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真正报复他人。
人只能咽下这口气继续生活,
只要能做到这点就够了。
第一次遇见熊谷勇二,是在品川。
里子抱着睡着的太郎前往同样位于水族馆内的咖啡厅,恰巧撞见丈夫阿始和某个陌生男人正在谈话。她一边摇着怀中沉甸甸的太郎,一边站在稍远处观察他们俩。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店内坐满了享受下午茶的家庭与情侣,每一桌都放着色彩缤纷的圣代与蛋糕。不知为何,店中央有一座货真价实的大型旋转木马,上头没有乘客,假马和马车伴随着华丽的音乐不停转动。
阿始和男子隔桌而笑,桌上只有咖啡杯。他们俩看起来有点不自然,也有点羞涩欣喜。里子认为他们应该是老朋友,此时阿始察觉里子与太郎也在。
「啊,这边这边!」
阿始坐着举起手来。里子走近丈夫那桌朝男子点头致意,男子也点头回礼。
「他是我高中棒球社的学弟,叫做熊谷勇二。」阿始介绍男子的身分。「我正在喝咖啡,结果他过来跟我打招呼,真是吓到我了。大概十五年不见了吧?刚刚我们才聊到世界真的很小呢。」
「你好。」里子对勇二说道。
「我结婚快满五年了。」阿始转向勇二。「这是我老婆里子,还有我儿子太郎。」
「你好。」勇二也向里子打招呼。
他在假日独自来水族馆?里子暗忖。既然是阿始的学弟,那么年龄应该跟里子差距不大,但勇二看起来却很年轻。他的白色T恤上罩着一件蓝色衬衫,头发略长,不修边幅。他这身打扮不像假日的休闲装扮,倒像平时就是这副模样。
勇二在衬衫胸前的口袋摸索烟盒。桌上没有烟灰缸,店内似乎禁烟,空气一片清新。这是他无意间的动作吗?勇二马上将手摆回桌上。里子注视着勇二骨感而细长的手指,勇二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望向仍然站着的里子,露出微笑。
里子赶紧屈身将太郎安置在婴儿车上。企鹅区人潮汹涌,推婴儿车不好走,所以她才将婴儿车和行李交给阿始看顾,独自带太郎去参观企鹅吃鱼。
刚离开里子温暖的怀抱时,太郎显得不大高兴,但幸好没被吵醒,安然躺进婴儿车。里子拉开阿始旁边的椅子坐下。终于能坐下来休息,她不禁大松一口气。
「辛苦了。」阿始边说边将店员送来的菜单递给里子。「怎么样?」
「他兴奋得不得了,把我弄得好累。」
里子迅速浏览菜单,却累得完全不想思考。她向店员点了第一排的综合咖啡,阿始和勇二的咖啡也凉了,所以跟着加点。三杯咖啡很快就送来了。
「企鹅会乖乖排队等吃鱼耶。只要一吃到鱼,几乎都是直接吞下去回到游泳池里,每次都把太郎逗得好开心。」
「照片呢?」
「拍了。」
里子打开手机亮出几张照片。太郎对镜头露出笑容,背后的玻璃另一侧是一群排队等吃鱼的企鹅。勇二也适度表示兴趣,窥向手机荧幕。
「真不敢相信,村田大哥已经结婚生子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阿始说。
「任凭你想像罗。」勇二一笑置之。「太郎弟弟几岁了?」
「两岁。」
「好可爱喔。」
语毕,勇二啜饮咖啡。里子看着他那清瘦的面颊轮廓,以及端着茶杯的厚大巧手。勇二将杯子搁在桌上,又微微扬起嘴角。里子将视线移向旁边的婴儿车,假意观察太郎是否已入睡。
「你结婚了吗?」
「你以为我找得到对象吗?」
「……这小子说自己是纸雕艺术家呢。」
听了阿始的话,里子一时还是无法会意。
「不是有一种工作是用纸制作立体动物跟车子吗?」勇二解释道。「我是负责制作分解线稿的人。」
「喔。」里子点点头。「水族馆的贩卖部有卖海豚跟小丑鱼的DIY套组。」
「还有皇帝企鹅喔。它们的线稿是我做的。」
「你以前就很擅长做这些东西吗?」
阿始一说,勇二不禁苦笑。
「这个嘛,我以前就很喜欢做手工艺。我房间不是有很多纸雕跟组装模型吗?亏你来过好几次,连这点都没发现。」
「我不大记得耶。」
「村田大哥,谁教你以前就是个满脑子只有体育的棒球痴。」
「你很没礼貌耶。」
