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往
六月初的时候,小城镇上已经洋溢着灿烂的夏日气息。
这一天清晨,大片的树荫在屋外不停招摇地晃动,吃过早餐,塔子阿姨微笑着将身穿白衣衬衣的少年送到门口,并将准备好的中午在车上吃的便当递交到他手上。
“好好玩哦贵志,有什么事情记得打电话回来。”
晨间的微风扫过脸颊,夏目在微凉的空气里接过便当盒,他的背上背着大大的行李包,里边除了这几日换洗的衣物等外出必备的物品之外,还藏着一只肥大又调皮自大的猫咪。
少年笑着朝塔子阿姨挥挥手。
“嗯,我出门了塔子阿姨,拜拜~”
往学校走去时,一边和背包里的猫先生聊着天,夏目警告它在旅途上不能出声和乱动,猫先生不满地蜷缩在背包里,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路上遇到西村和北本,两人是夏目的同班同学兼好朋友,不管怎么说,关于后面的那层关系,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吧,夏目在转来这所学校之前很少遇到对自己这么热心的同学,有时候简直有点热枕过度。
眼尖的西村一眼就看到走在两人前边的夏目,少年给人的感觉是仿佛永远这么形单影只,清瘦的身影在早晨七点过后的桥上尤为显得落寞。
于是西村拉着北本一起朝前面的人招手。
“嗨,夏目、夏目,早啊~”
少年回过头,看到同班的两名同学,笑着打回招呼。
“早晨。”
“我说,夏目同学,你的行李可真多,只是出门两三天而已嘛,你该不会把家当都给带上了吧?”
西村盯着夏目的背包,非常有兴趣的调侃道。
夏目非常尴尬地想:如果不是因为猫先生越长越臃肿,前一晚又非要吵着要与他一道出门旅行……想到这里颇有些头痛,但自己带了一只猫出门的事情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只好对两人扯淡道:
“只是多带一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而已。”
北本拍拍他的肩。
“如果包太重了,我可以帮你负担一点哦。”
夏目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微微耸动着的背包,扯嘴笑一笑,拒绝了北本的好意。
“只是看起来很重,其实还好。”
如果没有猫先生这“重物”,真的是非常轻便的出行。
这一年夏初的时候,年级上组织了一次长途的旅行,从学校坐四个多小时的车去一处旅游胜地,正好赶在旅游旺季之前。因为行程不算特别长的关系,一路上车里的学生都格外兴奋,尤其是女孩子们,精力旺盛地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夏目的旁边坐的是同年级的田沼要,因为座位调整的原因田沼被安排到夏目班上,便和夏目坐在了一起。
能够感应到妖怪存在的田沼对夏目一直有着好感,而两人因为共同的秘密和并不冲突的性格也颇为谈得来。
“听说名取这阵子也正好在那边拍电影呢~”
背后的聊天内容里突然多出来一个熟悉的名字,夏目目光一凝,抬头便碰到田沼的目光,两人互相凝视着,听到女孩子们陡然地喧哗和尖叫起来:
“真的吗?!能看到名取新电影的拍摄现场就好了!”
“对呀,说不定还可以去要签名呢!”
“我想要和周一合照呀,喜欢他好多年了呢~”
“……”
突然因为这个话题而变得更加热闹的车厢里气氛正盛,夏目却是没想到名取最近也在那边忙碌,距离上一次两人一同去温泉旅行,已经有好一阵子不见了。
某只猫体型太大导致背包不能塞入行李架上,最终只能扔在座位下空荡荡的行李室,真是非常糟糕的失算。
到达下车的时候已经过午,远处湿漉漉的青石路蜿蜒在葱翠连绵的森林,一直延续着,从眼前慢慢地消失于绿色的深处。
蜂拥着下了车之后,学生们兴高采烈地跟着带队的老师沿着眼前宽阔的石路往山上而去。
田沼走在夏目的身后,看到他鼓鼓囊囊的背包,玩笑地呵地一笑。
“你的东西怎么这么多,该不会是把你家那只猫也装进去了吧。”
田沼本来只是开玩笑,那只听到这话的夏目却被口水给噎着。而背后的猫先生也是一震,全身汗毛一立,差点“喵呜”出声。
白色衬衣的少年被口水呛得满脸通红,田沼张大了嘴,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
“这、你该不会真的……”
夏目咳了几声,才平息下来,一脸憋得通红地看着田沼。
“田沼同学,拜托你不要告诉别人……”
田沼在他水汪汪(?田沼同学你视觉错误)的眼神的期待下,无奈尴尬又有点好笑地点头。
“我不会给人说的,不过你不觉得带一只猫出远门很是麻烦吗?”
“我也是没办法。”
这样说着,两人在人流中缓缓地前行,目的地是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脚程才能到达的早已预定好的山中旅馆,而那一片开发出了森林中较为热闹的游玩区,档次不一的旅店分散在方圆几公里之内,形成拥有漂亮自然景致而又具有人气的歇脚地。
清凉的空气游荡在身体四周,茂密的森林枝繁叶茂地纠结着,挡去头顶上炎热的阳光。夏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时感到清凉入肺。
“能在暑假之前出来旅行一次真是不错啊。”
少年轻轻闭着眼睛,喃喃道。
“恭子,如果今天就要在这里告别,请给我最后一个离别之吻吧。”
年轻英俊却忧郁感伤的男人对眼前漂亮的女孩子这样说道。
被叫做恭子的女孩子穿着素雅轻扬的裙子,站在被绿意包围的空间里回首望着眼前的爱人,她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潮湿。
“俊介,不,为什么……为什么人类和妖怪就不能在一起呢,为什么……”
这样喊着,她扑进了男人的怀里,两人皆是泪眼模糊。
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一对恋人感伤地久久相拥之后,男人才拉开怀里哭泣的少女,并泪流满面的缓缓低下头去吻她。令人伤心绝望的吻别,连带时间都一同凝结在冰凉的空气里,许久,教人眼角也忍不住泛起湿意……
“卡——”
突然响起的低沉男声打断了极好的气氛,说话的人还举手做了个“OK”的手势,于是方才还悲恸地拥在一起的两人顿时分开,年轻人微笑着,对着眼前的女孩子说道:
“辛苦了,小惠。”
“名取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与他演对手戏的女演员由衷地赞叹:
“总是一下子就被你带入戏呢。”
最后只剩下名取单独的最后一场戏,因为他纯熟的演技而毫不费力地一次通过,剧组的人员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边收拾着场地,一边商量着该怎么庆祝电影拍的顺利拍摄完结。
“周一,晚上一起去喝酒吧,虽然是在山里,但也有很不错的酒馆哦。”
邀请他的导演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男人,与名取合作过好几次,两人早已经混的烂熟。
“今天有点累,你们去吧,我想早点会旅馆休息,接下来两天还有的是时间玩。”
“那好,这阵子辛苦你了,今日就好好的睡上一觉吧。”
导演拍拍他的肩头,其他人正在忙碌中,下午三四点的日光透过层层密密的枝叶塞漏出一地细碎的光斑,名取点点头。
“你们玩的开心点,我先回旅馆了。”
男人有着一张很是英俊的面容,这是成为一名演员非常重要的资本。而精湛的演技和良好的人缘同样在他的成功之路上不可或缺。
缓缓地走在通往旅馆的路上,这样的夏天或多或少给人的感觉是不可思议。
明明是热夏,张头望望看不透的天空,在葱郁的空间里他想,却偏偏是另外一种属于夏天的气息,十分遥远一般的,从另外一个世界顺着眼前不知尽头的路一直流转到身边。
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错觉。
名取周一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演员,而同时,他还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除妖师。出生于除妖世家,仿佛也无法摆脱被传承的身份。虽然其实自己也并不怎么感到困扰。
山下下来一群小鬼,叽叽喳喳地,由远而近,名取将头上的帽子压得低了,于轻风一样的少年少女逐一擦肩而过。
现在似乎还不到放暑假的时候呢……
“夏目同学怎么不一起过来?”
