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轻易淹没在疯狂情绪中的人奇怪呢,
还是无法完全投入的人比较奇怪?
疯狂与正常的界线,经常取决于人数的多寡。
真理子从以前起就很奇怪。
我们以前就读的学校有一个叫做「Omidou」的祈祷场所,也就是校内的迷你教会、迷你礼拜堂。我从未认真思索过那几个字要怎么写,不过大概是「御御堂」吧。里头居然有两个「御」字,真是神圣啊。
正面墙上挂着十字架耶稣像,祭坛上有烛台,天花板是挑高的圆形设计,窗户全镶着花窗玻璃。抱着稚子的蓝衣圣母玛利亚,脚边盛开着白百合花。
一般来说,大型弥撒都是在礼堂举行的,例如圣诞弥撒、安魂弥撒。绅父穿上一袭华丽的衣袍,庄严地举行仪式。无论是不是信徒,全校学生都必须齐聚一堂,共同瞻望。
没错,弥撒是一种「仪式」。弥撒的过程本来应该力求宁静与神圣,后人却为了将信仰转化为肉眼可见的形式,而让它沦为一场精心策划的空心典礼。许多宗教祭典都是如此,终究演变为日常生活中的空壳习俗。想在弥撒中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是很困难的。
我曾多次目睹小信徒们在弥撒中打瞌睡。听着那套重复好几百次的台词,确实令人感觉不到神父的灵魂。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扩大宗教规模、广纳信徒的第一步,就是将组织化、包装精美的仪式融入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假如真有人每天都活在神秘的太虚境界中,那才奇怪呢。
然而真理子却不同。
她明明不是信徒,却万般陶醉地咏唱圣歌,每当神父说:「愿主与你们同在。」她就会比任何人都大声回答:「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当弥撒进行到「圣哉、圣哉、圣哉,全权大主宰!」这一段时,真理子已经不行了。她面颊潮红、浑身如濒临高潮般震颤。站在她旁边真令人如坐针毡,老是得担心她是不是要昏倒了。
事实上,真理子每三次就会昏倒一次。
神父动作纯熟、无声无息地在桌上摆放银器。
「主耶稣甘愿舍身受难时,拿起面饼,祝谢了,将面饼分开,交给门徒说……」说到这儿,神父从银器里取出类似圆形虾饼的小块薄饼,双手举高。
「你们大家拿去吃。这就是我的身体,将为你们而牺牲。」
真理子双手紧紧交握,目不转睛地凝视面饼。礼堂静谧无声,神父紧接着又说:
「晚餐后,祂同样拿起杯,祝谢了,交给祂的门徒说……」
这回他举起盛着葡萄酒的银杯。
「你们大家拿去喝。这一杯就是我的血,新而永久的盟约之血,将为你们众人而倾流,赦免罪恶。你们要这样做,来纪念我。」
神父的语尾充满戏剧性的余韵。
「啊!」真理子低吟一声,倒在座位上。周遭的学生开始交头接耳。「真理子,你贫血吗?没事吧?」老师发现后,赶紧过来一探究竟。
真理子双眼紧闭,薄薄的眼皮频频抽搐。这不是贫血。大家都不懂,其实她只是兴奋得昏倒而已。她就像在偶像演唱会中两眼发白的疯狂女粉丝,也像老电影中那些被骇人事物吓得失去意识的女主角。
如巨浪般席卷而来的神圣波动,令真理子感受到无上的喜悦。
对真理子而言,感恩经以及随之进行的仪式,早已超越弥撒形式上的意义;台上的神父,其一言一行,无不笼罩于白色光辉之中。
每一回的弥撒,真理子总能身历其境地看见、听见、体验。
拿撒勒的耶稣这名男子,在最后的晚餐中,在门徒面前做了些什么?几千年前的逾越节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如回忆般一幕幕浮现在真理子眼前。
只有信徒才能领圣体。贪睡的小信徒们睁开眼睛,在神父面前排成一列。她们恭敬地以手掌领受圣饼,迅速送入口中。此时,真理子也恢复神智,瘫在座位上注视着台上的人们;她的眼睛,饱含着湿润的泪光。
这并非感动或感恩所致,而是感叹快乐已窜遍全身,离她而去。
埋头熟读圣经、参加弥撒的真理子,连只允许信徒参与的「Omidou」都能躬逢其盛。
真理子三天两头就往「Omidou」跑。真理子在那儿照样昏倒,但在场的信徒们,想必没料到真理子是因为神游太虚才昏倒吧?对她们而言,弥撒只不过是一种仪式,她们认为真理子是由于身体虚弱才昏倒。
每每从「Omidou」返回,真理子一定会说出这句话。
「欸,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吃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罗,真理子。你想吃基督的圣体、饮圣血对吧?
