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舍里响起了鸟啭声。那不是星星的声音,而是数只云雀正停在窗棂上,啄食着寿雪撒下的粟米。声音正是由其中一只云雀所发出。
「……往昔未曾见过此鸟。」
寿雪正这么呢喃着,星星忽然跑到那新来的云雀旁边,发出了高亢的叫声。那云雀见状,也朝星星叫了一声。星星猛然拍动翅膀,朝着云雀作势威吓,云雀吓得从窗棂上飞起,在殿舍内四处窜飞。
「星星,莫欺侮幼鸟。」
寿雪出言喝斥,但星星毫不理睬,追着云雀暴跳奔走,撒了满地羽毛。寿雪朝云雀伸出手,云雀飞了过来,停在寿雪的指头上。霎时之间,寿雪竟感觉指尖有股阴凉感。
「汝既为鸟,如何不速往极乐净土,却于此地迷惘失途?」
寿雪朝云雀问道。原来这云雀并非一般的云雀,难怪星星看它不顺眼,这是一只早已死亡的鸟,身为云雀却化成了幽鬼,可说是相当罕见的情况。
鸟禽都是乌涟娘娘的使者,照理来说死后应该能轻易前往大海另一头的极乐净土,没有必要迷惘徘徊,成为幽鬼。说得更明白一点,将人的魂魄引导至极乐净土是鸟禽的职责,怎么这只云雀反而自己变成了幽鬼?
「汝不知自身已死?」
云雀离开了寿雪的手指,在天花板附近绕起了圈子。
「有云雀飞了进来?」九九正送上茶来,听见了鸟啭声,喜孜孜地说道:「我正嫌这宫里太安静了,有些鸟叫声,正好热闹一点。」
「此云雀非活物。」
「咦?」九九听寿雪这么一说,登时脸色苍白。看来她还是一样那么胆小。
「不知何故逗留于此,未往极乐净土。」
「原来连鸟儿也会发生这种事……啊……」
九九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头顶上的云雀说道:
「或许这云雀,是云雀公主的那只云雀呢。」
「云雀公主?」
「在先帝的时代,后宫有一位公主,大家都叫她云雀公主。」
九九接着向寿雪解释,云雀公主算是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姊姊。
「何故以云雀为名?」
「听说有一只云雀很喜欢跟随在这位公主的身边,而且……」
九九的笑容闪过了一抹阴霾。
「听说这位公主过着很孤独的生活。公主的母亲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在后宫无依无靠……」
「既是公主,岂能无依无靠?」
「因为……云雀公主的母亲只是一名宫女……」
母亲只是身分卑微的宫女,没有办法成为女儿的后盾。在这后宫,没有后盾就等于是身处敌境却孤立无援。
「鸯妃、鹊妃、鹤妃、燕夫人、莺女……后宫的妃嫔都有一些像这样的称号,但是宫女没有称号,因此有些妃嫔会以『雀鸟』来称呼宫女。」
「雀鸟?」
寿雪正心想这称呼挺可爱,却见九九面色凝重,显然这不是什么抱持善意的称呼。
「因为雀鸟是一种只能啄食地上杂谷,整天忙碌觅食的丑陋鸟禽……」
「何言雀鸟丑?言为心之镜,非雀鸟丑,乃言者心丑。」
九九嫣然一笑,说道:「娘娘真是心地善良。」
「唔……」寿雪不再回应,内心不禁暗想,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是因为看见九九表情黯然,所以才说了这种安慰之词。
「如果后宫都是像娘娘或花娘娘这样的人,可不知有多好……就像我刚刚说的,那位公主的母亲只是一介宫女,所以大家叫她云雀公主,也带有揶揄的意味。」
一个在后宫受尽嘲弄,一个朋友也没有,只能与云雀为友的少女。寿雪想像那幅景象,不禁皱起了眉头。
「……为何汝诉说此公主之事,如说一昔日往事?如今这公主身在何处?」
「云雀公主在十三岁的时候过世了。她失足掉进池塘里,被人发现时已没了呼吸。奇妙的是就在公主落水的时候,听说她身边的那只云雀到处飞来飞去,不停地高声鸣叫,彷佛在向人求救。但没有人理会它,大家都视而不见,听说最后云雀筋疲力竭,坠落到地上就这么死了……从此之后,后宫便不时能听见云雀的哀戚叫声……」
寿雪与九九同时仰头。那只云雀依然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发出尖锐叫声,显得相当焦躁不安。蓦然间,云雀的身影撞在墙上,竟然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已去矣,不知何往。」
「娘娘,像这样的小鸟儿,您也能将它送往极乐净土吗?」
「既是鸟禽……应非难事。」
鸟禽都是女神乌涟娘娘的眷属,只要稍微指点方向,乌涟娘娘应该就会施展神力,将其引导至极乐净土。寿雪这么告诉九九,九九登时露出恳求的表情,说道:
「既然是这样,请娘娘务必救救这只云雀,不然它实在是太可怜了。」
或许因为自己也是宫女的关系,九九对云雀公主及这只云雀寄予极大的同情。
「……既是如此,吾试为之。」
「啊……要向娘娘委托事情,必须以物为偿,是吗?怎么办,我没有什么能回报娘娘的东西……」
「区区一鸟,何足挂齿?吾可无偿相助。」
「真的吗?」
九九登时露出灿烂的笑容。寿雪心想,真是个天真直率的女孩。
「云雀既为幽鬼,公主或亦化为幽鬼?后宫有此传闻否?」
「我没听过像这样的传闻。不过若是公主已经去了极乐净土,云雀却还逗留在后宫,想来也没道理。或许真有这样的传闻,只是我没听过而已。」
「活人或欲见故人之幽鬼而不可得。公主赴乐土而云雀为幽鬼,亦非奇事。」
「唔,原来如此……」
九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天午后,寿雪独自身穿宫女服色出了夜明宫,并未告知九九。如今九九得知娘娘独自外出,应该正在宫里气得直跳脚吧。为了避免养成做什么事都得一起行动的习惯,寿雪故意不把九九带在身边。
果然还是一个人行动比较轻松自在。寿雪走在雪白的鹅卵石路面上,心里如此想着。云雀公主生前的住处,是位于后宫东北方偏僻处的一座小殿舍,名为沧浪殿。这座殿舍就盖在一片树林及池塘附近,周围长满了野生的玫瑰、忍冬、甘菊等草木,据说如今无人居住,成了狸猫、鼬鼠等小动物的绝佳藏身处。门板的铰链已锈蚀脱落,整个建筑物内完全没有家具摆设,不知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还是公主死后被人搬走了。寿雪在殿舍内来回查看,小动物们纷纷吓得钻进了土墙的孔洞里及天花板上。
然而屋里并没有发现云雀公主的幽鬼。接着寿雪又前往了云雀公主落水而死的池塘,同样一无所获。或许她真的已前往了极乐净土,并没有化成幽鬼。
池塘周围是一大片椨木及杜松交杂的树林,池畔一带不仅阴暗而且潮湿,水边生长着泽泻、菖蒲、贝母等花草。这片池塘似乎是天然的地下涌泉所积蓄而成,并非自水路引水的人工水池。明明没有风,池面却泛着涟漪。苍蓝色的池水洁净澄澈,就算是夏天依然颇有寒意,任何人要是落入水中,恐怕都会被池水迅速夺走体温,要活命并不容易。
