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嫌犯请先享用 Chapter 2 舒芙蕾的时间

1

地板瓷砖已经彻底清扫干净,头上的日光灯将地面照得雪白光亮,左右两侧置物架上摆着塞满瓶装茶、杯面的纸箱,排列得整整齐齐、毫无缝隙。左右置物架均高达天花板,再加上有些纸箱参差不齐自半空中冒出来,因此后场空间看来比实际容积更显得窘迫拥挤。置物架与置物架之间摆了张小桌子,桌子前后各有一张廉价的圆板凳。这里是唯一能容纳人的空间,但是左右置物架的压迫感,使人仿佛置身小巷子里,因此无法称得上舒适。

圆板凳从椅面的塑胶布底下隐约露出海绵,板凳上坐了一名中年男子。隔着桌子另一侧的圆板凳上,坐着身穿学校制服的少年。少年低头不动,仿佛采取防卫姿态的小动物。中年男子视线停留在少年头上,皱着眉。隔开两人的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堆积如山的洋芋片等零食,多亏有这些零食在,才让人一看就明白男子与少年的状况。男子是这家店的店长,少年则是涉嫌偷窃,所以被带到后场来。

少年低头默不作声,脸上交互出现犹豫、害怕,以及某种愤怒,然后又消失。店长没看见这些,他方才多次尝试让少年开口,现在则交抱双臂,不悦地沉默以对,就这么僵持下去,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便利商店的经营从各方面来讲绝不轻松,店长自己得在假日上班以削减人事成本,但仍有门市经营不下去,一家家倒闭,这种情况已经很普遍了,却还有小孩子半带好玩的心态偷东西,店长心中恐怕要涌现杀人冲动了吧,眉头愈皱愈深。他什么也没说,或许知道自己一开口,肯定会吼到整家店都听见,而且恐怕不只这样。不过可以确定等待下去,这个房间的状态总会改变。少年早已报上学校名称和自己的姓名,他的家长很快就会过来了。

另一方面,店长的眉头愈皱愈深是因为感到很不安,不晓得出现的会是哪种家长。很多小偷的家长缺乏常识的程度非比寻常,即使是证据确凿的犯罪事实,对方还是不承认,甚至有人大喊:「我要告你损害名誉!」还有一部分人是一进这个房间便不耐烦地拉住孩子的手就走,一句道歉也没有,这位少年的家长是不是正常人呢?

漫长的沉默持续着。少年与男子两方都没有移动,同样在等待。隔着门隐约能听见气氛欢乐的连锁便利商店主题曲,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放在心上。

门外终于传来店员与其他人交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粗鲁推门进来。少年霍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反应慢一步的店长交抱双臂缓缓转身,准备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

少年才正要开口,父亲比他快了一步,怒骂:「你这混帐东西!」

父亲大步踏进房里,穿过挺身闪避的店长身旁,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也许是打的位置不对,脸颊上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冲击力道却很强。少年站不稳,整个身子失去平衡,摔下板凳撞到置物架。

纸箱晃了一下稍微挪动了位子,倒在地上的少年似乎无法理解状况,睁大双眼愣在原地。

2

下午雨点五十分,皮耶尔咖啡馆里有些昏暗。

窗外落下大颗雨滴。现在是梅雨季节,外头下的却不是充满风情的五月细雨,而是带着热带原始风情的暴雨。窗外可见雨滴不断从前院树木的叶子落下,树木因雨势的拍打而下垂,吧台后方的厨房外隐约可听见啪答声响,因为雨水从防水脱落的部分渗进来,滴在水泥上。店里小声播放着音乐,但或许是低沉连贯的窣窣雨声成了不协调的声音,没有特别留意很难察觉音乐。虽说现在是雨季,但我不认为这种雨应该出现在梅雨季节。

按照惯例,现在是空间的时段。大概是因为雨天出门的人少,店里除了春天破案后搬到附近、因此经常光临的的场莉子律师之外,没有其他客人。的场小姐平常会坐在吧台角落的老位子;坐在那个位子,能与在吧台里工作的我或阿智保持微妙的距离感——亦即,虽然视线范围内能看到彼此,但不需要刻意打招呼。不过,她今天不是坐在老位子上,而是坐到吧台正前方、靠窗边的餐桌前。她将蒙布朗早就吃完的空盘推到一边去,摊开满桌的资料,似乎有什么内容必须专心阅读。

我心想,她真适合下雨天。不是因为她阴沉或难搞,而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就是感觉适合雨天。比起在大太阳的好天气下轻快漫步,她更适合待在窗玻璃上充满雨滴的室内,看书或沉思。在我旁边擦着玻璃杯的弟弟阿智也属于同一种类型,只是阿智更纤细脆弱,就像细雪一样。身为哥哥的我,当然希望他开朗一点,不过与生俱来的个性就是如此,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姑且不管适合与否,此刻以雨天为背景盯着资料的的场小姐,看起来似乎很头痛。之前曾经隔着吧台听她本人说:「律师工作有许多必须自行剀断的地方,责任重大,愈是热心投入,离理想中的律师模样愈来愈远。」她这个人本质上很严谨,所以工作时看来也总是像现在这样劳心劳力。

但是,她今天遇到的瓶颈似乎有点严重,她已经那样皱着眉头超过两个小时了。我认为,假如阿智对她说句话,应该能暂时助她「脱离」僵局,于是看向旁边的弟弟。可是,他只是边擦玻璃杯,边若有似无地注意的场小姐,不打算行动。不晓得是哪里出错才会养出这样的弟弟,明明有张俊俏的脸蛋,对女性却很迟钝。反正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如果好奇,干嘛不出声呢?

因此,我行动了。我煮了咖啡,搭配提拉米苏组成「超级咖啡因组合」摆在托盘上,走出吧台,来到桌边。的场小姐突然抬头仰望我。

「你累了吧?要不要试试?」我放下装提拉米苏的盘子,递上咖啡。「这样有点强迫中奖,就当作是小小的招待,希望你能恢复精神。」

接着,我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指着身后的阿智:「他请客。」

「咦?」的场小姐一脸惊讶,看向从吧台后侧偷偷观察这边的阿智,视线正好对上阿智的眼睛,她吓了一跳低下头,慌张坐好,用手理理头发,并对阿智点头致意。「谢谢……这样好吗?」

「你今天的工作似乎比平常更困难……我弟一直很在意。如果我不做点什么,他大概会把玻璃杯擦破。」

我收拾吃完的餐盘,对她露出苦笑,的场小姐转头看了一眼吧台里的阿智,马上害羞地垂下视线。

的场小姐微笑拿起叉子,吃了一口提拉米苏,吁了口气。

「美味渗透到全身了……」然后她似乎想到什么,停住握叉子的手。「季哥,你抽烟吗?」

「不,我不抽。」

的场小姐看了眼吧台后侧。「阿智先生也不抽吧?」

「是的。」我也和她一样,看了吧台后侧的阿智一眼。这么说来,我身边没有人抽烟,不管是父亲或阿姨,连打工的山崎小弟也不抽。「香烟怎么了吗?」

「我也不抽烟,所以想问问看。」的场小姐看着桌上的资料解释。「你认为平常不抽烟的人,可能在遇到某些状况时才大量抽烟吗?比方说不安或紧张的时候。」

「这个嘛……平常完全不抽烟的人,不太可能这样。」我拿着托盘偏头。也许是好奇我们的对话,阿智终于离开吧台走出来。「你负责的案子在这件事情上碰到问题吗?」

「不是我负责的案子,是公司同事找我商量……」尽管如此,还是有保密条款等义务吧。的场小姐看了走过来的阿智一眼,想了一下该从何说起。「那位同事找我商量一件刑事案件,我看了纪录内容,发现嫌犯不抽烟,却遭到警方莫名其妙侦讯好几次香烟的问题,于是调查了一下,得知案发当时,凶手曾在现场抽烟,因此警方才会针对这个问题侦讯目前的嫌犯。换句话说,那个人是清白的。」

「他否认吗?」我和阿智同时开口。

的场小姐的视线有些犹豫。她先仰望在我斜后方的阿智说:「是的,他是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不过,他进入案发现场的被害人房间时,被害人已经死了。」接着她仰望我说:「根据见面时的印象,我也认为他是清白的,但嫌犯本人很消沉,或者说,他没有拼命主张自己无罪。」

「哦,原来如此,是寿町的工人杀人案吧?」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我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小直穿着套装,提着包包,手指抵着下颚,研究着桌上的资料。

「啊,呃……」的场小姐整个人扑上桌面,把资料收在一块儿。「直井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从外面看到你们聚在一起,好像在聊什么严重的事情,所以稍微偷听了一下。」小直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样子,将包包摆在的场小姐对面的椅子上。「莉子小姐是案件关系人,对吧?」

「小直。」我看向门口。入口处的店门打开了,门上的铃铛却没有响,表示她是蹑手蹑脚进来的。「你居然偷听律师讲话?」

「才没有,关于那桩案子,我们警方也办得很辛苦呢。手嶋慎也否认犯案,也没有找到能逮捕他的物证,我们只能请他到局里【※与逮捕不同,只是取得嫌犯同意,将他带回局里调查而已,因此嫌犯可以拒绝配合。】漫无目的地调查,毫无

进展。」

「手嶋?」

「呃……」的场小姐显得很慌张,似乎是突然提到嫌犯的名字,让她吓了一跳。

「如何?你和他见过面之后,有没有什么让你认为不是他干的地方?」

「直井学妹,你……」阿智连忙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不,如果有明确的证据,我们却没有重新展开调查,会被贴上抓错人的标签。」当事人小直倒是很冷静,拿手帕擦拭肩膀上的雨滴,并在椅子上坐下。「啊,我要锡兰红茶和生起司蛋糕。」

「好……不对,等等,一点也不好。」这个家伙大大方方就在律师对面坐下来是怎么搞的?「小直,你把事情说出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不对,警察和律师聊案子,不会利益冲突吗?」

「嗯,应该有,怎么办才好呢?」小直毫不在乎地偏着头。

阿智感觉事情似乎要转到他身上来了,正准备逃走,小直却像螳螂捕猎一样,倏地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欸,这部分我们弹性一点嘛。既然我们双方都陷入僵局了,只要动手调查,找出真凶,手嶋慎也就能获得释放,而我们警方也能找到真正的犯人,这岂不是可喜可贺的双赢局面吗?毕竟这里有『三智【※第三智慧型犯罪者搜查的简称,隶属搜查二课,负责诈欺、盗领等案件。补充一点,负责「智慧型犯罪者搜查」的搜查二课人员多半属于动脑派。】的破案王子』惣司智警部嘛。」