我不想将真理子的神圣欲望说白,只好回答:
「我不知道耶。」
有一次,当我跟真理子在走廊上聊着这类老话题时,结束弥撒从「Omidou」走出来的校长,主动向真理子搭话。
「筱塚同学,你真的非常虔诚呢,想不想多读点圣经,接受洗礼?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神父拜托看看喔。你和父母谈谈看吧。」
「谢谢您,瑟西莉亚修女。」
看来,有人在舞台上看中你罗。真理子雀跃得差点跳起来,活像从偶像经纪人口中得知后台休息室位置的粉丝。
您是认真的吗?校长女士。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您找她来,就等于把撒旦引入神圣的弥撒中啊。
真理子并不信宗教,她只是在品尝超自然体验罢了。两者乍看相似,其实性质大不相同。
真理子的激昂与热情相当原始,也形同幻视。她并非相信教典,而是与化为宗教体制前的某种浑沌物质交流、感应。
她就像在杂乱节奏中被不知名灵魂附身的古代女巫,也像触电般感应天听、脑中瞬间浮现末日景象的传说预言者。
真理子并非被神灵选上,也并非选择神灵,只是身体不知怎的开了这条回路,如此而已。
真理子的「信仰」,如果以最多人能理解的说法来解释,就是恋爱。
这场佐以直觉和狂喜的爱恋,痴心得堪称盲目,令她无法自已。她的心灵与肉体,皆在快感中恍惚、融化。
真理子在学时不曾接受洗礼,因为她父母并非为了让她入教才将她送进天主教完全中学,而是想让她进入好大学。
即使她长大成人,依然没有受洗。无论是充满圣光的幻视、天使所吹奏的荣耀喇叭声,或是经由爱抚而带来的快感——贯穿真理子的身体、与天地连成一线的快感,都不再出现了。
从前的热病已痊愈,但下一波热病却接踵而来,袭向真理子。
进入没有宗教色彩的大学后,真理子恋爱了。她这次的对象不是「上帝之子」所化身的十字架男人,而是凡夫俗子。
你看,真理子的眼睛又泛起新的泪光了。看看她的表情,她仿佛静待神谕的殉教者,欣喜地竖耳倾听平凡男子所罗织的平凡音阶。
真理子真是既可爱又可怜。她那纯洁而空洞的心灵与肉体,明明身在现世,却如此轻易地遭到异界灵魂渗透。
神啊,救救她吧!
正因如此,我才会在木村芳夫半夜打电话说「我老婆怪怪的」时,心想:真理子从以前起就很奇怪。
结束通话后,我将右手放回床上,背后的有坂信二随即缓缓抱住我。
「谁啊?」
「一个叫做真理子的朋友的老公。」
「这么晚打来干嘛?」
有坂从我的腰一路摸至腹部,接着握住乳房。电话打来时,我们正处在「再来一次也好,直接睡觉也无妨」的状态。
我还以为有坂在等待时做出抉择了,怎知他的手却要摸不摸的。
「他说真理子怪怪的。」
我不喜欢半吊子的抚摸。如果不做了,我希望他让我睡觉;如果要继续做,我希望能尽情享乐。
「阿信。」
说到半吊子,有坂的名字也是这个调调。
Shinji。后面是什么?Shinjiru?Shinjinai?还是Shinjitai(注:Shinjiru是「相信」,Shinjinai是「不相信」,Shinjitai是「想相信」,Shinji这名字恰好是后面再加几个音就能成为完整的日语。)?我总是不禁想起这个问题,所以才会称呼有坂为阿信。
「明天还得上班吧?」
我翻身面向有坂。有坂的手一度抽开,接着又在我背部游移。
「嗯……你说奇怪,是怎么个奇怪法?」
「她本来就是个怪女生,所以我想不用太在意啦。她还说过房里有恶灵呢。」
「恶灵。」
有坂环在我背部的手顿住了,在超短距离内整整凝视我的眼睛三秒。房里灯火通明,针对「恶灵」一词,有坂的眼中没有讥笑、惊讶或疑惑,唯有一片漆黑。这三秒中,我看见清透亮泽的欲望之膜在黑暗中扩张。
「坐上来吧,艾莎。」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懂这男人的情欲来源是什么。尽管我暗自纳闷,
仍旧顺着有坂的话,跨坐在仰躺床上的他身上。
第一次跟有坂做爱时,他笑道:「你好狂野喔。」
「真是人如其名(注:女主角名叫エルザ,可能是Elsa或Elza,具有神的恩赐、丰盛、令人满足之类的含意。),令尊跟令堂应该很以你为荣吧。」
