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支持哪种论调的物理学者,即使肉体陷入漫无头绪的懊恼,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觉得委屈。
(Les Illuminations/J.N.A. Rimbaud)(灵光集/韩波)
“你们觉得她少报了几岁?”佐佐木拨着前额花白的头发。
萌绘姑姑睦子的先生佐佐木是现任爱知县知事,犀川见过他两次,他年近六十,但沉着稳重的态度,仍像一位充满自信的年轻人,犀川最近才知道,他的本名写作“笹木”,“佐佐木”这个名字是为了选举时的方便。
“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对吗?”萌绘说。
“嗯,她少报了七岁呀。”佐佐木笑嘻嘻地眨眼。
“不,是六岁。因为我是九月出生的。”佐佐木睦子立刻说:“我那时候才二十八岁。”
“姑姑和姑丈差了十一岁对不对?我和犀川老师差了十三岁。”萌绘开心的说。
“你已经说了第六次喽。”睦子很快就回了她一句。
四人围坐在顶着白色圆形遮阳伞的桌前,伞的影子遮住睦子和萌绘,而犀川和佐佐木的背后则沐浴在阳光下。
“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呢?”犀川看着佐佐木。
“离开桥爪家的时候吧。”
“我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发现。”睦子没有表情的说。
“那位刑警大概早上的时候就知道了。”佐佐木从容不迫的说:“不过他还是放手了,当时还跟我说要长期抗战呢,想想他真是位不错的人,现在他应该是大津市的署长了。”
“姑丈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呢?”萌绘问。
“小说?哈哈……”佐佐木笑着。“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啦,我只是活到老学到老,都这把年纪了,我还记得怎么用打字机,所以每天晚上当成是在练习打字,多少写一点而已,看过的只有你喔,萌绘。”
“唉呀,我也看啦。”睦子在一旁说:“你还真不是写作的料,要不要我帮你改改?”
“哪里有错吗?”
“这……”睦子一本正经的看着丈夫。“不过你好像故意把自己写成一个散漫的人,看了小说的人只会问我为什么会下定决心跟你结婚,这一点不会很奇怪吗?好像我是个轻率的女人。”
“姑姑,为什么下定决心结婚呢?书上没写吧?”
“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在人前说。”睦子抬起下颚。
“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呀。”佐佐木笑着。
“是推理小说吗?”犀川问。
“嗯。”萌绘认真地回答:“说是推理小说好像也不太像,对啦,因为无解啊。”
“有解的话就糟蹋喽!”佐佐木笑着说:“说难听一点,就是搞砸了。”
“不过过程都是一连串推理耶。”萌绘说。
“'其实跟推理无关'这么说不就是一种把戏吗?”犀川说。
“原来如此,既然是把戏,那么还是算推理小说喽。”萌绘看着遮阳伞。“是又好像不是。”
“不是推理小说。”佐佐木说。
“不是推理小说的话……”萌绘眯起眼睛。“到底是什么?”
“言情小说吧。”佐佐木回答。
“这里好像有点冷,我们进去吧。”佐佐木睦子站起来。“想讨论是什么样的小说没关系,但如果要提那时候的事情就算了,那件事还是不说比较好。”
“说的也是。”佐佐木也站起来,轻轻牵起妻子的手。“犀川老师,我们待会儿见。”
犀川点头致意,佐佐木夫妻进到屋里后,萌绘拉着椅子向犀川靠近。
“老师,姑姑在姑丈面前简直判若两人对吧?”
“会吗?”犀川不太了解,他认为佐佐木睦子没多大改变。
“老师,操作放映机的人是滝本先生吧?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大概是因为朝海姐妹不知道放映机的用法吧,或许滝本先生先帮她们装好影片,开关则是后来她们其中一个人打开的。”
“滝本先生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半夜一点左右。”萌绘又抬头看,这是她的怪毛病,但这里没有天花板,只有遮阳伞和一大片天空。“其他人还在玩牌。后来又发生什么事呢?”
“去三楼的视听室。”
“你说的是谁?”
“西之园,凭空想象一点意义也没有喔。只会更复杂而已。”
“可以跟老师讨论对我来说就已经意义重大了。”
“以后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喔。”
“好,了解。”
“那么,虽然有点妄下断论,但我认为是姐姐由季子先上去三楼。”
“打算自杀吗?”