「那是他以前的称号吗?」

「不,是我刚刚想到的。」

「我不行。」阿智摇头。因为小直的握力太强,他动不了。

「小直,警方打算和律师讨论,证明嫌犯无罪吗?」我还无法判断她是不是认真的。「这样做不等于叛徒吗?警方不是一直把手嶋当作嫌犯吗?」

「被大家这样误会,我才伤脑筋呢。」小直竖起空下来那只手的食指。「警方不是想要尽快处理掉这件案子,而是想要抓到坏人,让他接受应有的制裁。手嶋慎也一直接受调查,就是因为杀人的真凶逃走了,不是吗?毕竟警方最想避免的就是这种情况。」

现实生活中有许多只想把案子处理掉的警察,所以说出这种话的她,或许是正经又认真的人,但——

「你又不是搜查一课的人。」

「正因为我不是搜查一课才要查。一课的搜查人员如果排除手嶋慎也、自行逮捕真凶,即使行为正确,也会因为无视命令而遭到惩戒。不受控制的员工对组织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呃,但是,不应该麻烦阿智先生……」的场小姐不解地看着阿智。「这是我的私事。」

「不不不,我们家局长也很伤脑筋呢,所以这是局长的案子。局长的案子就是我的案子,我的案子就是警方的案子,也就是惣司警部的案子,惣司警部的案子就是身为兄弟的季哥的案子,不是吗?」

的场小姐看着我,想知道我的感受。「可是,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关系嘛?四海皆兄弟呀。」

小直随口乱说。按照她刚才说的逻辑推论下来,岂不是全人类的案子都是我们的案子?

「还是说,惣司警部连局长的委托都要拒绝呢?」小直眯起眼睛看着阿智。「我当然不会强迫你。欸,我会把这家店的地址和惣司警部当班的时间表详实告诉局长,让局长方便亲自过来拜托你。」

「别这样。」我代替阿智插嘴。其他事情无所谓,她连阿智的当班时间都记下来了吗?

小直放开抓住衣袖的手,仰望阿智等待回答。的场小姐原本伸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阻止,现在正在观察阿智的表情。

我也看着阿智,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持续了几秒。

阿智低下头,嘴里喃喃自语:「可是,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显然阿智也没有立场拒绝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我愿意试试。能找出真凶,拯救无辜的人,不是很厉害吗?反正我是普通民众,不是领税金工作,没有责任一定要破案。」

「哥。」阿智听了似乎相当惊讶,脸上写着——你撒谎。

「你只要听她描述,提供意见就好。至于内容,她会点一客蛋糕套餐再慢慢告诉你。」

小直紧握拳头。「当然。应该说,谢谢你给我好理由可以尽情享用美食。」

「你别用黑钱点餐喔。」

我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在叹气。

等一下可得仔细问问小直。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的态度太强人所难,所作所为也太胡来,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原因呢?

3

话虽如此,关于案子以及与律师的交谈,当然不能随便透露给第三者知道,于是的场小姐将阿智介绍给嫌犯手嶋慎也的父亲,希望他列席说明整起事件,最后说定他会在咖啡馆打烊后过来一趟。小直是现职警察,自然无法在场,她对我耳语「事后我再问你」就离席了。

一方面也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这天客人很少,皮耶尔咖啡馆过了晚上八点半已经空无一人。的场小姐准时在九点抵达,看了看店里情况才进来。

跟在她身后的西装男士,仔细把伞收起来。他就是手嶋慎也的父亲手嶋浩吧,听说现年五十几岁,不过因为头发几乎花白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他身上让人联想到昭和时代NHK新闻主播的灰色西装和朴素领带,更使他显老。

手嶋先生一走进店里就并拢双脚,朝喊出「欢迎光临」的我和阿智深深一鞠躬,行最敬礼。

「这次有劳两位为我家蠢儿子费心了,实在抱歉。」

我吓了一跳,有些僵硬地看着手嶋先生的满头白发,旁边的阿智也不发一语。

「呃……不,您不需要这样。」我放下正在擦拭的盘子。「我们只是想请教一下事情经过。」

「真的很抱歉。」

手嶋先生低垂的脑袋像潜水一样沉得更低,然后总算直起身子。他抬起脸,在额头和眉宇之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呃,手嶋先生。」的场小姐不知所措地指着吧台位置,请手嶋先生过去,看向我们。「阿季先生,呃,我们可以喝茶吗?」

「好的,当然。」我不晓得该怎么反应,连忙顺着的场小姐缓和气氛的话继续说:「嗯,招待两位喝可以消除疲劳的……洛神花茶如何?阿智,你拿那个出来吧。」

「嗯。」

阿智马上开始煮水。「不好意思。」手嶋先生在的场小姐指示下入座,接下来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外头的雨势和白天没有两样,持续发出低沉的雨声。

「关于事件的概要——」的场小姐在手嶋先生旁边坐下,同时注意着正在准备洛神花茶的阿智。

阿智手上忙着,稍微看了她一眼,对她点点头。因为职业病的关系,他可以一边忙着手上工作,一边仔细听别人说话;而且手嶋先生反应这么大,表现出积极聆听的样子反而不好,所以吧台前只要有我在就够了。

「上个星期的六月九日星期天,寿町的大楼里,发现在市内工厂工作的工人、三十七岁的南逸郎先生的尸体,他被疑似铁鎚的凶器殴打头部致死。」的场小姐拿出记事本翻开,以电视主播般的语气开始说明。「而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就是这位手嶋浩先生的长子手嶋慎也先生。发现尸体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根据警方的调查显示,死亡时间推测为发现尸体大约三十分钟之前,慎也先生在那段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于是从案件关系人直接改列为嫌犯,正在接受调查……啊,谢谢。」

一旁的阿智将装了洛神花茶的杯子端给坐在吧台前的两人,我也送上起司蛋糕搭配,手嶋先生战战兢兢地低头鞠躬。

「详情还不清楚,不过警方认为犯人的动机是怀恨在心,不是强盗或为了钱。被害人南逸郎先生是慎也先生公司的主管,目前知道他常在假日找慎也先生一起去钓鱼。身为部属的慎也先生无法拒绝,在工作时也经常被骂,我们认为这些恐怕就是警方锁定他的原因之一。」的场小姐条理清晰地说明。她说明时看着前方,偶尔看向手边资料的模样,真的很像电视主播。「但是,从警方迟迟无法进行逮捕看来,大概可以推论他们尚未找到足以申请拘票的证据,公司里也有其他人被死者整到抬不起头来。根据侦讯时的提问可以推测,证据之一是凶手曾在案发现场抽烟。因为慎也先生不抽烟,所以这点成了最大的问题症结。」

「慎也先生应该否认犯案吧。一般人当然也会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真凶应该另有其人。」

语毕,的场小姐也点头。「但是,慎也先生似乎想不出还有谁可能是犯人。」

旁边的阿智只是默默听着,于是我发问:

「手嶋先生,您有没有听过您的儿子提过相关事情呢?比方说,在工作上的不满或争执等等。」

但是,手嶋先生只是一脸悲痛地低着头。「很抱歉……他没提过任何这类事情。」

「啊,请用茶和蛋糕,您可以边吃边说。」

「好的。」手嶋先生没有动手,因为气氛不适合这么做。「很抱歉……没想到这

件事不但麻烦了的场小姐,连局外人也受到牵连。」

「没那回事,请别那样想。我们,呃,就是……」我看看旁边的阿智。这么说来,的场小姐是怎么向这位父亲介绍我和阿智呢?「我们过去待过的单位,特别关心牵扯上这类事情的人物,觉得也许能提供什么参考。」

手嶋先生仍旧无法放松,再度低头鞠躬表示抱歉,我的脑海中浮现「习惯性惶恐」这个形容词。

「我在他小时候就常常叫他别给别人添麻烦。」手嶋先生以落败的表情说。「这孩子原本就是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持久,尽管如此,小学时他还很乖很听话,是个好孩子……进了国中没多久就偷东西,而且那些零食多到一个人拿不动……那么做或许是在表达对父母亲的不满吧。」

阿智似乎听得很认真,于是我也专心听。

虽然他偷东西的时候还是小孩子,一旦面对曾有犯罪前科的人,警方的目光就会突然变得严厉,紧盯手嶋慎也的原因大概与他的前科有关。我直截了当地发问:

「他后来引起过什么麻烦吗?」

「他这个人天生没有闹事的胆量,反过来说,也是个缺乏斗志的人……用功考上了升学高中,没多久却开始不想上学,最后因为出席天数不足被留级,后来休学了。我告诉他,既然不去上学,那就去工作,替他找了一份报贩的工作,他也是做没多久就不想去了。」

「不是因为惹麻烦吧?」

「关于这一点,」手嶋先生重重地叹口气。「那份工作做到最后,他就默默辞职了。后来去超市上班,一开始还说很开心,没多久又不想去了……说『不想做那种工作』。」

的场小姐一脸伤脑筋的表情,手指抵着额头。

「无论去哪工作都只有不满,这次甚至弄出这么大的骚动……看来少了母亲照顾还是不行……」

「手嶋先生,」的场小姐打断他的话。「他有犯罪前科,工作无法持久,这些都跟这次的案子没关系。不,就算是拥有许多前科的人,对于自己没做过的事,还是有权利主张没做过。」

手嶋先生看向下方。

我看见阿智眯起眼睛,他的表情似乎是有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什么呢?