我非常喜欢有坂的说法。
只要客人不来找我,我也不会主动接近他们。无论有什么疑问,只要开口说一声,举凡穿搭诀窍、材质、洗涤方式甚至瞎扯闲聊,我都能应付。
如果是生客,我会请他们尽情抚摸衣料,若无其事地向对方介绍那件衣服的小故事或是来历,叙述它是经由多少人所打造出来的结晶。
如果是熟客,我会回想那个人至今买过的衣服与喜好,含蓄地提供对方几种购物方向。
这就像一本写满神圣格言的高贵书籍,将古往今来的事情转化为诗般的暧昧语言,任凭对方自由想像。
我喜欢这家店的衣服,令人联想到遍地岩石之远洋孤岛的牧羊人。在日本,只有青山的直营店和这里贩售这些衣服。
早上的客人应付完了,趁着午休来逛逛的上班族人潮也退了,此时有一名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踏进店里。有坂说今天会早点下班,我明天也休假,今晚回家不如用冰箱的剩余食材煮火锅吧——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些事,所以没及时察觉这名男子的存在。
这家店鲜少出现独自前来的男客。男子摸摸衣架上的衣服,仿佛触摸衣服是进入服饰店的基本礼仪。
我觉得他有点眼熟,正当我想起这人是谁时,男子转过头来。
「你是吉崎小姐吧?」男子说。「我是木村芳夫。真理子说你在这里上班,所以我特来拜访。幸好你在。」
我只见过他穿着白色燕尾服、在婚宴中满头大汗地微笑的模样,想不到人居然能变得如此憔悴,真令我吃惊。不过,说不定这就是木村芳夫的真面目。看着他那套干净却单薄的素色西装、擦得油亮却老旧的鞋子,以及眼镜后方那双如植物般老实的眼睛,我不禁如此揣想。
我向上司报备后,偕同木村芳夫走出店外,打算顺便吃顿迟来的午餐。午后的新宿沐浴在冷而澄澈的阳光下,我们走进百货公司附近一家面向马赛克街的露天咖啡厅。
我点了热三明治,木村芳夫则点了咖啡,随后在外面入座。我只穿着春夏装外加一件外套,坐在外面固然有点冷,但只有外头能吸烟,所以也没办法。我向木村芳夫示意,他说:「我不抽烟。请抽,我不在意。」
我才刚点烟,他却马上把名片递过来,我只好叼着烟接下他的名片,真是个不机灵的男人。名片上印着大型家电厂商的名字。我没有随身携带名片的习惯,总是将它们收在店内的柜台里。
从抽完烟到拿起热三明治这段时间,木村芳夫一直频频道歉。「不好意思,昨晚那么晚还打电话打扰你」、「不好意思,在你上班时打扰你」。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但说到真理子的朋友,我只认识吉崎小姐你而已。」
那还用说,因为跟真理子要好的人只有我一个啊。我嚼起融化的起司与半冷不热的番茄。
木村芳夫啜饮咖啡,默默等待我吃完。
「请问……真理子从以前就有那种毛病吗?」
「那种毛病?」
我用纸巾轻轻擦拭手指与嘴巴,喝下开水。
「每当家里有叽嘎声,她就会发着抖说恶灵来诱惑她;每当她看了《生命的进化三十亿年之旅》之类的节目,就会一脸认真的说『什么进化论?太蠢了。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啦』。」
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
「很奇怪吧?」木村芳夫压低嗓子。
「硬要说的话,是有点奇怪。」我尝了一根饭后烟。
「真理子是怀孕后才开始说这些话的。以前我完全看不出迹象。」
「哎呀,真理子怀孕啦?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谢谢你。四个月了……呃,吉崎小姐,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在电话中也说过,」我捻熄烟,一边不着痕迹地确认时间。「真理子从以前就很奇怪了。我不太明白木村先生在烦恼什么,真理子害怕恶灵、否定进化论,这跟真理子的人格或优点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可是,以一般人的眼光看来,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你不妨想想看,这不是跟深信占卜或风水一样吗?再说,现在的美国乡村一带,肯定还是有许多人相信恶灵的存在,也相信创世纪的记载喔。」
