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若从这瞬间不断觉醒,终有一天抵达真理的所在地。真理包围着我们,也包围着哭泣的天使吧。
(Une Saison en Enfer/J.N.A. Rimbaud)(地狱一季/韩波)
1
我醉到脸和红鹤一样,因为想喝醉才喝酒,我比红鹤高人一等的原因或许是有自觉吧。
我在森林里,走到好远的地方,中午以前的天气还异常晴朗,才不过几个小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看来快下雨了。如果相信手腕上廉价手表显示的时间,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天气凉快就好,可千万别下雨,因为我没带伞,下雨的话就糟了,我开始觉得该往回走。
蛋糕、红茶以及流行杂志,美女围坐着、装模作样地聊天……这些情景叨絮不休地持续,厌倦了这种萎靡的下午时光,我丢了一句出去散步后,便独自离开别墅。没有刻意选择路径,是因为附近只有这条还称得上是路,我沿路从后院进到森林,也许有人认为我的态度过为傲慢,但我相信各位能渐渐了解。
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这条路没走多久,渐渐觉得无法继续走下去,走了将近十五分钟杂草丛生的下坡路后,眼前突然出现阶梯,接着我发现一座废弃的森林铁路,和刚才的下坡路相比,这条路好多了,平坦且宽敞,像是森林中的重要道路。
长满乱草的路上隐约可见埋在土中弯弯曲曲的铁路,我不禁赞叹这样的深山里居然建了一条铁路,不过如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安分且戒慎恐惧地融入自然中,与其是消逝,不如称之为反璞归真,换句话说,这也是一种自然循环。
出了汗后酒也稍微醒了,我穿着短袖衣服,虽然还是七月,但森林中有股凉意,我感到有点冷,酒也完全醒了。
我对铁路并不着迷,但还是选择走在两道锈蚀的铁轨间,小时候家附近有一座废弃的水泥砖工厂,我常偷偷跑进去,把坏掉的推车当成最好的玩具,因此现在光是沿着铁轨走,心中便不由自主兴奋起来,我想一定是怀旧感引领意志薄弱的我走在这里。
属于我的人生轨道,长久以来也是隐没在荒烟漫草中,虽然如此,我能循着轨道走到现在,得归功于我的意志够薄弱。我认为这不是件坏事,如果更坚强一点,路途中遇到其他事情,我绝对会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倾倒,但万幸的是我不太懂得忍耐,因此能随波逐流般地活到现在吧。
脚下的两条轨道间隔仅大约六十公分,或许是设计给小型柴油火车运送木材用,铁轨沿着斜坡像是描绘等高线一样,非常简单,若遇到洼地就简略铺上木板,好让铁轨经过,如果是更大的山谷,则先建置坚固的桁架桥,使轨道平稳。每个部分都运用技术克服地理上的障碍,一路上也可以感受些许惊险,十分有趣。
但这条路线现已处处塌陷,轨道也因此扭曲变形,有些路段露出的枕木像是损坏的木琴(虽然我从来没摸过木琴),乱成一片,加上整条铁路完全埋在土里,走在路上,我按照周围大致的地形判断方向,接着眼前迎接我的又是一片遗迹似的轨道,总觉得这种情况……很像小朋友的笔记本背面常有顺着号码就可以连出一幅充满稚气的画,铁路和那个小小谜题一样单纯直率。
我不知不觉地沉迷在这种追寻失败童话般地浪漫情怀里,让我不禁暗笑,尽管像我这样的人,内心依旧残留一些具有诗意的情感。
开辟完成的林道开通后,行驶其间的大型运输车或许取代了这条轻便铁路,让这条铁路看来似乎已废弃近十年或者更久,但都无关紧要,无论感觉多么亲切、手法多么传统和美好,都不抵增加效率的需求。这就是世上的规律,总之,除了有乐趣的事物之外,人类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这么说也不为过。
不过,光是想象如此远离人烟的深山里,有一群人为了铁路辛勤工作,我便不由得会心一笑,自己也想那样怡然自得地过活,在大自然的包围下流着汗水工作,不常与人对话,也不去想复杂的事情,我想整天默默地工作,感受疲累,虽然不常挂在嘴边,但我自认是个勤劳的男人,工作、疲倦、口渴、饮水、吃饭、睡觉……这样循环不止的单纯人生,我一定能乐在其中吧。
虽然有些装模作样,但我有预感,单纯的人生不在复杂而繁琐的日常中,而在平稳纯粹的“生”里。
不用说,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
我酒醒了,清醒时发现我快来到一条小溪旁,而引导我的铁路也失去踪影,此处说不定曾有座木桥,不过现在仅剩像是桥墩的水泥块孤单伫立在原地,深绿色青苔几乎完全覆盖水泥块表面,和自然融为一体,所有的物体在生存时,是否同时抱持想要隐没的念头呢?
我发现岩石裸露的地方有条向下的小径,便一面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水,一面往下前行,途中我想抽根烟,便将手伸入胸前口袋。
此时,我注意到她。
我真的吓了一跳,只能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一位身穿白色洋装、撑着白色阳伞的年轻女性站在河边,她脱下凉鞋,双脚泡在水浅处,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双脚,慢慢往上看,则是她纤细的手臂和肩膀,以及一双意识到我存在、微微往上看的双眼,她的长发及肩,少许刘海衬托她的眉眼,令人印象深刻,明明她的气质不属于此处,却意外相称。
我目瞪口呆地向她点头示好,她露出惊讶的表情,连忙穿上凉鞋。
“你从哪里来的呢?”我缓缓走向前问。我少数的专长之一,是在这种情况还能一派自然地攀谈。
“从那里。”她伸出美丽的手指着跟我来的相反方向,简短回答。
“可是……”我坐在离她三公尺的岩石上并点燃香烟。“不管从哪条路来到这里都很远不是吗?至少我知道这附近没路可走,你一个人走到这里吗?”
“嗯。”
“穿着这样走?”
“当然。”
“这身衣服……不太像……登山用的呀。”
总算她看起来松了口气。
“我也很少穿这种衣服的。”
我默默点头,心中想象她平时会是什么样的穿着。
“您也是一个人来到这里?”她提出疑问。
“对,我也走了好久,我是离开朋友的别墅走到这里,可是再不回去……你看天气怪怪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侧拿着伞、仰望天空,乌云已经遮蔽阳光,她接着看看四周,视线又落在我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点头微笑。
“我想下山,您知道哪边有路吗?”
“下山吗?这……就算可以,那个……”
“发生了一些事,请您不要问我。”她天真地对我一笑,现在想起来,这个笑容是我对她最初的印象。“嗯,该怎么说,这件事情很丢脸,我跟家人吵了一架。”
“和父亲还是母亲?”
“不,是我婶婶,不要紧的,都这个年纪了还这样很奇怪吧?”
她几岁呢,此时我开始思考,她不是会讲“都这个年纪了”的年龄,从她的口中说出这种话已令人匪夷所思,我怎么看她都像十几岁或二十出头的女孩,绝对比我年轻许多。
“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之前我都会开车过来,糟糕的是这次搭人家的便车……不过您不觉得人在生气的时候,哪顾得了这么多?心想只要走一下就可以招到车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近路,却还是迷路了。”
“我认为没办法走下去。”我抽着烟回答。
“真的吗?”
“何况你穿成这样,应该不可能吧。”
“是喔,我只有今天穿裙子……啊,真伤脑筋。”
“我朋友给我看过这附近的地图,对面的山谷才有县道,这里要往下走很久才会遇到村落喔,我没在跟你开玩笑,还是先回去原来的地方比较好,不然会有危险。”
“您的别墅在哪里?”
“就在上头,那不是我的别墅。”我回头指着。“从这里回去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
“走到那里就有车了吗?”
“有,我是开车到别墅的。”
“请问,您可以送我一程吗?”她又露出充满魅力的笑容。“抱歉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拜托您了。”
“嗯,嗯。”我反射性地点头。“可是……”
“我会答谢您的。”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丢下烟蒂,叹了口气。“唉呀,该怎么说才好……”
“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喔。”点完头,我呆呆地张着嘴。
“您想说的是这句话吗?”
“呃,是的,不过你都这么说了。”
“能麻烦您吗?我真的不想回家。”
“女人的固执,是吗?”
“女人这两个字是多余的。”
“啊?”
“对不起。您说的没错,这就是固执,但固执是不分男女的。”
“说的也是。”
“没错。”她一副满意的表情,是为了哄我吧。
“不,谢谢。”我手足无措
地抓抓头。
“可以麻烦您吗?”
“没问题,那么我们趁还没下雨前快回去吧。”
她笑嘻嘻地点头,向我伸出白皙的手,我一开始还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她要我扶她一把,很抱歉我的教养不好,之前完全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察觉到的时候觉得很糗,但不常表露喜怒哀乐的个性拯救了我,我若无其事地牵起她的手。
或许是不恰当的形容,但她的手很轻巧。
“抱歉,造成您的困扰。”
“不会。”
拉着她的手往上走,回到埋着铁轨的路,她收起伞,走在我身后不远处,天上乌云密布,已不需要用到阳伞,何况这条路在森林之中,此时天色更加阴暗,不过她一定是因为别的理由才收起阳伞,例如为了配合我这种市井小民之类的理由,不知何故,这时我心里这么想。
她并不普通,绝非普通人,我不太会形容,至少现在有种从天而降、超越凡人般虚幻的信息支配着我,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高雅。
或许她正盯着我的背后,想到这里,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冷。
“请问贵姓?”
“我吗?”
“您真有趣。”她笑着说:“除了我跟您还有其他人吗?”
“也是……”我点头。“敝姓笹木,笹就是七夕时绑上许愿签的那种竹子。”
几天前刚好是七夕,我觉得这样回答很不错,她却没有反应。
“从哪里来的呢?”
“东京,你呢?”
“那古野市。”
“我老家也在那古野。”
“您的工作是?”
“公务员。”
“请问您今年几岁?”
难得遇到个单刀直入的小姐。
“今年刚好四十。”我一面走着,一面回头。
她停下来抬起头。“咦?看不出来耶。”
太好了,她是属于凡间的女子,我看着她的脸,心中的幻想消逝。
“你以为我五十几岁吗?”
“怎么可能……”她笑了出来。“当然是相反。”
“这是客套话吗?”
“我为什么要客套呢?附近没有别人,我跟你也没有关系。”
“的确。”
“您的毛病是很快认同别人吗?”
“我吗?”
她又笑了。
“这里没有别人呀。”我苦笑着说。
“嗯。”
“我也想请教你。”
“您要问女性的年龄吗?”