「而且这种事情与父子单亲家庭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场小姐转身面对手嶋先生,清楚明白地说着:「无论单亲或者没有父母,孩子依然能脚踏实地长大,您的儿子只是比较活泼,请不要认为他没有出息。」

手嶋先生或许是注意到的场小姐的反应不太对劲,终于放松脸部表情,低头鞠躬说:「真是抱歉……」

「您不需要担心儿子。」气氛太凝重我也很困扰,所以故作轻松地说:「既然没有足以逮捕他的证据,应该不至于遭到起诉,只要出现新的嫌犯,他就会被放出来。我可以私下告诉你,警方也很怀疑您的儿子不是犯人,这是我直接从警方相关人士那儿听来的。」

虽然是听小直说的,但也不算撒谎。我双手撑着吧台,上半身往前倾。「请放心。我们只要用心一点,就能洗刷您儿子的嫌疑,毕竟他什么也没做。」

我边说心里边想:「糟糕,我又多嘴了。」过去被卷进案子里时,我已经从小直身上学到不可轻易承诺。我斜眼偷瞄旁边,阿智的眼神显得有所保留,似乎很伤脑筋。

手嶋先生似乎已经好几年不会与儿子手嶋慎也说话,结果我们后来还是没能问出什么值得当作参考的内容。都说了由我们招待,手嶋先生还是坚持要付蛋糕钱,而且不找零,接着就低头鞠躬离开。

他离开之前,连的场小姐那份餐费也留下了。的场小姐送手嶋先生出去,回来店里沉默了一阵子。雨还在下。

「真的很抱歉……」

大概是受到手嶋先生低头鞠躬频率太高的影响,的场小姐也开始低头致歉。「原本只是想要问……不,一开始根本也没这打算,没想到……」

「没关系,而且……」

在我开口之前,阿智已经先一步对的场小姐开口:「谢谢你。」

「咦?不用客气……」的场小姐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十分难为情地拨弄自己的浏海。

刚才她对手嶋先生说:「无论单亲或者没有父母,孩子依然能脚踏实地长大。」大概是因为我们曾经告诉她,我们家也是父子单亲家庭吧。母亲在阿智两岁时过世,从此之后是父亲一个人扛起工作、家事、照顾小孩等所有事情,所以听对方说父子单亲家庭养不出正经的小孩,我们也没有立场反驳。

「嘿嘿嘿。」

厕所里突然传出声音,的场小姐僵硬地转头,厕所门就像恐怖电影一样嘎吱作响,缓缓打开……小直走了出来。「惣司警部,这下子你无法推辞了吧。」

「直井学妹。」

小直从门后溜出来,朝的场小姐挥手。「哎呀,我只是在想,或许可以听到什么能当作参考的内容,不过刚刚听到的调查报告上都有了。」

的场小姐看向我们,我转移视线。「呃……我跟她说过不可以。」

「我原本只是打算躲起来偷听一下。」小直在惊讶的的场小姐旁边、手嶋先生刚刚坐过的椅子坐下。「现职警察不可以偷听律师和委托人的对话,对吧?」

「但你还是听了呀。」的场小姐叹气。

「只有我偷听你们讲话,实在过意不去,我姑且也把警方掌握的资讯告诉你们吧。」小直说话的语气显然一点也没有感到抱歉。「莉子小姐刚才说的推论都说对了,警方怀疑手嶋慎也的原因是因为他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以及他在推测的死亡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主要就这些。啊,另外也有目击者证实有位二、三十岁的男人进入凶案现场的房间,不过没有确切的时间,所以那个人是手嶋慎也?或是早一步造访的真凶?两种可能性都说得通。」

小直动手吃起手嶋先生没碰的起司蛋糕,放了一大块蛋糕进嘴里。

「手嶋慎也在案发那天被找去钓鱼,所以原本就打算去被害人家里。」小直边吃起司蛋糕边说。「这已经变成每周固定的工作,他公司的同事大多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会去死者家里,所以很可能趁机让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他顶罪。」

「你的说法的确有可能成立。」我也说,「如果慎也先生正在搭乘交通工具,没有不在场证明也很合理,再加上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九点,是慎也先生报警前的三十分钟,这点也很奇怪吧?如果他就是犯人,为什么要在现场停留三十分钟呢?」

「是啊,不愧是惣司警部补。」

「别再拿出那套设定了。」我交抱双臂。「但他却遭到警方怀疑,是不是有其他根据呢?」

「也不是没有。」

小直看了的场小姐一眼,的场小姐起身说:

「啊,我是不是离开一会儿比较好?」

「不不,没关系。」小直夸张地挥挥手,另一只手从包包里拿出褐色信封。「欸,别告诉其他人我把这个带出来了。」

「什么东西?」

小直看着摆在桌上的褐色信封。阿智来到旁边,的场小姐也看向信封。

「凶案现场是被害人南逸郎先生居住的大楼,他家里似乎有被翻过的痕迹,但是现场没有特别乱,钱包、信用卡等财物也没被碰过。调查时,从柜子里找出笔记型电脑的说明书和保证书,却没有看到电脑,所以我们才会怀疑是不是被犯人拿走了。」

笔记型电脑被拿走,为什么呢?犯人没有拿走财物,所以拿走电脑不是为了卖钱。假如对方是想要电脑里的某个资料,不是复制就行了吗?

「也就是说,犯人想要删除电脑里的某个资料吗?」

「是的,就是那样。」小直一口吃下剩下的半个起司蛋糕,口齿不清地边说明边打开信封。「这是搜索房间之后找到的南先生记事本影本。」

在我伸手之前,的场小姐已经接过信封,拿出里面的照片,摆在吧台上。照片中是记事本行程表页面的影本,日期上只画着〇,或是不晓得什么意思的×,照片中六月那一页,只有一处具体记录了内容,而那一处的内容吸引我们的注意。

6/9(大安)付款期限T

「付款期限……」我不自觉地喃喃说着。到底是什么期限?而且那个「T」是指谁?

——等等,「手嶋」的英文缩写也是「T」。

我抬起视线,看到阿智和的场小姐仍在看照片,恐怕和我是同样想法。

「也就是说,犯人受到南先生威胁,威胁的内容就在南先生的电脑里,如果被人看到就会发现自己有杀人动机,所以偷走电脑?」

「从现场状况看来,是南先生让犯人进屋,然后遭人从背后殴打致死。或许犯人说:『我带钱来了。』所以南先生让凶手进屋,这样情况就合理了。」

的场小姐抬起脸。「但是,英文名缩写T的人很多不是吗?并不能证明这个人就与案子有关,也可能是完全无关的付款期限啊。再说,也可能不是南逸郎先生借出金钱的收款期限,而是他必须付款的期限啊。」

「当然

也有这种可能。」小直豪迈喝下冷掉的洛神花茶,把杯子摆在桌上。「假设慎也先生是犯人,杀了南先生之后,他把电脑、凶器等能当作证据的东西拿去处理掉再回到现场,佯装是第一位发现者——假设是这样的话,推测的死亡时间过了三十分钟后才报警,也就很合理了。再说,我们也有公司其他人的证词。『手嶋慎也在南先生面前老是抬不起头来。』这种情况并非单纯只是因为南先生是他的上司,假如是因为他有什么弱点被南先生掌握并用来威胁了呢?比方说,他过去偷窃的事,或是他没有什么重大原因就辞职,诸如此类只要在公司曝光,都有可能影响到去留吧。」

「他可能为了这种小事就遭死者威胁要钱吗?而且,如果手嶋慎也先生是『没有什么重大原因』就会辞职的人,反而不会因为这件事在公司曝光而困扰,还屈服于这种理由的恐吓,否则不合理吧?毕竟他连曾经认为『轻松』的超市工作都干脆辞掉了。如果前面的工作经历曝光就会遭解雇的话,他应该无所谓才对。再说,基于这种理由解雇本来就违法。」

大概是注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太投入,的场小姐轻声咳了咳,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眼前的画面真像检察官与律师的对决啊。表面上看来对立的双方,事实上应该算是合作关系。小直露齿一笑。「真是糟糕,你说的当然也是一种想法。」

原本在我身边聆听的阿智垮下肩膀,因为法庭攻防战在眼前展开而感到尴尬。

「警方当然怀疑过南先生是否与公司其他人有过嫌隙。首先我们确认了被害人南逸郎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假如他曾经威胁犯人,当然也打过电话。」小直的食指沿着茶杯边缘画了一圈。「最近三个月留下通话纪录的人一共有五位,一位是女性,我想大概是南先生的女朋友,个子娇小,腕力和体型都不可能杀死南先生,因此不可能犯案。另外四位的其中一人已知人在大阪,所以排除。最后剩下的三位都是公司里的人……」

小直抬起头,来回看看我和阿智。

「这三位的名字英文缩写都是T。一位是手嶋慎也先生,另外两位是太刀川春人和远山礼哉,两人都是公司的后进人员。不过——」小直将食指摆在玻璃杯边缘,直直仰望阿智。「他们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小直和阿智的视线对上两、三秒,阿智马上开口:「你是要我查证一下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不止,也许你会找到我们锁定范围之外的其他嫌犯。相反地,假如出现确切物证,证明手嶋慎也先生是犯人也可以。」

的场小姐眯起眼睛的同时,小直也对她说:「对于替他辩护的你来说,应该也是这样比较好吧?与其由我们找出人是他杀的证据,不如由他尽早承认、表现出反省态度比较有效率,不是吗?假如他以为自己不承认就可以逃过,却被找出新证据,而负责的律师无法反击,因此输了官司,也会在律师名声上留下污点吧?」

「这……」的场小姐烦恼着。这案子不是她负责,所以她不能擅自判断。

「一切顺利的话,对于警方、辩方、手嶋父子等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一桩,不是吗?」小直露出可爱的笑容。「大家一起追寻幸福。」

我的脑海中那个「小小的我」小声说:「你完全被牵连进来罗。」话虽如此,无论决定怎么做,如果在此强硬拒绝,搜查一课就会光临皮耶尔了。我将新泡的洛神花茶注入小直和的场小姐的茶杯里。「我知道了。阿智去也派不上用场,我去。山崎老弟明天会提早过来打工,所以我想两、三点出发的话应该可行。」

小直竖起拇指。「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已经约了太刀川和远山明天下班后碰面。在那之前还有一点时间,我打算潜入案发现场看看。但是现场的警官有点多,可能没那么容易进去。」

「真不像警察会说的话。」

「那么,我也去……」的场小姐探出上半身。「我找负责的律师谈过,我也想帮忙……」

「莉子小姐不行啦,律师冒充警官,是打算偷取警方的搜查资讯吗?」

的场小姐突然缄口不语。唉,以常识来说的确如此。

但是阿智说话了:「不,有件事情我想拜托的场小姐。」

现场还有其他人在,弟弟却主动开口说话,实在稀奇。我们三人同时看向阿智。

「我想麻烦的场小姐帮我找出手嶋慎也过去工作地点的同事,也就是超市和报贩……可以的话,找已经离职的人谈话会比在职的人容易……」

「好的。」的场小姐直直仰望阿智。「我去,交给我处理。」

「说定了,明天开始进行搜查喔。」小直嫣然一笑。我心想,结果弄到最后,一切还是照着这家伙的计划进行啊。

4

「哎呀,季哥,你这身打扮挺有模有样的嘛,感觉就像五年前穷困潦倒、努力念书才通过司法考试。」

「你这说法听来不是称赞吧……话说回来,你这徽章是从哪儿找来的?」

「透过局长拿到的。大人物有一群大人物的朋友,比方说,大学同学之类的。」

看到对方竖起拇指,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才好,浑身无力地靠着副驾驶座的椅背。现在穿的西装从我学生时代就经常派上用场,也是我最好的衣服,但是别在前襟的徽章却让我莫名紧绷。

