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底的某个星期四,蓑泽杜萌乘坐新干线返回东京。
杜萌向来她讨厌坐火车,却还是买了票。她坐在指定席靠窗的座位,看着沿途的风景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无论是驹之根杀人事件或是蓑泽素生的失踪案件,都没有任何进展。
蓑泽家仍有警方看守着,警方带去的窃听器也还装在家里,不过什么也没发生。全家人看似忘却了这件事,表面上回归之前正常的生活作息,接着,杜萌回到东京。
新干线上的两个小时对杜萌而雷很难打发,何况她会晕车,在行驶的车厢内连看书都没办法。只有疾速才能让她不会晕得那么厉害——杜萌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还为了终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交通工具而感动不已。
回到久未居住的公寓,杜萌让室内的空气流通了一阵。她住在这栋标榜单身公寓的五楼最前面一户,由于东边多了一个窗台,房租比其他房客要多出四千块,但是她从小就习惯阳光照进腱里的房间,因此当时便毫不犹豫地租了下来。这里离地下铁的车站近,她也喜欢周遭的环境,因此刚上大学不久时,她就决定在此长住了。
由于挟持案的发生,让她在老家待了超过预定的时间。现在她手上还有几个非得在暑假完成的报告,以及放假前从研究室带回家念的文献。看来目前也没办法集中精神一口气把功课做完,不过她却突然觉得有必要先把家里整理一下。虽然杜萌其实没什么心情,但趁着忙碌或许能忘却一些恼人的事。
杜萌把行李放在一角然后外出购物,首先得买好晚上要吃的东西。她走到家附近的购物广场位在地下楼的食品贩卖部,顺手提了一只黄色购物篮。此时,杜萌突然注意到一名男子。虽然那个人马上移开视线,杜萌却觉得他早就一直在注意这里。眼前这个男人的头发稀疏,大概三十几岁,可是杜萌对这张脸没有印象。
说不定是自己多想了。
她自顾自地继续采购,尽量不往男人的方向看。结完帐后,杜萌双手提着塑胶袋踏上手扶梯。虽然心里还是在意,但她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也许是警察在暗中保护自己吧。但如果是这样,男人至少可以跟她说句话吧?不过或许这是警方一贯的态度。
她走到公寓附近,没再看见那个人。应该是自己胡思乱想、反应过度吧。
杜萌又回头两次,还假装端详橱窗里的商品——想透过玻璃窗看看身后的情形。但已不见那个男人的踪影。
2
那天晚上,杜萌接到西之园萌绘的电话。
“我是萌——绘——”萌绘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你是怎样?喝醉了?”杜萌左手握着话筒,右手拿起遥控器关掉无聊的连续剧。
“哈哈,有一点……我解脱了。”
“啊,对喔,你考完试了。”
“没——错,考完了。今天是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口试。”
“结果如何?”杜萌客套地问,她知道萌绘根本不可能考不上。
“还好……喂,杜萌,之前的事情哩?后来有进展吗?报纸上都没有消息耶。”
“完全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喔……”萌绘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
“嗯,有些事情……”
杜萌拿着话筒等着萌绘往下讲。
“素生哥以前是不是连续上过几次广播节目啊?”
“广播?有吗……”
“我记得是你告诉我他在节目中朗诵自己的作品。”
“啊,好像有。”杜萌回答。
杜萌想起来了。就如萌绘所说,若干年前,蓑泽素生曾在地方电台的某个节目里连续五天担任来宾,和观众分享作品。杜萌几乎忘了曾跟萌绘提过这件事。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你应该知道了吧?”萌绘问。她好像真的醉了,可能喝了啤酒吧。西之园萌绘只要喝一点酒,就会变得异常开朗。
“嗯,你是说哥打来的那通电话……”
“没错,那通电话其实是那时候的录音。素生哥不是念过那首诗吗?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或许是吧。不过……这又代表什么?”
“杜萌,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喔。”萌绘的口气突然又恢复了正常。
“好……”
“反正可能是有人播放录音带,假装成素生哥,所以……就是刻意要让你以为他活得好好的。”
“有可能。”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萌绘语气平淡地继续说:“第一种情况是素生哥说不出那些台词……或者根本拒绝说;还有一种情况是有人想把这个声音和词句传达给你。因此结论是,素生哥现在不是自由之身,很抱歉……”
“嗯,你说得对。”
“还有一点……素生哥读诗的录音带在哪里呢?”
“嗄?”
“应该会放在老家吧?”
“啊,应该是。”
“若是一般听众随意录的,时间过了这么久,录音带居然还可以完整保存,太不合理了。会是蓑泽素生热情的支持者吗?还是有人用了放在蓑泽家的录音带呢?”
“我家应该还有录音带。是在姐姐那里吗……不对,说不定我家那卷带子是我哥后来自己录的音,我记得那不是现场直播的节目。”
“喔……”萌绘说:“我跟你想的一样。”
“什么意思?”
“如果是这样……”萌绘淡淡地回答:“或许是有人看了诗,还查过那首诗出自于哪本诗集,然后再找出在录音带的哪个段落。”
“话说回来,当时连续五天的节目,是从第一本诗集开始依序介绍的:一次二十分钟,共分成五次。”杜萌说。
“这样就很合理啰?”
“怎么说?”
“我不想再讲下去了。”萌绘说。
“你该不会要说是我家某个人做的好事吧?”
“至少是可以任意进出你家的人。”萌绘紧接着回答:“你不要生气喔,我会这么说,是因为只有这一个可能性。”
杜萌没办法应声。
“杜萌,你生气啦?”
“没有,我没生气……我在思考。”
“那在你发火之前我可以再说一件事吗?”
“好,想说就说吧。”
“我一直都很在意驹之根的事件……你不觉得还有另外一个凶手存在这件事情很怪吗?歹徒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和两个同伙一起行动?既然是挟持,当然是人手愈多愈安全啊。”
“可能是因为凶手早就打算杀了那两名歹徒,所以他才不方便现身吧?”