“啊,不是,这个……”
“二十二岁。”她回答。“我对天发誓,没有半句谎言。”
我想应该是真的吧,本来以为还更年轻。
“我想问的……”我被她的动作惹笑了,说不出话。“不是年龄。”
“唉呀,您真高明,打算这么问,却装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抱歉,我话说得不快。”
“好的,请您再问一次。”
“请问贵姓?”我拼命堆出笑容。
“哈,抱歉。”她露出一边酒窝和戏弄般的微笑。“我叫西之园。”
2
我向来对周围环境适应不良,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而且常摆出一副稳重架势,一言以蔽之,就是迟钝,亲朋好友常拿类似的形容词挖苦我,但我一点也不在意,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原来的面貌。
一般人会像主演电视连续剧的演员极尽夸张之能事,端详着我如同一幅滑稽的作品,如果对方并非表现演技,而是真实呈现喜怒哀乐,我反而会觉得惊讶,大家还真能随时都那么激动啊,我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
言归正传,遇见那位叫做西之园的年轻女孩后,我和她走了数十分钟。
在此先声明,当时我只问她姓什么,直到两天后才知道她有个和她非常相符的名字——“萌绘”,并且认为这是上天赐给四十年来以诚信为座右铭的我,最大一次偶然的机会,和她相遇,我们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赌注,因为这个赌注,我和她到底获得多么美好的东西,人生产生了多大的变化,这些细节待之后我再详细说明。
我屡屡为了自己的冒失感到惶恐,但西之园小姐的美丽令人不禁屏息(真是幼稚的形容),她走在我后面,而我才正开始察觉目前这种特殊的情况,现在我只看得见前方隐没在杂草中的铁路,她的身影却一点一点出现在我脑中,接着像起了化学变化,显影然后固定,仿佛印象派画风,一幅画伴随明亮光线俨然生成。
简而言之,像是被无法说明的具像(不过十分完整)重重包围。
在这样的地方与美女相遇,未必比和外太空的外星人相遇的机率低。
言谈间我发现她亲戚似乎在附近有间别墅,能在这里拥有别墅,想当然家世并不普通,而且从应对方式便可得知她生在好人家,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想知道的是,她是个怎么样的女性?
和第一眼印象相同,她跟我这种浑浑度日的个性天差地别,而且是很明显地完全相反。
她会是个强势、任性的大小姐吗?发生了一些细故便离开家门,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因为一时逞强,她也没脸回去吧,恐怕这时她的亲人仍焦急地在附近寻找。
她和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在偏僻的场所单独相处,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我是坏人,结果会如何?还是她觉得我是个安全又无害的男人?或者,反正她的终极目标是为了逃出来?不对,这实在不能用普通论调解释清楚。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我没办法认为这是值得展开双臂拥抱的情况,虽然是我先跟人家搭讪,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但只要跟人际关系有关的事情我真的很不会处理,能避就避,这是我的对策,而我的座右铭就是“尽可能一个人”。
不过此时我的情绪好像现代国语考试的解答,无法仅用数字表达。
好好一趟悠闲的林间漫步,却陷入不可预测的事态,我的心里有一半正在迷惘,而剩下的另一半……浑沌不明,某种喜不自禁、如孩子似的情感,羞耻感又惨杂少许期待感,像带有酸味的鲜奶油一样甘甜。
我没有闷不吭声往前走,况且她还满多话的,而且对于从你来我往的交际中逃离出来的我而言,和矫饰的女人们聊些没营养的话题,不是值得庆幸的情况。衰败的废弃铁路,充满怀旧的气味,远离喧嚣的森林空气,让我的头脑几近停止运作,如今西之园小姐一句句地回击,我不禁苦笑,这样一来,完全违背我离开别墅的初衷,就算拿她的美貌相抵,还是让我觉得很难应付。
我怎么样都想不通,很想搞清楚怎么回事,但就是想不通。
“笹木先生结婚了吗?”
“很惭愧,我还是单身。”我边走边回答。
“为什么要觉得惭愧?”
“为什么呢?我也没办法,就是觉得惭愧啊,其实这是到了我这种年纪自然会有的观念吧,我有未婚妻,这次是跟她一起来朋友的山庄,呃,总之是她朋友的别墅,不是我的朋友,我不太懂得跟别人相处。”
“所以才一个人出来散步吗?”
“也不是昆虫采集呀。”
“啊,您喜欢昆虫采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您看起来很开心。”
“是吗,我像扑克脸才说得过去。”
“我看过真的扑克脸。”她往上翻眼珠,嘟着嘴。“您有收藏吗?”
“没有,不过我喜欢昆虫,特别是锹形虫。”
“待在别墅也很无聊是吗?”她笑着看我。我真的觉得她会读心术。“昆虫采集也当不成话题。”
“嗯,或许吧。如果我说了一小时有关锹形虫的事,未婚妻会跟我解除婚约。”
“我就来听听吧。”
“锹形虫的话题?”
“对,如果只有一个小时的话。”
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感到有些惊讶,我盯着她的双眼数秒,心想她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移开视线。
“听说附近有座废弃的森林铁路,我特地走来看看。”
“森林铁路?”
“就在你的脚下。”
“嗄?”西之园小姐停下脚步回头看。“这里是……铁路?是吗?”
她好像还没发现,能看到什么真是因人而异,我和她完全不是同类型的人类啊,我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
果然下起雨了。
周围渐渐暗下来,也许是起雾的关系,视线也变差了,西之园小姐为了遮雨再次开伞,她看起来还是那么优雅。
总算远离铁路遗迹,来到上坡山路。
“那么,现在要爬一段山路哟。”我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倾斜的林木。“可能会弄脏你的鞋子或洋装。”
“那也没办法。”
“请小心走。”
“好。”她微笑,好像无法掌握现况般的愉悦神情。“笹木先生……”
“什么事?”
“可以牵你的手吗?”
我故作镇定地点头,轻轻拉
住她的手,无法形容此刻内心的情绪。
所幸雨下的不大,大概想到穿越林间撑着伞会有些不方便,西之园小姐明智地合上伞。
濡湿的空气中,我们一面留心脚步,一面开始爬山。
因为爬山,所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没有交谈,这让我稍微庆幸了一下。
走在陡坡上,我右手握着她的手好让她稳住,绵绵细雨有变大的趋势,好几次我用手拨去前额的湿发。
“要休息一下吗?”爬了十分钟,我停下来回头。
“好。”西之园小姐喘了一大口气后回答。她一定累了吧,可是笑容还是一样自在,语气也不显疲惫,和最初的印象相比,令我有些意外。
我拿出口袋的香烟并点火,刚好停在一棵大树下,雨水不会直接落在身上,但偶尔还是会被冰冷的雨滴打中,西之园小姐再度张开伞,并客气地帮我撑着。
“是不是有点赶?”我吐着烟问,自认口气柔和,但内心还是有些紧张,不禁自问为什么要操那么多心。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早就可以爬上去吧,到了别墅,该怎么向他们介绍西之园小姐呢?尤其想到要跟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解释,就让我心烦,现在的我后悔带西之园小姐回来,这就是由于运动导致体内氧气不足,进而直接反应在情绪的最好证据。
我讨厌麻烦,到了这把年纪还没结婚的理由很多,讨厌麻烦便是其中之一。
“不会,倒是我向您提出无理要求,真的很抱歉。”她这么回答。我已经忘了当时怎么回答。
“你的家人会担心喔。”我换了话题。“回到上头先打通电话比较好。”
“是的。”
我又无言,原本我就欠缺与他人持续对话的能力,并非想不出好台词,而是没办法接着说,因为我觉得无论说和思考都很麻烦,我们之间到目前为止的对话,不过是她问我答的模式,我并没有积极提出任何话题,不过我也想知道西之园小姐为何离家,或是她和家人争吵的理由,但她开门见山地说请我不要再问,何况就算一开始全盘皆知并不有趣,因为她的事情本来就与我无关。
“她也会担心您喔。”
“她?”
“您不是告诉我您和未婚妻一起来的?”
“啊。”我点头。“你说她啊……她的话应该只会担心是不是少一个打桥牌的对象,或是没有人可以任她使唤、帮她拉上衣服后面的拉链,唉,她忍受不了那些不便吧,与其担心我,倒不如说正在生气。她就是这种女人。”
“说得真狠。”
“的确,很抱歉。”我可能累了,就像西之园小姐的提醒,我好像说过头了。
“您跟我道歉,我反而觉得困扰。”
“没错,对不起。”
西之园小姐小声笑着。“您真是个奇妙的人。”
“会吗?”
“是桥爪家的别墅吗?”
“啊,嗯,你知道?”
“是的,我去过一次,但没进到屋里。庭院有个网球场对不对?我曾在那里待了一下。”
两天前我拜访拥有网球场、富丽堂皇的桥爪家别墅,因为未婚妻和桥爪家的年轻主人(其实跟我同年)是朋友。
几个月前我终于拿到年假,然后为了我那位任性的未婚妻,立刻请了年假。我没有怨言,我既不是个会善用时间的男人,而且抱怨对我来说太麻烦了,结果,因为厌倦自己在桥爪家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所以独自外出散步的计策也宣告失败,现在我淋着雨,和西之园小姐两个人站在安静的森林中,此时突然有些担忧。
话说回来,出门前,那个女人不就瞪着我看吗,要是带个陌生女人回去……
我真的会跟那个女人结婚吗?
我身不由己地老想着别人的观感,感情用事,我就是我,不过这样就满足了吗?还是有别的怨言?
接着我们再度启程,走了一会儿,路面也趋于缓和。我在雨中牵着西之园小姐的手,脸不红气不喘地慢慢前行,但心情却像浮出水面的河马,越来越沉重。
3
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风也转强。
西之园小姐的昂贵阳伞此时也起不了作用,脚下的小径顿时变成小河,而且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躲雨,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看样子反而会下得更大,在我犹豫之间天色已晚,只好硬着头皮、全身湿淋淋地继续往前走,爬着缓坡,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也就不在乎满是泥泞的双脚。
后来一路上我们大声说话,直到看见别墅的那一刻,我竟没来由地心情大好,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恐怕是对社会化的感觉自我麻痹了,总之浑身湿透,双脚泥泞不堪,加上艰辛的操练,情绪也跟着沸腾,我感到之前的忧郁已随大雨流走,即使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大声笑着,她也跟着笑了。
此刻,为何我在转瞬间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呢……至今我仍无法解释。
同时我也意识到她一直被我握住没放的手温暖多了,有次回头,她还撞个我满怀,当下我们就这样互看了一阵子。一阵子?不,其实只有几秒吧,但这几秒已足够我思考,当时我的确想拥抱她,不过下一秒我就像打破杯子的小孩,急忙闪到她身后,慢半拍的后果让我十分狼狈。
我暗自叹息然后耸耸肩,她则低着头笑出来,接着我也笑了。
都这把年纪了,我在干嘛?我甚至怀疑附近的空气是否混入了麻醉气体,这种表现并不像我,绝对有问题。
桥爪家的别墅是栋年代久远的三层楼西式建筑,一楼的外墙覆盖紫色砖瓦,往上则是白色的墙壁,钉着深咖啡色梁柱和斜支柱,与白色墙面产生鲜明对比,窗户皆为长形,窗框则是统一成绿色,三楼的窗户突出于褐色屋檐下,上头还有两个烟囱。避雷针的造型奇特,有如天线般长在屋檐上,虽然我不太确定,但这栋别墅应该是欧洲山间常见的样式,如果走在街上发现同样设计的建筑物,我一定会以为是咖啡店或餐厅。
建物本身不大,不过用绿色的栏杆围成的腹地却大得吓人,北侧大门旁的空地足足可停十台以上的车子,还有用色彩缤纷的花坛做成的环形车道,车辆可以行驶到玄关前伸出的偌大屋檐下,以便乘客上下车。南侧庭院一面为网球场,旁边紧邻一栋俱乐部和游泳池,此外尚有宽广平坦的草地,经过设计、点缀合宜的大树遮住远望的视线,面向南侧庭院看得见建物主体、呈L形延伸出的白色阳台,颇有游艇停泊处的气氛,无论如何,在日本很少见到类似规模的建筑。
回去的道路尽头就是桥爪家,这条路就像私人领土,途中还有露营区和连续几栋正在出售、小巧可爱的山庄,只有桥爪家的别墅离群索居,接近山顶,除了道路和腹地,周围数公里以外尽是森林,大部分为笔直的针叶树,别墅附近都是低矮的林木,反而更加凸显白色枝干、不算高的针叶树,这里已经有好几个月都覆盖在冰天雪地里,在冬天这个漫长的季节造访时,这里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想必经过冬季充足的睡眠,植物们才能在短暂的夏天尽情绽放吧。
我和西之园小姐沿着涂了一层厚重油漆的铁栏杆前行,绕到北侧大门,从这儿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屋内。
“该用什么理由才好?”我站在玄关前回头注意西之园小姐的表情。
“我的样子也糟透了,怎么办?”她耸耸肩。“我想还是请您先载我下山好了,我现在全身脏兮兮的,不方便见任何人。”
“可是不赶紧洗个热水澡的话……”
西之园小姐看着我,不发一语,看来正在犹豫。
“你这样会感冒喔。”手指向门口,我劝着她。
“嗯,好像快不行了。”她小声地同意。
气温比刚刚降低不少,我们也感觉身体也越来越冷。
“我说的对吧?”我点头。
突然有个孩子气的念头,我示意我们一起偷偷潜进去,她听到后露出笑脸,新月形的双眼、可爱的笑靥,以及微微泛出红晕的白皙脸庞,美得令人想要立刻用镜头捕捉下来。
我轻轻打开门,这扇门后附着铃铛,必须特别小心不让铃铛晃动,然后我探头东张西望,好险大厅没人,他们应该聚在客厅或餐厅,我还听见屋里的音乐和女人的笑闹声,我先溜进屋内,一只手撑着门,并示意西之园小姐跟着进来。
大厅左手边是复古型的阶梯,我像小偷样蹑手蹑脚往前走,她应该也一样吧,我记得某部电影曾有类似的桥段。
整栋别墅里我最喜欢这座楼梯,楼梯中有个U 字型的转弯,楼梯间的墙上有三面狭长窗户,彩绘了类似我在苏黎世小教堂见到夏卡尔【夏卡尔(Marc Chagall,1887-1985),俄国出生的法国籍画家。当时的创作方向,艺术史学家们多将他列在超现实主义风格中】的彩色玻璃画(当然色彩远不及此),窗户面向东方,所以早晨时这里格外美丽。
不过此刻我无暇跟她说明,我走到二楼底,快速打开自己的房间,招手叫西之园小姐进来。
关上门,两个人同时吸了一大口气,交换一
下眼神。她咬着下唇,一副想要忍住笑意的样子。
好美的唇形……这样观察她的我到底……
“您的未婚妻呢?”西之园小姐低声说:“我帮不上忙喔,您打算怎么向她解释?”