「再怎样也没必要叫我冒充检察官吧?」

「因为这次不方便自称警察。中泽正辉先生的案子接触的对象都是一般民众,所以无所谓,但是对警方自称警察的话,之后上头会接到『有自称警察的可疑人士出现在现场』的报告。」握着方向盘的小直一点也不以为意。「只要我们态度大方,就不会被识破。我们只是想看一下现场而已。」

我愈来愈自暴自弃了,隔着雨刷左右摇摆的前侧挡风玻璃看着前方。

「有什么诀窍可以看起来像个检察官吗?」

「保持平常的样子就行了,别在语尾加上『检察官』或拿『秋霜烈日【※「就像秋霜与烈日般严厉」的意思,表示检察官最理想的漾子。事实上检察官只在工作上严厉,私底下还是有各式各样的面貌,例如:见到猫咪就融化或宠爱女儿的检察官等。】!』当口头禅,那些特殊的角色设定都是不需要的。」

「谁会那样做啊。」

下午两点,小直照例开着侦查车来接我,不过这次我们不能自称警察。小直这么告诉我,然后从小包包里拿出一枚小徽章,别在我的西装前襟上。知道那是检察官徽章时,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我曾听的场小姐说过,检察官徽章就是身分证明,弄丢的话必须遭受惩戒。也就是说,我现在害某个人必须接受惩戒。我很想问问这到底是谁的东西?又是怎么借来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想到,如果知道了,万一有什么情况,岂不危险?所以还是作罢。

「你终于有心想要好好搜查一番了吗?」小直一如往常,小心翼翼地减速过弯之后,一边将方向盘转正,一边瞥向我。这么说来,她的前襟上今天也别着不晓得从哪里找来的徽章。「而且是真心,不是演戏。」

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我将后脑靠上椅子。「这样比较好吧?」

「不愧是惣司警部的哥哥。」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早就算计好这一切了吗?」

她说对了,我在皮耶尔时是故意假装想参与调查。

一来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拒绝她的请托,二来是假如阿智答应接案,负责行动的人的确是我,如果我露出百般不愿意的表情,阿智一定又会开始担忧。相反地,只要我主动参与,阿智也会稍微有点意愿。

「不过,我想问问题,」我看着前方发问。「这件案子到底有什么原因需要逼阿智行动?你似乎从一开始就相当热切地想把阿智卷进来?」

「哦,被识破了吗?」小直也看着前方。「唉,警察就像机车。」

听不懂。我看着落在前方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沉默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机车如果不往前跑就会倒下,而且无法往后退;也是因为这样,需要足够的空间才能回转。」小直冷冷地说,她不是在表达对工作环境的不满。

「警察原本就习惯怀疑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你也了解警方的做法吧?」

「你是指警方会认定现在最可疑的人就是犯人吗?」

「是的,警方透过『比较』决定应该怀疑谁。所以,就算只能找到薄弱的证据证明头号嫌疑犯就是犯人,只要没有出现更可疑的人,就会姑且先忽略『证据薄弱』这一点。因为没有其他嫌犯,只要继续穷追猛打现有的对象,应该会有收获——这就是警方的想法。」

「这种做法好危险,虽然是不得已。」

「而且一旦有了定见,他们就无法承认自己可能弄错了。因为假如他们承认『我们可能弄错了,不过还是姑且循着这条线继续努力』,就无法提升第一线员警的士气。所以,指挥官的脑子里没有『可能弄错了』这句话。」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希望借助阿智的力量。」

专案小组的成员无法自行

调查「其他线索」,但外头不相干的人「未经许可、擅自调查」,结果偶然找到证据,证明其他线索合理——假如是这样,就可当作是天上掉下的礼物,光明正大、顺水推舟使用。专案小组当然不可能承认这种做法,所以大概又是那位局长个人的点子吧。换言之,如果失败,也是丢阿智的脸。

「我一直觉得很抱歉。不过——」小直看着前方,声音比平常更有气无力:「工作要紧。」

平常那么强势的人突然变成这样。见她表露出这一面,反而让人烦恼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欸,案子解决时,至少也该发奖金给我们吧。」我看向小直的侧脸老实说。「今年我想更换店里的围裙,也想增加工读生让阿智可以休假。」

小直斜眼看着我,微微一笑。「谢谢。」

然后她突然恢复平常的声音,左手用力握紧。「那点小钱我当然准备了。」

「果然是黑钱吧,那就不能告诉阿智了。」

唉,总之我就当作这是交涉成功了。

事实上,就算小直没有要胁,我也想要试试看;一方面是为了的场小姐,再者是听到无辜的人被当做嫌犯,保持沉默会睡不好。正如的场小姐所说,不管那个人过去的经历如何,都没有理由让他对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这样一想,我就忍不住涌上一股想要帮忙的冲动。

但是,小直始终没提关于嫌犯的一切,大概打算保持中立。

话说回来,我内心产生的想法,也可能是受到她的暗示而形成。

开车往郊外行驶一阵子,就会来到四周都是温室及未开发土地、有点乡下感觉的寿町,案发现场就位在车站附近。这一带的国道沿线有大型超市、二手车行、感觉不出不景气的小钢珠店等日本随处可见的景致,毫无特色。景物就在灰色天空与冷漠落下的雨中延伸而去。尽管在距离车站不远处的住宅区大楼里发现他杀尸体的消息,早在全国电视新闻上播放,但我脑中浮现的跑马灯字幕自动变成了「在随处可见的城市发生的离奇杀人案」。

小直似乎早把地图输入脑子里,完全没有使用车上的卫星导航,直接将车子开到案发现场的大楼前面。她放慢速度,隔着车窗观察外头的情形。

「嗯……抱歉,案发现场的员警太多了,有点不妥。」

「你也是警察啊。」

「那个人和那个人是总局的人……」小直的视力很好,她能从我难以看清楚的距离之外观察待在现场的警察。「没办法,总之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晚点再回来看发现尸体的现场。」

「另一个地方?」

「看过资料后,我有点在意某些地方。惣司检座如果去看了,也许会找到什么答案。」

「那种地方不是应该叫阿智去看吗?」

「不用。」小直转动方向盘,轻松回答。「季哥,真没想到你一点也没察觉自己的能力。」

听她说起「能力」,我马上正襟危坐,好奇自己究竟有什么能力,但也有点不好意思直接问。

小直当然没有进一步为我说明的打算,就俐落把车子停在大楼后面的小巷子里。「检座,就是这里。」

「这个没问题吗?」我以手指确认前襟的徽章会不会脱落。

小直先一步下车把伞打开,待我离开车门时替我撑伞。「我还不习惯坐车的人改由副驾驶座下车。」听她这么说,我想大概是她工作上总是要帮别人撑伞所养成的习惯吧。我总觉得局促不安,但如果要假装大人物,就必须表现自己很习惯受到这类周到对待才行。我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泰然自若地打开伞,开口问身后正关上车门的小直:「你说的另一个地方是指……哪里咧?」

「案发现场后面的渠道旁边。不是告诉你,不要没事多加语尾助词吗?」小直板着脸,看起来有点像在隐忍笑意。「检察官也有二十几岁的人,所以不需要假装自己有特级VIP的气势,和平常一样就好。」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拿VIP当形容词。再说,如果要我和平常一样,就是由我帮别人撑伞了,不过我还是姑且先点头答应。

听着雨水落在雨伞上的啪答声响,我跟着小直前进。南逸郎先生居住的大楼虽然已经落成多年,看来还是不失气派。这个地方对于一位三十七岁的单身工人来说,似乎太豪华。八成除了「付款期限」那笔钱之外,还有其他收入来源吧?还是说,这是我事先看过资料后产生的偏见呢?

大楼建地后侧有一条渠道通过,渠道沿岸架设着充满童话风格的装饰栅栏,还有连绵不绝的色调朴素石板路。只因为这条渠道有水流过,日本人就把它的四周装饰成欧洲风情,可见日本人的可悲。不过仔细想想,皮耶尔咖啡馆也是一栋突兀耸立在车站前商业区中央的三角屋顶红砖屋,两者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生活在招牌和电线围绕中的日本人,还是憧憬欧美城镇的优雅。

石板小路每隔一定的间隔,就会摆上一张看来坚固的长椅;其中一张长椅的四周围绕着禁止进入的绳子,旁边有位身穿雨衣的制服员警面无表情地站在雨中。案子发生已经过一段时间了,却还要派人看守、保留现场,表示搜查或许真的陷入僵局。

「那边地上发现的烟灰痕迹被认为是嫌犯留下的。」小直说。

长椅四周有水桶和接水盘遮着,大概是为了避免遭雨水冲刷吧。

站在那儿的制服员警原本望着大楼方向发呆,一注意到我们靠近,立刻盯着我们,很明显是在观察。

「我是地检署的井森。」小直从胸前内侧口袋掏出类似警徽的东西,拿给制服员警看,制服员警一瞬间面无表情地呆住,接着突然抬头挺胸。我在后头看着,第一时间紧张地心想:「我没有那个东西啊。」后来想起来检察官没有是正常的。

小直伸手指着身后的我说:「这位是宫泽检察官,同样来自地检署。」

可以这样随便乱报假名吗?想归想,我还是点头致意。仔细想想,反正会被识破的话,马上就会被识破了,也许用半开玩笑的态度,对方才不会认为我们的假冒行为很严重。

制服员警俐落敬礼说:「有劳了。」

我也想说些什么,又担心露出破绽,所以还是作罢。

「可以让我们看看这里的痕迹吗?」小直发问的语气听来只是遵照程序上的规定。

「呃。」年轻的制服员警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脑子里的指南还没有安装完成,所以一瞬间像是冻住般动也不动。接着他连忙低头鞠躬,像在修补那一瞬间的空白——「好的、好的,请。」

「我们只是要确认一下,所以你不需要往上呈报。」

小直简单说完,就钻过及腰的封锁绳,接着把绳子拉高,方便我通过。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把制服员警看在眼里,这种莫名逼真的举动教人害怕,我还是把拿在手里的雨伞从右手换到左手,勉强钻过绳子。看得出来我不常钻绳子,不过,检察官本来就很少直接前往现场搜查吧,所以我的不习惯也许反而像是真的检察官。我这么想,好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钻过绳子那一刻,我脑子里「小小的我」以自暴自弃的语气小声告诉自己:「很好,你是罪犯了。」