寿雪沿着池畔走了一会,蓦然停下脚步。脚边竟然有一束花朵。像这种白色的玫瑰花,沧浪殿的庭院里也长了不少。这几枝花朵都是含苞待放的状态,被人连枝剪切,以草茎绑成了一束。显然并非遭人随手摘折后弃置于此,而是有人刻意将花束放置于此地,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吊慰死者之灵。
「唔……」寿雪看着那束花好一会儿,接着转身迈步,查找距离沧浪殿最近的殿舍。不远处就有一座殿舍,琉璃瓦的边角有着鹤形装饰,那是泊鹤宫。
寿雪绕过殿舍周围的柏槙篱笆,自一扇小小的后门外往内窥望。不远处有一群宫女正在晾晒刚洗好的衣物,那应该都是内染司的人。寿雪朝她们悄悄走近,说道:
「吾欲探问一事,叨扰莫怪。」
「哇,吓我一跳!」手里拿着衣物的宫女吓得几乎整个人跳起来。「你是谁?你不是我们这里的宫女吧?」
「吾乃夜明宫之人,欲以云雀公主之事相询。」
那宫女听到「夜明宫」、「云雀公主」这些字眼,错愕地左右张望。其他宫女们纷纷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你说夜明宫?你是乌妃那里的人?」、「来我们这里有什么事?」、「云雀公主?那不是先帝的……」寿雪见这群女人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只好轻咳一声,等众人闭上了嘴,才开口说道:
「沧浪殿与汝等之泊鹤宫近在咫尺,往昔或有人与云雀公主交好?」
宫女们一听,有的将脑袋歪向一边,有的面面相觑。
「近是很近,但是……」
「那毕竟是先帝时期的人……」
「我们也只听过一些传闻而已……」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忽然有一人说道:
「对了……我记得上一代的鹤妃经常派
人送食物到沧浪殿。」
上一代的鹤妃即谢妃,也就是高峻的母亲。
「据说云雀公主生活困苦,连三餐都没有着落。当时的鹤妃怕帮助得太明显,会被皇后找麻烦,因此只能偶尔偷偷派人送一点食物过去。当时负责送食物的宫女,正是当今鹤妃的侍女。」
「知其姓名否?」
「羊氏。」
寿雪道了谢,正要转身走进殿舍,又被宫女们唤住。
「你要见她,现在可不是时候。鹤妃娘娘正在挑选缝制新襦裙的布疋,现在整个屋里摆满了布疋,娘娘一下要那支簪来搭,一下要那双鞋来配,侍女们也都忙得不得了。光是挑个布疋,往往就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不过挑选布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宫女一听,先是扬起了眉毛,但接着只是耸耸肩,并未出言指责。或许她心里也有相同的感觉吧。
「鹤妃可能会把没有挑上的布疋赐给侍女们,侍女们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因此就算进去找她们,她们可能也没空理会你。毕竟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拿到娘娘不要的发簪、襦裙呢。」
「我们的鹤妃娘娘可是很慷慨的。」
「每个侍女们说到这件事,都是笑得合不拢嘴,直说待在这里好处多多呢。」
「好处……」寿雪忍不住呢喃。
「同样是侍女,听说在有些宫当差可是什么也拿不到。毕竟鹤妃娘娘的娘家是富户,有后盾就是不一样。」
某个一看就知道喜欢说三道四的宫女说道。
「……各宫主人赏赐宫女乃是常事?」
「就像我刚刚说的,在某些宫可是什么也没有,全看那宫娘娘的度量。待在什么都不给的宫里,也只能自认倒楣。」
「自认倒楣……」
寿雪不禁想起自己从不曾赐给九九什么东西,当然红翘也一样。丽娘在世时并没有侍女,所以寿雪根本不知道这些潜规则。
──原来得送些东西给侍女。
寿雪走出了泊鹤宫。既然今天见不到鹤妃的侍女,继续待着也没用。寿雪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回了夜明宫。夜明宫的位置在后宫的最深处,可算是整个后宫的中心地带,要前往夜明宫,须先经过一片由茂密的椨木及杜鹃花组成的森林,有毒的杜鹃花彷佛在阻挠闲杂人等靠近,只能说不愧是乌妃的栖身之所。
夜明宫虽然周边不乏草木,却不像其他宫殿那样有着种植了四季花卉的庭院。相较之下,就连一片荒芜的沧浪殿,周围也有着茂盛的花草。
回到夜明宫一看,果然九九正闹着脾气。
「您要出门,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您这样独来独往,叫我这做侍女的情何以堪?」
九九气呼呼地说道。
「汝虽是侍女,不必随侍在侧。」
「侍女不跟在娘娘的身边,那要侍女做什么?娘娘,还是您的意思是说,您不需要我这个侍女?」
「吾非此意……」
寿雪神情尴尬,声音也越来越小。事实上自己确实并不需要侍女。甚至可以说,有了侍女反而碍手碍脚。实在应该告诉高峻,将九九调往其他妃嫔处当侍女,或是让她恢复宫女身分才对。
「九九……」
──汝愿往他处否?
寿雪原本想要这么问,却又把这句话吞了回去,走向橱柜,取出那一包以手帕包住的东西,递给九九。
「此物予汝。」
「咦?」九九眨了眨眼睛。「怎么突然这么说?」
寿雪默默将那小包塞到九九手里,九九打开小包,里头正是高峻所给的篦栉。
「这不是陛下赐给娘娘的东西吗?」九九吓了一跳,赶紧重新包好。「这种东西,我怎么能收?」
「是吾予汝,汝勿多疑。」
「那可不行!这是陛下赐的东西……」
「汝不欲得篦栉,应是欲得襦衣?」
九九一听,噘起了嘴说道:
「我又没说想要什么东西。」
「有胜于无。」
寿雪一直惦记着刚刚那些宫女们说的话。九九一时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道:
「我从来不奢求娘娘给我什么。娘娘,难道我看起来是个贪心的人?」
「不……」
「虽然我刚开始是因为接到命令才成为娘娘的侍女,但我也是真心诚意地侍奉您……没想到您竟然将我当成了贪婪之辈,真是太过分了!」
九九将包着篦栉的手帕推还给寿雪,从厨房侧的小门奔了出去。红翘站在门口往内窥望,脸上带着忧色。寿雪拿着篦栉,一时傻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似乎惹恼了九九。
寿雪瞪着那篦栉,半晌后将它放回了橱柜,接着拉开薄丝帘帐,在床边坐了下来。
就算九九生气,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自己本来就打算将她打发到别的宫去。寿雪如此告诉自己。
「……」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篦栉给她?为什么要做这种讨她欢心的事?