紧接着,阿始和勇二便聊起高中时代的往事,例如:棒球社的教练有多凶暴啦、勇二老是帮阿始跑腿买面包啦、阿始每学期一定会有一科不及格啦,天南地北聊个没完。
勇二似乎顾虑着里子,总是简单明了地对里子解释话题原委,或是半开玩笑地将话锋转向里子,问她:「村田大哥平时就是这样吗?」多亏勇二,里子才能融洽地加入他们俩。
太郎醒来了。他想从婴儿车上下来,三人只好结束这场仅有半小时的闲聊。里子牵着太郎的手,而阿始则拿起行李,推着空空的婴儿车。
「我来付。」阿始说。
「谢谢招待。」
勇二不与他争论,之后还特地到建筑物外头送别即将返家的里子他们。
「村田大哥,下回有空一起喝一杯吧。」
语毕,勇二和阿始互相交换联络方式。勇二的手机没有任何吊饰,那台银色最新机种在微橘的阳光中,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我住在大崎,有空来我家玩啊。」阿始说。
此言听在里子耳里只是客套话,勇二却将它当真,笑着说:「我住在五反田耶,好近喔。」然后将手机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中。
勇二说他是来贩卖部调查商品销量,顺便赏鱼。
「那拜拜罗。」他说着转向方才那栋建筑物。「拜拜,太郎弟弟。」
里子身旁的太郎反射性地挥挥手。
阿始在品川车站的月台不停玩手机,连搭上山手线还在玩。「我要跟公司的人联络一下明天开会的事。」他说。里子在车上揪着太郎的后领,因为喜欢企鹅的太郎同样喜欢电车,只要稍不留神,他马上就会在车内乱跑乱窜。
「今天我不想做晚饭。」
经里子一说,阿始才终于关上手机,大概是简讯传完了吧。
「好啊,那我们待会找个地方吃饭。」
该说的话都说了。从大崎车站到家里这段不到十分钟的路途,里子一路上都没有开口。
里子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
她利用网购解决生活所需。太郎已经学会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他会在超市吵着要买零食,也会在书店门口站着不动,嚷着说要买「鱼鱼的书」。一想到出门得带着太郎,她顿时就变得哪儿也不想去。
偶尔,她会在周末与阿始和太郎一同出游,或是将太郎留给阿始照顾,出门和朋友聚会。结果玩得也不尽兴。因为阿始容易对小孩失去耐心,而曾几何时,她也和没有小孩的朋友失去共通话题,所以她宁愿成天待在家里,这样轻松多了。
太郎很喜欢说一些从电视上学来的话,但里子懒得一一搭理他,否则早晚被他搞疯。
最近里子不再教太郎练习上厕所了。好几次太郎说「嘘嘘」时已经尿出来,也有几次她看准时间带太郎去厕所,他却强调自己「尿不出来」。她被太郎耍得团团转,也厌倦教导这个比其他小孩都棘手的孩子,反正等时机成熟,他自然就会上厕所了吧。
太郎已学会独自吃饭,也能在旁人的帮助下穿上简单的衣服。这两点虽然值得庆幸,里子却没有因此多出什么空闲。即使有空,她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如今她已不需要出去工作,也不想学习什么才艺。
结婚才刚半年,她就厌倦了和阿始共度的两人生活。之后她一度流产,然后又怀上太郎。她拼命忍受这段期间的身体变化,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生下太郎这两年来,养小孩的日子很快就令她心生厌烦。
可是不管多么厌烦,太郎也不会消失。
唯有时间缓慢地不断累积。一想起今后这几十年还得继续帮太郎擦屁股、跟阿始尽夫妻本分,里子就想尖叫。她当然不会尖叫,但是对未来也没有具体的期望,事实上成天在家里吃饱喝足的日子还挺轻松的,因此她长久以来也没抱怨过什么。
阿始的父母为孙子送来许多玩具啦、DVD之类的东西。反正只要拿玩具给太郎,他就会自己玩,于是里子趁着太郎看迪士尼动画时打扫、切菜。厨房的窗外是一栋栋的大厦,从大厦缝隙间望过去,可以窥见远方的东京铁塔。
星期五晚上刚过九点,阿始打电话来了。
「我现在要带朋友回家。」
「这样太突然了啦,家里什么都没有耶。」