“他啊,和隔壁班的田沼在一起,窝在旅店里不知道在干嘛……”
“……”
等少年们嘻嘻哈哈地走得远了,身材高挑的男人才抬手揭了揭帽子,于嘴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来,原来是那个小鬼学校里的远游活动吗?
夏目贵志,夏目,在这种地方的意外碰头,我们还真是有缘呢。
“夏目同学?你怎么了……”
“……”
坐在屋檐下,田沼顺着少年朝空荡荡的院子里望去的眼神,却只看到翠竹摇动的空空静静的院落,于是他疑惑道:
“难得你又看见(妖怪)了?”
“呃……算是吧。”
只是那孩子躲在树荫里,身形若隐若现,仿佛一时时实体一时却透明一般,夏目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妖怪,微微皱了皱鼻头。
“喵呜……”
猫先生正趴在地上吃着点心,在两人的对话中它抬头看了看躲在树荫下的妖怪,又事不关己地懒洋洋哼哼了两声,重新垂头咬着甜甜软软的糕点。
这是突然想起微微的敲门声,呜喵一声,猫先生立刻带着一嘴的残渣钻进了夏目的背包。
夏目站起来,走到门边,当门被拉开的时候,瞬间入眼里的男人让他吃了一惊:
“名取先生?!”
门外的人正是名取,他毫不费力地打听到学生们落脚的旅馆,抓了两名在旅馆门外闲逛的男生问道夏目的房间,果然少年一看到他便格外地惊讶了。
“嗨。”
男人摘掉眼镜,举起手,朝门内的人微笑着抿嘴:
“夏目,好久不见。”
名取下榻的旅馆就在离夏目的落脚地不到百米外的地方,吃过晚饭,同房间的少年们都一蜂窝涌到外边去的和女孩子们玩了,夏目才离开房间,缓慢的散步一般地踱到被摄制组包下的旅店,
猫先生没有跟来,不知道它独自溜到哪里玩去了。
山里的夜晚热闹中泛着属于山野森林应有的寂静,冰凉的空气在手边流动着,顺着手背往胳膊攀爬。
因为一大群学生的到来而显得尤为热闹的小小夜市里,蹲着一群正放着烟火的学生,少年们嬉笑的声音在空气中与璀璨的烟花融为了一体,直穿向无法拨开的夜空。
夏目从寂静的角落里路过,黑暗里安静的跟着穿着和服的孩子,只有夏目能看得到的妖怪的身影,在昏暗的角落里若隐若现。
碰到一两名别处来的游客,大家笑着打招呼而后擦肩而过。
夏目闭眼呼出一口气,迈上旅店的极具和式风味的木台阶,并不用他寻找,年轻的男人已经等在旅馆门口。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来,朝少年露出不经掩饰的快乐表情。
“你来了。”
而后拉住了少年的手腕,在他准备挣脱之前拉着他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进去聊聊吧。”
在亮着橘黄灯光的屋檐下面对面坐着,名取将一小碟糕点推到了夏目的面前。
“这家旅店的特产,你尝尝。”
夏目拿起一块甜点,正要送入嘴里,却看到对面的人正微笑地望着自己,和一贯的职业笑容不一样,面前的这张脸带着一点暖暖的、善意调侃的意味。
夏目不解地问:
“怎么了?”
他并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或者说偶尔想要认真思考名取这人的时候,又害怕自己想得太多,而他不明白他的地方太多了,好在夏目贵志并不是好奇心那么重的人,也早就习惯了与任何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但眼前的人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可拒绝的亲和力,或许仍旧与两人具有共同的秘密有关吧。
对面的人仍旧只是笑着,却不答话,端起茶杯优雅地饮尽杯中的茶水,复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在充满凉意的山间旅店,院落里是花树摇曳的黑色身影,过了片刻男人才开口问道:
“夏目,最近还好吧?”
少年抬起头一笑。
“嗯,名取先生的新电影进展怎样了?”
“今天最后一场已经拍完。”
名取靠在门沿上,却微微一蹙眉。
“倒是你,你也看到了吧。”
短暂的不解之后,夏目明白了他所问。
顿时,他突然想起上一次两人旅行时的事情。
“难得你……今次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吗?”
“啊。”
男人懒洋洋地勾起嘴角:
“这倒不是,演员毕竟和除妖一样都是正职,这一次到这边确实是因为拍摄电影的原因,至于除妖什么的,没有接到任务的话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少年“嗯”了一声,男人突然笑起来:
“在这里遇到你真是意外的惊喜呢。”
虽然白天的时候就应该对他说这句话了,白天和少年聊了几句,约好晚饭之后见面自己就回到旅店休息,一直到太阳落山才睡得神采奕奕地爬起来。
听到这话的少年却突然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竟是有些害羞,于是微微地垂着眼睛,脸上仍旧是淡淡的表情,白色的衬衣在夜晚显得尤为干净。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一只蝴蝶飘然而至,不徐不急得扫过眼前,很快消融于夜色。
年轻英俊的演员还来不及说接下来的话,就因为它的出现而吃惊地愣了一愣。
“引路娘?!(注)”注:引路娘一次出自月下桑灵异小说《7 truch 02引路娘》
在他吃惊的语气中夏目抬起头,看到慢慢消失在黑夜中的影子。
“蝴蝶?”
名取已经站了起来,随着蝴蝶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名取先生——?”
