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罪~SEVEN~ VOLUME.5

1

天神殿的尖塔传出了向天界全境宣告正午时分的钟声。

潘朵拉准时地前往敲钟。

「希望这道钟声能够传递到天界每个居民的耳里……」

对身形瘦弱的潘朵拉而言,拉绳子敲大钟是件相当吃力的工作。不过,他却从来不曾将这个任务交代给其他神官。

宙斯身边的每一项重要工作都是由潘朵拉亲自执行的。至于其他像是杂务、或是责任重大但却没什么利益可言的守门警卫等工作,则是分配给别的神官。

钟声响彻云霄,仿佛在天界的半空中荡漾的波纹一般,飘到了原野的尽头。

对天使们而言,这道澄澈的音色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能提醒天使们时间的流动速度。

「大地的绿意增加了。接下来,丰饶的季节转眼即将来临……」

天界正逐渐迈向温暖的季节。

「嗯……站在那里的是……」

潘朵拉的视线落到了神殿的正下方,有一个天使正在那边举棋不定地来回踱步。

是希瓦。

希瓦虽然身为上位天使之一,但实在是不起眼到让人很怀疑他为什么会成为上位天使,因此,许多天使都离他远远的。

潘朵拉在得知希瓦被选为六圣兽的候补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不过,希瓦最后终究还是没有被选上。

这个闯入黑暗森林的天使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完全不受天神的信任。而他现在之所以会在神殿门前徘徊,八成又是想来提出什么差劲愚昧的提议吧?

「你觉得呢?帕尔。」

潘朵拉对停在自己肩上的分身问道。

「这个嘛……我对他实在没什么好印象,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每位神官的肩膀上一定会栖息着一只名叫帕尔的小动物。

这只小动物是天使在成为神官的仪式中,从身体剥离出一部分,借以向天神宣誓忠诚,如字面所示,是名符其实的分身。帕尔是一只全身覆满纯白绵毛,既小巧又软绵绵的生物。

帕尔可以收缩身体、藏身在衣领中,因此也能随着现场状况而临机应变,在神官的肩头上移动。

「不过,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天使。」

潘朵拉嘴角勾起了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

「你对他有兴趣吗?」

「以前是没有。不过,在圣灵祭的时候……」

「啊啊……你是指他为了解除犹达身上的诅咒,来到天神殿的那一次对吧。」

「没想到希瓦居然爱慕犹达大人到那种程度……」

在七圣兽的提案被宙斯狠狠拒绝之后,如果换作一般的天使应该再也不敢来神殿了,但当时的希瓦却一脸苍白地冲向玉座。

他在天神脚边拼命地磕着头,不顾一切地恳求天神。

而知道犹达被诅咒的天神在思考过后,提到了光之天体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光之天体似乎不是宙斯可以掌握的东西。所以,祂一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使用。

不过,由于这件事丝毫拖延不得,因此宙斯便将任务托付给刚、真、雷和凯的元素。最后,犹达总算是获救了。四圣兽的力量虽然巨大,不过,从宙斯口中问出天体所在地的希瓦也同样具有相当的热忱。

「不过,他应该不会得到回报吧……」

潘朵拉将帕尔放到了掌心中。

「就算如此,希瓦还是一心思慕着犹达大人,而且还不时做出惊人之举。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嗯——会吗?」

「总之,我们先去会会他吧。」

就算是那副德性,希瓦好歹也是个上位天使。只要好好利用的话,搞不好能从他那里挖到什么好东西也说不一定。再说,他还能替自己排遣一些无聊时间呢。

潘朵拉连忙步下尖塔,走向外门。

希瓦停下了脚步,咬着自己的指甲。

他到底在烦恼什么啊?远远看着这一幕的潘朵拉既同情他,又觉得这样的他不可思议得可爱。

「您怎么了吗?」

潘朵拉轻轻地碰了碰希瓦的手。

「噫……」

看样子,专心想着事情的希瓦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潘朵拉靠近自己。

「唉呀,我让您吓了这么一大跳吗?」

潘朵拉暗自窃笑着,希瓦则是狠狠地瞪着他。希瓦的喜怒哀乐一向表现得很明显,让正中下怀的潘朵拉差点大笑出声。

「干嘛啦?」

「唉呀,您的态度何必这么不友善呢?我可是担心您才会特意过来的呢。」

「担心?」

潘朵拉指向了耸立在神殿旁的那座尖塔。

「我在那里看到了陷入烦恼中的您。所以,就像这样……」

「我、我知道了。」

潘朵拉斜睨的视线让希瓦觉得一阵狼狈。

这个很少有机会和他人接触的天使,对潘朵拉的态度可说是毫无防备。

「您是来拜访宙斯大人的对吧?」

「为什么你会……啊……不、没有……那个……」

潘朵拉看到希瓦在神殿前来回徘徊——根据对方以往的行动模式来推测,一他下子就看穿了希瓦的意图。不过,他本人似乎觉得相当意外。

「您一点也不需要掩饰呀。」

「我才没有在掩饰!」

潘朵拉又往希瓦身边靠近了一步。接着,伸手挽住了试图向后退开的希瓦,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您根本就不需要这么生气啊。」

「我说!我根本就没有在生气!真是够了,你快点放开我!」

这个一向以自我为中心的冷淡天使在天界里处处受到排挤,只不过当事人似乎并不以此为苦,丝毫不介意单独行事。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可能热爱孤独吧?只要知道和别人一起度过的时间有多么快乐,希瓦应该也会有所改变才对。

「别这么冷淡嘛。我可是站在您这一边的呢。」

「什么!」

「不论是何时、什么样的场合……我都会帮助您的。请您要记住这一点喔。」

潘朵拉照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进攻。

虽然在走到这里之前的短暂时间里便构思出对话内容。不过,两人的对话居然真的按照自己预想的走,这也是很难得的事。

或许希瓦比自己想像中的还好解决吧。

「什么叫帮助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喔。比您本人知道得还要更详细……」

「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您……不过,这只能靠您亲自体验才能明白……如何?要不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加深一下我们对彼此的认识呢?」

