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中旬的某个星期一下午,蓑泽杜萌坐在电脑前工作。
早上出门前她看了几个电视节目,不管哪一台都正强力播放着星期五在静冈县发生的事件。西之园萌绘一定会为此写信给她吧,杜萌心想,不过她并不感兴趣。
西之园萌绘下星期四要来东京,杜萌非常期待这天的到来。虽然信上是写着她打算当天往返,不过杜萌打算尽力劝她留下来住一晚。
对杜萌来说,夏天发生的那件事已经恍如梦境。一个半月过去,恐惧和战栗已经完全溶解,只残留一些混浊液体,就像是她模糊的印象。
至于哥哥失踪的事,杜萌也放弃了,她有种两人不会再见面的预感。她自己也讶异于这种预感,但仔细想想,说不定很久以前她就这么觉得了。
已经见不到面,换句话说,就等于这个人不存在——也就是,跟死了一样。
素生死了吗?至少她内心想望的哥哥已经不在了。或许那根本是她心里美化后的哥哥的模样,而素生这个名字也是她任意创造出来的一个符码,并不是那个现在生死未卜的失明男子的名字。
说不定就连杜萌这个名字,也正从身体里游离出来。到底有谁了解真正的杜萌?
谁了解那天对持枪歹徒微笑的她呢?
杀了我也无所谓……
窗户开着,清爽的风吹进室内。面对走廊的门也开着,用门挡固定住。
杜萌不经意地往门口看,突然发现那里站着一位个子不高的男人。
他是长野县警西畑。他努力把眼睛睁大,像是玩具般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试图装出开朗的模样——却完全失败,杜萌在心里默默评判着。
“现在方便吗?”西畑站在走廊小声地问。
研究室除了杜萌还有其他两个学生,她怕吵到同学,便站起来走到门外。
“午安,好久不见了。”杜萌故作冷静地打招呼。
“我想过来看看情况。”西畑擦着汗说。
两个人并肩走下楼,来到研究大楼外。
“这里环境真不错。”
“嗯。”
“我们快要不能继续保护您了,”西畑边走边对杜萌说:“您有没有察觉到?我们从之前就一直……”
“嗯,有猜到。”杜萌点头。她每天回到家往窗外看,总有一辆陌生的车子停在同一个地方,上头坐着一个男人。不过除此以外,她没有发觉其它事。
“撤离戒护,并不是肯定赤松浩德不会再出现了,”西畑绷着一张脸,“不过……也不能老是跟着您啊。但是如果您担心的话,应该可以主动要求协助——是不是要跟令尊谈谈呢?或者直接跟我说?”
“不,我想没有必要。”杜萌接过话,“总不可能有保镖一辈子跟着我。请别担心,我不要紧的。”
“请千万小心。”
“好的。”
他们走在两旁种着树的步道上,往校园更里头走去。凉爽的风吹拂着,已经是秋天了。大学部的考试也告一段落,可以看见校园内有几个学生悠闲地躺在草坪上看书。
“我很早就结婚了,但没有小孩。”西畑低声说:“自从我太太第一胎流产之后,过了二十多年都没再怀孕了。”
杜萌不知该如何回应西畑突如其来的话题,因此只是默默地看着西畑。
“您看,不是有很多年轻人像我们现在一样漫步在大学校园吗……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就会像您或是那些学生一样。”西畑淡淡地笑了。
“是女孩吗?”
“对。”
围绕着铜像的圆形花坛边有几张水泥长椅,两人坐了下来。西畑发现一旁有可以丢弃烟蒂的桶子,便抽起烟。
“上星期我和西之园小姐见了一面。你们是高中同学?”
“您和萌绘?”杜萌有点惊讶,“为什么您会去见萌绘?”
“不不,是偶然的机会下见到她的,”西畑吐着烟说:“西之园小姐刚好去蓑泽家。对了,她好像是为了看素生先生的诗集。”
“为了我哥哥的事吗……”杜萌点点头,“我的确跟她说过我哥失踪的事,还跟她提到过一点案情……”
“嗯,这些我都知道。”西畑说着,伸手把烟蒂丢进桶里,“说了也没关系,我们警方也不是要掩人耳目秘密办案,再说最近也有某杂志刊登过驹之根事件的案情。不过有件未公开的事只有西之园小姐知道。”
“未公开的事?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没有没有,”西畑摇头,“不是的,我指的是照片。您送她一张您的照片对吗?”
“照片……”杜萌点头,“那张照片怎么了?”
“您那天早上在客厅照的照片,把墙壁上挂的面具也照进去了。”西畑张大眼睛直视杜萌,“我看过那张照片了,照片中很清楚地可以看见墙壁上有六个面具,但现在蓑泽家只剩下四个面具,少了两个。”
“歹徒带走了两个?”
“是的,一个掉在驹之根别墅的停车场,另一个则在茨城的那台富豪车上。根据鉴定结果显示,的确是同一款面具。”
“在车上?”杜萌大吃一惊,她没听说这件事。
“您知道吗?”