夏目也紧跟着站起来,疾步跟在名取身后。
院子并不大,然而两人在黑暗中却不知道追了多久,原本因为房屋内的灯光而映的昏暗的角落,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没有一点人气的完全空寂的黑暗。
借着前方之人的气息,夏目盲目地紧跟着名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黑暗中,正在这时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小心一点。”
黑暗中传来男人温和沉静的声音,手上同时传来与冰凉的夜色完全不同的温柔的温度。
“跟着我。”
声音在渺茫无际的空间中尤其的清晰,夏目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将名取一丝一毫的声线都听得这般清楚,并不是特别低沉沧桑的,但带着成熟感,教人安定的气息。
在耳边萦绕着不肯散去。
名取牢牢地拉着夏目,将他带到自己身边一起前行。
“传说中引路娘会将人带至黄泉,夏目,你害怕吗?”
男人在他身侧这样问。
夏目贵志见过的妖怪何止百千,对于匪夷所思的事情早就司空见惯,虽然所谓的黄泉他从来没有见过,但从心底来讲,身处于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却完全没有任何的胆战心惊。
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男人却仿佛看见了一般,笑了。
“放心,我们一定会安全的。”
夏目并不惊异为何在身后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名取却能精准地跟着那只就已经消失于他视野的蝴蝶,只是男人这样说了,他就深信不疑。
“也有另外一个说法。”
夏目仿佛看到名取恬淡的微眯着眼睛在笑。
“引路娘其实是诞生于灵魂的一缕思念,过于强烈的执念幻化得有了实体,便能将人带入那股不灭的思念之中。”
“那么,这只引路娘是想要将我们带去某人的思念之中吗……”
少年自言自语地喃喃,同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光,从微弱遥远的一点很快地扩散成一大片属于晴空的光芒。
一时间无法适应强烈的日光,夏目贵志举起胳膊挡住了视线。
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处于矮矮的宽阔山崖上,广阔的视野中是高邈的天穹和天空下无垠的绿地。
侧过头,名取也正观察着他们所处的陌生环境。
“真是不错的风景。”
男演员偏过头,对少年笑道。
夏目环视四周,回过身才发现身后不远的地方立着一栋被围在延绵砖墙内的建筑物——颇像是乡下的疗养所之类的地方,外观看起来颇为华丽,四周围绕着阴凉的树木,属于夏日的日光正耀眼地照着。
黄泉?抑或是某个人的思念……那么,这一段延续于某年夏天的思念,又会是谁的……
“想要知道答案的话,不如进去看一下。”
被看穿的白衣少年不由自主地牵引着往房子的方向走去,才发现自己还被名取牵着。
“咳。”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跟在男人旁边。
不知道这里是现实,还是被人的幻想虚构出来的世界,但脚下是真实的土地,太阳明晃晃地位于头顶,也让额头冒着密密的汗水。
“来。”
男人勾勾手,便转身朝前走去,从大门里出来一名穿着护士装的年轻女子,并未注意到两人般的,与名取和夏目在门口擦肩而过。
手伸向有些斑锈的铁门,微微刺磨着指尖的皮肤,陌生的天空下,夏目的心一跳,却突然滋生出遥远而熟悉的错觉。
这真的,是虚构的世界吗?带着这样的疑问进了大门,守门人正在保卫室内不断打着瞌睡,两人径直穿过了安静无人的庭院,四层楼的建筑物就坐落在眼前。
之前消失在黑暗中的蝴蝶竟又突然出现在视野内,明亮的光线下,蝶身呈现出斑驳华美的图案。
名取眼前一亮,嘴上勾起一个浅浅的幅度,在引路娘从眼前翩然划过的时候说
了声:
“跟上。”
便疾步跟随着蝴蝶飞过的方向,朝楼道跑去。
夏目的眼神也未离开过蝴蝶的身影,紧紧的追着天底下那道华丽的影子,跑在名取的身边。
太阳钻过楼外的高树,斑驳淋漓的影子落在楼道的转角,细薄的汗水在奔跑中染满额头,最后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未被遮拦的阳光在夏目转过了三楼的转角时猛然地打在脸睑。下意识的抬手挡了挡那一道不可遮掩的耀眼灿烂,突然一道黑影遮挡了视野内所有的光线,由一阵风带过了,瞬间便消失。
“……”
夏目贵志放下手臂,擦过自己身边朝最后一层楼跑上去的人,只留给他一个影子。
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女,长发过了肩头,不到腰际。
他就看着那道影子,从这一个转角,转过了最后一层的转角,而那一道从到达此地后开始滋生于心的微薄的熟悉感霎时随着一声重重的心跳,嘭的爆炸成浓烈的不可稀释于心的亲近。
名取回身看到停顿的少年,又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已经没有人影的楼梯转角。
他拉住了少年的手臂。
“上去吧。”
夏目才恍惚的跟着他,朝四楼跑上去。
引路娘正停在一间房门外,疗养院幽静而明亮的过道,一名清洁工人走过来,过了蝴蝶的身边,有径直与二人擦肩过去,可是她同样没有注意到那只美的诡异的蝴蝶与陌生的两人,仿佛他们本就不存在于自己的视线。
夏目注视着一缕阳光下与之争辉的蝴蝶,它悠悠地低低扇翅,停在那一道门的外边,再也不曾移动过。
夏目抬起头,名取也正笑着注视他,两人眼神交汇后,同时往前方走去。
这个时候的白衣少年,突然变得格外忐忑不安,不知不由的紧张,像是一张紧绷的弓,让人无法放松,呼吸困难。
他不知道那道门内将要呈现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是谁,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只是隐隐地,仿佛预感一般地,像——是不是,有关她的事情今天自己将亲自见证。
多年以前曾经有个少女,有异于常人的特殊体质,身怀连妖怪也节节败退的本领。
多少年前的夏天,清风路过水面,森林里有蜻蜓低低沾湿盛夏干燥的空气,妖怪们散落在夏天那年轻生命的血液里,得意地行走在绿荫之下的少女,高傲而清脆的大笑着。
一切都在数十年前的风中被带走不见。
多少年前的夏目铃子,夏目贵志从未见过。交错在时间的岁月,他和她的外婆如今惟独的牵系仿佛只是相似的容貌、同样能看到妖怪的体质,还有那一本写着无数妖怪之名的《友人帐》。
仿佛仅仅如此,可是已然足够。
他从未从她那里获得过什么,却又从他的诞生之日起,继承了她沉甸甸的,全部。
多少年前的一个夏天,一条青葱的生命,却正要在最好的年华中逝去。
引路娘的思念,起源于最后一个夏天的湖边。
叫做空华的妖怪,他记得自己生前也是有名字的,蝴蝶的身形慢慢蒸发一般地消散于名取与夏目的视线,夏目伸出手,触碰到了那一扇门,却满头是汗,他不知该不该就此推开它。
“呐。”
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女站在绿色的湖边,露水湿了脚趾,她扯了一根绿色的草穗捏在手中,侧着头低望眼前的孩子。
“是人类的小孩啊,单独出现在这森林里可真稀罕。”
少女用手捏了捏他的脸,好奇地嘻嘻一笑。
“你一个人?从哪里来的?”