「我们吃过饭了,你不用招呼客人啦,反正对方是熊谷。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在水族馆遇见的那个人啊。」
里子挂断电话,匆匆将睡衣换成家居服,但想想又觉得「换上外出服比较好」,于是再度更衣。她跟太郎已经一起洗过澡,接下来太郎就该睡了。
「爸爸说要带客人回家,你要当乖孩子喔。」
语毕,她赶紧到洗脸台化淡妆。太郎答了声「嗯」,在客厅乖乖看电视。
电铃一响,大门也应声开启,此时里子正在准备三盘下酒菜。太郎从客厅冲到走廊大喊:「爸爸!」抱住阿始的腿。「我回来了。」阿始抱起太郎。里子从厨房探出头,心想:怪了,他平常明明只会摸摸太郎的头呀。
阿始背后的勇二脱下鞋子,踏入走廊。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他说。
勇二的穿着依然如学生般轻便。
「哪儿的话,把这儿当自己家吧。」里子说。
勇二一踏进客厅,便走到窗边说:
「哇,好棒的景色啊。」
里子他们所住的大厦共有二十七层,他们位在第二十五层,错综复杂的道路以及十楼高的大厦在此一览无遗。尽管白天的景色蒙上一层灰,一到夜晚,凌乱的市容全变得一片黑,唯有点点灯火映入眼帘。
太郎怯生生地靠近勇二,兴致盎然地抬起头。
「太郎弟弟,你每天都住在天上耶。好棒喔。」
勇二微笑地将手搁在太郎头上。
里子在电视机前的玻璃矮桌摆上下酒菜与冰块。在卧室更衣完毕后,阿始到厨房选酒。
「你想喝烧酒还是日本酒?我们家没什么洋酒耶。」
阿始一喊,勇二便回头望向矮桌。
「烧酒好了,帮我加冰块。」
勇二离开窗边,在黑皮沙发组上坐下。阿始在玻璃杯中加入冰块和烧酒,递给勇二。
「夜景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能在自己家看见这种景色,可是很难能可贵呢。」
勇二轻啜几口酒。他和大口狂饮的阿始完全不同,或许酒量不大好吧,里子心想。里子和太郎坐在沙发边缘,小声看着迪士尼动画。
「真是栋好大厦啊。」勇二说。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只是淡然陈述事实。
「贷款可不少呢。」阿始不置可否地笑道。「你也可以靠自己买房子啊。」
里子突然对阿始心生不耐。买房子的钱大部分都是阿始的父亲出的,而还贷款的钱虽然是阿始赚的,但他是靠父母的门路才进公司的啊!里子才刚想完,便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讶异。
「高飞狗。」
太郎指着荧幕。「对呀。」里子接腔道。
「我问你喔。」阿始说。「用纸做得出那种角色吗?」
「想做当然做得出来,但迪士尼是很重视版权的。」
勇二的表情相当沉稳。「光靠做纸雕活不下去,所以我也会打零工,说穿了就是打工族啦。」
「什么样的零工?」
里子打岔问道。勇二乌黑的眼眸映照着里子。
「就是一些出卖劳力的工作罗。」他静静将手中的玻璃杯搁在桌上。「我可以抽烟吗?」
「啊,不好意思,麻烦你去抽油烟机那边抽。」
阿始一说,勇二便从沙发起身。
「村田大哥,你戒烟了?」
「有了小孩就戒烟罗。」
阿始为自己倒第二杯酒,里子则带勇二去开放式厨房抽烟。她打开抽油烟机,寻找收在餐具柜深处的烟灰缸。勇二从胸前口袋中掏出烟盒。
里子察觉勇二是左撇子。「请用。」她将好不容易找到的烟灰缸放在流理台,勇二叼着烟道了声谢。厨房窗户开着缝容易使烟味扩散,于是里子从勇二背后走过去关窗。
「哇。」
里子耳边响起勇二的声音,只见他伸长夹烟的那只手抵向窗户,挡住里子的去路。她吓得转身抬头。
「这里看得见东京铁塔耶。」
勇二将视线从窗外移向里子,接着徐徐向后一退,再度抽烟。香烟夹在他纤长的两指之间。
里子匆匆回到客厅。阿始边看电视边问太郎:「这个好看吗?」太郎点头回答:「嗯。」
「对了,下周一我又得出差,要在广岛住一晚。」阿始说。
「这样啊。」里子心不在焉地答道。
勇二抽完烟后,回来坐在沙发上。
「你常常出差吗?」
「最近还满常出差的。」
