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他
暑假快到尾声。
骄阳终于有了衰顺的势头,但仍然让人有点烦闷。所以西村建议进行凉爽的山间班级合宿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地点就是离村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那座山林里。据说里面有间类似疗养院的度假村,(小切想起了挪威的森林了)连很多城里人都千里迢迢跑来修养生息呢。
我嘟哝着“这天气我可不想泡温泉啊”一边慢腾腾地收拾行装。塔子阿姨却接了话:
“听说那边只是避暑为上的啦,有高档的游泳池倒没有听说有温泉喔。来,拿去!”
说着递上了刚刚晒好的衣物,已经叠得整整齐齐了。
我有点害羞而拘谨地,双手接过,用敬语说了声谢谢。
“你这个孩子,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客气啦!”
塔子阿姨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我还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心中,却是暖暖的。
因为拥有大概是继承自外婆铃子那儿的能看见妖怪的能力,我小时侯往往说出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被认为是骗子,是想要考说谎来吸引别人注意的孩子。但是对我来说,那些千奇百怪的妖怪,确实的的确确存在并且影响着我的生活的。所以,自从幼时父母死后,我就过着在各种亲戚间辗转来去颠沛流离的生活。每个家庭都觉得我是负担,是包袱,最后只等时限一到就好吧我甩给下一家人。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早已学会忍耐这种这种伤害了。
否则又要如何生存下去?
直到现在,来到藤原夫妇家。
我一直觉得,塔子阿姨实在是好得过头了,尤其跟之前的亲戚们比。我几乎从来没受到过这般的关爱,就连这次合宿,她都因为觉得“志贵有好朋友了!志贵要和朋友一起去玩!这才是青春期男生该做的事嘛!”而替我兴奋不已,不,甚至比我还要兴奋。虽然只是两天一夜的小度假,她却提前了一个星期采买准备,食材啊要带的东西啊。自己虽然表示不需要这么劳顿,却被投以责怪的目光说“那怎么行!这么难得的合宿!”除了接受她的好意,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为她做更多了。
以后吧,以后一定要报答。
“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别落下东西哦!”
塔子阿姨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走到了玄关。
“恩,都带着呢。”
我示意性地晃了一下背着的大背包,沉甸甸的,真不知道塔子阿姨到底放了多少东西进去。
“那么,一路顺风!”
塔子阿姨笑着站定了脚跟。
“嗯,我走了。”
我换好鞋子起身。
“啊对了……志贵不在这几天,小猫还会过来吗?今天从早上起就没看见它了呢……”
塔子阿姨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不用管它啦,饿了的话自然就会出来的。我出门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猫”是说的猫先生。
哦对了,还有猫先生。
是来到藤原家之后才遇见猫先生。认识外婆铃子的大妖怪,原来的名字叫斑,被我撞开了封印,从此就以保镖的身份寄身在招财猫中跟着我,可是,目的却是在等我生命终结之时,占有那本外婆的遗物《友人帐》。
那上面记载着当年被外婆夺走名字的妖怪,有了这本《友人帐》就可以控制它们。
不过,我心想,等我死了的时候,这本《友人帐》上还剩几个名字呢?
因为我现在一直做的,就是归还当年那些妖怪的名字。
我并想控制他们。
一路上本来想打盹,不过西村和笹田在车上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吐糟不休,实在是太可怕了……一直到抵达目的地进入房间为止,才终于听不到两人噪杂的声音。
“啊——!累死了!”
把沉重的包甩在榻榻米上,我呈大字将自己平摊开来。
“好痛!”
声音闷闷地从包里传来:
“混蛋小子你想杀了我吗?”
我惊得跃起,扯开包拉链一看,果然那只肥猫滚了出来。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哼哼哼,这当然是我身为保镖的责任感使然!”
“责任感是你个头啦,你就是想来玩吧!……等一下,这包里原来的东西呢?”
