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建立于妄想之上的嫌犯

星野刻子 …… 二年级。爱着某个人的少女。

瑞穗爱理 …… 二年级。爱着所有人的少女。

那时在我眼中,瑞穗爱理大概既爱着任何人,也被任何人所爱。

之所以无法断言,也只能用过去式来表述,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可能是坠楼,可能是跳楼,可能是被推下楼。可能是意外,可能是自杀,可能是他杀。虽然社会与媒体认为要么是锁窗子时不慎跌落,要么就是跳楼自杀,但是我完全没有接受这样的说辞。

在我心目中,瑞穗爱理是个心中满怀仁爱的女神,断不可能自绝性命,也完全不像是遭受着四面楚歌的迫害。

虽然,这有可能只是我的主观臆断而已。

我不希望自己所看到的瑞穗爱理仅仅是一个侧面,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说明自己对瑞穗爱理而言根本算不上是个特殊的人。再加上,万一存在另一个人,了解我所不了解的,瑞穗爱理的另一面的话——光是这样想想,心就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所以我一直都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去想这件事。

所以。

一定是有人杀死了她。

虽然内心明白,如此断定仅仅是一种从思维的漩涡中逃脱出来的手段,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瑞穗爱理会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问题是,要说瑞穗爱理是被某个人杀死的话,也同样很难想象。

因为她根本不可能遭人忌恨到如此程度。

真的有人会去杀害像她这么温柔的人吗?

如果她这种爱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爱着的人,却必须要死于谋杀,那么这个世界该是有多么残酷无情啊。即使如此,比起自杀,还是这种可能性更让我容易接受。

即使这意味着,这世界上存在着远远超乎我想象的恶毒杀人魔。

那也比逼得瑞穗爱理自杀的世界要好得多。

我的思维中充满了矛盾。

说到底,这也都是因为瑞穗爱理对我而言,真的是个不可取代的人吧——

「早上好,刻子,身体好些了吗?」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教室的角落里,由爱理主动来与我攀谈。

当时是四月末期,升入二年级的新学期还没过一个月。身体羸弱的我因不适应季节的变化而落了病,所以比其他人晚了一个月才上学。生病的原因似乎不只有天气,还是由于升入二年级,重新分班后,将要面对的新环境,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适应新的环境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过去花了一年时间终于渐渐习惯了自己的班级,结果立刻就又换了个新的班级。虽然比初中升高中的时候要好一些,但对我而言依然是一副重担。

在此之上还要我晚一个月上学,那真的就不可能融入班级中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走进班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祈祷上课铃赶快响起,一边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

不过这件事大概无法作为借口吧。

因为哪怕没有这一个月的空白,我恐怕也做不到像一般人那样与不认识的人攀谈交朋友。

所以,这或许也可以算作是一件好事。

说不定正因为病休了一个月,她才会主动来和我说话。

「…………早上好,瑞穗同学。」

一开始没有发现那是对自己打的招呼,所以我的回答也慢了一拍。因为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同班同学搭话,而且更是从来没有被如此亲昵地称呼为『刻子』。

当我发现她是在对自己打招呼的时候,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内心产生的动摇。这始料未及的失态令我心快跳到嗓子眼,紧张得都无法做出正常的反应,声音也显得有些低沉僵硬,听上去就像是不愿意搭理她一样。

但是即使是面对我这样失礼的回应,瑞穗爱理好像也十分开心一样变得笑容满面。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去年我们都是委员会的成员,可惜没得到聊天的机会……」

「这点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瑞穗爱理同学。」

听到我叫她的全名,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听上去似乎像模像样的,但实际上确实是不值一提。

因为去年一整年都实在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所以就将记住全学年所有人的名字和脸作为一个游戏来玩,所以才能叫出她的名字。这样的事不仅不值一提,还十分悲哀,不足为外人道。

我当然也知道她的名字。她是瑞穗爱理,一年级在委员会时就已经是大家的宠儿,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我并没有与她直接进行过交流,但在印象当中,她似乎无论何时都是笑容不断。

但是,这也是我所了解的全部了。

从结果上来看,因为无法主动加入他人的圈子里,所以才只了解这些表面上的信息。对于瑞穗爱理,我能做的就只有站得远远的,看着一群又一群的人在她身边去去来来罢了。

所以此时此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搭理我。有什么理由会使她对一个死气沉沉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人产生兴趣?我真的是难以想象,更是手足无措。

光是说完上面那两句话,我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之后就只有愣头愣脑地坐在原处,抬头仰视着瑞穗爱理。

于是,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这是能够卸下他人的防备,极具包容力,我永远学不来的笑容。

这幅笑容,过去也曾远远地目睹过。那时候,她被委员会的人们围在中间,也是这样笑着——但是现在,这份笑容却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的胸口顿时涌现了一丝温暖。

明明只是被人以笑容相向而已。

对着萌芽在心中的感情,我无法形容。

「叫我爱理就好,大家都是这样叫我的。我也叫你刻子,可以吗?」

「呃,可以……但是,瑞穗同——」

「爱理。」

「…………」

「爱心的爱,真理的理,爱理。刻子的刻,记得是时刻的刻吧?我觉得,直呼彼此的名字,是成为朋友的第一步哦。」

——朋友,吗?

本来都已经很少和人交谈了,没想到这次一上来就跳跃到了被人直呼其名的关系,我实在无所适从。刻子,很可爱的发音,感觉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名字。可一旦出自瑞穗爱理之口,竟然就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或许是因为,这种柔和甜蜜的气氛已经吞没了我的理智。

所以,我未经深思,就随着她说道:

「——爱理。」

「嗯!」

被我叫到名字后,她立刻露出了比刚才还显得开心的笑容。

——这刺痛了我的心。

这幅笑容,是只面向我一个人的。

她便是如此简单地,摧毁了我的心灵防线。原本被严加押藏的情感,汨汨地流淌而出。所凭的仅仅是一句话,一个笑容而已——仅仅如此而已,过去的自己却从未曾拥有。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同时又担心继续留在这里的话,自己的心会烧得炸掉,所以在警笛响起的同时,我忙不迭地踢开了椅子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该走了。」

「咦?走?要去哪……哎?」

爱理显得很疑惑的样子,但是我比她要疑惑千百倍。我真是脑子不正常了,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在马上就要上课的时候,我能去哪里呢?洗手间吗,这种时候去洗手间比较好吗?该走了算是怎么回事啊,是早就打算翘课去屋顶晒太阳吗。

冷汗都快要流出来了,同时还紧张得胃疼。既然已经站起身来又说了不经大脑的话,那就没脸重新坐下了。我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断了轴的脑子里除了逃跑二字再无其它念想。

「我走了,爱理,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说完我跑了。

不跑能行吗,我这是在说什么啊,简直怪人一个啊。话虽如此,但除了抱头鼠窜,我已别无选择。被人当成怪人还好,但我可不要在明知对方把我视为怪人的情况下,还要去与对方正面交流。

不顾身后刺来的视线,我奔出了教室。中途似乎有和老师擦肩而过的样子,但我还是没停下脚步,一溜烟冲进了保健室。对这地方我相当熟悉,先对在这一年里混成了脸熟的保健室老师施了一礼,然后就走到床边拉上帘子,上了床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好想闷死自己。

——我为何这么不争气呢?

也许哭出来会好受点,问题是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对于自己的纯情,我竟无法直视。一句话,一个笑容,如此而已,别无他意。我很清楚它们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也很清楚瑞穗爱理只是因为我是个迟到了一个月的同班同学,所以来打个招呼罢了。这些我都知道。

仅仅是这样的联系,竟然就让我产生了错觉。

这样的自己,简直不堪入目。如果能够沉着地进行对话的话,那么就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一景罢了,绝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连这种事都做不到的

自己,实在是太不堪入目。

如果瑞穗爱理没有跟我打招呼的话,也许我就不用去直视自己的渺小了吧——虽说这明显是推卸责任,但我却无法打消这种念头。与此同时,我又对产生这种丑陋念头的自己继续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

没有办法啊。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如此宽慰自己。我不擅长与人交流,所以失败也是很正常的。虽然瑞穗爱理已经把我当成了怪人,已经不会再跟我说话,但那也只是和过去没什么两样而已。

既然没发生任何变化,那就也没什么好怕。

如果不这样劝说自己,心灵恐怕会难以承受。

「…………糟透了。」

对自身的厌恶感令我对任何事情都丧失了兴趣,就这样伏在枕头上长吁短叹。现在完全提不起勇气,只好下节课若无其事地回教室去,不然就一整天混在这里罢了。为了毕业,明天还是要认真上课的,但是像自己这样的废人,就算毕了业又该如何生存呢?

随着消极的想法一个个涌现而出,我不禁用力攥住了床单。就在这时——

「啊,果然是在保健室啊。」

唰地一声,有人拉开了帘子。

听到这始料未及的声音,我倏地抬起头来,看到瑞穗爱理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你会——」

马上就要上课了,她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不对,不管上不上课,她都没有到保健室来的道理。

对于擅长人际交往的人来说似乎是顺理成章般的行动,我却无法理解其中的理由。

爱理也一样,就像是理所当然般说道:

「因为你看上去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我有点担心,就追上来了。你没事吧?大病初愈的时候,可不能太勉强自己哦。撑不下去的话,只要说出来就好了哦,刻子。」

说着,她温柔地笑了。

——一切便是从此刻开始。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受到他人的关心与温柔。

仅凭这一句话——在我心目中,瑞穗爱理便成为了特殊的人。

就从这一天开始。

在这之后,爱理就会经常来找我聊天。因为我没有主动搭话的勇气,所以只能一味地等待她来到我身边。即使如此,爱理还是不知厌烦地天天都来与我攀谈。

一天一次,从不间断。

就比方说——

「刻子刻子,作业做完了吗?那个老师留的作业,我根本看不懂……」

有时候是作业的话题。

「刻子刻子,你不加入社团活动吗?我吗?我太忙了没时间哦……」

有时候是校园生活的话题。

「刻子刻子,你有打工吗?暑假之前还是攒些钱比较好呢。大家说考试之后都要打一份短期工哦……」

有时候是课余时间的话题。

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深意,只要走在校园里,这样的对话随处都可以听到。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事要说,而仅仅是为了杂谈,来到我的面前。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开心了。