潘朵拉毫无顾忌、硬闯进希瓦身边的执著让希瓦的思绪一阵混乱。

「对您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个糟糕的提案吧?是吗……希瓦……」

「啊呜…………啊…………啊…………不要碰我!」

希瓦粗暴地甩开纠缠在一起的手臂,拼了命地逃开。

「希瓦走掉了呢。」

「是啊……按照我的计划走呢。」

刚开始先吓吓他,然后再含蓄一点地对待他,这便是笼络孤独天使的诀窍。

只要让他相信自己是能够理解他的人,他就会对自己敞开心扉了吧。

「你到底是想对希瓦做什么?应该不只是要打发时间而已吧?」

「没什么……我只是想跟他交个朋友而已。」

潘朵拉刻意地选了『朋友』这个说法。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可言吗?」

「当然罗。不然的话,谁要……」

「不愧是个谋士啊。」

「没这回事。」

神官难得离开神殿一趟,因此也很少有机会可以跟其他的天使进行交流。就这层意义而言,潘朵拉愈来愈相信希瓦绝对是个能够发挥功用的天使。

「啊……该是去陪宙斯大人喝茶的时间了吧?」

「是啊……我得加快脚步才行了。」

潘朵拉转过了身走回神殿内。

2

雷脸上露出了微笑。

「来,请喝。」

注入杯中的茶飘散出怡人的高贵香气。

雷在天空城的沙龙里泡的尽是些弥漫着动人芳香的茶。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找到这些茶的,看来他似乎暗藏着一些难得一见的干燥茶叶。

再加上圣灵祭时穿的斗篷,就近一起生活之后,才发现他是个身边谜团比想像中还要多的天使。

好想进他房间里去把一切的事实都给揭露出来。刚很难得地在心里偷偷拟着这种奸计。

「嗯~好香喔。」

凯才刚凑出鼻子而已,坐在大腿上的猫就跟着喵了一声。三只小猫咪不时会爆发一场凯的大腿争夺战。

获胜的小猫似乎便可以在那一天独占凯的大腿。

不过,凯有时候也会无端被卷入争夺战的风波中,一不小心就被抓出一堆伤口来。不管好坏,凯总是让人想露出微笑。

「对了,第四次的神官任

命仪式就快到了呢。」

真以中指将眼镜推回了原位。

「这次谁会被选上呢?……在圣灵祭那件惨事发生之后,被选上的人心境应该会很复杂吧。」

刚左手拿着茶碟,将茶杯端到了嘴边。

「恐怕只有知道那件惨事是肇因于宙斯大人肃清仪式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大部分的天使在神官的公告下,都相信那次是天神亲手惩罚了由异世界涌出来的魔物。」

这真是令人愤慨至极的现实。

在圣灵祭的隔天,神官们便出发到全天界去宣传了这个虚假的消息。神官们周全的准备工作固然令人诧异不已,但是,六圣兽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隐匿的内情就此被葬送。

「不过是个谎话,居然搞得比事实还像事实。真是让人有够火大的。」

刚话里带刺地嘲讽着。

之前,他一直不断的说服自己天神的独裁是给天使的试链,但是现在他的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

虽然对犹达的决心也曾有过微词,不过刚的想法其实跟犹达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相信什么,只觉得一切愈来愈混乱了。

「那些住在神殿里、在距离天神最近的地方侍奉天神的神官,现在反而是天使们最憧憬的吗?」

真是可悲可叹啊……刚冷笑出声。

「而宙斯却背叛了天使的期待……」

真凝视着远方,呼的一声叹了口气。

许多天使虽然对神所制定的制度不满,不过,他们同时却又希望能够更加地靠近天神。

天使们抱怨归抱怨,却没有想要违逆天神的意思。

所以,他们才会想要成为神官,在天神的身边侍奉祂……他们的心态应该就是这样吧。

只可惜就制度上来说,神官是从上位天使里面选出来的。不论中位天使与下位天使再怎么渴望,都不可能有机会被选上。

在这种时期任命神官,难道不会让天界的情势再继续恶化下去吗?

六圣兽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大了。

「我在犹达身上感受到一股悲壮的决心,可是我去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真寂寞地垂下了双眼。

「因为犹达身上背负着六圣兽之长的重责大任啊。圣灵祭的时候也是这样。即便魔物来到眼前,他仍旧毫不畏惧地与其奋战。」

「没错……当时他拼了命地想要救大家。就因为如此,我想他一定会把所有的悲哀与愤怒全都压抑在自己心里,这点真的让我非常地担心,如果他能够多跟我们说一些心里的话,那我们便可以和他一起同心协力地解决问题……」

真焦躁不已的心情深切地传来。与路卡在不同意义上和犹达保持亲密关系的真,一定有很多割舍不下的情感吧。

「犹达总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所有事情。」

雷将目光移往犹达在这张六人桌的固定位子。

犹达今天早上跟路卡出门进行训练,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太阳都已经开始渐渐西沉了,希望他不要太勉强自己才好。

「难道对犹达来说,我们不值得依靠吗?」

凯将手肘搁在桌上,双手托住了脸颊。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虽然我的力量不比犹达,不过,可还没弱到得和你相提并论。」