“不不,只有我一个人住这儿,我跟她分开睡,你不要担心。”
“我没办法放心。”她微笑着。
“不然要不要偷偷在这儿住上一晚?”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度睁大双眼。我难得后悔开了个低级的玩笑。
“抱歉。”我故作镇定地掏出口袋的香烟,点起一根并走到房间中央。“呃,这里只有简单的淋浴间。”
“嗯,方便的话我想借用一下,啊,可是衣服……”
“对喔……我会想办法,放心交给我吧,我去找找看,总之你先去洗澡吧。”
“请问……”西之园小姐仍站在房门口,满脸焦急。
“什么事?”她没说下去,我便接着问。
“这个……您一定认为我是个很轻浮的女人吧?”
“不是,我怎么会……”
“因为我这么厚颜无耻跑进陌生男子的房间,笹木先生,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这……老实说,有一点。”我在这种状况下通常会尽量坦承,说不出好听话。
“我今天到底怎么了?”她垂头丧气地看着我,一副快要落泪的模样。“对不起,我真的第一次这样,平常不是这样的。”
如果她的表情全是装出来的,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狡诈的女人吧,她的纯真令人无法抗拒。
“呃……我想是吧。”
“您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我佯装冷静,走到放有烟灰缸的桌边,缓缓点头。“就这样了,你快去梳洗一番好吗?我没在开玩笑,你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我以后一定会报答您。”
“那么就回报我一大箱香烟啰。”
我又扯些无聊的笑话,但西之园小姐没有微笑,只是默默走进淋浴间,我急忙捻熄香烟,先换下一身湿透的衣服,等听到浴室传来淋浴声,才悄悄来到走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过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明明不在自己家,却擅自决定带着年轻女性进房间,况且她在淋浴,还没有换洗衣物,客观说来事态的确有点紧急,但我在这个时候仍处之泰然,面不改色的另一种说法其实就是迟钝,我比往常还要闲散地走下楼梯,看了一眼大厅的时钟,时间还不到六点,然后推开一楼通往客厅的门。
整间屋子流泻像是香颂的慢节奏音乐,一走进客厅,就有两个人同时往我这里看。
“你跑去哪里?”真梨子坐在沙发上问,口气不太好,她平常的语气就是这样,真够刺耳的。
“外面没下雨吗?”还不等我回答,真梨子又问,面向客厅南侧有窗户和连接室外阳台的玻璃门,外头虽还称不上风狂雨骤,但不知是门窗紧闭或音乐太大声,所以现在室内一片平稳,完全感受不到室外的风雨。
我只是微微耸肩,看着真梨子不耐烦的表情,我什么也不想说,打开酒柜里的白兰地倒一小杯,目前最要紧的是让温热的液体流入喉咙。
宽敞的客厅铺装木质地板,窗边则是不必要的深色地毯,此时神谷美铃小姐侧身坐在地毯上排着牌,她身旁坐着石野真梨子,沙发呈低矮的造型,没有刻意的形状,是一件现代感十足的家具,我不知道她们正在玩扑克牌还是塔罗牌,反正就是一种乐于得知未来的自虐游戏。
石野真梨子正是我的未婚妻,中分的直发,典雅的鹅蛋脸,总之看起来很古典,虽然称得上是美女,但身处在这间屋子,她的美丽却毫不显眼,因为屋里其他女性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地毯上坐姿优美的神谷美铃小姐也不例外。
不,我认为她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光是骨感的身材就令人印象深刻,病态似的苍白小脸上有着一双充满魅惑的大眼,独特的造型简直如同经过恶魔精心装扮,纤长的睫毛不停眨动,她的美已超越常人眼中的美丽,根本是一尊精心打造的艺术品。
神谷小姐颇能突显她特别的相貌,她是位顶尖的模特儿,不过我不知道她属于哪个领域,可能是服装模特儿、平面模特儿,或两者皆是,模特儿这个词本来就是一种仿效,但最终的原型为何?至少她不是一般人的体态。
将杯中的白兰地分作数次滑过喉间,我若有所思地眺望窗外,而身旁的两位女性不一会儿就对我失去兴趣,神谷小姐继续排列着牌,真梨子则在一旁抱着双臂观看,庆幸的是她们的游戏似乎渐入佳境,无须别人加入也能顺利结束。
雨点打在窗面,此时室外更加昏暗。我还比较担心外头的风雨。
“笹木,你散步得如何?没淋湿吧?”我身后传来声音。
回过头,桥爪怜司笑嘻嘻地从吧台旁的门后往我这里看,他是这间别墅的主人,跟我同年,不过我比他大了几个月,桥爪体格结实,黝黑的脸庞加上一头绑起来的长发,就像是印地安人,没错,就算是印地安人,他也是属于酋长那一类。他的眼睛像鱼眼一样又圆又大,总是缓缓移动,但对于他单薄的嘴唇上蓄着少许胡渣这点,我无法说出什么赞美,他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眼神和体魄都神采奕奕,任何细微动作都让人觉得他充满活力,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总给人有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不过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他其实非常直爽,也很好相处,完全推翻我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在职场上我也曾遇到几个有着两种截然不同个性的人,我想那些人就是政治家、艺术家,或是称为天才的人种吧。
我把空酒杯放回柜子上,然后走近桥爪。
“桥爪,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在他耳边说。
坐在窗边的女人们依旧沉溺在游戏里,我和桥爪进到隔壁房间,那是位于厨房和客厅之间、没有特别用途的地方。
“怎么样?发生什么事?”
“我在散步途中遇到一个女人。”
“女人?在哪?”桥爪倒吸了一口气、一双大眼睁地更大了。
“沿着南边往下走的溪谷,那边不是有条河吗?就是铁路中断的地方。”
“她是谁?登山客吗?”
“不,她叫做西之园。”
“啊,那是……邻居。”桥爪用力点头。“你说她叫西之园吧,我知道她,有一次她来我家打过网球,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啦,唉呀,实在……”桥爪说着说着把脸凑过来。“为什么西之园小姐会在那里?钓鱼?赏鸟?”
“这……我……”我心中一边盘算着该怎么说,一边回答。
“然后呢?”桥爪双手交叉在胸前,靠坐在一台沉甸甸、不知名的机器上。
“中途下起雨来,我和她都淋湿了,呃……其实她正在楼上梳洗。”
“楼上?”
我示意桥爪小声点。
“在你房间?”
“嗯,就是这样。”
“嗄?为什么在我家?为什么会来?”说到这,桥爪不发一语皱着眉,不怀好意地露出笑容,我厌恶这种表情。
“抱歉。”他好像看穿我脸上的不悦,立刻道歉并假咳几声。“所以呢?难道要我帮你瞒着大家?”
“不不,怎么可能。”我赶忙否认。“不是这样啦,我打算开车送她一程。可是她,嗯……没有换洗衣服,外头下那么大的雨,衣服都湿了。”
“啊……”桥爪张着嘴点头。“什么嘛,原来如此,没问题,我叫滝本立刻准备。”
滝本是这间别墅不多话的佣人,没有特征也没有缺点,年纪有点大,谨慎的程度相当适合这份工作。
我点点头表示谢意,桥爪看着窗外。
“不过,你要在这种天气开车?”
