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足球队的集训,订在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到教练的老家住四天。在这个岛上,我们除了练练足球,就是到海里潜水。

包括教练和我们这群四、五、六年级的学生,我们一共是二十七人。我起了个大早,到车站集合。来到车站,就看到有五年级的,背着背包在附近跑来跑去,另外,我也看到有四年级的,和前来送行的妈妈依依不舍、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整个车站闹哄哄的。加上河边那家伙又像吃错药似地大叫:「整队!」所以,更叫人耳根不得清静。

我们一路搭了新干线、油轮,才抵达那个小岛。到了小岛,还得搭公车,才能到住宿的地方。夹在断崖和大海之间的马路,就像是一条好长好长的白色缎带。海从远方一步一步涌来,来到岸边,终于变成海浪。海浪一波接一波,像极了体态庞然的动物的呼吸。地球从出生到现在,到底呼吸了多少次?还有,要到什么时候,海的波浪才会停止呢?

在远方对我们招手的水平线,看起来好似一条弧线那样,环绕着小岛而行。我当然知道,无论我们多么努力,也到不了水平线的所在。我换了换坐姿。公车里,好安静。大概是因为早起的关系吧!每个人都在睡觉。刚开始和我们一起上车的本地人,都陆陆续续下车了,现在,车上就只剩我们这一票人,每个人都任由摇摇晃晃的公车在替自己催眠。我突然好想一直坐在公车里,让公车带着我去追那一条水平线。

「你在想什么?」坐在我旁边的教练问道。教练平常在美术班教画画。他的肩膀很宽,大腿很粗,而且,满脸的胡髭,看起来好像一只大熊。就在教练挨近我这边,想看看外面的风景时,我突然闻到一股橘子的香味。

「坟墓。」

教练看了看我。

「坟墓好多喔!那么靠近海,不怕被卷走吗?」

就在突出海面的一块岩地上,错落着许多的坟墓。有老旧到石块皆已荡然无存的坟墓,也有石块才刚立好的新坟墓。去年我来时,为什么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呢?

「这地方不错吧,」教练说:「死了以后,还可以俯瞰整个大海。」

「怎么这么多啊!」教练点头并「嗯」了一声,就望向窗外。

「这个岛上的人很少。包括我在内,年轻人都离开了。唯一变多的,就是坟墓。」

「嗯。」我的脑中顿时浮现出「坟墓之岛」这四个字。话虽如此,不过,这个岛倒是不会给人阴沉的感觉。

这时,公车司机刚好做了一个急转弯,海更近了,好像要将我们吞噬掉一般。我望向前方,又看到了一片坟墓。

「这些睡在坟墓里的人,好像成了这个岛的守护神。」

「嗯,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那些死去的人,就住在人们生活的那块土地与海的中间。他们静静地吸着海风,无止无尽地吸着。

「木山已经六年级了,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嗯。」

教练闭上眼睛。这时,公车正在缓缓地爬坡,我的耳间不时夹杂着车子的引擎声和海浪声。它们有时合而为一,有时则各自向远方散去。

公车继续前行。有一只飞蛾不断地扑向车内的日光灯,并洒下它的鳞粉。窗外是一片漆黑,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大概是路况变差了,车子震动得好厉害,不过,为了对抗黑夜,这辆公车只是摒着气,衔枚疾行。我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最中间的位置。我怀疑,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啊。」

我看到窗上映着一个人的脸孔。是我吗?照理说,映在窗上的人应该是我。可是,明明就不是。他看起来好老好老、而且,是我不曾见过的。我不认识他,可是,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公车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使得我根本没办法靠近窗边。我看不清楚老人的长相。到底是谁呢?那老人,是贴着窗户的吗?还是……,我虽然很想找回映在窗玻璃上的我的脸庞,但是,车子实在是摇得太厉害了,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整个人跪在地上。

木山……木山……。

我吓得睁开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一整片都是木板条纹的天花板。河边在摇我的肩膀。我想起来了,我们是来集训的。这里是教练的父母所经营的一家民宿。

