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爱莉雅·冉的音乐〉

〈唯一真〉吃掉了整片深蓝色天空,放荡狂舞。

在它身旁,只有朦胧的月亮难受地垂下头。

在这样的天空下,那幅让人以为永无止尽的景象,总算到了终局。

森林失去力量,仿佛很遗憾似的逐渐减少了植物总数,最后终于出现一块足以容纳小村落的开阔土地。有如货运木箱与三角积木的两栋房舍相对而建,木箱屋的窗内点有明亮的灯火,成了视野颇佳的高台,可以将首都四四方方的建筑物群看得一清二楚。

康那等人在森林边缘告别拜亚基,朝向有高台的建筑走去。

「这个世界的夜晚真讨厌。」康那轻声说道。

「你的厌恶很对,因为夜里生命的维持率会急遽降低。我虽然喜欢在夜晚的宁静中作梦,却不喜欢夜晚本身。尽管夜空能让人感受到未知领域的辽阔,这点相当有意思,但我夜复一夜地用望远镜观察那张丑陋的脸,不知不觉间已对天体失去了一切兴趣。夜晚是该回避的时间。」

这名有如暗夜使者的黑衣少女,肚子发出了「咕~~」的声音。

「这么说来,我肚子也饿了呢。毕竟在居住区没吃什么东西嘛。话说回来,洛芙你的美感是不是有点怪?」

「你是指什么?啊,真想赶快来碗热汤。我的胃想喝汤想得不得了。希望那是间能端出美味热汤的旅店。」

康那等人的目的地,是一栋朴素的两层楼木造建筑。

装在入口处的弧形看板,在没有户外照明月亮又不赏脸的情况下根本看不清店名,因而失去了意义。相对的,窗内流泄的黄色灯光与飘出的热汤香气,则强调着自己具备接纳住宿客人的最低限环境。

「有钱吗?」

「不用担心,重点是他。」

洛芙回头看向走在后方数公尺处的米戈。他虽然披着露营用毛毯,但那毕竟无法遮住尺寸相当于两名成年男性又背着方舟舵手的巨躯,钳子和节肢都从毛毯下露了出来,外观显得更为诡异。

「这样子可进不了旅店。」

「可是,如果把米戈藏在外面却被想找他的教团或魔女发现,事情就糟糕了吧?再说,苏夏像他这样的生物应该不算少见吧?」

「一般来说犹古格是个不为人知的种族,会吓到旅店的人。」

「可是他们以前不是帮助过人类吗?也许意外地受欢迎喔?」

洛芙在建筑前停步,指着贴在入口旁边的纸。

【有人目击「脑贼」于森林中出没!夜晚在外徘徊很危险!请务必来本旅店「林户亭」投宿。】

「这个直接又耸动的名字……」

「大概是指犹古格吧。」

两人看向米戈。当事者伫立在两人背后,仿佛发条不转了一般动也不动。

「这也没办法。如果不是与自己切身相关,人总会优先接受表面上的情报。」

「虽然没办法,但也不能让米戈在外露宿吧?」

洛芙说了声「当然」,接着双手抱胸续道:

「那我们就来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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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间整洁而宽广的房间,地上还铺了带点灰色的蓝色地毯。苔绿色窗帘,床单比预期漂亮的中床,古典风格的拉盖书桌与藤椅,加上一对有棕榈叶图案装饰的扶手椅将小圆桌夹在中间。房内家具的挑选、配置、颜色都颇为高雅。

康那相当疲倦,连行李都没卸下就坐到了床上。

詹金发出高兴的声音从他裤袋中跳出来,并在眼前的地毯上绕着8字跑了好几圈,接着扑进床底下。

「真没想到『把米戈当成会自己走路的机器』这招会管用。」

「旅店主人也很惊讶呢。」

洛芙开启书桌的盖子,检查里头预备的墨水瓶与钢笔。

「我想他是对机器不该有的巨大体积和无用功能感到惊讶吧。」

米戈卸下背上的方舟舵手,灵巧地用两只节肢取下装有艾克利脑子的圆筒,然后将圆筒轻轻放在地毯上,开始用爪尖摩擦它。康那有种看见罐头工厂机械的感觉。

将自己带来的钢笔跟墨水瓶放到书桌上以后,洛芙坐了下来,并且对康那伸出手。

「干嘛?」

「把你的信给我,替你修改一下吧。」

「修改?」

「就是把它重写成像样的文章。」

康那立刻用尽一切力量摇头。

「不、不不、不用了!」

「拿来。」

少女的口气突然变得很奇怪,害怕的康那只好将口袋中皱巴巴的信交出去。

洛芙收下信后便开始动手修改,她跟桌子近得鼻尖几乎都要贴上去了。

「错字漏字、文章结构、节奏、表达方式,都有让人在意的地方。你打算把这份原稿呈给谁看?」

「……我打算把它送给暗恋很久的女孩子啦。即使写得这么烂,它依旧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拼命写出来的,里头充满了我的心意。只不过一直没办法送出去就是了。」

「虽然不太明白,但这东西只会让对方不悦、害怕而已。这种像蠕动恶梦般的文章,看了就令人胆颤心惊。我建议你当个恐怖小说家,康那。」

「我、我知道了,别再拿这封信折磨我了啦洛芙……」

少女没理会哭着求饶的康那,动手以细小的文字填满信纸空白处。

「跟那种难以出口的感情相关之处,我也无能为力。构成你这封信的文章大半是那种东西,所以我可能无法改变信上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气氛;即使如此,我依旧会替你修成比较能够阅读的东西。话又说回来,你的表达方式真的让我想吐,必须唾弃!」

洛芙语气强烈地控诉,于是康那决定随她高兴。反正信也送不出去。

——不晓得妮亚是否平安无事。

「喂。」詹金在床下招手。

虽然康那觉得麻烦而打算无视,不过洛芙已经埋首于作业中,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搭理对方。

「死秃子,那个蟑螂怪物为什么要跟来啊?」

「原因很多啦。但他不是坏人唷,詹金。」

「啊?你这小子趁我不在时跟蟑螂变成好朋友啦?」

看见詹金压低声音,康那在想是否该告诉它没这个必要。方才詹金睡着时,康那曾问洛芙是否听得到它说话,少女回「听到啾啾声」证实了康那的想法。康那只是靠「触手」的力量理解詹金的话而已,它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老鼠,除了那副令人不快的尊容外跟寻常沟鼠没两样。要说破这个事实令少年有些犹豫,最后他还是选择搁下不提。

「话说回来混蛋东西,那时的怪物怎么了?」

「咦,怪物?长什么样子?」

「发光的蛇怪啊!你当时不是命在旦夕吗!」

「咦……蛇?有那种东西吗?」

他虽然见过不少笔墨难以形容的异形怪物,却不记得有过过能用「蛇」一词简单形容的东西。

「你该不会忘了吧?那么危险的妖怪耶……」

康那在犹古格居住区遭书徒袭击而失去意识后,直到被洛芙她们发现之前,有段谁也不晓得的短暂空白时间。詹金目击到那时发生了什么事,统整它的证言后大概是这么回事:

康那遭书徒抢夺语言时,詹金感受到了生命危险而逃出口袋,头也不回地奔出房间。当它好不容易逃出去,转头确认有无追兵时——那双惹人厌的眯眯眼看见的既非追兵也非康那的惨状,而是一条鳞片闪着白光的巨蛇。

房间中央的虚空产生了一个黑色大洞,蛇从里面探出头,接着扭动长长的身体,把自己缠住的康那与书徒当玩具般乱甩——的样子。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喂,混球!为什么你会毫发无伤?」

康那也想知道。如果詹金所言不虚,自己应该已经成了蛇的粪便,在路边吸引苍蝇才对。之所以能像这样留住小命悠哉地听人面鼠说话,必然是之后发生了某种奇迹。

很遗憾,詹金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奇迹。看见那一幕的他,本能地拔腿就逃。

书徒之所以消失,多半是为了逃离那条蛇吧。肥书徒搞不好已经被吃了。不晓得是康那没长肉看起来很难吃,还是昏了过去让蛇误以为是尸体,总之对方似乎放过了他。

洛芙抵达那个房间时曾说她与书徒擦身而过,代表蛇从现身到消失没经过多少时间。

詹金声称蛇是从黑色大洞钻出来,但那个房间除了出入口以外没有任何能容纳物体通过的空隙或洞穴。如问有没有头绪,大概就是康那失去意识瞬间在融化幻觉中所看见的——虚幻洞穴;那个凿穿妮亚脸庞将自己吸进去又吐到异界的洞穴;此时仍贪婪地吞噬天空,让其流向不知何在之胃袋的〈唯一真〉无限大口——或许这些洞全都通往其他的世界。

通过这些洞穴,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这只不过是没根据的臆测。实际上不见得是通往康那的世界,也有可能通往更奇怪的疯狂世界。而且洛芙说过,次元夹缝中藏有邪恶的怪物,詹金看见的发光蛇怪说不定也是那种东西。果然最佳解答还是和〈穿时者〉交涉,拜托他让自己一

行人安全地穿梭次元。而关键现在就握在康那手中。

少年卷起了左袖,确认重要的钥匙是否还在身上。

「恶!喂、喂,那、那是什么啊!」

詹金连忙躲进床底下,并从暗处送来畏惧的目光。

「放心,这东西不会咬人啦——应该吧。」

室内的照明变暗,于是康那抬起头。洛芙将信递给他。

「改完了。」

接过来的信纸上,满是她神经质的纤细文字。

「担心那只手吗?」

「反正担心不用钱嘛。不过,现在我倒觉得它有点可靠了。」

「其实,我还有些关于『触手』的事没告诉你——」

待在居住区时康那处于恐慌状态,可能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似乎比较能冷静地接受了。

「告诉我吧,希望是好消息。」

「是能推测『触手』之力与可能性的传说。方才对教授论文有异议的艾克利先生在听,所以我没明讲。教授长年搜集『触手』的寄生纪录,是『触手研究』方面的第一人。」

洛芙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就说完了多达两千张稿纸的论文内容。

【深水浅眠者C——其中一只触手】。

这是修琉斯贝利取的名字,在这之前人们称它为【贤者之杖】。

最古老的文献里只提到〈杖的持有者,能与各种有形无形的魂魄交谈,缔结坚定的关系〉,并未多讲其他的事;「在教徒围绕下高举手杖的贤者」也只有那么一张图。

修琉斯贝利调查这名持杖贤者时,找到了某个侍奉古代王朝的魔法师。此人就是C。从他的纪录中,修琉斯贝利得知C是次元旅人——而且很可能是来自欧安的访客。

C在穿梭次元时让「触手」(C这么称呼)寄宿在手臂上,用它的力量号令人类、动植物、怪物甚至众神,坐上了世界中心的王座。

C利用手下众神之力让「触手」增殖并全数寄宿在自己身上,看来就像穿着镶满黑曜石的长袍一样。

最后C决定朝次元比苏夏、欧安更高的世界迈进,据说出发之际他在夹缝中放出了无数的「触手」。

「那么,这家伙就是那个叫C的人要神做出来的吗……」

「根据传说,与这些『触手』同在者将坐上睥睨世界的王座,成为能号令诸神的至高存在,从远古神只到土着小神都得服从。有些人将这些当成神话夸饰而一笑置之,选择由生物学观点讨论『触手』;也有人认为C确实存在,如今仍在高次元观察所有的世界;这两派的争论源远流长。教授常对我说,『触手』是值得花一辈子追逐的秘宝。」

成为世界之王者所持的贤者之杖(触手)。规模虽然颇为壮大,但听了半天还是不晓得「触手」到底是什么。「触手」早在C放流之前就已存在。

洛芙像抚摸猫的头一样,温柔地触碰有如不祥轨迹的「触手」隆起。

「老实说,我本来也觉得这些话难以置信……啊啊,好想赶快告诉教授。」

「洛芙,我们以回去为最优先,这点可别忘罗。」

洛芙以扫兴的表情回答「我知道了啦」

外头有个声音传来,仿佛先前在等待两人对话结束一般。

「——小提琴吗?」

康那侧耳倾听那幽暗、低沉的音色。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他却觉得很像老电影中会出现的音乐。

「好寂寞的曲子呢。」

「似乎不是出自这间旅店。」

两人看向窗外,从那儿能看见旅店对面有三角形屋顶的建筑。在看似阁楼的位置有面方窗,一道纤细的身影在亮起的室内晃动。

房内响起不解风情的敲门声,打坏了旋律。

康那连忙替米戈盖上被子。要是人家发现自走型机器的真身,搞不好会当场昏倒。

洛芙开门后,留着长胡须的旅店老板便将料理端进房内。

「抱歉来迟了,因为我是一个人在弄。」

他将装了温热奶油浓汤的碗和放有切好面包的盘子摆在桌上。洛芙似乎是等不及了,不但以双手摩擦着肚子还在一边跺着脚。

老板虽然瞄了米戈一眼后皱起眉头,却马上又挂起营业笑容转向康那。

「我想两位应该会有些在意,不过一小时左右应该会结束。」

「啊,音乐吗?不,我们倒是不怎么在意啦。对吧,洛芙?」

「那就好,餐具用毕后请放在门前唷。那么,请慢用。」

「请留步。」盯着料理看的洛芙,出声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老板。

「待会儿我想安静地写作,能否请对方立刻停止演奏?」

握住门把的老板停步,对洛芙露出困扰的表情。

「这……可是已经很晚了。而且客人啊,外头还有脑贼跟厥克维(48:厥克维(Drekavac),「呐喊者」之意。波士尼亚与赫塞哥维纳传说的魔物,状似公山羊。这种魔物的声音被当成死亡宣告,出现就意味着死亡。)之类的东西徘徊呢。」

「洛芙,这声音没那么吵,你应该能忍忍吧?」

洛芙似乎忍耐不了的样子,把木汤匙插进碗里狼吞虎咽地喝起汤来。或许是饿坏了吧,少女把嘴边弄得都是汤渍也不在乎,康那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么拼命的表情。