寿雪怀抱自己的膝盖,闭上了双眼。
*
这天下午,寿雪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木雕上。厨房后头堆了不少柴薪,寿雪随手取来一根,默默以小刀在上头一刀一刀地切削。但寿雪并不擅长木雕工艺,削来削去总是不能满意,她最后自暴自弃起来,将雕到一半的木块抛在一旁,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发愣。
地板的花毯上散落着大量的木屑,星星一脸不耐烦地将沿途上遇到的所有木屑以喙叼起,抛向远方,令木屑的散乱程度不减反增。
蓦然间,星星抬头望向门扉,接着焦躁地鼓动翅膀。
寿雪叹了口气,懒得从床上爬起,只是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腕。
门扉开启,高峻走了进来。
「……这么多木屑是怎么回事?」
高峻并没有避开木屑,他毫无顾忌地踏在木屑上,走向寿雪。卫青则是皱起眉头直盯着地板,看来他是个见不得脏乱的人。
寿雪懒得起身,只是将头转向高峻。
「今天怎么没生气?」
高峻走进帐内,肆无忌惮地在床缘坐下。如果是平日的寿雪,这时早就开骂了。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休管闲事。」
寿雪将脸埋进了被褥里。
「这是什么?满地的木屑,都是来自这玩意?」
寿雪听到这句话,猛然抬起头来,只见高峻正拿着那个雕刻到一半的木块。
「朕不知道你的兴趣是木雕……这蜥蜴看起来真胖。」
「蜥蜴?」
寿雪气呼呼地坐了起来。
「此乃一鸟。」
高峻仔细打量那木块,接着转头望向寿雪,面无表情的五官流露出一丝怜悯。
「是眼睛有问题,还是手有问题?唔……还是两者?」
「休管闲事。」
寿雪拾起沾在裙上的木屑,朝高峻抛去。
高峻一边拿起寿雪抛在被褥上的小刀,一边问道:
「鸟的种类不知凡几,你想雕的是什么鸟?」
「但具鸟形即可,鸟种并不强求。」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才雕不好。」
高峻哭笑不得地说道:
「好歹也该看着星星雕刻。」
「星星不能飞翔,雕之何用?」
寿雪臭着脸说道。星星用力鼓动翅膀,彷佛是在提出抗议,但两人皆视若无睹。
「你想雕的是能飞的鸟?」
「能飞渡大海之鸟。」寿雪说道。
高峻默默点头,动起了刀子。
「雕只窟燕好了,这种鸟很能飞。」
每年到了夏天,就会有一大群窟燕远渡重洋来到霄国,在海岸边的岩壁上凿穴为巢。有些窟燕甚至会来到宫城,在屋檐下或树洞里筑巢。像这样的候鸟,应该正符合寿雪的要求。
高峻不断从各种方向观察那木块,同时刀锋毫不停留,转眼间那形状古怪的木块已有了鸟的雏形。如此高明的技术,连寿雪也看得咋舌不已。
「已成鸟矣。」
「这是一只窟燕。」
「汝确有过人技艺,并非虚言。」
「还没有完成呢。」
高峻仔细雕琢出鸟喙及翅膀的细节。
「何况这些技巧都是学来的,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会。」
「汝确曾说过此语。」
「在朕小的时候,有个朋友教会了朕这些雕刻技巧。」
「朋友……」
「他叫丁蓝,与朕的年纪接近父子,却是朕小时候的玩伴。」
寿雪偷偷朝高峻的脸上瞥了一眼。花娘曾经提醒寿雪,不要在高峻的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以免牵动高峻的心头旧伤。
高峻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雕着木头。寿雪也同样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一根根被刻划出来的羽毛。
「……有一事,欲向汝求教。」
寿雪看着高峻手上的木头说道。高峻并没有停下手头上的动作,问道:
「什么事?」
「汝曾赠
物予卫青否?」
「你说卫青吗?朕曾赐给他一把刀。」
「卫青是否恚怒?」
高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寿雪的脸。
「什么?」
「卫青不曾恚怒?」
「在朕看来他是挺开心的……对吧?」
高峻朝着帐外的卫青问道。卫青恭敬地回答道:
「是的,那是我一生的宝物。」
高峻望向寿雪,脸上彷佛在说着「看吧」。寿雪更是一头雾水,环抱膝盖说道:
「……九九何故恚怒?」
「对你?」
高峻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表情难得出现变化。
「吾赠象牙篦栉予她,她反怒出宫门。」
「你说的是朕送你的象牙篦栉?」
「汝曾言,若不需要,弃之可也。吾不需要,但弃之可惜,乃赠予九九。」
高峻没再说话,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寿雪于是把自己和九九之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高峻沉默不语,只是不停雕着燕子,从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实在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寿雪说完了之后,高峻停下手头的动作,说道:
「……别囫囵吞枣地相信他人,做出连自己也一知半解的事情。正因为你抱着这种心态,才会连她为什么会生气也不明白。有些侍女认真工作是为了获得主人的赏赐,有些侍女则否,朕相信九九是属于后者。」
高峻朝寿雪瞥了一眼,接着说道:
「你是个聪明又心地善良的女孩,但完全不懂处世之道,以后别再像这样胡乱模仿他人的做法了。」
寿雪一听高峻说自己不懂处世之道,而且言词中颇有斥责之意,心里有些不悦,不禁皱起了眉头。
「吾非胡乱……」
「更糟糕的一点,是你不懂得察言观色,就算之后又惹她生气,朕也不感到意外。」
寿雪默默打量高峻的表情。
「……汝何故动怒?」
高峻停下动作,转头对寿雪说道:
「怎么会有人把别人送的礼物随便转送他人?」
寿雪见高峻如此抱怨,不禁愣了一下,说道:
「……汝既言可弃之,何故怨吾?」
「朕只说可以丢掉,没说可以送人。与其送人,朕宁愿你把东西丢掉。」
「区区小事,何故恚怒?况且汝赠吾此物,亦非用心准备。」
这次轮到高峻哑口无言了。寿雪虽然有些迟钝,却也能看出礼物背后的心意。高峻送了那支篦栉,只是一时兴起,绝对不是什么送给深爱之人的定情之物。
「……这一点,朕也不否认。」
或许是因为有点尴尬的关系,高峻也不再像刚刚那样言词犀利。
「不过……虽然并不是细心挑选,却也并非乱送一通。朕的确是真心地认为你很适合那支篦栉。」
「吾非一般妃嫔,此物于吾无益。」
「好吧,朕以后不会再送你饰品类的东西了,不过……」
高峻将没有持木雕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只锦袋。