「你……你……你这样说未免太过分了吧!」

凯将刚的玩笑话当真,只见他一脸气呼呼地鼓起了双颊。在他大腿上的小猫咪山担心地喵喵叫了起来。

「我是开玩笑的,干嘛当真啊?」

犹达一定是因为不想将大家卷入,才会把早已做好去留的决定藏在心中吧。

他的意志愈坚决,嘴巴就闭得愈紧,犹达就是这样一个天使。刚也必须好好思考自己究竟该如何守护犹达、该在什么时候和犹达同心战斗才行了。

对六圣兽而言,接下来才是决战时刻。

刚一边轻抚着小猫咪的头、一边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里啊?」

「我去一下森林里……」

「啊——!我知道了,你今天也要去砍树对吧?」

凯说完露齿一笑。一副「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的表情。

「唔……意思虽然有一点不太一样,不过反正也差不多啦。」

「犹达和路卡好像每天都在岩山那边互相切磋的样子。」

两个人最近经常都是递体鳞伤,不难想像他们的训练一定是愈来愈激烈。他们努力到这种程度,最后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真大概就是心系着这一点吧。

「发生圣灵祭的惨事时也是这样。从那之后,就有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一直紧压着我的胸口。提高自己的能力就能找到救赎,这或许只是我自己的错觉也说不定,可是不这么做,我的心就是定不下来。」

「我也陪你一起去。」

真动作迅速地站起身。

「大概是因为最近一直在看书的缘故吧,身体都快生锈了。我也要好好锻练一下身体才行。」

「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雷边收拾茶具、边露出了一抹嗜战的微笑。

「我可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跟你去了喔。」

凯将小猫咪放到了地板上。

「算了算了……看来我又得当这家伙的护身符了。」

「刚,你说什么?」

「不,我什么都没说……」

看并刚和凯一来一往的斗嘴非常有趣。真的脸上也终于绽放出笑容。

练武的时候就得认真练武,不过,前往后山的这一段路程应该会是很愉快的时光。在刚一声『走罗!』的呼喊下,大家一起点了点头。

3

薄暮笼罩着中庭。

真仿佛在瞑想似的闭上双眼、拨动琴弦。

指尖不见丝毫紊乱地在琴弦上舞动着,流利的旋律在石板路上飘荡。

有个天使在拱门暗处侧耳倾听着这段优美的演奏。

那名天使在曲子告一段落时拍起了手。真的肩膀抽动了一下,立刻转过头去。

「犹达……」

「好久没听到你的竖琴演奏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从你一开始弹的时候。」

真专注在新曲的练习中,以致丝毫没有注意到犹达的存在,为此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而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这首曲子我弹得不是很好,为了改进这个弱点便认真地练了一下。原本是希望等练到自己能够接受的水准之后,再弹给你听的……」

「已经弹得很好了。」

「但是还不够完美。」

真告诉犹达,自己有一个地方弹错音了。虽然竖琴只是真的兴趣,不过,他不是那种会蒙混过关的人,可见他在背后一定是做了很多的努力吧。

「下次应该就能让你听到更完美的曲子。」

「我很期待。」

「没问题。」

真扬起了一个含蓄的微笑。

就像雷为了让大家拥有健全心灵而费心照顾花朵一样,真也全心全意地专注在竖琴的练习上,希望能为每个人带来一时的祥和宁静。

和他们比起来,我又做了什么呢……犹达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悲。之所以会花那么多时间在练武上,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嗜好也说不定。如果能醉心在某项事物中,或许现在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犹达,而他所做的选择、对待他人的态度也会有所不同吧?

那么一年前,他就不需要去打倒那个男人了。

「对了……怎么回事?你手上为什么抱着这么大一束花呢?」

「花坛上开满了许多色彩鲜艳的花朵,我是想说……可以把它们献给卡穆伊。」

犹达重新抱好了怀里的花束。

「这么说来,今天刚好是那个日子的一周年纪念日呢。」

「卡穆伊的祭日…………是我亲自用这双手杀了他,事到如今,我不觉得自己还能补偿他什么,只希望至少能供一束花给他……」

犹达已经坦承了自己对宙斯的敌意,所以对他而言,讨伐卡穆伊是个错误。永远都不忘记这份悔恨——便是犹达唯一能给卡穆伊的饯别。

「你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如果那个时候,在战斗中落败的人不是他而是我的话,那该有多好。我曾经好几次为了这件事深感后悔……」

「请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大家都衷心祈祷你能平安回来。大家都希望代表只能遵从宙斯大人命令的天使这个身分的你,在降临下界之后能够平安地归来。」

「谢谢你。听你这么一说,我的心情总算是轻松多了。」

「那么,我们……」

真的话还没说完,便从长椅上站起身。

「真……!?」

犹达被真仿佛倾诉般的眼神射穿,停下了动作。最近只要两人一独处,真偶尔会出现这种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般的态度。

真或许是心里头有什么烦恼吧,不过他从来都不说。犹达对此也感到非常烦躁,有时候甚至很想好好地责备他

,但是最后都忍下来了。

今天晚上,他可以按捺到什么程度呢?

「怎么了?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严肃?」

犹达很担心地将手轻轻放在真的脸颊上,真的眼睛看来略显湿润。

「请让我……和你一起背负。」

真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不管是你的痛苦、愤怒、悲哀,你的一切一切,都请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吧。」

真的脸庞近到犹达都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呼吸。犹达怀里的花束擦过真的衣服,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我看起来像是很辛苦的样子吗?」

「不,不是那样的……」

犹达伸手用指尖撩起落在真的眼镜上方的浏海。

「你是住为我担心吗?」

「是的……我一直都在为你担心……」

「我很高兴喔。」

那紧闭着的眼皮微颤着。睫毛在他的肌肤上投下令人不舍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像这样看着真,就会让犹达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的那夜。

那是遥远过去的事,也是犹达仍旧尊崇敬爱着天神宙斯的时代。

时值深夜。那一天,竖琴所弹奏的旋律溶入了寂静的夜色中。从那之后,犹达有好一段时间,总会在同样时刻听到相同的音色。

优美动人的旋律无时无刻牵动着犹达的心。于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开始期待着每天晚上的竖琴声。