「唉唷,你在干什么啊洛芙,连头发都沾到了耶。」

「老板。」洛芙任由康那用餐巾替自己擦嘴,以尖锐的眼神刺向老板。

「方才你一副『别自找麻烦』的表情呢。这曲子有什么问题吗?」

老板大概是被洛芙的气势压倒,因此察觉这名少女不是普通人吧。他僵硬地点点头,小心地留意窗外动静并拉上窗帘,这才低声说:

「要说是可以,不过你们要记住喔——在这一带,祸从口出。可别多管闲事唷。」

洛芙点头后,老板看向康那。有不祥预感的少年虽然觉得不听也无妨,却还是不大高兴地颔首。

「对面民宿的阁楼里,住了个麻烦的女人——她拥有恶魔的声音。」

「恶、恶魔的声音……?恶魔的声音是什么啊?」

「那个女的能用言语杀人。」

康那短暂的休息顿时破碎。

「四年前——大家不知为何忘记首都名字的时候……」

「咦,忘记?」

「大概是语言灾破坏了首都的名字,将它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消吧。」

洛芙轻声告诉康那。没想到连地名都能破坏……确实洛芙只说要前往首都,并没提过首都的名字。

「那个女的就在那时住进民宿,每天制造这种阴沉的声音。虽然我一开始也不怎么在意就是了。」

女子会出现在首都城郊的三流剧场,演奏中提琴。

她演奏的音乐有点阴暗,听了心情会为之低落,绝对不是什么能让人拍手喝采的东西;然而女子的外表美得令人屏息,甚至有人为了见她一面专程自远方赶来。

某天晚上,两名年轻男客仗着酒意,在剧场前守候女子。她一走出剧场,两名男客便缠上来要她一道去喝酒,许多路人目击到女子跟两人走进剧场后面的暗处。隔天——。

「其中一人浑身是血,死在剧场后面。」

康那丢脸地叫出声来。这故事不怎么适合在幽暗的旋律下聆听。

「另一个男的虽然回到家中却全身喷出血来,三天后就死了。临死前,那家伙作恶梦般不断呻吟着『那个女人说的话有毒!』之类的话。那女的是个会用诅咒言语杀人的魔女(49:指与恶魔或远超过恶魔的邪恶存在缔结盟约,借此获得充沛魔力的美丽女子——出自安布罗斯·比尔断(Ambrose Gwinnett Bierce)的杰魔鬼辞典(The Devil's Dictionary)》。)啊!」

「魔、魔、魔女……?这回是魔女!?」

洛芙瞄了哭丧着脸看向自己的康那一眼,随即询问老板:

「你是说,她是个沉溺在魔道之中的魔女?」

「是呀。那个女人的双亲也是可怕的魔法师。首都的音乐厅里,好像还有几百个被他们化为石像扔在那边的人呢。」

「为什么民宿要让那么恐怖的人住进去啊!」

老板连忙将食指放在嘴前示意。

「民宿跟剧场都无法违逆那个女的,因为他们不想死嘛。我也很怕呀,要是有客人被杀,我就马上收掉这家店。外地人不相信这种事让我很头痛,还有些笨蛋听到是个美女就跑去看呢。所以一听到音乐,我就会像这样来房间看状况,毕竟也会有些乱来的客人跑去抱怨呀。」

寂寥的旋律依旧阴郁地流泄而出。这音乐没问题吗?突然害怕起来的康那以双手捂住耳朵,牙齿则颤抖得喀啦作响。

「大致上就是这样,你们千万别多管闲事。到现在,那个女的依旧每天晚上去首都的剧场演奏,所以再过不久音乐就会停了。」

老板一离开,康那就窝成一团缩到房间角落发抖。

「魔女?别开玩笑了。呜呜,这消息简直糟透了

啦!什么恶魔的声音嘛!这音乐一定也有问题,啊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想扔掉耳朵。」

米戈在被子里向康那送出心电感应。

——拿掉耳朵?

从被窝中伸出的钳子,就像在演练一般切开空气。

「不不不,留着!我要留着耳朵!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洛芙喝干碗里的汤后满足地喘了口气,随即拿着装面包的盘子走近窗户。

「不行啊,洛芙!要是被魔女看到,她会用有毒的声音杀掉你啊!」

「她可不是什么魔女。」

少女坐在床上,一边从窗帘缝隙打量外头,一边撕下面包塞进嘴里。

「她大概是语言灾的受害者。」

「受害者?她明明是杀了人的魔女耶?」

「如果她真的是魔女,就不会躲在那种安静的民宿了吧?应该会每晚在魔宴上亲恶魔的屁股、吃煮熟的孩子才对。」

演奏就在这讨厌的时刻停下。一想到魔女可能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康那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语言灾的诅咒也会把声音变得有毒?」

「毕竟是跟语言有关的灾害,可能性很高,明天去首都就能更了解。据教授所言,首都遭逢源自《塞拉伊诺断章》的瘟疫般灾难后,简直成了地狱。」

康那真希望洛芙能放过他。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碰上一大堆倒霉事了,根本不可能撑过这里的地狱。

「那种地狱里还有人住吗?」

「受害者似乎没有自觉。语言灾不是火灾地震那种看得见损失的灾难,而是静静地潜入人类社会里,一点一滴侵蚀内部的慢性毒。为什么说不出话?为什么没人听得懂自己说的话?为什么自己一说话就会跟对方吵起来?为什么会忘记重要的词语?为什么听不到别人说的话?受害者完全不知道,就连身在地狱里的自觉都没有。这里的情报也已遭到破坏,所以受害者们想了解都没办法。」

「《塞拉伊诺断章》吗?真是恐怖的书啊……」

洛芙拍掉胸口的面包屑,提议道:

「康那,要不要跟魔女见个面?」

「你是要我自杀吗?」

「是要跟你一起度过难关活下去。接下来我们要前往事件中心,却没有回避危险或战斗手段是非常脆弱的。就像方才老板说过的,首都还栖息着叫做厥克维的野兽。」

「这东西让人很在意,到底是什么啊?」

单听名字的发音,就让康那明白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厥克维是种喜欢在废墟、墓地等处徘徊的不祥野兽。它们长得像半腐烂的公山羊,除了尸肉外最喜欢生肉,空腹时会发出近似人类小孩的可怜声音引诱猎物,接着会将哀叹好心没好报的牺牲者活生生地吃掉。厥克维喜欢这种哀叹更胜于生肉,似乎会巧妙地避开声带进食。」

「这里就没有可爱点的生物吗?」

「她每天晚上都走在有这种东西徘徊的首都里,一个人前往剧场,理应有某种回避危险的方法。虽然不晓得那是有毒的声音,还是别的东西——你不会觉得好奇吗?如果把我们的理由说出来,或许她会成为可靠的同伴。教授常对我说『洛芙,你只是个孩子,一有困难马上就去拜托大人』。」

「『大人』不代表什么忙都肯帮吧,洛芙。不是每个大人都像教授那样,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是魔女……」