“那堆食物?我没有扔掉哦喔,我吃不下了剩下的全扔你房间了。”
哦上帝……我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塔子阿姨看到的话一定会生气又伤心的……
“你这只混蛋肥猫啊啊啊啊——!!”
扯起空包就甩了过去,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它。
“喂你干什么……!喂喂!我可不是好惹的!喵哦!!”
于是房间里一人一猫,哦不,一妖开始了激烈的追逐战,期间间杂着“肥猫!”“蠢材!”“果子狸!”“娘娘!”等低次元争吵……
楼下,还在互相斗嘴的西村和笹田同时被楼上的响动打断,两人同时抬头看了一眼,发出了感叹。
“……楼上的是夏目吧,真吵。”
“一个人也吵得起来,不愧是夏目呢。”
“……班长,这是我今天以来第一次跟你意见相同呢。”
等到终于安静下来,已经是西村在楼下叫着“夏目你再不下来我们就扔下你不管咯!”的时候了。
我顶着一张挂着猫抓痕的臭脸走下楼来,胳膊下挟着样子好不到哪去的猫先生。
“喂夏目,你就这么喜欢这只肥猫吗?出来玩还带着它?”
西村好奇地询问,而那只被提到的“肥猫”则挥舞着四只肥爪子向他喵喵地表示抗议。
“才不是我想带来的,是它自己跟来的啦!”
我仍是一张臭脸。
“这样啊……既然来了,那就还是好好相处吧,你说是不是?小猫猫?”
笹田走上前,微笑地摸了摸猫先生的头。
可惜一人一猫,斜着角度对视了一秒,结果却是同时“哼”一声,同时扭过了头。
西村早就已经没注意猫先生的事情了,他兴奋地宣布着:
“接下来一直到晚饭前都是自由活动时间!但范围只在这间度假村里面哦!放心啦,这里够大的足够玩的啦,嘿嘿嘿!”
然后又低沉着说道:
“但是老板叮嘱不要跑太远哦,这里啊,可是有‘那个’传说的地方哦!”
笹田接了一句“那个是哪个啊”,我同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难不成是“那个”?
“没错!就是妖怪啦妖怪!”
说这话的西村难掩兴奋的表情,但班上其他女生确如他预料地尖叫了起来。
“我是从爷爷那听说的,据说这一带啊,曾经有过会吃人的妖怪呢!长着长角尖牙,一定要喝血吃肉才能活的可怕妖怪!乱跑的话会被吃掉的哦!!”
难得一次成为焦点人物,西村越说越得意。
笹田不放过挪揄的机会:
“哟,胡编乱造也要有个底线好不好,我听到的版本可不一样哦!奶奶说过,这边原来的确有家禽和动物莫名其妙就不见了的事情,也有过人受奇怪的伤,但我可没听说过妖怪吃人的事情啊!”
西村的大话被戳穿,连不由得红了,却依然强辩:
“真、真的啦!那妖怪可是真的袭击过人的,我爷爷说他见过的哦!”
“证据呢?拿出证据来啊?!谁死了?”
“我怎么知道啦!再说这也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好不好!我爷爷年轻时候听说的故事耶!”
……两个人又开始吵闹了,我正好借机跟北本打个招呼说想自己逛逛,否则难保不会被西村和北本一起拉去进行妖怪探险什么的,那才是我最不想要的。
“老师,这附近有妖怪吗?”
便随意地散步,边带点儿紧张感地,我如此询问着。
“我是觉得这里感觉有点怪怪的啦,但是却是很干净的感觉,可能有什么,但很安全吧,可能这次没我们出场机会了喔。”(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猫先生快速地移动着小短腿跟在我身后,(真是哆啦喵啊)边时不时左右嗅探着。
“这样就好,那么这次我们应该可以享受一个惬意点的假期了吧……”
听到这个回答我心下一阵轻松,嘴角也不由得挂起了笑容。
这里还是非常美丽的地方,深山中几乎感受不到阳光的灼热,穿过重重林叶投射下来的光线无比的轻柔透明。还带着健康的香气。风的温度是凉的,适合皮肤,而深山中独有的清雅氛围,此刻也将我全身包围。
真的,很舒服。
不由得就走远了点,只为感受这种清凉的绿意。反正,还能看到小屋的范围,应该还都是在度假村里面吧……
“谁?”
