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经过了一场台风的扫荡,大波斯菊还是安然地存活下来了。曾经被风吹得垂头丧气的茎部,现在又开始向上延伸了。叶子也增多了,为整个院子平添不少绿意。
「真是不屈不挠。」河边表示赞叹。
补习班一下课,到老爷爷家集合,似乎已经变成我们的习惯了。我们到了老爷爷家,总是先看看大波斯菊,然后再做功课。老爷爷对我们的到来,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欢迎,不过,也还不至于对我们皱起眉头。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爷爷家多了四块坐垫。在塞满棉花的坐垫外,套着被熨得服服贴贴的白色棉布。
「你们的头脑又不好,干嘛这么用功啊?」
「就是因为头脑不好,才要用功啊!」
老爷爷和河边常常会这样抬杠。老爷爷有时会教我们历史或汉字。尤其,只要碰到生字,老爷爷就会为我们造一些我们不曾听过的词。譬如:说到「树」,他就会告诉我们「树海」。说到「修」,他就会告诉我们「修罗」。然后,老爷爷会为我们解释,「修罗」就是一种住在深山或海底的坏神,他一天到晚都在打仗。说到「房」,他会告诉我们「乳房」。这么一来,连山下那家伙也都能牢牢记住。也因此,那家伙的汉字能力增强不少。
有一天,老爷爷还告诉我们,败将源义经并没有自杀,他从北海道向北潜逃,最后成了蒙古的勇士成吉思汗。我们听了,都半信半疑。那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试着说出藏在心里的一些话。
「关于那个老奶奶……。」
「你是说,上次那一位?」
「你们会不会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河边和山下彼此对看了一眼。
「谁呢?」
「你们真的不知道?」
「啊……!」山下看着我。
「像吧!」
「嗯,像。」
「到底是谁啦?」河边还不知道我们在说谁。
「池田种子店的……。」
「老婆婆?」
「像不像?」
「像。」
我们并没有告诉老爷爷我们去老人院看老奶奶的事。
「要不要去拜托种子店的老婆婆呢?」
「拜托什么?」
于是,我说出了我的计划。
当我们大叫:「古香奶奶来了!」老爷爷的表情,简直就像是看到了鬼。我们先去怂恿种子店的老婆婆来看即将开花的大波斯菊,然后,在往老爷爷家的路上,我们开始拜托她要假装成是古香弥生。当然,我们把缘由告诉了她,并告诉她,老爷爷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古香。所以,老爷爷一定很想和她见面聊聊。
「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老婆婆迟疑了一会儿。说:
「他真的会把我当成那个人吗?」
「没问题。你们长得很像,身体都小小的,皮肤又都很白,而且,额头都圆圆的。」
老婆婆摸摸她的额头,额头因而显得光滑了许多。
「你们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吧?」
「嗯。」
「好。既然你们这么说,我就答应了。」
「太好了。」山下说。
老爷爷正抱着装有衣服的脸盆,站在庭院的正中央。老婆婆有点尴尬地对他深深一鞠躬。挂在绳子上的老爷爷的及膝内裤,随风自在飘摇。
「请到这边坐。」山下在阳台那边吼道。有两杯麦茶,已经等在那里了。山下说:「我们这叫喧宾夺主。」
老爷爷看都不看山下一眼。他面无表情地走向阳台,然后,转头招呼老婆婆:「请用。」老爷爷两手紧紧抓着脸盆,大剌剌地就往蚊香的上头坐下。
「啊!好痛!」
老婆婆在一旁偷笑。老爷爷的表情更严肃了。我挥手叫山下过来。外野手该退出球场了。
第二天,补习班下课以后,我们又依照惯例,带着中午要吃的面包到老爷爷的家。老爷爷一言不发地在烫衣服。屋子里热烘烘的,另外,还散发着从熨斗底部传来的焦味。
老爷爷朝白色的垫套喷水,然后,用熨斗从上面压过。他使劲把皱折压平,等到那块地方被烫平了,他就将熨斗放回平台,并改换垫套的位置,然后,再朝着套垫喷雾。老爷爷提熨斗的那只手,很明显的,浮出了好几道青筋。尽管我们七嘴八舌地说,太热了,不如先吃饭,等凉快一点再烫,如果没东西吃,那我们可以去买,或是帮他煎个荷包蛋……等等,老爷爷还是对我们不理不睬。
河边忍不住了,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嘛!」
老爷爷将熨斗的插头拔掉,然后,把涂有浆糊的垫套套在已经有些破绽的垫子上头。他什么话也不说。我们三人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不想见她吗?」山下诚惶诚恐地问道。老爷爷还是不肯回答,于是,山下对着我露出谴责的眼神。那眼神好像在说,你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所以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你在生气吗?」我有点不满。老爷爷一边把四块焕然一新的垫套叠起来,一边看我。
「那个老婆婆跑来拜托我,叫我不要骂你们。」
「你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搞的鬼吗?」