「辛苦你了。」
不知为何,勇二说这句话时,里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午夜十二点后,勇二离开了。
「再来玩喔。」
阿始的语气比在品川分别时诚恳多了。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学弟相当谦和有礼,所以才能使他解除心防,隔着适当的距离展现学长风范。
大门即将关上时,里子猛然抬头,却只看到勇二的背影。里子感到气愤,她气勇二忽然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气自己对小动作反应过度,也气阿始完全没发现异样。
阿始在哄太郎入睡,里子则趁着这时收拾矮桌。她先清洗杯盘,最后才处理残留在流理台上的烟蒂。她将烟蒂倒在厨余滤网并轻轻冲洗,一颗心才终于获得平静。
当阿始洗完澡钻进棉被中,里子已经敛起愤怒与喜悦,恢复为平时的自己。
之后,阿始仍然三不五时带勇二回家,也依旧每个月到广岛出差过夜两次。
「在我这个不用出差的人看来,出差好新鲜喔。」勇二说。
「听说下个年度就不必频繁出差了。」里子说。勇二和她一直保持距离,后来里子认为他初次来访发生的那件事,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都是客户没做好交接的关系啦。」阿始说。「他们工作效率超级差。」
勇二又把纸雕分解线稿带来了。他特地为太郎用电脑制图,用厚纸列印电车纸雕线稿。
太郎在地上喜孜孜地摊开线稿,用蜡笔着色。他喃喃说着「山手线」、「丸之内线」,在好几张线稿涂上绿色与红色。不用说,他还没办法把颜色整齐地涂在框框里,但勇二仍兴致盎然地与太郎并肩坐在地上,边看边赞美道:「你懂得好多喔~」
「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里子向勇二致歉。
「形状很单纯,轻轻松松就能画出来,没花多少时间啦。」勇二说。
太郎每涂完一张纸,勇二就会接手剪贴。虽然形状单纯,但每辆做好的电车都精确捕捉了车辆特征,不仅圆弧车头一点都不马虎,该有的棱棱角角也一个不少。
当晚,太郎没有包尿布。由于天气变暖,尽管里子心里百般不愿,还是决心继续训练太郎上厕所。再过不久,阿始的妈妈就要来家里玩了。
「太郎学说话的速度是不是有点慢呀?」「他还在包尿布?」每次阿始的妈妈一来,总是不忘唠叨几句。「别人家的男生也差不多呀。」「最近的妈妈好像都不会强迫小孩不穿尿布。」里子尽量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心里也知道她是好意关心,但还是觉得压力很大。
里子见太郎着色时身体扭来扭去,便不时问他:「是不是想上厕所?」但太郎涂色涂得正开心,每次都摇摇头说:「没有啊。」勇二吃着坚果,一边和坐在沙发上的阿始聊天。阿始对太郎的尿布一点兴趣也没有,只顾着和勇二讨论职棒开幕战的战况。
此时,太郎突然站起来宣告:
「嘘嘘。」
木质地板顿时出现一滩水洼。
刚从厨房冰箱取出冰块的里子,立刻冲到客厅。
「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里子不禁出声责备,而阿始则摆着臭脸说:
「脏死了。」
勇二瞠目结舌地看着尿湿裤子站在一旁的太郎,大笑道:
「小孩子真的很天兵耶!」
太郎起初也害羞地笑了,但里子粗暴地逼他脱裤子,一想到连客人勇二都笑他,他便又羞又难过,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啊,抱歉抱歉。」勇二赶紧起身抚摸太郎的脸。「我不应该笑你。用莲蓬头冲一冲就好,别放在心上喔。」
此言一出,阿始便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沙发站起来说:「喂,过来。」然后将太郎带到浴室。里子拿起抹布擦拭地板。
「对不起,有没有弄湿你?」
「没有。」