小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制服员警帮自己拿伞,搬开倒扣的水桶和接水盘。底下干燥的石板路上,有些踩熄香烟的明显黑色痕迹,就像皮肤病一样东一点、西一点集中在一起。附近没有烟蒂,而香烟的痕迹也只出现在这里,表示平常没有人会在这一带抽烟,这个痕迹是某个平常不会到这里来的人所留下。

我自己撑伞,弯腰看着那个痕迹。制服员警探出上半身想看看我们在做什么,我立刻举手制止他。我心里不解自己到底在搞什么,一边观察烟灰的痕迹。「一共有几根?」

「确切的数字不是很清楚,大约十根。」

「十根……」这很明显是一个人抽的,但一个地方就有十根,似乎有点多。

「小……井森小姐。」小直稍微以眼神责备我,我以视线向她道歉,并开口问:「我不抽烟所以不清楚,抽一根烟大约需要多久时间?」

「啊,我自己最快也要三分钟。」制服员警说,然后以空着的手匆忙行礼。雨水由突然移动的雨伞上喷溅出来。「不好意思,我僭越了。」

「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不过大致上是那样没错。」小直连看也没看员警一眼,尽管他们的阶级同样是巡佐,真想不到小直可以做到这么彻底。

我挺直上半身,看看四周。因为下雨的关系,这一带完全没人经过,不过这个地点似乎就算不下雨,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

然后,这个用绳子围起来的禁止进入区域,正好可通往案发现场大楼的后门。从这里很快就能进入大楼后门,犯人也许就是从这里进出现场。

小直为我说明:「根据居民的说法,平常似乎没有人会在这里抽烟,所以警方很自然地认为这是犯人留下的痕迹。」

「能从烟灰研判香烟品牌吗?」

「警方仍在分析中,不至于能分析出品牌,不过可以知道是很浓的烟。

手嶋慎也平常不抽烟的话,当然不可能连续抽十根浓烟了。警方怀疑他不是犯人的根据之一,就是这个痕迹。

但是有个地方我感到不解,抽十根香烟最快也得花上三十分钟。如果真是这样,犯人在现场附近这个地方停留三十分钟,是在做什么呢?坐在长椅上虽然不至于被看作是可疑分子,但考虑到杀人犯的心态,一般来说,应该不会想要在犯罪现场附近久留才是。

「我感到奇怪的就是这里。」小直开口。「案发当时的九日早上,正门玄关正好有搬家公司的人在九点之前开始工作,如果这个痕迹是在犯案之前留下,表示犯人不仅在这里待了超过三十分钟,而且是特地等到搬家公司开始进入大楼工作,才前往现场。」

「不过,犯人犯案后在这里待了三十多分钟,从心理状态上来说似乎不太可能。」

即使搬家公司来了,只要自己是从后门进出,或许不会被人看到。但犯人应该是一开始就确定被害人南先生在家,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特地在这里停留三十几分钟抽烟呢?

5

一辆大卡车从眼前开过,啪沙一声毫不客气地溅起水花,仿佛在咆哮的引擎声让我稍微缩起肩膀。地面有些震动。这里是海浦新生地,每次有卡车经过就会造成地面晃动,对我来说是全新的知识。「如果是这种情况,不是应该放弃继续紧咬手嶋慎也吗?」

我隔着伞问右边的小直。

伞稍微动了一下,伞缘露出小直抬眼看着我的脸。「什么叫做『这种情况』?」

「你们检查过手嶋慎也身上穿的衣服了吧?」

小直沉默看着我一会儿。眼前再度有卡车呼啸而过,留下引擎声,逐渐远去。

小直小声说:「季哥不愧是惣司警部的哥哥。」

「什么意思?」

「我是在称赞你很敏锐。」小直动了动雨伞遮住脸。「抽了那么多烟,犯人的衣服上的确应该会附着香烟烟雾的成分。」

「但是你们没有找到。」我接着说:「而警方却还是将手嶋慎也视为主要嫌犯,大致上就是『就算有抽烟,也不见得会验出香烟的成分,所以尽管已经确定没有找到香烟成分,还是不能就这样放过手嶋慎也。』是这样没错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

「在我这个一般民众眼里看来,你们这是冤枉好人。即使他不是犯人的证据一一出现,警方却无视一切,然后想要利用『证据不足就靠自白』补足,不断持续不合理的侦讯。」

「现在的状况是嫌犯主动配合侦讯,警方也只是采静态问讯而已。不过——」小直用伞遮着脸继续说:「上头有不少人改不了陈腐的思考方式。拿我们单位来说,就是刑警组长、一课课长,还有死忠跟随刑警组长的参事官等人。第一线也有不少他们的支持者,因此局长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

已经没有雨声了,所以我把雨伞稍微打斜,看看天空,云朵在移动。

「如果阿智解开案子,找到手嶋慎也以外的犯人,警方就能一扫那些陈腐思想吗?」

「没有那么夸张,再说——」小直也和我一样,注意到雨停了,于是把伞收起。「不管是哪一家公司,都有自己『内部的问题』。毕竟我们是在组织里工作,如果不把这种情况视为理所当然……」

「还是自由自在最好,是吗?」这身西装也让我肩膀酸痛。我伸手撑着腰,将上半身往后仰。「小直,你很努力,所以我总在担心你会不会太勉强自己。」

「不,没……不要紧。」小直难为情地撇开脸。「回到正题,另外两位嫌犯差不多快来了。真拿他们两个没办法,居然让惣司检座你在这种地方等。」

「还来啊?」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工厂厂区的后门外头,不在工厂里谈话是考虑到对方已经遭警方到工厂盘查多次,造成不少困扰。这个地方没有屋顶也没有挡风的东西,更没有遮雨篷,什么也没有,不过没人经过,所以正好适合问话。

从云层缝隙隐约可窥见天空时,小直机灵地转头看向后门。

从后门里走出两个看来二十几岁的男人。小直不悦地啐道:「啧,居然一起来。」我因此知道这两个人就是嫌犯「太刀川」和「远山」。

小直立刻换上跑业务专用的表情,向两人确认:「你们是太刀川先生和远山先生吗?我是地检署事务官井森,这位是大榇检察官。」

乱取假名不要紧吗?想归想,我还是摆出检察官的表情朝他们致意,顺便观察这两人。

太刀川是脸型和体型都略为修长的柔弱男子;远山则是体格健壮、中等身材,有颗醒目的褐色和尚头。乍看之下,这两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但如果没有刻意分辨,就会觉得他们有些神似,或许因为两人身上是完全相同的衬衫、牛仔裤、运动鞋打扮。

小直对两人说明需要找他们问话的原因。太刀川露出厌恶的表情,不过远山倒是微笑回答,甚至还明显表露对小直的兴趣说:「大姐,你是检察事务官啊?」「真可爱呢。」之类的轻浮话语。我站在一旁,听着她展露职业笑容闪避远山的问题,确认两人的不在场证明,这气氛很显然不适合我随便开口说话。

如同我之前听说的,案发当时,他们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南先生推测死亡的时间是九日星期天上午九点左右,太刀川表示当时他在距离现场车程一个小时的自己家里打电动,甚至说九点有救护车经过自家附近,以及广告宣传车广播的内容。远山也说那段时间他在离案发现场有点远的餐厅吃早餐,还主动告诉我们他的点餐内容。他们两人一谈到案发当时的情况,都说得相当具体,看来应该是因为警方已经问过同样问题好几次,他们已经回答习惯了的缘故。

谈到一个段落之后,「手嶋他……」远山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说:「他算是被逮捕了吗?已经确定是他干的吗?」

「不,我们找他来只是当作参考而已。」小直的语气也配合对方,变得很轻浮。「我们有许多事情必须找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确认。」

「但他一直请假没来上班。」远山仰望太刀川。「会被开除吧?」

「可能吧。」太刀川露出有点遗憾的表情。「就我来看,南死了又无所谓。」

「是啊。」远山也点头。

小直立刻发问:「被害人在公司的风评很差吗?」

「噢,那个啊……」太刀川举手表示阻止。「我希望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别担心,搜查规范上规定在这里请教的内容不能外流。」

太刀川听到她这么说似乎安心了,于是继续说下去:「唉,他在后进员工之间的风评不太好。他算准了大家不敢反抗,所以经常叫人跑腿,心情不好时还会无缘无故为了一些小事开骂。」

「是啊,我也遇过。」远山热络地附和道。「说我没听见绞盘机的信号声、叫我别坐在材料上,明明他自己也坐在上面啊。」

「他是不是强迫你们去钓鱼或带你们去其他地方?」

「是,我也被强迫过。去是去了,不过他不断高姿态教训人,吃饭还要我们自掏腰包。」

「真是小气。」

「可是他却住在大楼里。传闻说他背地里有干其他勾当,好像和黑道来往。」

太刀川大概在意我们的视线吧,态度明显不自然地补充道:「唉,只是传闻就是了。」

他们两人都出现在南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里,表示他们或许都曾遭他恶整。如果这个阶级关系就是「付款期限」的由来,他们就有杀人动机了。

但是这两人当中,究竟谁才是凶手呢?不对,他们在案子发生时都有不在场证明。这么说来,他们都不可能犯案了?