无论是我还是猫先生都吓了一跳,为什么这里会有人?
循声望去,前面那间看起来非常古老的小宿屋前面站着一位但茶色头发的青年,正用惊讶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铃
子……?”
一瞬间,思绪仿佛排山倒海似的涌进我的脑海里。
“什么!……咕唔……好难受,这些是什么?……记忆……?谁的记忆……?关于谁的?……外婆?啊好难受……唔啊啊啊啊啊……”
再也受不了了,我叫了一声,昏眩过去。
“夏……夏目!”
仿佛已经也受到很大的冲击,猫先生已经恢复成了巨大的妖兽斑的形象,但他对此时的情况并不足够了解。
“空间扭曲了?这是谁做的?那个人是谁?他的目的果然是《友人帐》吗?这些记忆又是些什么东西啊!啊啊啊不管了!一击把一切都切开吧!混蛋小子,吃我一招!”
说着斑冲那个人直扑了过去。
不过它失败了。
空间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复了正常,而斑的妖力一瞬间也被抑制了,他越过了那个人的头顶,直接撞在了小宿屋的外墙上。
“可恶!混账啊啊啊!等着老子来收拾你吧!”
斑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挥舞着爪子。
“十分抱歉,刚刚一时想起故人,没控制住自己的思绪让他们跑出来了,让你们两位受惊了。”
这个人很轻易地接受了“猫会说话”的事实,更可怕的是他还能使用力量,这到底是什么人?”
还没等猫先生问出口,我已经轻轻呻吟一声,醒转了过来。
那个青年轻柔地扶起我,问:
“不要紧吗?”
我看着他,总有一种一样的熟识的感觉,但以前分明没见过他的啊。
“你是谁?”
青年笑笑,说:
“大家都叫我泉先生。”
SIDE:它
泉先生是妖怪,好像不需要解释太多,因为他自己也很快地承认了。
“我是妖怪。但你们也看到了,我没什么妖力。”
我和猫先生都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连问话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他为什么在这里?他认识铃子吗?他的目的是《友人帐》吗?
还好泉先生发了话:
“你不是铃子。但你有跟她一样的气味,你是谁?“
“我是他的孙子,夏目贵志。奶奶的话,很多年前就死了。“
这个回答已经在无数次和妖怪的邂逅中回答了无数次,所以早就说得顺口了。
不过,和其他妖怪的反应不同的是,泉先生听到我说奶奶死了的事,没有感叹,也没有惊讶,而是用了一种带着悲哀色彩的面庞,轻轻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死了……在你们人类看来,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再次疑惑地看了一眼猫先生,猫先生也觉得奇怪地跟我对上了眼睛:他知道铃子死了的消息,为什么不来抢《友人帐》?
猫先生压低了声音移动胖胖的身体靠近我问:
“《友人帐》上没有他的名字?”
我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我没有见过这个名字。”
猫先生点了点头:
“恩,那么泉先生这个名字就一定是假的,但只要他的名字在《友人帐》上,你就集中精神找找吧,你能找到的。”
“不能的哦。”
打断我们的人是泉先生,我和猫先生都是一惊,猫先生立刻弓起了根本看不出来的肥胖身躯表示出了敌意,但泉先生却微笑着继续说:
“我的名字,不在《有人帐》上。”
我依然困惑。
“那你对《友人帐》有什么想法呢?你又是怎么认识我外婆的呢?”
泉先生的目光又变得温柔起来:
“你外婆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了。来,手给我。”
说着,他向我伸出了手。
猫先生有点紧张地按住了我正要伸出去的手,用威胁的口吻说:
“你想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你这样的妖怪我一口就可以吃掉,别打歪主意!”