“对,原因不明,方法可能是上吊或是注射毒品。”
“结果耶素子上来阻止。”
“对,后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总之横梁上的绳子被切断了。”犀川点燃香烟说。
“她们在那里吵架。”萌绘半躺着,一只手放在嘴边。“会跟清太郎有关吗?说不定由季子自杀的原因是以为妹妹跟清太郎有染,后来耶素子出现了,两个人就大吵一架。”
“这些猜测都是多余的,自杀的理由也不是一句话就能交代过去,应该是她冲动之下的行为吧。”
“我只是就我的想法解释这一切,就算不合理,只要理由说的过去,我就能放心。”
“嗯,如果只是为了让你放心,我可以了解,好,那我就来帮你吧。”犀川吐着烟。“首先,两个人发生争吵,想自杀却遭到阻止的由季子,精神上已失去控制。也许是精神状态的关系,又或者是妹妹的缘故才促使她有轻生的念头,总之争执演变成扭打,最后她勒死了妹妹。”
“然后呢?”
“然后轮到你说。”
“嗯……”她还是向上看。“在视听室里,由季子想着杀了妹妹该怎么办,她不停胡思乱想,后来她决定让别人以为她们是一起自杀,这个办法最恰当,所以她决定隐瞒自己杀死妹妹的事实。刚好横梁上垂着绳子,如果妹妹倒在这里,别人会以为妹妹是自杀的吧,虽然由季子这么想,但其实专家一眼就能判断到底是被勒死还是上吊,不过当时由季子没有多想,她认为这样就能天衣无缝。”
“所以,她锁上门。”犀川边转动手中的香烟边补充。“虽然没有考虑清楚,但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嗯,她单纯的认为只要把房门锁上,大家都会认为她们是自杀,然后她再穿过小窗到隔壁的放映室,因为由季子害怕如果两人在同一个房间自杀,她会被怀疑是杀了妹妹之后再自杀,想从视听室不用辅助工具就越过小窗,需要不错的运动神经,她高中的时候是体操队的一员,所以这点对她来说不成问题,不过对普通人来说就难了,该不会她也想过这点,老师,你说对吗?”
“嗯,但说不定她只是不想死在妹妹身边。”犀川说:“这种精神状态下,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反正自己死意坚决,也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接近她的想法,本来想一个人完美的死去,却受到阻挠,所以她杀了妹妹,可是她又不希望别人认为她是因为嫉妒妹妹才这么做的,或许她只是不想让清太郎这么认为。”
“啊,这个我可以体会。”萌绘点头。
“应该只是了解喔。”犀川微笑。“因为这些都只是我们无中生有的幻想。”
“总之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萌绘继续:“由季子穿过小窗来到放映室,不过中途发现放映机很碍事,所以……”
“她打开门,从走廊绕到放映室。”
“对,她挪动放映机,好让自己穿过去,然后她又回到视听室,并锁上门。哇,好棒,真相应该就是这样吧,我觉得好紧张哟。”萌绘握住双手抖动着。
“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解释,啊,没事,你不要在意,只要你愿意相信就好。”
“由季子从视听室经由小窗一跃而过。”
“我想你的姑姑一定也可以这么做。”
“由季子来到放映室,把放映机挪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按下开关,影片就开始了,她是为了要确定影片有没有清楚地投影在屏幕上。”
“这里我不太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的推断有错吗?”
“她是为了确认位置才放电影的吗?我的看法是她想再看一眼放映室,她想再看一次放映机的光线和妹妹的身影。”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不过理由很多,或许是为了妹妹放的最后一部电影。”
“好变态。”
“属于两个人的电影之类的。”
“哇,这是不好笑的笑话吗?”
“我认为由季子打算自杀的时候,就已经放了电影,所以她之前才会拜托滝本帮她放上片盘,可能是想在死的时候,有自己最喜欢的电影可以陪伴她,结果耶素子上来,她也没有继续放下去,她在移动放映机时候应该是关机的吧,说不定她按下倒转,把电影卷回片头,这件事应该难不倒她。”
“她有那
么喜欢电影吗?”