“不,”杜萌摇头,“但之前就听您提过面具的事。”
“可是,为什么歹徒要带走两个面具呢……”西畑看着远方,状似不经意地说:“该不会车上有两名歹徒吧?”
杜萌又是一惊。西畑的推测真是天马行空,不过他猜错了,她微笑着摇头。
“我明白,当时只有您看到歹徒,而车上除了您也只坐了一个人。可是歹徒会不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准备面具呢?”
“为了另一个人?”杜萌问:“还有另一个歹徒?”
“可能那天早上潜入蓑泽家的歹徒有两名,但是您只看到其中一个。另一个人会是藏在车厢里吗?”
“怎么可能……”杜萌忍不住笑了,“请问他为什么要躲?”
“因为他是您认识的人。”西畑慢条斯理地回答:“所以他得躲起来。同时为了怕万一被发现,他才会也戴着面具,所以面具需要两个。”
杜萌还是笑着,她实在很佩服这位西畑刑警。
“对不起,不过假设很有趣。有个我认识的人一直躲在车上……”
“说不定是赤松。”西畑看着杜萌。他露出自信满满的微笑,一只眼睛半眯着,整张脸看起来不太协调。
“请问您的意思是……?我从来没见过赤松,而且就算如您所说,那么拿枪指着我的人又是谁?”
“会是谁呢……”西畑双手摊平,“抱歉,我还没想到这里。”
“什么啊,”杜萌感到惊讶,“不先想清楚就说出来了吗?”
“不,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西畑露出笑意,“可是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因为想不出来,所以没办法继续推论下去,已经好几天都这样了。我现在甚至有种‘管他是谁,快来救救我吧’的感觉。”
西畑还是那副两眼不对称的表情。杜萌愈来愈觉得西畑的态度像个孩子,她觉得他应该是个恶作剧大王。
“我为什么会说这些呢……我快要举手投降啦。嗯……您真的没有想法吗?什么都好……还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有没有可能是歹徒不经意带走两个面具?”杜萌伸直脚说。
“对,”西畑伸出食指,“除了我以外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也就是多数人都觉得如此。”
“因为不认为面具是重要线索吧。”
“赤松中途换过面具吗?”
“嗄?”
“那天早上,赤松跟您待在屋里很长一段时间。他中途没有换过面具吗?”
“这……我没注意。”
“您的视线都没离开过他吧?”
“对方或许是,不过我那时候又是做早餐,又是开车……不可能一直看着他。”
“可是两个面具颜色不同,样子也不同。最初因为另一个烧焦了,无从判断,但藉由西之园小姐提供的照片确认过了,两个面具颜色完全不一样。而根据您的证词,歹徒戴的面具的确是掉在别墅的停车场。”
“本来就是,这还不能证明他在中途没有换过面具吗?”
“所以他不会是在开始时戴着别的面具吗?”
“应该不可能。不过我的确没有印象,因为当我在二楼遭到袭击时,害怕都来不及了,脑筋一片空白。”
“也是。”西畑点头。
西畑点起另一根烟,两人一阵沉默。
“寻找我哥哥的进度怎么样?”杜萌问,她关心的是这件事。
“令兄的事由爱知县警处理,很抱歉,目前还是一无所获,我没有听说进一步的消息。”
西畑抽着烟,杜萌看着他的侧脸。
“之前没有离家的情况吗……”西畑望着远方自言自语,然后吐着烟慢慢看向杜萌,“我不太想说……不过你们家是否并不打算找素生先生呢?”
“为什么?怎么会……”杜萌惊讶地问。
“只是突然有这种感受罢了。
”西畑嘴角牵起一个弧度,“明明自己的孩子下落不明啊,真是怪了……”
“可是我想。”杜萌认真地强调:“我想找到我哥,拜托您了。”
西畑默默点头,把抽没几口的烟丢进桶里,站了起来。
“那么,打扰您了。”
杜萌也站起来,两个人沿着刚才的路慢慢走回研究人楼。
“驹之根别墅之前好像养过大型犬。”西畑边走边说:“叫什么名字呢?”
杜萌顿时停下脚步。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变得很僵硬。
“怎么了?”西畑温和地问。
“没事……”杜萌立刻闪避西畑的眼神继续往前走,“水谷的狗吧?嗯……我忘了名字。抱歉,我不太想提起,我讨厌狗。”
“发生过什么事吗?”
“嗯。”杜萌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我被那只狗咬过。说是被咬,其实是被它追着玩,可是手受了点伤,我就哭了。那是我小学的时候,母亲再婚来到蓑泽家不久。”
“那真的是不好的回忆。”西畑表示同意,“我小时候也常常被狗追。我家在乡下,每户人家都把狗随意放出来,在路上跑来跑去。对了,水谷先生的狗为什么死了?”