因为就连这样的杂谈,我至今为止也都不曾经历过。

就算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对话,在我看来也已经弥足珍贵。

在这种时候,我基本上只会回答『嗯』或者『是啊』而已。课间休息结束后,爱理就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下一个休息时间就会去和其他人聊天。午休的时候,她会和几位同学聚在一起吃午餐,那里没有我插足的余地。

「刻子刻子,来和大家一起吃午饭吧!」

她也曾来邀请过我,但是要混进陌生人的圈子里,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难了——即使是同班同学,也没什么区别。所以这种时候,我就只好拒绝了。而爱理便会一副遗憾的样子回到她的群体当中去。

每次发生这种事,我都会想,如果我能够提起勇气,接受她的邀约,该有多好。

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远远地看着爱理而已——所以,我很快就发现了。

爱理其实是在与全班所有的人说话,而并非特殊优待我一个人。受到所有人喜爱,处在班级中心点的爱理,无论对谁都是以真挚的态度去对待。

多么温柔的人啊——当时我未经深思,只是如此感慨着。

正是因为她如此温柔,所以才肯与我这样的人交谈的。不仅和全班所有人都能融洽相处,甚至还能将我包括到其中。不知别人怎样,至少我是一辈子都做不到这一点的。

于是我开始奇怪,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有那么多朋友,不会很累吗。」

所以,在等待下一个上课铃响起的短短时间里,我难得地主动提出了问题。头一次见到我主动提出话题,爱理看上去相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刻子和我做朋友,觉得很累吗?」

「……倒也不是这样。」

「对吧?」

爱理微微一笑。

这么做实在是太卑鄙了。她一对我笑,我就什么事都问不出口了。我只是担心爱理会不会是在勉强自己。如果她是在强迫自己与我聊天,或者是对所有人和善以待的话,我希望她不要这么做。

不,也许并不能算作是担心。

因为我内心之中的动机是很自私的,我只是在想,如果对所有人都很温柔会觉得辛苦的话——就只对我一个人温柔好了。虽然明知不切实际,我却仍如此期望着。

这是一种阴暗又无耻的独占欲。

为了不让爱理注意到这一点,我尽量表现得面无神情。

「我只是在担心爱理会不会是在勉强自己。对所有人都那么好,难道不会很辛苦吗?」

「……不,我认为,朋友无论是只有一个,还是有很多很多,都是一样辛苦,就算辛苦的种类有所区别,但同样都会对人造成心理负担。」

这……

难道说,我问到了不该问的事情吗?

也许听了我的这个问题,爱理比我想象的还要惊讶吧。她只是将自己的表情控制得比较好,实际上内心应该也感到很措手不及。

理由就是……

爱理接下来所说的话,与平时的她完全不相称。

「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啊。」

她笑着,用与平时完全相同的开朗语气说道。

显得那样稀松平常,令人无法去领悟其中所拥有的分量。

这就说明——

她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都在思考着这样的事情吗?

见到我沉默不语,爱理连忙摆了摆手。

「啊,对不起!我好像说了些奇怪的话,我们还是聊聊开心的事吧!刻子暑假有什么安排?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出去玩啊?」

我一如既往地拒绝了她难得的邀约。上课铃也同时响起,今天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了。下一个课间休息,我仍提不起勇气去找爱理,而她也和往常一样没有走向我。

我独自坐在座位上,满脑子都是她的笑容和话语。

大家。

爱理经常会提到这一字眼,我对此也总是会觉得有些不满。她所在乎的总是大家,喜欢她的也是『大家』。对她来说,我也仅仅是『大家』当中的一员而已。

这样的事实,令我十分痛苦。

因为事到如今,瑞穗爱理早就不再是『大家』当中的一份子,而成为了一个无可取代的存在。在学校里,她是唯一愿意和我说话的人,也是我心目中唯一的朋友。

可是,我不知道爱理究竟是怎么想。

虽然温柔,却不会过度深入他人的生活。与人保持着不逾越『普通朋友』的适当距离,温和地对待所有人,也受到所有人的喜爱。

如果我不采取主动的话,这样的状态一定会持续一辈子,从爱理的态度上来看,这种事情是明摆着。哪怕到了暑假,我也始终是『大家』之中的一个,然后等三年过去,毕业的时候,我就连这样的身份都会失去了。

一想到这个,我就怕得不行。

有生以来头一次,怀有了这样的感情。

所以……

在夏季来访的时节,某一天,夕阳笼罩下的教室里,我终于开了口。

——我喜欢瑞穗爱理。

究竟是将她视作朋友,还是在此之上的某种存在?到底是like还是love?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唯一清楚的是在我心目中,瑞穗爱理已经成为了比谁都更要特殊的人。

所以,我坦白了,告白了。挥霍掉从出生至今所拥有的全部勇气,清清楚楚地说了,我喜欢你。我觉得你是我心中最特别的人,所以请让我也成为你心中最特别的人吧。

比任何人都要温柔,被任何人喜爱着的少女,瑞穗爱理在听了我的话后,微微地笑了。

「……对不起哦。」

爱理没有哭。

虽然为拒绝我的表白而感到很抱歉,虽然对无法接受我这份心意的自己感到厌恶,却绝不为此而悲伤——她的脸上写着这样的讯息。

就好像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觉悟一样。

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因而没抱任何的希望。

带着这样的表情,爱理对我说:

「我不能和刻子成为特别的关系。」

「………………」

「我真的喜欢刻子哦。但是,我也喜欢爸爸,喜欢妈妈,喜欢姐姐,喜欢班级里的同学,喜欢老师,喜欢我的朋友,喜欢所有的人。我无法从中选出一个最特别的人。」

「………………」

「既无法选出最特别的人,也无法成为某个最特别的人。因为我害怕,一旦对某人某物特别对待,是不是就必须要舍弃其它我所拥有的一切。」

「………………」

「……这不是刻子的错,都怪我太懦弱了,无法承受特殊的关系,那对我而言,过于沉重。」

爱理一边说,一边将泪藏在心里。

我也同样没有哭。也许是因为爱理的微笑太过温柔,爱理的话语太过沉静,所以令我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已遭到拒绝这一事实。事实上,爱理所说的话,也并不像是在拒绝我,而更像是以我的告白为契机,在坦白一些其它的东西。

无法选择特殊的人,也无法成为特殊的人——这就是瑞穗爱理。

——但是,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啊。

只要活着,就总会遇到一些特殊的事物。只要与人形成交际,就一定会诞生阶级与顺序。只要活着,无论个人是否愿意,这种情况都是无法避免的。

正好比此时此刻,瑞穗爱理就已经成为了我特殊的人,就算她拒绝了我,那也无法否定我心中已经诞生的这种特殊的感情。就算真的对此感到恐惧,我们都无法在人生中完全避免这样的现象。人与人之间的牵绊,是无法阻止的。

即使是没有朋友的我,都是如此。

那么被所有人爱着的爱理,一定也曾经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创造了许许多多的——数量远超于我的——特殊情感。

听了我的一番话后……

「…………嗯,所以,我——」

她落寞地笑了。

那便是瑞穗爱理给予我的,最后的话语。

之后,她从教室的窗户摔下楼去,就这么死了。我深受打击,闭门不出好几个月,最终如同逃命一般转学到了镰仓——就像是为了逃避在横浜发生的一切,为了抛开自己在那里爱上了一个人,以及失去了这个人的事实。

所以我才逃到了江之岛女子学院。

——这就是我与瑞穗爱理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回忆中断,我定了定神。在我面前的既不是横浜的教室,也不是火红的夏夕空。我正身处与世隔绝的江之岛女子学院,脚下是弥漫着冰冷空气的破败宿舍楼。

身边的人,也并非瑞穗爱理。

而是与爱理有几分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七里浜明未。

我稳稳地正视着她,问:

「对于我,你究竟了解些什么?」

不可能的。未曾在横浜共同生活过的明未,既不了解我,也不了解爱理,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的欢欣,也不知道我的悲痛。既然如此,她这副无所不知的模样,也就不过是充场面罢了。

但是,明未的回答却远超我的想象。

「反过来问你,你对于自己,又了解些什么?」

咦?

我不禁愣住,没能立刻理解她所说的话。

——我对,我自己?

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表达什么。我很清楚啊,我还记得死去的瑞穗爱理,也还记得曾与她共度的时光,更还记得失去她后我内心的悲楚,这一切我都知晓。

但是,明未却依然对我报以嗤笑。

「你是不是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痛啊?」

「————!!」

「哎呀,说中了吗?」

在明未的哂笑声中,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脸红到了脖子根。

完全的无言以对。

因为她的话语,正中我的要害。我的心痛,并非由于失去瑞穗爱理的悲伤,而是存在着其它的原因。而且对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愿意去思考。

有些东西比失去还令我感到痛苦——这样的事实,我完全不打算接受。

面对一言不发的我,明未收起了笑容,有所深思地说:

「每年都会有三万人自杀,这确实很惊人,如此庞大的数字值得引起我们的关注,也迫使我们不得不对此展开思考——这是社会主流的舆论。但是,还有一些人甚至无法成为这三万人之一,所以只落得被世人遗忘的下场。」

……她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不——究竟是在说谁呢?

是指被视为『不幸的意外』而草草被送葬的爱理吗?

还是指死在江之岛女子学院的鹄沼冬花呢?

又或者,是在评价其它的某种现象呢?