他便抬起手,转身朝自己来的方向指了指,很远的,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是广阔的绿地与一座低低的山丘,那之上有一所疗养院,而他正是来自那里边。
“名字呢?”
少女仿佛女王一般的,睁着明亮的眼睛,双手叉着腰,又问道。
小小的少年声音涩涩的,在没有第三个人的绿色世界里回答对方的问题。
“空……”
“哦?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呢。”
少女在绿荫下站立着,会心地称赞,过后又坏心眼地盯着他惨白的脸高声道:
“呐,我告诉你哦,这座树林里边可是有很多妖怪的,你竟然不怕吗?”
空便看着他,底下用手绞着衣角,抿了抿嘴,最后坚决地摇摇头。
少女哼了一声,仿佛不屑地,说道:
“真是个笨蛋呐!那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干嘛?”
“我……我是来看雪的。”
“哈——?”
少女瞪眼,不可置信地拖长了尾音,老长老长的质疑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尤为夸张,她简直换衣眼前看似已经有七八岁的小孩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现在可是七月欸!七月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就算是母猪会爬树也不会在七月下雪说。”
孩子显得有些紧张,像要在少女那夸张的充满嘲弄的长音中失去初衷的自信,却又怀着满心的期望,最后连语句都有些错乱的,小声地回答道:
“可是婆婆告诉我,她的曾曾外婆小时候在一个湖边看到过……夏天的时候,雪下下来……”
那张惨白的脸,因为这样的紧张反而泛起了一丝薄薄的血色,说完这话的时候,他反而鼓起了勇气似的,突然抬起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女,将心中的期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似的。
“你……你是妖怪吗,你能让天空下雪吗?”
这问题可真是太失礼了,虽然她这十几年来见过诸多形色各异的妖怪,但她并不认为自己与它们有任何一点相似,于是少女睁圆眼睛,叉着腰。
“我才不是那些笨蛋呢,我也是人类啦笨蛋!我叫夏目铃子,是来这边挑战那些笨蛋的!”
连说了好几个笨蛋之后,夏目铃子的手指向自己的身后,可是空并未在那个方向看到任何的事物。
少女也突然意识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无法看到妖怪这一点,于是挠了挠头。
“哎,总之呢,夏天是不会下雪的,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伸出手去拉孩子的手,空倔强固执地挣扎了一下,最后手还是被铃子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你的手可真凉呐。”
她低头看了看他,孩子垂着头被她牵着往林外走,眼眶却已经因为失望而湿润了。
他记得自己生前最后一个夏天,有好几次都偷跑出疗养院,外面的天空辽阔湛蓝,绿树迎风而动,世界光辉灿烂,所有的一切却像虚幻一般。
而只有那名少女,真实而清晰地存在于自己的眼睛与记忆。
夏目铃子将空送回所在的疗养院,后来便常常去探望他。
孩子并不知道这一整个夏天少女不断寻找着关于在夏天下雪的方法,有时候铃子会带一两只他所不能看见的妖怪来他的房间逗他取乐,少女风一样地奔向第四层楼,猛地推开房间的门,一股清风便随着大力的开门动作灌入房内。
有时候他常常对自己曾经真的活在这个世上而产生质疑,只有每当想起她来的时候,那一种关于自己的存在的印象才变成一种肯定。
夏目铃子曾经给了他另外一种生命,鲜活的,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就算那段生命短暂得如同朝露螟蛉。
夏目的手放在门上,只要轻轻一推,他就能看到自己所想要弄清楚的某些疑问。
然而这个时候的手竟然有些颤抖,心跳的太快,连自己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汗珠是如何一颗一颗得从额头冒出。
在他徘徊不定的时候,一只手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之上,坚定地,带着微微湿意的手心裹住少年的手背。
“不要怕,有我在呢。”
男人在身后温柔地给予他向前迈进的力量。
于是他终于下了某种决心,在名取悠淡的笑容中,门悠悠地被推开,发出轻轻的咯吱声。
房间内的两人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自己打开的门,他们看不到夏目和名取,夏目刚才就已经凿定如此,结果果然。
坐在床沿椅子上的少女站了起来,朝门口走。
“是风吧。”
待她关好门,门内已经有四个人在。
夏目贵志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快到令人眩晕不已。
他从妖怪的口中听到过无数无数有关数十年前那名少女的事情,从妖怪的言行中得知自己与她长得是多么的相像,从漫长的十几年的岁月里收集到有关夏目铃子的林林总总,却从未,这样真实地看到映射在数十年前的时空中的她。
真实的夏目铃子,会在跑过他的身边时带起一阵风的夏目铃子,他能够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却看不到他的夏目铃子。
他的外婆,他生命中最熟悉亲近交错着不可斩断的羁绊的少女。
当她朝门口走来,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瞬间,少年差点在那一刻落下泪来。
如此相像的两人,如此深厚而让人几欲哭泣的牵系。
那名少女之于夏目贵志来说,就像是一个
传说,熟悉而陌生。
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刻,他和她面对面地站着,他的眼睛里,映着的是长发的自己。
名取的手握在少年汗湿的手心,感受到他在轻微的发抖。
他果然没有猜错,那只引路娘的出现果真和夏目有关。而眼前兴高采烈地和床上的孩童说着话的少女,或许是夏目的母亲,或者是其他人。虽然他并不了解夏目的过去,然而此刻少年紧张的样子,让他几许好奇,又更坚定了要好好地守护着他的决心。
“真的有那样的妖怪吗?!”
床上面色惨白的孩子不可置信地睁着明亮的眼睛,因为太过激动,在问完话之后便猛烈地咳了几声。
少女抱着双手。
“我夏目铃子从来不骗人。”
夏目听着,便在心里嘀咕道:
“你骗的妖怪还少吗。”
他与名取站在门口,离床只有几步的距离,明亮的房间中床上身体并不好的孩子咳得更加厉害了,铃子喂他喝了一点水,埋怨道:
“不要这么激动啦笨蛋,呐,我已经找到并且打败了它,等待会儿稍微晚一点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湖边。”
孩子微微地咳嗽几声,拉着夏目铃子的手,天真露在脸上。
“铃子姐姐,你真厉害!谢谢你。”
夏目听着两人的对话,猜想铃子或许是要带这孩子去见某种妖怪。只是普通的人类竟然不怕妖怪,反而对此充满期待,让夏目觉得惊讶。
他回头看了看名取,突然想到了什么,便说道:
“她是我的外婆……夏目铃子。”
“原来如此,你们长得真像啊。”
男人笑道:
“如果在路上遇到她,说不定我会以为是你扮女装呢。”
“呃,你应该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少年淡淡一笑。
名取是何等聪明的人,从那几句简单的对话中就已知道夏目铃子同样能看到妖怪。
“你外婆……她似乎是要带他去见某只妖怪呢……”
夏目贵志转过头,重新注视着坐在床边的少女,垂了眼睑小声说道:
“或许吧。”
有关于夏目铃子,他相信她任何事情都能够做得出来,何况只是带一名少年去与妖怪认识。
那边的夏目铃子正和床上的孩子聊着天,名取突然从夏目的手上抽出自己的手,并摸了摸他浅金的头发。
“你烦恼吗?”