“嗯,送她到山下的车站。”
“车站?西之园家的别墅就在车站附近呀。”
“好像有事情发生吧,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她不想回去,要直接去车站。”我只说了这些。本来我也没问个仔细。“抱歉,我擅自作了决定,麻烦你了。”
桥爪叹了一大口气,微笑着轻拍我的肩膀。
“无论如何你很幸运。”他这么说。
4
我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应该有人快觉得受不了吧,我好像天生就懂得体察人心,个性老实且行事谨慎,但一般人常在状况外,显得我的诚实和谨慎有些适得其反。每个人总希望尽早切入核心,就算只是核心的一部分,甚至非常片段也好。我认为这种不得体的行为就像偷吃一口做好的大餐,但那又怎么样?我并非喜欢省略事情不说,但在急性子的人面前,我反而想赶快结束,我看只有我这种人才会这么做。
不用说,那个夏天朦胧不清的回忆又挑起我的情绪,因此我不想多加解释在那段时间认识的年轻女性(而且还是格外出众的美女),这个无聊的假期虽不至于变成危及性命的旅程,但其中的惊险刺激多少变成令人脸红心跳的恋爱冒险。
这是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插曲。
我无意在
故事开始前透露重要信息,不过我只能先透露在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早之野高原的桥爪家别墅即将发生恐怖事件,请各位原谅我为了故事的高潮卖个关子,我想无论是谁都会煞有其事地炒热气氛。
故事很长,我想先针对主要人物,也就是身在主要场景桥爪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我所了解的进行介绍,至于自我介绍先暂时省略吧。
两天前,这间屋子包括我一共有八个人,事情发生的当晚,西之园小姐碰巧也在场,所以加上她变成九个人,目前为止出现的人物有屋主桥爪怜司、我的未婚妻石野真梨子、模特儿神谷美铃、我以及西之园小姐共五个人,其他还有两男两女。
首先是桥爪怜司的儿子清太郎。他是东京T大的高材生,长相俊美,如果要问我他有多帅,一时之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个高瘦、轮廓分明的男孩,虽然不十分阳刚,不过这种类型的男孩最近好像特别受欢迎,但这到底是我个人片面的观感,前天我才第一次跟他见面,对他了解不深。
接着是清太郎的朋友——朝海由季子和朝海耶素子姐妹,我和她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姐妹俩都是演员,但我不清楚是演舞台剧还是电影,至少没在电视上看过她们,不过她们还真有几分像演员,举手投足间戏味十足,连说话也像念着设计过的对白,或许是我的偏见,如果把模特儿神谷比喻成橱窗里的假人,朝海姐妹则有人味多了,至少较有生气。不过所谓“生气”,只是单纯地“有动作”,她们并非开朗的女性,虽然她们的确是美女,但我却不怎么欣赏,两个人总给我一种生病似的疲劳感。
最后是一位叫做滝本的老人,他是桥爪家的佣人,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岁数,但他已白发苍苍,用字遣词透露出和他这个世代相去甚远,据说他在桥爪父亲那辈就已经在此工作,能一直留在这里工作那么久,也是因为他行事谨慎。
待在别墅的大概就是这些人,在我要说的内容里,他们是主要的人物,因为故事情节并不复杂,若之后又出现其他人物,也不会影响整个事件的走向。
那么我再继续说下去。
西之园小姐在二楼我的房间洗澡,真梨子和神谷坐在一楼客厅窗边玩牌,而这时我在和桥爪怜司商量事情。
桥爪叫来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滝本,请他准备女性用的换洗衣物,西之园小姐衣服的尺寸由桥爪指定,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他说和西之园小姐只打过一次照面,却能对她的身材了若指掌,这点令我很不安,不过我当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听桥爪说,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好像待在三楼,别墅三楼有个名为娱乐室的宽广空间,房间可以欣赏十六厘米洋片,那应该算是桥爪的兴趣之一,和室隔壁则是一间小放映室,保管他收藏的电影,这大小两个房间,将会在故事行进中越来越重要。
滝本步出厨房去准备衣物,桥爪则帮他注意做锅中的料理,他喜欢做菜,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煮了一锅酱汁,我认为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戴上高高的厨师帽。
“这道菜是明天的晚餐之一。”桥爪放下锅盖,露出稚气的笑容。“可怜啊,会吃而不会煮的人是无法想象这两天餐点产生的过程呀,料理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很期待。”我在一旁答腔,但老实说我对做菜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二楼的女孩你打算怎么办?”桥爪回到正题。
“你问我怎么办?当然是送她下山。”我坐在椅子上。
“不用那么急吧。”他一脸狐疑。“反正车站就在附近,吃完饭再送也不迟。”
“我会问问西之园小姐。”我觉得桥爪的提议没什么不好,但随即又想到真梨子。“不过,她会不会火大啊?”说着,我用下巴指指客厅。
“你说石野?我明白了。”桥爪夸张地点了三次头。“嗯,要不然就这样吧,我们不说你在散步时遇到西之园小姐,而且回来时还全身湿透,这件事先瞒着大家,只要说西之园小姐是来找我的就好。”
他果然脑筋动得很快,我深感佩服,桥爪俨然一副精打细算的商人模样。
“你说的对,那我也会问问她。”我表示同意。此时的“她”当然指西之园小姐。我的原则是把事情尽可能向他人解释清楚。
一会儿,滝本抱着几套衣服回来,我没仔细数,但至少有十套左右。
桥爪怜司是位顶尖设计师;换句话说,对于突然造访的年轻女性,而且身上的衣服还出了点问题,这间屋子可说备齐了各种款式的衣服,这栋别墅并非像童话里面在森林中的奇妙糖果屋,却拥有足以让女性们满意的礼物,昨晚神谷也喜滋滋的穿着桥爪为她准备的一条设计大胆的裙子,穿在她身上真是名副其实的贵气十足,不可思议的是此时滝本拿来给西之园小姐挑选的衣服,配色及设计上都非常简单,恐怕是桥爪为了迎合对方的风格所下的指示吧,我记得当时因为西之园小姐总算得到安置,我也跟桥爪达成协议,才松了一口气。滝本手上捧着衣物,另外还拿了几个印有桥爪自创品牌的彩色纹路和商标的纸袋,可能用来装其他喜爱的单品(或照单全收),或是收起原本被淋湿的衣服,由此可见桥爪非常懂得察言观色。
接过滝本手上的东西,我抱着颇有份量的东西往二楼走,怕在客厅的真梨子撞见自己抱着一堆女用衣物的样子,我从厨房的另一扇门直接通到走廊(桥爪笑着为我开门),绕到大厅再上楼,来到房间门口,我体贴地先敲敲门。
西之园小姐还在浴室。
我先把东西放在床上,走上前轻敲浴室门,大声告诉她衣服已经准备好了,然后立刻离开房间。
我的步伐轻盈,还有想吹口哨的冲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
我靠在从走廊撑出看台的栏杆旁,点燃一根香烟。
侧耳倾听,屋外传来风雨声,在风雨的夜晚开车,而且还是不熟路况的山路,的确有点闷,还颇危险。“我不要回去。”如果西之园小姐能这么说,我就得救了。
我想和她悠闲地一边听着轻音乐,一边喝上等的红酒。
最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真梨子也在,要是那个唠叨女人不在的话……想着想着,突然若有所悟,我不禁苦笑。
原来见到美好事物后,其他的事物都不屑一顾了,老实说我第一次有如此体会,就快四十岁的我遇到这种事,到底是幸或不幸。
真的令人匪夷所思,我从来没想过真梨子很碍眼,这简直是个伤人的想法。
我跟真梨子还没结婚,现在不正是一般情侣爱得难分难舍的时候吗,但我已觉得她像个黄脸婆,不对,我没有实际经验,这个比喻完全是毫无根据的预测(而且悲观),随便套用现代的价值观不是我的作风,但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即使心中想的很多,表面我还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凝视着房门的某一点。
这不像我。
我居然期待她的出现,并对我微笑,这让我像个竖起耳朵的小狗殷殷企盼。
5
结果这天晚上西之园小姐留在桥爪家,刚开始她意志坚决,摇头婉拒说没受到主人邀请就擅自留下用餐已经有失礼貌,更何况住在这里。交谈中,桥爪不停挽留她,我也非常积极地劝说。“这是正式的邀请。”桥爪三不五时重申,最后她总算接受了,也许她已经换上桥爪设计的女装,盛情难却吧,不过我怕自己的态度遭到嫌恶,所以趁桥爪离开房间,便向西之园小姐道歉。
“笹木先生,您太客气了。”她这么回答,外加充满魅力的笑容,单纯如我,完全放心下来。
话说回来,说服西之园小姐的同时,我们正巧得知目前正确的台风信息,桥爪家很意外的没有电视,我不清楚是因为附近收讯不良,还是他厌恶这种被动式的娱乐,不过此时我们才知道外面会刮风下雨是台风快要登陆的关系。
客厅的音响原本持续放着音乐,不知道是谁转到广播去,根据报导指出台风的暴风半径很大,正掠过纪伊半岛的潮岬,以时速二十五公里的速度朝北北东方向前行,距离这里尚有两百多公里,却直扑而来,如果预测无误,八个小时后,也就是半夜时风雨最强,待在钢筋水泥打造的桥爪家安全无虞,不过窗户却传来阵阵拍打声。
现在的风雨还不算严重,但因为气候恶劣,西之园小姐似乎也下定决心留住一晚,换句话说,拜台风所赐,我才能幸运的和她相处久一点,桥爪刚才说的“幸运”,大概就暗指这个吧。
西之园小姐原本就坚决不回去亲戚的别墅(虽说是附近,路程也要五公里左右),要走的话也是送她到山下车站,但这种天气下山实在有欠考虑,况且又是台风天,所以我和桥爪力劝她等到明天早上天气平稳后再说。
“打通电话回去吧。”桥爪边开门边和西之园小姐说:“家人一定在担心你,虽然不知道你离家出走的理由,不过还是和他们联络一下比较妥当,说不定他们正准备报警喔。”
她点点头,待桥爪离开厨房,她又满怀心事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可以请您帮忙吗
?”
“什么忙?”
“帮我打电话。”
“我?”
我觉得很困扰,但一看她的眼睛就很难拒绝,我想她不愿回去一定是因为某个令她气愤的理由吧,连电话也不想打。
“如果是我婶婶接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小声地说。
我明白了,接着两人绕到大厅,我按照她说的号码打了电话。
铃响了几声后,“西之园家,您好。”一个上了年纪、态度有礼的男人声音。
“敝姓笹木,嗯,我住在跟府上同一区、一户叫做桥爪的人家,呃,您家小姐要我转达她现在在这里。”
“小姐平安吗?”
“她很好,等一会儿要一起用餐,这个……今晚可能会住下来。”
“笹木先生,能否麻烦您请我家小姐听电话?”
“啊,不,这个……”我握住话筒,看着不远处的西之园小姐。
她的嘴闭成一字形,对我摇摇头,我点头回应,继续和对方说:“她现在没办法接电话,不是,好像不想接……”
“那么我立刻过去拜访,麻烦您和小姐说我去接她。”
“这……我很为难。”我慌张地打断他的话。
对方又用敬语对我说话,印象中好像是“抱歉恕难从命”。
或许见我面有难色,西之园小姐缓缓上前接过我手中的话筒。
“诹访野吗?”她用我从来没听过的严肃口吻说:“没有必要过来接我,还有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绝对不行,说了我不会原谅你,我想你应该不会认为我在耍脾气,我说得对吗?嗯,没错,你就说接到我在车站打来的电话,我要让婶婶担心,明白了没?”
她挂上电话。
“你的气愤好像很难平息。”我坦白说出感想。
“嗯,我和我婶婶都不是这种可以马上气消的人。”她的眼中还有愤怒,语气强硬,却在下一秒叹了一口气,表情略显僵硬地笑了笑,她毕竟还年轻,没办法瞬间不着痕迹地化解尴尬的场面,或试着压抑表露无遗的情绪,不过在这种状况、这种时机下,试着微笑本身就很不容易,大概只有演员或政治家之类的人物才懂得这种招数吧,文学中总是形容女性是种令人费解的生物,我从未实际领教过,但此时我总算有些体悟,我想她是特别的。
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
介绍西之园小姐给餐厅里在座的人当然是桥爪先生,我刻意和西之园小姐保持距离,还好真梨子不疑有他,这时候,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刚好从三楼的娱乐室走下来,大伙儿齐聚桌前举杯喝下红酒。
滝本以外的八个人坐在长约三公尺的桌前,因为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水晶灯光,每个人的脸色都透出一股红润。
西之园小姐的美丽和模特儿神谷小姐、同是演员的朝海姐妹大相径庭,当然也与真梨子截然不同,我能借此表明她的美我从没见过吗?一言以蔽之,她的美是一种特立独行的美。
我没注意一旁的真梨子,而是正对面的西之园小姐,酒精让我飘飘然,已经不在乎真梨子这个人了。
“西之园小姐从事什么工作呢?”真梨子问,刚好滝本递上前菜。
“我还是学生。”西之园小姐微笑回答,气质不凡,该怎么说,她的举止凌驾在座其他女性。“明年要念研究所。”
“唉呀,真是悠闲。”真梨子从容不迫说完,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用工作还能生活无虞真的很幸福。”
真梨子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秘书,她是走后门进公司的,所以闲着没事比认真工作的时候还多,虽然不是自我吹捧,但其实想借此说明和学生比起来,她是个自食其力的社会人吧。每个人结束简短的自我介绍,其中只有西之园小姐和桥爪清太郎是学生,没有工作。
“我有打工喔。”清太郎说。
“打工不算在工作。”真梨子回话。“而且男人和女人不同,西之园小姐以后打算工作吗?”
