开心了吧。」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咦?」
「下一句。『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好啦,快点写。」
「喔,嗯。」
寺岛将老后的烦恼抛在脑后,再度将精神集中于眼前的恋情。「『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俺想跟你在一起。如果你不嫌弃,下次能不能跟俺出去玩呢?水族馆怎么样?前阵子俺跟朋友去逛水族馆,觉得很有趣……』」
看来,情书暂时还不会写完。玩不下去了。冈田真的玩不下去了。
烟灰缸再度堆满烟灰。外头已一片漆黑。
暖炉里的红色火焰开始摇曳不定,于是冈田先关掉开关,接着倒入煤油,用打火机点火。大拇指快烧焦了。房内洋溢着温暖的气味。
寺岛正在睡觉。他趴在矮饭桌上睡着了。光是打个草稿,就把他搞得筋疲力尽。
冈田从寺岛胳膊下拈起几张信纸。字歪七扭八的,重写的痕迹一大堆。
回头重读一遍后,他笑了。
「这家伙真是个白痴啊。把水族馆的事情写得这么详细,去了还有意义吗?」
冈田将信纸收妥,放回矮饭桌。
寺岛的发稍沾了小小的烟灰。他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拨掉,宛如对待易融的雪花。
寺岛,我的信,永远不会有寄出的一天。
它只会悄悄地写在我心田,仿佛永不停歇的呢喃。
冈田坐在窗边,凝视着这名沉睡的男子。然后,他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点燃最后一根香烟。
来自肺部的烟雾与气息交错成白色的难解文字,画出一条条通往冬季夜空的轨迹。
直到最后一缕轻烟融化在黑夜中,冈田都不曾离开窗边。
这是一个笼罩着清冷空气的严寒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