“不,如果是这样,凶手应该要更清楚地布置成两名死者是在一言不合的情形下互相残杀的,绝对不会特地将尸体搬到厢型车里,应该直接把尸体留在原处就好了。不过我也不能肯定现场没有第三者,因为有另一人的推测最合理、也最安全对吧?被杀的其中一人被子弹贯穿身体,还有血迹的问题……这些证据就足以显示两人并不是在车内袭击彼此的——可以预料警方会这么想。”
“贯穿?等等,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嗯……”萌绘笑了笑,“刚好有认识的警察。”
“算了,”杜萌虽感讶异,却仍平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如果还有另一名凶手,那个杀了同伴的人事后要怎么跟其他同伙交代?应该会躲起来啰?毕竟那种情况,再多借口也无法脱罪吧?”
“嗯,我知道,我懂。所以你的意思是?”
“另一名歹徒绝对不存在。”萌绘缓缓地说。
“不存在?可是……”
“让你以为有而已。”萌绘接着说:“我的想法是这样,跟警方想的不一样。让人以为有另一个人把尸体搬上车,但是这个人不存在。那么真相又会是如何呢?”
“不存在……”
“没错。”萌绘回答。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凶手是别墅里的某个人。”
“你说什么?”
“不要生气啦,我只是假设。”
“我生气了。”
“杜萌,拜托你不要生气,冷静下来听我说。别墅里的某个人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才会杀了那两个人。可能……是你的父亲还有……水谷先生吧?应该是他。射杀那两个人的枪枝有出入,表示出手的人也有两个。”
“可是当时大家都聚集在别墅里啊,我母亲和我姐都这么说……”
“她们当然会这么说啊。”
“啊……”杜萌明白了,“为了掩饰吗?”
“再怎么样正当防卫,毕竟还是杀了两个人,况且你的父亲还是政治人物。”
“你说话还真直接。”杜萌低声说。
“对不起,拜托你不要心情不好喔……不过,怎么样?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吧?”
“某种程度来说是没错,”杜萌回答:“可是我不愿相信,这实在很难想像。”
“嗯,对啊……很难想像,我也这么觉得。这只是其
中一种可能,我想着想着就觉得一定要打电话给你……因为我只能对你说啊。”
“你可不要跟别人说。”
萌绘笑了出来。
“也是……对了对了,刚开始我还有个很夸张的想法喔。”
“什么想法?”
“歹徒最初带走的是四个人,不是三个人……”
“四个人?你说我吗?”
“不对,是素生哥。”萌绘赶紧说:“我在想会不会是素生哥。”
“若是这样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那就是素生哥把两个歹徒杀了。”
“这样啊……”杜萌表情呆滞,“然后我哥躲了起来,全家人骗我说他失踪了吗……这种假设太多矛盾了啦。”
“你说得对。”萌绘接着说:“素生哥看不见,所以也没办法拿枪射击;而且他也不可能独自离开别墅。你想说的是这些吧?”
“当然。”
“可是……如果素生哥看得见呢?”
“怎么可能!”杜萌被萌绘的话吓到了。
“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样的假设也有可能成立,只是替换其中一个条件就说得通了。”
“不可能。”
“嗯……”萌绘咕哝着:“我好像想太多了啊。”
“你侦探小说看太多啦!”杜萌说:“不过这就是你的逻辑,而且还能很大方地在好朋友面前说,这才像你。”
“不就因为是好朋友才敢说吗?而且特别透过电话讲,也不是真正的面对面。”
“是是是,歪理一堆的人。”
“生气啦?”
“气死了。”
话筒那端传来萌绘毫无矫饰的笑声。
“啊,太好了……谢谢你愿意听我说。我要挂电话了,现在才正要开始忙哩……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一点头绪也没有,考完试总算可以好好地调查一番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再打电话给你喔。”
“你真是一副势在必得的口气啊。”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好高兴。”
“你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你醉了。”
“不过这件事真的好多疑点喔……”
“对了,下次要介绍老师给我认识啦。”
“对对对,”萌绘说,她好像真的忘了,“啊,要怎么介绍才好……对了,干脆去东京玩好了……”
“嗯,来我家吧。”
“秋假的话……”萌绘想着,“应该有空。谢啦,我会考虑的。晚安,跟你说了那么久真对不起。”
“有什么关系,每次都这样啊。晚安。”
“对了,还有一件事……之前你给我看的那些照片,可以加洗给我吗?”
“有你的我都直接给你啦。”
“不,我说的是有你的照片,最后那一张。”
“嗄?那张?为什么?”
“因为你很可爱。”
“你一定是要拿给别人看然后嘲笑我,我才不要。”
“好啦……我不会给别人看,上次笑你的事,我跟你道歉。拜托啦拜托啦!”
“真拿你没办法……”杜萌苦笑,“好,我会加洗的。”
“谢谢……拜拜。”萌绘说着挂上电话。
杜萌挂上话筒。
刚才萌绘推理的时候,自己明明颇为愤怒,可是现在却不可思议地一点也不生气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被指为杀人凶手还能如此冷静,素生打来的电话被说成是之前参加广播节目的录音带,她竟也接受了——如果是西之园萌绘以外的人对她说这种话,杜萌应该无法坦然地照单全收吧。
就算如此,萌绘还是跟以前一样神经大条,竟然说出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她从以前就是这样,说不定人类的本质是永远不变的,杜萌心想。
说不定觉得自己改变,其实是一种错觉罢了……或者该说,希望是错觉。
就像她以为高中时候的衣服不适合自己一样。
也许其实什么也没变,就连身体和容貌也是。但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改变了呢?莫非变化是她潜意识里的愿望?
杜萌有点怀念以前的时光。
怀念什么呢?
和失明的哥哥一样,杜萌从来看不见过去,看不见时间。就像哥哥不知道什么是白色,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怀念的颜色。
对一只狗来说,昨天跟去年是一样的。狗或猫都会把过去的记忆混在一起,只有人类拥有时间的概念,甚至会捏造、重组记忆,因此才会想去怀念。自己改变了什么?人类的概念吗?也就是,名字……名字?