泉先生笑了,笑声却带着有一种小妖怪不该有的威严感:
“斑先生,我不会伤害铃子的孙子的,我只是觉得,用说的不如直接用看的快。”
说着已经自顾自地,拉起了我的手。
有一刹那的昏眩,仿佛一道白光闪过,但是我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了不属于我的记忆中的景象。
是泉先生的记忆?
仿佛还是这片森林,昏黄的夕阳斜照,有乌鸦飞过的嘎嘎叫声。它们被惊动得飞起,而带着树叶草丛的沙沙声穿越而来的,是一个衣服破损、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瘦弱小女生。
她在疾速奔跑着,却没有避开脚下葛藤的纠缠,在泉先生的眼前,啪地摔倒了。
坐起来,他咬着牙在颤抖,声音弱不可闻:
“什么嘛……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没有说谎的啊,那个女人明明就在那里啊……看不到的人是你们,但为什么要受责骂的人是我呢?我不要回去了……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颤抖的声音渐渐放大了:
“明明我没有说错,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挨骂的是我?那些不管是妖怪也好什么也好的东西,就是存在的啊,你们看不到又不代表没有!为什么要欺凌我?我做错了什么,不就是告诉你们世界上存在着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吗!我没有错!”
女孩的头渐渐抬头起来,看着那阴沉的暮色天空,“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很大声,中气十足,也很久,知道快要看不见森林中的道路。
泉先生靠近了一点,夏目听见泉先生的声音在说:
“那个女孩子是铃子,因为看得见妖怪而被同学欺凌的铃子,也不被大人相信的领子。我恨好奇,也因为她的哭声感到厌烦,我也不知道我是想去安慰她还是想去伤害她,总之,我向她靠近了。”
不过,铃子却不是那种软弱得需要安慰的孩子。
“滚开!管你是什么妖怪,离我远点!偷窥狂这是恶心!”
察觉到什么在靠近,铃子突然转过脸来对着它大骂。然后,扯起脏脏的水手服的下摆胡乱地擦了擦脸,抽噎着,站起身,慢慢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了。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啊。”
泉先生的声音又想起。
“所以她再怎么讨厌,再怎么厌恶,仍然还是得回到那个家里去。她没有别的容身之所。”
我有点沉默。
叫我如何说得出来?我何尝没有过这样的爆发,这样的挣扎?原来,自己经历的痛苦,不过是历史的重演。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
泉先生的语气,带着一点黯然的感叹。
“后来,她隔上一段时间,还是会跑到这么遥远的森林里来,有时候,带着伤,有时候,只是短暂的离家出走的样子,有时候,她还会在这片森林里收拾几个妖怪,带着放肆的笑。她的传说很快就流传到这边,那个强大的小姑娘,把我们妖怪耍着玩,夺走我们的名字,使我们成为她的部下。”
场景走马灯似的闪回而过,铃子身手矫健地在森林里穿梭,笑的声音比当时她在这里哭一场的时候还大,狸猫、狐狸、小地精,低等的妖怪被她肆虐玩耍,即使有凶狠一点的妖怪,也敌不过她手中的金属球棒。她渐渐长大,从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快进一般,就变成了高中生,穿着带有短领结深蓝色水手服,却依然赤着双脚,坐在树上。
而泉先生,始终在一旁,看着。
我有一点迷茫,自己看到的,是发生过的景象,还是泉先生眼中的事情?铃子外婆的那种张扬与闪耀的身影,仿佛带着光芒一般,是这片郁郁葱葱的幽凉森林中,唯一耀眼刺目的太阳。
果然,是和自己不同的存在。
被排斥,被欺负多了,我学会的是忍耐和沉默,无论是人还是妖怪,保持距离独善其身,起码能够平静的生活,没有再指望其他了。
但外婆不同,她不甘寂寞,不甘被欺凌,她始终奔放而自由,让自己燃烧的生命力找一个出口。她的脸,始终仰着,向上看。
多少让我有点羡慕,甚至,有点嫉妒。
因为自己只能沉默地接受这一切吧。
不过,还好。有了猫先生之后,自己也多少有了些改变呢。
想到这里,我不有得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猫先生的背。莫名的,就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就像是铃子的睡脸一样安心。
似乎就是身后小木屋后面的那棵树,铃子爬到了树冠上,撕扯掉多余的枝叶,为自己的午睡铺了个温暖的床。
泉先生靠近了,看她睡得安详,似乎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就这么看着好一会,心中,似乎都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那似乎不是秋日阳光和煦温度所带来的错觉。
心里叹了一口气,泉先生转过了视线,准备离开。
“喂,大个子。”
身后的铃子突然说话了。
“你一直都在看着我吧。”
没有回头。
“每次来这边都有种熟悉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哪个妖怪,你也不出现,这次被我逮着了吧。”
没办法,泉先生转过身,看见铃子笑眯眯的脸。
“我是铃子,夏目铃子,要不要同我玩个游戏?”