“我目前没有工作经验。”西之园小姐对递送前菜的滝本微微点头致意后继续说:“不过将来我想工作。”
之后聊起女性的社会地位,然后是法国革命、宗教等话题,而西之园小姐只是静静听着,主人桥爪主导话题的方向,营造和谐气氛,有时桥爪请西之园小姐说说感想,她也能对答如流,晚餐结束,一群女人都对西之园小姐另眼相看,或许是我的偏见,好人家的小姐似乎个个头脑清晰,说起话来不拖泥带水,换句话说就是很机灵,我对西之园小姐言谈中不时出现一些专有名词感到惊讶,一般人不知道的,她却若无其事般挂在嘴边,其他女性则完全没有反应,只有桥爪父子和我注意到这点吧。
桥爪清太郎是一流大学的医学院学生,但不善交际,今晚也是如此,他不爱耍嘴皮子,有人问他问题也显得手足无措,说不定有什么顾虑,比起我和桥爪,他的年纪明明更接近五位美女,大多数的时间他却是手撑着下颚,静静聆听。
模特儿神谷美铃也几乎没有开口,我怀疑她恐怕是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她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表情也乏善可陈,连点头摇头也没有,简直像个人偶,不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找神谷聊聊,这就是她的魅力之处,和神谷最熟稔的是邻座的石野真梨子,我想象真梨子这么多话的人最适合成为神谷的朋友,两个人偶尔咬咬耳朵,却听不清楚神谷在说什么,她的嗓音很沙哑。
西之园小姐身边坐着姐姐朝海由季子以及妹妹朝海耶素子。姐妹俩积极加入话题,反应却稍嫌过度,为了炒热气氛而净问些没营养的事。我用发型来区别两姐妹:长发的是由季子,短发则是耶素子。她们说话方式相仿,我现在刚好坐在她们对面,仔细一看两个人还长得真像,也许是发型的关系,姐姐由季子看起来比较纤细。
至于晚餐时与结束后席间的对话内容,在此并不加赘述,其实是因为我快忘得差不多,没有重点,我也毫无印象,我承认消极的确为我带来不少麻烦,不过我认为从交谈中得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也从来没有什么期待,看书反而比较有效率,我只在意要和西之园小姐说些什么,该怎么开口,并且暗自想象她的人生,总而言之,没有值得记下的有趣话题,西之园小姐当时也在大家面前表现出长袖善舞的模样(可能是一种交际手腕),完全没表现出我在森林中遇见那股天真无邪、充满魅力的气质。
晚上九点,滝本差不多收拾完餐桌,大伙儿转战客厅,外面的风势越来越强,窗户嘎吱作响,室外已一片漆黑。
桥爪和清太郎走出阳台把桌椅搬进仓库,滝本在厨房里忙,客厅只剩我和五位女性。
西之园小姐正在和朝海姐妹以及神谷聊天,她坐在沙发上,其他三人坐在地毯上兴致盎然地听着,内容好像和猜谜有关。
我站在窗边看着忙上忙下的桥爪和清太郎,这时真梨子拿了两个酒杯走近,我喝完手上那杯白兰地,跟她换了杯新的,她就近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又走过来在我耳边说:“她真漂亮。”
“谁?”我装糊涂,其实知道真梨子说的是西之园小姐。
“你觉得是谁?”她笑也不笑地抬起下颚,一副挑衅的表情。“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喝太多。”
“为什么?”
“我可不希望落得因为男朋友喝醉酒而被关在一旁的下场。”真梨子的眼睛眯成一线。“事先预防比较好吧?不然就糟啦。”
我仔细思考真正的含意,她总是话中有话。
“嗯,我会注意。”我点头。“难得休假,你就饶了我吧。”
“对呀,难得休假,你白天一个人去散步,晚上我敲门你也不开。”
“敲门?”
“对。”真梨子煞有其事地点头。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去了你房间。”
“我又不知道,可是……”
“对了对了,我看见耶素子从清太郎的房间出来喔。”真梨子背对沙发区,小声对我说:“几点的时候啊?大概两点多吧。”
“不要说些有的没的。”我立刻告诫她。“我们是客人,要收敛一点。”
“你不觉得太收敛了吗?”
我很自然地望向朝海耶素子。短发的是妹妹,清太郎和耶素子,我不清楚年轻情侣会做些什么,但多少察觉到一些事,我从桥爪怜司那儿听来清太郎和朝海由季子交情不错,所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对象是妹妹而不是姐姐,真梨子告诉我的八卦里当然也有提到这点。
“还有还有……”真梨子低声说:“听说美铃跟桥爪上床了,我看今天晚上他的对象一定是西之园。”
“别乱说。”我一脸严肃地瞪着她。
真梨子笑了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客厅一角。
“会痛啦。”真梨子一边笑,一边甩开手。
“听好,不要再说些低级的事。”我已经尽量婉转。“你怎么偷偷摸摸说那些话?再说桥爪的太太早就过世十多年,现在也单身,神谷跟他献殷勤,他没有理由拒绝。”
“是啊。”真梨子自得
意满地点头。“你说的没错,本来就是这样,我又没说他们这样不道德,你才是这么想的吧?”
“不是,我不喜欢在别人背后说闲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真梨子皱眉。
“清太郎也已经成人了……”
“对啊,他的确是有为青年。”
“所以你刚才那样说不好。”
“不行吗?”真梨子抬头看着我,态度从容不迫,她总是会警告我。
“最好不要。”我摇摇头,缓缓地说:“跟中伤西之园小姐无关。”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说着,我有些恼火。
“我生气了。”真梨子提高音量,客厅里其他四位女性默默地看过来。
我勉强挤出微笑,一只手举起来示意不小心打扰到她们,我特地用眼神向西之园小姐道歉,她一定觉得我是笨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桥爪和清太郎回到屋内,两个人都拿着毛巾擦干头发。
“外面真吓人。”桥爪大声说。
桥爪父子倒了两杯加冰块的威士忌,喝了下去,清太郎满脸通红,不知是酒精作祟,或因为之前的工作过度操劳。
“晚上,我们三个男人来玩two-ten-jack【Napoleon(拿破仑,桥牌衍生出的玩法)这个游戏的简化,最后算总点数来判决输赢】好不好?”桥爪说,他大概察觉我和真梨子发生争执,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吧,我也因为他的提议得救。
真梨子看了我一眼便走向那群女性之中,于是我和桥爪父子留下客厅五名女性,三人移动到别墅西侧的书房。
桥爪的书房格局方正,摆着一张大书桌和皮制沙发;有一面墙壁是嵌入式书柜,上头尽是大尺寸、类似画册的书籍,与普通书房的气氛不太相同,但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供他创作的空间。
“暖炉可以用吗?”靠近门边有座小小暖炉。我提出疑问。
“不行,这只是装饰,真正的暖炉在更里面的工作室。”桥爪指着那扇门说。
他说的工作室我还没进去过,那儿也是他的寝室,我不太了解身为设计师的工作顺序为何,不过灵光乍现的创意应该是重点吧,也许为了保守秘密,或其实房间里乱七八糟,桥爪曾事先声明希望大家不要任意出入他的工作室。
此时工作室的门当然是关上的,书房的书桌背向庭院,那里有扇向外推出去的窗子,现在窗户被窗帘遮住,看不见屋外,这里的光线比客厅稍微暗了些,空气也比较冰凉。
“偶尔安静一点儿也好。”关上门,桥爪开怀地说。
“嗯。”我立刻表示同意。“谢谢。”我表达心中的谢意。
我们各自拿着酒杯,清太郎端来白兰地和冰块。
“先暂时麻烦西之园小姐顾好客厅那边吧,我吓了一跳耶,她真是个才女。”桥爪坐在沙发上翘起脚,点了一根香烟。“在这里爱怎么抽就怎么抽。”
“嗯,我得救了。”我露出笑容,也拿出香烟。
清太郎从抽屉拿出扑克牌,坐在我旁边。
“笹木先生,你看到铁轨了吗?”清太郎问。
“啊,有。”我点头。“一下子就找到了,然后就沿着它往前走。”
是清太郎告诉我有森林铁路的遗迹,还拿地图给我看。
“沿着铁路往前走,真的很棒。”他开心地说,但表情没多大变化,大概他天生就是一张扑克脸。他的相貌端正如女性,表情却很贫乏,这点和神谷颇为类似。
“你刚出生的时候,说不定还没废掉。”我回答。
“你知道吗?转弯前可以拉住刹车减速喔。”清太郎接着说:“运货车只能靠手动刹车,如果什么也没做,可能就一路滑到山下去了。”
“我没注意到耶,你说的很像轨道车。”
“很有趣喔。”清太郎笑着,眼睛弯成弧线。他的口气仍像个孩子。
“你是在铁路遗迹处遇见西之园小姐的吗?”茶几桌对面正在洗牌的桥爪问:“为什么她离开家之后会去那种地方?”
“她不知道那里有铁路遗迹,只是打算下山的时候迷了路。那时候她站在河边,如果再走下去,一定很危险。”
“啊?为什么西之园小姐会在那儿?”清太郎问。
“呃,这……”我摊开手。“清太郎,请你帮我保密好吗?其实是我在那里遇见她,再带她回来的。”
“喔……”清太郎用略带佩服的眼神看着我。“原来不是我爸邀请来的啊……”
“我不是跟你说过西之园小姐之前来过我们家打网球。”桥爪窃窃地笑着对我说:“那时候不只西之园小姐,同行的好像有她的表兄弟吧,还有其他两个人,这家伙对她一见钟情。”说着,桥爪用下颚指指清太郎。“后来只要逮到机会,他就去西之园家拜访,不过都没见到她,喂,我说的对吧?”
“原来如此。”我微笑着。隔壁的清太郎看到我,微微低头苦笑。
“我那时太年轻啦。”清太郎认真地说,我跟桥爪见状哈哈大笑,这个话题也暂告一个段落。
我们看了看时钟,然后开始玩牌,我记得那时已经快要十点了,清太郎负责算分数,三个人(即使是年轻的清太郎)都投入游戏之中,总之人都需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就觉得坐立难安,至少我离开那群女性,特别是远离真梨子,才得以喘口气。
外面刮着货真价实的暴风雨,屋里是风雨前的宁静。
6
十一点半左右,滝本端着点心走进书房。小巧的红酒杯中有一球冰淇淋,再淋上莱姆酒,味道非常高雅,何谓高雅,量少质精就是高雅,而这种法则也适用于女人身上。
“那边的人在做什么?”在滝本离开前桥爪问他,他应该是推测滝本在过来之前已经先把点心端给那群女性,所以知道客厅的状况,到现在她们没有任何一个人露面,桥爪为此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是的,两位朝海小姐好像已经就寝。”滝本回答,不过他欲言又止,不太像平常的样子,我有点纳闷,不过答案不久后就会揭晓。
“那其他三个人在做什么?”桥爪边看着时钟边问。
“其他小姐们好像一直在聊天。”
滝本点头离开,桥爪耸耸肩,女人们话真多,昨天和前天,连着两天下午两点过后就说个不停(而且是全部的人),可能今天晚上西之园小姐到访,加上男女分开活动,话题就更多吧,她们一定是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况且现在时间还早。
桥爪大概快厌倦没有女人加入的安静气氛,不过是自己带着男人们自成一群玩牌,如今也不好一个人跑回女人堆里,想着想着,我觉得有点可笑。
桥爪曾离开去上厕所,说不定是想趁机看看客厅的情形,但他出乎意料地快速归队,说完“我们继续吧”,再度全神贯注。几杯黄汤下肚,我变得有些醉醺醺,心情很好,我靠在沙发上,以最舒服的姿势继续游戏,清太郎在那时开始有些意兴阑珊,也许是听他父亲说朝海姐妹回房间的缘故,不对不对,我还是不要想歪的好。
三十分钟后,玩了一圈轮到清太郎当庄家,正当他大打呵欠时,走廊传来女人的声音,真梨子、神谷以及西之园三位小姐总算走来看看,三个人脸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她们喝了不少酒。
“你们在玩什么?梭哈?”真梨子噗通一声坐在我身旁。
“two-ten-jack。”我认真地回答。
“喔,怎么玩?”