「吉崎小姐,您还真冷静啊。」木村芳夫绝对是在讽刺我。「真理子的狂热可是让我怕得不得了呢。」
我没有跟真理子同住过,也不是她的家人;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我觉得真理子的狂热挺可爱的。我喜欢看着真理子开启回路的瞬间,喜欢看着她浑身震颤地品尝不可思议的体验。
第一次和真理子说话,是在国中三年级那年。那是长达五天的「链成会」(注:日本教会学校的链成会,主要是请神父来借由讲道与相关活动,来教导学生做人处事的道理。),第三天夜里的事。
一整个年级的学生,全都关在学校旗下的深山集训所里。没有电视,禁止外出,当然也不准携带书籍或零食。我们待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环境中,每天从早到晚读圣经、聆听神父的教诲、观看记录圣人一生的影片。吃完晚餐后,我们还得交出总共五页的「今日感想」作文。
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就只是「洗脑研习会」,疯狂、痛苦,而且非常可怕。带头的老师们跟周遭的学生、神父,不仅没有察觉这一连串活动的异样,而且还逐渐被这股狂热附身。
我们分成几个小组阅读圣经的一个章节,读着读着,突然有一个人站起来流泪忏悔,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到处都有人开始忏悔,甚至还有人泪涔涔地安慰道:「上帝会原谅你的。」
真是疯了。不过,疯的人是谁?
我打从心底感到害怕、恐惧,究竟是轻易淹没在疯狂情绪中的人奇怪呢,还是无法完全投入的人比较奇怪?
疯狂与正常的界线,经常取决于人数的多寡。哪边才是疯子,我认为答案非常明显。
我夜难成眠,在深夜中大叫惊醒,于是赶紧从狭窄的双层式床铺弹起来,向室友们道歉,假借尿遁离开房间。
逃生门的绿光照耀着阴暗的走廊,真理子就在那里。她穿着与初春的深山并不搭调的棉制睡衣,在寒冷的走廊上望着窗外。
外头黑漆漆的,她到底在看什么?我还来不及问,真理子便转向我说道:
「你看起来很痛苦。」
我回答「嗯」。
「反正大家一旦离开这里,就会若无其事地回归正常生活,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啦。我就是满脑子想着该信或不该信,所以才会痛苦。」
真理子浅浅一笑。「问题不在于相不相信。『有』就是有,我们只要感受就好。」
「你感觉得到?」我问。「你感觉不到吗?」她反问。
真理再度将视线投回窗外。外头只有树木的黑影无限重叠,仅此而已。
「哭着忏悔其实没什么意义。」真理子说道。「祂根本没在听我们说话。祂只是在凡人无法触及的高处,朝下方扔东西而已。」
「扔东西?扔什么?」
「光,热,偶尔会扔些类似语言的声音。」
这个人跟其他人好像不太一样。她的狂热与其他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深沉而静谧。
我不知道她所感受到的是正确或是错误,还是单纯的错觉,或是真相,只知道非常正统。
我还记得当时是这么想的。
「晚安。」
真理子向我道晚安,于是我从走廊折返。真理子伫立在原地,持续感应着我感应不到的东西。逃生指示灯将她的轮廓染成淡绿色,看起来仿佛她正从内侧发出微光。
木村芳夫说他害怕真理子的狂热,我反倒想问:为什么要害怕真理子的纯真呢?
真理子从前是不是也用害怕恶灵、否定进化论的眼神注视着木村芳夫?她的眼神诉说着自己即使感应到了,仍然决定接纳一切、全心爱他,而木村芳夫也回应了她的爱,不是吗?