人家只不过「有可能是受害者」而已,搞不好真的是魔女;就算是受害者,她依然是危险人物。更重要的是,现在连对方是不是可靠的大人都不晓得。

「到时候再说罗,康那。」

「不过,她的声音有毒吧?要怎么对话?语言灾不是连笔谈都……啊姆!」

一块面包堵住了康那的嘴,让他瞪大了眼睛。

「既然在民宿住了好几年又在剧场为客人演奏,表示她就算不愿意也得与人接触。如果每次都把对方害死根本没办法生活,她应该有自己的沟通手段才对。等你把那个吃完后就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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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开玩笑了,我这里又不是棺材(50:根据英格兰北部的迷信,如果在墓地以外的场所听到墓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家里就会有人死亡。),你们去别家吧。」

民宿老板娘并不欢迎两人的到访。

她将可能跟犹古格差不多宽的屁股塞进摇椅,用宛如懒惰地底神的尊容威吓康那和洛芙。旁边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老爷钟正在摆动,看起来就像准备容纳老板娘的棺木。

洛芙正襟危坐地面对她。

「老板娘,请你帮帮忙。我们有件事非得拜托她不可。」

「你们是『林户』那边的客人吧?那个厥克维老爹没告诉你们这里是间住有魔女的诅咒民宿吗?」

「厥克维?这……」

老板娘对吃惊的康那露出怪笑。

「是呀,他长得就像山羊妖怪对吧?听好,我不晓得你们想拜托什么,但魔女只会用诅咒的话语杀死你们而已。」

「洛芙……人家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洛芙瞥了听到「诅咒」就变成胆小鬼的康那一眼,依旧紧咬对方不放。

「老板娘,就我看来,你的态度就像在保护她一样。」

老板娘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让人头痛的小姑娘啊。」

「拜托你。我们完全没打算给你们添麻烦。」

「所以啊,我不是说了好几次——」

『让他们上来吧,科佩尔。』

一个冷淡而平静的女性声音响起。

「可是,这样好吗?」名叫科佩尔的老板娘歪头表示疑惑,大声对着楼上喊回去。

『放心,这两位客人这么可爱。』

真是不可思议的声音。似乎来自远方却也像在身边呢喃,完全不晓得说话者身在何处。声音明明流畅又温柔,却有些不太对劲且缺乏人情味,令人十分不安而难以老实地接受。

「她这么说罗。去吧,二楼走廊走到底有个窄楼梯。」

「勉强你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还有,我只是管理员,不是这里的老板娘。屋主老早就逃走罗。」

阁楼的门就像在招呼康那他们般开着。

位于三角尖顶的房间相当宽敞,里头有能充分满足生活起居的家具,包括钢制的床、擦得洁白的洗手台、漆成黑色的乐谱架、有古典风格装饰雕刻的椅子,侧面刻有莲花的化妆台、尺寸显然与单人房不合的衣柜等。外漆剥落的桌子上,有盏稍大的酒精灯安静地点着火焰。

女子身穿露出胸口与肩膀的森林色晚礼服,背对着小窗,坐在房内看来最为舒适的椅子上。

正如旅店老板所说,她是个看了会让人不禁屏息的美女。

她有对宛如失去了灵魂般潜藏阴霾的蓝色眼睛,缺乏血色的苍白肌肤以及长至腰际、浓似夜雾的白发。至于她穿着白色高跟鞋的脚旁边,则放了一把闪着磷火般微弱蓝光的中提琴。

「你就是『魔女』吗?」

听到洛芙的问题后,白发女子慢慢地将中提琴放到肩上并以下颚夹住,接着闭起眼睛,让琴弓在四根弦上滑动。

『没错,小姑娘。我就是传闻中那个会吐出剧毒的魔女。』

女子低沉的「话音」响彻了阁楼。

「我们是对面旅店的客人。刚刚有幸听到你的演奏。」

『既然没听到掌声,代表你们不是支持者。是来抱怨的吗?』

这声音不属于她。刚才这句话,女子是闭口以琴弓擦弦所奏。她将中提琴奏出的音色,当成自己的言语。

『虽然我有留心音量,但一陷进去就不小心忘了。抱歉,吵到你们了吧?』

声音与演奏者的表情完全搭不起来。这两句话口气明明极为柔和,女子的脸却有如希腊雕像般僵硬而无表情。

「一点也不吵。」康那摇头。

「非常动人的曲子。该怎么说呢,听起来很寂寞,似乎在哭泣……我、我很喜欢。」

『你的耳朵很不错呢,小弟。而且胆子也不小。』

那对阴暗的蓝眼盯着康那看。

少年背上窜过一股恶寒,不由得退了一步。

洛芙反倒往前踏出一步,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能治好你的话语。」

康那在心中「喂喂喂」的冷汗直冒。大言不惭也该有个限度。

『这话很有意思呢。不过小妹妹,我们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喔。』

洛芙恭敬地低下头,彬彬有礼地报上名字。康那也跟着这么做。

从椅子上起身的白发女性个子很高,肢体仿佛生了病一样地纤细,站姿宛如末日绘画里描绘的死神。她以优雅的动作拉起中提琴——。

报上爱莉雅·冉这个名字。

康那与洛芙将他们的状况告诉爱莉雅。聆听期间,爱莉雅将琴弓放下,完全没有插嘴。

待洛芙表示自己大致说完后,爱莉雅便引弓擦弦奏出短短的感想。

『你们也很倒霉呢。』

「嗯,没错。然而只要我们前

往欧安捣毁苏夏的法则,就能取回话语。连你真正的声音也能一并夺回喔,爱莉雅。」

『听起来美好得让人难以想象呢,若是小妹妹你或教授先生那样的人,应该能够理解吧。我对世界的结构与超越次元的神没兴趣,欧安什么的也只在故事中听过,连它真的存在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惊讶。我跟这个世界的关连,就只有这点程度而已。所以刚才那些话也只听了一半,真是抱歉。』

自己运气真好,康那心想。

正因为恰巧遇上了博闻强记的洛芙,康那才得以在短时间内理解自己面临的状况与名为苏夏的世界。假如遇上了别人,或许他现在还是不晓得自己身在异世界。

『所以呢?到头来,你们两个小不点想要我做些什么?』

「正如刚才所说,教授落入了书徒们手里。我们认为他们的根据地在首都,因此为了夺回教授而前往那里;然而如你所见,我们只是没有任何力量的脆弱小孩,所以希望你能够帮点忙。」