男人问。
“什么?”
眼皮底下还未成长为大人的少年不解的问,他这才注意到,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被名取牵着自己的手。
“见到她,你烦恼吗?遗传了有关她的容貌、她的特殊体质……你烦恼吗?”
少年摇摇头。
“我不知道。”
本以为数十年的时间差距,两人从来不可能互相见到彼此十六七岁的样子,可是这一天夏目被措手不及地带到属于夏目铃子的时空里,见到活生生地生活在少女时光中的铃子,已经不能用烦恼、惊讶等字眼来描述自己的错综复杂的心情。
男人突然意识到,或许眼前的少年,他一直以来的匆忙、茫然、和孤单,并不仅仅来自于他的特殊体质,更因为他这样的人生,是继承于眼前的那名少女。
他并不了解除了能看到妖怪的体质外,夏目铃子在夏目贵志的生命中留下了什么,但此刻他却明白了,她给了他多深的影响,她的过去她的一切,都从骨子里影响着这名非凡的少年。
他们长得是那么相像,却又完全不同。
张扬外方的少女,安静内敛的孙子。
她有着一双火一样的目光,而他的眸子里从来沉淀着沉静如水。
名取想,他还是更喜欢眼下的这个人,看似沉默无趣,却总是让人无法置之不管。
而他也会如她那样的笑,会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中写下单纯执著的善意。
“你要不要再睡一下,待会儿我会叫醒你。”
在明媚的午后,“雪”的形色或许都将被这个世界的光辉绚丽所遮盖,等到夕阳西斜时,再带着他去湖边,在黑暗来临之前的残红中为他下一场在夕阳中的“大雪”。
从出生之日起便从未见过雪的小孩,在夏目玲子如同着盛夏的光辉一般样灿烂的笑脸中缓缓入睡。
“你这个笨蛋……”
夏目铃子在空入睡之后,也趴在床沿,不知究竟念叨着谁笨蛋,很快困倦地睡了过去。
“要去吗?”
眼看着房间内的两人都睡得香甜,名取才向夏目问道。
少年转过脸,视线从铃子身上移到名取这边。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嗯。”
这是了解和接近夏目铃子的最好机会,他不会让它就此错过,也许在那湖边,会有意外的收获等着他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那么我们走吧。”
这么说着,名取轻轻地拉开房门。果不其然,引路娘已经停在门外等候着二人的出现。
这是一段并不长的路,总共走了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然而当两人到达目的地时,太阳竟然已经开始落山,一个小时之前大约正好是在午后一两点的时间,而此刻应当已是六点之后。
夏目并不惊讶时间的奇怪变化,毕竟现在所在之处其实是在别人的记忆之中。
残红如血的夕阳在天边扩散成漫长的一缕,靠近湖边的时候,之前还睡在疗养院的两人却已经出现在扩散着涟漪的湖岸,湖水清澈浅绿,天将黑未黑之前,绿色的水中倒映着将逝的残红。
“喂,珄芒——你快给我出来——!”
湖岸的少女并未在周围看到自己要找的妖怪,用手做成喇叭状往四周呐喊,好一会儿,才从湖对岸的草丛中慢吞吞地飞出来一只白色的妖怪。
等它飞得近了,夏目才看清楚它的模样,和中国传说中的龙的外形颇为相似,却比传说中的龙小了无数倍,似乎只有成年人手臂的粗长。
叫珄芒的妖怪缓缓地从湖那边飞过来停在夏目铃子的肩头,还发出小小的“呜唧”声,侧着小小的脑袋打量铃子身边的空。
小孩子被铃子牵在手中,并看不到这只雪白色的妖怪,只听到铃子说道:
“现在开始吗?”
“呜~~”
妖怪煽动一对小小的翅膀,从她的肩头飞起,在铃子身前盘旋了几圈,最后慢慢地振翅升往空中。
“它其实是龙的一种。”
名取目不转睛地盯着飞得越来越高的妖怪。
“这种妖怪在再生之前,会将自己的身体分解为一种外形类似雪花的物体。”
“再生?”
少年的神情似明未明。
“类似于传说中凤凰的浴火重生,再生之前,便是死亡。”
夏目心中一惊,不可思议地望着天空中已只看得见白色一点的遥远的妖怪。
“可是它……看起来还在幼年时期吧——?”
在他的惊疑中,名取终于转过头看着他,朝夏目贵志微微地一笑。
“所以说,违背生存规律的后果或许就是真正的消失不见啊。”
“要开始了哦。”
夏目铃子对空说着,抬头指了指天空。
“记得这场雪的名字,叫做芒。”
空并不知将会发生的事情,孩子只单纯地等待着一场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夏之雪的降生,或许这是他生命里所见的最后的、唯一的一场雪。
他抬起青涩的脸,往四周扫视着,仍旧看不到任何的妖怪。
“可以帮我谢谢它吗?”
铃子笑道:
“你现在对着天空说谢谢,它能够听到的哦。”
谁也不知道,那一只分解了自己生命的妖怪的未来,也没有第三方知道,它这样做究竟是出自于自愿,还是被胁迫。
妖怪的生命或者漫长的令之寂寞发狂,或许也同样短暂得眨眼消陨于天地。
空仰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第一片“雪花”从遥远的高处落下,出现于众人的视线中时,天底下回荡着少年经久不息的稚嫩的大喊:
“谢谢————”
悠远渺长地回响在天空。
而后,不知为何他突然哭了,并因为呐喊声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而不断大声地咳嗽。
他即将在这个夏天消失,如同实现了他最美的希望的这条小龙,陨灭于所有人的生命,经过消逝与轮回的冲洗,再也不是他自己。
而他所看不到的身后,一名白衣的少年正定定地望着天空,纷纷扬扬的,漫长的白突然冲破恶劣山林的绿意与傍晚的昏黑,几人抬头看到和真正的大雪神似的“雪”茫茫地降落下来。
一片雪花落在啊夏目的手臂上,并不是寒冷的。
带着淡淡的暖意,如同人的体温,暖透人心,最后慢慢地分解在空气中。
这个夏天,空华看了一场令他后悔至今的雪的降落。
当时的人类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愿望将以一只妖怪的生命来换取,否则他绝不会那样盲目地同意那场刻骨铭心的
降雪。
夏目贵志木然地站在原地,对于他来说,这样一场景致并不能打动人心,他内心充满了不解和疼痛,也突然有些怨恨起铃子来。
“如果可以阻止——”
“很漂亮,不是吗?”