杜萌发现自己又把事情抽象化了。
3
赤松浩德盯着蓑泽杜萌的住处。
五楼的房间到现在还开着灯,她回到东京了。他贴近老旧货车的挡风玻璃上仔细确认,但仍随时注意周围。赤松看着四周,发现公寓旁的路上停了一辆灰色轿车。有人在车上。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那个人还待在车上。幸好赤松的车子跟公寓还有段距离——之前还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但现在他却感到庆幸。
那辆灰色轿车里绝对是警察。
蓑泽杜萌到现在还是受到警方保护吧,毕竟事件到现在也才过了四个星期。不过连回到东京也有警方如影随形地跟随,不愧是政治人物的女儿。
赤松已经处理掉了他逃出驹之根别墅时驾驶的富豪车。他把车开到茨城的山里,将汽油倒在座位上点火,这样一来就算后来车子被发现,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是单独做这件事实在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车子烧毁后他就没有了交通工具,所以他还先买了一台折叠式脚踏车,等车子处理好,他再骑着脚踏车下山。
骑脚踏车下山还真是惊险的体验。赤松小时候根本不会骑脚踏车,他已经忘记上次骑车是几岁的时候。他小时候没有脚踏车,因为没有人买给他,所以后来他偷了朋友的脚踏车,结果还是骑不好——在那之前赤松从来没骑过车。
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的事吧……赤松苦笑。现在这台中古脚踏车是直接跟朋友买来的,但那位朋友不知道赤松的本名。
上次带走的五百万还有剩,不过该找工作了,赤松心想。他本来就不讨厌工作。
赤松并不慌张,他正在跨越,跨越。
只要待在东京就没问题了,警察找不到他的。
接下来就是……
4
长野县警的西畑刑警坐在桌前睡去。电话铃响,他醒了过来,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挂在墙上的圆形大钟,现在是晚上十点。
他接起电话。
“西畑吗?”
“我是。”他强打起精神说,不过连自己也讨厌这样惺忪未醒的口气,他还想睡。
“我是今冈。”男人小声地说,电话另一端有杂音,西畑听不太清楚。
“她回来了吗?”西畑问。
“是的,我现在在公寓前面。蓑泽杜萌回到住处后曾一度出门购物,之后就一直待在屋里。”
“这样啊。”西畑说。
“也没有人去找她。”
“嗯,我知道了。”
“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这个嘛,”西畑打着呵欠回答:“我也没办法呀,总之先观察个两三天吧。不这样做的话,一旦发生事情我们就惨了。我会找人跟你轮班啦。”
“那就拜托你了。我一直窝在这儿,腰酸背痛的。”
“别抱怨了……”
西畑挂上电话,站起来端着瓷杯走到咖啡机旁,又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喝了一口。咖啡煮得太久,苦味有点重。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堀越走了进来。
“西畑,我先走了。”堀越低头算是打个招呼。
“等等。”西畑边喝咖啡边扬起手叫住堀越。
“拜托,已经十点了耶。”
“唉呀,我有点事啦……你过来坐这里。”西畑走到沙发边,“要不要也喝杯咖啡?”
“不用了。”堀越满脸不甘愿地坐下。
西畑抽起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把烟雾吐向天花板。
“这里禁烟。”堀越说。
“只有我们两个,”西畑斜睨着部属,“而且这里还有烟灰缸。”
桌上的空啤酒罐是西畑几个小时前喝掉的,罐子里已经满是烟灰。
“什么事?”堀越问:“东京有消息吗?今冈跟着蓑泽杜萌回去了吧?”
“没发生什么事,有的话,我们会这么悠闲地坐在这里吗?”西畑嘴角上扬,“我叫今冈过去,是在想赤松会不会出现……当然有一半的原因是要保护蓑泽杜萌。”
“为什么赤松会在蓑泽杜萌家附近出没?”
“那家伙本来就在东京一带活动,现在大概回到东京了吧,都市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但是身在东京的赤松为何要特地跑到大老远的爱知,向蓑泽家下手呢?蓑泽泰史和东京并无关连啊。”
“是因为蓑泽泰史的女儿在东京?”
“对,这之间或许有关连吧。蓑泽杜萌自己没察觉到,但说不定赤松的女人认识杜萌,然后间接听说一些
关于蓑泽家以及别墅的事情等等。”
“但是为什么现在赤松要去找杜萌?”
“因为他的同伙被杀了。”
“不过,他的同伙为什么……”堀越探出身体。
“你也觉得奇怪吧?”西畑摇摇头,“我们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出另一名歹徒。真的很不对劲。”
“嗯,是很奇怪没错。”
“我甚至在想,说不定凶手是蓑泽家的某一个人。”
“蓑泽家?”堀越目瞪口呆地大喊。
“嗯。”
“不会吧,这实在……”
“我也不清楚过程,但如果朝这方面思考,一切就合理多了。凶手说不定是在别墅里犯案,再把尸体运到停车场。至于证词上所说的,别墅里的人听见两声枪响,其实是蓑泽家串通好的说词。赤松是见到死去的同伙,才会匆忙逃逸。”
“为什么要杀了歹徒呢?而且手上的枪又要怎么处理?”堀越质疑。
“凶手的动机当然是要保护家人安全啊!我想大概是蓑泽泰史和水谷启佑做的。别墅里应该本来就有枪吧,也许是用来打猎或是其他用途,就藏在别墅某处。他们杀死歹徒后,再把枪枝放在死者手上。”
“赎金又该怎么说?”
“就算了啊。保险柜里被拿走的钱就算是花钱消灾,但是银行的存款没事对吧?那是因为蓑泽杀人后便赶紧联络银行了。”
“原来如此……”堀越抱着手臂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他们原本也打算杀了赤松?”
“没错。他们没有留在厢型车附近,而是回到别墅伺机而动——不,说不定他们潜伏在更靠近门口的地方,打算一等赤松离开杜萌身边,就立刻行动。”
堀越频频点头。西畑捻熄香烟,把烟蒂丢进空罐。
“歹徒不在别墅里本来就很不合理,何况是在室外待了一整晚。虽然是夏天,屋外的气温还是很低;再说他们明明要随时掌握蓑泽家的动静,这样未免……”
“可是话说回来,那附近的确无路可逃;只要歹徒守在停车场,别墅里的人哪儿也去不成。而且我记得你说过,歹徒都待在车上啊。”
“也可能逃进山里。”西畑淡淡地笑了,
“其实蓑泽等人是趁着歹徒还在别墅的时候就杀了他们,因此蓑泽是故意误导警方判断歹徒当时不在别墅。”
“啊,所以别墅里应该可以发现某些证据啰?可是之前就搜查过了呀。”
“虽然搜查过了……”西畑嘴角再度上扬,“还是得重新来一次,看看有没有留下子弹或是……血迹。”
“子弹可能已经拿走了,不过现场应该还有弹痕才对。”堀越说。
“我想,最容易突破的应该是水谷的心防……”西畑微笑着,“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情,你去查一下水谷从蓑泽家拿了多少钱。”
“了解。”
“听好……先不要跟别人提起。”西畑靠近堀越的脸,“就算是跟爱知县警合作,但别忘了对手是县议员,如果让他们看穿我们的想法就功亏一篑啦。总之在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前,就是要慎重再慎重。”
“是,”堀越开心地点头。
“如果推论正确,那么另一名歹徒根本就不存在,逃走的赤松应该很清楚这点。换句话说,赤松知道同伙是被蓑泽家的人杀的,所以……我才会叫今冈去东京一趟。”
“我明白了!西畑,真有你的。”
“很不赖吧?”