「这个东西,你也不要吗?」
高峻将锦袋举到寿雪的面前。里头大概又是杏仁干、蜜枣之类的零食吧。
「这里头是丝泡糖。」
「咦?」
寿雪忍不住发出了惊呼。丝泡糖是一种将糖膏拉成了细丝状再束起的甜食,由于内部空洞,吃进嘴里又酥又脆,糖丝一碰触舌尖就会化为糖水,比任何水果或甜点都甜得多。
「你不要吗?」高峻又问了一次。寿雪迟疑半晌,最后还是败给了欲望,挤出了一句:
「……受之亦无不可。」
高峻将袋子放在寿雪的手上。虽然为了食物而屈服有些不甘心,但寿雪实在禁不起袋中物的诱惑。
「如果你真想要赏赐东西给九九,可以选择食物,朕相信九九不会生气,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吾能赠此物予九九否?」寿雪问道。
高峻似乎没料到寿雪会这么问,微微眨了眨眼睛,接着淡淡一笑,说道:「可以。」
只要把这个东西给九九,或许九九就会消气。想到这点,寿雪顿时感到心情轻松不少。
「寿雪。」
寿雪听高峻呼唤自己的名字,抬起了头来。高峻俯视寿雪的脸,问道:
「朕送你的那鱼形琥珀佩饰呢?你也送给别人了吗?还是丢掉了?」
「不……」寿雪朝橱柜瞥了一眼,说道:「尚在橱内。」
「那就好。」高峻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就只有这样东西,绝对不能送给别人。」
高峻的口气带了三分沉痛,寿雪一听,皱起眉头问道:
「此物亦为汝亲手所做?」
「不,那是……」高峻转头望向远方。「丁蓝做的。」
寿雪吃了一惊,霍然起身说道:
「吾不能受,当归还予汝。」
已故挚友所制作的东西何其珍贵,不该由自己持有。
「那是朕给你的信物,朕希望你能收下。」
「天下万物皆可为信物,何故赠此物予吾?」
高峻沉默半晌,凝视着寿雪,最后说道:
「朕自己也不明白。」
呢喃说完这句话后,高峻转身背对寿雪,高举手中的木雕,说道:
「下次来之前,朕会把这东西完成。」
说完之后,高峻便出帐去了。
门扉一阖上,寿雪在床边坐了下来。拉开那锦袋的袋口,登时闻到一股甜香。然而寿雪并没有伸手去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
朝议结束后,高峻并没有回到位于凝光殿的内廷,而是前往了宫城的南方。远离了中书省、殿中省等主要官衙,来到一座受土墙环绕的静谧庙宇前。土墙毁损严重,院门上的朱漆斑驳脱落,高挂在门上的门匾也微微倾斜。高峻在门前下了御轿,依照惯例,任何人到了这里都不能再继续坐轿乘马。
高峻抬头仰望门匾──「星乌庙」。
此为祭祀乌涟娘娘的庙宇。身为神只官的冬官,便是在这座庙宇内执勤。一跨进院门,便看见地上铺着一整排的鹅卵石,一直延伸到庙殿入口,但随处可见缺损。两旁的铜制灯笼塔上头尽是青锈,火光亦隐晦不明。庙前的三座大香炉原本应该点火薰香,让整座庙宇弥漫香气,此时却是冰冷寂寥,彷佛遭到了遗忘。
庙身漆色斑驳,不少地方都有明显的虫蚀痕迹。就连垂挂在檐下的灯笼,也有不少经过补修。庙帜尽管同样经过补修,但看起来依然破损严重。门内一片空荡,显得冷冷清清。正前方的壁面上画着乌涟娘娘像,在黯淡的阳光下有如某种可怕的奇形异物。神坛虽经过细心擦拭,却仍难掩漆面剥落的荒凉感。
冬官府的官员们全聚集在庙门前,静候皇帝到来。冬官府上下官员加起来,总数也只有十一人。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钝灰色的长袍,让人联想到阴霾不开的云层,正前方一名老者,身上的长袍则是更加深沉的黝灰色,此人正是冬官。自古以来,乌涟娘娘的奉祀者便以身穿灰衣为习。
老人向高峻跪下行礼,却因为年纪老迈之故,动作虚浮不稳。高峻命老人起身,后头两名身穿钝灰色长袍的青年走上前来,将老人扶起。他们是冬官府底下的放下郎。
「微臣冬官薛鱼泳。」
虽然是个颤巍老人,嗓音却异常沉稳宏亮。
「朕听说你前阵子卧病在床,如今已没事了?」
「微臣该死,让陛下担忧了。微臣年老力衰,身多病痛,所幸这几天神清气舒,病情似有好转。」
高峻走进庙内,在放下了支架的窗边长椅上坐下,卫青随侍在侧。
「听说陛下数次遣使召唤,微臣抱恙无法前往,心中已感不安……今日更让陛下屈驾亲临,更令微臣汗颜无地。如陛下所见,本庙颓圮老旧,兼且经费拮据,难以补缮,实在不是陛下应该来的地方。」
鱼泳的口气虽然恭谨,词句中却带了一丝讥刺的意味。高峻朝着鱼泳上下打量,心里暗想,或许他是看皇帝年轻,所以不放在眼里吧。
「陛下今日前来,不知有何差遣?」鱼泳问道。
高峻眯起了眼睛,藉着自槅扇外透入的微弱日光,细看墙上的乌涟娘娘壁画。
「朕想问一些关于乌妃的事。」
「关于乌妃的事……?」
鱼泳眨了眨深埋在白色长眉的眼睛。此时高峻察觉眼前这名老人虽然神色萎靡,一对眼神却颇为犀利。
「根据记载,前朝皇帝想要独占乌妃的神奇力量,因此将她留在后宫……但是记录此事的典籍却只有《通神志》一书,在正史《双通典》上却是只字未提。《通神志》的作者是前朝的冬官,因此朕猜想冬官应该知道关于乌妃的详情。」
鱼泳轻抚胡须,略一沉吟后说道:
「关于乌妃的事情,本朝律令已有详细记载。微臣的冬官府侍奉的是乌涟娘娘,而并非乌妃。」
高峻瞥了鱼泳一眼,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说道:
「律令只记载了关于乌妃的种种规范及法令,朕想问的是乌妃这号人物的底细。过去朕一直感到很纳闷,朕的祖父……炎帝生平最讨厌怪力乱神,他把所有的巫术师都赶出了京师。乌妃同样能施展种种异法妙术,为什么炎帝独留这个人物在后宫?」
原本只是一点小小的疑心,如今这疑心却如同一团黑影,在高峻的胸中迅速膨胀。就在听了温萤所回报的……据说出自栾冰月之口的那句话之后。
──乌妃,为什么你会甘愿被束缚在这后宫之中?只要你出手,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
鱼泳以手拂须,表情相当复杂。
「……炎帝排斥巫术师,是因为这些巫术师受前朝皇帝重用。炎帝原本相当瞧不起咒术妖法之类,但后来出现了幽鬼。」
「什么?」
「炎帝的寝室里,出现了前朝皇帝及诸皇族的幽鬼。就连轻蔑此道的炎帝,也只能向乌妃求助。」
「……这不是谣言吗?」
过去高峻也曾听过相关的传闻,但高峻一直以为那只是无稽之谈。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乌妃帮助炎帝驱除了幽鬼,所以炎帝也不敢再鄙视乌妃。」
高峻双手抱胸,说道:
「这一点,朕明白了。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鱼泳又摸起了胡须。
「微臣只是栖身于这残破庙宇的小小冬官,所知相当有限。」
「朕知道你的意思了。回去之后,朕会命户部尚书拨些修缮费用给你。」
鱼泳扬起了眉毛,露出底下那一对俊秀的修长双眼。