明未显得很随意地指了指摆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可是办事很方便的时代了。就算无法离开学校半步,但只要我有那个心思,想查什么都能查得到。」

「……那么,你调查了我?」

「当然了。一开始只是纯粹因为好奇而已,不合时令的转学生,而且还是从横浜到镰仓。这么近的距离,如果愿意的话,走读都没问题。而且还马上就被老师送进了茶会部。这个叫星野刻子的女生都做了些什么?是什么事令她不得不摆脱目前的生活环境?我想要调查的,就是促使你来到这里的理由。」

「…………」

「在得知入夏之前发生的瑞穗爱理事件之后,我就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然后当查出那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意外时,我就确信无疑地想:也许这个星野刻子,就是我一直等待着的人。」

明未这次并没有笑容,口气沉静又平稳,就像是在宣读事先写好的演讲稿一样,充满事务性的口吻。

但是,这仅仅是刻意掩盖感情的结果。

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为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双瞳熠熠生辉。那不言自明的热度,令我感受到了她的真诚。

七里浜明未是真心地期待着我的到来。

她牢牢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继续说:

「所以啊,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我讲讲吗?亲手杀死最爱的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因为我不太清楚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所以真的好想知道,你的感情和我的感情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对她的这番话,我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不,其实还是有的,只是对她生不起气来罢了。明未说话的时候只为自己着想,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毫不客气——但除了这些之外,更是无比的认真。

认真到了拼命的地步。

她怀着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理由,发自内心地提出了质疑。并没有嘲讽或责备的意思,眼中满是对答案的渴求。即使从声音中,也能够感受到她的执着。

她没有说谎。

所以,这让我很难将『对不起』说出口。

我想,我并不拥有她如此殷切地盼望着的答案。

「很抱歉,我无法满足你的期待,因为杀死爱理的人并不是我。」

光是说出『爱理』这个名字,胸口便隐隐作痛。

毫无疑问,她是我最爱的人。在横浜的时候,她便是我的全世界。哪怕现在已经失去了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埋她曾在我心中占有的位置。

不,说不定死后的她,反而在我心中拥有了更大的存在感。

正因为在横浜的时候,每一天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所以我才会搬到镰仓来。

「确实,那是一场很难以理解的事故。而且原本是自杀,却被误以为是意外死亡的人也确实存在。但是我坚信——瑞穗爱理并非如此。」

「为什么?」

「因为爱理不是会自杀的人。」

没错,我对此愈发深信不疑。

对每个人都非常温柔,又受到每个人喜爱,集全世界的祝福于一身的少女——在我心目中,瑞穗爱理便是这样的形象。所以无法相信她会厌世寻死。

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促使她做出那样的选择。

如果那样幸福的人,都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的话——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就连活着都是一种罪孽了。

爱理必须要幸福。

爱理必须要在幸福中度过漫长的一辈子才行。

不然的话,我的人生就过于凄惨了。

我不着痕迹地将这些想法藏到了角落里——这些都是不该去触及的事情。

而明未眯缝着眼睛,似乎我的想法都被窥透了一般。

「不像是这种人,不是应该做出这种事的人,做不出这种事……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她的口吻听起来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

究竟是哪一点不能接受了?我正打算开口反诘,但她却比我更快一步。

「那么,你觉得要么是意外事故,要么就是谋杀了?」

「当时的状况貌似并不具备实施谋杀的条件。不过……」

说是不具备

条件,但这也只是我的个人意见而已。因为或许确实存在着某种我无法想象的犯罪手法。

之所以愿意做出这种让步,是因为在我眼中,自杀比谋杀还要不现实。哪怕是用了只存在于侦探小说中的,异想天开般的杀人手法,那也比自杀更容易让我接受。

见我含糊其辞,明未的眼神变得稍显锐利。

「关键不在于有多少可能性,而在于你是怎么想。」

「…………」

她这句话让我想起鹄沼冬花的事。

葬身于江之岛女子学院的少女。

从形成了密室的屋顶坠楼而死的少女。

一般来想,自杀是最合乎逻辑的解释,但是明未却一口咬定她是『被人杀死』。就算雪乃和春流认为不是意外就是自杀,就算社会上认定这是一起自杀事件,明未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意见。

这是一起谋杀。

对明未来说,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无论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未都相信自己的判断。

……原来是这样啊?

我突然注意到了。

为什么明未总是纠缠着我,而我又为何总是对她欲拒还迎。

会不会是因为,她对我产生了类似于同类意识般的情绪呢?

因为我们都失去了心爱的人。

因为我们都是对心爱之人的死无法接受的人。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既然她指出是星野刻子杀死了爱理,那么反过来讲,岂不就等于是在坦白承认,杀死冬花的人就是明未自己了吗?

「……杀了鹄沼冬花的人是你吗?」

虽然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但我还是不得不问出口。

果不其然,明未只是嗤笑一声,而并未回答。

但是这一次,她的笑声中并不存在愉快之情——反而更像是充斥着难以承受的苦楚。

「因为同样失去了心爱之人,所以或许可以产生共鸣——我并不否定你这自作主张的想法。但是这并不能用来说明一切,也并不代表我与你完全相同。」

为了证明这一点,明未指着我的胸口说:

「就像刚才说过的,你连自己的心为什么会痛都不知道。而且我现在所说的话,你也根本就没有真正地理解。」

「这……」

她说得没错。

确实,胸口再一次传来了阵痛,至今为止,同样的阵痛一次次在这里肆虐。每当想起爱理——以及每次试图阻止自己回想起她的时候,这种痛楚都会出现。

我感到心痛的原因,明未难道知道吗?不,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她敢断定我并不知道自己心痛的原因呢?

「这当然是因为,爱理的死令我伤心——」

「不对,并不仅有如此而已。可是你放弃了思考,放弃了追究,明知不仅如此,却一味逃避至今。我和你不同,对内心的痛楚,我始终都不曾选择逃避,一直都在寻找答案,只不过是仍没有成功而已。」

听到这里,疼痛再一次发作。

我不自觉地抬起手捂住了胸口。

好痛。

好痛。

疼痛过于剧烈,令我很想明白这种痛楚来自于何处。

但是,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不可以去想。

我不可以去想。

我不可以——

「我对你非常感兴趣,也一直都在考虑你的事情,其程度远超你的想象。我问你,刻子,星野刻子。在瑞穗爱理死后,你还有没有去上学?」

当然没有了。

没有了爱理,学校里便不再有我能够容身的空间。就算不是这样,我也远远没有坚强到能够若无其事地到爱理失去生命的地方去听课。那时我一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久后就到了暑假,期间我未曾靠近学校一步。

还没有听到我的回答,明未就像是早已明了于心一样继续说道:

「对那件事你有认真调查过吗?有和同班同学讨论过吗?」

当然没有了。

我只在报纸上看到一些相关报道,还有从父母那里听说了一些情报而已。铅字上描述的『瑞穗爱理』与我认识的爱理简直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人,所以那之后我再也没读过任何的新闻。至于能够与我讨论这件事的同学,更是根本不存在。

爱理是我唯一的谈话对象。

但是,对这件事我明明已经不愿去想。

也是为了不再去想,我才会转学到这里来——

可是,明未却清清楚楚地对我说:

这正是我的罪孽。

「如果你真的没有杀她的话。

如果你确定你感到心痛是因为失去她的话。

如果你真的爱着瑞穗爱理的话。

你就应该再去一次横浜。

——那里一定能够找到你需要的答案。」

之后,我们沉默良久。

明未再也没有说话。我静静地望着明未,觉得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又强硬,又没常识,但是却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看上去像是很轻浮,但其实对所有的事情都在真挚地去应对。

虽然既不讲理,又不懂规矩。

但是,却是在拼尽全力地活着。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产生一个疑问。

「………………为什么?」

「是说我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吗?那是因为……」

「不。」

我不愿意去想。

我不愿意去想。

我明明不愿意去想。

但是……

在内心深处,我似乎已经明白了,这是不得不去想的事情。

因为我不愿意忘记瑞穗爱理,所以即便是为了她,我也一定要将一切想清楚——哪怕依然伴着伤痛,我依然下定了决心。

这是为什么呢。

总觉得,就连我如此的心境变化,也已经都被明未看透了。

所以,我问道: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事呢?」

明未没有笑。

不含笑意,也并非戏谑和耍弄,而是以十分真诚的神情,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因为我喜欢你。」

我想,这一定是谎话吧。因为并不存在会让她喜欢上我的理由,也并不存在长时间的相处与相知,甚至不曾有过彼此接触。

所以一定是谎话吧。

明明是这样,可我却无法否定她这句话。

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我否定了她这句话,就意味着,我对瑞穗爱理的感情也将成为谎言。因为喜欢上一个人,不需要时间的积累,也不需要彼此触及。而证明了这一点的,就是我自己。

所以,即使明未的话语听起来有多么不真实,即使她很明显是为了达成自己的某种目的而试图利用我。

我也依然愿意为了自己,而向前迈出第一步。

所以,我下定了决心。

为了证明我的感情并非虚假。

为了证明杀死爱理的人并不是我。

同时,为了证明心中的痛楚,是真实的痛楚。

再一次,回到横浜。

「……你这是什么打扮?」

「怎么样?好看吗?」

茜一边说一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就像是在讨要更多褒奖一样。不过因为裙子很短,害我只顾着担心会不会露出内裤来。

茜穿的衣服并不是江之岛女子学院的水手服,而是位处横浜的私立山手高中制服——也就是过去我曾就读的那所高中的制服。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到的。

不过,看到这身衣服会产生怀念之感,大概就证明我确实已经融入了江之岛女子学院了吧。与漆黑古板的江之岛女子学院水手服不同,山手高中的制服采用的是活泼可爱的设计风格。时隔许久,穿起来反倒觉得有些难为情。裙子本来就很短,裙裾上还缝着百褶花边。

事实上,茜穿起来要比我好看多了。

「很漂亮。但是,这件衣服应该是轻易买不到的才对啊。」

虽然不及江之岛女子学院,但山手高中的校风也是比较封闭的。也许由于是注重升学率的学校,因此校规十分严格,擅自倒卖制服的行为是绝对会被严惩的。

但是,茜却像是若无其事般回答:

「这个嘛,因为我面子很广嘛,只要有这个心思,总会找到能帮我搞定的朋友啦。」

你这不就等于是在说我的朋友很少吗——虽然很想回嘴,但实际上她就算这么说也完全没错。事已至此,不得不感谢几个月前那个没有将制服扔掉的自己。

而且——不仅仅是我。 

应该说是我,以及茶会部的成员们。七里浜明未、石上雪乃、柳小路春流。封闭式的关系,封闭式的团体。她们一定也在校外没有朋友吧,我们的人际关系,就只局限在江之岛女子学院内部,再也没有外延。就算我是转学生,也和她们没有任何区别。

但茜不同。

她的世界已经延伸到了围墙之外,到处都能找到朋友,绝不会被限制在江之岛女子学院之内。毕业后,不管是升学

还是就职,都一定会在新的环境继续交到新的朋友,一生都活得顺风顺水吧。

对此,我多少有点羡慕。

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但是,刻子不是也已经在江之女混熟了嘛。」

「与其说是混熟,不如说是深陷泥淖了吧。毕竟我混熟的并不是江之女,而是茶会部啊……」

「不过,像你这种不合时令的转学生,如果不采取十分积极的态度,原本就很难交到朋友哦。毕竟刻子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嘛,不像我这样厚脸皮。」

「……哪里的话,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如果没有茜的话,我就找不到任何愿意陪我说话的人了。