「意思是,南先生有不合理的金钱往来吗?他的薪水很难支付那些开销?原来如此。」小直从内侧口袋拿出香烟,衔在嘴上了才问两人:「啊,不好意思,我可以抽烟吗?」

「哦!」两人有些惊讶,远山率先点头。「可以啊,你抽哪个牌子的?」

「我之前抽比较浓的烟。」

小直点燃香烟,也问问两人要不要来一根。太刀川谢绝后,拿出自己的香烟;远山则是开心接受。他们各自点烟。

「检察官先生不抽烟吗?」太刀川体贴地问我。

「是的,我不用……现在到处都是全面禁烟呢。」事实上或许不是这样,不过我想假装自己也会抽烟,所以不自觉这么说了。「你们工厂里头抽烟的人多吗?」

「嗯,该怎么说?」太刀川叼着烟说。他回话不是很积极,只是摆出「其实我这个人意想不到的亲切喔」的表情。「嗯,厂长、佐佐木先生、仁科先生……抽烟的人不到一半吧。」

小直叹气的同时轻轻吐烟。「大环境对于抽烟的人来说,愈来愈不友善了呢。」

「真的。」远山点头。

他们三人突然酝酿出同伴情谊,我觉得自己有点遭到排挤。事务官没问过同行的检察官就自行开始抽起烟来,我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怀疑这件事,不过对方似乎没有特别觉得可疑。

小直抽

完一根烟后,掏了掏内侧口袋,说:「哎呀,我没带烟灰缸。」

我看到她的举动,耸耸肩表示帮不上忙,心里则想着:「干得好。」

「唉,我光是为了避免被烟呛到,就花了好大一番工夫,可是烟又不能不吸进去。」

小直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膀,将加热过的美味蜂蜜柠檬水倒进杯子里。这个饮料不在菜单上,是阿智做了要自己喝的,他现在拿出来招待大家。

「抽烟的人平常为什么可以那样抽烟?如果一开始抽烟就像我这样,应该老早就会决定戒烟了啊。」

不抽烟的阿智和的场小姐只能苦笑。根据抽烟朋友的说法,据说抽着抽着就会习惯了,不过这种感觉我也只能想像。

傍晚见太刀川、远山两人时,小直突然开始抽烟,吓我一跳,她似乎是故意要让对方跟着抽烟才这么做的。他们抽到一半时,我才察觉到小直的用意,所以也在脑中记录两人抽的香烟牌子和抽完一根烟所花的时间。两人抽烟的速度没有特别快或慢,与案发现场附近的香烟痕迹没有矛盾。

听完他们两人的谈话之后,我回到皮耶尔,替不进办公室、直接下班的小直准备晚餐,也替打烊后来到店里的的场小姐准备义大利面和热汤,店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像是专案小组。小直将案发现场附近的状况,以及太刀川、远山两人的谈话内容,条理清晰地整理过后告诉阿智,顺便也告诉他那两个人的抽烟方式。

「唔,大致可确定他们两人都不是会随身携带烟灰缸的人。」

「直井学妹,你别太勉强自己。」坐在我旁边的阿智皱眉看着她。

从遗留在案发现场附近的烟灰来看,犯人一开始是把烟蒂丢在那儿,但突然注意到烟蒂可能成为证据,所以捡起已经踩熄的烟蒂带走。现场只留下清楚的烟灰痕迹,附近却没有烟蒂就是这个原因。而那两个人随手就把烟蒂丢下,可以确定行为模式与犯人一致。

「问题是,这样一来凶手果然就是他们两人的其中一个了。」我转头对的场小姐和阿智说。「可是他们两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已经确认过了。」

我已经换回工作服,不过大概是之前一直戴着检察官徽章的关系,肩膀莫名僵硬。平常我也是穿着衬衫和围裙工作,所以服装应该不至于影响行动才对,真是怪了。

的场小姐问小直:「没有其他嫌犯吗?」

「没有。」

小直一口气喝光蜂蜜柠檬水,从包包拿出记事本,转向阿智。

「首先是太刀川,已经确定如他本人的证词所说,九日上午八点五十分左右有救护车从他家前面的马路经过。嗯,附近有综合医院,所以那一带经常有救护车通过,不过广告宣传车是当天偶然经过那边,是某位歌手的新歌宣传车,太刀川连歌名都说对了。」

的场小姐问:「有没有可能是他事先掌握宣传车经过的地方?」

「不可能。警方也查过了,除了相关人员,没人知道。」

我也说出自己的想法:「即使不是宣传车,其他什么东西经过也可以,有没有可能他在家里装设录音装置制造不在场证明?」

小直只是摇摇头。「成功率太低了,早上那个时段原本就不太会有醒目的车辆通过,他要赌上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一个小时之间有东西偶然经过,利用这点去杀人未免太有勇无谋了。」

没人开口,打烊后的店内鸦雀无声。我看着旁边,阿智只是眯起眼睛思考,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改变。的场小姐似乎暂且放弃继续追究,催促我们继续说下去:「远山呢?」

「远山的不在场证明也同样牢不可破。」小直翻着记事本,将蜂蜜柠檬水的杯子举到嘴边,才发现杯子空了,又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阻止打算起身的阿智,自己站起来走向吧台,拿蜂蜜柠檬水的茶壶回来。这些内容不是说给阿智听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希望他现在别工作。

将杯子注满后,小直没等我回座位就继续说:「谢谢……这个真好喝,不打算列入菜单吗?」

「做法太简单,很难卖比较高的价格,而且会使每位客人的平均消费单价降低。」

旁边的阿智说:「不过,哥,也许客人喜欢,就会因此多点几次?我们可以在吧台上摆个小公告,试试客人会以什么方式点这道饮料,怎么样?」

「就试试吧……也可以不当作单点饮料,改用『只要加五十圆,就可以单点蜂蜜或柠檬加入红茶里』等方式。」

「严选蜂蜜和柠檬,主打『其他地方喝不到的高档蜂蜜柠檬水』这样?」

「这样也不错。还需要搭配专用杯子。用茶杯,一口就喝光了,会让人觉得不满足。我去找大一点、上面有可爱图案的。」

「也好,杯子上有能抚慰人心的图案很不错。」

「啊……两位,我们可以讨论公事了吗?」

「我们在讨论公事啊。」

的场小姐不晓得为什么掩嘴窃笑。

小直用原子笔敲敲桌面。「关于远山的不在场证明——」

「是的。」我和阿智挺直背部。

「我们去向案发当天九日早上,远山吃早餐的那家餐厅确认过了,远山也自行提出当时的收据,因此我们可以确认他在店里的时间,收据是这个。」

小直从包包里拿出褐色信封,从里头掏出一张照片。收据正本被当作证据,由县警总局保管,照片上是收据正面的内容,可清楚看出收据上的文字。

6月9日8:28BLT三明治热美式(L)特制舒芙蕾

阿智与的场小姐凑近照片,小直从他们脑袋上方解释:「这张收据的列印时间是八点二十八分。从这家餐厅抵达现场,再快也要花上四十分钟。」

「就算要花四十分钟,抵达时也不过九点八分。」的场小姐说,上半身仍旧前倾。「如果运气好,不需要等红绿灯,应该可以早点到达?再加上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九点『左右』,八分钟还在误差范围之内,如果拿了收据立刻出发,时间上或许来得及。」

「不,」我对的场小姐说。「靠运气制造不在场证明太困难了,警方应该是以最短移动时间为搜查依据,而且九点半一到,手嶋慎也就会发现尸体,这点远山应该也知道,所以不可能期待利用死亡时间的推测误差行动。」

「说得也是。」的场小姐挺直上半身。「那么,会不会是有人代为拿收据呢?」

「这一点警方也考虑过。」小直遗憾地说。「增加一位共犯太危险了,而且既然要找人帮忙,不如请共犯做伪证:『我们当时在一起。』这样有效多了。」

的场小姐视线看向上方,又说了一次:「说得也是。」

「当然凶手只要在手嶋慎也抵达之前犯案即可,犯案时间不一定要在九点整。所以,如果只是点餐就立刻离开餐厅,匆忙抵达现场杀人的话,仍有可能碰巧提早在九点左右抵达现场,最后创造了近乎不可能存在的完美不在场证明。」

小直试图打圆场,但说完后,又对自己说的话感到不解。「问题是如果真是这样,也未免太顺利了。运气这么好的话,在这么主张之后,不应该还被认为涉嫌重大。」

「等等,有可能……」

原本看着照片的阿智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视线立刻看向他。

阿智拉近照片,手摆在嘴边凝视着。「思……我想我知道了。」

「哦哦!惣司警部!」

阿智看向不自觉兴奋到站起来的小直。「直井学妹,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确认。」

「请说。」小直已经拿好记事本。

阿智的表情变了,口气也稍微不同。「我希望你去一趟这家店,实际点一递上面列出的餐点,特别是这道『特制舒芙蕾』。」

「是!」小直说完点头,我则好奇得不得了:「舒芙蕾?那个很重要吗?」

「嗯,大概……」阿智眼神锐利地看着我。「舒芙蕾能告诉我们犯人是谁。」

我看向小直,但她对阿智所说的话毫无质疑,乖乖点头。「明白。明天同一时间,我会前往该餐厅点同样的餐点。」

阿智轻轻点头后,看向的场小姐。「接着是的场小姐,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出手嶋慎也从前工作地点已经离职的人。」

「好的。」的场小姐似乎对于阿智的改变有些困惑,因此变得有点紧张。「每个工作地点的离职人员都联络上了,所以这几天就能确认完毕。」

「阿智,」我也开口问。「手嶋慎也不是犯人吧?过去的工作地点对于破案很重要吗?」

我对此十分好奇。阿智重重点头,然后终于放松表情,对小直说:

「另外,我有事情想和手嶋慎也现在工作地点的主管谈谈,可以告诉我联络方式吗?」

约好明天搜查结束后再碰面,小直和的场小姐便离开打烊后的皮耶尔回家,我和阿智则回到店里收拾工作。我进行打烊清洁,同时看着进厨房负责煮晚餐的弟弟背影;不晓得他是不是一边做菜,一边想案子,或是他早已知道答案,所以神清气爽,从打开的门内隐约可见的弟弟背影,无法判断。

同样是人,而且是相依为命的两兄弟,阿智偶尔就是会说出某些话,让人不由得想问:「他打算做什么?」偏偏这种时候就算问他,他也不见得能清楚回答。也许是没有自信能好好解释,又或者是对于自己的行动没有自信吧。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我知道那些反应不是「我没有义务解释给不懂的家伙听」的傲慢,也不是「看着不明白情况的家伙东奔西跑很有趣」的坏心眼,所以我在这种时候,大致上都是保持沉默,任由弟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想想,小时候似乎也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但是现在的我没有像当时那么烦恼,因为我清楚弟弟的能力远比我优秀。再说,假如阿智失败,我再看情况适当帮腔就好,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就开始担心。

然后,在现实生活的隔天,阿智解决了这件案子,逮捕了犯人,也找到了物证。的场小姐带着手嶋慎也的父亲到打烊后的皮耶尔咖啡馆来,我们当面向他报告结果,没人提起奖金的事。

6

皮耶尔咖啡馆的建筑物前方,是由树龄不明的茂密大树构成的庭院。前院没有灯光,只能靠店面玄关灯及正前方马路的路灯照亮;晚上从店里无法看见外面,就算望着吧台正面的大窗,基本上也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不过外头传来声响,所以可知道雨还没停。

穿套装的女客人吃完义大利面和沙拉当作迟来的晚餐,还点了一整套蛋糕套餐当作甜点后,打开玄关大门说:「啊,雨还在下。」就离开了。在此同时,与她擦肩而过走进店里的,正是同样穿套装的的场小姐和手嶋浩先生。的场小姐已经算常客了,却还是一样客客气气。她弯腰看向店内问:「方便进去吗?」我说:「请坐这边。」将他们两人领到后侧的座位。原本在厨房洗碗的阿智也听到声音出来,边拿围裙擦手边向两人点头致意。

「直井小姐会晚一点到。」

「好的。」的场小姐小声说完后点头。「她刚才打我手机,说她要离开办公室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到。」