西畑靠在沙发上,又点燃一根烟。
电话响了。西畑努努下巴示意堀越去接,他想好好抽完这根烟。
“好……”堀越起身接电话:“嗯……是的……好,好……我知道了。那么麻烦你传真过来。”
“什么事?”西畑吐着烟圈问。堀越挂上电话,看着西畑。
“找到之前歹徒逃逸时驾驶的富豪车啦。”
“在哪儿?”
“茨城县的筑波附近。”
“你看,”西畑笑了起来,“我就说在那里吧?”
“嗯。”堀越点头,“接下来呢?”
“明天我会过去一趟。”西畑立刻接口:“我一个人过去就好了,你就负责去驹之根再调查清楚。”
“是。”
“总算要来了。”
“要来了?”堀越露出不解的表情。
“好运要来了呀。”
5
隔天西畑从东京车站乘坐快速巴士,一大早就出门了。站在候车处的西畑,在看时刻表之前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时间已过了十点。
当天天气非常炎热,西畑坐在开着冷气的车上睡了一觉。到了站,有位警官负责过来接西畑。听警官说,到山里还要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开着车的年轻警官并不多话,从上车到现在也不过开了两、三次口。西畑也觉得攀谈很麻烦,索性看着窗外。有些人可能会捱不住沉默,但西畑向来甘之如饴,他觉得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而累人。
车子从铺着柏油的林间道路驶进一条小径,开到河边。警官向西畑说是当地一位前来钓鱼的老人发现富豪车的。
路边已经停了一台厢型车。年轻警官将车停在路旁,西畑一眼就看见附近杂草丛生的洼地里横着一辆车子,车旁站了三个男人。车身焦黑,周围的草木也烧焦了。
“这么大老远赶来,真是辛苦你了。”一位四十岁左右、高头大马的男人靠近西畑,并报上姓名。
“我是西畑。”西畑回答。
“初步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了,等一下货车跟吊车会过来把车子移到警局,接着才是进一步的调查……”
“车上有东西吗?”西畑问。
“完全没有……”男人苦笑,“车子被烧得很彻底。还好现在不是风干物燥的冬天,没有造成山林火灾。”
西畑走近洼地,端详着车内。车子果然只剩下漆黑的金属框架,玻璃窗没了,连座垫也烧光了。他根本不指望调查后的结果。
“我们只在座位下发现了一样残留物,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另一侧看进车内的男人说。
“哪个座位?”西畑问。
“这里。”
西畑绕到另一侧,男人指着打开的后车门里。
“就在那里。我们怕取出来就碎了,想说在西畑先生过来前先不要有太多动作。”
另外一位警官递给西畑一支手电筒。洼地四周还有树林包围着,因此显得有些阴暗,再加上东西被烧成黑色,一时辨认不出来。那样东西位在副驾驶座的金属框架底下,上头看起来应该是因高温融化的树脂覆盖在烧焦的弹簧上。西畑戴上手套然后跪下,上半身采入车内。他打开手电筒,慢慢接近,小心谨慎地把框架上覆着的树脂杂物移开。那样东西外表是扁平的椭圆形,纹路龟裂,无法辨认出原貌,看来要是把它拿起来,还真的会裂成好几块。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在燃烧前是一样完整的物体。
西畑轻轻地用手触碰那样东西,感觉很轻巧。它没被烧毁,所以不是木制的吧?会是因为里头留有水分,所以只有外表被烧黑吗?不然就是因为放在座位下,因此没有烧成灰烬。
“怎么样?知道是什么吗?”年轻男子口气小心地问。
“嗯……”西畑应了声,小心地离开车内站起来,戴着手套的食指黑了一块。“是面具。”
“面具?”男子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用椰子壳之类的果实做的……”西畑脱下手套,拿出口袋的香烟,“应该是东南亚的民俗艺品,用来趋吉避凶的。”
“这样啊……”男子犹疑地点头,“赃物吗?还是歹徒用过的东西?”
“嗯……”西畑吐着烟,含糊地回答:“歹徒是有用面具遮住脸。”
“嗄?那得要仔细调查才是。还好您有过来。”
“这件物品是极重要的证据,请你们小心地从车里拿出来,寄的时候也是。我们这边需要派人帮忙吗?”
“不用了,只要您吩咐,我们都会尽力协助调查,你们也比较方便吧。”
“那就万事拜托了。”西畑笑着,对方能配合再好不过了。
他叼着烟离开洼地,走到光亮处。抬头一看,阳光非常刺眼。西畑擦去汗水,看着香烟的双眼眯成一线。
“他们会帮忙啊……”西畑一如往常地咕哝着。
车上为什么会有面具?
光是这个问题就够他头大了,他想走到有光线的地方好好想想。
有一副面具掉在驹之根别墅的停车场,那是歹徒从蓑泽家带出来的面具。眼前的物证也是面具,虽然焦黑的外表几乎无法辨识,也看不出眼睛的部位有没有开孔,不过绝对是同一款面具,蓑泽家的客厅不就挂了好几副一样的面具吗?
但是……为什么……
掉在停车场的那一个原本就是合理的,但现在居然又在车上发现一个。
他猜不透,至少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
为什么还有另外一个面具?