「陛下,微臣可不是为了图谋私利私欲,才故意有所保留。陛下这么说,可真是错怪微臣了。这座星乌庙如此衰微荒废,代表着世人已经丧失了对乌涟娘娘的信仰,既然世风如此,那也只能顺应时势。」
包含京师在内,各地的乌涟娘娘庙都有年久失修的问题,这一点高峻心里也很清楚。就连朝廷的冬官府也是长年处于闲职的状态,地方庙宇的情况更是可见一斑。
「乌妃不是乌涟娘娘的巫觋吗?」高峻问道。
「是的。」
「巫觋为何被困在后宫里,神官为何沦落为乏人问津的闲职?」
鱼泳的胡须微微一动,似乎是扬起了嘴角。
「那也没什么不好。」
高峻将脸凑向鱼泳,以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只要乌妃出手,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得不到?」
鱼泳一听,登时瞪大了双眼,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已不再是刚刚那个刁钻狡狯的老翁。
「这句话,陛下是听谁说的?」
「另外还有一点,也让朕感到纳闷。乌妃所居住的夜明宫,与朕平日生活的凝光殿,在位置上正好相对,这又是什么缘故?」
一边是照亮夜色之宫,另一边则是凝聚光芒之殿。夜明宫的位置刚好在后宫的正中央,宛如是以主人的姿态君临着后宫。
「乌妃到底是什么人物?」
*
真是只老狐狸……高峻坐在御轿里,回想着薛鱼泳刚刚说的话,心中如此咒骂。
「这说法真是古怪。乌妃就是乌妃,岂能有什么祕密?」
鱼泳马上就恢复了冷静,继续闪烁其词,说起了毫无内容的推托之语。
「微臣不近后宫,当然也对住在后宫里的乌妃所知不多。陛下既然对乌妃之事有所牵挂,何不直截了当地询问乌妃?对了,听说乌妃能够施法驱除妨碍安眠的邪气,或许能够对陛下有所帮助。陛下脸色不佳,据微臣的猜测,应是夜晚无法安眠所致。」
这老狐狸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清楚乌妃之事,却又似乎对乌妃的能力瞭如指掌。高峻在眉毛上轻轻搔了搔,转念又想,那老狐狸说自己夜晚无法安眠,这一点确是事实,就连卫青近来也常为这件事担心。难道自己的脸色真的那么差,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高峻叹了口气,微微拉开帘帐,说道:
「青,朕不回凝光殿了,到后宫去吧。」
「明白了。」卫青在轿外说道。
*
寿雪在池畔缓步而行。云雀公主正是在这座池塘里溺水而亡。寿雪一边走着,一边确认岸边生长的花草,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云雀的鸣叫声。应该就是那化为幽鬼的云雀吧。寿雪环顾四下,却看不见那云雀的身影。
虽然是午后时分,池面受树影笼罩,还是显得有些阴暗。寿雪正不经意地凝视着涟漪上微微摇曳的淡淡光芒,忽听见衣物摩擦声及脚步声。抬起头来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名年约二十多岁的宫女自椨树的阴影处走了过来。
从衣着来看,应该是妃嫔的侍女,这侍女有着娇小的身材及苍白的肌肤,胸前捧了一束玫瑰花。虽然她的五官称不上俊美,但削瘦的身形配上修长的颈项,还是带有一种娇艳的魅力。侍女微微低着头,单眼皮的双眸流露出一种令人无法弃之不顾的惆怅与哀怜。
侍女看见寿雪站在池畔,骤然停下脚步。她显得有些惊愕,手中的花束也撒了一地。或许她完全没有料到池边会有人吧。
她赶紧弯下腰,捡拾地上的花朵。
「慰灵之花?」
「咦?」
「汝欲以此花吊慰云雀公主之灵?」
「呃……嗯……」侍女以错愕的眼神看着寿雪,含糊应了一声。或许是因为突然看见陌生人,让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吾乃乌妃,汝是何人?」
侍女听见寿雪自称乌妃,显得更加慌乱,露出一脸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的表情。
「汝莫非鹤妃侍女羊氏否?」
「……您知道了?」
侍女慌忙跪下,说道:
「我确实是羊氏,名十娘,请娘娘原谅我的失礼。」
侍女似乎误以为寿雪是以神奇术法得知了她的姓名,但寿雪只是根据宫女们所说的话,研判出会以鲜花吊慰公主的侍女应该就是羊氏。
「吾于此地候汝多时。」
「您在等我……?」
昨天寿雪在池畔看见了吊慰公主的花束,心里便猜想只要在这里等着,应该就能遇上放置花束之人。
「吾欲知公主之事。人言汝常送饮食予公主,莫非与公主有深交?」
「嗯……」
十娘正要答话,忽然轻咳了几声。
「对不起。」
「汝患何疾?」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只是每到季节变换的时期,就会咳嗽。」
或许是与生俱来的体质吧。十娘看起来身形娇瘦,或许天生体弱多病。
「水边多寒,应慎之。」
寿雪将十娘从池畔带到了树荫下。
「谢谢娘娘的关心……公主生前身体也不好。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一直很关心我。其实比起我,公主自己吃的苦才多呢……」
「公主生前亦有疾患?」
「还不到必须请侍医诊治的程度,只是常常发烧,没有办法下床……她总说睡一晚就好了,所以也不吃药……主要的原因,还是药司不肯给药。要请侍医开处方,必须得到皇后的许可,就连谢妃也不敢擅自作主……」
要是帮了太多忙,引来皇后的注意,以后日子会更加难过。
「公主的身边并没有侍女,所以什么事都得自己来。我在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到公主,她的年纪跟我一样。小小的年纪,就得独自一人生活在那冷清的殿舍里……但是公主总是认真过活,从来不怨天尤人。那时候我刚到后宫,一天到晚想回家,反而是公主经常安慰我。」
十娘露出了缅怀往日时光的笑容。
「公主从来不摆架子,任何粗重或肮脏的工作都自己来,她在庭院里种了些蔬菜及花草,我有时也会来帮她的忙。」
「独自栽花种菜?」
「是的,公主种的花,到现在都还留着。像这些忍冬及玫瑰,都是从那庭院摘来的,这是公主生前最喜欢的花。」
「原来如此。」寿雪点了点头。
十娘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
「乌妃娘娘……公主早已过世,为什么您会突然问这些?」
「公主身边常有一云雀,汝应知之?」
「我知道。」十娘立即点了点头。毕竟那公主以云雀为绰号,身边的云雀应该相当有名,在十娘的心中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云雀如今尚在后宫之内,汝知之否?」
「我知道……」十娘叹了口气,神情哀戚地说道:
「我曾听过传闻,看来是真的?」
「吾欲化度此幽鬼。」寿雪点头说道。十娘连连鞠躬,面露感激之色。