我边整理桌子边想,看来这两人无论多久都不会变成好朋友。「请坐这边。你有事希望先告诉手嶋先生,对吧?」

「嗯。」阿智点头,拿下围裙。我留下他,回到吧台,泡好各自就坐的三人与自己要喝的洋甘菊茶后,回到桌边。这种茶不管是颜色或香气都有强烈的「青草」味,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端给初次见面的人喝,不过连同这个青草味在内,都有卓越的放松效果。手嶋先生还是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诚惶诚恐,但他似乎对这个罕见的草绿色茶有点兴趣,这次他喝了。

「首先是好消息。」阿智看向我,我插嘴说:「搜查到最后,今天已经找到这件案子真正的凶手了。手嶋慎也的侦讯已经结束,所以现在正与直井巡佐一同前往店里。」

手嶋先生站起身,椅子发出喀答声响。「真的吗?」

「是的……我认为其实应该由您前往警局接您的儿子比较适合,不过因为直井巡佐很快就过来,而且有件事我希望在他们抵达之前告诉您。」

手嶋先生张着嘴、半弯着腰,以这样的姿势重重叹口气。他的眉毛渐渐下垂,脸颊不再紧绷,眉间的皱纹也变浅消失。

看到这情况,我觉得微微松了口气。上次这个人完全没提到半句对于儿子的关怀,原来他私底下很担心。这样看来,他还是一位在乎独生子的父亲。

手嶋先生双手撑着桌子,缓缓低下头。

「谢谢你们。」

他以颤抖的声音说,连坐在旁边的的场小姐也受到影响露出微笑。

说话有条有理的的场小姐,一边拿出证物现场的照片与收据照片,一边将案子的概要及截至目前为止的搜查状况告诉手嶋先生,包括手嶋慎也被视为嫌犯的原因、太刀川与远山这些其他嫌犯的存在,以及他们有什么样的不在场证明。

「我们曾经考虑凶手会不会是这两位的其中之一,但是没有关键性证据。经由这边这位惣司前警部协助查案,我们才终于能确定真凶是谁。」

的场小姐看向阿智,交由他继续接着说。

阿智轻轻点头说:「根据逻辑推理,我推测犯人应该是太刀川。」

手嶋先生重新坐好。

「原因在于,远山如果是犯人的话,有些地方不合理。」阿智以四平八稳的声音开始说明:「如同刚才给您看过的照片,远山握有案子发生的九日上午八点二十八分,在距离现场至少四十分钟路程的餐厅列印出来的收据。假如远山是犯人,等收据列印出来,立刻离开餐厅前往现场,他必须在多方好运保佑下,才会正好在『推测的死亡时间九点』抵达——当然这也不无可能,因此乍看之下无法说他『绝对不是犯人』。」

手嶋先生像在听课一样,注视着收据照片一动也不动。

「但如果远山是犯人,这张收据的内容就不合理了……点餐项目中有一项是『特制舒芙蕾』。」

「是的。」手嶋先生以认真的眼神点头,没有漏听半句话。

「前几天,我已请直井巡佐确认过,这家店的舒芙蕾是舒芙蕾蛋糕……也就是正统的热舒芙蕾。」阿智直直看着手嶋先生。「舒芙蕾这道甜点,自古以来就是『必须让人等待』。舒芙蕾是利用打发蛋白的气泡烤成,顺利的话,就会膨胀得很漂亮。但也因为面糊的面粉占总分量的比例很低,一出烤箱就会因为降温而逐渐凹陷。因此,提供舒芙蕾蛋糕给客人时,必须一出炉就端上桌,也必须在点餐后才能开始烘烤,大致上得耗时三十分钟左右,所以提供舒芙蕾就必须让客人等待三十分钟。」

「嗯……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手嶋先生点头,不过也看得出来他似乎不明白这番话的用意。阿智只要一提到甜点就会兴奋过头。

「远山去过的这家店,提供的是现烤舒芙蕾。在点餐时,店员当然会提醒:『特制舒芙蕾是点餐后现烤,因此必须等待三十分钟左右,可以吗?』假如远山只是打算拿了收据就立刻前往案发现场,不可能点这道甜点吧。」阿智指着收据的照片。「也就是说,点了舒芙蕾,正好证明了远山不是犯人,也没有连忙离开店里赶往现场。他一并点的BLT三明治和热美式咖啡,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如果他打算点完餐就离开餐厅,可以只点一杯冰咖啡就好。点了BLT三明治和热咖啡的话,必须将食物留在店里、没时间吃,这样子反而会被店员记住。至少他没有必要特地点热咖啡,而且还是大杯的。」

手嶋先生半张着嘴注视收据照片,似乎在整理脑子里的资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阿智说:「那么,犯人就是……」

「就是太刀川。」阿智点头。「太刀川乍看之下也有不在场证明。他说案发当时人在『自己家里』,而证据就是九日上午八点五十分左右,有救护车和某艺人的新歌宣传车从自家门前经过。但是光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他当时就在自己家里。」

阿智说到这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洋甘菊茶。看到他的举动,手嶋先生和的场小姐也同样举杯喝茶。

阿智放下茶杯,发出铿锵微响。「方法很简单,只要在自己家里装设麦克风,将录下的内容当作是自己在现场听到的,照本宣科就好。」

我已经听过这段分析,所以只是静静喝着洋甘菊茶看着阿智,避免打扰。阿智语气冷静地继续说明。这种时候的弟弟和平常不一样,看起来充满自信。

「使用这个方法当然会有问题,因为案发当天,被害人南先生上午九点半要见慎也先生,假如凶手在自家门前装麦克风,听到可当作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独特声音才出门作案的话,很难在九日早上九点半之前正好听见适合的声音。以现实情况来说,条件过于严苛,而考虑到作案所需的时间、处理掉房中电脑的时间,还要计算慎也提早抵达的时间,如果这些都考虑进去,只能在过九点时动手了。」

到这里我也想过,不过阿智继续说:

「但是,这是假设凶手必须在六月九日犯案的情况。假如凶手太刀川选择哪一天作案都可以,情况又是如何呢?南先生每星期都会找慎也去钓鱼,这件事情在工厂里众所周知。既然如此,太刀川栽赃慎也为嫌犯的机会不是六月九日,改在下一周或下下周也可以。每个星期天,他都在案发现场的大楼后门附近徘徊,只要麦克风录到正好能当作不在场证明使用的声音,他就会在那天动手。」

凶手在案发现场的大楼后门停留超过三十分钟,就是这个原因。

阿智指着摆在桌上的另一张照片——内容是现场找到的南先生的记事本。

「警方……一开始连我们也误解了凶手的状况。被害人南先生的记事本在六月九日这天写着『付款期限T』,因此我们以为凶手是锁定那天犯案。问题是,假如这条内容也是凶手的栽赃呢?凶手太刀川在六月九日这天偶然录到适合当作不在场证明的声音,所以选在这天犯案,之后为了让人误以为犯案日期早已确定,于是在南先生的记事本里加上『付款期限T』的字样。而偷走被害人屋里的电脑,也是为了转移警方的注意力,让警方调查被

害人的状况,并且找到记事本上这项伪造的内容。」

警方、我、的场小姐都没有想到「付款期限T」是太刀川加上去的。原因是「T」的缩写对于太刀川来说也是不利的证据。假如太刀川是凶手,应该不会特地加上让自己也遭到怀疑的内容,因此我们不自觉就认为「付款期限T」是被害人自己写的。

但是从其他条件看来,太刀川的动机也许是认为不管有没有「T」这个缩写,自己都会被当作嫌犯。就算没有「T」的缩写,太刀川也会因为南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以及会抽烟等原因受到怀疑。既然这样,自己加上「T」的缩写反而是安全的伪装。

「因此,我委托警方再度进行调查。确认方式很简单,因为留在记事本上的字迹与南先生的不同。」

阿智说完,再度拿起茶杯。「警方确认这点之后,锁定太刀川就是杀害南逸郎的凶嫌并逮捕他,所以针对慎也的侦查也到此告一段落。」

不晓得手嶋先生对于阿智所说的话了解多少,不过他听完后,再度深深低头鞠躬,还因为头低得太深,额头撞到茶杯,洒了些茶水出来。

「喔,抱歉。」手嶋先生连忙将茶杯放好,再度低头鞠躬。「谢谢……真的谢谢你们。」

「不客气。」手嶋先生对于茶洒出来似乎不以为意,所以我拿起旁边桌上的纸巾,若无其事地擦拭。

「不,光是感谢还不够。真是太好了。」手嶋先生说。「一听到这个老给人添麻烦、无可救药的儿子杀人时,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不对,手嶋先生。」阿智说。「关于这件事,我也想更正一下。」

手嶋先生似乎不明白阿智的意思,挑起单边眉毛静止不动。

「我的意思是『无可救药的儿子』这一点。」

「但是……」

手嶋先生还没说完,阿智抢先一步继续说下去:

「您说过,慎也进入国中马上就偷东西,上了高中没多久就不想上学,后来休学。之后就算去报贩或超市工作,也做不了多久就默默辞职,不管让这个孩子做什么都无法持久。」阿智以质疑的表情看着手嶋先生:「真的是这样吗?」

手嶋先生还是不发一语。事实上把他找来店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对慎也这部分的做法感到怀疑,因此请的场小姐帮我进行调查。慎也辞掉报贩工作,真的没有什么重要原因吗?辞掉超市的工作也是无缘无故的吗?我想知道答案。」

的场小姐点头,接着继续说:「我们请教了他待过的每个工作地点的离职员工。慎也先生原本工作的报贩,负责教育新人的主管会背地里欺负新人,犯了算不上疏失的一点小错就会大发雷霆、责怪对方态度恶劣不受教、迁怒对方,把欺负弱势年轻新人当作纾解压力的方式。因为这种情况频频发生,经营者也隐约注意到了。」

手嶋先生惊讶地睁大双眼。

「超市那边也是另有原因。根据离职员工的证实,慎也先生待过的门市很早之前便在伪造不存在的生鲜食品产地。这位离职员工表示自己有心揭发这项弊端,所以我想总有一天新闻会报导。在那儿工作的慎也先生知道这件事之后,也许是不希望成为帮凶才离职吧。」

阿智注视着手嶋先生的双眼。「这样一想,他高中休学,会不会也是有什么原因呢?也许是遇到与报贩时期一样的欺侮或其他因素,我认为不管是哪一种对慎也来说,都不是『无缘无故』休学或辞职。」

「可是……」手嶋先生连忙说:「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既然有正当的理由,只要告诉我,我会听啊。我遇到困难时会对父母倾吐,他们也很乐意听我说啊。」

「手嶋先生,」阿智直视着手嶋先生,就像要把每个字刻在对方脸上一样,清楚明白地说:「有些孩子就是无法开口。」

我在一旁听着,同时想起从前的事。阿智也是同样类型的孩子。小学时,他从学校回来就默默躲在房里,有时到了晚餐时间还是一脸不甘心的表情。和阿智一同生活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学了许多,碰到这种类型的人,如果只是对他们说:「有事就说出来。」他们绝对不会开口;即使主动问:「你发生什么事了?」也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说,只能自行观察后问:「是不是班上同学对你做了你不喜欢的事?」必须问到这种程度,他们才会愿意开口。

但是,我认为小孩子都是这样;在学校遭到欺侮时,有多少孩子会直接告诉父母「我被欺负了」呢?