啊,不过,如果说到主动和我交谈的人,倒也不只有茜一个人。

还有七里浜明未。

她也同样以积极的方式与我相处。虽然与茜的友好态度不同,她那个更像是纠缠,不过总算是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即使偶尔会话里带刺,爱摆臭架子,但却从未表现出恶意或敌意。

她是以她特有的方式,与我建立联系。

对她的这种态度,我无法否定。

虽然也会感到困惑,感到难以适应,但是却没有逃避。

而是怀着暧昧的态度,接受了她。

所以,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局面,不得不说是我自己的责任。无论是福是祸,现在都是明未在主导着我的行动。

「确实,我应该表示感谢才对——对你,以及对明未。」

「感谢就不必了,我更想要奖励呢。」

「…………」

「现金也没问题哦。」

「请你喝杯茶的话,我还是能做到的。」

「太好啦,车站西口偏北处有一间甜品店的白玉团子很好吃哦~」

茜立刻就提出了具体的地点。虽然语气像是开玩笑,但她一定是认真的吧。不过,比起感谢之情或者爱情之类的无形之物,提出这种物质上的要求反倒更令我觉得安心。

如果是明未的话,可能就会索取那些无形之物吧。

那些肉眼看不到,甚至无法确认是否存在的暧昧概念。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既然明未拜托我陪刻子一起去横浜,我当然义不容辞啦,不过我该做什么呢?要打倒谁才好呢?」

「我们不是去打架的……」

「踢馆?」

「你说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富有攻击性……?」

「这个嘛……我是听说横浜的治安不太好,蛮危险的嘛……没关系没关系,你看,我都带好这个了。」

还没等我问,她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制黑色长方体。只见她用拇指按下一个按钮,长方体前端便迸出了激烈的蓝色火花。

那是一把电枪。

比起横浜,还是眼前这个马尾女高中生更危险吧。

「……要是被警察逮到,我就装作不认识你,自己回来好了。」

「要我和条子单挑吗?那我可没什么自信啊,到时候还是一起逃吧?」

「我是叫你别把我牵扯进来啊。」

「既然主犯是刻子,被牵连的应该是我才对哦?」

真是一发不可收拾。我放弃了辩论,径自迈开了脚步。真惹出什么事的话,或许真的应该一个人先跑掉,但不管怎么想,茜都肯定比我跑得更快,所以根本毫无意义。

只好祈祷能够平安解决了。

茜也将电枪塞回提包里,并跟了过来。她走路也很快,马上就追到了我的身边。走下坡道,到镰仓站乘上电车后,不需要换乘就可以直达横浜,不用担心迷路。

好久没有坐电车了。

半个月前走过一次的道路,如今逆向而行,带给我一种莫名的感觉。当时已经做好了再也不走回头路的打算,现在看来真是世事难料,不尽人意啊。

星期六午后的时间段,电车上人数不少,没有坐的地方。我们只好并肩站在车门附近。茜的个子比较矮,所以够不到高处的吊环拉手。但是她并不介意,蜷起手指,做出猫爪状,抬起胳膊对着吊环敲啊敲的,玩得蛮开心的样子。

窗外是一派风和日丽的冬日晴空,是个适宜出远门的好天气。

「不过,申请外出许可原来这么容易啊。」

「是啊,江之女毕竟不是监狱嘛。只要愿意的话,就可以离开校门——当然,还是有门限的。」

「那就要早点回去才行呢。」

「没关系没关系别怕别怕,可以拜托门卫把返校时间记为傍晚,然后偷偷摸摸回去就行啦。」

「你还真是轻车熟路呢……」

「毕竟,就算被逮到,也不会挨骂嘛。」

「……?」

难道说茜是有某种特权吗?

看到我讶异的神情,茜立刻摆了摆手。

「因为比起校规,那里更注重家长的认可嘛。只要家长同意,就可以很轻易地获得外出许可。反过来说,如果家长表示『绝对不允许放她出去』的话,那么就无法获得外出许可。而我的父母对我是采取放任主义的。」

「……原来如此。」

难怪我也能获得外出许可呢。

毕竟就是因为我闭门不出好几个月,所以才会送我去转学的。比起继续闷在宿舍里,父母还是更喜欢看到我出来走走吧。话虽如此,他们又从没来江之岛女子学院看过我,对我也算是相当放任了。

如今我又打算回到横浜,对父母来说算不算是好的现象呢?

既可以解释为我至今仍然被当时的事件缠着不放,也可以解释为我正尝试着积极地去直面过去。

结果究竟会是其中的哪一种,目前还不得而知。再说我也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因为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横浜大概会有我想要的东西而已。

即使如此,也好过固步自封。

「明未就是个十分典型的例子。因为父母的严令禁止,直到初中部毕业为止都没有踏出过校门一步,就连校外活动都无法参加,当时我买了一把木刀送给她,把她开心坏了。不过三天之后就扔到垃圾桶里了。」

「……好严厉的父母。」

连学校组织的校外活动都不允许参加,听上去有点异常。

但是,茜却若有所思地微微皱起了眉。

「说是严厉……又有些不大一样。不过我也不方便擅自评判别人的家事,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就去问问明未好了。」

「感兴趣……」

我感兴趣吗?在心中问了问自己,却没有得到解答。

确实,在茶会室里,我们不知不觉中还是形成了你来我往的交流。

这样的事情,过去都没有发生过。即使是同班同学、委员会、还有家庭,也都只是按照立场被分配了相应的角色而已,而并未与谁真正亲密过。要我主动打破僵局,是十分困难的。

但是,明未却像是毫无障碍一般,轻易地闯到了我身边。

所以,我甚至来不及去揣测明未的用意,也来不及去对明未产生兴趣。

直到最近,我才终于开始思考这些事情。说实话,未免反应太慢了。

「如果她能外出的话,一定会自己陪你来吧。现在你也只好用我来将就一下了。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对刻子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对吧?」

「哪里的话,有你陪在身边,我很高兴。」

这是我的真心话。

也许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到之前念的学校去玩而已,干嘛那么神经兮兮的。但是茜却很清楚,对我而言,需要相当大的觉悟才能做到这件事。

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打算。

……爱理死后,我没有再靠近那里一步——长期无故旷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至转学——在这过程中,一次都没有再回去。

所以,我才会一无所知。

爱理的死,究竟对学校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对爱理生前爱过的人们,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瑞穗爱理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全都不知道。

……所以,或许这也是一次机会。

一次重新面对的机会。

将这次机会带给我的,正是明未。

明未问我,杀死爱理的人是我吗。

对这个问题,我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

而面对沉默不语的我,明未则露出了冷冷的微笑。

——你再去一次横浜吧。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你想要知道的事情,不想知道的事情,一切的答案,都在那里。

就是这句话,笃定了我的决心。

简直就像是从身后伸出的一只恶魔的手,推了我一把,让我不得不迈出了始终犹豫不决的最后一步。

如果没有她的挑衅,我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那样,我将永远无法正视爱理的死。

从这一点上考虑的话,我本应该感激她才对,可事实上我就是无法产生这样的想法。

因为她实在是太难以捉摸了。

而且,

我本以为她会跟我一起来,没想到竟然因为无法外出,所以把茜打发过来做她的代理人。连这种无理的要求也能够欣然接受的茜,究竟是人太好呢,还是脑子不太正常呢?

……大概是前者吧。

因为无论怎么看,茜都是很正常的人。

「……你竟然和明未是朋友,真是认识越久越觉得不可思议啊。」

「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当我是朋友啦~」

「…………」

她说得轻松又干脆,令我一时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没有听明未说过茜是自己的『朋友』,而总是用『亲切』或『善待』之类暧昧的字眼。

朋友。

对于不擅交友的人来说,朋友实在是太难以定义的概念。或许明未也只是不知道自己和茜之间的关系,究竟能否被称呼为『朋友』。

「不过,我们确实相处融洽哦。大概是因为面对我的时候,不需要自我投射吧——啊,知道自我投射吗?」

我摇了摇头。听上去像是心理学的词汇,我对此并不了解。

「自我投射就是说,一个人会将自己的善恶观、个人喜好和行动原则之类的主观要素强加到其他人身上,认为自己是什么样,其他人就一定也是什么样。这种心理疾病会导致对他人的认知障碍。」

「……为什么茜会知道这些?」

「因为身边有这样的人啊。」

……难道这是说?

「对,就是鹄沼冬花——她的自我投射症状极其严重。虽然说死人的坏话并不好,但是对于她,我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客气。」

「真有那么严重吗?」

「她本来就喜欢伤害别人,然后又因为自我投射而同时受到伤害。所以她既是施虐狂,又是受虐狂,另外又自恋,简直是最糟糕的人格。另外她的长相又很漂亮,这一点最要命了。」

说到这里,茜一脸厌恶地吐了吐舌头。虽然这个动作还蛮可爱的,但是她的语气却十分阴沉。让人听了就明白,茜是真的很讨厌鹄沼冬花这个人。

不仅是茶会部的成员,就连其他人都是如此态度的话,简直就更加诡异了。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

「她真的死了吗?」

「……你是说她实际上还活着?那就太可怕了,我可不想看到她在星期五晚上从墓地里爬出来的样子。」

「因为我只听别人讲过而已,所以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人的真实性。」

「那就是我们所有人串通起来,编了一个虚构人物来糊弄你?这个想象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也只看过照片而已嘛……别在意,我也不是认真的。」

「这个人确实存在过,然后,现在不在了,因为她死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死了,没有了。

由于自杀,或他杀,或意外。

或者是三者皆有。

无论是什么原因,总之鹄沼冬花已经死了。

就和瑞穗爱理一样。

……明未说,冬花是被人杀死的。

我呢?

在我眼中,爱理究竟是……

「茜,你有没有想过杀人?」

为了打断自己的思考,我不知不觉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明未对我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脑海中。如果真如她所说,瑞穗爱理的死是一起谋杀,鹄沼冬花的死也是一起谋杀的话,就说明杀人凶手是存在的。

……我莫非是想复仇吗?