『我给你们一个建议。现在就回旅店喝杯香甜的热牛奶后上床睡觉。等你们恢复精神后,马上就能把「去地狱郊游」这种傻事给忘掉。』

「可是,我听说你每晚都会去那个地狱里的剧场演奏,并且平安归来。」

『那只是间门可罗雀的冷清剧场,这年头根本不会有客人。再说,谁想听会吐出剧毒的魔女演奏呢?』

那只是自以为是的自我满足而已,爱莉雅自嘲般地演奏。

『我什么也做不到,抱歉害你们白跑一趟了。去吧,深夜里会有夜魇来抓小孩唷。快回旅店吧。』

楼下传来冗长的报时声响,多半是一楼的老爷钟吧。之所以做得那么大,想来是为了让声音能传到阁楼。

『我该出门了。幸好今晚的访客很可爱。』

「你要去剧场吗?」

听到康那的询问,爱莉雅奏出『对呀』回应。

若仔细打量她,会觉得中提琴才是本体,人类只是演奏中提琴的装置。明明只要点个头就能了事,人类却没这么做,而把简单的一句回应交给中提琴。将一切沟通手段交给乐器的生活,或许让中提琴夺走了她的人性也说不定。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早上。回来后喝杯温暖的葡萄酒就会上床休息,接着一路睡到日落所以帮不了你们。抱歉罗,没能帮上忙。』

洛芙踩响了脚步声走近爱莉雅,仰头看着她。

「方便同行吗?」

「等、等一下!洛芙,我也知道你很焦急,但是晚上很危险啊!」

「你说早上不行,换个角度来看就是晚上可以。」

『这是什么逻辑啊?』

「是啊,这什么逻辑嘛!」

说夜间生命维持率会降低的人是洛芙自己,而且刚刚才从旅店老板口中听到了耸动的名字……要是洛芙权宜之下的判断让两人变成怪物的饲料,事情可就不好笑了。

「好啦,快去叫米戈他们吧,康那。快点!」

「不行啦洛芙,他可是最后的犹古格耶?你应该多珍惜人家啦~~」

洛芙以冷静的口吻安抚快哭出来的康那。

「只要跟这位小姐在一起就不会有事——因为大人总是会帮助小孩。」

少女以清澈的黑眸仰望爱莉雅。

「没错吧,爱莉雅?」

爱莉雅的琴声有如叹息。

『给坏心的小妹妹逮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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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离开森林终点的小住宿区,持续沿着难行的林间小路往下走。

空中既没有月亮的踪迹也看不见半颗星星,不晓得是不是被吃了。现在是世界黑暗化最严重的时间带,那个令人不舒服的黑太阳肥大得夸张。

当他们借着提灯光亮慢慢地削弱黑土般寒冷的夜晚向前进时,鞋音开始有了改变。一会儿后,大伙儿感受到风势转强,气温明显地降低。

眼前是街道。

钟型屋顶、双斜屋顶、四坡斜顶、盔型屋顶。扭曲的旧民宅屋顶。凹凸起伏的砖墙。互比高度的尖塔。没冒出任何东西的禁烟中烟囱。教堂般的建筑。众多亮着的瓦斯灯。

远远眺望过去,只是一幕古意盎然的街景,似乎跟灾害什么的毫无关系。

『欢迎光临地狱。』

走在前头的爱莉雅停下脚步,告诉大家已经进入首都。

街上的异样气氛压倒了康那。

文字淹没了整个城镇。

街道、房舍、门板、窗户、出入口、路灯——密密麻麻的文字群随处可见,而且全因为病态的扭曲和用色而变形,映入眼帘的尽是些无法明白其中意义与感情的东西。强行并排的人名、文法彻底被破坏的讯息、语言般的散文诗、有如暗号的词语、不规则的数字、连文字结构都不像的东西——康那脚边的石板地,以崩溃的笔法写满了红马、红马、红马以及「红马」,成了长脚虫子交缠推挤般的猥亵图案。

洛芙追过爱莉雅,跑在稍微前方处。

『这里很危险所以别离太远唷,小妹妹。』

少女突然坐下,拿起地上某个形状扭曲的物体。

那是以木头削制而成的某种雕像。这个看起来像直立山羊的玩意儿,在吊钟状躯干中央有个拇指大小的孔洞,里面塞了疑似兽皮的东西。这种不晓得该如何解释的雕像,在路旁排列了好几个。那一带还散落着融成一滩的蜡烛与小动物的骨头碎片,更有扭曲形式与其他文字群不同的象形文字描绘出规律的形状。

『那是黑山羊教团。最近他们似乎乘着混乱,频繁地在首都活动。』

站在洛芙背后的赛莉雅,低头奏出微弱的乐音。

「喂、喂,老子在叫你啦,狗屎蚯蚓!」

康那叹了口气,不耐烦地低头看向在口袋里鬼叫的人面鼠。

「怎样?」

「什么怎样!你这个死小鬼居然一直不理我啊!」

「现在没空理你,安静点吧。」

「什么?你这家……喂!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那位大姐!」

詹金似乎很中意爱莉雅,在来首都的路上始终死盯着人家的背影不放,嘴里还不断嘟囔着音调与含意极度恶心猥琐的话语。尽管詹金的嘴巴跟外表很糟,但那和康那类似的胆小个性,让少年开始对它有了亲近感;只不过它看着爱莉雅的猥亵神情与龌龊模样,使得亲近感再度转为嫌恶。究竟是该请米戈用惊人的鼠体改造技术把詹金的脑袋做成罐头好让它永远沉默呢?还是该把它像个老鼠一样扔进垃圾桶呢?康那认真地觉得用这些方法对付它的日子不远了。

「像你这样的动物要怎么介绍啊?介绍一只恶心肮脏的老鼠怪物给她认识,她也只会感到困扰吧。」

「唔……」詹金先是全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接着瞪向站在旁边的米戈。

「你不是连这只胆小的虾子混蛋都介绍给人家了吗?老鼠就这么糟糕吗?这叫歧视!你歧视老鼠!」

区区一只老鼠居然知道这么麻烦的词啊?康那心想,并别开了视线。但他也觉得自己似乎讲得太过分了。

此时,米戈打量起詹金,接着摇头晃脑起来。

「干、干嘛!你有意见吗?有就说啊!嘿、嘿嘿,你这小子倒好,他们可把你当成同伴了呢!喂、喂!?住、住、住手——!」

米戈将乱动的詹金从口袋里拉出来,随即踏着沉重的脚步移动。康那好奇地在一旁观察,发现米戈以一对节肢将詹金捧到爱莉雅面前并晃起头来。

『什么事?』爱莉雅不明所以地演奏,米戈则又晃又挥地试图向她表达些什么。

「你……你该不会……要向大姐介绍我……」

詹金的眯眯眼泛起泪光,一道灰色泪水流过它的脸颊。

呜哇~~呜哇~~

康那的耳朵捕捉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那不是詹金的声音,而是来自更远处的孩童哭嚎。

另一道类似的哭声,则从截然不同的方向传来。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一道又一道的哭声,从城镇各个角落冒出。

『看样子拖太久了呢,欢迎的美声开始了。』

爱莉雅两脚前后张开,上身前倾,仿佛要拿中提琴的命要胁他人似地将琴弓抵上琴弦。丝绸般的白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在中提琴的昏暗蓝光映照下有如树冰一样闪闪发亮。这与优雅相去甚远的女鬼般架势,即为爱莉雅要展现不同演奏法的征兆。