「喂,木山。」河边压低声音叫道。我们的这间房间,除了河边、山下和我以外,还有三个四年级的,他们三个都已经在睡觉了。

「干嘛?」

「他说他要去上厕所啦!」

「他是谁?」

「山下。」

「那就去啊。」

「他说他不敢一个人去。」

「你陪他去不就得了。」

「我是要陪他去啊。你难道不想上厕所吗?」

「不想。」

「一起去啦!」

看我不耐烦地缓缓起身,山下在纸门边,只顾急得跳脚。「快点,我要尿出来了。」

纸门外,有一扇半开的拉门。据说,这里以前是贮藏味噌的地方。自从教练的曾祖父死了之后,他们就将它改建成民宿。里着一道厚墙的这个小房间,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户,虽然现在的时序是夏天,屋里却格外地冰凉。即使是白天,走廊也是暗无天日,而走廊边一排相连的房间,看起来还真有一点像监狱。

厕所就位在在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盏日光灯亮着。走在昏暗的木造走廊上,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免让人觉得后面好像有人,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没有勇气转头证实。白天我所看到的那些坟墓,现在想必也在夜幕中受尽风寒。那白天看似稳当的场景,这会儿,一定也因为鬼魂四窜,而热闹不已。

「你有没有听过味噌鬼?」河边紧张兮兮地说。

「什么?」山下似乎有了不祥的预感,所以,连声音都在发抖。

「就是专门舔味噌的妖怪。它有像猫一样的长舌头……」

「不要说了。」

「你不觉得,它还住在这里?它的头,会伸得好长好长……。」

突然,山下停止呼吸,站着不动。我瞪了河边一眼,却见他也是满脸苍白,而且,又在那边抖脚了。河边真的是很怪胎,明明自己也怕得要命,却还要说。

来到了厕所,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在亮处松了一口气。我们穿上上面写有「厕所专用」四字的木屐,每走一步,木屐就发出吵死人的声音。我们三人,在便器前面一字排开。

「我在家里,也很怕一个人在半夜上厕所。我常常是忍耐到天亮,可是,刚才我的膀胱都快爆开了,根本睡不着觉。」山下说。

「我也会怕。」继山下之后,我也对他们吐露真言:「我家的马桶前面,就是一面镜子,我很不喜欢看到那面镜子。」

我们三人同时结束小号。这种时候,最能显现我们的默契了。

「你们两个实在很笨,」河边拉住我,脸朝向暗暗的走廊说:「如果那么不喜欢,就不要去嘛!」

「可是……。」

「我都是打开床边的窗户,然后,对着外面……。」

「外面?」

「是啊。」

「你们家不是在六楼吗?」

「笨蛋,还有一个阳台啦!那个地方长了好多青苔呢!」

山下皱起眉头笑笑,并噘着嘴说:「我就是讨厌暗暗的地方。」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河边压低声音:「为什么人会怕暗呢?」

「我也……不知道。」山下陷入沉思:「总觉得会有鬼出现……。」

「这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吗?」我说。

「我们应该把它想得更清楚。」

「嘘!」

河边又在抖脚了。好像有什么事让他灵光乍现。真受不了他。每次没头没脑的人都是他。偏偏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他又说什么「要想清楚」,这明明在证明,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想嘛!

「是不是因为我们看不清楚黑暗里面藏了什么?」没办法,我还是附和了一下。

「你说对了。」河边猛点头,说:「也就是说,害怕的根源,来自于无知。」

「害怕的根源?」

「譬如说——」

连半夜上厕所都记得把眼镜戴上的河边开始摩拳擦掌,他镜片后的眼神,跟着亮了起来。我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圆桌会议,而是名符其实的「厕所会议」。

「譬如说,幽灵、鬼、或妖怪之类的。它们的种类非常多。我有一本妖怪图鉴,光是那本书上写的,就有一百种以上。如果再加上国外的鬼,就更多了。」河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快地就被厕所的那片水泥墙吸走了。远处,传来时钟敲了两下的声音。

「有那么多的妖怪,任由人们去想像、去命名、以及把它们画出来。这不正好证明,人最怕的,就是那些看不见真正形体的东西吗?如果把它们画出来,或是赋予它们名称,人们就会晓得鬼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稍微知道了以后,人们就可以不那么害怕了。你们说,对不对?」

「那,你刚才提味噌鬼,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说了,就比较不那么害怕了。」

「是这样吗?」山下又陷入沉思:「我还是很害怕。」

「会害怕才正常啊!」我说:「回去了啦!」

我们一口气冲过黑暗的长廊。如果,河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那,这家伙一定还没把他的妖怪图鉴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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