6
在回去的火车上,西畑闭目养神。但他睡不着
,不断想着另一个面具有什么意义。
赤松戴着蓑泽家的面具,指使杜萌开车到驹之根别墅,后来逃逸时把面具丢在地上,所以警方才会在停车场发现面具。
但是,剐才的烧焦面具和赤松戴的是同一款-也就是说,赤松除了脸上的面具,又从蓑泽家多带走了一个。
想到这里,西畑张开眼睛,不由得嘟囔着:
“蓑泽杜萌为什么没说呢?”
她可能不知情吧。根据杜萌的证词,她跟着赤松离开家时,手上抱着五百万的现金袋。赤松为什么要把钱让杜萌拿呢?难道自己还拿着别的东西?
持枪的赤松应该是不想再拿别的东西吧。他让杜萌拿着现金走到车上,自己则坐进后座,命令杜萌开车。这段期间他都戴着面具。
再怎么想,都不会有另外一个面具才对。
绝对不是单单因为赤松想要那个面具,因为面具都跟车子一同化为灰烬了,所以这理由不成立。
为什么会需要另一副面具呢?如果是有必要的,为什么又会遗留一个在现场,却烧了另一个?
虽然是枝微末节的问题,却极度不合理。
另外还有几个疑点有待查证。首先,烧毁的面具真的是蓑泽家的东西吗?除了这点,也还要再次确认蓑泽杜萌的目击证词。不过也可能是驹之根别墅里收藏了同一款面具,或许掉在停车场的其实是放在别墅里的面具,而赤松并未丢弃戴在脸上的面具。杜萌还说她没看到赤松的脸。歹徒明明丢下了面具,却说没看到脸,不是太奇怪了吗?而且歹徒丢下面具的动作本身也很不自然。
西畑叹了口气,停止思考。
他望着车外川流的景色——奔腾的思绪一停下来,原本有看没有到的景色清楚地映入眼帘,捕捉到远方的群山。只要切换开关就看得见——原来人类的感觉是可变换的啊,西畑心想。好像看见了,却没有看见,这种事情非常司空见惯。
逃走的赤松知道车里还有一个面具吗?应该知道,所以才会打算连车一起烧毁。
但面具却意外地遗留下来了。
这就是跟着到来的好运。
为什么要把面具带走?为什么要烧了它?莫非凶手是赤松?西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两名歹徒遭到杀害的时候,赤松和杜萌还在犬山的蓑泽家。这是事实,而且构成了赤松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的目击者是……蓑泽杜萌,以及那通电话。不过赤松也可能是在路上用手机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吧?不对,不可能,蓑泽杜萌当时也接了电话,她和她的父亲交谈过,所以这个推论不成立,他们当时是在犬山没错。
“没办法解释啊……”西畑又开始自言自语。他倏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因此转头看看身旁,还好座位上的老人睡得很熟。
他想抽烟,无奈这节是禁烟车厢。
对了,面具应该有别的用途。
他思索着其他可能性。赤松为了其他用途,所以又多带了另一个面具;而且面具上一定有关键的证据,赤松才毅然决然地烧毁它。
关键的证据,例如指纹……
如果这么推理呢……赤松挑选墙上的面具时,是否一不留神碰触到了其他面具?所以就一起带走……
可是,赤松应该有戴手套。
不对。
最初警方推测挟持蓑泽杜萌的歹徒时,赤松浩德因为身为鸟井惠吾和清水千亚希的首领,自然被警方锁定。他本人应该也早有心理准备吧。
难道不是赤松?
这个想法让西畑瞬间屏住呼吸。
逃走的男人不是赤松?
如果是这样的话……
因为歹徒不是赤松,面具才会被带走。歹徒为了某种缘故,想要湮灭除了赤松之外其他人都看得出来的证物;只要找到它,就会明白歹徒不是赤松,这就是他带走面具的原因。
警方断定驾车逃逸的就是赤松浩德,却没有确切证据,仅根据现场面具上采样的毛发确定血型。目前只能确定驹之根市内提领现金的男人就是赤松浩德。
提钱的人几乎可以断定是赤松,却无法肯定潜入蓑泽家、戴着面具挟持蓑泽杜萌、拿着五百万现金逃走的歹徒就是他。蓑泽杜萌的证词也只写着歹徒的身材和赤松类似。
西畑勾起笑容。他似乎看见了一些脉络,但还不够成熟。
仔细想想,不管是对于另外一个面具的解释,还是那个被误以为是赤松浩德的男人,这两点都跟杀了鸟井和清水的凶手无关。
他不禁叹息。
昨晚还跟堀越提出蓑泽泰史和水谷殷佑杀了两名歹徒的大胆假设呢。其实西畑也半信半疑,因为那实在是古怪又危险的想法,而且跟刚才的推论毫无关连。
刚开始认为单纯的事件,到现在却都还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证据不多,矛盾点又太细微,这些东西拼凑得起来吗……是同一个事件吗?
现在好歹得先把侦查重心从两名歹徒被杀的范围里移开。到目前为止警方都针对两名死者进行搜查,但西畑兴趣缺缺;他认为应该从歹徒内哄的起因查起,因此必须了解凶手跟歹徒是否同一集团,至少要知道跟集团的人有没有关系。不过,事情看来并不单纯。
只剩下这条线索了。接着应该扎扎实实地把目标转向死者,调查他们的生活背景,累积有利的资讯。
回去再看一次那些文件的内容吧,西畑心想。那是他最讨厌的工作,但还是得做。
愈是走投无路时,选择的道路愈是危险而偏颇:这是西畑从目前的人生历练中导出的其中一个教训。
7
爱知县警本部的会议室内,鹈饲正大打呵欠。才下午四点,他已经饿了。
他们这一组除了寻找蓑泽素生的下落,另外就是负责一连串魔术师杀人事件的调查;然而小组人力现在几乎都着重在后者,就连刚结束的会议,内容也是关于后者。
谁也没提起蓑泽素生失踪案件的进展。警方趁着空间时继续进行调查工作,最后也只是把长野县传来的资料汇整成报告罢了。
最近连发呆的时间都弥足珍贵——不过对鹈饲而言,发呆的时间一向珍贵,因为他本来就喜欢发呆。他心不在焉地思考蓑泽家的事件。
老实说,这件事根本没有搜查,所以也没有进展。他也没去询问蓑泽家的调查工作进行得如何。
长野那边的人在做什么呢?