身边的男人打断他的自责和懊恼,名取周一取下眼镜,抬头望着这一场绝世的“大雪”,伸出接住一片洁白的雪花。
“这么温暖的雪,世人或许一辈子也无法见到。能够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致,为什么不应该感到荣幸和幸福呢?”
“名取先生——”
他并不赞同名取的话,的确,对于普通人类来说,这甚至可以算是旷世的奇景,可这却是以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换来的。
“傻瓜,你怎么知道不是它自愿如此呢?或许对于他来说,这正是实现自己价值的方式,就算从此以后它将会烟消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已经值得了。不枉此生——说的不就是如此吗?”
待他说完,少年却竟找不到语音反驳,只不过他怎样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为什么有所得,就非得有所失去?
雪下了近二十分钟,难以想象珄芒那样小的身子,竟会分解成铺了湖岸厚厚一层的洁白。
空一边咳嗽着,擦了擦眼角的湿濡,他蹲下去,在天边最后一丝残红消失之前,捧了一手蓬松温暖的白,
“谢谢你珄芒,真温暖啊。”
而后在傍晚的暮色中间身边出神的夏目铃子。
“它还在这里吗?”
少女低头看着他,暮色里淡淡的一笑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它走了。”
夏目看着铃子,心里没来由的一痛,正当他想要朝前跨上一步时,突然手被名取紧紧地抓住了。
在他来不及疑惑回头的时候,眼前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变了。
没有残红的余晖逐渐降落的夜幕,没有清澈的湖水洁白的积雪,更没有多少年前真实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夏目铃子,天空中不时升起大朵的烟火,遥远的少年少女们喧闹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当他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时,才发现自己已身处名取下榻的房间后院。
“我们回来了。”
男人轻轻呼出一口气。
夏目兀自回神,视线一下子落在院内的昏黑处一株夜来香的旁边。
“是你——”
他终于看清楚那只怯怯诺诺地跟了自己一整天的妖怪的样子。
“你是医院中的那孩子?”
妖怪从黑暗中走出来,来到橘黄色的灯下,果真和疗养院中的那名小孩长得一模一样。夏目看着他,问道:
“是你将我们带到了过去?”
小妖怪垂着头,一副胆怯小心翼翼的神情,他用手揉捏着自己的衣角,低声回答:
“嗯,我叫空华。”
夏目和名取仔细地看着他,此刻的妖怪和那段记忆中的孩子不仅仅是长相相似,连年龄也看不出任何改变。
夏目贵志突然明白了,面对面地站着的妖怪小声地问:
“那之后不久,你就,死了?”
对方依旧微微地垂着小脑袋,点了点头。
空气里流动着黑压压的哀伤的空气,夏夜里风冰凉入骨,夏目贵志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放在妖怪的头上。
“到屋里来吧。”
他在他身上,闻到一点熟悉的遥远的味道,穿越过妖怪的存在,又看到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他的外婆,长发少女银铃的笑声回荡在绿色的空气中,被阳光烤成橘黄色的路上,摇曳着树木的阴翳。
而呼吸在她肺腑里的,也是他曾真实呼吸过的空气。
两人将妖怪领进名取的房间内,名取为两人(一妖怪?)各自斟了一杯茶。夏目抬起头,发现钟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九点三刻。
没想到竟然这么晚了,再不回去的话同室的同学……
“我去吧。”
站在他旁边的名取突然说道,仿佛只那一抬头的动作和眉间一点小小的紧蹙,就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朝少年望去,慢慢说道:
“告诉他们今晚你不回去了……?”
说完突然对上他的眼神,露出了一个暧昧的打趣笑容,看得白衣的少年额头上突然渗出一颗冷汗来。
名取先生有时真是……
看着名取推门走出了房间,妖怪还不太自在地站着,夏目笑着牵他坐在柔软的坐垫上。
“不用这么拘谨,你找到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吧?”
随着他的成长,这几年总是出现将他错认成夏目铃子的妖怪,他都快见惯不怪了,而眼前这只傻乎乎的妖怪想必也是因为自己的长相,在它苦恼地寻找了铃子许多年后遇到他,于是也将他认成了当年那名少女。
“不过,我不是夏目铃子。”
他这样说着,沉默片刻后,小妖怪才抬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回答道:
“我知道——她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这样的对话,在安静昏黄的灯光下,分坐于对面的人与妖怪不免双双伤感。
比起它们来,夏目贵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那个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他生命中的人,她带给了他许多,让他开心的,让他孤独的,让他觉得幸福的,让他深为烦恼的,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所越来越想要去探知关于她的任何一点细节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
他已经过了只会独自偷偷哭泣的年纪,在时间的沉淀里慢慢地脱胎换骨。
“我以为你在找她……”
妖怪摇摇头。
“铃子姐姐死时我有偷偷地藏在她的门外,我要找的人不是她。”
停顿了一下,它怀着满心期望地看着夏目。
“我、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珄芒!大家都说你很厉害,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出现……”
在妖怪殷切的目光中,少年连“你就算在这里等,万一我一直不出现呢”的话也说不出口。
妖怪的头重新垂下去,因为提到许久以前的事情,想到这里便内疚地红了眼眶。
“我死了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我看到的雪就是它的身体……如果知道自己的任性会害死它的话……我一直非常非常后悔。”
夏目看着它,对它说出最严重的一种事实:
“可是如果它已经消失了,就算怎么找,我们也是无法找到它的。”
妖怪抽了一下鼻子。
“嗯,但是不久之前我打听到,似乎是有关它的事情,我也不确定那只妖怪是不是就是它,平日大家都爱欺负我,也不喜欢我,我自己能打听的事情太少了,所以拜托你,夏目君!”
于是,人和妖怪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中,几秒后,夏目看着杯中平静的茶水。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打听清楚的。”
趁着短短的几天假期,多向附近的妖怪大厅,或许能够知道珄芒究竟是否已经顺利地转世并成长了吧。
“喵呜——”
随着一声绝对不带善意的猫叫声,门不知何时已被外面的人拉开,在妖怪连谢谢都还来不及说的时候,一只猫扑了进来,吓了妖怪好大一跳。
猫先生一冲进来就径直扑到夏目身上。
“你这个笨蛋,不要什么忙都乱帮啊!”
说完还在少年脸上拍了一巴掌。
“老师,你怎么来了?”