『是呐喊者。小弟弟小妹妹,你们可能得看些恐怖的画面了。』

街上此起彼落的孩童哭声,全数朝向康那一行人集中。周围建筑突出的影子上,竖起羽毛的直立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增加,顷刻间便已多达数十。每道身影上头,都有两点歪斜的萤火般绿光以令人不快的方式闪烁。很快的孩童哭声就变成宛如邪恶在痉挛一样难以入耳的高歌。

康那用力蹬地,奔向洛芙。洛芙则紧握陷入肩膀的背包肩带,盯着爱莉雅的演奏架势。康那抓住少女的手臂之后,开始拍打邻近住家的门窗。

洛芙甩开康那的手,抓着少年胸前的衣服把他拉近自己身边,随即将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

爱莉雅持琴弓的手动了。

琴弓就像要割断琴弦般,动作激烈、快速,狂野得仿佛会折断演奏者的手。低音旋律以爱莉雅为中心朝外疾奔,如波纹般扩散开来。饥饿的身影们看似听得入神,全都停止了鸣叫。强风卷起沙尘,旋律乘着风化为旋风。中提琴的蓝光宛如呼应爱莉雅的动作般闪烁,此刻显然是她在支配乐器。演奏中的爱莉雅将一头白发甩得像狂乱的风雪,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饥饿的身影们收起诅咒的咆哮,四散逃入黑暗里。

「好厉害……」旁观者只说得出这句话。

米戈藏身在民宅屋檐下,他手中的詹金张大了嘴愣在那里。这么一来这家伙对爱莉雅的失礼言行应该会减少吧。

旋律停歇。当爱莉雅静静地放下琴弓时,厥克维们早已消失无踪。

洛芙拍手的声音响起,康那也跟着效法。

「在这衰败夜晚中保护你的东西,原来是音乐呀。真是了不起的演奏。」

爱莉雅用持琴弓的手拨开白发,并以幽暗的蓝眼看向两人。

『这种时候只要一声喝采就行罗,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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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大约一小时候,铺满了亮丽白石的道路出现。先前那种诡异的雕像与仪式痕迹从这里开始愈来愈多,相对地狂乱文字群则逐渐减少。或许是因为道路与周边建筑物的材质变得难以书写吧。

白色道路穿过有个干枯喷泉的广场,通往一座像希腊神殿般壮观的建筑。

有着三叶拱的入口上头刻有神话图案;以夸张装饰圆柱支撑的屋顶,两端载有某种类似马的水晶像。如果不是在瓦斯灯的微弱照明下观看而是在白天欣赏,必定是栋美丽得令人叹息的建筑。

康那还以为会被带去一边喝酒谈笑一边听音乐的平民剧场。

「康那,看来这里似乎是音乐厅。」

旁边的洛芙悄声说道。

「音乐厅?该不会是……」

从方才起便像压抑演奏前紧张般保持沉默的爱莉雅,走进了三叶拱入口。

里头有大理石材质的售票柜台,还有装饰精美的白色楼梯绘出平滑的曲线。如果没有泥印难清的足迹、陶片、纸片、散发恶臭的灰色水滩以及幼象尸体般的焦黑沙发,这里便会是个非常美丽的空间。

正对面有道表面贴了皮革的双扇门。康那他们正打算开门入内时,爱莉雅已然消失在后方那条细长走道的彼端。

门的另一边,是个平静而黑暗的表演厅。

一高举提灯,便能看见分层而设的观众席排着许多圆影子,令康那「啊」地叫了出来。他们很快就发现那是人头,同时也是石头。

坐在观众席里的,都是有人类外观的石头。

每座石像都生有发须,穿了衣服。康那想起旅店老板说过的话。将人们变成石头的魔法师——爱莉雅双亲的事。这里就是故事中的音乐厅。

康那、洛芙、米戈依序走下中央的楼梯。

石像身上不是燕尾服就是晚礼服,穿着十分整齐。他们全都面向一片黑暗的舞台,两眼圆睁、嘴巴大开,脸上充满恐惧。这些绅士淑女的膝上,还供奉了花束、酒瓶、雪茄等物品。

康那脚下传来某种东西的破碎声。他将提灯拿近一瞧,发现那是一副破掉的单眼镜。抬起头后,他看见舞台上亮起朦胧的蓝光——是准备演奏的爱莉雅。

暗色舞台中,唯有她的身影像切割过一般浮出。台上没有聚光灯,是中提琴的蓝光镶边将爱莉雅的身体凸显出来。

『听众请入座空席。』

康那举灯照了一圈,没看到什么空着的位子。

『也对。那天座无虚席。』

洛芙从康那身边走过,坐到数阶之下的楼梯上。

米戈无所事事地玩着前肢尖端。詹金则一脸大老板似的得意模样,坐在米戈背上甲壳的凹陷处。他看起来很欣赏米戈。

演奏开始了。

打从第一个音开始,少年的胸口便纠结在一起。旋律与在旅店听到的曲子相似,但更为强烈的思念搭上了更为温柔的旋律,宛如遭到扼杀的思念在哭喊,令人无比心痛。乐音逐渐高昂,情感也随之满溢而出

康那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爱莉雅的脚边,浮现了某种模糊的影子。

那仿佛与演奏产生共鸣而闪烁的存在,乃是两尊惨遭击碎的石像。

那是爱莉雅的双亲——不知为何,康那能确定是如此。

眼泪滚滚而落,快得连情感都追不上。少年第一次流下超越情感的泪水,他甚至害怕这么下去会将自己的泪流干。

「大概是受到『触手』的感受能力影响吧。」

洛芙看向康那,递出黑色的手帕。

「爱莉雅拥有让音乐乘载意志与感情的能力,这跟米戈的心电感应类似,或许你与她的感情同步了也说不定。」

「虽然不太明白……但我突然很想见妈妈一面。」

接过来的手帕沾满了饼干屑,康那只得辜负这番好意直接归还。

洛芙再度转向舞台。

「我也想见教授,但我流不出眼泪。这样很奇怪吗?」

「因人而异啦。这代表我是个爱哭鬼,洛芙很坚强。」

演奏结束,爱莉雅从舞台侧边离开,黑暗的帷幕再度落下。一会儿后,爱莉雅打开双扇门来到观众席。之所以没直接从舞台下来,想必是因为她坚决维持观众与演奏者之间的关系吧。

『我的事忙完了。小弟弟小妹妹,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打算在这里待到早上。可以吗?」

『请便,毕竟这里不是我家。小弟弟不会不舒服吗?』

双眼哭得红肿的康那吸着鼻子点头。

「没问题,可是,那个……这些人……」

『为什么会变成石头?唉呀,旅店老板没告诉你们吗?』

康那颔首肯定。他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皮,以诚恳的眼睛看着爱莉雅。

「我们没听到真相。」

爱莉雅幽暗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化为温柔的天蓝色。会说「似乎」,是因为已经它已经变成了光线难以碰触的深沉暗蓝。