说真理子怪怪的?她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果她算是怪人,那么绝大多数人都算是怪人了。
不需要想太多。你的烦恼,其实跟发现老婆变心所产生的烦恼没什么两样。
你是要继续爱她,还是跟她离婚?只要考虑这点就够了。
我好想这么对他说。不过,我知道说了他大概也听不懂,于是不发一语。
时间快到了,为了终结话题,我说:「如果有什么事,你再跟我联络。」并告诉他我的手机号码。木村芳夫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然后拨出我的电话号码。
我的手机在手中发出生物般的无声振动。
液晶荧幕上的这组号码,我应该不会有使用它的一人。
我一回到公寓,就看到靠备用钥匙进门
的有坂站在厨房里。
「你回来啦。」
明明有坂自己也有住处,却总是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我回来了。你在干嘛?」
「我在熬昆布高汤。」有坂拿着长筷,从热气蒸腾的锅里捞出大块昆布。「我打算来煮火锅。怎么样?」
「好啊。家里有昆布呀?」
「今天我去天然食品行打听事情,顺便跟他们买来的。」
我在洗手台卸妆后,还没换下衣服,便回到厨房查看状况。冰箱里那些差点枯萎的蔬菜已悉数切完,我从有坂手中接下菜刀,切起冷冻即将超过一个月的鸡肉。我为染上淡淡颜色的高汤稍微调味,将食材依序丢入锅里。这段时间内,有坂都在客厅喝着啤酒看电视。
「好,完成了。」
我将锅子端到客厅的矮桌上。家里没有电热炉,我们得趁热吃才行。
我突然想起少了一个东西——
「忘记煮饭了。」
「没关系啦,总之我们先吃吧。我们可是要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移到胃里,到时绝对容不下米饭啦。」
我们默默地吃起火锅。原本快溢出来的蔬菜已经少了一半,沉在锅底的鸡肉才刚探出头来,门铃就响了。「艾莎,是我。」我闻声赶紧将门打开,只见穿着轻薄黑毛衣的真理子伫立在门口,背部融于黑夜中。
「你怎么突然来了?连外套也没穿。」
「没关系,我开车来的。」
真理子的面皮微微一动。她似乎想笑,但看起来只像抽搐,连表情都称不上。
「进来吧,我们正在吃火锅。不好意思,都是些剩余的食材,来帮我吃掉吧。」
我抓着真理子冰冷的手腕示意她入内,她这才进入屋内的灯光中,仿佛黑夜之子。
好奇外面状况的有坂一见我跟真理子站在客厅门口,旋即抬头仰望。
「晚安,敝姓有坂。」有坂说。真理子默不吭声地望着有坂,我只好向有坂介绍道:「这是我朋友,木村真理子。」
「喔~」有坂会意地点点头,起身从厨房取来碗筷,递给真理子。
真理子捧着碗筷,坐在离桌子稍远的位置。
「艾莎,你有交往中的对象呀。」真理子语气略微平板地说道。「以前你都没介绍给我认识,所以我还以为你一直单身呢。」
我不喜欢安排现任男友与朋友见面。
让科罗拉多大峡谷看流星,有什么意义呢?两者在我心中并没有交集,况且万一流星当着我的面变心,选择坠落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岂不惨绝人寰?
我喜欢一个人欣赏流星,直到它消失在我生命中。
不过说到真理子,我之所以不让她见我男友,其实有另一个原因。我想,自己应该是不愿意让男友知道这个怪女人是我朋友。
只要男友说出一丁点批评真理子的话——比如「她怪怪的耶」——我就会觉得自己被否定了。
「今天木村打电话给你,对吧?」真理子的语气冰冷得几乎令激流冻结。「手机的通讯纪录有你的号码。你跟他见面了吗?」
「啊,嗯。」我说。有坂继续埋头吃火锅。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你先生担心你有点神经质,所以来找我商量。」
「是吗?」真理子的脸颊再度微微抽搐。「艾莎,你怎么回答?」
「我觉得你跟以前差不多啊。」
真理子终于放松地笑了。她这么一笑,又回到十几岁时的表情。
「真理子,听说你怀孕了?恭喜你。」
「谢谢。」
语毕,真理子这才察觉自己一直捧着碗筷,于是将它们搁在桌上。她的肚子依然平坦,看不出里头寄宿着另一个生命。
「艾莎,你能不能陪我一下?」真理子没头没脑地说道。
「去哪里?」
「我想去一个地方,开车马上就到。」
「可是我还在吃饭耶。」我说。
「那又怎样?」真理子毫不退让,略显不耐。我正进退维谷时,有坂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晚上开车兜风?我可以一起去吗?」
真理子还来不及回答,有坂便搁下火锅,匆匆关掉客厅的暖气,披上外套。「喏。」他也将我的外套递给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坂乍看粗枝大叶又不拘小节,却很善于察言观色。他来这儿找我时,只要察觉我想一个人独处,总是乖乖告退。