不过,有一天晚上,竖琴声却迟迟没有响起。不管犹达等了多久,始终都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声音。

犹达再也按捺不住,他冲出了家门,往先前传来乐音的方向跑了过去。然后,就这么遇到了真。

当时的真因为琴弦断裂、无法弹琴而一脸悲伤。于是犹达对真说,希望他能在琴弦修好之后到自己家里来演奏。

犹达沉醉在竖琴的音色中,和真的相处令他如沐春风。对犹达而言,两人一起度过的时间非常有意义。他们就是一路这样培养出深刻的友谊,一直到今天。

「我总有一天会需要依赖你的,可是现在还没有问题。所以放心吧。」

犹达轻轻一笑,试图安抚真。不过,真却像是对此感到不满意似的,倏地睁开的眼眸中射出了一股反抗的光芒。

「总有一天……?就不能是现在吗?」

「不是不能……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犹达第一次看到真的情绪这么不稳定。

「比起我的事情,我更担心你呢。你不要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一个人烦恼,跟我说吧。如果仃仆么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犹达无意识地伸手环住真的腰。因为现在的真看起来异常地虚幻,让犹达忍不住有种是不是只要一放手,真就会崩折的错觉。

「不……」

真微微的缩起了身体。

接下来是片刻的空白,然后——

「我好像太过着急了,不好意思……」

真说完这句话之后,脸上表情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稳。

真到底在着急什么呢?如果我能够更了解真心里微妙的变化……犹达这么想着。今天晚上,真的言行举止都让犹达印象深刻,这让他非常的焦急。

总有一天,我们两人一定会更加了解对方的……犹达一边松开环在真腰际上的手、一边这么对自己说。

「不过,你要把这束花放在哪里呢?天界里有卡穆伊的墓吗?」

真优雅地转了个话题。

「其实,我有带了一把卡穆伊的骨灰回来。我把骨灰收在一个小盒子里供奉着。我要把这束花供在那里。」

犹达无法在天界里为卡穆伊建造一个墓,因此,他索性在寝室里帮卡穆伊立了一个最小限度的墓标。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去他的墓前参拜而已。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还是不要吧。如果被宙斯知道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件事跟祂无关,我要陪你去。」

真不让犹达有机会把话说完。接着,他热切地说出自己的决定:

「今天晚上,就请让我陪在你的身边吧……」

4

最近,天神宙斯的心情非常地差。

祂老是为了一些小事情就生气、甚至是怒骂神官。身为神官长的潘朵拉,被迫站在复杂的立场上。

就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宙斯都是绝对的存在。但祂如果再继续这样折磨神官,只会让神殿里的气氛愈来愈差。潘朵拉为此而感到十分地困扰。

再这样下去,潘朵拉身为神官长的能力很有可能会受到质疑。万一哪天天神的狂乱波及到自己,事态可就严重了。

副神官长卡珊德拉为了将潘朵拉从神官长的位子上拉下来,已经在私下进行策划,企图扩展自己的派系。

只要一个不注意,潘朵拉随时都有可能被自己的手下干掉。

他之前一直忍着,但今天非得让情况有所好转不可。如果天神心情不好的理由跟他猜测的一样,那他绝对有办法立即应对。

潘朵拉踏进宙斯的私人房间,准备进行自己的计划,同时兼作要务报告。

「您最近心情之所以不好,是因为犹达大人吗?」

「你说什么!?」

天神狂暴地将喝到一半的茶杯放回茶碟上。

「昨天我也一样派马车过去迎接犹达大人,但是他仍拒绝前来造访……」

宙斯被潘朵拉这么锐利地指出,刻意发出高亢的笑声说道:

「我的心情并没有不好,我根本不在意犹达的事。那家伙只是在闹脾气罢了。」

「请问原因是?」

「这个……我也不清楚。现在或许是他想要耍一下性子的反抗期吧。」

宙斯语意暧昧地躲过潘朵拉的追问。为了守护身为天神的尊严,宙斯刻意表现得像是对区区一名天使的言行举止根本不屑一顾。但是,这样的举动只是更加突显訑对犹达的执著罢了。

「犹达大人并不像您所说的,是个会毫无理由就耍性子的天使。众望所归的他立足所有天使的顶点,众人都跟随在他的麾下。所以……」

「闭嘴!这不是你该多嘴的事!」

宙斯用力地拍打着桌子。

「恕我失礼了。」

潘朵拉的用字遣词异常严厉。虽然害怕这样做会让天神情绪失控,但依照他的判断,这时候也只能把话讲白了

刚才说的话似乎起了点作用,宙斯的表情看来比较没有那么狰狞了。

「你只要尽好自己身为神官长的责任,为我尽忠效命即可。不准你再提起犹达的事。」

「是的……我对先前所说的话致上最深的歉意。」

潘朵拉一边深深地低下头、一边思考着今后该如何说服犹达这个当事者,让他前来神殿。

他边思考着,边开口说出自己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

「请问……您准备在接下来的神官任命仪式中,任命哪位天使为神官呢?」

一……我还在想。」

「您的意思是……」

「没有任何一位天使有资格进入我的神殿、成为神官,对我奉献无偿的爱。现在的上位天使全是一群废物,或许我不必再增加神官的数目了。」

宙斯说完之后啐了一声。

「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您觉得希瓦如何呢?」

潘朵拉的提议让宙斯像是看到了什么怪东西似的瞪大双眼。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虽然是六圣兽候补的其中一员,但他可是走进了黑暗森林啊。」

「那是因为他对感情十分专一。希瓦是个非常热情的天使。宙斯大人,您只要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我认为他或许能帮得上您的忙……」