「乌妃娘娘,真的太谢谢您了。既然是为了这件事,您请尽管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绝对不敢有所隐瞒。」
寿雪听十娘这么说,也不跟她客气,开口问道:
「此云雀果真与公主交情匪浅?」
「公主每天都会拿粟米喂食鸟雀,许多麻雀及云雀都会聚集在公主的身边。其中有一只云雀与公主特别亲近
,每次只要看见公主,就会开心地高声鸣唱。」
「公主过世之日,云雀亦身亡?」
「是的……」十娘沉默了许久才回应。似乎并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是因为那是一段太痛苦的回忆。十娘垂首说道:
「那云雀叫得如此凄厉,我却心生犹豫,没有立刻赶到公主的身边……如果我能立刻将她救上岸,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公主体弱,必无法抵御池水之寒,即便救出水面,恐亦难活命。」
十娘微微一笑,说道:「谢谢娘娘的安慰,可是……」
「汝言心生犹豫,又是何故?」
「那是因为……」十娘低下头,脸上闪过一抹阴霾。「前一天,我和公主吵了一架。」
「汝与公主起了口角之争?」
「我身为侍女,却对公主如此不敬,真的是太不应该了。当时我看公主可怜,建议她向陛下……也就是先帝求援,但是公主不肯答应。公主说她不想求助于陛下,还说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我一方面觉得公主实在很坚强,一方面又为她感到很不甘心……公主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不肯更加强硬地表达心中的不满?」
但公主只是摇头,不肯接纳十娘的建议。
「当时我觉得公主实在太固执,越说越是生气。于是我就这么丢下她不管,自顾自地回宫去了。」
十娘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些轻蔑她只不过是宫女的女儿,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吧。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到了这一点后,越想越是惶恐。公主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一定也看出了我的这种心态……我感到既惭愧又羞耻,隔天实在没有脸去见公主的面。」
所以当隔天云雀厉声大叫时,十娘才会心生犹豫……没想到公主竟然就这么死了。
「这件事情让我一直很愧疚。是我害公主死在孤独之中。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在公主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好想告诉她,我会一直待在她的身边。我实在无法想像,在公主过世的那个当下,她的心情是多么不安与难过……」
十娘没有再说下去,她突然以袖口捂住了嘴,开始剧烈咳嗽,寿雪在她的背上轻拍。
「对不起……等等就不咳了……」
「可向药司讨些贝母,煎之服用,有镇咳之效。」
「好的……谢谢娘娘。」
寿雪转头望向池塘,愣愣地看了一会之后问道:
「公主为何失足落水?汝可知背后原因?」
十娘摇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公主生前常在这里散步,或许是脚下打滑,跌进了池塘里。」
「是矣……」
寿雪陷入沉思,十娘不安地问道:
「请问娘娘……那云雀能救得了吗?」
「救之不难。」
寿雪说得惜字如金,十娘登时松了口气,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娘娘,那就拜托您了。我每次听见那云雀的叫声,都像是听见了公主的声音。」
十娘再三恳求之后,便告辞离开了。寿雪继续在池畔绕起了圈子。
──那公主……
微风轻拂,水面上漾起了阵阵涟漪,发出有如流沙一般的声响。寿雪闻着潮湿的空气,在池边蹲了下来。眼前有着盛开的花朵。因为接近地面的关系,鼻中闻到了一股青草与腐土的气味。
「原来你在这里。」
背后响起了说话声。寿雪霍然起身。高峻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背后还跟着卫青。
「朕前往夜明宫,九九说你去了沧浪殿,朕只好到这里来找你。九九埋怨你又独自外出,正在唉声叹气呢。」
「吾外出不喜侍女跟随。」
「如果不需要侍女,何不让她回飞燕宫去?」
「唔……」寿雪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高峻,接着又将视线移回池面,说道:「留之于夜明宫,亦无不可。」
高峻走到了寿雪的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
「调查云雀公主之事。」
「噢……听说她能和云雀交朋友?」高峻环顾池塘,接着说道:「对了,她就是在这池中过世的。」
云雀公主是高峻的同父异母的姊姊。
「汝不曾见过?」
「不曾。」高峻回答得简洁明快。
「汝两人为姊弟,生平竟不曾相见?」
「若是同父同母,或许还能有些交情。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只会在举办庆典仪式的时候见到面,根本没有机会往来。」
何况云雀公主只是区区一介宫女所生,几乎就像个遭到遗忘的公主。
「这花是干什么?」
高峻拾起了附近地上的那束玫瑰花。
「侍女与公主有私交,供花以慰亡者之灵。」
「原来如此。」高峻感慨万千地注视着那束花,随后又说道:「幸好尚有个人愿意为她供奉花束。」
「汝知此花否?此花名为玫瑰?」
「花名我就算听过再多遍,也记不住。不过凝光殿的庭院里似乎没有这样的花。」
「公主于庭内栽种此花,此外尚有忍冬、甘菊。」
「噢?」高峻望向寿雪,眼神彷佛在诉说着「那又怎么样」。
「此等花草皆可入药。」
「噢?」高峻又应了一声,这次带了三分惊讶。
「忍冬解热,玫瑰活气,甘菊则兼具解热及镇痛之效。吾闻公主生前体弱,常高烧不退,却是一药难求。她栽种药草,应是为了自煎服用。」
不知她为何能有这些药草的知识,或许是母亲教的吧。
「她失足落水……」
寿雪望向池面,接着说道:
「原因亦在于此。」
「什么?」高峻惊愕地问道。寿雪指向脚边的一株植物。那植物的形状有如吊钟,开着白中带绿的花朵,花瓣的内侧有黑色网状纹路。
「此乃贝母。」
「贝母?」
「鳞茎可作镇咳之用。」
「这也是药?」高峻单膝跪地,仔细打量那花朵,接着观察周围地势,说道:「原来如此,她是为了采药,才会失足落水。」贝母的生长处为一片斜坡,而且因为靠近池塘,地面相当泥泞。
「何必为了采药,勉强做这种危险的事?」