语毕,勇二探身靠向单手撑着地板的里子。里子停止动作,只见勇二拈起逃过一劫的分解线稿,将它放在矮桌上。勇二抽回身体后,里子又松口气继续擦地。
挽起袖子的阿始和开心哼歌的太郎从浴室回来了。
里子为太郎换上干净的内裤和睡裤。
「好了。」
勇二将纸雕电车递给太郎。「说谢谢。」里子示意太郎道谢。「谢谢。」太郎眉开眼笑收下电车。
「不客气。」勇二说。他没有看着太郎,反而望着里子,而那瞬间扬起的沉静微笑,里子也看得一清二楚。
翌日午后,勇二打电话说想送东西过来,问里子方不方便让他现在过去。
这是勇二头一次打电话来,也是他首次于阿始不在家时表明想登门拜访。其实里子心里多少有底,所以并不感到讶异,但想想还是跟他约在家门前的公园,并骗他自己刚好想带太郎去公园玩。
里子带着小
小的塑胶桶跟铲子,告诉太郎:「我们去公园吧。」由于她不常带太郎去公园,因此他高高兴兴地跟来了。
现在是平日,公园里有几组母子档正在荡秋千或玩沙,那些妈妈她连一个都不认识。里子向她们随意寒暄几句,接着独自坐在角落的长椅上。起初太郎傻楞楞地杵在那儿,但旋即输给诱惑,朝沙坑狂奔而去。
午后的阳光和煦宜人。
勇二从车站那头徐步而来,登上缓坡。他的衬衫下摆在风中翻飞,空手漫步于午后街道的他,俨如自由而优雅的野兽。
只见他从公园门口直直走向长椅,仿佛里子的位置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你好。」
勇二说着坐在里子身旁。他从胸前口袋掏出香烟,问也不问就抽了起来。
「太郎弟弟喜欢玩沙吗?」
「他好像不擅长到处蹦蹦跳跳、跑来跑去。」
「村田大哥可是体育健将呢。棒球社没有人敢违逆他,他简直像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这样呀。」
两人不再开口。勇二的左手拇指弹了一下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香烟,里子望着白色烟灰抖落地面。
「我说你啊,」勇二忽然粗声粗气地说道。「偷看过你老公的手机吗?」
里子望向勇二,而他也佣懒地将右臂搭上椅背,看着里子。
「有啊。」
语毕,里子又面向前方。她感觉到勇二正盯着她打量。太郎在沙坑堆了一座山。
「那就好。」
勇二恢复为平时的谦和语气,声音含着笑意。
「你要给我们的东西是什么?」
里子一问,勇二便屈身在地上捻熄香烟,将烟蒂随手一丢。
「太郎弟弟。」
勇二朝着沙坑呼喊,向回过头的太郎招手。太郎跑过来后,他从胸前口袋掏出纸雕,放在太郎掌心。
「企鹅!」太郎高声欢呼。
「这是我新做的跳岩企鹅。」勇二说。「小心收好,不然会坏掉喔。」
这只长度与里子的手指差不多的企鹅相当细致精巧,假如不摸摸看,简直看不出它是纸做的。只见它挺着圆滑的胸膛、顶着黄色长眉,后脑杓还滑稽地翘起几缕卷毛,栩栩如生。
太郎看得入迷,而勇二只是摸摸他的头,便匆匆离开公园。
「好棒喔。」里子对太郎说道。
里子将企鹅纸雕装饰在厨房吧台上。阿始对企鹅始终不闻不问,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察觉。
每当太郎说「企鹅」,里子就会把吧台上的小纸雕拿给他。纸制的企鹅是空心的,非常轻盈。
会坏掉喔。会坏掉喔。
不知怎的,里子心中一直萦绕着这句话。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捏坏企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害怕弄坏它,还是渴求着捏坏企鹅的快感。
果不其然,阿始的妈妈又唠叨了。
「最近你们好像太放任太郎罗,这样好吗?」
尽管太郎正按部就班地学着上厕所,一旦他埋头玩耍或看电视,就变得很容易尿出来。
那天勇二察觉自己伤到太郎的自尊,不仅马上向他道歉,隔天还亲手送上企鹅纸雕,想必心里很过意不去吧。
一想起勇二的态度,里子便频频深呼吸,提醒自己别责怪太郎。
「今天奶奶要来唷,怎么办?」