「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是吗?」

「是的。不管交给他什么工作,只要是宙斯大人您的命令,他一定都会设法完成吧?我认为您或许可以期待他的表现……」

「我考虑看看……」

宙斯虽然是将潘朵拉的说词听完了,不过,看起来却是相当不情愿的样子。

「非常感谢您。」

就在潘朵拉打算从房里告退而行礼时,宙斯突然很意外地提起了一件事:

「之前那个希望之盒现在放在哪里?」

「我将它放在封印仓库中妥善保管。那里只有手持钥匙的我能进去,还请您放心……」

「是吗……」

宙斯深红色的眼眸中绽放出一抹不祥的光芒。

5

犹达决定要背叛宙斯。

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情他非得先搞清楚不可。就算现在能够避过这一关,他也难保将来不会后悔。

紧张、混乱、恐惧。和那个扰乱犹达思绪,满嘴不合理话语的人再度会面……

如果不和他再见上一面,犹达恐怕也无法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

光之天使为了在看不见月亮的夜晚降临下界,预备只身前往生命之泉掬取泉水。

「犹达大人。」

潘朵拉抢先一步挡住了快步走向目的地的犹达。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对方跟踪他呢?潘朵拉在通往森林的唯一一条通道的入口处出声叫住了犹达。

犹达的表情瞬间变得险恶,毕竟潘朵拉带来的消息总是让人不快。犹达觉得今天八成也是一样,在听他说话之前,就已经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抱歉,我在赶时间……」

「我也是。」

潘朵拉绕到了犹达面前,强迫他停下脚步。

「自从圣灵祭之后,您就一直无视宙斯大人的命令。祂要您每天都去见訑的命令,难不成您已经忘记了吗?」

「我记得很清楚。」

「那您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犹达之前也是一直以这样的理由拒绝潘朵拉的迎接。不过潘朵拉非常黏人,他有时候会在天空城赖着不走,昨天甚至还带来了贡品。

一年前——

犹达为了拖延当上天使长的时间,付出的代价就是被宙斯命令必须天天前往神殿觐见。

所以,犹达当时不曾缺席,他每一天都前往神殿去觐见宙斯。

不过,那是到圣灵祭前一天为止的事。在那场惨剧发生之后,他便做出了决定。

天使可以违逆神只。他再也不会感到迷惘了。

一旦眼前该走的路豁然开朗,他也就不再犹豫不决了。而他对宙斯的忠诚,以及反逆的恐惧也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宙斯大人真的非常想见您。」

「我并不想见祂。」

潘朵拉无视犹达的拒绝,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

「那么今天如何呢?这里离神殿并不远。机会难得,您要不要顺便过去一趟呢?」

「我刚刚应该说过我在赶时间。」

「别这么说,只要一下下就好……」

潘朵拉拉着犹达的手想要靠近他,不料脚尖却不小心被草丛给绊到,差一点就摔倒。

犹达其实大可以放着潘朵拉不管,不过,他还是伸出手撑住了潘朵拉。

「真危险。」

「因为草都纠结在一起。」

不论什么事都要找个借口。犹达嘲讽着这样的潘朵拉:

「你是因为穿着不习惯的衣服,所以脚步才会不稳吧。」

「或许吧……」

「你们神官在神殿里明明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服,出来的时候却穿得这么厚,你难道不会觉得难过吗?」

犹达常常觉得神官这个制度实在是相当地诡异。

神官一向只由纤细美丽的天使担任。在神殿中,他们身上只有缠着由生丝制成的布料,顶多于腰间再加上一条系带。看起来根本是衣不蔽体。另外,由于他们的胸口与背部都有一大部分暴露在外,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优雅。

不过,一旦离开神殿,他们就会换上整套服装,甚至还在外面披上长衣。

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实在太大,让犹达不禁为之傻眼。

「因为宙斯大人命令我们,在外面的时候要将肌肤遮住……我已经没事了,谢谢您伸手扶住了我。」

潘朵拉很快重新站好了身子。

「那么,我先走了……」

犹达马上就转过身去,潘朵拉见状又往他的背后追了上去。

「请您等一下!」

「你很烦耶。」

「我……是不是被您讨厌了呢?」

刹那间,潘朵拉的表情又回复到过去的样子。那张让人不舍又爱怜的脸庞。

还是说这只是犹达的错觉呢?因为下一秒,在他眼前的又是那个狡猾的潘朵拉了。

「请您告诉我,您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只要你是个神官,我们就一定会不合。」

犹达像是急欲将潘朵拉甩开似的,用字遣词非常地强硬。

「只要我是个神官……是吗?」

「没错,因为你是宙斯的走狗。」

「走狗……」

潘朵拉怯懦地低下了头。

「你因为侍奉祂而得到祂的宠爱对吧?你将自己的身与心都献给祂了对吧?你尊崇宙斯的力量,而宙斯则是爱你这张美丽的脸孔……我有说错什么吗?」

犹达用力地抬起潘朵拉的下巴,想警告他不要再继续跟着自己。

「我暗地里听说,成为神官的仪式,其实是彻夜进行的残酷仪式?」

「这个……怎么说呢……」

潘朵拉终于挥开犹达手指头的箝制,他的情绪明显受到了动摇。

「而为了避免秘密泄漏,那些没能撑到最后的天使便会被打落黑暗森林。这是真的吗?」

这是犹达之前去神殿觐见天神时,天神自己在无意间说漏嘴的。虽然天神立刻就模糊话题的焦点,让犹达没能听到后面的部分,但犹达从那时候开始,就做出了一个推理。

妖树诺拉或许就是没能撑过神官仪式的其中一名天使。他原本应该是要被打落黑暗森林的,但最后却因为某些原因而被变成一棵妖树、送到了地上。这一切当然都只是犹达的假设而已,不过,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真已经看完那本魔术大全了,但并没有在里面找到与妖树相关的记载。因此,犹达更加怀疑这是天神在暗地里秘密进行的事。