“不,我不要同你玩游戏,输了我也不会把名字给你,赢了我也不会吃了你。”
泉先生的回答轻快爽利。
“切,真没劲,看样子你知道我啦。”
铃子的表情一下子转为无聊、接着又很不满地嚷嚷起来:
“你干嘛每次都不出来啊,我一直觉得这边有个大家伙,一直都没找到,所以才时不时跑来想找你玩啊!”
泉先生摇了摇头,说:
“我要是早就出来了,说不定你就不会再来了。”
铃子诧异地一笑:
“你这个妖怪真有意思。”
泉先生也笑:
“彼此彼此,我也觉得你很有意思。”
“所以才没吃了我?”
铃子问得很尖锐,可脸上却带着笑:
“都说东边深山有大妖怪,每年都有人畜在这失踪,长着长角和尖牙的大个子可怕妖怪,但我觉得你并不怎么可怕嘛。”
铃子带着笑的眼中映出泉先生,是个跟这棵百年古树一般高,头上长着一根银白色尖角的青色妖怪。
泉先生露出尖利的牙齿一笑,说:
“原来你真的是来找我的,不胜荣幸。找我干嘛啊?”
“打倒你,让你做我的部下!”
铃子双手抱胸,傲气十足地抬首回答道。
泉先生吃吃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啊,我可是很强的。”
铃子的眼中闪耀的光芒更加的明亮了。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很强。
泉先生还是摇了摇头,说:
“铃子,你觉得要跟一个活了千年的嗜血妖怪打一架比较好,还是跟它做个朋友说说话比较好?”
一直强势坚定的铃眼中突然有了犹豫。
泉先生依然笑着,向铃子伸出了他巨大的指头,指尖上,有一朵刚刚开的百合花。
“你可以叫我冷泉,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铃子的脸绷了好一会,终于绷不住了,接过花别在了头上:
“就算不是真名也好啦,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好啦就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于是开始了愉快的聊天。
泉先生讲了关于这片森林里的许多有趣的故事,每年的第三个月圆之夜是这片地区的百鬼夜行之夜,那时候森林各处的妖怪都会到山谷的深处那个小湖边喝酒:如果看到狐狸荒火的话就丢出油豆腐,这里住的那只九尾狐是个醉鬼,如果它跳起来接扔出去的油豆腐,手中拿的酒壶就会掉下来,那可是上好的狐酒:地藏菩萨是个瞌睡虫,想要叫醒他先得把他踹倒,否则供奉再多也是没用的……
铃子笑着笑着,也跟泉先生说了很多她遇到的妖怪的故事,不过,最后她还是问了泉先生:
“喂,冷泉,你真的吃人吗?”