『我以为真相这种东西没人有兴趣。要说也是可以,只不过听了会让人觉得烦躁唷。』

——这是一首改变了一名女子命运的悲惨旋律。

『我的双亲都是音乐家。爸爸是中提琴家,妈妈是女高音歌手。两人相识的契机……这不重要对吧?』

在语言灾尚未这么凶猛的时候。

由来不明的惶恐,令人们心灵疲惫。首都充满了欺瞒、提防、愤怒、咒骂、混乱、离别、嘲讽、疑神疑鬼,吹起名为争执的风,成了连家人朋友都无法相信的灰色社会。现在回想起来,那全都是语言灾的征兆,但多数人都在毫无自觉的情形下静静地遭到侵蚀。当时,每晚嚣张地进行诡异活动的黑山羊教团乃是首都不安的病灶,没人察觉这场看不见的侵蚀。

那一天,音乐厅的两百个席次,在开场后不久便已坐满。

这是因为代表首都的两大音乐家——天才中提琴家亚拉尼斯·冉与人称圣歌女神(波吕许莫尼亚)(51: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文艺女神缪斯之一,司掌颂歌。也有人将她视为竖琴与农业的发明者。)的歌手爱莉娜丝·冉,要在此表演。对社会感到不安的人们,想要从两人的乐音和歌声中找出希望,因此集结至首都最大的音乐厅。

谢幕时刻已过,却没有任何人从表演厅出来。对此感到疑惑的女性剪票员,在陷入寂静的表演厅里发现所有人——两百名客人、四名乐手、三名歌手、六名工作人员全变成了石头。

亚拉尼斯与爱莉娜丝,也在舞台上化为冰冷而僵硬的墓碑。

希望成了绝望,音乐厅从那天起遭到封锁。

音乐厅的经理在后台与年轻女舞者幽会而逃过一劫,根据他向国家政府的报告,事情大致如下:

开演十五分前,亚拉尼斯向经理表示想更换一部分的曲目,将其中一首改为中提琴独奏。

据亚尼拉斯说,在演奏会的一小时前,有个穿着黄色大衣的异国男子造访后台,而他向这人买下了《奏出永远的乐谱》。

经理虽然坚决反对更改预定计划(经理强调这点),亚尼拉斯却强行演奏了这份《奏出永远的乐谱》——以上就是报告的全部内容。于是国家政府断定这次事件乃是由中提琴独奏所引发。

(爸爸和妈妈成了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大罪人,被处以永远在这座音乐厅将自身罪恶暴露在众人面前的刑罚。)

「《加塔诺托亚之吻(52:海瑟·希尔德(Hazel Heald)与洛氏的联合著作《超越万古(Out of the Aeons)》中登场的神。祂沉眠于姆大陆圣地某座山的地底,看见其身影者会石化,只剩下脑部会半永久地活下去。)》。」

洛芙这句话,让爱莉雅的表情出现骇人转变,像个以邪眼盯着不共戴天之

敌的魔女一样。

『小妹妹,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朋友告诉你的吗?』

洛芙毫不迟疑地回答:

「教授乃是苏夏最了解六禁书的人。在教授的六禁书研究资料中,举出了几个记下诸神疯狂歌声的的乐谱,我是从那里看到的。」

爱莉雅仿佛要从这些话中找出什么似地,以幽暗的眼睛捕捉少女的黑眸。

『那是《塞拉伊诺断章》吗?』

「哪本禁书我就不晓得了。然而,假如把歌曲和乐谱也视为语言的一种——那就很有可能。」

盯着洛芙看了好一会儿的爱莉雅,松了口气闭上眼睛。

『为了知道《奏出永远的乐谱》,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前往图书馆。不过,我没找到冠有那种做作名称的乐曲。会不会是曲名不同呢?或者打从一开始就没那种乐谱呢——就在旁徨无助时,我看见了书架上最厚的那本书。就在为了这种单纯理由而翻阅的书中,我找到了禁书的项目。』

「教授的书吧。」洛芙低语道。

「他常说想创作一本永远都能翻开下一页的书。」

真不愧是在图书馆窝了二十年的人呢,康那感到敬佩。

『上面有「可能抄自禁书的乐谱」列表,我在里面找到《加塔诺托亚之吻》这个名字。旁边还有这样的说明——「包藏祸心的歌声,聆听者将奏出永远的临终哀嚎」——我想就是它了。它不是「奏出永远」的乐曲,而是「让人永远演奏临终哀嚎」的乐曲。』

「兜售乐谱的黄衣男子是什么人啊?书徒吗?」

在康那自己的世界欧安里,会穿那种衣服的人大概只有喜剧明星或魔术师吧。

『真是的,究竟是哪来的长腿叔叔呢?既然没在音乐厅找到乐谱,那么必定是他带走了。说不定这人打算在其他国家干同样的勾当呢。』

不知不觉间洛芙已抬起头来,打量起观众席里戴着红色钟型帽的贵妇那张灰色脸庞。少女的右手再度翻页似地动着。

「我所读过的书中也没提到《加塔诺托亚之吻》的解咒法。要知道详情,只能去阅读禁——」

『我读过了。』

爱莉雅淡淡说道。

『为了寻求《加塔诺托亚之吻》的解咒法,我试着读了《塞拉伊诺断章》。』

康那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连洛芙也一脸呆滞地望向爱莉雅。

「那、那本书这么容易就能读?它这么好找?」

『它就收藏在首都的图书馆里。』

尽管洛芙早已料到首都就是《塞拉伊诺断章》和书徒的根据地,却没想过会在那么简单易懂的地方吧。尽管少女藏不住自己的惊愕,她稚嫩的脸庞依旧渐渐镇定下来。这么一来,就不必无谓地探索广大又危险的首都了。

『书要有人读才有必要存在,要是藏在洞窟深处或陷阱遍布的王室墓穴就没意义了。因此,它当然得放在不分老幼都能够阅读的场所。』

「《塞拉伊诺断章》里面写了些什么?」

洛芙这个问题,想必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兴趣吧。她盯着爱莉雅看的眼神,就跟在旅店盯着食物时如出一辙。

『那是古老神只脑中的东西,正常人的脑无法接受。那些疯狂的知识已经超越了理解的范畴,对我们来说比城郊酒馆中烂醉大叔的胡言乱语还要没意义。我呢,大概只读了目录吧。才读到那里,我的脑便已制止自己。它警告我,如果再往下读就无法回头了。要是就那样继续读下去,可能会变成那些叫「书徒」的人呢——于是我放弃阅读《塞拉伊诺断章》离开了图书馆,跟往常一样到剧场挣生活费……那间当时还有人支持我的剧场。毕竟,我也没想到光是读了目录,自己的话语就会变成那副德行——之后的事,旅馆老板应该都说了吧?』

杀死那两个男人也是意外。虽然爱莉雅是因为这件事而被人称为魔女,但罪人之女、魔法师之女等称号迟早会冠到她头上吧。于是魔女离开首都,躲在冷清的民宿里,每天晚上举行孤独的演奏会——

『忘了介绍,散落在舞台上的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那些听众的亲戚把他们砸坏了。那些人拿花来供奉自己的家人时,顺道带了斧头和铁鎚下手破坏。爸爸重要的手指断了,中年发福的肚子也被砸开。妈妈的嘴被敲碎,四肢则被变态带走。跟我结婚的人很可怜,因为碎石会成为他的岳父岳母。』