高峻不禁呢喃,寿雪则沉默不语。公主采贝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羊十娘。十娘每到季节变化时期就会咳嗽,公主采贝母是为了给她服用。而且很可能是因为前一天两人发生争吵,公主想要藉此重修旧好。
寿雪刚刚没有把这番话告诉十娘。一来她也实在说不出口,二来十娘还是永远别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寿雪望向头顶上。树林里传出了云雀的鸣叫声。
「汝已完成否?」
「完成什么?」
「木雕之鸟。汝曾言下次来时必可竣工。」
「这是窟燕,当然完成了。」
高峻声称记不住花名,却对动物的名称如此讲究。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座木像,递给寿雪。
「……确是良匠。」
寿雪看着手中的窟燕雕像,不禁大感佩服。那窟燕雕得栩栩如生,彷佛可以感受到其温热的体温。且覆盖身体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刻划得细致柔软,圆滚滚的眼珠也看起来可爱灵动。她轻轻抚摸隆起的胸口,甚至产生了心跳鼓动的错觉。
「还堪用吗?虽然我不知道你要这东西作何用途……」
「作此用途。」
寿雪蓦然吹起了口哨。那声音高亢尖锐,宛如鸟叫声。不一会儿,一只云雀从椨树之间飞了出来,停在附近的树枝上。它正是云雀公主的那只云雀。
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花朵在寿雪的掌心幻化成淡红色的霞光。寿雪轻吹一口气,那霞光便形成了小小的漩涡,刮得衣袖翩翩舞动。
寿雪一挥手腕,那漩涡化了开来,形成一道风流。寿雪接着举起另一手上的木雕窟燕,那燕子先是轻轻颤动,接着全身一抖,幻化成了真正的燕子。
「可速去。」
燕子彷佛听见了寿雪的命令,猛然振翅高飞,离开了寿雪的手掌。
「汝亦随此鸟去,公主于彼地等候汝。」
那云雀于是离枝飞翔,淡红色的风流将云雀团团围住,彷佛推着云雀前进那般,紧跟在燕子后头。
燕子与云雀乘着风越飞越远,朝着大海的另一头逐渐远去,直到淡红色的风流及鸟影都已完全看不见了,寿雪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此事成矣,云雀将随彼燕往赴极乐净土。」
「难怪你要朕雕擅飞之鸟。」
寿雪点了点头,说道:「彼鸟应可平安飞越大海。」
「幸好用的是朕雕的鸟,要是用你雕的,根本飞不起来吧。」
「废言无益。」
寿雪瞪了高峻一眼,转身走了两、三步,又停步说道:
「……汝雕之鸟甚佳,吾感怀恩德。」
寿雪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了谢,并没有回头,正要迈步,却
被高峻一把拉了过去。
一转过身,高峻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他默默凝视着寿雪,缺乏感情变化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惊愕。
「吾不过谢汝恩情,何故惊诧?」
「没什么……」高峻一低头,看见自己正拉着寿雪的手,赶紧将手放开。
「朕除了有些惊讶,还感到有些新鲜。」
「新鲜?」
「就好像一只充满警戒心的猫儿,终于稍微对朕卸下了心防,朕感到有些开心……啊,等等!你别走!」
「吾始终如一,休得胡言乱语。」
「好吧,就当是这样吧。」
「『就当是』?何言『就当是』?」
「把手伸出来。」
「意欲何为?」
「手。」
「休想。」
高峻硬拉起寿雪的手,在其掌心放了一小样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巧精致的木雕之鸟。
「如何又多一鸟?」
「这种鸟叫『小雀』。」
高峻又拘泥起了鸟名。
「朕没有上色。看起来跟你很像,对吧?」
「……因其小耶?」
「小而可爱。」
「……」
这指的一定是鸟。寿雪如此告诉自己。如果指的是自己的话,那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一定有问题。像她这种孤僻又惹人厌的丫头,有哪一点可爱?
寿雪看着掌中的小雀。虽然尺寸比窟燕小了一些,但同样相当精致。羽毛看起来蓬松柔软,微微歪着颈子的神态简直像拥有生命一般。
「……教汝雕刻之人,必非等闲之辈。」
「他原本想当个玉匠。做这种手工活,就不必开口说话。」
寿雪歪着头,不明白高峻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高峻带着一脸感慨神情,看着那小雀说道:
「丁蓝是个哑巴。听说他原本也是良家子弟,却因为无法当官,被过继给别人家当养子,那一家人又为了钱而将他送进后宫当宦官。他原本被分配到主殿寮,后来因为性情耿直受到青睐,被转调到东宫府,负责照顾朕。」
丁蓝有一双灵巧的手,任何东西都可以制作得精巧别致,很快就在年幼的高峻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他是个开朗又随和的人,虽然没有办法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能与朕心意相通。或许是因为他一直陪在朕身边的关系,不管是开心、难过还是困扰,朕都能够一眼看出。」
原本表情慈和的高峻,此时突然脸色一沉,接着说道:
「丁蓝死的时候,朕正以废太子的身分居住在鱼藻宫内。那一天是收获葵菜的日子,丁蓝知道朕喜欢吃葵菹(注:腌渍葵菜。),所以想到后宫的园池司讨些葵菜。朕跟他说不用,他还是笑着出宫去了。没想到那成了朕见到丁蓝的最后一面。丁蓝在从园池司回来的路上,被一群追随皇太后的宦官擒住了。皇太后知道朕很依赖丁蓝,因此一直在找机会将丁蓝从朕的身边夺走。他们诬赖丁蓝偷窃葵菜,竟然活活将他打死。当朕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丁蓝的遗体只能以遍体鳞伤来形容,身上到处是以棍棒殴打及拳打脚踢的伤痕。」
明明是在诉说一件极其悲惨的事情,高峻的口吻却平静得令人不寒而栗。宛如没有风的水面一般幽静,犹如漆黑的夜晚一般死寂。在那深邃的黑暗之中,彷佛躲藏着一只没有人知道的恶鬼。
直到这一刻,寿雪才真正隐约感受到了潜藏在高峻内心深处那一股静静流窜的恨意。那是一股嗜血的憎恨。虽然皇太后已遭到处刑,这股饥渴感从未有一刻消失。就好像一头屏住了呼吸,正等着机会要将心灵啃食殆尽的野兽。
「……你跟九九和好了吗?」
高峻忽然改变了话题。一时之间,寿雪竟无法理解他问的是什么事。
支吾半晌之后,寿雪才说道:
「……本无交情,何来和好?」
寿雪还没有把丝泡糖送给九九,甚至连话也还没有说过几句。但寿雪心想,自己和九九只是主人与侍女的关系,并非朋友关系,哪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问题?