夏目将猫从肩头上拖下来,又惊又喜地笑着将它放在自己腿上。
而后门外出现一张英俊的男人的脸,朝他抱歉的一笑。
“我正碰到它独自在外边溜达。”
男人的出现更是让夏目吃惊,现在距离他出门前后不过五六分钟。
“名取先生,你的动作可真快——”
男人回答道:
“我出去的时候正好还遇到你那群在外边溜达的同学罢了。”
在转告消息的同时还被缠着要了一推的签名,否则当然会更快。
名取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自然而然地坐在夏目的旁边,遭了猫先生一个白眼。
随即,一直笑着的著名演员便想起什么来。他起身从柜子内翻出一盒精致的点心,分成四份用小盘子盛着,其中一份放在自己旁边的地板上,而后对肥胖的猫一笑。
“请用吧。”
顿时听到“喵呜”一声,体型硕大的猫已经敏捷地从夏目的腿上跳到了地上,用前爪抓起点心便毫不客气地享用起来。
男人的眼睛在镜片下泛出一丝精锐狡黠的光芒,以只有自己能听得清楚的声音说道:
“要讨好一个人,首先得学会讨好他的母亲。”
虽然这只猫根本与他所要好好保护的那个人没有半点血缘牵系。
而这时白衣的少年才猛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刚才猫先生当着名取的面说话了,但是从外进来的男人竟然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早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可是,他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任何与猫先生相关的问题,甚至根本没提过它……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
于是在这样的思考中,夏目贵志看着名取温和又带狡黠的侧脸,
突然明白,这或许就是属于这个人的体贴。
男人伸手摸了摸猫先生的头,在夏目想得入神的时候,突然一回头,对上了少年游离的目光,便朝他一笑。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在男人的问话中,夏目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一阵热,连忙咳了一声回过头,想起房间里还有一只等待着帮忙的小妖怪。
要找一只知道姓名的妖怪听上去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但是当少年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没有探听到任何一点实质性的东西,不免觉得自己太没有用,没有想到珄芒真的是那么罕见的妖怪,甚至有许多附近的妖怪根本就不曾知道它的存在。
知道的那些也仅仅能回忆起几十年或者数百年前的事情,最近的几十年珄芒在它们的生命里杳无音信。
而它们口中所讲,和名取所告诉夏目的也没有太多出入:从这种妖怪所存在的时候起,全天下就仅仅有着着两只,一雌一雄,雌为雾澠,雄为珄芒:雾澠通体火红,为朝日之色,珄芒则通体雪白,为皑皑色:一昼伏夜出,一与之相反;雾澠转生之前身体将会融化于水中,珄芒则将身子解化为状似雪花的物体,最后慢慢消散。
就在几年之前,还有妖怪遇到过雾澠,珄芒却完全从他们的视线中被抹杀了。
而刽子手,就是夏目身边这个在身前一直想要看到落雪的妖怪。
“就算它真的死了,那并不是你的错。”
虽然夏目这样告诉它,但并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他甚至想,在这几十年中,它究竟是怀着如何的自责心情度过。
几十年,几十年会让世界翻天覆地的改变,让初生的婴孩沧桑,几十年里不断地孤独找寻与自责,沉甸甸越积越重,它又还能承受多少?
学校那边的集体活动有名取出面告了假,年轻的女老师看到偶像的时候,花痴的心儿差点从眼眶中跳出。他们片刻不停地打听了一整日,直到太阳落山。
夏目累得几乎趴在了地上,但他只有回到学校之前的这两三日的时间,他不想片刻耗费,也不想再看到小小的妖怪脸上呈现出更深的自责,还有绝望。
不知道这叫空华的妖怪有没有注意到,它的身体时常出现透明的症状,猫先生私下对夏目解释,这是因为本该投胎的灵魂却固执地在这世上逗留,随着时间的流逝,若它始终没有进入下一个轮回,最终将彻底的消失。
——少年听到这里,无奈惊讶的同时觉得这竟是如此讽刺,因为它令一只妖怪从这个世界上死去了,所以自己也将以同样的结局去偿还它亏欠它的一切。
他在昏暗的树林中,感觉一阵失力,如果自己真的帮不了他,难道真的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它烟消云散吗。
夏目贵志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纵然是夏天,山中的夏夜也透着几分寒意的冰凉。
夜风过去的时候,胳膊上刚感到刺肤的凉意,一件外头落在了肩上。
“别感冒了。”
昏暗的空间里,男人带着笑意的话在极近的距离内收入耳内,手电筒的光在地上圈出分离了淡淡层次的光晕,风带不走。
在带着名取体温的温暖包围中,夏目贵志心中那样的吃力与无助突然才在这样昏黑的世界里减弱了一分两分。
妖怪的事情,他从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忙,去摆脱,去完成自己本不应该做却终究忍不住出手的一切。许多事情,本与他无关,却与夏目铃子有关,就仿佛那少女在数十年前就料到将来会有这样一名少年,拣她的烂摊子,完成她只随心所欲的做了一半的事情,为这些那些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是许多年以后,他也会力不从心,她又是否知道。
这一天几乎一无所获,几人回到名取下榻的地方,少年心事重重,奔波了一天却累得厉害,很快就睡着了。
空华坐在屋檐下,抬头看着天空中并不是特别明亮的月亮,它不需要睡觉,抱着膝盖一夜无眠。
猫先生钻进夏目的被窝,毫不客气的四肢大摊迅速占据了被窝里大片空间。
名取沐浴出来,少年已经陷入渐深的睡眠。
名取熄灯躺下来,在离他一尺之远的地方,看到少年浅金的头发微微耷拉着盖着眼角,黑暗之中,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也能将他睡熟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天他也累坏了,虽然派了不少手下四处探寻,却收效甚微。他知道夏目贵志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就像屋檐下那只自责的妖怪,他也一定自责于自己的无力。
夏目贵志,他向来就是这样一个善良得让人欢喜又懊恼的人。
熟睡中的少年被猫先生挤着,露出一整只胳膊,温凉的手放在名取的被子上边,男人便微微的笑着,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握了那只五指纤细的手掌,名取希望在梦中,也能有这样一只手,坚强有力地牵引着善良的少年勇往直前地行走。
这个夏天青春正盛,日光在明亮的晨间唤起山野林间的风声鸟啼,夏目贵志醒来的时候,名取正在安排手下今日的行动。
空华坐在名取的旁边,不做声地听着,猫先生还在被子里呼呼大睡,这个早晨屋内一切的步调不疾不徐,仿佛正值一场闲适的假期。
但他眨着眼睛,很快想起这不是一场悠闲的度假,他必须要在一两日内完成一件事情,为一只妖怪,为夏目铃子,也为自己。
夏目从被窝里坐起来,妖怪和英俊的演员听到动静,,同时转头说了一声:
“早安。”
“早安。”
希望这一天会有所收获,在初盛的日光照耀进榻榻米的斜斜影子里,夏目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如此期望。
但是任谁都没有想到,收获竟来的如此之快,之直接,之震撼。
在看到那只妖怪的那一瞬间,不管是空华还是夏目,甚至向来沉稳淡定的名取,都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呼吸都几乎忘记。
少年在下午五点斜斜的灼眼的日光下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着穿越至许多年前的未完的一场梦。
梦中仍旧是夏天,是阴凉的林间青绿的湖,仍旧是小小的病弱的孩童,仍旧是自己与名取先生,仍旧是那只自由逍遥于世的小龙,只是少了一个夏目铃子,多了一只猫先生——所以,这终究不是梦,是交替在时空中的一场重逢的光景,像漫画中凑足了七颗龙珠后愿望即将实现的场面,让人心跳加快,不知所以。
它比数十年前时,要长大了一些,如果从死亡之时开始便重新开始了下一场的诞生,现在正是它从幼童时期朝少年时期的转型。
妖怪一如许多年前,从湖的那一边的草丛中突然出现,并缓慢地由湖面上空朝众人飞过来。
“你们在找我。”
停在几人面前的妖怪,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声音像人类十多岁的孩子。仍旧如同那一年,通体耀眼的雪白洁净,庄严而温柔。
“所以我早早地醒了,飞到这里等你们。”
而后它呜咽着看向了面前的空华,“呜唧”地叫了一声,扑扇着小翅膀凑上去亲热地蹭了对方的脖子。
“是你,我记得你。”
纵然经过重生的轮回,也记得自己为何会经历那么切肤的痛,在身体分化之时,剜心刺骨是不可避免的重生的前奏。原来一切都已经经历了一场梦一样的时间,在再一次于陌生之地睁开双眼的时候,那一个湖,湖岸的少女与羸弱的孩童,都仍旧存在于记忆。
然而空华并没有露出重逢时刻应有的惊喜,珄芒侧过小脸,才发现对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
小孩子这样说道,说着便终于在天底下放声痛哭,如同很多年以前,他同样以单薄而稚嫩的声音在这个季节里放声高喊着“谢谢”。
而后在这本该自由的天底下,被自己的责备束缚的灵魂,就如此的徘徊在这个走不出的迷途中,转眼数十年。
雪白的小龙睁着眼睛,疑惑地在可以用大声号啕来形容的孩子面前“腾腾”地扇着翅膀,缓缓地围着他绕着圈儿。
孩子一边大哭着,一边擦着鼻涕,隔了很久才不断地抽泣着。
“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我、我以为你死了……”
他寻找它多年,只不过是为了说这样一句抱歉,却因此变得孤独,变得失去了许多许多,很多年以后再次见到珄芒,终于有机会对它说这样一句话,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的真实,他等了太久了。
在空华说出“对不起”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许多,变得很轻很轻,像头顶上漂浮的柔软的云朵,像那一场温暖的洁白的雪,缓缓地降落在身上心中,再没有任何,可以再让他哀伤失望,让他孤寂地寻找。不管自己会不会取得它的原谅。
“为什么要道歉,那时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况且,我并没有死。”
珄芒这样回答,让空华和夏目都吃了一惊。
少年一直认为很多年以前它是为铃子所逼,才不得已在幼年时期便经历了一场不该有的“死亡”。这时他突
然记起,名取对自己所说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它自愿的呢?或许对于它来说,这正是实现自己价值的方式……”
原来,自己和空华一样,一开始就想错了最重要也最简单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活在自责中的妖怪,原来本就不必如此。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借口任何的安慰,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却竟然被自己刻意忽略了。
而且,错得这样惨不忍睹,错得这样寂寞。夏目又想起铃子,想起妖怪们口中那个无拘无束要称霸天下一般的少女,或许自己对她的了解真的是太少了,距离真实的那个她还有着追赶不及的距离。
“那个时候,我经常看到你一个人在湖边,其实我很早就想要向你打招呼。”
妖怪如是说道,不知是否是错觉,露出一点羞涩的表情。
“直到后来夏目铃子找到我并告诉我你的事情,所以我自己才作出那样的提议,我只是希望帮你实现那个愿望而已……”
孩子听完,久久不语,连抽泣也忘记了,而后很久,又哭了起来。
那个妖怪哭累的傍晚,有灵魂进入崭新的一轮轮回。它终于在自己消散之前完成许多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愿望,开始一段起始于没有别离没有等待的全新旅途。
“谢谢你们,夏目君,名取先生,谢谢你,珄芒?——”
挥着手,看着那一缕灵魂化成光辉远去,夏目心中紧绷的弦放松之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累。
和珄芒告别之后回到旅店,还恍惚的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因奔波与紧张而疲累不已的少年和昨晚一样倒头即睡,夜晚的旅店安安静静地播放着路过庭院的风声,猫先生照常挤在被窝里,这一次甚至直接将少年小半个身子都拱出了被子。
名取躺下来的时候,不再只是握着那只苍白细长的手。
他将少年报过来,放进另一个被窝里,将枕头轻轻地塞到他的头下,轻轻地抱着他入睡。
英俊的万千人追崇的演员,尽管也同样很累了,却在淡淡的灯光下,微笑着温柔注视着少年的睡颜。
“梦到什么了,傻瓜……”
睡梦中的少年如同平常一样,微微地蹙着眉头,仿佛总是在烦恼。名取伸手抚开夏目贵志眉间那点蹙起的纹理。
“明天不管出现什么妖怪也别管了,好好玩一天吧——我们一起。”
叫夏目贵志的少年,在温暖的梦里,看到一场绝世的大雪。纷纷扬扬,纷纷扬扬。
不知季节地点的天底下,猫先生笨拙地奔跑在白色的雪幕中,很快消失身影,又很快从白色的世界中出现。
梦里有一大群妖怪,簇拥在雪地燃烧不熄的篝火旁,喧闹地嬉戏。
梦中属于雪的世界里,远远的有长发的穿高中制服的少女,高傲而青春地咯咯大笑着,牵着身边妖怪的手。
他站在镜头之外,看那一场自己无法参与的遥远的盈满白茫茫的盛宴,终于觉得快乐,终于也觉得孤单。
他垂着头,心里突然突突地跳的疼痛,想要说什么,嗓子却如同被堵塞了,艰难地发不出任何音符。
“你不是属于那里的。”
梦中传出熟悉的男子的声音。
“……回来……贵志……”
他是属于哪里的谁的呢,谁知道呢,只是那声音逐渐清晰,伴随着身体被轻微的晃动,那一场霸占了天地视线的景致逐渐地消失不见。而后,夏目贵志睁开了眼睛,看到头顶上男人温柔关心的神情,感到自己双眼眼角一路的湿意。
那场梦,终究不是他的,夏目铃子,从来不存在于他所在的岁月。
只是他知道,他终生也会找寻,关于她曾经行走的轨迹,关于他的外婆的一生,如同那一场降落于浩浩天地的夏之雪,在真实的时空里,永不停歇地下在只属于它们和她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