杜萌又停下了脚步,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冰凉。
“您记得吗?”西畑伸长脖子看着杜萌。
“我父亲杀了它。”杜萌回答。她拨拨前额的浏海,汗水滴在手上。
“蓑泽先生?”
“是的。”杜萌深呼吸了一口,“他看到我受了伤,非常生气,所以……”
“怎么杀的?”西畑锐利的眼神直视杜萌。
“我不知道,”杜萌摇头,“我不敢看,跟姐姐跑到屋子里哭。可能是拿东西揍它吧。”
“狗的尸体呢?”
“我也不知道。”杜萌说着,然后突兀地转身作势先行离去。
转过身后终于可以呼吸了。杜萌不想再提,不想再跟任何人说话。她突然觉得好冷,想回研究室去。明明流着汗,却觉得冷。
西畑欠身,和杜萌告别。
杜萌盯着研究大楼。她跑上楼,踏上楼梯间时竟有些晕眩。她走上昏暗的楼梯,身体像是快被墙壁吸走般地倾斜。
我不讨厌狗啊……
其实她很喜欢狗,只是有一天逗着狗玩的时候,手腕被咬了一下。
只是这样,父亲却……
尽管如此……就像是我杀死它的。
杜萌想起这件事,不禁跌坐在楼梯上,双手掩着脸。
是谁牵动了自己唤起这个回忆……
就像是我……杀死它的。
——杜萌,你看见了什么?
“蓑泽?”楼梯上有个男人叫唤着。
杜萌吓了一跳回头看。
“什么?”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是同一个讲座的同学。
“可能有点贫血吧。”杜萌摇摇头站起来,“有事吗?”
“刚才你的家人打电话找你,要你赶快回电。”
“嗯,谢啦。”
2
赤松浩德在商务旅馆的某间客房里看着报纸。电话铃响,他拿起话筒贴近耳朵,但是自己没有出声。
“赤松吗?”女人的声音。
“我是。”确定了对方是谁后赤松才回答。
“可以见个面吗?”
“什么时候?”
“现在。”
“不行,现在到处都是警察,你忍耐一下。”
“今天早上蓑泽幸吉死了。”
“是啊。”赤松回答。不是什么要紧事嘛,他心想。
赤松用耳朵和肩膀夹住话筒,抽起烟来。他吐了一口烟。
“你过来这里啦。”
“我知道了,还有钱吧?”
“嗯,还有很多,我很省着用。”
女人说完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后挂上电话。
赤松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偷看。巷子里没什么人,两只小猫从黑色塑胶袋里伸出前脚。
有人早起就会有人晚起——什么样的世界都有双重面相,无论是人类或猫。
3
西之园萌绘穿着一套黑色套装坐上爱车。
好久没穿裙子了。上个月也是因为参加丧礼才穿着正式服装,不过那次穿的是长裤——没错,还被杂志刊登出来,所以她不想同一套衣服穿第二次。
姑姑的家位在千种区斜坡上豪宅林立的老住宅街。萌绘把车停在玄关前,按了喇叭。她刚好准时出现在姑姑家门口。姑姑睦了应该要出来了才对,但是萌绘还是等了五分钟以上。女佣北林先走了出来。
“很抱歉,麻烦您稍候一下。”
“好。”
萌绘按下车窗,关掉引擎等着。
姑姑终于出现了,稀奇的是,她穿的不是和服,而是黑色洋装。
“唉唷,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睦子坐进副驾驶座,高声念她:“在别人家门前可以按喇叭吗?会打扰到附近邻居的,你不知道吗?为什么那么懒惰呢?又没几步路,你就不能走到门口吗?”
“姑姑,您的裙子不会太短吗?”萌绘一边发动车了一边说。
“唉呀……才不会呢。”睦子手忙脚乱地系上安全带说:“就算是到了我这种年纪,穿着更吓人的迷你裙的还是大有人在喔。你看,街角那家的杉坂太太就很夸张,裙子短成那样,她该不会是要接客吧。”
“姑丈不来吗?”
“是呀,很令人困扰吧?他就说没办法出席,反正每次都这样啦!”睦子往后靠在座位上,手提包放在膝上,“萌绘,这台车的座位会不会太低了点?感觉很难看到外面。”
今天是星期三。两天前过世的蓑泽幸吉,丧礼将于下午一点在西区的一间寺院举行,离现在还剩下三十分钟。早上姑姑睦子急急忙忙地打电话给萌绘,要她顺道过来载人。萌绘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参加蓑泽幸吉的丧礼,她和蓑泽杜萌虽然是高中同学,但她从未见过这位和杜萌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也完全不知道他是当地有头有脸的政治人物;但是睦子则是认为萌绘应该会去,才打电话给她。这种时候姑姑先发制人,就像是用压路机擀饺子皮一样,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地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一旦是睦子下定决心的事,不管有任何状况,谁都没有办法动摇她的决定。
“这个不行……”睦子说。
“哪个不行?”