她将感情灌注在演奏之中。方才那些听似玩笑的话语,在康那耳中成了不忍听闻的哭嚎。

『我努力收集遭人砸烂践踏、四处飞散的爸爸妈妈,连砂砾大小的破片也不放过,但应该还缺了很多。那些人将爸爸妈妈踩在脚下时,说不定妈妈的牙齿或爸爸的肋骨会刺进他们鞋底,就这么被带出去——想到这里,我甚至曾趴在地上找过……』

「过分……太过分了!他们明明也是受害者……」

『没办法,毕竟受恶魔诱惑的他们拖了很多人下水。这就是……罪孽啊。』

在能够享受这种不合理的遭遇之前,爱莉雅想必哭了无数次吧。如果人一辈子能流的泪有限,她应该早就流干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用乐音哭泣。

突然间,康那脑中响起米戈的声音。

「……咦……什么……?还活着?」

以节肢触摸观众席石像头部的米戈,将晃动的椭圆体转向康那。康那拿起放在脚边的提灯,照亮保持沉默的听众。

「怎么了,康那?米戈说什么?」

「他说这些人的脑……还活着。」

康那将提灯拿近坐在邻近席位的绅士,想从对方眼中找寻活着的证据。即使正对着光,灰色的冰冷眼球依然毫无反应、什么也映不出来。

『小弟弟,你们真厉害呢。』讶异的乐音响起。

『没错,这里的每一尊石像都还活着,都拥有意识。《加塔诺托亚之吻》呢,石化时会留下听者的脑,小心地让他活下去。这是为了让他们能永远聆听地狱的音色。』

音乐地狱。石像中的活脑,直到现在仍旧饱受这个地狱的折磨。

『即使活着,依旧什么也做不到。当这道诅咒解开的瞬间,爸爸妈妈会死。他们会在怒涛般涌上的疑问与后悔与自责与憎恨与痛苦中——虽然不晓得有没有品尝的时间就是了——毫无意义地死去。我也曾经想过,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他们粉碎到什么也不留的程度……可是,我仍旧无法做出这种回答。』

「快点回我们的世界吧,洛芙。」康那抓住洛芙双肩强调。

「快点毁掉这种残酷的世界……这种无药可救的现实吧!」

尽管被康那的气势压倒,洛芙依旧提了个意见。

「只把脑救出来如何?」

康那整张脸僵在那里,呻吟似地问道:

「……洛芙,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有个朋友能安全地取出脑部并让它半永久地活下去,对吧?只要用上机器,就连对话也不成问题,要搬到别处也——」

「你这个笨蛋!」康那的声音有如咆哮般响遍表演厅,产生共鸣现象。

洛芙呆滞地仰望康那。

「你还不懂吗……你给了人家一个残酷的选项啊!」

「残酷……?我只是……」

「洛芙!」

大概以为自己又要挨骂了吧?少女抖了一下,紧闭双眼。

『你们真的很厉害呢,连这种事也做得到。不过,虽然很感谢你们的心意,但我不会这么做。想必……这对爸爸妈妈来说不会是个幸福的选择。』

「能活下去难道不算幸福吗?」洛芙疑惑地问。

『「活着」这个词并不温柔。爸爸妈妈将人生献给了音乐,一旦不能演奏、不能歌唱……我实在无法说他们还算是活着。』

爱莉雅的话语并非责备洛芙,反而像是再次质疑自己。想必她已经在这座音乐厅里考虑了很多年吧。

『那些憎恶与愤恨的话语,爸爸妈妈已经听好几年了。他们不但被称作魔法师、魔女、杀人犯还遭到那些原先可能喜爱他们音乐的人非难、责骂、肢解、唾弃。这种折磨,这比地狱的音乐更加残酷。所以啊,小妹妹,我认为死亡才是最佳的救赎。我是为了给予爸爸妈妈死亡,才想让他们从诅咒中解脱。』

「我想救你啊……」

康那低语道。

『什么事,小弟弟?』

「爱莉雅小姐,我想拯救你。」

那双见过许多夜晚的昏暗蓝眼,捕捉到了康那。

『拯救?小弟弟,你要拯救我?』

如果爱莉雅能出声,大概会笑出来吧。克制不由自主的失笑或呜咽很辛苦,除非当事人能抽离自己的感情。为了别让自己的声音毒害他人,爱莉雅应该锁住了自己这方面的情感吧。

康那紧握双拳。

「我想拯救爱莉雅,想拯救在这里化成石头的大家,想带米戈到同伴那里,也想替洛芙夺回教授和话语……我想拯救大家,拯救这个国家!」

他仿佛向天宣示般大喊。

洛芙诧异地看着康那。

「怎么了,康那?你又失去理智了吗?

「……为什么我不是英雄……为什么我无法挥剑砍倒那些邪恶的家伙……」

这是压力。若是英雄传说,不管发生了多痛苦多悲伤多辛酸的事,最后主角依然会扫平一切阻碍。冒险再怎么危险、绝望,也因为晓得最后会尝到那种快感而享受紧张。所以读者能以爽快的心情阖上书本。故事里的英雄,就是这样带领读者走到最后。这个故事(苏夏)缺少一个拯救、指引人们的英雄。

是谁?这个「故事」的英雄是谁?

『小弟弟,你没有能制伏敌人的强大力量,这点用看的就能明白。不过,你理解他人痛苦的力量似乎比谁都强。』

「……这……也叫做力量吗?」

『能够成为动机的东西,都算是力量。即使是哭泣与绝望也需要力量。你想像并承受了太多痛苦与恐惧,多到几乎将你压垮。这胆小而温柔的力量,乃是你的宝物。可是呢,在这个世界里,那只是种会遭到淘汰的悲哀力量唷。』

「爱莉雅,能不能将你的『力量』借给我们呢?」

洛芙毅然看向爱莉雅,对她伸出小手。

「为了让苏夏脱胎换骨,我们要前往欧安。只要苏夏改变,一切的灾祸都能抹消。」

『是「或许」——对吧?这么即使出自小妹妹你可爱的嘴里,这依然是个荒诞无稽的计划呢。』

洛芙紧闭双唇。

『你们似乎误会了呢。我根本没有什么力量,有力量的是这把【维尼加·汤姆】。』

这似乎是那把闪着磷火般朦胧蓝光的中提琴。

『这把维尼加·汤姆是爸爸留下来,冉家代代相传的宝物。这孩子既是我的声音,我的感情也能借由曲子里传达给他人。虽然它对我来说是股非常非常重要的力量,却不是为他人所用的力量。更何况,我跟这孩子都属于罪孽深重的冉家。赎罪演奏会一晚也不能少,因为这里至今依旧坐满了期待冉家乐音的听众。如果想听爱莉雅·冉的音乐,只要来夜晚的音乐厅就行了。』

洛芙静静放下伸出的手。

「不让双亲存活,不对可能性伸手,无可奈何地享受不幸。你真的是个放弃一切希望的人呢。」

『如果怀抱希望也是种力量,那么我打从一开始就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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