「你没听见吗?我在问你天使是不是会被打落黑暗森林。」

「我……我不能说。」

「原来如此,我不该问对宙斯宣誓要忠诚的你这种问题。」

这次是最后一次了。犹达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英姿飒爽地往前迈开脚步。

「您要去哪里呢?」

潘朵拉仍旧不肯放弃。

「生命之泉。」

「去取泉水?」

「没错。」

「难不成您要再次降临?宙斯大人知道这件事情吗?」

降临时不需要征求天神的同意。不过,犹达过去曾经有过不良的记录。

就算他提出了申请,天神也不可能会答应。只是就算天神会答应,犹达恐怕也没打算要去询问天神的意思吧。

「这次降临是我个人的意思,跟宙斯无关……」

「是吗……」

「想讲的话,就尽管去告状吧。随你便。」

犹达很干脆地丢下这句话,急忙踏上了前往生命之泉的道路。

潘朵拉终于吐出了差点就要哽住的一口气。

「犹达还真是个刚强的天使呢。」

帕尔站在潘朵拉的肩上,望着犹达逐渐远去的背影。

「我差点就被他的气势给压倒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能站着……坚强、贤明、美丽的天使·犹达……我终于能够理解宙斯大人何以对他那么执著了。」

「可是,犹达大人他……」

「是啊……他在疏离宙斯大人。」

「这是为什么呢?」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我想讨伐卡穆伊那件事应该就是导火线……」

潘朵拉依稀察觉到犹达在讨伐卡穆伊一战中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卡穆伊……?是那个卡穆伊吗?你也见过他?」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奉宙斯大人之命降临下界……」

潘朵拉试着翻开过去的痛苦记忆,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驯服不断忤逆天界的卡穆伊,让他服从我的命令……

那时潘朵拉才刚当上神官而已,宙斯便对他下达了这道严厉的命令。

宙斯在下这道命令时,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呢?祂应该也很清楚卡穆伊不是潘朵拉有能力战胜的对手。

这么说来,宙斯是希望他用蛮力以外的方法让卡穆伊改变决定罗?

可是,不管潘朵拉再怎么左思右想,都只能想到一个方法。就是把他自己的身体当成武器,直接投入卡穆伊的怀里……

不过,这就代表着……

即便背脊窜过一阵战栗,潘朵拉也不能违逆神命。他在悲痛地作出决定后,降临到狼族的圣地。

他先用自己带去的肉类让狼群乖乖听话,再与卡穆伊对峙。

「我知道统治这个地方的人是您,所以我来到这个地方。若是狼群起了骚动,恐怕会造成麻烦,因此我刚刚给了它们最喜欢的肉。现在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准备得挺周到的嘛。你做了这么多,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

潘朵拉将那时的卡穆伊与现在的犹达身影重叠在一起。两人都是毫不隐藏自己的敌意、绝不妥协地展露出气宇轩昂的架势。

潘朵拉便是始终都无法理解这一点。为什么他们能对支配世界的最高神只摆出那种态度呢?就算那是他们的信念,他们也不可能贯彻始终啊。

「这似乎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请您先让我进到您的房间里去吗?」

潘朵拉小心不让卡穆伊发现自己的双膝正在颤抖,脸上挤出了一抹艳丽的微笑。

「我可不打算让陌生的家伙进我家里。」

「别这么说嘛……卡穆伊大人,拜托您……」

「你这家

伙……到底有什么企图?」

卡穆伊立即提高了警觉,敌对之心完全表露无遗。

即使面对的是外表纤细瘦弱的潘朵拉,卡穆伊的警戒仍是同样做到滴水不漏。

「我并没有任何企图,纯粹只是希望我们两人能够心意互通罢了……」

「你开什么玩笑啊……!」

「我带来了一壶以伊甸园的果实酿造的酒,希望您能够……」

潘朵拉递出了一个小酒壶。不过,卡穆伊看也不看地就把酒壶给推了回去。

「不需要!你赶快滚回去吧。」

「卡穆伊大人……」

「你说你叫潘朵拉是吧?你回天界去告诉宙斯,不管祂使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服从祂的,我会永远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

「……您已经发现了吗……您知道这是宙斯大人的命令……」

潘朵拉紧紧咬住了下唇。

「你的手段简直无耻到我都快吐出来了。我看这壶酒里面八成也掺杂了什么用来魅惑男人的秘药吧?」

「那是……」

天神说果实酒能在潘朵拉觉得困扰的时候帮上他的忙,所以给了他一壶。潘朵拉知道下界的男人都喜欢喝这种酒,不过,里面真的如卡穆伊所说的,掺了什么特殊的药吗?

「真是可悲……原来你也是宙斯的走狗。」

「不是……我……」

「给你一个忠告吧:赶快离开那个家伙才是上上之策。」

那个时候的卡穆伊身上并没有传出任何的敌意。他的眼神里反而带着一抹悲伤,像是在袒护潘朵拉似的。

「原来还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啊。」

「刚刚犹达大人说我是『宙斯的走狗』,让我突然又想起了卡穆伊的事……」

潘朵拉再次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犹达他……再也不打算去神殿了吗?」

「那会让我很困扰的。而且,我也得将宙斯大人的心情安抚好才行。」

潘朵拉鼓起了最大勇气再度向宙斯进言,但是,结果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天神照例狠狠地修理了他一顿,下面的神官则是不断地向他抱怨。潘朵拉被卡在两者间,成了夹心饼干。为了能尽早从这个状况中脱身,他多多少少得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手段才行。不过,犹达的决心似乎屹立不摇,让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天使长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呢?自从提议任命之后,差不多也快过了一年时间了吧。我们应该把这视为犹达的拒绝吗?」