“这台车啊。你是怎么了?还有很多更好的车子吧,你偏偏选这台。你的鞋子也不行,下次我帮你买一双更好的高跟鞋。”
“我不喜欢高跟鞋。”萌绘直视着前面,一边开车一边说:“还有,我就是因为喜欢才会选这台车啊。”
“唉呀,一个人生活就会变得这么任性啊!”睦子发着牢骚:“你父亲如果还活着,真不知道会说什么。”
“姑姑……您是因为我说您的裙子很短,所以怀恨在心吗?”
“才不是,你很无聊耶。”说着,睦子沉默下来。
看来萌绘是一针见血没错。这下子总算可以让姑姑暂时表现得成熟一点。
萌绘忍住笑意开车。幸好路上没什么车,应该可以在丧礼开始前几分钟到达。
在接待处递出奠仪后,姑姑被招呼进了大堂。萌绘发现负责接待处的人里有一位是蓑泽家的女佣,没记错的话是叫作佐伯。
萌绘决定待在屋外搭棚的附近。过了一会儿,蓑泽杜萌走过来。
“谢谢你过来。”杜萌小声地说。
“我只是姑姑的司机啦。”萌绘老实回答。
“姑姑?萌绘的姑姑跟蓑泽家的爷爷有关系吗?”
“她认识那古野所有的老人,可能是因为长得漂亮的缘故吧。”
杜萌笑起来。
“萌绘,要不要进去喝点东西?”
“不用了,我待在这儿就好了。”萌绘摇头,因为她对线香的味道没辄,进去绝对会打喷嚏。“杜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搭飞机回来的。”杜萌说着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熟识的人。
萌绘也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周围。
杜萌向前来哀悼的人致意。
“我在想我哥也许会来。”杜萌低声地说,表情认真。
“也是……”萌绘点头,毕竟素生是往生者蓑泽幸吉少数的直系血亲之一。
“站在接待处的佐伯是什么时候来的?”萌绘问。
“早上就来了。”
“不,我是问她什么时候来你家工作的?我记得之前是一位老婆婆吧?”
“嗯……”杜萌点头,“你说的是加藤。她去年年底过世了,接着佐伯就来到我家,她才工作半年左右。”
“你觉得她几岁?比我们小吗?”萌绘看着接待处说。她觉得佐伯千荣子的外表看起来很年轻。
“刚开始我也这么想,”杜萌浅笑,“但后来我问姐姐,完全猜错了……她快三十岁了,你看得出来吗?听说她以前在东京念大学,还当了一阵子上班族。”
“哇……看不出来。”萌绘大
吃一惊。她还以为佐伯大概十几岁,是高中一毕业就去别人家当女佣的。
佐伯千荣子此刻正在和一位身材高瘦的男性说话,他看起来一副有为青年的模样,皮肤白皙。
“现在跟佐伯说话的男人是谁?”萌绘问。
“杉田先生,”杜萌眯着眼睛说:“我父亲事务所的人。”
“是他啊。”萌绘点头。杉田曾出现在蓑泽家的聚会里,鹈饲刑警有记在笔记本上——他什么都记。
“抱歉,我得回去了。”杜萌半扬起手示意暂别。
“嗯,谢谢。”
蓑泽杜萌步上阶梯,走进屋里。
4
在往生者灵前上完香,接着完成出殡仪式,然后参加丧礼的人便一一走出屋外。萌绘好不容易才等到姑姑出来。
“久等了。”睦子边走边说:“你有没有去致哀?”
“有。”
走回停车场取了车,萌绘启动引擎。
“我们顺便去希尔顿饭店一下。”睦子边系安全带边说。
“现在?”
“顺便的意思就是现在。我们去喝个茶吧。”
“只是喝茶的话到处都有咖啡店啊,而且去希尔顿还要绕点路耶。”
“没关系啦。”睦子从手提包里拿出粉盒补妆。
萌绘小心地把车驶出停车场,大概开了十五分钟到达饭店。车子在地下停车场停妥后,两人坐上电梯。萌绘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姑姑一路上都没开口,萌绘觉得很不对劲。她有不好的预感,特地来这里八成又是要听她长篇大论了。上次在电话里就被她念到不行,这次一定又是要说她干预蓑泽家的事件。
萌绘死去的父亲西之园恭辅和他的弟弟——也就是爱知县警本部长西之园捷辅——无论是相貌、声音甚至性格各方面都颇为相似,不过他们的妹妹睦子的个性却跟两位兄长完全相反。萌绘常想,西之园家好像只有女性才有这种古怪个性的基因,像她自己也是。愈愤怒就愈没耐性——这是对她们最适切的形容了,所以这样安静的姑姑其实是最危险的,萌绘脑中倏地闪起红色的警讯。
跟着姑姑来到顶楼餐厅,萌绘叹着气,做好了见招拆招的心理准备。
“我是佐佐木。”睦子对入口处的服务生说。看样子姑姑大概是事先就预约了,情况愈来愈不妙。
然而望向预定的位置,在那视野良好的靠窗座位上,已有客人先一步到了。一位年轻男士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坐在位子上,黝黑的脸孔配上微卷的发型,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萌绘没见过这个人。
男人站了起来。
“这位是稻叶路幸郎先生,”睦子向萌绘介绍,然后转向男人说:“这是我的侄女西之园萌绘。”
“您好,我是稻叶路。”男人向萌绘伸出手,萌绘和他握手并微微点头。
三人同时坐下,服务生走向前,稻叶路和萌绘点了咖啡,睦子却只要了一杯水。她常常这样。
“刚才我们一起去参加丧礼,”睦子跟稻叶路解释:“所以不是刻意一起过来的。”
“啊,哪儿的话,”稻叶路的语气透露出紧张的情绪,但仍强自微笑着,“真是打扰了。”
“稻叶路先生是菊池山建设的总经理喔!”睦子对萌绘说。
菊池山建设是那古野数一数二的的房屋公司,念建筑的萌绘很清楚。
“我还不是总经理,”稻叶路说:“只是目前在社长室工作。”
“他的父亲是董事长。”
“听说萌绘小姐明年要念研究所。我也是毕业于N大建筑系的,您是哪个讲座?”