“拜托,我们又不认识朝海姐妹,正因为是推测所以我才说有可能呀,我们现在提出的推测可能只到真相的二又二十次方分之一。”
“好吧,我知道了。那就采用老师'最后的电影'的说法,这个说法最美了。”
“嗯……”犀川点头。“跟物理学家一样的判断。”
“最后由季子在放映室自杀,她锁上门,为自己注射她之前就准备好的古柯碱,然后爬到机器上头,从抽风机的缝隙把注射器丢弃,所以后来才会被警方发现。”
“为什么要丢掉?”犀川问。
“咦?对喔,为什么呢?”萌绘嘟着嘴。
“像跳崖的人把鞋子排好放在山崖上的意思吗?总之她不想把注射器留在房里。”
“嗯。”萌绘低语:“应该希望大家都以为她是自然死的吧,所以才会这么做?”
“这……”犀川耸耸肩。“本来就不是缜密的计划,用逻辑去推断她的目的也无济于事,可能她早就失去理智,或只是个意外。”
“这样很怪。”
“是很怪,但绝对不可能吗?”
“好吧,总之自杀事件告一段落,姑姑听到的尖叫声,一定是朝海姐妹正在争执的时候,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一切就完成了。”
“嗯,房间变成密室。”
“如果就这样结束,马上就会被揭穿,可惜朝海由季子的计划过于草率,无论是谁都一眼看得出来,是她杀死妹妹再自杀的。”
“滝本很早就发现了。”犀川说。
“嗯,因为是自己的女儿呀,好壮烈啊。”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犀川嗤之以鼻。
“滝本先生看穿由季子想自杀,以及她会锁门的原因,她想隐瞒杀死妹妹的实情,希望每个人都觉得她们是相偕自杀,滝本一定很快就发现这些事情了,所以……”
“打算对调由季子和耶素子的尸体。”
“没错,不过没有成功,滝本想对调他们的尸体,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认为放映室的死者是他杀,也就是滝本同样发现了姑姑想到的一方通行法则,如果把被勒死的耶素子移动到放映室,情势就演变成不可能犯罪,只能做自杀想,说不定还考虑过验尸可能有的误差,这种想法稍嫌天真,但思考时间实在有限,而且有值得一试的价值。”
“结果成功了。”
“是的。”
“恐怕警方的报告上也只写着死因是自杀吧。”
“滝本打算对调尸体,但对调之前其他人就亲眼目睹过,所以无法移动尸体,不然很快就会被揭穿,所以他对调了姐妹俩的上衣,然后把假发移到耶素子头上,他本来就知道由季子戴着假发,所以才会想到这个办法。”
“因为他看过她们在舞台上吧。”
“舞台,你说舞台剧吗?”
“对,因为看过她们的表演,滝本知道由季子为了工作需要剪了头发。”
“哇,好深奥呀,简直是臆测中的臆测、推理中的推理,太棒了,棒得让我快昏倒了,真令人眼花缭乱。”萌绘抱着肩膀摇晃。“我快不行了,真相好复杂……”
“你神经有问题吗?”
“滝本先生把她们对调身份后,为她们盖上白布,正在清理地上的木屑时,睦子姑姑才刚好上楼,滝本先生安全过关,后来没人发觉她们身份对调,就这么轻而易举,让所有的假设无法成立。”
“或许吧。”犀川点头。“不过也可以说滝本先生的运气很差,反过来说他就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才走进交换尸体的死胡同里,总之他大概是精神状况已经到达某种极限。”
“姑姑的一方通行法则是不是很了不起?”
“了不起?这种形容太……”
“尸体的身份遭人对调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发现,警方又姗姗来迟,所以在取得正确情报前浪费了不少时间。她在没发觉之前就开始推理,身分对调这件事是否成为姑姑推理错误的最大原因呢?不过无论哪种假设都自有其道理之处。”
“这是种妄想吧,看不到也捕捉不到事实。”
“妄想啊……”
“反正迟早会真相大白。”犀川微笑。“刑警、佐佐木先生,还有你姑姑已经发觉滝本先生的作为,然后各自理解了。”
“滝本先生这么做算是遗弃尸体吗?”萌绘严肃起来。
“不能算是遗弃喔,那是他可以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犀川说:“有人为此责备过滝本先生吗?”
“嗯……”萌绘紧张的表示同意。
“最后知道答案的人都没有开口。”
“姑丈的小说里也只有轻轻带过朝海姐妹的生平。”
“他没有写的还有很多吧。”
“老师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去见滝本先生吗?”