「手嶋先生,我想慎也一定很希望你能听他说,然而他却始终保持沉默,会不会是因为你表现的态度让他无法找你商量呢?」阿智说。他的视线落在桌面上,大概是因为如果正眼看着对方,一不小心就想指责他吧。「你难道不曾觉得奇怪吗?『努力念书考上』的升学高中却毫无理由就不再去,最后甚至休学。曾说做得『很愉快』、与之前工作不同的超市工作,也只说『我才不想做那种工作』就辞职。『那种工作』是什么意思,你有想过吗?」

「唉,可是……」手嶋先生只说到这里就低下头。「为什么不告诉我原因呢?」

「因为慎也认为你或许不愿意听他说。」阿智没有抬起视线,但他像是要把声音传进对方耳里,清清楚楚地说:「小孩子能敏感判断『这个大人愿不愿意听我说话』。只要孩子一有『这个人不会听我说』的想法,就很难改变这个认知了。」

的场小姐也像在听课一样,动也不动地看着阿智。或许因为她过去是很有勇气开口的孩子,因此阿智所说的话对她来讲是未知的领域。我倒是相当了解这番话的意义。

「我想他这样判断的原因,恐怕就是国中时偷东西那件事。在我来看,慎也偷东西不是他个人的意愿,也许是他身旁某个人命令他去做的,我是这样认为。会去偷一个人拿不动的零食,若不是有人命令他这样做,就是他根本不想偷东西,所以故意要被人发现。」阿智抬起视线。「你曾有那么一秒钟想过这种可能吗?即使在店里责骂他的偷窃行为是合情合理,但之后你曾经听听他的说法吗?你是不是骂完儿子的所作所为就了事了呢?」

「我!」手嶋先生忍不住站起来。「我没有——」

原本打算大声反驳的手嶋先生,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重新坐回椅子上低着头。

「慎也什么也没说。」

阿智已经说完要说的话了,看着垂头丧气的手嶋先生。

我看着他们两人心想,阿智一开始那么详细地告诉手嶋先生慎也能无罪开释的过程,大概就是为现在这席话铺路吧。为了让没有义务听他说话的手嶋先生把这番话好好听进去,阿智必须先让手嶋先生产生「想听的意愿」。为此,他必须先对手嶋先生主张自己等人在手嶋慎也案子上的「功劳」,让手嶋先生不得不感谢我们。

我这个弟弟明明很怕生,遇到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却连对话内容都计算好了。或许该说,就是因为他怕生,才能做到这样。

阿智对低头的手嶋先生说:「慎也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和你说话?」

「可是,那种情况我大致上——」手嶋先生没把话说完。

接着他叹气,沙哑地说:

「不,我应该要问的。」

门上的铃铛发出声响,往那儿一看,是小直走进来。

她的身后还有另一个人,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这位紧抿双唇、脆弱敏感的青年大概就是手嶋慎也。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的轮廓的确与父亲神似。

手嶋先生站起来走向他们说:「慎也。」

手嶋慎也沉默地站在原地。他虽然面对着父亲,不过从我这边看不到他的视线是否看着父亲,或是看向别处。

手嶋先生对儿子缓缓开口:「对不起……」

儿子似乎已从小直那儿得知这些人在这里谈什么,他低头面对道歉的父亲,说了句:「爸,你一次也不曾问我。国中时、高中时发生过什么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连一次也没问过。」

身为父亲的手嶋先生也低着头。

「一次都没有……」手嶋慎也挤出这句话,接着小声补上一句:「对不起。」

「抱歉。」手嶋先生虽然没有抬头,还是走近儿子,用力抱紧他,拍拍他的背。「幸好你没有被当作凶手……真的太好了。」

或许是感觉到自己身为警察的责任,在他们身后的小直双眼看向下方。

手嶋慎也没有哭,只是沉默,只有父亲哭了。这样看才发现,儿子比父亲高一个头。

这个场面似乎不适合继续盯着看,我们站起来准备悄悄离开,手嶋慎也隔着父亲肩膀对我说:「你就是惣司警部吗?」

「不是,」我看向身旁的阿智。「我是哥哥,这位才是惣司前警部。」

手嶋慎也看向阿智,轻轻低头鞠躬。「谢谢你,我听直井小姐说了,是你找到了逮捕太刀川的证据。」

「不客气。」阿智的视线看向下方。「我做的只有思考而已,帮忙搜查的是直井小姐、我哥和那边的的场律师。」

手嶋先生倏然离开儿子,向右一个转身,朝我们九十度鞠躬。「真的……真的……感谢各位。」

「不用谢。」的场小姐摆摆手。「我只是做我的工作而已。」

小直也赞同地点点头。话先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我和阿智的工作啊。

「接下来该轮到我工作了。」阿智露出腼腆的微笑,快速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围裙穿上。「各位有没有兴趣尝尝这次帮忙证明慎也清白的舒芙蕾这道甜点呢?」

我在心里「哦」了一声,也连忙拿起围裙,朝父子两人指着刚才的座位。

「就是说啊,请一起过来这边坐下吧。」我想了一下又说:「不过,舒芙蕾烤好出炉大约需要三十分钟的时间,等待的过程,请坐在这里轻松聊天。」

我注意到桌上还留着茶杯,突然想到——啊,原来如此。

接着再补充一句:「我来替各位准备洋甘菊茶。」

的场小姐似乎也注意到原因,看着我偷偷微笑。

★舒芙蕾★

在蛋白霜里加入各式材料,放入烤箱烤到膨胀的食物。不仅能当作甜点,也可以加入肉类或鱼类当作主菜。

刚烤好的舒芙蕾口感特色是柔软蓬松,不过一出烤箱、温度一下降,两、三分钟后就会塌陷,因此必须现烤,等一出炉就品尝,所以才有二让人等待的舒芙蕾」一说。

也因为它的特性如此,因此咖啡厅很难提供,多半是餐厅等当作餐后甜点。另外也有餐厅为了避免冷掉塌陷,因此使用混合糖浆的义大利蛋白霜,制作冰舒芙蕾。

★洋甘菊茶★

用菊科植物洋甘菊冲泡的茶饮,自古当作药物使用,有止头痛等作用,还具有安定神

经、帮助睡眠等效果。「洋甘菊」的名称来源众说纷纭,最为人所知的说法是因为它的花朶带着苹果香气,因此取希腊文「chamaimelon」为名,意思是「大地的苹果」。

花语是「重修旧好」。

7

外头还是一样下着雨。除了三餐时段之外,鲜少有客人上门。今年梅雨季节下雨的频率尤其高,导致店里营业额无法成长,扣掉各项成本和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费,这个月已经确定赤字了。

与一切无关的小直坐在吧台座位上,像猫咪一样伸懒腰说:「没有客人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聊天了。」旁边的的场小姐看着她苦笑,心满意足地将叉子伸向蒙布朗。

小直喝光冰咖啡,喘了一口气,开口说:「唉,简单来说就是仙人跳啦,仙人跳。」

「好老派。」我只有这个感想。

「哎呀,完全不老派喔。在联谊网站等网路社交平台普及的现在,反而更容易钓到肥羊。」

「哦,原来如此。」

「唉,南的手法相当典型。」小直用吸管搅拌只剩冰块的玻璃杯,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首先,南的女朋友接近南认识的人,发生关系之后,与南有交情的黑道就登场了。等到对方因为受到威胁而烦恼时,轮到南本人出现表示:『我可以出面帮你调解纠纷,你要准备一笔谢礼给我。』当然就算付了钱也不会一次解决,南会不断要钱。」

「他这样利用自己的女朋友吗?」

「这种男人很常见啊。然后,太刀川的钱就是因为这样被勒索光了。他原本就有一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所以成了很好的肥羊。太刀川心想,钱快用完了,只好杀掉南了。他担心一辈子被勒索,和女朋友的关系也会不保,所以一直在找寻杀掉南的机会。」小直手肘抵着吧台,撑着下巴。「因为手嶋慎也经常被南找去,而且在工厂里也没有什么朋友,他认为正好可以当代罪羔羊。顺便补充一点,南的女朋友和黑道男正在接受侦讯,他们两人在侦讯室一致表示完全不知情,想要藉此脱罪。」

「这些家伙真可恶。」

「感觉这个世界快灭亡了呢。」小直边叹气边玩着吸管。

我看向旁边,正在擦玻璃杯的阿智稍微耸肩。

我们店里的蒙布朗是用栗子奶油堆高成塔状的甜点,一不小心就会无法承受叉子切开而倒下。的场小姐就像在动手术的医生一样,谨慎刮下塔顶的栗子奶油品尝,最后露出满足的表情。「不过,幸好手嶋慎也没事。」

我们没有听说他后来的消息。我看看阿智,「噢。」弟弟开始说明。「身为工厂董事的厂长说不会解雇他,并且照样支付他接受调查那段期间的薪水。厂长说:『手嶋工作认真,肯吃苦耐劳,我打算好好慰劳他一番。』」

这么说来,阿智曾向小直要过手嶋慎也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大概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吧。

「真是太好了。」如果嫌疑洗清却仍遭到开除,一切就枉然了。我感觉肩膀上的重担落下。

「我从这次事情学到了很多,如果只问『发生什么事』,还是有许多人不愿意开口,对吧?」的场小姐说话的表情很认真。「阿智先生,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我甚至不曾想到要回溯手嶋慎也先生的过去。」

阿智难为情地转开视线。

的场小姐抬头瞥了阿智的反应一眼,拘谨地问:「阿智先生以前也是那样的孩子吗?」

「不,我……我虽然也是那样,不过——」阿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看了我一眼。「因为我有哥哥听我说。」

「嗯,哦……我有吗?」

这下换我害羞了。我拿着抹布逃离吧台,眼角看见小直和的场小姐正在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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