“明天再教你。”
“明天?”真梨子嘟着嘴。
“你们聊完啦?”对座的桥爪用愉快的口气问:“你们要把酒杯一起拿过来呀。”
“已经喝够了。”说话的人是拥有沙哑嗓音的神谷,她把双手撑在桥爪的位子后面,用像陶瓷娃娃般的脸蛋看着我们。
西之园小姐双手放在背后,一个人走到书柜旁东看西看,我正想偷偷看她在做什么时,真梨子开口说:“喂,让我们加入好不好?”
“好吧,那先两人两人一组,会的人教不会的人规则比较快。”桥爪丢出一张王牌,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出提案。
两人一组,想也知道是我跟真梨子、桥爪和神谷,西之园小姐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清太郎斜后方的椅子上。
“two-ten-jack吗?我会玩。”西之园说着,瞄起清太郎手中的牌,一直意兴阑珊的清太郎态度突然一变,急忙端正姿势,整个人看起来有精神多了,以前偷偷欣赏的她现在变成搭档,我可以体会他的情绪转折,甚至会心一笑。
滝本再次送来冰块和酒杯,他实在很懂得察言观色,桥爪告诉他可以先去休息,滝本则低下头,“那么我先告退了。”说完便离开书房,除了我以外,没人抬头看他一眼,那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
神谷留下一句“我去换件衣服”,然后走出书房,她十五分钟后回来,穿着T恤和牛仔裤,头发微湿,可能顺便洗了澡,即使穿着普通的衣服,神谷看起来还是像个假人,修长的手脚动作
起来特别醒目。
游戏继续进行,原本清太郎负责计分,不知何时换成西之园小姐,她算得很快,让在座的每个人啧啧称奇,此外除了西之园小姐,其他两位女性对游戏兴趣索然,真梨子和我、神谷和桥爪彼此紧靠着,我完全搞不懂靠那么近有什么好。
半夜一点,清太郎站起来。
“我……要先离开了。”他略显生硬地说,当时我好像只听到他说这句话,不过清太郎是看着西之园小姐说的,我记得心里还喃咕着清太郎果然不够老练。
西之园小姐取代离开的清太郎加入牌局,这时冰块己融化得差不多,酒瓶里的酒也快喝光了。
半夜两点,游戏再度开始。
开口的几乎都是真梨子,但游戏中的交谈险些擦抢走火,我得一直保持清醒,以免发生尴尬情况。只要西之园小姐坐远一点,真梨子就立刻凑上去,这种行为的确居心叵测。所以当牌局告一段落,桥爪宣布今晚到此为止时,我松了一口气。
窗户仍旧被风吹得嘎嘎作响,风雨又增强了,不过玩牌时我们并没有注意。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清太郎离开书房后不久,时间大约是一点多,突然停电,房里瞬间暗下来,真梨子花容失色地尖叫并抱住我,害酒杯倒在我身上,裤子湿了一片。
“跳电吗?”桥爪发出声音。“该不会是清太郎又在干嘛吧。”
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心想,莫非清太郎拥有耗电的能力?
无计可施下,大家只有静静等待,不久滝本拿着手电筒过来。
“是跳电吗?”桥爪问:“只有一楼吗?”
“不是。我刚才巡过一遍,好像是停电。”
“哇!”真梨子又在大叫。
“是因为台风吗?”被真梨子强行抱住的我说。
接着滝本说要去拿蜡烛,便消失在走廊上,这时书房还是一片昏暗,但在此之后,灯就亮了。
“太好了。”真梨子离开我的怀抱说。
“停电警告吗?”桥爪说。
当电力公司发布停电通知前,会用短时间停电提醒用户,虽然无法肯定现在是不是,但我的确听过这种说法,不过也或许是打雷所致。
停电的时间没有超过十分钟,之后也没再停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曾发生过这件事。
我在一阵骚动后去上厕所,刚好在走廊遇到滝本,不知他在走廊上的橱柜前做什么。
“我要拿蜡烛,但好像用不着了。”他解释着,蜡烛好像就放在橱柜里,我抬起头看到他打开嵌在墙壁上的木盒子。
“唉呀,原来是这里烧断了。”我看着里面的开关,一共有五个黑色开关,上头的胶带仔细写着“一楼北侧”、“一楼南侧”、“二楼”、“楼梯·走廊”、以及“三楼”,我说得那么详细,各位该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很重要吧?其实还好,不过还是先解释清楚。
言归正传,半夜两点牌局结束,留在书房的只剩下桥爪和神谷,其他三人,也就是西之园小姐、真梨子和我离开那里,上楼前经过大厅,外面的风雨声非常清楚。
“现在到哪里了呢?”西之园小姐抬头看着天井,她指的是台风的动向。
“应该快接近了。”
“玻璃窗应该够坚固吧。”真梨子说。
“不用担心啦。”
三个人的房间都在二楼,西之园小姐住在另一间客房,互道晚安后(意外的是真梨子异常成熟地走在走廊),我打了个冷颤,独自回房。
坐在床上,我叹了口气,感觉有点头痛,这表示酒还喝不够,但我还是决定要忍着点,拉开窗帘往窗外看,只看到树木剧烈摇晃,雨点断断续续打在玻璃上,庭院的灯已关,没办法看到远一点的地方。
想抽烟却又苦于头痛,所以我决定先去洗澡。
可惜这段记忆已经模糊,只依稀记得我在洗头,然后看着洗脸台前的镜子,感叹自己长了白头发。
结果我还是没能和西之园小姐说说话,唉,没办法,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跟她说,更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我只是情不自禁被她一举一动牵引。
不可思议的是,我这样独自冷静想想,其实不见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但因为我真的缺乏这种经验,所以才会显得手足无措。我心想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先睡吧,擦着刚洗过的头发,我从浴室走出来,看见真梨子躺在床上。
7
风势越加强劲,屋内声响不断,好像坐着渡轮在大海中飘摇,我悠哉地躺在头等客房的床上抽烟,心想着这么大一艘船还不至于淹没在海里,就算灭顶,沉下去的时候运气糟一点的话,我想沉睡深海里,我没有坐船出国的经验,充其量不过坐渡轮去北海道,船行驶在汪洋大海中是什么感受?夜半的暴风雨一定非常可怕吧。
除了床头夜灯,我把屋内的灯都关了。边桌上我的电子表显示着三点二十一分。0、3、2、1,如果再多一个4就是顺子了,我在无聊空想着。
石野真梨子呼呼睡去,这个未婚妻比我小十岁,不过也三十岁了,对她来说,我大概就是最后一艘船了吧。
名为人生的航海,每个人刚开始都坐着小船出航,不知不觉间换坐更大的船,有时人太多,大船也有沉没的时候。
如果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那沉船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话说回来,目的地到底在哪儿?
有人光是在海上载浮载沉便心满意足,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管从哪个方向望过去,都看不到陆地,也许无论往哪儿走,都是一望无际的海。
搭上我的船的女人,打算将命运托付给我吗?还是快要沉没时,她会毫不留恋地逃回自己的船上?这样也好,我倒乐得轻松。
目前为止我的想法都没变。
但下午在溪谷遇见她——西之园小姐,我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同。
那是什么感觉呢?其实很难用言语表达,也许这种感觉能让我抛开婚姻、生活、地位,还有家世等等……我从未对一位女性抱持如此单纯的感情。
我真残忍。
身旁睡着即将共同携手走向人生的女人,我却在想别人,而且还一派悠哉抽着香烟。
此时有人敲门,我没有回应,只是心想真梨子进来后有没有锁门,接着敲门声又响起,我慢慢看向旁边,真梨子睡得很熟,我起身穿上睡袍走到门口。
门有上锁,但我又听到敲门声。
我看着床上,真梨子翻了个身,不过她好像没注意。
我不知道谁在敲门,但这个时候来敲门实在不太妥当,还好门锁上了,不用担心房门无故被人打开,我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听见,但好奇心驱使我轻轻打开门。
“对不起,我是西之园。”我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天使般的声音。
我慌张地踏到走廊,并快速带上门。
西之园小姐穿着跟方才一样的衣服,就是桥爪设计的那一套洋装。
“吓我一跳……”我又惊又喜,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不是故意要让她知道我的情绪,我的态度很正直。“西之园小姐,你真大胆。”
“不是的,我……”西之园小姐红着脸看我,一面摇头,连忙挥手否认。“抱歉,请您别误会,我不是……”
“呃……”我感到疑惑。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对不起,您已经睡了吧?这种时间来打扰您实在太失礼了,可是除了您以外,我不知道要跟谁说……”
“你在担心什么?”
“我听到有人尖叫。”
“尖叫?”
“嗯,女人的尖叫声。”
“什么时候听到的?”
“大约十几二十分钟之前。”
“是谁?我一直醒着,没听见什么声音喔,会是风声吗?”
“我没听错。”
“怎么了?”真梨子在房间里说。
西之园两手捂着嘴,看着她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简直比镭射光还要刺眼。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我小声对西之园小姐说,然后回到房里。
“谁啊?”真梨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说。
“桥爪啦。”我靠近她说了谎。“他说一楼的窗户坏了,我去帮他忙。”
“什么嘛……”真梨子打着哈欠说,把被子盖在头上。“你好好加油,晚安。”
我急急忙忙穿上衬衫和长裤,离开房间,西之园小姐站在楼梯间等我。
“久等了。”我快步走向她。
“对不起,我真的太不小心了。”她说了好几次像是小学生才艺发表会上会讲的台词,我忍不住笑出来。
“不客气,不小心的人是我。”
“我该怎么道歉才好……”
“话说回来,你说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嗯,我不确定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大概是楼上吧,三楼。”
“为什么你觉得是从三楼传来的?”
“我听到尖叫声后,又听见有东西倒下的声音,这个声音刚好从我的房间正上方传来,除此之外还有像是快走的脚步声,我以
为有什么事情发生,赶紧穿好衣服来到走廊,可是我等了一阵子,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我想那么大的声音,大家应该会听到然后跑出来看看。”
“可能被外面的风声盖过了吧。”
“嗯,总之我的房间刚好在声音来源的正下方,谁在三楼呢?”
“没人在三楼,三楼只有视听室。”
“可是有两间房间。”
“你去看过了?”
“是的。”西之园小姐点头。
“什么也没有对不对?”
“嗯,门也上锁了。”她朝楼梯看了一眼。“两个房间我都进不去,门被锁住打不开。”
“那就怪了……”我也被她影响,看了楼梯一眼。“那两间……我记得都没有钥匙喔。”
“没有?”
“也不是这样说,是没有从外头打开的钥匙,不过……”
“只有里头可以上锁对吗?嗯,我试过转转门把,但转不开。”
“没错,那是为了在看电影时不被打扰,所以可以从里头上锁。”
“所以房间里有人。”
“照理来说是,但谁会在这种时候看电影?清太郎吗?啊,对了!”
“什么?”
“该不会那声尖叫是从电影里发出来的?”
“啊……”西之园小姐张着小嘴一脸惊讶,接着表情安心不少。“有可能喔。”
“不过,两个房间都上锁……”我思考着,看来头已经不痛,也酒醒了。“里面都有人吗?”