面对里子的询问,太郎的答案是:「穿尿布。」里子心想—太郎年纪虽小,却不想在祖母面前出丑,于是帮他穿上尿布。
基于上述理由,她对婆婆说的话实在无法一笑置之。即使她想笑,也笑得很僵。
阿始见家中一片沉默,便轻快地缓颊道:
「因为我们不认识这一带的年轻妈妈,这家伙又很我行我素,所以才会偷懒选择尿布啦。」
阿始说到「这家伙」时并非看着太郎,而是望着里子,她这才惊觉:「原来是在说我?」内心有点受挫。
「里子已经做得很好啦。」
阿始的妈妈纠正自己的儿子。
偶尔才大发慈悲展现父爱的阿始所说的话,以及婆婆对自己的顾虑,都令里子感到厌烦。
除了尿布,其他部分都很完美。
阿始的妈妈严守客人的本分,没有多说什么。她吃饭时赞美里子做的饭菜「很好吃」,饭后也到厨房表示想帮忙,适时收拾碗盘,并自愿陪太郎玩耍。在客房住了一晚后,夫妻俩带她逛过大厦周边,星期天傍晚她就回去了。
「你爸爸说他下次也想来呢。」阿始的妈妈对他说道。
「照片洗出来后,我会寄过去的。」里子说。
在车站送行后,三人回到家中。「唉,我的天啊。」阿始说。
「我说你啊,不要在那种时候说什么『我会把照片寄过去』好不好?这样岂不是等于叫他们『不要来』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里子说。她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但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或许是和祖母玩累了吧,太郎在儿童棉被中睡着了。里子趁阿始洗澡时拿出他的出差公事包,帮他整理住一晚所需的行李。
「来。」阿始洗完澡后,里子将略小的公事包递给他。「嗯。」阿始接过它,直接搁在卧房角落。
「我妈问我们打算何时生第二胎。」
阿始搂着里子,里子却只是不置可否地低语道:「这样呀。」她嗅着阿始一头湿发散发的洗发精香味,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说:「我没那心情。」
「广岛有什么?」
里子一问,慢条斯理的阿始倏地停止动作。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端详着里子,眼白射出蓝白色光芒。
「有广岛市民球场啊,还有原爆圆顶馆。」
「还有呢?」
「宫岛。」
「就这样?」
「我哪知道啊,我是去那里工作耶。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因为下次我也想去。咱们带太郎一起去吧。」
「好啊。」阿始说。
里子努力配合阿始的动作,轻声发出娇喘。会不会太不自然?这样一想,她突地觉得蠢得可笑,于是一边假意轻喘,一边笑了。
完事后,她轻轻在阿始唇上印下一吻,说道:「我去冲个澡喔。」然后在浴室匆匆清理残留的精液。她望着热水流向排水孔,心里舒畅多了。
翌日傍晚,门铃响了。她本以为是宅配,但出现在对讲机荧幕上的却是勇二。
「上来吧。」
里子说完,打开一楼大门跟楼上的门锁。
「爸爸?爸爸?」
正在看DVD的太郎,一派天真地问道。
「是呀。」里子说。
开门声一响,太郎便奔向玄关,不料一见到来者不是他父亲,又吓得掉头猛冲,躲在踏入走廊的里子身后。
「怎么了?是熊谷先生呀。他不是给了你企鹅吗?」
勇二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仿佛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似的,大模大样地脱鞋,然后将手上的纸袋递给里子说:
「来,这是广岛的伴手礼。」
纸袋上写着「枫叶馒头」。
「这阵子我常去广岛,所以对那里变得很熟喔。」
勇二坐在客厅沙发,松开领带,将它塞进长裤口袋里。斜阳从屋内最大的窗户洒落,将客厅染成一片橘色。
「住这种高楼大厦的人,好像都不开窗呢。」
勇二从胸前口袋掏出烟盒,放在矮桌上。
「你想喝什么?」
「请给我开水。」