报告上说发现了歹徒逃逸时驾驶的车辆,这可能是近来最重要的情报吧。
上次那个死缠烂打的西畑刑警曾在电话里说起面具的事,但鹈饲没有抓到他的重点。那实在是段令人烦躁、肩膀感到沉重的谈话。
认为哥哥被绑架的蓑泽杜萌也回到东京了,蓑泽家似乎回复了正常作息。
杜萌非常在意偶然在哥哥房间内发现的诗集。她指称有人故意把诗集摊开在某一页,而可能这么做的人除了家人以外还有其他数人,这些名单鹈饲都抄在笔记本里,至少先从这些人查起吧。
蓑泽干雄这位画家并没有经济压力,作品虽然称不上一流,但至少在艺文界还有一席之地。不久于人世的政界人物蓑泽幸吉是他的父亲,所以最近他应该会为了遗产问题而苦恼。不过因为还有蓑泽泰史,所以蓑泽干雄无法一人独占全部遗产。蓑泽泰史是干维十几年前去世的姐姐澄子入赘的丈夫,后来第二任妻子又带着两个女儿加入了蓑泽家。身为政治人物的蓑泽泰史,其实才是蓑泽幸吉事业的继承者,而他和澄子生下的独生子素生也有蓑泽家的血缘。另一方面,画家蓑泽干雄还是单身,没有小孩。
——也就是说,蓑泽家的后代只有干雄和素生,只有这两人可以继承蓑泽家的财产。
如果素生失踪,干雄就可以继承全部财产:他可能挟持了素生并加以杀害——这种假设也不是异想天开,如果比照电视上廉价的悬疑连续剧,这种桥段尚在容许范围之内。
素生被绑架,但是歹徒没有要求赎金,大概就是因为要杀了素生。动机虽然不强烈,但会有这种动机的也只有素生的叔叔干雄,其他包括蓑泽家人、女佣佐伯千荣子和蓑泽泰史的秘书杉田耕三等人,不用说也知道他们没有动机。
佐伯千荣子在蓑泽家工作了半年以上,和素生没有关连,从没有见过素生。杉田耕三的秘书工作长达五年之久,和蓑泽家却没有密切往来,几个月才到蓑泽家一次:他也没有跟蓑泽家的任何人特别熟识,杉田似乎是位个性正直的单身汉。
还有一人,就是那天晚上受邀的佐佐木夫人。她是西之园萌绘的姑姑,也是爱知县警本部长西之园捷辅的妹妹。她可说已被排除在事件之外。
思绪到此,接着便窒碍难行。
总之应该不是绑架,这样的结论最为实际。
鹈饲周围的同事都默默认同了这种想法。蓑泽家之所以坚持不让警方前来调查,说不定也是基于同个考量。这让人不禁怀疑素生之前是否曾经出现过类似离家出走的暗示。
刚好在家里发生事情的时候失踪,以致于单纯的失踪变得敔人疑卖。不过
当时家里没人,简直就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鹈饲对诗人的了解不多,在他的推测里,素生说好听一点是多愁善感,难听一点就是个性孤僻的毛头小子。眼睛看不见,所以素生对周围环境感到胆怯,不过应该还是会有伸出援手的朋友。说不定正因为他很受欢迎,愿意帮助他离开家的大有人在。虽然鹈饲无法理解,但或许真的有赞助者愿意照顾他的生活。这种行为看似愚蠢,但其实也不足为奇。
鹈饲又像个大猩猩一样地打起呵欠,他有预感蓑泽家的事件会就这么不清不楚下去。
“鹈饲学长,”学弟近藤开门往里头看,“你在这儿啊……不要偷懒了,三浦主任找你。”
“啊……”鹈饲站起来,好像又想打呵欠。最近一直睡眠不足。
“拿夏天没辄喔?”近藤高声地问。
“是吗……”鹈饲不悦地回头。
“光是长这么高大就够你累的。”近藤笑着说。
鹈饲闷哼一声步出门外。他故意挨着近藤走,近藤手忙脚乱地闪躲。晚餐前还有一两件事等着鹈饲处理呢。
8
在大学的一栋老旧研究大楼里,蓑泽杜萌坐在其中一间研究室打着电脑。晚餐结束后只有她同到研究室,其他同学都同家了。
研究室面对着中庭,室内是古老建筑物特有的挑高天花板,以及上头毫不遮掩的管线。水泥墙壁上的油漆斑驳,还有一张不知是谁贴的过时偶像泳装海报,连用来固定海报的透明胶带都已经变色。
有几个报告得在暑假结束前交出去。杜萌翻开两三本书,侧身面对电脑萤幕,打开了日文的文书处理机,开启数学程式专用的编辑软体,验算时再使用另一个软体。
她的右手在滑鼠和键盘问来回作业,不由得感到肩膀有点酸痛。现在是晚上八点。
FM频道的广播持续播放节目。杜萌有些在意右肩的状况,不禁叹了口气搁下电脑,望向窗户。她拉开百叶窗,看到中庭几栋研究大楼的窗户整齐地排列着;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但不见人影。看了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倒影上。
头发长了啊,她心想。
这样跟姐姐倒有几分相像。杜萌从小就讨厌别人说她长得像姐姐,所以高中以前都是清汤挂面的发型,直到远离姐姐来到东京才留长。后来她还改戴隐形眼镜。
话说回来,三人爬驹之岳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她第一次戴隐形眼镜回家。她不记得素生对她戴隐形眼镜有什么意见,当时是姐姐告诉素生说她没有戴眼镜。
透明的东西置入眼中,就可以看得清楚——这几句话就能交代清楚吗?那时候……自己真的看清楚了吗?
看得见?
杜萌……你看见了什么?你说说看。
什么?
她看见什么了吧。
杜萌点燃了一根香烟。她仍然看着窗户倒映出来的自己。
说不定哥哥早就不在了,杜萌突然这么想。
莫非失明的是自己,而她记忆里的哥哥都是虚幻?
杜萌微笑,并确认玻璃中的自己也在微笑。
为什么要笑呢?
可能是想着无法理解的事情,连自己也恍惚了吧。就像看着自己的倒影,当时她也这样看着哥哥。杜萌高中的时候拼命压抑心底的迷惘、埋首于课业,但其实她心中的另外一角深埋在哥哥那里。
哥哥的名字,素生……杜萌遗落的一部份就融在里面。
不是吗?