希望不是如此。我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并没有类似的冲动。我只是想要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理由,促使凶手对瑞穗爱理痛下杀手。

按照明未的说法,每个人都是凶手。但是我无法接受,瑞穗爱理的死,必须要存在一个特别的理由才行。

听了我这个唐突又尖锐的问题,茜稍稍皱了皱眉。

「这个问题还真是突然啊。」

「…………」

「……杀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所以我不会去做。」

即使如此,她还是正面回答了我的问题,茜就是如此温柔的人。

代价。

权衡利弊后,做出现实的判断吗……既然如此……

「那如果好处多于代价的话,你会做吗?」

「不太清楚,或许我会考虑一下吧。只是我觉得,如果不是在十分极端的情况下的话,杀人永远都只会弊大于利吧。但是……如果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把代价视为代价来看待的人,也许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人了吧。」

听茜的口吻,简直就像是在说,自己也有想杀的人,只是因为需要承受代价,所以才不杀一样。

……也许只要活着,只要与他人有所联系,就势必会遇到一两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吧。

对于茜来说,一定就是鹄沼冬花吧——但是,我并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因为这是不该触及的话题。

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没过多久,电车就抵达了横浜。

下车一看,这里比镰仓站要宽敞,行人也更多。地处交通枢纽地带的横浜站,在神奈川县内乃是能排头几名的大车站。明明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但每次来到这附近还是担心会迷路,也许是因为附近总是有各种施工工地吧。

我们在车站附近乘上公交车继续移动。由于是星期六,穿着制服的学生并不多见。即使如此也并非完全没有,所以我们并不引人注目。在镰仓站的时候虽然很显眼,但到了横浜,就立刻成为了人海中的芝麻粒。

抵达过去曾就读的山手高中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教学楼有四层高,学生数量可观,只要混进人群,就显得毫不起眼。

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校门,运动场的方向传来正进行着社团活动的学生们清朗的呐喊声。远处不时响起欢快的乐曲声,大概是吹奏部的学生们在练习吧。

漫步其中,茜把脸凑到我跟前,一边窥探我的神情,一边歪着脑袋问:

「接下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嗯…………嗯?」

她的脑袋角度歪得更大了。

你这样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要是以为我有准备什么具体计划的话,那可就错了,因为我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而已。之所以来横浜,也只是明未让我这么做的而已,我自己哪会有什么实际安排呢。

当时在明未的洗脑下,总觉得只要到了横浜,就该知道要怎么办了。但实际到了这里,脑子里却一点想法都没有。

被骗了。

「……总之,先去教研室吧。」

「没关系吗?不会被赶出去吧?」

「这种时候只要正面突破,一定没问题的……也许,大概。」

虽说没办法断言,但至少应该不至于被赶出去。

所以,关键就在于我想要做什么。

我到横浜来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找出杀害瑞穗爱理的凶手。

而是为了得知,瑞穗爱理为什么会死。为了得知瑞穗爱理的死,对除了我之外的人都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同时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查出整件事背后的真相。

为此,我必须要从学校里的人口中打探情报,还要去事发现场勘察。因为自从爱理死后,我还一次都没有进入过那间教室。

如果是独自一人的话,也许根本提不起勇气,但是现在有茜在身边。

所以,一定没问题的。

我相信自己。

「那就走吧。」

我坚定地说道。

虽然是星期六的午后,但教学楼里还留着不少人。偶尔从身边经过的学生对我们不屑一顾。我还有点担心会有人质疑『为什么转学生会出现在这里』,但看样子只要不是过去的同班同学,应该不会有人记得我吧。

我走进教研室,茜则在门外等我。这里比江之岛女子学院的教研室要宽敞明亮得多,虽然是星期六,但人数却并不少。幸运的是,过去担任我的班主任的男老师也在,于是我走上前去对他问了个好。

「之前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擅自转了学,实在是很抱歉。」

我鞠了一躬,然后抬起了头。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只要以此为口实来致歉的话,一定就不会遭到训斥,说不定还会对因同班同学的死而大受打击的我深表同情。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自然而然地问起瑞穗爱理的事了。

但是。

现实立刻背叛了我的猜想。

「哎呀,是你啊!现在还好吗?」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对许久未见的学生问好一样,充满了热情和欢快。

「……呃、嗯,是的……」

光是机械地点点头,就倾尽了我的全力。

——这是什么情况。

不明白,现在我已经满脑子都是问号了。老师对我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这也未免太奇怪了。为什么他能够笑得这么开朗呢?为什么能够以那么愉快的语气对我说话呢?他的表情上,声音里,都并未笼罩一丝一毫的阴影,确确实实,是一名教师对学生应有的态度。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么就说明,是我错了。

「自那以后,一次都没有来过学校。所以,那个……今天就突然想,回来看看……」

绵软无力又不成章法的话语从我的喉咙深处被硬挤了出来。敲开教研室之前鼓起的勇气,现在已经不见踪影。早知道会如此束手无策,还不如老实挨骂。

为什么老师能露出如此满怀善意的笑容呢?

瑞穗爱理可是死了啊。

而且她死后,才经过半年而已啊。

老师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我的疑惑,还一个劲地点着头。

「嗯,嗯,发生了那种事嘛,也怪不得你。」

虽然确实表达了同情之意,但这并不是我想听到的。

这样的话,不应该用如此明快的语调,毫不迟疑地说出来吧?

——那种事?

就这么简单地一笔带过,真的没问题吗?

瑞穗爱理的死,就只值这三个字而已吗?

简直就像是随处可见,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

「不过,既然知道星野在镰仓过得很好,我就放心……咦?星野?你去哪里啊,星野?」

我转过身去,像是游魂一样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在那之后老师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甚至都意识不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是在叫我。

我明白,老师是在关心我。

也就是说——

比起已经死了的爱理,他更在意还活着的我。

在老师心中,爱理已经成为了过去。

「………………」

这一事实令我大受打击,因为在我的心中,爱理并未成为过去式。时至今日今时,她仍与痛楚共同存活在我的心里,并非可以带着怀念的语气来谈论的对象,也绝对不可能将其忘记。

——这是多么愚蠢又残酷的教师啊。

我不由得怒从心生。那样温柔的爱理,那样惹人怜爱的爱理,怎么可以将她视为过去呢,你这样还算是个教师吗?你难道无法体会到学生的悲伤吗?

我努力地奉劝自己冷静下来,对自己说,他一定只是性格如此,原本就对学生的事情并不放在心上吧。

虽然这样的判断与他刚才对我的态度完全相违——但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恐怕就无法保持镇定。

「啊,刻子,怎么样了?」

在门口等候的茜看到我出来,立刻就迎了上来,但是我并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迈动着步子。我此刻心中此起彼伏,实在是没有能力去回应她。因为我心中某处很清楚,就算我想要把一切都怪到老师身上,现实情况也或许并非如此。

在走廊里与几名学生擦肩而过。我还记得他们,但攀谈之下,对方似乎对我只是依稀有些印象罢了。

这都无所谓,我想知道的是其它的事情。

我问他们还记不记得瑞穗爱理。

问他们还记不记得夏天前发生的那起事故。

问他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死掉的那个女生。

对于我的这些问题,他们的回答大致上都是相同的。

「是谁来着……啊,你是说那个从教室里摔下去的人吧?」

「这么说来,确实有发生过那种事来着。」

「真是不幸啊~」

这些回答和老师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是在评论发生在过去的事件一样。这些事已经深深沉淀在了脑海的深处,如果没有人刻意提醒的话,就完全想不起来。

同一学年的学生、同一个班级的学生、不同年级的学生、甚至是老师,不管问谁,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不擅长与人交际的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积极而迫切地与陌生人攀谈,但没有一个人的反应有发生变化。

瑞穗爱理的存在,对任何人来说,都已成为过去。

仅仅是一个可以轻松谈论的话题。

这样的打击真的令我难以承受——但是——

——果然如此吗。

在我的内心深处,竟然存在着这样的一种感想。

「……刻子,来喝茶吧。」

我身心俱疲,全身瘫软在长椅上,耷拉着脑袋仰望天空。这时茜出现在我的眼前,将一瓶茶饮料递了过来。我慢悠悠地接过塑料瓶,觉得手里温温的,应该是在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吧。

谢谢你——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不仅是为了这瓶茶。在我像个活死人一般游荡在教学楼里四处找人说话的过程中,茜一直都毫无怨言地跟在我的身后。她这种无声的关照,着实沁人心脾,令我感激不尽。

但是,我现在已经累得甚至说不出一句谢谢。

不仅是肉体,我的心也已经失去了能量。虽说多多少少已经有所觉悟,但并不代表能够完全抵御得住这样的打击。

这张长椅位处中庭,可以同时望见教学楼和运动场,从这两侧都传来快活的气息,时间已近黄昏,但这种活力依然不减。周围完全感觉不到入夜的萧瑟气息,所有的人都在积极地享受着生活。

这才是正确的生活态度。

虽然很明白这一点,但我却无法轻易地接受。

「……怎么办?」

茜凝视着我问道。我没有回答,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在上下颠倒的视野之中仰望着教学楼。

四层高的楼房,与当天不同,四楼所有的窗子都紧紧关着。即使如此,我也能立刻找到自己的教室。

因为瑞穗爱理就是从那里摔下去死掉的。

她落地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痕迹。没有鲜血,也没有骨肉,甚至没有吊唁的鲜花。

一切只留在我的记忆中。

阳光渐渐变得鲜红,仰望着教室,我咬紧了牙关。虽然心灵上的创伤并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但我还是强迫着自己站起身来。

我不能在这里一直坐下去。

早在到横浜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我扭过头,凝望着倒映在茜双瞳深处的不安,做出了回应。

为了让她安心,也为了打消自己临阵脱逃的念头。

「……我们走吧,到爱理摔落的地方——我们的教室去。」

教室,仅仅是教室而已。

和我走的时候相比毫无变化,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教室。三十几副桌椅排得整整齐齐,前面有黑板和讲桌,后面有储物柜。虽然窗子关着,但暖气不热,因此和室外的温度几乎没有差别。

窗户正对着夕阳,所以站在门口时会感觉十分鲜红耀眼。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运动场,以及更远处的横浜市,还有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太阳。

那一天的窗外,也是一样的血红黄昏。

但是,那时还是夏天,所以实际时间要比现在稍晚一些。冬天的太阳消失得很快,如果磨磨蹭蹭的话,天就要黑了。

好在门还没有上锁,于是我和茜一起进入了教室。

「这里就是犯罪现场吗,会不会留着什么线索呢?」

「怎么可能。」

看到茜那有点小兴奋的样子,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爱理的死已经过去多少个月了,每天都有学生在这里学习生活,就算当时犯人也在屋里,并且留下了头发之类的东西,也肯定早就被打扫干净了。

别说证据了,估计就连我和爱理的桌椅都找不到了。

「或许会有没擦干净的指纹呢。」

「就算有,你又打算怎么采取呢。」

再说,指纹当然会有了,而且还很多呢——主要来自于使用过这间教室的学生和老师。该怎么从这么多的嫌疑人里揪出犯人呢?