“你在想或许我会问他什么吧?”
“嗯,至少会问一下。”
“我说不出口。”犀川摇头。
“我也是。”萌绘低着头,双手放在膝上。“看着姑丈写的小说,我就发现滝本先生做出的事,不过我也没向姑姑他们确认过,也不知道他们知道多少,我更不知道到底该追根究底,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这就是最好的判断。”
“咦?”
“'不知道'就是最好的判断。”
“嗯,可是这样继续下去,我会越来越想不开,非常……”
“所以会拖累我。”
“我哪有!”
“你每次都是一样。”
“嗯……”萌绘抬抬肩膀微笑。“可是就像老师说的一样,姑丈也是同样的考虑,因为小说最后没有结局,所以证明姑丈的想法,这是一种信息。”
“是喔。”
“没有传送就能体会的信息是吗?”
“你姑姑也知道哟。”
“对。”萌绘抬起头。“姑姑跟姑丈一定没再提起过那件事,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是呢?”
“好羡慕他们喔。”萌绘的神情有些落寞。“我就没办法。”
犀川没有说话,他竟然同情起萌绘,但这不是谁对谁错、谁上谁下的问题。
不知道,就是他的答案。
“西之园,我们去散步吧?”
“啊,好。”萌绘一下子开朗起来。
她立刻站起来,犀川心想,地球上还有其他动物比人类更能从一个非常状态迅速恢复到常态吗?思考上的快速以及情感处理的快速,这些都是人类的特征,即使人类以外的动物懂得喜怒哀乐,但绝对无法加以隐藏、保存,或是分享,一切皆因传达而起。只有人类可以在悲伤的时候微笑,开心的时候哭泣。
夕阳西下,遮阳伞的影子落到阳台底端,他们下楼,来到起居室外的门廊,犀川和萌绘沿着别墅南边的斜坡往下,一时间他们只是默默走着。
拿着携带式烟灰缸,犀川同时吸进清新的空气和尼古丁,把呼吸清新空气当成吸烟一样,好比美酒是用甘醇的水做成,人类只能利用混浊检测纯粹,因为真正的纯粹没有标准。
被风吹落的枝叶在干燥的地面上进行布朗运动(Brownian Movement)【1827年,美国植物学家劳伯·布朗(Robert Brown)利用一般的显微镜观察悬浮于水中的花粉粒时,发现这些花粉粒会做连续快速而不规则的随机移动,这种移动称为布朗运动】,他们不知不觉离开小径,来到盖满落叶的森林,两人站在一小洼沼泽前。
森林一片宁静,只有偶尔传来鸟类飞过的声音,如此清澈的空气会一直延续到哪里呀,犀川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老师你看,就是那里,那个就是森林铁路的遗迹。”萌绘用手指着。
可是当他们走近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铁路,枕木好像也被埋在土里,只剩下若有似无的狭长路线,说不定再过几年,连这些都会消失。
犀川想起国中的时候,背着相机来到森林铁路时的山谷风景。
锈蚀的老旧铁轨,脱离轨道的推车,无论是什么,终将回归自然,也许它们一开始就已经身在自然之中。
那么在这其中,什么能够证明人类的“生”?这大概是面对过去、稍纵即逝的梦吧。
人的岁数像是铁上的锈蚀慢慢增加,不可能永远都是孩子的模样,怀念和美好也是一样的吧?恐怕是一样的。
“好想待在这样的山里,坐着小推车玩一辈子啊。”犀川抽着烟念念有词。
“像妖怪或小精灵一样吗?”萌绘微笑着问。
“PP啊。”
“啊?”
“彼得潘(Peter Pan)。”
“啊,对了!”萌绘点头。“朝海姐妹们演出的舞台剧吧?”
“永远都是个孩子。”
“老师,就快到了喔。”萌绘还在笑着。
你也是个孩子,犀川没有说出口。
拉着小推车的火车像是过山洞一样穿越林间往上,车轮滚动,不时擦出火
花,头带安全帽的壮硕工人们一同大声吆喝,他们的手套上沾染着柴油引擎的废气,引擎声、吆喝声,还有鸟叫声、横跨山谷的桁架桥,声音响彻整座山林。
这些声音和光影,连同少年的回忆在地球中飞散、扩散、消散,最后什么也不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