里子将矿泉水倒入玻璃杯,连同烟灰缸端到矮桌上。太郎跟着里子走进客厅。「继续看DVD。」里子一声令下,太郎只好偷瞄勇太几眼,乖乖在沙发角落抱膝而坐。
「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烟味。」勇二边说边点燃香烟。「你坐吧。」
里子和勇二稍微拉开距离,坐在他身旁。他从长裤暗袋掏出几张照片排在桌上,照片中的人是阿始和一个女人。
「你好像把每样东西都放在口袋里呢。」里子说。「不带公事包吗?」
「那样不方便。」勇二吐出烟圈。「不过暗袋也对左撇子不利就是了。你看,这件的暗袋也是。」
勇二脱下外套,对里子亮出左边的口袋,接着随手披在沙发椅背上。
「要不要我告诉你,村田大哥跟这个女人在广岛干些什么勾当?」
「不必了,不用说我也心里有数。」
「奇怪,你怎么不说『别在小孩面前说这些』?」勇二笑着捻熄香烟。「我想,他们大概做了不少你不曾体验过的『好事』喔。」
「你到底是什么人?」
里子强迫自己别再盯着照片,转身面向勇二。
「打工族啊。我不是说过吗?光靠做纸雕没办法过活啦。」
一听见熟悉的词汇,太郎便忍不住转头。「去看你的迪士尼。」勇二对太郎摆摆手。
「我在调查村田大哥的私生活。」他说。
「你不是棒球社的学弟吗……」
「是啊,这是真的。套一句村
田大哥说过的话,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呢。」
原来如此,里子暗忖。
她一开始就起疑了。阿始说勇二在他喝咖啡时过来打招呼,但那家店是无法从外头看见里面的;明明勇二有烟瘾,为什么特地踏入禁烟的咖啡厅?她始终想不透。假如想成那是勇二故意借机接近阿始,一切就说得通了。
「是谁派你来的?」
「照规定是不能说啦,但我就破例告诉你吧。」
勇二抽起第二根烟。「村田大哥经常借故到广岛出差,而且明明能当天来回,他却偏要住一晚,花的全是公司的钱。同部门的员工对他很不满,就算他的后台再硬,这年头也没那么好混,哪能容忍这种既无能又乱花钱的员工。你老公完蛋啦!公司不至于开除他,但八成会暂时发派边疆,日后别想出头天罗。」
「为什么要破例告诉我?」
「你在意的是那点?」勇二笑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你,所以才来找你吧?」
勇二的眼中射出不怀好意的轻蔑光芒。里子首次主动挨近勇二,黑皮沙发发出小动物被踩扁般的哀号。她刻意放轻嗓音,以免激怒勇二。
「我以为你喜欢我老公。」
里子与勇二打量彼此半晌。率先移开视线的人是勇二。
「我最讨厌他了。」他忿忿啐道。「当我接到这件案子,心里想的是:你活该!」
「你想报复他?」
「心头的疙瘩还在,哪算得上报复?曾经做过的事,是不会从记忆中消除的。」
里子从勇二手中捏起香烟,搁在烟灰缸里。
「企鹅!」太郎大嚷。
里子起身将烟灰缸收进厨房,顺便将吧台上的企鹅纸雕递给太郎。
「小心点,别弄坏罗。去看电视吧。」
「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里子语毕,阿始先是踌躇片刻,然后才叹口气说道:
「公司有一些麻烦。」
她没有问「怎么了」,而是回答:「这样呀。」
客厅地上散落着电车纸雕。差不多该教太郎学习收拾东西了。
「熊谷先生最近都没来呢。」
「喔,嗯。」
阿始似乎压根没留意。「那家伙大概也很忙吧。」
根本就是局外人,里子心想。谁是局外人?阿始、勇二,还是我?说不定所有人都是局外人。或许大伙儿只是围着一个外观华美的箱子绕圈,想进却进不去。
他们一径远观,因而没察觉那是纸糊的空心箱子。
勇二随着里子进入卧房。她将门锁上,和勇二相视而笑。太郎一个人在客厅跟着动画插曲大声欢唱。
「他对你做了什么?」里子问。
「这个嘛,一堆下流的事。」勇二说。
「你可以对我做一样的事喔。」
明明已事先声明,勇二却温柔地抱住里子。是这样吗?里子想。男人就是这种生物吗?她心头固然气愤,却也感到宽慰、满足。