茜听了我的疑问,只是苦笑了一下,看来她也只是说说罢了。

「那就先不开玩笑了。总之,事发当时,房门是上着锁的吧。」

一边说,茜一边转身关上了门,并上了锁。门锁是学校里常用的按栓式移门锁,从内侧上锁不需要钥匙。锁好了前门,茜又走到了后门前,同样上了锁。

「这样就形成密室了。教室的钥匙呢?」

「就挂在讲桌边上。」

「那就是在外面锁上门之后,用针和线之类的道具把钥匙挪回了室内——」

「不用那么麻烦,教研室里还有备用钥匙。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很复杂的钥匙,偷偷复制一把也完全不成问题。」

「备用钥匙当时也在教研室里吗?」

「嗯。爱理掉下去的时候,正上方的四楼窗户……也就是这间教室的窗户开着,窗帘还飘动着。有几个人觉得事有蹊跷就马上跑到楼上来,但是发现教室的门锁着……直到老师去教研室拿了备用钥匙,才终于进了教室。」

「真详细啊。」

茜揶揄道。

虽然对我来说,这都是不愿回想起的事情……但事已至此,再不面对这段过去,特意回到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当时,确实引发了不小的骚动。黄昏时分,还有不少人都留在学校里,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出了人命,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无论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对一般人来说都是同样的难得一遇。

见到尸体的人,也许会留下心理阴影吧。

「因为当时我也在场,除了拿着钥匙的老师之外,我是头一个冲进教室的人……也看到了她掉下去时的情景。」

「既然是头一个进教室的人,不就可以随便销毁证据了吗?干得漂亮!」

「……你怎么把我说的像是犯人一样?」

我有做过什么坏事吗,竟然连茜都怀疑我?

于是,茜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明未就是这么说的。」

「………………」

我终于明白谁才是最大的恶人了。

「按她的性格来讲,一定又是某种具有象征性意义的说辞而已吧。所以这也并非我的意见,而只是照搬明未的台词罢了。」

真是太会给人添堵了。

看来我果然需要找个机会狠狠地教训明未一番才行。要是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不知她还会捏造出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来。说不定有一天,学校里就会盛行着我和明未在茶会室里行苟且之事的谣言了。

「我可没有销毁过什么证据。而且当时人很多的,就算换一个人,肯定也是做不到的。」

「你还记得当时进入现场的所有人吗?」

「不记得。」

「诶~~~」

茜一副不满的样子。

如果是王道推理剧的话,犯人一定就藏在首先进入犯罪现场的那群人当中,但不巧的是,我并不记得每一个围观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爱理,根本就没心情去考虑其它的事。

即便是如此,我也仍清晰地记得当时看到的情景。

——空无一人的教室,被风吹得飘来飘去的窗帘,夏日的湿热空气,从窗外传来的惊呼声,像血一样鲜红的晚霞。那耀眼夺目的色彩,甚至令我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已经不在世的爱理,还站在那里对我笑。

恐怕那将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忘记的场面。

「开着窗子的密室,不就是不完全的密室吗。如果犯人是妖怪蜘蛛人的话,就可以从窗户逃走了。可惜的是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妖怪。」

「就算妖怪蜘蛛人真的存在,也是做不到的。因为当时是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学校里还是有不少人的。在坠落事件发生的瞬间,就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如果有人从窗户逃出去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

更别说蜘蛛人根本就不存在了。

「最现实的情况就是持有备用钥匙的犯人在有人赶到现场之前逃走了?那不就根本算不上什么密室了吗。」

「……但就算是那样,也很奇怪。」

如果说可能性的话,确实存在。

但是,犯人没有理由这么做。我并不是指杀爱理的理由,而是说采用这种方法的理由。

如果说爱理的死是一起他杀事件的话,根据状况来看,应该是基于冲动的突发性作案才对。那样的话,犯人根本没有事先准备备用钥匙的时间。假如有这么多时间,不如选择其它的时间来作案,或者用别的方法更好。

一般来说,绝对是不锁门直接逃走更安全。

茜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等我解释就点了点头。

「如果考虑得更现实一点的话,果然应该是自杀或者意外吧。因为没有遗书,所以可以排除掉自杀,这样只剩下意外这一个可能性,于是就当做意外事故来处理了……不然就只能是看似意外的自杀了。」

「这大概是最合理的解释了吧,但是——」

就算知道这是正确的判断,内心深处仍然不愿意接受。

因为如果是自杀,又不知道理由。

难道真的仅仅是意外而已吗。

爱理的死,真的毫无理由,毫无意义吗。

但是。

但是——

「那样幸福地活着的爱理,竟然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无法承受这样的现实。」

「那么,最大的问题并不是犯人是谁,而是事情发生的动机吗……但是我对瑞穗爱理一无所知,所以没办法推理呢。」

说完,茜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风吹起了窗帘,我正准备迎接涌进室内的湿热空气,但最终吹到身上的,却是冰冷的冬日寒风。

「无论是意外还是自杀,都一定是先锁好了门,然后像这样打开窗子,将身体探出了窗外吧。」

说罢,茜将上半身伸出了窗外,俯视着地面。就连在身后看着的我都不由得发怵,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却一如往常。

她瘦小的后背微微摇晃着。

敞开的窗外,映着鲜红得刺眼的赤霞。

将茜探出窗外的身体,站在教室里的我,以及视野所及之处,都染得通红。

「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确实会死呢。」

纤细的双腿。

毫无防备的身躯。

——就像是瑞穗爱理的背影一样。

就像是要坠落下去一样。

就像是要被推落下去一样。

我开始感到恐惧。

茜会不会也从窗边掉下去呢。

茜会不会也因为与我交好,而失去生命呢。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想法。

就像是小孩子突然想出的恶作剧手段一样。明明没有任何这么做的理由,也根本不想去做这种事,但就是无法停止思考——

与其等着她自己掉下去,不如我亲手把她推下去好了。

「嘿。」

我注视着她的时间还未满一秒钟,只见她将身体缩回了教室里,然后转身面对着我,撑起身体坐在了窗沿上。她的脚尖离开了地面,双手抓着窗框维持身体的平衡,并笑着对我说:

「刚才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想把我推下去呀?」

「…………………………嗯。」

她的语气很认真,似乎不像是能蒙混过去的样子,所以我诚实地点了点头。见状,茜并无怒意,反而像是对此感到有趣一样微微笑着。

「确实是有一点。如果没有抑制住这种偶发的恶意,也许就下手了吧……当然,也不会到抑制不住的程度。」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隔得太远了。

如果我处在伸手可及的位置,也许这种恶意会变得更为强烈吧。明明我对茜并不存在任何的怨恨和杀意,但是『只要伸出手就能将人推落的距离』本身,就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

「能够将这种事坦白出来,真的很了不起呢。」

茜小声地说。

「其实,我也是哦。」

「………………」

「在将身体探出窗外的时候,我的心里似乎也突然涌出一股冲动。啊~如果我再向前仰一点的话,就会掉下去吧。这么棒的景色,如果掉下去的话,会不会很舒服呢~」

茜一边说一边前后摇晃着双脚,脚后跟磕在墙上发出有节奏感的声音。就算坐在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的危险地方,她也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定是相信自己不会受冲动的驱使吧。

和田冢茜这个人拥有强韧的精神,足以与那种偶发的恶意相抗衡。

「也许在坠楼的情况下,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有意外的成分吧——只是因为被害者或加害者的其中一方,没能抑制住偶然的恶意而已。」

「…………」

茜的说辞,与明未之前说过的话虽不相同,但十分神似。

偶然的恶意。

在明未的理论中,所谓的『恶』,就是周遭人群的话语和视线,或者环境本身对人形成的压力。这就是当牺牲者踏在悬崖边缘时,为了让他踏出最后一步而从身后推了一把的……无形的杀人犯。

这样的偶然,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无论是被害者,还是加害者。

「你是说,爱理也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死?」

「这我可不知道呀。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对瑞穗爱理可是一无所知呢。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对她的事情做任何的猜测。」

「……无论如何,还是不要站在悬崖边上为好。」

「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嘛。」

说罢,茜将自己的上半身猛地向后仰去,探到了窗外。这个姿势比刚才要危险得多,就算不会一时冲动,也很有可能因为没把握好平衡而摔下去。

但是茜却保持着这种危险的姿势,并仰望着天空。

「但是啊,我又觉得,反过来也是存在的吧?」

「反过来?」

「如果有会在悬崖边上的人背后推一把的恶意,那么应该也有将人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善意吧?」

「所以就是两者拔河,哪边更强,哪边就决定人的生死?」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我现在之所以没有掉下去,也是因为脑中存在『朋友和家人会伤心』,『想做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之类的想法,在将我拉向继续活下去的方向吧?」

「…………」

「如果真的有那么多人都身处岌岌可危的悬崖边,却并没有全都死去的话,就一定是因为大家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牵挂吧?

「你是说,对人世的执迷吧。」

「这也太难听了吧?」

「救命稻草?」

「再换一个!」

「那么……」

我开始思考。

并且理所当然地想起了爱理。

虽然,她已经不在人世。

但是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

「——活着的理由。」

毫无疑问,就是如此。

想要寻死的人,随时有可能放弃生命的人,将生存视为苦难并饱受煎熬的人,如果仍然能够将脚步停在千钧一发之际,坚持着没有坠入死亡的深渊——就一定是因为存在着这样的理由。

「为了不死掉,而继续存在于人世的,理由。」

Raison d'etre。

生存意义。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需要的东西。

「是啊,如果有许许多多活着的理由,那么即使处在死亡的边缘,大概也能够继续生存吧。这种理由如果只有一个,或许会很危险,但如果有很多很多的话,挽救生命的力量一定也会变得更强。」

为了保护人们在这世界上幸存下去而诞生的,生存意义。

维系生命的,无数个Raison d'etre。

但是,对我来说——它已经不存在了。

「……但同样的,如果寻死的理由非常多,不就会增强恶意的力量了吗?」

「不知对瑞穗爱理而言,两者之中究竟是谁的力量更强呢?」

爱理的……生存意义。

爱理的……寻死理由。

究竟孰多孰少呢——茜说得轻描淡写,事不关己。

当然,这件事确实和她没有关系。

茜和爱理,是毫无干系的人。

就像我和鹄沼冬花一样,没有任何联系。

「…………」

即使如此,还是让人心有芥蒂啊。

因为我觉得,茜这些无心的话语之中,或许就隐藏着事情的真相。

老师和同学们都忘记了瑞穗爱理,事故的影响已经不复存在,她在周围的人心目中,已经成为了过去。

瑞穗爱理虽然爱着大家,但是大家却并非那样爱着她。

所以。

说不定我心目中的瑞穗爱理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象——现实中的瑞穗爱理,有着十分扭曲的生存理由……?