“犀川副教授的讲座,”萌绘回答:“呃……”
“犀川老师,啊,我想起来了,那个个性有点怪的老师吗?”
“没错。”萌绘应声,然后又朝睦子唤道:“呃……姑姑?”
“稻叶路先生会骑马吧?”睦子拿出手提包里的香烟,“这孩子也会喔,她小时候我常和她一起骑马——对了,萌绘最近呢?还有骑马吗?”
“最近比较……”
“骑马是所有运动中唯一男女可以相互抗衡的活动。”睦子没理会萌绘,自顾自地说:“有很多女性得到世界冠军。”
“我最近也不常骑。”稻叶路抓抓头,“工作有点忙。倒是最近常打高尔夫球,不过说到球技就有点……”
“高尔夫球是所有运动中唯一没有裁判的呀……”睦子赶紧接过话。她似乎很习惯这种话题。
“姑姑?”萌绘摇摇隔壁姑姑的膝盖。
“什么?”
“现在是怎么回事?”萌绘问。
“我们在聊运动啊,以及稻叶路先生的兴趣。”
“不是。”萌绘摇头,转向稻叶路,“抱歉,稻叶路先牛,请问您是姑姑的朋友吗?”
“是我的朋友啊,你这孩子在说些什么……”睦子看着稻叶路亲切地笑着。
“是我希望睦子夫人介绍萌绘小姐给我认识的,请原谅我的唐突。”稻叶路低头致歉。
“介绍我?”萌绘吓了一跳看着睦子,睦子则是左顾右盼。
“姑姑,不是这样的吧……”
“萌绘,你的咖啡凉了喔。”
“这是……相亲吗?”萌绘小声地问。
“唉唷……”睦子打着哈哈,她喝了一口水。“我没这么说喔,今天只是聊聊天而已。”
“是的,当然我也——”
萌绘突兀地站起来。
“我要走了。”
“萌绘,坐下!”睦子低喊:“这样对稻叶路先生太失礼了吧?”
“姑姑瞒着我带我来这里才失礼!”萌绘站着不满地说。
“你先坐下就是了嘛。”睦子说着,拉拉萌绘的裙摆,萌绘无可奈何地坐下。
“对不起,害你们为了我……总之我向你们道歉!”稻叶路低下头,“我应该直接和萌绘小姐联络,这全都是我的错。”
“如果您直接问我,我就会拒绝。”萌绘斩钉截铁地说。
“我就是觉得你会这么想,才瞒着你的呀!”睦子在一旁说,然后又转头跟稻叶路打圆场:“您瞧,她就是这样的孩子。稻叶路先生,真的很对不起。”
“不会不会,但请问萌绘小姐能否忍耐一会儿呢?因为能和您说话是我的荣幸。”
“对不起。”萌绘向他道歉。她稍微冷静了一点,觉得错不在稻叶路,自己不应该让人难堪,“抱歉,我失态了。”
“哪儿的话。”稻叶路摇摇头。
“这孩子个性跟我这个作姑姑的,一个样……嗯,不要紧了。”
萌绘端起咖啡。
5
和稻叶路幸郎告别后,两人直接坐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
直到坐进车,萌绘和睦子都不发一语。发动引擎后,萌绘瞪着姑姑。
“您到底想怎么样?”萌绘问。
“你看你说话是什么口气?”睦子扬起下颚。
“丧礼之后跑来相亲,一点常识也没有!”萌绘提高音量。
“你说什么啊?没有关系的呀,我早就跟稻叶路先生约好了,谁晓得另外一边会突然有人过世了。”
看来睦子还把责任推到往生者蓑泽幸吉头上去。
“所以您要我载您去,是别有目的啰?”
“是啊。”
“好过份……”
“我可没做什么过份的事喔。”
“姑姑不是最清楚我跟犀川老师的事吗?”