「那当然。」
「那你还在生气罗。」
老爷爷把手靠在四个坐垫上头,对着我说:「你们竟然对老婆婆撒谎。这种行为,跟骗子没什么两样。」
「你不可以诬赖我们!」河边冲口而出。
「混蛋!」
就在这一刹那,我整个人魂飞魄散。我第一次听到老爷爷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们完全没有恶意。」
「这不是有没有恶意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河边吼了起来。
「知不知道?你们这是在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
听老爷爷用这么沉重的口气说话,我真的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段话,比起说我们头脑不好、长相不好、或个性不好,都要严重好几百倍。
「我们原本以为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因为她们实在是长得太像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我陡地抬头,随即「啊!」了一声。老爷爷正瞪着我。
「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终于晓得事态严重了。
「你说她们很像,是什么意思?」
河边也开始瞪我,并说:「木山,你这个笨蛋。」
山下绝望地摇着头。
「我们去见过老奶奶。」我不得不说了。
「你们找到她了?」
「嗯。」
我把整个过程,老老实实地说了。包括打电话的事,以及古香弥生住在老人院的事。还有,古香弥生在住进老人院之前,曾经在她妹妹的儿子家住等等。
「她现在好吗?」老爷爷把头埋得好低,我只能看到他的秃头。
「嗯。」
「她有没有说什么?」
看我久久都不回答,老爷爷抬起头来直盯着我。
「她说她忘了。」
「原来。」
「她好像有老人痴呆症。她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老爷爷苦笑了一下:「她这么说也没错。我这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不是,不是这样的。」
外面传来蝉鸣声。一波接连一波,好似整个耳朵都被蝉鸣塞满了,也因此,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小又远。
「你是英雄。她说他死去的丈夫是英雄。她还说,她的丈夫在战争时,曾经背着炸弹,冲入敌人的阵营。她说得好仔细,好像她亲眼看过似的。你简直不敢相信她在说谎。」
「这不叫说谎。」河边嘀咕道。
「你说得对。这和说谎不一样。」老爷爷低着头说:「那地方很远吧?」
「有一点远。」
等我说完这句话,老爷爷在丢下一句「以后少管闲事」之后,就转身背对着我。
「有人在家吗?」
那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好像在微微颤抖。我从阳台往外一看,只见种子店的老婆婆站在门口。老婆婆看到我们,就绕过庭院走了过来。她今天穿着和服,撑着一把白色的阳伞。光线聚集到阳伞的上方,好像把晴空切成了两半。而阳伞也就仿佛成了要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
老婆婆收起阳伞,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昨天实在是很抱歉。」
「还有……,」老婆婆看着我们说:「我没有做好那件事,我……。」
我们三人用几近沙哑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是我们的错。」
「怎么这么说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老婆婆又急急忙忙地打拱作揖。
老爷爷来到阳台,说:「我也觉得过意不去,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老爷爷一边说,一边拿出刚刚烫好的坐垫。
老婆婆手上拿着一个用淡粉红包巾包起来的东西,她把这包东西放到阳台上,然后将它打开。原来,是一篮红色的果实。
「是木莓吗?真难得。」
「这是从老家寄来的,就这么一点
点,不成敬意。」老婆婆一脸的笑容。
老爷爷叫我拿去洗。我站在流理台前,先放水到盆子里,再洒点盐,然后,便一颗一颗轻轻地洗了起来。洗水果要放盐,是老爷爷之前教我的。这些浓淡互异的红果实,看起来好像是镶着一粒又一粒的红宝石。我仔细清洗过后,便将它们端到阳台。
「好吃!」
「好酸!」
「好好吃!」我们三个同时叫了起来。
「要是熊看到了,不高兴死才怪。」老爷爷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丢。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好转了。
「熊?」
「熊最喜欢这种果实了。有好吃的果实,就一定会有熊出没。有熊的地方,通常也都有这种果实。」
红色的果肉,吃起来又酸又甜。我在想,这滋味真特别,大概和森林里的叶子上的露珠一样吧!