茜的话语,使我察觉到了这一点。

对此,我觉得有些不悦,于是一言不发地走到毫无防备地望着天的她身边,伸出手去——

抓住了她的裙子。

以为我要掀她的裙子,茜连忙直起身来,脸稍微红了一点。明明就连摆出那么危险的姿势,都毫无动摇来的。

「……干嘛?」

「为了不让你掉下去,才抓住你的嘛。如果没有不掉下去的理由,不就会掉下去了吗?」

「……刻子有的时候真的掌握不好距离感耶,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物理上。这也是因为不擅长人际交往的缘故吗?」

你不说我也知道。而且,这还是我自己先坦白的。

因为与人交流的经验极少,所以不懂得如何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这种事情我早就有自知之明。就算知道,也没有办法改善。

但是,被人当面揭穿,还是有点伤心。

所以我保持着沉默,继续拽着茜的裙子。于是她显得更加害羞地用食指搔了搔自己的脸颊。

「没穿惯的裙子被人这样拉着,还真是难为情啊。」

「如果是经常穿的裙子,就不难为情了吗?」

「嗯……保密!」

这有什么值得保密的?

但是,略显羞涩地笑着的茜,真的很可爱。

我一直不肯松手,所以茜只好站回到地面上,拍掉了我的手,并关上了窗户。

「那然后呢?接下来去那里?」

她的表情像是在说,无论去哪,我都跟着你哦。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做出了回答。

实际上,答案早就已经出现在心里了。

「——我们回去吧。」

并不是去哪里。

而是『回去』——既然自己会这么说,就说明已经不需要继续留在这里了。我的归宿,已经不再是这里,而变成了镰仓。

归程时乘坐的电车,与来时相比,显得空荡荡的。

窗外,光芒虽然渐渐淡去,但还算不上是入夜。再加上是休息日,所以下班的人潮还要晚一些才会踏上归途吧。难得外出一次,能赶上人少的时间实在是幸运的事。人多的地方,总是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坐在电车里,却觉得有些寒冷。

不知是为了省电而调低了暖气,还是我的心理作用?也有可能是因为身上穿的制服比江之岛女子学院的制服要短一些。

真想赶快回去,换了衣服,躺下睡觉。

因为人少,这次终于可以和茜并肩坐在座椅上了。这个时间回去的话,应该还是可以赶上门限的,但是却来不及去市里逛逛或者吃点东西了。

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发呆的茜说:

「……对不起,这次没能请你吃点心。」

「啊?没关系啦,今后还有机会的,又不是过了今天就会死。不过刻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什么?」

「就这么回去真的就够了吗?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啦,毕竟只是替明未过来的,只要把见到听到的事情转告给她就行了,只当成是出来玩罢了。但是你不一样吧?」

「…………」

茜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认真。看来她看上去像是在发呆,实际上也是在思考许多事情吧。

而且,是关于我的事情。

可以看出,她对我的关心之情溢于言表。越是如此,我就越是对于麻烦她陪我跑这么远的事情感到内疚。

茜望着正面的车窗,窗外的夜景正朝着车后的方向高速流逝。

「我知道回到曾经失去一次的栖身之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却只得到那样的结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再多坚持一下,打破门限也无所谓,说不定会有些其它的发现呢。

「……不要紧的。」

虽说有点故作坚强,但也并非谎言。

回顾这一天,先是见了老师,然后与同学交谈,得知了学校当时的情况,回想起已不在人世的爱理,在庭院里仰望教室,然后……回到了那个本以为不会再踏访的房间。

在教室里,看到了与那一天相同的黄昏天空。

仅此而已。

因为并没有掌握到任何有关瑞穗爱理之死的真相,所以茜才会觉得此行一无所获。

但是,已经足够了。

「因为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一无所获。」

……我究竟想得到些什么呢?

难道是希望看到全校至今依然处在服丧状态,死气沉沉,每个人都在为爱理的死而哀悼吗?是希望看到大家一看到我就冲上来嚎啕大哭道『我们失去了一个无可替代的人呀』,来分担我的悲伤吗?是希望看到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对爱理的死抱有疑问,并执着地追查着事情的真相吗?

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时间的流逝是无情的。

我的转学,爱理的死,都同样被抛却,成为了过去。

他们还有他们自己的世界,还要继续面向着未来而前进,这都不会因为我们的离开而改变。

与他们无关的事物,都会风化,都会淡忘。

对我而言,爱理是与众不同的人。她的死至今仍血淋淋地镌刻在我的心里。

对我而言,爱理便是全世界。

但是对世界而言,却并非如此。

在其他人眼中,爱理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人。我对她的看法,并不能代表其他所有人对她的看法。被任何人爱着的女神什么的,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偏见而已。

瑞穗爱理并不是特殊的人,也不是完美的人。

而仅仅是与我相同的,双脚踏在地面上生活的普通人。

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才有了这次出行。

「……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因为我一直都告诉自己,她是我命中注定的人,所以才愿意与我相处。」

我又回想起爱理说过的话。

不与人建立特殊的联系,以平等的爱情来对待每一个人。

因为与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仅有完全相同的深度,所以爱理才会对任何人而言都不具有特殊的意义。她是个好女孩,是个优等生,大家都喜欢她——但也仅止于此。

一旦离开,就不会再有人记得。

因为自己喜欢她,所以就觉得其他人也一定都喜欢她——这仅仅是幼稚的错觉罢了。

「也只有像我这样人际关系一塌糊涂的废物,才会因为有人肯和我说几句话,就自作多情地摇起尾巴,擅自把人家当成是与众不同的人吧。」

「这种事情哪有自己说出来的,也太自虐了吧~」

冒着冷汗说道。

但是,事实如此,不承认又能怎样呢。

从今以后,我也不打算再给自己找借口。

因为这些都是必须承认的事。

「所以,这就够了。至今为止我都不敢去面对事实,但经过了今天,我大概终于能够提起勇气了。所以——谢谢你。」

不仅是对始终陪着我的茜。

也是对为我指明方向的明未。

虽然仍不清楚爱理自杀的理由,甚至没有弄清楚究竟是意外还是自杀,但是,那都没关系了。

明未也说了,那全都是一回事。

瑞穗爱理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也绝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而只是一个会自杀,也会因意外而不幸身亡的普通人类。之前说她绝对不会自杀,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自杀,但只要知道了这一点,就足够了。

……明未早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吗。

所以才会把我赶到横浜去吗。

为了让我知道,瑞穗爱理只是一个凡人。

为了让我明白,任何人都会因偶然的恶意而自杀或被杀。

「虽然不知道明未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想法……但是,还是必须要道谢才行。」

「毕竟她虽然不擅表达,但实际上也是很中意你的嘛。」

茜望着窗外的风景,干脆地说道。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所谓的中意——是指收到了好玩的新玩具时,小孩子的心情吗?

确实,从茶会室的那副乱糟糟的样子来看,明未的生活中极度地缺乏娱乐。新的部员对她而言,也就仅仅是个新玩具罢了。她自己也说过,因为感兴趣所以就调查了我……真不知道对我究竟是哪一点感兴趣了?

经常拿来摆弄着玩的玩具——这大概就是明未眼中的我吧。

但是,茜看到我的样子,却连忙摆了摆手。

「不对不对,我是说,她很喜欢你啊。」

「啊?」

我不禁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也许这是我人生中头一次这样回应别人。有几个乘客被我诡异的声音吸引,纷纷转过头来,盯得我坐立不安。我不敢把头转向茜的方向,所以只好和她一起望着正对面的车窗。

然后才发现……

茜看着的并不是窗外的风景,而是我倒映在车窗上的脸。

她透过窗户凝视着我的眼睛说:

「也不用发出那么不情愿的声音吧。」

「倒不是那样……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完全不能理解。茜究竟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听到明未这么说的时候,还可以当做是恶劣的玩笑或者别有深意的比喻,但在茶会室外,而且是从茜这种正常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感想,那就真超乎我的想象了。

难道说,明未那句话是当真的吗。

我正襟危坐,面朝前方,同时抬起胳膊用小肘轻轻捅了茜几下。于是她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补充道:

「因为明未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嘛。」

理由糟透了。

你要开后宫也别扯上我啊。

听了这个,我都快忘记了自己还在电车上,一边发出重重的叹息,一边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椅子背上。

「哦,是这样啊……」

「那啥,其实我也觉得这个理由很差劲啦……但是你想,她本来就是个有点差劲的人嘛,有些时候又怪恶心的。因为一直都生活在女校,所以就算是对同性,也不会客气哦。」

「你这也算是在帮她说话吗?」

「我就算说漂亮话也没意义嘛。比起可爱的小姑娘,她更喜欢那种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大概刻子正是她最中意的类型吧?」

关我什么事啊。

我真的是无力了。她难道是个对自己喜欢的女生总是会情不自禁地使坏的小屁孩吗?考虑到对方也是和我一样在人际交往方面一无是处的废人,我又没办法抱怨什么。

人如果饥渴到一定份上,性别什么的都是次要问题。即便是普通学校出身的我都是如此,更别提长期关在女校的明未了。

对她来说,江之岛女子学院就是全世界了。

不过仔细一想,在照片上见过的冬花,以及春流和雪乃,按照一般标准而言,也都可以算是长得很漂亮了。

「这么说,茶会部其实就是明未的后宫?」

我以调侃的语气问道。

然后心想,茜大概会以同样的态度回答我吧,比如『就是嘛,很过分吧~』之类的。

但是没想到,她的声音却出人意料的认真。

「——不是哦?」

茜带着一副正经的神情,否定了我的问题。

听到她那斩钉截铁般的口气,我连忙打起圆场来。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毕竟茶会部的成员都是老师选出来的吧?」