「朕劝你别这么固执,以免抱憾终生。你心里应该很想跟她和好,不是吗?」
「吾从未有此意。」
「当初你惹她生气时,你不是很烦恼吗?」
「……」
寿雪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要不要安排侍女在身边,是你的自由。明明是你自己选择让她当你的侍女,为什么你要否定这件事?」
寿雪紧紧咬住了嘴唇。
「是因为那个祕密,让你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所谓的「那个祕密」,指的当然是寿雪为栾家后裔。寿雪将头转向一边,说道:
「吾天性如此。」
「这种谎言是瞒不久的,你这个人并没有你自己所想的那么无情。」
「吾向不语谰言……」
「因为你是乌妃吗?」
寿雪再度转头望向高峻。
「何出此言?」
「你故意不与人往来,并非因为那个祕密,而是因为你是乌妃?」
寿雪仔细观察着高峻的表情,心里暗想,这男人到底知道了多少?
半晌之后,寿雪移开了视线。
「寿雪……」
「吾不答,汝不可强逼。」
这是乌妃的特权。
寿雪背对着高峻迈步而行。高峻又喊了一声「寿雪」,寿雪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应了一句「尚有何事」。
「朕劝你赶快跟她和好。」
寿雪霍然止步。
──此事与汝何干?
寿雪原本想要这么说,却只是默默转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若等到人事全非,可就太迟了。」
高峻虽然口气平淡,听在寿雪的耳里却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寿雪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回到夜明宫时,九九正在擦拭着窗棂。侍女在夜明宫里能做的事情不多,因此白天她经常像这样打扫着殿舍。
九九一看见寿雪归来,立即停下动作,朝寿雪行了一礼。
「云雀已化度矣。」寿雪说道。九九一听,登时喜上眉梢。
「真的吗?谢谢娘娘。」
寿雪见了九九的开心表情,内心也感到松了口气。今天自己外出也没有事先告知九九,所幸云雀的事情似乎已让她把心中的怨言忘得一干二净。
寿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朕劝你赶快跟她和好。
高峻这句话回荡在寿雪的脑海里。原本两人就不是什么朋友关系,九九只是想要尽身为侍女的职责,而自己并不需要侍女。明明事情如此简单,寿雪却感觉心中一直有个疙瘩。
「……昨日是吾之过。」
九九正在煮茶,忽然听见寿雪这么说,惊讶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吾闻侍女得赏赐乃是常事,故有昨日之举。吾实为得汝欢心,并无他意。」
没错。打从一开始,寿雪就只是想要讨九九的欢心,她希望让九九觉得当自己的侍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寿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娘娘……」
九九睁大了眼睛,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说道: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言词无礼,冒犯了娘娘,就算娘娘将我痛打一顿,我也不敢有怨言。天底下有哪个奴仆会像我这样,跟主人顶嘴?红翘也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该因为娘娘平易近人,就对娘娘没大没小……」
九九接着告诉寿雪,她一直担心自己会遭到处罚,甚至是被逐出夜明宫。
「吾亦非显达权贵,岂能降罪于汝?只因夜明宫内未尝有侍女,吾不明管待之道,故有此失。」
「娘娘,您的意思是我还能待在这里?」
「汝愿居此宫?」
「让娘娘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放心。」
「汝来之前,吾诸事自理,并不以为苦。」
「我的意思是……您一个人住,应该很寂寞吧?」
寿雪眨了眨眼睛,说道:
「……吾独来独往,岂有寂寞之理?」
「怎么可能不寂寞?虽然我什么事都不懂,但我看得出来,娘娘一直是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我想娘娘应该每天都觉得很累吧?」
寿雪一时哑口无言。眼前这个女孩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和寿雪一起生活了一阵子,竟然已看穿了寿雪的本质。
──好累。真的好累。偏偏再怎么累,也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倾诉。
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寿雪不禁轻叹一口气,说道:
「……茶沸矣。」
「啊!糟糕……」
九九在茶釜中加了一些盐,取长匙搅拌,登时热气蒸腾、茶香四溢。寿雪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以袖子盖住了颤抖的手指。
「娘娘,请用茶。」
九九倒了一杯茶,递到寿雪的面前。寿雪有半晌动也不动,只是闻着那热气与茶香。
「
我们都知道娘娘会把头发染黑。」
寿雪一听,猛然抬起了头。
「但是我跟红翘绝对不会把这个祕密泄漏出去。我们相信娘娘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在这个宫里,娘娘可以放宽心,不用那么紧张。」
九九面露微笑。寿雪凝视着茶杯,说道:
「……感激不尽。」
寿雪端起了茶杯。
──无法抛开的负担又增加了。
九九的一席话虽然在寿雪的心头带来了一丝暖意,却也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绑得寿雪喘不过气来。
茶汤流过咽喉。虽然温热,却也苦涩。
*
高峻在深夜里醒了过来。不,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醒。因为高峻一直没有熟睡,只是从半梦半醒的状态睁开了双眼。高峻在床上坐起上半身,望向帘帐。眼睛逐渐适应黑暗,隐约可看见薄丝帘帐泛着淡淡的白光,白光的后头似乎有着人影……
高峻看着帘帐外的人影,翻身下床,拉开帘帐,来到了帐外。
有人一直站在房门前,而且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最近这一阵子,每天到了深夜,这两个人就会出现在门边。四下一片漆黑,高峻却能将这两人的身影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可见得这两人绝非一般人。但就算撇开这一点,高峻心里也很清楚,眼前这两个人是幽鬼。
「……母亲、蓝……」
站在门边的那两个人,正是高峻的母亲及丁蓝。高峻缓缓靠近两人,但两人依然动也不动,彷佛在守着门口一般。
两人的衣着并非干净整洁。母亲一脸惨白,口中流出了大量的鲜血,把上衣都染红了。光从这幅景象,便可看出她是遭到了鸩杀。至于旁边的丁蓝,则是长袍严重破损,上头沾满了污泥与鲜血。生前总是带着慈和微笑的脸孔,此时却到处是瘀青及红肿。双手及双脚上也全是鲜血,血滴不断滴落在地板上。
两人都凝视着高峻,但高峻一点也不害怕。
──每天到了早上,高峻总是会发现自己睡在床上,门边也不会留下任何两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