我的看法是:有坂认为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跟他一样。
也就是说,他理想中的情侣相处模式是两人互相依赖,但仍彼此保有尊重。
我跟有坂的相处原则并非只是避免踩到对方的地雷,更重要的是思考对方想要些什么,才能顺利交往至今。有坂刚才的言行,已大幅脱离了这项原则。
我惊讶得一时无法反驳,一回神已从玄关走到外头。我注意到自己还穿着价格不菲的工作服,但已无法回头了。
「那我们走吧。」
语毕,真理子径自往前走。有坂锁好大门,示意我追上。
一辆香槟金色的小型车停在公寓前的马路上。这是真理子的爱车,以前我曾跟真理子开着这辆车去箱根泡温泉。
真理子打开车锁,坐进驾驶席说道:
「不好意思,请你们坐在后座。」
我打开车门正想弯腰进入,却惊愕得不敢动弹,因为后座有人。木村芳夫坐在驾驶席的正后方,手腕被领带绑在身体前方。
「啊,你好。」木村芳夫朝我点头致意。
「怎么了?快进来。」
系着安全带的真理子侧着半边脸,催促我们。我坐在后座,被木村芳夫跟有坂夹在中间。有坂不可能没留意到有一名男子手腕被领带绑着,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乖乖坐着望向前方。
这辆车原本就小,挤进三个人后更是拥挤得难以动弹。我们各自挪动身子寻找最舒服的姿势,此时车子启动了。
「呃……」木村芳夫微微探身。「我是真理子的丈夫,木村芳夫。」
「我是有坂信二。」
有坂笑嘻嘻地答道。
「不好意思,内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能闲话家常?我真搞不懂。
「啊,名片。」
木村芳夫想摸索西装的暗袋,手却无法动弹,无功而返。
「真理子。」我朝着驾驶席一喊。「为什么木村先生被绑住了?」
「是我绑的。」
真理子优雅地说道。
「呃……」木村芳夫又开口了。「提议的人是我。我说我不会逃,可是真理子不相信,所以我说『那你把我绑起来吧』。」
「艾莎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吧?」有坂说。「可以帮木村先生松绑了吗?」
「请。」真理子说。
绳结绑得并不紧。我帮忙解开木村芳夫的领带,木村赶紧向有坂递出名片。
「我没带名片耶。」有坂看看名片的正反两面,将它收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中。「我是写书的。」
「这样啊。」木村芳夫重新调整坐姿。「哪一类的书呢?」
「一言难尽啦。」
车内弥漫着沉默。
真理子不假思索转动方向盘,仿佛受到某种引导,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光芒照耀着路途。
当车子从公寓附近的用贺交流道转入首都高速公路时,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们要去哪里?」
「耶稣基督的坟墓呀。」
每个字我都听得很清楚,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望向身旁的木村芳夫,希望他解释一下,他却将自己深深埋进椅背,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宛如已放弃挣扎。
「呃……」有坂说。「你是说青森那个吗?」
「青森!」
我破音了。青森哪是「搭车马上就到」的距离啊!有坂微微倾身,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青森有一个叫做『户来』的地方,那里据说有耶稣基督的坟墓。我是没去过啦。」
「超可疑的……」
「就是说啊。」
有坂将身体挪回去,开心地笑了。
「我觉得呀,」真理子的左手放开方向盘,抚摸自己的肚子。「这孩子说不定是上帝之子呢。有一道好温暖、好怀念的光芒包围着我,然后我就怀孕了。」
「真的吗?」
有坂询问木村芳夫。
「怎么可能啊。」木村芳夫睁开眼睛,疲累地答道。「自己做过什么事情,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呢。」
真理子完全没在听。
「所以呢,我要去跟耶稣基督打招呼。」
对向车的车灯微微照亮真理子的脸,看起来充满神圣的光辉。
车子绕过市区,终于从川口系统交流道进入东北汽车道。路上空空荡荡,畅行无阻。
我向真理子提议换人开车,她却毫不停歇地继续驾驶。
众人不再开口。窗外黑漆漆的,没什么景色好看。我满脑子只想着:难道真理子不困吗
?