「确实如此,但不是这个问题。我是说,春流和雪乃都不是明未青睐的对象哦?」

「……诶?」

我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吧?我明明都亲眼见过她跟雪乃和春流过分亲昵的场面了。

我转过头去看着茜,但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依然远远眺望着车窗外奔流的街景。

「既不青睐,也不喜欢。而且我所谓的『她喜欢漂亮的人』,并不仅仅指外表,还包括人格哦?」

「人格……」

「将生存的意义全部抛给他人,只有自己毫发无伤地活下去的人,她都不喜欢。她喜欢的是一边受着伤,一边活下去的人。」

「受伤…………」

我想起了明未对春流和雪乃的评价——将责任与原因都丢给别人去承担,从而不受到丝毫伤害地生活着。这是一种扭曲的人格,扭曲的处事原则。所以,雪乃才会那样对周围充满了敌意;所以,春流才会露出那种毫无灵魂的笑容。

然后……

我又想起了爱理。

胸口再一次泛起了痛楚感,这就证明,伤口依然留在我心中。

而且,是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口。

即使如此——我并没有死,我还存在于此。

「从这层含义上来讲,大概既是施虐狂又是受虐狂,全身伤痕累累的冬花,才是她唯一喜欢的人吧。虽然我曾经劝过她,说你们不适合在一起来着……」

这回,茜的语气终于带有一点戏谑的味道了,同时也将视线移到了我的方向。在她的脸上,浮现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总而言之,无论外表还是内在,刻子都是她理想中的对象哦。对你的那种咄咄逼人的纠缠方式,也只是她表达情感的方式罢了。」

「……像个小孩子一样。」

「是啊,就像是错过了成长期的小孩子。因为她与人交往的经验太少了,所以对待感情的态度还完全没有成熟。」

茜显得颇有感慨。

明未从幼儿园的时期就一直生活在江之岛女子学院内部,与世隔离,以错误的方式长大的孩子——在封闭的世界里,却依然扭曲地存活着。

即使如此,她也依然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方式,去与人建立联系。

也创造着自己的生存意义。

那么。

明未是不是也受着伤害呢?

伤痕累累,却并不让人察觉——

「…………」

我有点开心,却也极其困惑。虽然我自嘲说只是和爱理说了两句话就轻易动了情,但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了。我也是因为爱理拥有着能够打动我的人格,所以才喜欢上她。

就算听说了明未对我抱有好意,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

虽然并不觉得讨厌,但是也没感到很高兴。要问是不是毫无感触的话,却也并非如此——这是一种十分复杂,难以言表的情感。

……难道说是出于同情?

因为我和她一样,失去了心爱的人。

「……但是,要是这么说的话,明未不就是在和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发生肉体关系?」

「那也是人际交流的一种啦,大概她们就只知道这一种方式吧……虽然确实很难堪。不管怎么看,都真的是差劲透顶了啦,什么同年遭遇的都是借口啦借口!人渣就是人渣啦!」

茜啊哈哈地笑着说。

看来,正常人果然还是难以接受那样的行为。

同时,有一个一直都在犹豫该不该问的问题,既然已经聊到了这个份上,不如趁这个机会就横下心来问了吧。

「……难道说,茜也曾经……?」

就算不挑明,她应该也能听懂的。

听到我这畏畏缩缩的提问,茜做出了一个坏坏的笑容。

「保~密~」

「………………」

「等刻子也和明未交流过之后,我就告诉你。」

「咱们就不要把『交流』作为隐语来用了。」

说到这里,茜笑了起来。

我也跟她一起,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也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妥。

先不

管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来『交流』,至少现在我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去尝试着与人建立新的联系。对我来说,这样的想法可是积极到了罕见的程度。

那个夏天,已经成为了过去。

我的容身之处已经不在横浜,而在镰仓。

就是为了获知这一点,我们才绕了这么久的远路。

那么……

或许今后,就应该努力尝试着在镰仓交到朋友了。

怀着对失败的恐惧,承受着一次次的伤害。

去寻求友谊。

「……好了,一起回我们的学校吧。」

说着,我站了起来。不知不觉间,电车已经即将抵达镰仓站。

和茜一起离开车站,向学校走去。虽然没有下雪,但通往山那边的路已变得愈发昏暗,迫使我们加快了脚步,最终几乎是踩着门限的时间回到了校门口。我们记下了抵达时间,便打算回宿舍去。

这时,我不经意间发现,社团楼一楼的某个熟悉的房间还点着灯。

宿舍的门限也已经接近了,所以一般来讲,应该只是有人忘了关灯而已。但是,一般的情况是无法套用到茶会部上的。

总不会还在活动中吧。

「……我过去看看。」

「是吗,那我就先回寝室了,你也快点回来哦。」

于是,茜对我轻轻挥了挥手。

我与茜分开后来到了茶会室,门还是老样子并未上锁。一推开门,就见到明未坐在正面的摇椅上。正愣着发呆的她看到门突然被推开,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不过立刻就换成了一如往常的微笑。

「哎呀,我就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别骗人了,你不是吓了一跳吗。」

「嗯,我说谎的,其实我没想到你会来。」

说完,明未像是松了口气一样躺在了摇椅的靠背上,一边摇晃着,一边将双手十指交叉搁在了毛毯上。

时间已晚,茶会室里除了明未没见到其他人。我向前一步,走进屋里,同时把手伸到背后关上了门。

「你在这里做什么?宿舍就要关门了哦。」

「我在等你啊。」

「……有话要说的话,等到明天不就行了吗。再说,要问也应该是问茜才对吧?」

「我说谎的,其实只是想见见你罢了。」

「………………」

情况明显有点古怪。

不,明未虽然一直以来都很古怪,但这次却有些不同以往。语气还是那么轻浮,但是却显得没什么气力。从她的态度当中,感觉不到那种纠缠不清的企图性。

有点自暴自弃,又有点闪烁其词,让人捉摸不清。

……明明已经对茜说的事情很在意了。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我打算岔开话题。

「出什么事了?」

「也没出什么事。」

明未眼神空洞地说。

「只是觉得——我真是个最差劲的人渣啊。」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我差一点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但还是临时改了口。

「你才发现吗。」

这么说好像更过分了。

虽然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说过了头,但是看到明未点头表示同意,我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下流的事情,不是人渣是什么。」

「嗯,你说得没错,没错是没错啦……你是听茜说的吗?」

看来她也不打算抵赖。

难道,她是真的不喜欢春流和雪乃吗。

我又重新认识到了这一点。

明未苦笑着用手指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发型是出自春流之手的非对称造型,颜色则是不掺任何余质的纯白。

我蓦然想到,若是在黄昏的天空下,这一头白发一定会被染成十分惊艳的红色吧。

「因为能够感受到被人接纳的幸福感,得知我们能够在这里相处,还能够建立起易于理解的存在理由……肉体接触真的是个十分便捷的手段。虽然比起爱情,它更像是一笔交易。」

明未不再摆弄头发,把手重新放回了毛毯上。

然后,她露出了认真的神情,双眼笔直地盯着我问道:

「你和爱理没有进行过非插入式性行为吧?」

「…………………………」

可以不要用非插入式性行为这样的词语吗。

之所以没有一巴掌抽过去,是因为明未的表情实在是太严肃了。虽然用词十分可恼,但她确实是以十分真挚的态度在提问。

「你想做吗?」

「……嗯。」

于是我回答了。

因为她那严肃的态度,令我没办法蒙混过去。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对自己的心说谎。

我想要触摸瑞穗爱理,也想要被她触摸。

我想要与她联系为一体。

「你希望她成为只属于你的人,想要她成为你的生存意义吗?」

「嗯。」

「可我并非如此。」

明未断言道。

她没有任何虚情假意,就像是从心灵最深处,掏出了最为真诚的话语。

「我只是想触摸她们而已,想要联系在一起而已。这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性欲,而只是想要与他人交流罢了——所以我不明白,我究竟是真心喜欢某个人,还是仅仅想和她发生关系?究竟是对任何人都可以,还是非她不可?这其中的区别,我一点也弄不懂。」

「…………」

「爱应该是更加纯粹,更加高贵的东西才对啊……我问你,你喜欢瑞穗爱理吗?」

「嗯。」

我也同样断言道。

也许过去的我,无法说得这么坚决。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

在得到了正视过去的力量后,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我喜欢她,想成为对她而言无可取代的人。

但是,却没能做到。

失败了,失恋了。

事到如今,我终于能够承认这一点。

听了我的话,明未脸上写满了羡慕。

「我想,我也许喜欢你。因为你明知道会受伤,却仍然能如此果断地坦白内心。但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你的喜欢,究竟是哪一种喜欢。」

「……也许?」

「嗯,我也没办法断言呢……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情。」

明未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她的神情当中不存在往常的狂狷,声音沙哑又绵软,就像是没有了力气一般。一点也不像她,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另一种捉弄我的手段。

但如果我将这种猜测说出来,她大概会立刻叫着「就是这样!!」然后变回那副放荡形骸的老样子吧——这种反应,就如同她的保险丝一样,无论真心如何,到头来,都需要用戏谑的态度来保护自己的心。

但是现在,保险丝没有发挥作用。

所以,我才能看到现在的这个不小心袒露了心灵的七里浜明未。

所以——

我发问了,毫不掩饰地:

「你想和我做非插入式性行为吗?」

「虽然先说出来的是我……但这种说法真的是太没情调了!」

明未先是自嘲了一番。

然后……表情严肃了起来。

显得坦诚,又有些幽怨。

「不,我不想。如果真的那么做,就弄不清这究竟是爱还是逃避了。那样的话,立刻就会变成最差劲的人渣了。对冬花犯下的错误,就是这样造成的。」

因为喜欢,所以选择不去触摸。

明未冷静地说。

「所谓最差劲的人渣,就是身处最下限,无法再继续坠落。那就像是想要跳楼,却找不到可以跳下去的地方一样。找不到悬崖,也找不到终点,只能一直,一直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那样,实在是太痛苦了。

明未以淡漠的语气诉说着。

那样的淡漠,让人完全可以看得出,那就是她的真心。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究竟是以怎样的信念——活到今天呢?

对此,我感到很好奇。

并不是对茶会部的成员们,而仅仅是针对七里浜明未个人。

明未一言不发。

我也一言不发。

沉默。

整个茶会室一片寂静——所以,我才注意到。

外面似乎有些嘈杂。

从远处的宿舍楼那边,传来议论不休的声音。都已经这么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看明未,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去看看吧,我等等就回去。」

「嗯。」

我拉开了门——然后,在离开之前转过身来。

有一句话,必须要马上告诉她才行。

因为听了明未的话,总觉得她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样。

「即使身处最底端,如果用头猛撞地面的话还是会死的。所以……你要小心一点。」

说完这句话,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想让她小心什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