泉先生沉默了一会,点头说:
“吃的。”
铃子陪着它沉默了一会,它接着说:
“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曾经有过部落,这片山林是他们生活的地方,每年他们都会到山顶,行祭祀,献上他们最好的猪羊牲畜,收成差的时候甚至童男童女,求得下一年的平安丰收。
“我就是他们供奉的结果。我不是神,这片山林本来没有神,但他们的祈愿总要有谁来接受,于是我就诞生了。
“每年我都会吃下那些血肉,增强我的力量,但我也会尽量稳住山脉,保证土地肥沃。
“后来,他们还是渐渐迁走了,渐渐再也没有人供奉了,但我还在,我还活着,我必须喝血吃肉才能维持力量,虽然没有人需要我了,但我还不想死,我还在守护这片山林。
“好在我需求的也不多,一年吃一些动物,一两个过路的人,也就够了,看谁倒霉吧。”
铃子还在沉默,泉先生继续说:
“其实我也很久没吃了啦,你看我可都有千年修为了,不吃也能活,我也只是习惯而已啦。”
铃子噗嗤一下笑了:
“你吓我,我还以为你真的打算吃我呵。这片山林哪里有人来啊,除了我,动物也就些兔子狐狸和小松鼠,你这么大个子哪够你塞牙缝啊。”泉先生就跟着嘿嘿嘿地笑了。
“不过……”
铃子接着说:
“这边好像就要开发旅游度假景点了,以后会有很多人过了吧。”
突然停止了。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不继续了?
“泉先生,泉先生,怎么了?”
泉先生也呆着,然后收回了无神的目光。
“对不起,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我正想问,猫先生却说话了:
“说起来,我倒听说过这个度假村建设的时候发生过一起工作人员受伤的事,难道是那件事吗?”
泉先生沉默,猫先生却不放过他继续说:
“那个男人在指挥工人开挖山体的时候被疾风卷走,等人们在山谷深处找到他的时候他半身是血,伤口仿佛是巨大的齿印,醒来之后他就一直说胡话,什么长角尖牙的妖怪什么的,是你吧?所以后来原本要靠着山脉建造的度假村移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泉先生声音低沉: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一带的妖怪都知道——因为救下那个人类的就是;铃子啊!”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空气凝重的两只妖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良久,泉先生叹气:
“没错,在铃子告诉我后不久,就有工程队来到这里了。人类要做什么我本来管不着,但惟有那条山脉不能动。那里有这座山的‘气’,破坏了它,这片森林大概都要被毁了,地质灾害也会发生。我好歹在这里守护了千年时光,这样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我绝不允许它发生。
“吃一两个无聊的人类我一直都觉得没什么,也是必要之事,所以我就掳走了最碍眼的那个,跑到我常来的山谷,但我没想到刚好那天铃子来找我。”
景象又恢复了。是愤怒的铃子的脸。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不吃也能活吗,那就别吃啊,你以为生命是什么啊!无论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个动物都在努力活着啊,不要因为自己的强大就随便夺走别人的生命!”
泉先生却说:
“我想吃就吃,我是妖怪啊,我又不受人类的道德约束。”
铃子生气地大喝:
“不准吃他!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吃他!”
泉先生默默地放下那个昏迷很久了的人。
铃子瞪着它,然后转身离开去找救援。
泉先生看着她跑开的背影,有一点哀伤。
“冷泉。”
铃子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以后别再杀生了。”
泉先生笑了:
“我是妖怪啊,铃子。我是妖怪啊。”
SIDE:她
“从那以后,铃子再也没有找过我。”
泉先生语气中的感伤再也掩盖不了。
我也只有沉默。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灯火星星点点,西村北条他们大概已经开始准备晚上的活动了。
忍不住还是问了:
“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告诉外婆你是在保护山脉!”
泉先生苦笑:
“孩子,告诉她又如何?让她为难吗?还是让我更难受?她是人类,我能期待她来跟我一起保护这片森林吗?这都是跟她没有关系的事吧?再说,告诉她又能怎么样?人我已经伤了,她难道会为我去跟人类解释吗?怎么解释?告诉他们山林有妖怪,妖怪要保护山脉?有人会信吗?我告诉她,反而让她为难,反而让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我还是不忍:
“但这样的话,外婆就会误会你了啊!”