“房间没有互通吗?”
“嗯,三楼的两个房间分别是视听室和放映室,没有互通的门,既然门都关上,可见至少两个房间里都各有一个人。”
“笹木先生,您醒了耶。”西之园小姐微笑。“您说话的样子好像连续剧里主角的口气,真帅气。”
我也笑了,通常这个时候会有人指责我太巨细靡遗,其中,第一个就是不该解释半夜一男一女的对话。
“我们去探个究竟吧。”我边走过说。
“可是清太郎……不会吵到他吗?”
“不去确认的话,你会睡不着吧?”我走上楼。
三楼的楼梯很狭小,由于屋顶角度的关系,三楼楼面比其他层小两倍,换句话说,三楼像是这栋别墅的阁楼,楼梯间只有一扇窗,此时因为风雨传来阵阵声响,这里的风雨声听起来比二楼更激烈。
如西之园小姐所说,两个门都打不开,前天我还进去过,门内有个金属制门锁,锁的设计很特别,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我敲了敲视听室的门,声音很大,我想里面的人应该会听见,但没有人应门。
我又敲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试着敲另一扇门,也没反应,可以肯定里面有人,也许他们不想被打扰吧。
“算了。”西之园小姐歪着头说:“对不起,这样就好了。”
“说的也是,里面的人也感到困扰吧。”
“他们也有自己的隐私呀。”
“要不要下楼喝杯咖啡?”
“现在吗?”
“不行吗?”
“不行,可是我想喝。”她看着我微笑。
“那就走吧。”我开怀地说。
我们走下一楼,来到厨房立刻看见咖啡机,大约抽一根烟的时间,两人份咖啡也煮好了,西之园小姐对餐具兴味十足,在厨房晃来晃去。
我们坐在不锈钢调理台旁的高脚圆椅上,面对面喝着咖啡。
“如果不是这种时间跟场合,气氛会更棒。”我说。
“不会呀。”西之园小姐捧着咖啡杯摇摇头。“我很高兴能来这里。”
“我也是,真的太好了。”我委婉地说。她应该听不出来。
“石野小姐呢?”
“她睡着了,还打呼咧。”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这……顺利的话,明年春天或夏天吧,不过……”
“不过?”
“现在还不适合。”
“为什么?”
“我留她在床上,自己却跑来跟美女喝咖啡啊!”哪怕一次也好,我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
突然,我身后的门被打开,我吓得差点儿溅出杯中的咖啡。
穿着睡衣的清太郎走进来,他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
“嗨。”我像个笨蛋一样打招呼。
“你们这时候在做什么?”清太郎倒抽了一口气问。
“不就是你看见的样子,我们在喝咖啡,很健康吧?”我拿出另一根香烟回答。“你呢?肚子饿了吗?”
“啊,不是。”清太郎双手插进口袋走过来。“想睡前喝点东西。”
“还没睡啊。”
“嗯,刚才一直在玩。”说着,他往厨房里看。
“在哪儿?三楼视听室?”我直截了当问。
“在我自己的房间啦。”清太郎还在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东西。
会是谁把自己关在三楼视听室?我心里想着会不会是清太郎或朝海姐妹其中一个,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还是桥爪在里面?
“怎么了?”西之园柔声地问,从语气就知道他们应该同年。
“没事。”清太郎坐立难安的样子,如果一大早他这个样子走在路上,警察一定会拦住他。
“朝海小姐呢?”我正想问同个问题,结果西之园小姐先开口。
“不是。”清太郎慌忙摇头。
“什么不是?”西之园小姐兴致勃勃地反问。
“没有,她们不在房间。”清太郎只这么说,见我和西之园小姐沉默不语,他叹口气,耸了耸肩。“我去找过她们,可是两个人都不在房里。”
“不在,那会去哪里?”我边抽烟边问。
“我怎么会知道。”清太郎丢了这句话,双手还在口袋里,他驼着背咳了几声。
“会在你父亲那儿吗?”
“笹木先生会在这里,是因为那样吧?”清太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你不要生气喔。”
原来如此,难怪他从刚才到现在都静不下来。
“说不定她们在滝本先生那里。”西之园小姐喝着咖啡,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用品种来分,就像是金冠苹果或星王苹果般清新甜美,但跟她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搭调。
“西之园小姐,你还真敢说出口。”我觉得她的说法很有趣。
“啊……”西之园小姐突然脸红,一只手遮住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之后我才知道我跟她的认知不同,但当下我只是大笑,面红耳赤的西之园小姐真是可爱,要不是清太郎在场,我会像贾利古柏还是葛雷哥毕来克紧紧拥抱奥黛丽赫本一样抱住她。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阿门。
清太郎走到咖啡机旁,为自己泡了咖啡,我只泡了两人份咖啡,没想到这个时候有其他人也想来一杯,他没换掉滤纸,直接把咖啡粉倒进去。
“白天看了什么电影?”我问。
“《情妇》。”
“《大白鲨》?”【大白鲨(JAWS)和日文“情妇”的发音雷同】
“是《情妇》。”
“《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西之园小姐突然在一旁说。
“没错。”清太郎有些惊讶地点点头。“你知道的真多。”
“我明白了,玛莲·德烈奇(Marlene Dietrich)演的?”至少我还知道这个。
“原著是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西之园微笑着说。
“我还看了《公寓春光》(The Apartment)。”清太郎高兴地接着说。
“莎莉·麦克琳主演(Shirley MacLaine)。”我也不遑多让,说起老电影,我可看得很多,年轻的我整日浸淫在电影世界中。
清太郎也喝起咖啡,此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玻璃窗震动的声音没有停过。
我们互相交换了关于比利·怀德(Billy Wilder)导演历来作品的感想,感触颇深。风雨交加的半夜四点,与美少女以及美少年在满是不锈钢的厨房里,聊起最爱的电影(如果换做是真梨子,她可能只看过动画之类的片子,真是够了),我已心满意足。
这一夜仿佛盛夏之夜的梦境。
8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又多了一个人。
“吓我一跳啊。”桥爪眼睛睁得老大,但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喝咖啡呀,很健康吧?”和刚才的回答一样,我代表其他两人说。
“真不敢相信。”桥爪笑着走到冰箱前,倒了一杯果汁走回来。“这样一点也不健康。”
“桥爪,你在看电影吗?”我问。
“电影?”
“你刚才不是在三楼?”我尽可能委婉地问,他应该有听见敲门声,然后因为有事没有应门,我想还是不要直接问比较不失礼。
“三楼?为什么?”桥爪皱着眉微笑。“我的房间在一楼喔,你们离开后我就
睡了,结果不知怎么着,半夜我就酒醒了。”
“朝海呢?”清太郎问,这好像不是对父亲应有的口气吧,我心想,但终究没说出口。
“朝海?”桥爪一口气喝完果汁后回答:“在你那里吧?”
四个人默不做声,气氛有点僵。
“抱歉,桥爪先生。”西之园小姐打破沉默。“您一直和神谷小姐,嗯……在一起吗?”
“啊,这个……”桥爪的表情全写在脸上,他看着我。“我该怎么回答?”
“石野真梨子现在睡在我的床上。”我带着玩笑口吻说。
“哇,什么跟什么,半夜的真心话大冒险?”桥爪眨起一只眼。
“不是的。”西之园小姐变得严肃起来。“三楼的视听室和……”
“放映室。”我在一旁帮腔。
“对,视听室和放映室的门都打不开,我三点的时候听到有人尖叫,吓了一跳,就走到笹木先生房门口。”
“这样不就让真梨子撞个正着?”桥爪不怀好意地笑着。“西之园小姐,为什么不来我房间呢?太可惜啦!”
“您一个人吗?”
“很遗憾的,没错。”桥爪回答。
看来神谷不在桥爪的床上。牌局结束后只有她留在书房,我以为她跟桥爪在一起。
“所以呢?”桥爪仍在状况外。
“总而言之三楼房间有人。”我代替西之园小姐回答。
“谁啊?”桥爪没再说下去,他先看看儿子。清太郎摇摇头。
“那里只能从里面上锁。”清太郎解释,好像终于了解状况了。“两个房间都打不开吗?”
“嗯,对。”我回答:“应该分别有人在房间里。”
“现在这里有四个人……”桥爪想着,还是一脸笑意。
“真梨子在我房间。”我做了补充。
“知道了知道了,你说了好几次啦。”桥爪笑着说:“而且也不是美铃。”
“咦?为什么?”我立刻问。
“来这儿之前我去过她房间。”桥爪回答。“她睡得很熟,真拿她没辙。”
“所以只剩下朝海她们。”清太郎说。
“看样子是。”桥爪点头。“她们很有可能在三楼房间。”
“可是那个尖叫声。”西之园小姐说:“我和笹木先生提到这件事时,曾想过或许是电影发出来的声音,请问两位朝海小姐会操作放映机吗?”
“不会。”清太郎回答,他也一脸严肃起来。
“我们再上去看一下吧。”西之园小姐站起来说。
“好吧,我陪你去好了。”桥爪感兴趣地说:“我还听不太懂,不过好像很有趣。”
于是桥爪、清太郎、西之园小姐还有我四个人离开厨房,正要上楼时,“等等。”桥爪举手示意大家停止。
“叫滝本起来吧,我们都忘了他。”桥爪说:“他应该在房里。”
桥爪往厨房走,滝本的房间位在一楼厨房后,一两分钟后桥爪带着滝本回来,滝本穿着睡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头致意,桥爪应该还没向他提起任何事,滝本状似惊讶地看着我们,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当然我也不知道。
附带一提,等桥爪回来时,我不经意看着大门口,门确确实实有锁上,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往那里看,大概觉得朝海姐妹应该不会在大风大雨的半夜往外跑,我可能只是为了要确认自己的想法无误,才会看看门有没有锁。
“那么我们就上去确定她们是否关在房间里吧。”桥爪愉快地放大音量说,一面带头上楼,其他人紧跟在后,清太郎和西之园小姐在我前面,我走在中间,滝本则是殿后。
到了三楼,桥爪先确认两扇门的状况,结果跟刚才一样打不开,想必是从里面反锁,桥爪接着用力敲门,门内却毫无反应,如果不是台风夜,桥爪猛烈的敲门声早就吵醒正在二楼熟睡的真梨子和神谷。
“怪了。”桥爪总算嗅到一丝怪异。“怎么回事?”