潘朵拉听到帕尔的低语,无言地点了点头。

「因为犹达大人根本没有所谓的野心啊。」

过去,路西法曾经在天使长的位子上展现他过人的雄威。

如果犹达的个性和路西法一样的话,应该会觉得天使长是得以自由操纵天界的最佳职位。

「虽然有领导能力,但是却没有欲望;有行动力,却又不工于心计……宁愿一个人背下所有的过错,功绩则全归给了团体——这就是犹达大人。」

「他和宙斯大人可说是完全不同呢。」

「是啊……所以才会水火不容吧。」

「究竟谁才是对的呢?」

「两个都是对的吧。所以,我选择站在宙斯大人这边。」

潘朵拉有自己要完成的野心,他想要拥有地位与权力。

现在虽然只是个神官长,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要天神给自己一个更高的职位。也因此他现在才会这么努力。

只是,愈往上爬,他必须舍弃的东西也就愈多。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有时候也会为潘朵拉带来痛苦。

6

生命之泉——

它位在别名为「树海」,天界最苍郁树林的最深处。分歧且复杂的道路在林中穿梭,而其中,只有一条道路是通往生命之泉的。

绳桥前面有一条小河,带着透明感的清畅水声潺潺流过。

水的深度大概到腰部吧。只要沿着散布在溪间的石头上跳过去,就可以在不弄湿身体的情况下越过这条河。

站在第一块石头上的犹达注意到有个身影藏在垂落着的枝干阴影下。

「跑来这种地方冲凉……?」

这条狭隘的小径不仅非常难找,更是通往生命之泉的唯一道路。严格说来,只有欲前往掬取泉水的人才会前来此处。

是哪个与众不同的天使会跑来这个不过是个通过点的泉水冲凉呢?犹达改变行进方向,朝着那个人影靠近。

河川附近的树木不多,只有从遥远高空投射下来的朦胧月光略微照亮了四周。

犹达借由月光看清楚来者何人,对方是跟犹达最亲近的天使。

那名天使以手掬起澄澈的泉水,仿佛是要洗净身上的污秽似的,把水泼到一丝不挂的肌肤上。

「是路卡吗?」

对方的肩膀震动了一下。平常总是绑起来的银发已经揭开,水滴从散落在背后的发梢滴落下来。

「居然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冲凉,你还真是个怪人耶……」

犹达笑着走进了河里,但是,路卡的样子看来似乎不太对劲。

「犹达……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是来取泉水的。你才是呢,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如果是要冲凉的话,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冲啊。」

路卡转过身去,避开了犹达。

「怎么了?你今天不太对劲。」

犹达一绕到路卡面前,路卡连忙又转向了另一边,于是他抓住了路卡的手腕,但路卡却粗暴地将他挥开,那手顺势打向水面,溅起了一大片的水花。

「今天晚上……放过我吧。」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从来不曾如此慌乱的路卡今晚的举止显得十分失常,让人怀疑他是否神经错乱,犹达自然也无法保持平常心。

他立刻想到的是移暗术所带来的副作用。光之天体应该将诅咒从路卡的体内全数吸走了才对,但是,如果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的话…

一股恐惧感紧紧掐住了犹达的意识,心跳激烈到只觉胸口一阵苦涩。

「拜托,请你让我一个人独处吧。」

犹达实在无法继续看着路卡扭过身子,试着想逃离他身边的样子,他从后面一把抓住了路卡的上臂。

即便如此,路卡仍旧死命地挣扎,但犹达却丝毫不肯松手。最后路卡像是终于放弃似的,抵抗的力道渐渐减弱了。

犹达硬是将路卡虚脱无力的身体转过来。但是,路卡就即使快要倒下,仍然不肯屈服。

「路卡……」

「不要看我。」

「为什么!」

犹达慢慢抬起了——路卡低垂的脸。

接着——

他的双眼捕捉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在路卡濡湿而黏贴在前额上的柔细发丝间,刻有一个陌生的印记。

「……你的额头上……」

犹达紧按着路卡的手一下子失去了力气——

「你为什么会被刻上这个印记?」

路卡是犹达自幼年时代以来最好的朋友。犹达一向认为只要是与路卡有关的事,他没有一件事是不知道的。所以,偶然间目睹到的这个秘密更是让犹达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

「你能不能简单说明一下?」

「你也知道的,小时候我的额头上并没有这种东西。不过,在冠礼式的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你说的一件事,指的到底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

路卡的眉间刻下了深深的皱纹。

所谓的冠礼式,是天使成长时非常重要的仪式。

天使和人类不同。当天使完成三个阶段的成长、公开被承认升级时,会在天神殿里面的「诞生之馆」接受神的祝福。

天使从天神的叹息之中得到爱,诞生在这个世上之后,叹息之壳会逐渐变大。最初的祝福便是打破叹息之壳,而幼年天使便因而诞生了。

在通过几个大事件之后,幼年天使就可以成为少年天使,而少年天使接下来又再成长为成年天使。

披着纯白斗篷的天使将一个个走到伫立在祭坛前的天神身边,接受祂的祝福。

随后,天使的容貌和能力会一口气改变许多。虽然每个人成长的幅度都不尽相同,但是,大家都能得到成熟的面貌、更加健壮的身体和崭新的技巧。

天使的习惯是在冠礼式前一天清洁身体后便上床睡觉,等隔天日出时再一起到神殿集合。

「那一天是冠礼式当天。黎明之前,我在草原上醒了过来。我不只失去了一整天的记忆,而且衣服还破破烂烂的,身上到处都是擦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也完全想不起来前一天晚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实在是束手无策,于是只好赶快回家。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的额头上有一块地方热热的,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照了一下镜子,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已经被刻上了这个印记……事情就是这样。」

这几年来,一直封印在额上的这个刻印,一定在大家看不见的

地方化身为灾厄,折磨着路卡吧。犹达深刻了解到路卡淡淡说出的话语中所包含的情感。

犹达一向自认非常了解路卡。现在却发现这全是自己的无知所带来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就连移暗术的事也是一样。