泉先生还是温柔地笑:
“不愧是铃子的孙子,你甚至比她还要温柔啊……我因为她的温柔而不告诉她这件事,就是害怕她知道了为难,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却让你替我担心了。不过,”
泉先生呼出一口气。
“我是妖怪,没问题的。虽然她不来找我玩了让我有点寂寞。但我是妖怪嘛,所以不要为我担心了。”
说着,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好了,回去吧。都这么晚了,有空的话你也可以来找我玩哦。”
“可是……”
我总觉得还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但此时远处传来了西村的声音。
“喂——夏目——你跑到哪里去了——?吃——饭——了!”
我提高嗓门回答:
“我就来!”
然后回头说:
“泉先生,我明天再来看您。”
泉先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猫先生离开前,凝重地看了泉先生一眼。
“就是今晚了?什么都不说真的没问题吗?夏目那小子可跟
铃子不一样。”
泉先生笑了笑。
“我知道他跟铃子不一样,看到铃子有这样好的孙子了,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猫先生再看它一眼。
“哼,随便你!”
转身离开了。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泉先生。
梦见了外婆跟我聊泉先生。
“志贵,能不能帮外婆一件事?”
认识泉先生,原来是我最高兴的一件事。
是的,没有同龄人当朋友,被大家惧怕厌恶,而妖怪却只能拿来消遣。朋友这个词,对于我而言是多么奢侈。
只有那个奇怪的大家伙,虽然看起来凶狠,但却有一种神奇的感觉,莫名其妙让人觉得安心,即使一直都感觉被它注视着,被这个传说中凶狠的妖怪注视着,也不觉得害怕。
它说要和我做朋友,它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但它却伤人了,它说,它是妖怪,所以必然会伤人。我的确没有办法,用人类的道德观去约束它。
我生它的气了,我再没去找过它。
我把它当朋友,但我没办法忘记,它还是一个妖怪。
会伤人的妖怪。
其实并没有恨他到死的地步,只是刚好没多久高中毕业,就离开了那里,去了别的城市,再后来,嫁人生子,再怎么和人合不来,也还都处于这个社会之中。偶尔还继续找找妖怪的麻烦,寂寞这种事就这种事就这样被消遣掉了。
但是却始终还记得它。
即使它是伤人的妖怪,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去消灭它的想法。不是因为它太强大,我有信心胜过它,只是……从其他妖怪那听来的消息终究让我不安了。
关于那座山,关于那个山脉,关于那个再也没有吃过人或者动物的大家伙。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通原因,它说了,它是妖怪啊。它要保护那座山,它要喝血吃肉,那是它的生存方式不是吗?或者,它骗了我?关于它是妖怪还是关于它的传说?它骗了我什么?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但太晚了,已经病得快要死的时候,有一天看着病房外姣好的阳光,想起遇见它的时候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问它‘要不要跟我玩个游戏’,然后……我明白了,然后它就骗了我。
它说它不会把名字给我也不会吃了我,它的确没吃了我,但它却把它的名字给我了。而且还是真名。
轻描淡写地,就把妖怪最重要的真名给了我。‘你可以叫我冷泉’,说得如此轻易,却给我了不使用《友人帐》都通过说话,通过言灵来控制它的权力。
我不知道,我以为那是假名,这只强大的妖怪居然这样就把它的真名给了我,我根本想不到。
然后它还在骗我,说它不吃人也可以,但如果不吃这些它唯一当成粮食的生命,它又能活多久呢?——在我说了‘冷泉,以后别再杀生了’之后。即使它饿了,它想吃,它也被言灵束缚而不能吃了吧。
我也没想到。所有妖怪在提到它的时候都敬称它为泉先生,只有我一个人大呼小喝过它的名字,冷泉冷泉,背我下去,冷泉冷泉,给我弄点水来,冷泉冷泉,下个月这个时候再在这里等我吧。
但它到最后还在骗我……不,那不算骗,它没回答我,但它说‘我是妖怪啊’,我就以为它是说它必须要吃人吃动物,可是,它的意思,是它是妖怪,所以必须会遵从我的言灵的控制。
它就是这么骄傲却又这么无私的,选择了把它的性命交给了我。而我完全不知道。
“贵志,帮外婆去跟它说一声,对不起,以及,谢谢你。”
梦醒来的时候,我摸到自己的面颊湿湿的。
天已经大亮,这个梦做得太久了。
我爬起来披上衣服就要出去,猫先生问:
“你去哪?”