“只能从这里进去吗?”西之园小姐问。
“嗯,还能从窗外。”桥爪指着楼梯间的窗户。“从那里爬出去,沿着屋顶反方向走就到了视听室的窗边,不过,现在外头下这么大的雨……”
我看着楼梯间的窗户,也是锁上的。
“说不定视听室的窗户上锁了。”我说:“这种天气爬上屋顶简直是想自杀。”
好像对“自杀”两字产生反应,大伙儿都没说话。
“如果破坏门呢?”西之园小姐提议。“万一里面发生事情……”
桥爪又边叫边大声敲视听室的门,我则敲着放映室的门。
“好,没办法了。”桥爪握住门把回头。“滝本,拿工具来,钳子或铁锤之类的,好像在车库。”
“遵命。”滝本立刻下楼。
西之园小姐仔细确认两扇门的把手,然后趴在地上往门缝里看,真是个怪人,我心想,她的样子好像侦探一样。
不一会儿滝本返回,他拿来一个大钳子,桥爪接过笨重的工具,作势要大家退后,他先对视听室的门下手,对准门把上方敲了好几次,但木制房门比想象中顽强,动作遇到阻碍,期间神谷美铃一边揉着睡眼,一边提心吊胆地走上来。
“怎么了?”看着挥舞钳子的桥爪,神谷目瞪口呆地问。
桥爪没有停止动作,向神谷解释的人是西之园小姐。
门板终于被打破一个洞,桥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蹲着往洞里看,视听室好像没有开灯,室内非常昏暗,我走上前,伸手进去找门锁,手指可以碰到门锁,但角度不对,打不开门。
“不行,洞可以往下再大一点吗?”我问桥爪。
“我试试看。”西之园小姐靠近我。
“小心,木屑很尖。”还来不及叮咛她注意,她的小手已经伸了进去,这种情况的确只有她有办法。
“开了!”西之园小姐说着,小心地抽出手。
我打开门,被室内晃动的光线吓一跳,原来房间不是全暗的。
左手边的墙壁,不对,是屏幕,上面的影像在动,现在正缓缓地从下而上移动,好像是结尾。
果然有人半夜在这里偷偷看电影,我心想。
可是……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向外拓展出去的窗户,风把屋顶吹得喀吱喀吱响,三楼的这个房间是阁楼,而且屋顶是倾斜的,越往里面走天花板越低。
房门完全敞开,楼梯间的光线照入还是看不清视听室的全貌,也可能是眼睛还没适应黑暗。
清太郎越过我跑进房里,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接着好像是神谷的尖叫响起,但我没有回头,清太郎跑到房间中央,抱起倒在地上的女人。
她是谁?
当我这么想着,放映机卷到片尾,屏幕突然明亮起来,我看见清太郎怀中的女人,她留着短发,脸色铁青。
“她死了!”清太郎朝着我叫喊。
“什么?”
“死了,她死了!”清太郎露出悲痛的表情。
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他是医学院学生,所以这个判断是对的。
“滝本,叫救护车。”桥爪大吼。
“她死了!就算叫救护车……”清太郎喊着。“没救了,她已经死了。”
绝对没错,他抱着的人是朝海。
死了所以才没来开门,我竟然可以这么理解,此时我的情绪大受冲击。
怎么回事?
所以刚才我和西之园小姐上来的时候已经……
不对,可是……
那道尖叫声?
我回头找寻西之园小姐的身影,她仅站在门外看着里面,当时我站在一进门的旁边,清太郎则在房间中央(只有他活着)。
清太郎哭了,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清楚,他将朝海轻放回地上,站起来走向门口,我一步步接近尸体,我按住她的手腕确认是否还有脉搏。
她的手好冰冷。
桥爪也进来房里,我们互看一眼但没有交谈。
朝海的尸体旁倒着一把木制椅子,我发现房里还有好几把同样的椅子,但都放在墙角,我看着她惨白的颈项,慢慢仰头看天花板。
整栋屋子好像只有屋顶是木造,我抬头看见一根支撑屋顶的横木刚好就在正上方,还有一条白色像是麻质的细绳,中间有一个结扣,然后分成两道不对称地垂下来,尾端的裂痕像是遭人扯断的痕迹,大约是站起来就可以碰得到的高度,不知为何,我却无法立刻站起来。
然后我看着窗户,看来窗户是锁上的,外头是狂风暴雨。
我叹了一口气,视线又回到她的脖子上、一道变成紫红色、像是勒痕的地方。
9
我起身呆滞地看着尸体,什么也不能想,这时屋外一阵声响将我唤醒。
我走出视听室,真梨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楼梯间,她穿着睡袍,里面是睡衣。
“自杀?”脸色苍白的真梨子问我。
“有可能。”我简短回答,其他的事该从何说起?
“耶素子吗?”
“嗯。”
桥爪继续向隔壁放映室的房门进攻,他用钳子粗暴地敲打,清太郎背对大家坐在楼梯上,脸埋在交叉的双臂中。
放映室的门似乎比较脆弱,也可能是桥爪使劲的结果,总之没多久门上被打穿了一个洞,这次我的手伸进去一下子就把锁打开了。
室内大概跟每个人的想象差不多。
放映室很狭窄,左手边中央有张长约一公尺的木制台面,并放了一台大型机器,靠近视听室的墙壁上有一扇窗,偌大的放映机就放在这儿,它是一台年代久远的机器,影片已经完全从供片盘卷到收片盘,发出阵阵杂声,从黑色机械的外罩射出微微青光,前端镜头附近,光束中的灰尘闪闪发亮。
房间没有窗户,另一侧墙壁靠着看似坚固的棚架,一块块片盘整齐排放其上,每个片盘上还贴有小张黄纸黑字的影片信息,写着每部片子的名称。
地面是木制地板,右手边的墙角放着一台造型简单的机器,有如小学烹饪教室里的机器,以及两把廉价折叠椅。
从门口看过去,另一位朝海倒在放映机对侧地上。长发遮住看似睡去的脸庞,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白色,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果然已经太迟了。
两个人都死了。
这个房间里是长发的朝海,我很自然地将视线放在她的颈子上,不过她身上的高领毛衣完全盖住颈子,我接着抬头看天花板,上面什么也没有,她倒卧的位置和放映机的台子有点距离,附近也没有类似板凳的东西可以踩上去,我松开她放在颈项旁的手,站了起来,我想不出死因,她会是仰药自尽吗?可是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物品。
“她已经不行了吗?”桥爪站在我身后。
“嗯……”我点头。“到底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桥爪啧了一声。
我回到门口,清太郎一脸木然站在楼梯间。
“振作点!”桥爪走过去对儿子说,但再怎么振作也于事无补。
我听到啜泣的声音,是神谷在哭。
桥爪又进去房里,关掉放映机,再出来拍拍清太郎的肩膀,两个人站在楼梯间对面的窗边。
我站在门口看着放映机,这种时候居然有人可以轻轻松松切掉开关,使得我心里突然升起奇怪的想法。
即使如此,我走向楼梯放着垃圾桶的一角,想抽烟,但神谷和真梨子站在那边哭泣,所以还是别抽了吧,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想靠近真梨子,就连跟她说话也不想,现在的我说不定太激动了,但我也不想见到倒在视听室和放映室的两具死尸,这样已经够了,我站在两种情绪的交界处。
就这样,我呆了一会儿。
“谁把放映机打开?”意识到时,西之园小姐已经站在一旁。她小声地说。
“嗄?”
“放映机在动。”她伸长脖子往房里看,接着对我说,她的表情肃穆,不过好像避开不看尸体,所以没来由地盯着我看。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用下巴指着,带她离开现场,楼梯间只剩下桥爪一个人站着,清太郎坐回楼梯上,我没看见他的脸。
真梨子和神谷已不见踪影。
“真梨子她们呢?”我问桥爪。
“她们下楼了。”
神谷看样子饱受惊吓,大概是真梨子带她下去的吧,我一直看着房里,所以没注意她们已经离开。
这时,滝本上楼。
“先生……”
“什么事?”
“电话突然不通。”滝本一脸困惑地向桥爪报告。
“不通?没人接电话吗?”
“不是,根本打不出去。”
“为什么?”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状况,会是因为台风天的原因吗?”
“唉……”桥爪又啧了一声,然后叹息。
“某处的线路被切断了吗?”我问。
“或许吧。”
“那要不要我开车出去……”
“现在几点?”
“四点半。”西之园小姐在一旁回答。“我认为还是稍安勿躁,现在开车出去不是很危险吗?台风好像快接近了,再等一等的话……”
“对喔,说不定待会儿电话就通了。”桥爪点头同意。
此时我总算发觉西之园小姐非常冷静,这让我佩服不已。
对了,我记得刚才她不是说了一句话?放映机在动?
窗外仍一片漆黑,但时间快要接近清晨了。
“西之园小姐说的对。”桥爪疲倦地点点头。“现在慌张也没用,而且也不是有人受伤,唉,既然无计可施,我们就等台风走了再行动吧。”他望向视听室。“究竟是……为什么……”
“非常抱歉。”滝本深深一鞠躬。
我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
“呃,我想这……”西之园小姐站在我和桥爪面前说:“现在最该联络上的不是救护车或医院,而是警方。”
“啊,对呀!”桥爪念念有词。“但现在也没办法,我们无法对外联络,反正就等台风过后……”
“没有其他方法吗?”
“对了,无线电呢?”桥爪抬起头。
“我看到屋顶有天线。”西之园小姐说:“我想应该是五十兆赫(50 Megahertz),是一种称为SWISS QUAD、样式比较老的天线,这是业余的无线电发报台吗?”
“嗯,是我在玩的。”清太郎转过身回答。
10
看来她的来头不小。
我原以为她只是个不懂世事的有钱人家小姐,她却频频做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她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表现出的坚毅勇敢,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我们留下滝本在这里,其他的人来到一楼清太郎的房间,临走前桥爪嘱咐滝本一些善后事宜,他真可怜,要做这种苦差事。
清太郎的房间就在车库旁,一看就是个男孩子的房间,房里陈旧的无线电特别引人注目,他接上电源,打开频道调节器的灯,并熟练地扳下控制杆。
我是个机器白痴,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使用、有什么功能、该运用什么方法将功能发挥到极致等,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魔术,西之园小姐却不尽然,她光看天线就说得出兆赫数,博学的程度令我惊讶。她是理科的学生吗?
清太郎小心调着频道,但只听见一堆噪声,西之园小姐则专注地看着操纵板,数十秒过去,清太郎戴上麦克风。
“Mayday、Mayday,这里是JH2WXF,Mayday、Mayday,呼叫友台、呼叫友台,这里是JH2WXF。Juliet、Henry、Two、Whiskey、X-ray、Foxtrot,紧急通知,听到请回答, Over。”
说着,清太郎压着麦克风,仔细听杂音中是否有信息传来,过了一阵子,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次,再静静倾听,就这样反复好几次,我不懂他在做什么,可能是一股脑儿地发信号,期待某个人可以接收到吧,真的有人会收到吗?我不禁担心起来,现在是凌晨四点半呀。
“JH2WXF,这里是JA2YBN,Japan,Alfa,Two,Yankee,Beta,Nancy,JH2WXF,听得见吗?收到信号了,请说。”对方的声音非常不清楚,频率像呼吸声一样忽强忽弱,也许是受到干扰的缘故,偶尔还会传来别人的声音。
“SSB呀。”【单边带无线电话台】西之园小姐喃喃自语。那是什么?
清太郎按下话钮。
“JA2YBN,这里是JH2WXF。这是紧急通知,请你也告诉其他友台。QRA【无线电专有名词,表示使用者名称】是桥爪,桥梁的桥,爪牙的爪,QTH【无线电专有名词,表示所在地】在岐阜县早之野高原,台风的关系现在无法使用电话。这里发生意外,死者两名,请协助联络警方,JA2YBN,请说。”
“JH2WXF,这里是JA2YBN,收到,桥爪先生,岐阜县早之野高原发生意外,死者两名,我会联络警方,请告诉我详细的地址和电话,JH2WXF,请说。”
我专心听着回传的无线电信息,突然有人拍我的肩,回头一看,西之园小姐正对我微笑。
“什么事?”
“笹木先生,麻烦您过来一下。”她小声地叫我到房间外。
“JH2WXF,收到。请稍等,确认现在频率为51.20,请记下该频率,五分钟后,我会重新呼叫一次。”
留下桥爪和清太郎,我跟着西之园小姐来到走廊,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不知怎么着我们又来到厨房。
“怎么了?”我问。
西之园小姐回头叹了口气。她盯着我看。
“笹木先生,我相信您,所以有话跟您说。”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严肃的表情依旧充满魅力。
“喔……”
“那不是自杀。”
“嗯,你说什么?”她突然这么说,我还来不及反应,不是自杀?我脑中拼凑着各种资讯。
我也不认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