木村芳夫的手机响了。事出突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身子一震。
「接起来。」
真理子下令了。木村芳夫迟迟不行动,于是她朝着他的肩膀伸出右手。木村芳夫犹豫老半天,最后还是从口袋掏出手机,交给真理子。
真理子检查上头显示的号码,默默将手机抵着自己的耳朵。「啊,木村先生吗?」听筒传来女子的声音。
「请问你哪里找?」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真理子将油门踩到底,维持这个姿势半晌,然后——
「挂断了。」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将手机往后头一扔。木村芳夫接下手机,再度塞回自己口袋里。
有坂拍拍自己的膝盖,啪、啪、啪。我觉得很闷,想脱掉外套却又不敢乱动.只好暗自忍耐。
「我想上厕所。」
我恳求真理子。当车子驶近国见休息站时,已经超过午夜十二点了。
我唤住仅穿着毛衣便走出车外的真理子,为她披上我的外套。
「千万别着凉。」
真理子默默点头。我和她一起前往女厕。深夜的女厕杏无人迹,我觉得穿着春夏服来到这里的自己真的好蠢。
上完厕所后,我和真理子并肩站在洗手台前。四周一片纯白,真理子微微低头洗手。
离开厕所一看,有坂正在吸烟,木村芳夫则呆呆地杵在他旁边。我走到他们两人身旁,而真理子却像绕过柱子般地绕过我们,头也不回地径直回到车内。
「如果我们擅自回家,她一定会生气吧?」有坂说。「不过也不知该怎么回去就是了。」
「不好意思。」
木村芳夫说。我没有带烟,于是跟有坂要来一根,抽起烟来。
「阿信,你跟来干嘛?不管怎么想,我们今晚都不可能回得去呀。」
「我又不必上班打卡,而且你明天……啊,已经是今天了。你今天不是休假吗?就当作这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旅行嘛。」
「不好意思。」
木村芳夫又道歉了。这是我第几次听这个男人讲这种虚无飘渺的致歉词?
「木村先生,你明天该怎么办?」
有坂将烟灰抖在烟灰缸里,一边问道。
「早上我会跟公司请假。」木村芳夫无精打采地缩起身子。「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真亏你还能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捻熄香烟。木村芳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挑动我的神经,令我烦躁难耐。我跟这个人就是不对频。
有坂走向车子,一边说道:
「嫂夫人真的相信吗?」
「相信什么?」
木村碎步跑到有坂身边。我不想加入他们的对话,因此略微放慢脚步,跟在他们后方。
「相信自己怀了上帝之子。」
「这个嘛……」
「我觉得嫂夫人好像话中有话喔。」
木村纳闷地偏偏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然后匆匆坐进后座,关上车门。我和有坂缓缓横越车头,走向另一侧的车门。
我侧着脸,故意小让车内的人看到我的表情。
「我快气死了。」我低语道。
「这是友情吗?」有坂问。
「什么意思?」
「没有啦……」
有坂停下脚步,垂眼半晌,似乎在思考该说些什么。「刚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跟来吗?」
「嗯。」
「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认为自己说不定可以留住你。」
留住我?把我留在哪里?为什么要留住我?以往有坂的话总是像连余音都计算在内的乐谱般明确易懂,今晚我却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将旧有的界线溶化崩解的链成会。今晚的氛围,跟那一夜很像。
副驾驶席上搁着我那件折起来的外套,我只好挤进狭窄的后座;才刚坐下,车子便驶向黑河般的高速公路。
投下震撼弹的人是有坂。
「对了,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阿信。」我悄声提醒他。
「可是我很在意耶。」有坂大剌剌地说道。
木村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公司的同事啦。已经很晚了,我早上再回拨给她。」而真理子则吟唱般地说着:「公司的同事。」
车内一片寂静。
现在的情况,就算在睡梦中直达天国也不奇怪。说不定这就是真理子的目的。尽管心里紧张,睡魔却如雾般潜入我的脑中。
一阵轻微的震动震醒了我,车子再度停在某个休息站前。
「想上厕所的人就去吧。」
有坂和木村芳夫打开两边车门,各自出去。有坂大大伸着懒腰,他前方的牌子写着「紫波休息站」。尽管我一直抵抗着光辉即将降临的预感,夜晚仍将迎向最黑暗的时刻。
「艾莎,你不去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留下真理子一个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我叫他别这样,他总是说『你误会了』,随口蒙混过去。」
真理子双手松开方向盘。我当下就听出她的话中含意。
她微微拉下车窗,比东京冷冽许多的寒风旋即灌入车内。
「我已经好一阵子看不见、听不见神灵了,明明以前很敏锐的呀。」
真理子的嗓音犹如编织得细致精密的丝线。
「嗯。」
我悄声回答,就像小心翼翼地呵护埋藏于心底的秘密,以免被人看穿。
「可是最近,我好像又能感应到了。像花又像雨,又像从天而降的光芒……」
「我知道。」
我知道真理子正逐渐封闭自己。此时的她和当初一无所知、欢欣无比地开启回路的真理子不同。她沿着暗路而行,走向自己的心灵深处。
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不是木村芳夫的孩子。那是上帝之子,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我也相信她。真理子所怀的是上帝之子,有什么不对吗?