我说:
“去找泉先生。”
“别去了,你找不到它的。”
我惊讶地停止了动作,回头问:
“你说什么?”
猫先生看着我,说:
“妖怪的寿命虽长,但也得看什么妖怪。像它这种本来就是因为人的意念凝聚出来的妖怪,如果没有办法不断给自己补充能量,很快就会死的,他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吃过东西了,妖力连给它维持个形态都难,所以它只能以体型小的人类来伪装,撑到昨晚就差不多了,现在它估计已经化为微风了。”
“怎、怎么会……”
我说不出话来……
“不行,我还是要去找找看,外婆有话要我传达,我不能不说!”
我还是冲了出去,猫先生跟着。
“铃子托梦给你了?她要说什么?”
我断断续续地把梦给它说了,喘着气跑到了昨天分别的小屋边。里面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泉先生——!”
我大声地喊。
“泉先生——!”
只有回音在回答我。
忍不住也用上了它的真名:
“冷泉——!出来——!”
任然只有风爽爽地刮过。
我这才相信,它已经不在了。
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在为它难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告诉外婆你的事呢?为什么你要把名字给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把名字给他?为什么牺牲自己?你明明到最后都还在想念她,你明明一直都在关心她的事,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呢?”
猫先生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你还不明白吗?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它是爱着铃子啊,当然不会说啦。”
我愣住:爱?
猫先生叹口气:
“冷泉这是个傲娇的家伙呢。(喂喂 这里用这个词不合适吧)昨天你没看出来吗?它可一直都在看着铃子的啊,说起来很不好意思,但被铃子欺负过的妖怪,其实都很喜欢铃子的,它也是啊。只不过,它更无聊一点罢了。它不想变成‘部下’,它想要平等地爱她,所以它明明一早就给出了自己的名字,明明一直都是在听从了她的差遣,却不告诉她,到最后也是。不想让她为难,所以宁可让她离开自己,甚至自己死掉都无所谓了。“
“不过……“
猫先生停了一停,继续说:
“因为她也不在了,所以它也觉得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吧。“
我没有在流泪了,但心里却比为它哭泣时候还难受。
“爱?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它是妖怪,而铃子是人啊。铃子是知道的吧,所以,才会要你对它说谢谢。“猫先生说完这句,也不说话了。
我们就这样坐在这个小木屋门前,安静地坐到要出发离开为止。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默默不停地念着“对不起“和”谢谢你“,但泉先生已经听不见了。
其实也明白,就算泉先生轰轰烈烈地说了,事情依然不会有太大改变。铃子外婆还是会升学,还是会离开,还是会跟外祖父相遇,还是会生下妈妈的吧。泉先生的这份恋心,即使传达了,也不能算是给得出去,只能徒增两人的烦恼。
从头到尾,这都只会是一个悲哀的故事。无从开始,更不用提结束。
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是,起码,我知道了这个故事,在泉先生消失之前。而且,我大概会永远记着这个会爱上人,也因为人类而死去的妖怪,以及,外婆的“对不起”和“谢谢你”。
这两份温柔,我都会铭记在心。
但愿我不会误读妖怪们的心意,但愿我能理解它们的温柔,但愿我……能和这样温柔的妖怪成为朋友。
这样想着,我将怀里的猫先生抱得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