总觉得是种情结。
她努力忘记三年前发生的事情,但是遗忘的方式竟是如此幼稚。她逼自己早早成为年纪比自己大的恋人眼中的成熟女人,而这种狼狈的行为正是企图逃避的最好证据。
然后,随着记忆淡去,哥哥的印象慢慢消逝……她的另外一角也不见了。
这就是素生消失的原因吗?因为她忘了,所以哥哥也跟着消失了……
而且……墓碑上没有名字。
就连哥哥的姓名,她也忘了……
遗忘的内疚从那个暑假以来一直存在,或许她一直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
若能摆脱现实世界,说不定可以轻松许多。
但是……那不是真的,杜萌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只活在幻想里。
现实常常披着单纯的外衣,但本质却极其复杂。
熄了香烟,她觉得恢复了不少精神。为了解闷,她连上了UNIX系统并且登入,有一封信传送过来。见到是西之园萌绘的来信,杜萌不假思索地打开。
我是萌绘。
昨天的怪电话请你不要见怪。我昨天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很在意……我说的话没有任何根据,请你忘了吧。(我好像很任性?)
我最近很闲。有里匠幻的事件毫无进展,而犀川老师最近很忙,我们也很少见面。每天都过着有点无聊的日子。之后我就要准备毕业论文啦!可是,我一点都没有心情耶。
我说了谎——其实也还不到谎言的地步啦——我跟犀川老师没有婚约关系,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这样说你应该听不懂吧?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暧昧不明。我知道很怪,不像我的作风。你是这么想的吧?
下次见面,我想就有个定论了。秋天的时候再去找你。
杜萌看着萤幕上的文字微笑。虽然内容完全没有重点,但她笑了。
“一厢情愿的解释”是什么情形呢?杜萌歪着头想。西之园萌绘有着比自己还要不可思议的人格特质,应该可以轻易忽略周边的现实面。因为是萌绘,所以才会有对方并不知情的婚约关系,这样可笑的情况让杜萌笑了出来。
她立刻回信。
我是蓑泽杜萌,现在一个人留在研究室里写报告。
萌绘>昨天的怪电话请你不要见怪。
我没放在心上,没关系。
萌绘>我说了谎——其实也还不到谎言的地步啦——我跟犀川老师没有婚约关系,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
你在说什么啊?我完全不懂,下次见面给我说清楚。
萌绘>不像我的作风。你是这么想的吧?
没这回事。你就是你,别担心。
萌绘>下次见面,我想就有个定论了。秋天的时候再去找你。
我等你来,想住几天都没问题。
我想我一定比你还不果断,最近脑筋好像变迟钝了……怎么办?是我平常想大多了吗?不对,是因为想得不够多吧。
我们改天来玩西洋棋吧。
杜萌按下寄出的标志,然后站起来伸伸懒腰。出去散散步转换心情好了,她心想,她喜欢走在黑暗的校园里。顺便去买罐啤酒吧。她拿出钱包离开研究室。
锁上门,杜萌转身走去。自从学校添购电脑之后,每个研究室都为了腾出放置电脑的空间而大伤脑筋。影印机、置物柜还有书架等都堆在走廊边,特别是杜萌所属的研究室,由于位在走廊尽头,堆放的东西更多。每年例行消防检查时,这间研究室都不免被频频关切,但是尽管如此,还是不见有人整理。因为堆放太多东西,使得这条通道也变得很难走,根本就是得呈锯齿状前进。
走着走着,杜萌发现有个男人站在走廊前。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9
年轻男人盯着杜萌,不过就在下一秒,他赶紧回头望向楼梯。
“是赤松吧!”
一个声音从别处传过来,杜萌看不见是谁:男人犹豫了几秒,接着往杜萌的方向跑去。
“等等!站住!”洪亮的叫喊及脚步声响起后,有个中年男子从楼梯口跳出来。
另一方面,年轻男人愈来愈接近杜萌,然后跟杜萌擦身而过继续向前跑。走廊尽头是一个铁制的逃生门。
“等等!”中年男子大喊,响起回音。
杜萌靠着墙壁,一面尖叫一面让出路,年轻男人粗暴地打开逃生门跑了出去,接着中年男子也追了出去。
杜萌也走到逃生门边往下走几步,她还听得到他们下楼急促的脚步声。杜萌撑着扶手往下看,年轻男人冲下楼梯,快速地在校园里奔跑。他和中年男子的距离至少有十几公尺,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隔壁建筑物的阴影中。
杜萌仍旧非常紧张,这时身后的门突然打开,她跳了起来。
“刚才是什么?”隔壁的研究生恍惚地说,他抓抓头往楼下看,“怎么回事?你有看到吗?”
“嗯。”杜萌点头。
“吵架?还是喝醉酒?”研究生问。
“我也不知道……”
杜萌默默回到研究室,然后把门上锁。她从来没有把门反锁过,这是第一次。
她站着抽了一根烟。
电脑萤幕进入省电模式,一片黑暗。
10
今冈放弃了追逐。
校园里有个像是树林的庭院,四周一片昏暗。追丢那个男人已经五分钟了,应该逮不到了,今冈判断着。他气喘吁吁,满身是汗。年近四十体力果然大不如前,而且对方实在跑得太快了。
他脱了件上衣,拿出手机先向长野本部报告。
“我是西畑。”电话才响了一声,西畑便接了起来。
“我是今冈。”他克制住喘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平常一样,“刚才赤松出现在T大校园内,但是让他跑了……对不起。”
“蓑泽杜萌呢?”
“呃……”今冈喘了一大口气,“那家伙差一点就要找上她了。”
“蓑泽杜萌没事吧?”
“是是,当然没事,”今冈回答:“我现在就赶回去。”
“快给我回去!”西畑大声说:“我会通知大家,你快去蓑泽杜萌那里!”
“收到。”
“喂?”
“是?”
“你确定是赤松?有看到脸吗?”