他根本就不知道路卡早已经学会了这招还不曾公开过的秘技。

他过去到底都是在看路卡的什么地方呢?犹达实在很厌恶如此肤浅的自己。

「你到底是怎么被刻上这个印记的?真的完全没有任何的线索吗?」

「很可惜,完全没有。而且,每当努力地试着要回想起来时,这个印记就会开始发热、抽痛。痛。」

「这就代表你的记忆被印记给封印住了。」

「恐怕是吧……」

犹达扶着痛心疾首的路卡来到一块岩石上坐下。

「因为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件事,所以,我刻意用布巾缠住额头,然后再骗人说这是在纪念冠礼式的到来,要和过去的自己划清界线……」

犹达还记得看到路卡额头绑着布巾出现在冠礼式时,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于是仪式结束之后,犹达便问路卡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时路卡告诉他这是跟过去划清界线的标记。由于的确很像是路卡会做的事,所以,犹达也就接受了这个理由。

「可是,你至少可以跟我说啊。」

我或许能帮上你一点忙啊……犹达无法掩饰心中的沮丧。

不过,路卡却说道:

「我很害怕,我害怕看到你的反应……如果连你也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这股不安让我说什么也无法坦白,直到今天被你撞见了……很抱歉……」

路卡太重视他和犹达之间的友谊了,所以,他实在没办法向犹达坦白自己的秘密。

月亮悄悄移动,落在路卡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换了位置。

他那头湿漉漉的头发慢慢被风吹干,如绢丝般的纤细发丝在空中飞舞着。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你难道不想探究真相吗?」

「我不打算放着它不管。不过,我的确是还在犹豫。」

「你害怕知道真相吗?」

路卡点了点头。

「在这个天界里,我因为某个不明原因而在额上被刻上了印记……一旦我尝试要回想,这个印记就会开始痛起来……必须以这种手段来封印的回忆究竟是什么……搞不好,我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的话会比较好……如果我硬是要挖掘出真相,那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想到这点要不害怕也很难吧。」

「所以,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这次换犹达了。如果再让路卡继续照顾他的话,那就太丢脸了。

「不管是辛劳、还是痛苦的事,都由大家一起来承担……我绝对不会放你一个人孤单的。所以,路卡……不要害怕,我们一起找出真相吧。」

「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路卡终于露出了笑容。

从河里上岸之后,路卡将衣服穿好,和犹达一起坐在草地上。

「虽然从来没有把头巾拿下来过,但有时候它也会让我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每常这个时候,找就会跑到这里来冲凉。」

路卡大概是认为只有抱持特殊目的的人才会经过这条小河吧。

不知是幸或不幸,今天晚上前去掬取泉水的决心成了犹达得知路卡秘密的契机。

「你要降临吗?」

路卡向犹达确认他此行前来的目的。

「是啊……」

「你的目的是?」

「我要去见路西法……」

「你是认真的吗?」

路卡一听反射性地转过了头。

「这是我在深思之后作出来的结论。」

堕天的最上位天使——路西法。反叛神的优美、尊贵的毁灭之子……

只因不愿天神宙斯将宠爱投注在人类身上,便陷害了神所喜爱的人类。

路西法对天神不久后做出的制裁燃起如火般的愤怒,于是掀起了一场战争。

天界被一分为二,爱憎之焰燃烧整个天空,许多天使因此而丧命。最后,路西法所率领的军队屈服在神的力量之下。

路西法虽然是天使,却不再拥有天使的资格。纯白羽翼已被染黑的他坠落了地狱。

这是犹达所知的故事全貌。宙斯永远是善、路西法永远是恶,这样的解释应该很合理吧。

不过,没流传下来的真相是否被埋藏在哪里了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路西法为何要将犹达引导至灭亡之村?这样岂不是前后矛盾?

难道犹达现在也还是被那个反逆的天使蒙在鼓里吗?可是,那双澄澈的双眼……

他那双毫无任何阴霾的透澈眼眸究竟在诉说着什么呢?犹达不得不去确认这一点。

如果下次——

两人再度对峙,犹达或许会被路西法吞噬。他或许会被路西法的威严压倒,然后被拖到地狱去也不一定。这样的恐惧一直存在犹达心底,迟迟无法抹去。

不过,犹达却不能在此停下脚步。

「你不恨……路西法吗?」

路卡深切明白犹达悲壮的决定,因此声音听起来显得异常地沉重。

「我不知道。可是,我就是无法忘记……」

犹达用双手覆住了脸。

路西法虽然暗藏着冷酷的一面,不过,他其实拥有相当深刻的情感。他对犹达和路卡一直都很温柔,而且犹达也记得许多和路西法一起度过的时间。

天使在天界与下界之间往返;地狱的居民只会出没在地上。也就是说,天使和恶魔若是要会面,那么天使就必须降临,而恶魔则是得爬到地上来。

两者若是要跨越地上,踏入彼此的领域,那他就必须带一个人一起过去。所以,路西法打算亲手引领犹达进入地狱。

「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生命之泉。」

路卡牵着犹达的手站起身。

「不,今天就算了。」

「可是,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是吗?」

「等下次再去吧。」

「这样好吗?」

「没差。比起降临,我更想跟你聊聊天。」

「聊什么?」

「我不知道……无边无际、天南地北地闲聊……总之,我想和你面对面说说话。」

他任何时候都可以去掬取生命之泉的泉水。不过,就算和路卡一起度过的珍贵时光永远都会留存下去,也需要靠每一瞬间不断地累积才行。

今夜就是那一瞬间。如果现在放手,那他就永远都得不到了。

「我也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讲……」

路卡似乎也多少看开了一点似的,以那一如往常的睿智神情凝视着犹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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