“嗯,我当然知道。”
“那为什么要这样?”
“萌绘,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有叫你跟稻叶路先生结婚吧?就算你要跟他结婚我也不会答应的……事情不是那样,我只是希望你多认识朋友。不管怎么说,结识一流的人才对你的将来是大有助益的。”
“不行啦,对方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他的事。”睦子扬起笑容,“老是顾虑这顾虑那的话,在人生的路途上是永远没办法前进的。还有,你最好把去相亲的事也跟犀川老师提一下,因为男人就是这样,禁不起你这样激将的。”
“太愚蠢了吧!”萌绘叫着:“啊,可恶!”
“你相信我,男人就是这么回事。”
“犀川老师才不像姑姑说的那样呢!老师跟我去相亲有什么关系?他听了只会说‘这样啊’,绝对是无动于衷的。”
“你去试试嘛。”睦子像是香颂歌手般眯起双眼,魅惑着萌绘,“你可以试看看啊,我以前一开始也是用这种方式。不动脑是不行的,你懂吧?”
“啊,简直不敢相信!”
萌绘猛摇头。她叹口气将跑车驶离地下停车场,没来由地对姑姑的行为和语气火冒三丈,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来到姑姑家门前,萌绘故意紧急煞车。
“到了。”萌绘只说了两个字。
“你生气了耶。”
“那当然!”
“能生气是好事喔。”
“我听不懂。”
“以后就会懂啦。”
“对对对,也许到了姑姑这把年
纪我就知道了。”
“今天我不会怪你,不过刚才说的话有点过份啰。”睦子说着走下车,“你应该要藉今天的机会好好见识见识。无论是时间、社会、或是常识等等,你都要看得更远才行。我想说的总归一句,就是你的视野太狭隘了。”
“这跟相亲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睦子笑意不减,“但透过这些事情,你就能去思考。该怎么说呢?这就像是让原本无关的物质加速发生反应的……”
“催化作用。”
“没错没错,我的多管闲事就是一种催化作用,明白了吗?”
“完全不明白。”萌绘摇头。
“尽管还不明白,你还是要想想喔!”睦子说完瞬间又转移了注意力,拉着裙摆说:“萌绘,你看这个……真的很短吗?”
萌绘大大地叹了口气。
“不会……您这样很美。”
“谢谢,姑姑喜欢你喔。回家一路上小心。”
萌绘无奈地点点头,和姑姑道别。
她一催油门加速上坡,感到一阵快意,自己喜爱的引擎声在后头轰隆作响。
是被催眠了吗?萌绘觉得姑姑说什么她都听不懂。那个叫作稻叶路的男人应该也很困扰吧,他就像是个假饵……还是撒饵的人呢?谁是鱼,谁又是钓鱼的人?姑姑这般策略实在过于幼稚。
比较起来,萌绘今年春天演的那场戏还比较高明,不像姑姑的伎俩这般拙劣,也亏得稻叶路竟然会上当。
萌绘突然意识到自己得意了起来。
果然很像……萌绘心想,自己跟姑姑真的是很像,如此愤怒的反应,不就和姑姑一模一样吗?
不过萌绘知道姑姑的计策对犀川是没用的,她的方法太落伍了。
上次在电话中,姑姑说她跟犀川副教授见了面,说不定当时就把今天相亲的事告诉了犀川——不对,根本是她本来就想说,才真的弄了一个相亲。对于犀川这种不好对付的角色,得捏造出更戏剧化的情节才行。
怎么办呢……要先问犀川吗?不要,这种蠢事不能告诉老师,他会怀疑她的风度。
一直到踏进家门前,萌绘一直想着该如何与犀川应对。
尽管还不明白,你还是要想想喔——
没错,自己现在果然在做姑姑叮咛的事啊。
催化作用啊……
或许对萌绘来说,杀人事件只是一种催化吧。她希望得到一点刺激,找到机会和犀川一起讨论——她感到自己长久以来的动机并不单纯。
不单纯吗……
“我算是单纯的了。”萌绘嘟囔着。
人生为什么必须如此迂回呢?萌绘心想。生活从来都不是一直线,没办法顺遂地流动,为什么?
每个人像是毛线一样和他人纠缠成网络,明明就快到目的地了,却又刻意绕了一大圈,简直是自找麻烦嘛。
人们小时候会告诉自己“要拥有梦想”,然后朝着目标努力——女孩子往往是为了“当个贤妻良母”而学习插花或茶道:男孩子则是为了“成为有用的人”而锻链心智。
为什么要绕路呢?
难道人生的努力不是为了某个目标或对象,而是为了曲曲折折的过程?