即使我认同你,你仍将独自走向远方,走向无人知晓的他方。
真理子真的很爱那个男人,所以无法容忍他的背叛。
我不敢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我们在八户交流道转向高速公路,天色依然未明。
道路偏离平地,宿命般地朝着山区一路延伸。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民宅的点点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我们只能仰赖脚下这辆车的车灯。
真理子完全不看地图,反正看了也没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浑身腰酸背痛,明明体力已达到极限,意识却非常清醒。
真理子宛若寻找母亲的稚子,时而开入狭窄的岔路,然后又开回原路。车子笼罩于宇宙般的无垠黑暗中,徐徐前进。
「应该就在这附近呀,我搞不清楚了。」
真理子将车子停在河岸道路。引擎一关,周遭随即没入连声音都将染黑的夜幕之中。
「我应该感应得到才对……」
时间如沉眠般静静流逝,真理子凝神倾听,瞪大双眼。
「啊,是那里!」
她的声音雀跃得仿佛发现一片花团锦簇的原野。真理子打开车门,径直冲向对向车道的护栏,而护栏下就是河流。
「真理子!」
我推开有坂,慌张地从后座冲出去。比寒冰更冷冽的风迎面吹来,我一时以为自己皮肤变薄了。
「艾莎,你看。」
真理子指向对岸黑压压的茂密森林。「那儿有光,一定是那里!真美呀……」
我望向真理子所指的方向,却怎么看也看不到什么光。
「在哪里?真理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嗳,告诉我呀。」
我拼命呼唤她,不希望她前进,但她却不再回话了。只见她满怀信心地注视着某一点,朝上游踏出几步,接着拔腿狂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动着。
「等等,真理子!」
穿着黑毛衣的身影瞬间没入黑暗中。我本以为她掉到河里,但并非如此;真理子走在小小的桥梁上,正朝着森林前进。
我想冲过去追上她,却被绊了一下。这条薄素色长裙太碍事了。
木村终于随后赶上,他说:「天色很暗,太危险了。我去追她。」说完便越过河川,转眼间消失踪影。
凭你能做些什么?你不知道真理子是多么真心真意的一个人,只会平白享受她对你的好;你根本不想花心思了解她,只会害怕她激烈的情感,你凭什么!
真奇怪,我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我知道自己很奇怪,但就是无法压抑对木村芳夫这个人的厌恶。
从前,真理子沐浴在从天而降的圣光之中;如今,一股相似的浊流亦从我心头涌出,将隐瞒已久的真相揭露于黑夜中。
尽管我为它建了堤防,终究会洋溢而出,将我淹没。
「艾莎,交给木村先生吧。你别去。」
我扭动身躯,想甩开有坂搭在我肩上的手。
「我喜欢过真理子。」
「嗯。」
「我喜欢她。」
「嗯。」
有坂的眼眸与黑夜同色,我知道他已看穿浮现在我心头的真相。
真理子还没有回来。那个男人果然没什么用,不可能带回真理子。
而且他也不可能抵达真理子的所在地。
无论有坂多么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无论他多么想把漂泊的灵魂留在这个世上,我依然一心求去。我要前往那条得也得不到、找也找不着、无论如何敲门都无法开启的道路。
是的,我恋爱了。
「真理子——真理子——」
我大声嘶吼着。
黑夜奔流,水声淙淙。或许那晚的真理子对我道晚安后,从我回到床铺的那时起,我就一直待在梦中,待在永不终结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