那个讨厌鬼只会做表面工夫。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啊,就是那种讨学长欢心,却被学弟讨厌的人。做事永远只会投机取巧,一到紧要关头就变成缩头乌龟。欸,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嘛。不要,说了我会软掉。
两人紧咬着阿始不放,彻底批评了一番。蠢毙了!他们紧挨着彼此汗涔涔的额头,咯咯笑着。
她朝客厅一瞧,太郎已在沙发上睡着了。幸好没有养成他非得要人陪的习惯,里子心想。她抓起矮桌上的烟盒、关掉电视,从厨房带着烟灰缸和矿泉水瓶回到卧房。
勇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似乎没有睡着。里子用香烟的滤嘴轻轻戳了他的嘴唇,于是他微启双唇、叼着香烟起身,自己用打火机点火。
他们将剩余半瓶矿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
「今后你要怎么办?劝你还是早点跟老公分一分吧。」勇二说。
「维持现状。」里子才刚说完,勇二便将瓶子丢到地上。
「老子我啊,最讨厌你这种女人了。」
当时那狠咬一口的吻,大概算是勇二唯一粗暴的举动了。
地板的水在里子眼底逐渐扩散。勇二见里子快滚下床,便维持结合的姿势轻轻将她拉回。
「地上到处都是纸雕耶。」
阿始在里子身旁单膝跪地,很难得地帮忙收拾。他拾起纸雕电车,一一端详。
每个人卯足全力,为的就是不被抛下、不被践踏。
被逼到悬崖边的阿始低声下气地向里子求救,但反正没多久又会故态复萌。他会摆出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在外头玩女人、在公司坐领干薪。但里子觉得无所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里子收拾被蜡笔弄得黏乎乎的电车,窃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明天我来做电车的车库好了。家里有纸箱吧?」
「太郎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会做吗?」
「虽然比不上熊谷,不过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啦。」
里子悄悄将手搭在阿始肩上,起身问道:「要不要喝啤酒?」
她趁着汆烫冷冻毛豆时,从厨房窗户茫然眺望东京铁塔。勇二再也不会站在这台抽油烟机下。明明曾有过肌肤之亲,里子忆起的却是勇二夹烟抵着窗户的手,以及背部隔着衣服所感受到的微温。
她好想再跟他多聊聊,也好想再为他多做些什么。
里子端着一盘毛豆、罐装啤酒与两个杯子,绕过吧台。小小的企鹅映入她眼帘,于是她也将它放上托盘。
原本看着职棒新闻的阿始,注意到那只企鹅。
「奇怪,家里有这东西吗?」
「一直都在呀。熊谷先生说这是他的新作,特地带过来的。」
阿始没有问「什么时候」,只是喔了一声,将企鹅放在掌心。
「哇,站得起来耶。那家伙手还真巧。」
「你想起来了吗?」里子问。
「什么?」
「熊谷先生的房间。他不是说自己房里有很多纸雕跟组装模型吗?」
阿始沉默半晌。里子将啤酒倒入两只杯中。
「没印象耶。」
阿始终于开口,将企鹅悄悄立在矮桌上。「我没有仔细看过他房间。」
「忙着玩所以没空看?」
他一时语塞,随即又朗声笑道:「对对。」
蠢毙了,里子在心中嘀咕。不过她愿意原谅他。既然我原谅了自己,不妨也原谅他吧!里子暗自祈求,希望勇二也能放下过往。
「我好像怀孕了。」
里子一说,阿始赶紧从里子手中抢下杯子,嚷道:「真的吗!」
「那你就不应该喝啤酒啊。」
「现在还不确定啦,下周一我会去医院检查的。」
「这样啊。」
阿始喜形于色。「好,那我也得多加油罗!」
勇二说的没错,里子心想。没有人能真正报复他人,说穿了,这连还以颜色都算不上。人只能咽下这口气继续生活,只要能做到这点就够了。
由家中窗户向外望去,今晚的景色依然耀眼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