她身边的人都是这样,除了犀川。
只有老师不一样,萌绘心想——也许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吧,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就算一厢情愿也好。
现在的心情好多了。萌绘想起姑姑的脸,笑了出来。
这种催化剂说不定真的发挥作用了喔。
6
晚上十点多,杜萌独自在厨房煮着咖啡。叔叔蓑泽干雄醉醺醺地在隔壁客厅大声嚷嚷,像是刮坏的唱盘一样刺耳。
佐伯在大约一个小时前也离开了,家里只剩下姐姐纱奈惠是叔叔唯一的听众。父母亲还没回家。
叔叔的嘴里总是不出三种话题,第一种是父亲蓑泽幸吉有多么严厉,瞧不起画画的他,直到死前都不认同;第二种则是动不动就说艺术本是一种负面的能量,是寂寞的、悲伤的、令人愤慨的等等,所以他想作画,希望杜萌作他的模特儿:第三种则是有关血缘的问题,叔叔说因为他不会结婚,素生又行踪不明,蓑泽家的血脉可能到此断绝了——不过就算血缘能往上追溯,对一个人的未来也没有什么好处。这三个话题从刚才就一直不断重复到现在,就连使用的形容词都一样。尤其是最后一个话题,喝醉的叔叔今天老是一直叨念。
“杜萌!”叔叔大声叫唤。
杜萌倒好咖啡,无奈地走回客厅。她已经换了衣服,套了一件牛仔裤。不过坐在沙发上的纱奈惠还穿着丧礼时的衣服。
“姐,你去换衣服吧。”杜萌对姐姐说。
“嗯,我去换。”纱奈惠起身,“叔叔,我先离开了。”
“啊,没关系。”干雄回答,身体像是歌舞伎演员般夸张地晃动。
姐姐离开客厅,剩下干雄与杜萌。
“我……一个人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要不然我就画不出来了。恋人或是小孩都是累赘,不行,我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或事影响我的情绪……但还是要让我处于悲伤的状态喔,对不对,杜萌?”
“叔叔,您别再喝了。”杜萌坐在沙发上喝咖啡,“我可以煮咖啡给您喝,但您不能再灌酒了。”
“就是这个!”叔叔叫着:“杜萌,就是这个啦!你的表情真好,对,就是这种不屑的眼神,我想画出来。纱奈惠就没有这样的眼神。”
“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叔叔举起杯子往嘴里倒,不过杯里没酒了,“我要喝更多,你才会更瞧不起我啊,是不是?这就是绘画。我是自以为是啊!反正大家都说我很无聊……难道不是吗?我老爸根本不知道……”
“叔叔,您今天要睡在这儿,还是要帮您叫计程车?”杜萌努力地用平常的口气问:“快没电车了喔。”
“不要紧,你不用担心我,我只要有沙发就好了,其他都不用。喂,只要素描就好,我不会叫你脱衣服的。”
“不要。”杜萌摇头,“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肖像。”
“不看不就得了?”
“但一想到它的存在就很烦啊。”杜萌说:“小学或国中的美术课不是都有写生吗?我最讨厌了。”
杜萌真的觉得,光是别人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自己就有种被触碰身体的不悦感。
“不会不会,有这种想法就是成为优秀模特儿的条件之一喔!”叔叔有些认真地说:“可以任人看、任人摸而不会觉得厌恶的话,这种人就不能成为顶尖的模特儿了,‘喀嚓’照张相就全部结束啰。人不是静物也不是照片,如果只是可以被描绘出外型却看不出内在蕴含的生命力,就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拥有轻视画家的眼神、愤怒的眼神,那才是好的。”
“我没有轻视啊,”杜萌泛起笑容,“难道自行妄想演绎是画家的专长吗?”
“杜萌真聪明。”叔叔笑嘻嘻地眯起眼睛,“再过十年,我一定要画你。”
杜萌耸耸肩。十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想像着。
叔叔画过素生吗?听姐姐说叔叔的作品都是人物画,男女老少都有,但是她没听说素生当过他的模特儿,至少杜萌没看过有这幅画。本来打算问问的,不过杜萌最后还是没开口。
失明的模特儿不知道画家看不看得上眼,素生不知道有没有违反画家叔叔的模特儿原则。杜萌认为素生绝对值得,画,但恐怕与艺术家对于美感的要求大相迳庭吧。
“我累了。”叔叔扬起下颚,闭上眼睛,“我爸终于还是死了……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杜萌盯着靠在沙发上的叔叔好一会儿。她从小对叔叔的印象只有讨厌两个字,如今是第一次有点改观。是因为叔叔年纪大了吗?还是自己长大了?