「另外,还有山葡萄之类的。」老婆婆说。
「对,山葡萄。」老爷爷兴致勃勃地说。他的样子,好像他就是一只熊似的。
「还有猕猴桃之类的。」
「对,对。」老爷爷简直像只吃了木天蓼的猫咪,越来越忘形了。
「还有水松的果实。」
老爷爷长叹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最近这种果实变少了。因为,种这类果树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老婆婆像小鸟那样,噘起嘴来,在吸果实的汁。
「您的老家在哪里?」老爷爷问。
「北海道的爱别。」
「真的?我的老家就在当麻。」
老婆婆露出惊喜的表情说:「真巧,我们是邻居。」老婆婆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像古香弥生奶奶。
「说真的,我昨天就有这种感觉了。」
「哦!」
「北海道的人,都有一些特色。」
老爷爷用力点头,说:「北海道的女人,特别勤劳,我的母亲就是。」
「原来,」河边抬起头来:「老爷爷也有妈妈。」河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不是废话吗?」
老婆婆带着几分腼覥,笑着说:「对,北海道的女人很吃苦耐劳,每个人看起来都好能干。」
老爷爷和老婆婆聊了好一阵子。从他们的言谈中,我才知道老爷爷的爸爸以前是铁路局的技师。他们说,小时候去上学,都是穿着塑胶长靴,再套上冰刀的。另外,他们还提到盛产山葡萄的秘密地点、腌鱼卵的趣事,以及夏天在冰凉的河川游水、全家一起晒鱼干、用腌青辣椒配饭等等美事。老婆婆还说,有一天,她亲眼看到一名从网走监狱逃出来的人被抓。另外又说,半夜下山时,都会听到狐狸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好凄凉。他们滔滔不绝,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说到北海道的夏天,他们都齐声赞叹那一整片连绵不绝的花海。说到冬天,他们便都想起那些专拉木材的马匹,据说,它们在拉动一马车的木材时,身上所冒出来的水气,非常惊人。一到冬天,每隔一段日子,就得清理石炭暖炉,老爷爷和老婆婆小时候都有这样的经验。另外,他们也都曾经用雪块堆出一个小小的跳台。还有、他们会在冻成冰块的牛奶上头,洒上砂糖,一边舔一边吃。老爷爷和老奶奶甚至谁也不服谁地,争说滑雪时谁可以飞得比较远。
从他们两人的这段精彩谈话,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心里都埋藏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而这,真的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年纪变大,就有可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回忆就会增多。而就算有一天这个人消失了,他的回忆也还会在空中游荡,或是混在雨中、深入泥土……。如果,记忆真的可以不死的话,那它在四处飘荡之后,也有可能会再钻进某一个人的心里。当我们到一个生平不曾到过的地方时,常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依我看,那八成就是某些人的回忆在对我们恶作剧吧!
现在,老爷爷和老婆婆都静静地看着院子。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一对老夫老妻。有一阵凉风吹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仿佛被那饱受阳光与清风照拂的、又酸又甜的木莓果粒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