“嗯,我看得很清楚,是他没错。”
“好。”
电话挂断,今冈抱着衣服又开始跑。从刚刚的那栋大楼到这里,他已经跑了好长一段。
大楼的样子都差不多,今冈不太能辨认方向,好几次前进之后又往回走。校园里几乎没有人,偶尔驶过开着大灯的汽车。看看四周,今冈总算想起回去的路,他一边深呼吸,一边快步走着。
研究大楼一共四层,蓑泽杜萌的研究室在顶楼。建筑物外观看起来十分老旧,今冈来到入口处的楼梯,一步两阶,穿过黑暗的楼梯间继续往上。
爬到四楼走廊的尽头,在距离男人跑走的逃生门前几公尺右侧的研究室门前,今冈敲了敲门。
“蓑泽小姐!”今冈叫唤着。
从气窗看过去,室内的灯亮着。他等了一会儿,听见开锁的声音。杜萌稍微打开门。
“我是长野县警的今冈。”他打算出示身分,证件却不在上衣口袋里,他找了好一会儿。
蓑泽杜萌看到对方的徽章,打开门往后退了几步。
“他逃走了。”今冈走进研究室说,接着拿出手帕擦汗,“抱歉,请问我可以找个位子坐下来吗?”
“啊,请坐。”杜萌惊魂未定地点点头,“请问……”
“吓到您了吧?”今冈坐在小圆椅上,上衣放在不远处的桌上,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
“请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杜萌坐在书桌前的座位上问。
“他是赤松……赤松浩德。”
今冈还在擦汗。杜萌起身打开电风扇的开关,调整对着今冈的方向。
“啊,谢谢。”迎着凉风,今冈低下头,“唉呀,我没追到他,真是失败。那家伙走到这栋大楼时,我本来还想先别轻举妄动……没有想到正好您从研究室走出来,我就慌了……我怕他身上有枪。”
“那个人有拿枪?”
“嗯,从驹之根逃走的就是他。”今冈回答。
“真的是那个人?”杜萌睁大眼睛问。
“对,就是戴着面具挟持您的歹徒。支援的警方再过不久就会赶到,不过大概已经逮不到他了。”
研究室里开着冷气,今冈左右看看,室内摆着三台电脑和一张靠墙的书桌,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东西散布四周,非常凌乱。
“刑警先生,”杜萌问:“为什么那个叫赤松的人会找上我呢?而且长野县的刑警怎么会来东京?”
“这……”今冈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初西畑并没有跟他解释清楚,而他也没想到赤松真的会现身,“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歹徒要对您不利。我是因为西畑……就是那位西畑警部,您知道他吧?”
“我知道他。”
今冈本来要接着说是西畑派他来的,不过他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他觉得身为警察,说话还是谨慎点好。
蓑泽杜萌看着今冈,看来是正在等着今冈进一步的解释。此时电话响起,是今冈的手机,他慌张地接起电话。
“我是西畑。”话筒那端掺着杂音。
“我在蓑泽杜萌小姐的研究室里。”今冈看着杜萌回答。
“蓑泽杜萌说了什么?她有看到赤松吗?”西畑问。但是杜萌就站在今冈面前,令今冈有点难以启齿。
“嗯,蓑泽小姐她……”
“她在旁边吗?”
“在。”
11
“好,你请她来听。”西畑说完,点了一根烟。
“您好。”是蓑泽杜萌的声音。
“晚安,我是西畑,”他的口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刚才真是危险,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已经联络上东京的人员,他们立刻就会赶到,这段期间就请您勉为其难跟您身边那位刑警独处一下。”
“好吧……”杜萌说:“西畑先生,可以麻烦您说明一下吗?”
“嗯,这个嘛……我没有特别要说明的地方。我们只是认为赤松可能会再对您下手,因此我派今冈负责戒护工作。看来我的猜测很准确。”
“什么猜测?”
“我认为赤松……是为了复仇而来。”
“复仇?什么意思?”杜萌反问。
“不,应该说是想要找人出气比较正确。”西畑吐着烟回答,然后看着身旁的堀越,示意他拿烟灰缸过来,“我们昨天在茨城的深山发现那台赤松开走的车,不过车子已被烧毁。我特地赶过去了解情况,车子几乎烧光了。我才刚从那儿回来,还真远啊……”
“我不太懂您说的……”杜萌打断西畑的话,“为什么他非要袭击我不可呢?”
堀越找来一个空罐放在西畑面前,西畑举起一只手表达谢意。
“赤松的活动范围本来就在东京,”西畑用肩膀和耳朵夹着话筒,“所以他应该会回去,说不定他也认为您会回东京。”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您对那个叫赤松的真的没有印象吗?刚才打过照面了吧?”西畑自然地打住之前的对话,直接问了重点。
“没有。”杜萌说:“我是看到了他的脸,但我之前没见过这个人。我不认识他,不过以前在某个地方见过也说不定。”
“身形呢?”
“没印象。”
“他跟您共处了一段时间喔。”西畑略微严肃地说。
“那时候穿的衣服不一样,”杜萌说:“不过,身材的话……应该差不多。”
“我明白了,谢谢。”西畑又转为温和,“蓑泽小姐,我想请教您别的问题。那天只有您跟赤松两个人开车到驹之根别墅吧?那时候……”
西畑故意停了一下。
“嗯?”杜萌问:“怎么样?”
“赤松一直戴着面具吗?”
“是的。”
“他没有多拿一个面具吗?或是一次戴了两个面具……”
“另外一个?”杜萌问。
“难道蓑泽家不是丢了两个面具?”
“这……我没有留意,我本来就不知道一共有几个。”
“请问您的母亲……或是谁知道面具的总数?”
“没人知道。”
“这样啊……”西畑思考着。
“请问这有什么重要的吗?”杜萌问。
“没,没什么。”
“啊,警察来了。”杜萌突然大声地说。
“那么就先这样了,麻烦您把电话交给今冈。”
西畑等待着。他把烟蒂丢进空罐,旁边的堀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我是今冈。”电话另一头传来今冈的声音。
“我叫堀越,明天早上过去一趟,在那之前你要守在蓑泽杜萌身边。明天早上七点换班。”
“了解。”
西畑挂上电话。
“七点?”堀越大叫:“七点没办法啦。”
西畑看看手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十分。
“还有十个多小时啊。”
“你要我现在就出门吗?”堀越愣愣地站起来,“就算坐夜车也要四个小时以上耶。”
“所以,今晚能睡六个小时就算你走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