人的印象并不是不停缓慢变化着的。一度创造出来的记忆会持续好一阵子,即使受到众多的零碎印象影响,记忆也会在受到重大刺激之前顽固地保持原样。譬如“爱得愈深也恨得愈深”这类的说法,对于同样的事件,记忆其实有正反两面,而在遭受某种刺激后,互相抗衡的记忆就会产生变化。
人的名字没有那么容易抹去,或许正是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股保守的势力守护着既定的价值观——一种守护精神上的平衡、厌恶变化的惯性定律。为了保有自己,便刻意怱略他人的想法:甚至在想法与事实互相拉扯而产生裂痕之际,还亦步亦趋地扞卫自我的意念。
或许是讨厌叔叔的念头会让杜萌比较好过吧。但眼前的男人不过是个寂寞画家,是个为了追求所爱的艺术耗费人生、不信热情唤不回的疲劳中年男子。虽然称不上有魅力,但冷静想想,给人的印象也不差。即便可以为了讨厌叔叔而找到各种借口,但是说到底,喜不喜欢叔叔还是杜萌自己的问题。
杜萌年轻的时候还真的满讨厌他的,从头到脚都讨厌。这种主张既简单,又让人觉得心情畅快。
但,其实不是真的讨厌吧。只是幻想着讨厌叔叔,藉以确
实保有自己。
用年轻人追求某样事物时的绝对热情,费尽心思地找一样讨厌的事。她相信这么做就可以确定自己。
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如今她不再是个孩子,喜欢或讨厌的情绪都和事物本身没有关系,也没有意义可言。
如今的她没有好恶,这才能看到世界真正的样子吧,杜萌心想。
好恶只是一时的。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无所谓。
纱奈惠回到客厅,看到叔叔不知不觉地打着鼾睡去。
“叔叔睡着了呀?”纱奈惠浅笑盈盈,小声地说。
杜萌默默点头。她小口小口啜饮着咖啡。
“因为你跑去换衣服,我又很冷淡,所以叔叔觉得很无趣吧。”
“他看来累了。”纱奈惠说。
“还有咖啡,要喝吗?”杜萌站起来。
“不用了,会睡不着。”
两人离开睡倒在客厅的叔叔身边,来到餐桌旁。
“明天就回去了吗?”纱奈惠坐下。
“嗯。”杜萌把杯子放在桌上,
“真的不用了。”纱奈惠微笑,
“还是喝点冰的怎么样?茶还是牛奶?”
“杜萌,你怎么啦?”
“没事。”杜萌仍然站着,“因为只有我喝咖啡,怪怪的。”
“有事要跟我说?”
“嗯……有一点。”
“什么事?”
“我……明年念完硕士打算去美国。”
“原来是这种事……”纱奈惠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害我心脏跳个不停。留学……不错啊,去吧。”
“然后打算在那里找份工作定下来。”
“嗯。”纱奈惠点头,“好好喔……像是你会选择的生活。”
“不会回来喔。”
“没关系,我会去找你玩。”
杜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姐姐。
她好喜欢姐姐,直到现在都没改变,以后大概也不会变。
“谢谢。”杜萌露出真诚的微笑,“妈可能会反对,不过……我已经决定了。”
“嗯,要自己决定才行。”
“姐……”杜萌走了几步说:“现在问这个可能有点怪……你还记得小学的时候,爸杀了驹之根别墅的那条狗吗?”
“嗯,”纱奈惠睁大眼睛点点头,“当然记得,我那时国一。”
“是喔……那我就是六年级啰。”杜萌笑着,但有点不自在。
“那件事喔……”纱奈惠双手托着腮欲言又止。
“好恐怖!”杜萌先说了。
“对,真的很恐怖。”纱奈惠重复了一次,“我跟你还躲在棉被里哭呢。”
“嗯……”杜萌停下脚步,“姐,你记得那条狗的名字吗?”
“洛奇。”纱奈惠立刻说。
“啊,没错……”杜萌弹了下手指,“是洛奇。洛奇呀,是洛奇没错,我怎么忘了……”
“因为它咬了你,爸很生气才会那么做。”
“不是那样的,”杜萌摇头,“它不是咬我。”
“可是明明……”纱奈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它不是咬我。”
“杜萌,”纱奈惠站了起来,“你……怕狗吧?”
“不对,”杜萌拼命摇头,“我喜欢洛奇。”
“真的……?”
“它没有咬我,只是跟我玩。”
“可是是你自己说洛奇突然一口咬过来。”
“我说谎,因为怕爸骂我。”
她怕这个继父,怕他看见血的时候,会狠狠地骂人。
杜萌说着,站着落下泪来。当她察觉时,早已满脸泪痕。
纱奈惠走近杜萌抱住她,杜萌没说话。
“怎么了啊?”纱奈惠摸摸杜萌的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件事你瞒到现在?”
杜萌点头。她呼吸困难,全身发抖。
“嗯……我也觉得那件事很可怕啊。”纱奈惠温柔地说:“可是你是怎么啦?你连小时候都很少哭的。”
她一直没哭,好久没流下悲伤的眼泪了。原来自己还有泪,还留着一点,杜萌心想。
是的,三年前……那个夏天……
自从那个夏天以后,她好久没哭成这样了。她本来还以为那是最后一次哭泣,现在却止不住泪。
——杜萌……你看到什么?说说看。
为什么……原谅我。原谅我……哥哥……原谅我……
为什么……洛奇……
杜萌被姐姐抱着,哭个不停。
——杀了我也没关系。
为什么我……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