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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御坊安朋有着极端的性格。跟犀川创平和喜多北斗同年的他,看起来较为苍老。跟那两人再仔细相比,他头发的绝对量(在这里指的是体积或重量)也稀少许多,因此,大御坊的额头显得比较宽。平心而论,脖子以上给人的基本印象,还是符合一般三十几岁的样貌。论体格,并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征。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虽说比犀川和喜多来的结实,客观来说也是被归类成中等身材罢了。即使是大御坊安朋被当成一种生物刊在图鉴上,有可能依旧找不到任何个人的特征。
不过,所谓性格极端的印象,却是非常强烈。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不适用在他身上,他是属于从外表便能推测内在性格的那种人。这种鲜明的不协调感,就像是咀嚼混着碎铝箔的口香糖一样。我们可以说,这个不协调的人格是大御坊安朋刻意装出来的。
大御坊安朋身着全黑的西装,足下蹬着一双高跟的长靴。这不是普通的全黑西装,正面有装饰用的缝线不说,侧身还画着显眼到近乎愚蠢的植物图案。另外,胸口部分还有个形式乖张且立体感十足的刺绣。下半身则更是夸张,他那条紧身又泛着光泽的裤子,充分表现出“黏液质”(注一)的特性。整体而言,这实在是套叫人难以形容的衣服,大概是拿弗朗明哥舞者的舞衣来缝合的程度才能呈现这般夸张的艳丽吧。之所以用“大概”一词,是因为犀川也没有实际看过“众多弗朗明哥舞衣缝合的衣服”的经验。
视线带到大御坊安朋染成淡茶色的短发,有如调配失败的沙拉酱般泛着一层油光,搭配那对散发庸俗光芒的大耳环,更是雪上加霜。
犀川虽然有些期待这些装扮其实是某个远方小国的民族服饰,但是这份希望似乎有些渺茫。
看到好友带来的这个男人(没错,毫无疑问是男的),简直像是宇宙魔术师(如果真要取名,他会取‘仙女座牛仔’这个称号),犀川创平一瞬间想出了六种可能性。
1 他大概是不怎么漂亮的反串美人,虽然难以置信……(这样矛盾的形容能否成立,以及在不被批评为性别歧视的前提下,可否通用于现代社会……都还是问题)。
2 喜多在夜生活里认识的专业人士。(虽说如此,究竟是何种专业,他也不愿去多想。犀川不常跟喜多一起出去,所以经常一个人去喝酒的喜多,可能熟悉某个犀川所不知道的世界)。
3 他可能在某个地方演出类似星际大战的科幻音乐剧(如果他穿着轮鞋的话,可能性也许会更高一点)。
4 他本身就是具有广告机能的专业人士。讲得更明白一点,他从事刻意的,人造的广告工作,类似步行霓虹灯或是行动看板那样的形态。(不过,由于宣传目的并不明确,似乎不能成为职业行为)。
5 显而易见这是一种逃避人生的行为,不然就是一种反动,目的在于利用个人的偏差行为招致社会大众反感。(如果真是如此,这种抵抗方式也实在太可爱了)。
6 不符合以上1到5的情况。(他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危险的情形)。
正确答案,看来是第6种情形。即使犀川对这种常态之外的人已经相当有免疫力了,仍不禁有点头痛起来。这可能是因为犀川知道大御坊被琢磨成这副德行前(是啊,已经磨到发亮了)原来的样子吧。当你认识的人已经完全变了样时,应该也无言以对吧。
这是一个知情反而受害的最佳范例。
“犀川,你还记得人家吗?”大御坊问。虽然以男性的声音来说已经相当高亢,但听起来也不会特别像女人的声音。
“我记得。”犀川面无表情,只是稍微扬起嘴角来回答,“不过,看到现在的你,好像从前的回忆,全都付诸流水了。”
“那个时侯的事,我光想到就很不好意思,所以拜托你赶快忘了吧。”大御坊露出令人发毛的微笑。
难道现在就不会不好意思吗?犀川差点脱口而出,但这种话不但对朋友有些失礼,而且服务生也刚好送咖啡过来,他只好随着口水把话一起吞回肚子里。
犀川默默地点了烟。
犀川和喜多以及大御坊,是那古野市内一间私立男子中学同一期的同学。在国中和高中这六年间,三个人只有同班过一次。
在犀川的印象中,大御坊曾经是个成熟认真的男孩。虽然他现在的本质也许仍是个成熟认真的男人,但以一般的评价来看,现在的他实在是个脱离常轨的人。
“我被这家伙叫住时,也吓了一大跳。”喜多边拿起杯子边说:“这个样子实在让人没办法马上认出来。我当时还在想这是何方神圣呢。”
“因为喜多和犀川完全没变呀。”大御坊笑了。
“你一直都待在那古野?”犀川问。
“不,我之前都在东京。嗯……回来应该有五年了吧?”大御坊的头微妙地倾斜着。一定是每天晚上都在镜子前用量角器练习吧。犀川觉得,大御坊并不会令人感到恶心,他是很逗趣的一个人。
时间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点。不管是周末还是平日,对犀川创平来说,没有多大的差别。差异只在于周末可以免除外在的诸多干扰,安静的校园让他更能集中注意力在本来的工作上而已。
犀川和喜多都是在国立N大学上班。两个人也都是工学院的副教授。由于犀川和喜多分属建筑系和土木工学系,研究室又相隔遥远,所以并不常见面。
犀川今天一如往常地在研究室里悠哉地工作。当喜多打电话来时,因为刚好是中午,他以为喜多只是想邀他一起去学生合作社吃饭。
“我刚好碰到一个老朋友,相信你看到也一定会吓一跳的。下午有空吗?”喜多问。
他应喜多的邀请,开车来到他们三个人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新干线千种站附近一栋玻璃帷幕大楼,三人待在一楼有间叫做“NO广场”的咖啡厅。
喜多北斗是犀川的好友,朋友之中只有他跟犀川最亲近。不过,对犀川而言,所谓的好友,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在犀川心中,也从来不觉得喜多是不可或缺的。基本上从人际关系这个角度来看,犀川确实是个无事一身轻的人。
犀川几乎不曾主动约喜多出来见面,都是喜多单方面打电话来。他打电话来,大多是为了没什么意义的事而找他。这个大嗓门的好友,似乎刻意要在犀川面前展现他平易近人,表里如一的单纯性格。人一旦到了犀川这种年纪,身边就完全看不到像喜多这样单纯的人。这种单纯,就像从前塞在抽屉里的贺年卡一样,是丢了就忘,要找却又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喜多有时会邀犀川去看电影或舞台剧,有时则会借书本、CD或游戏软体给他。犀川平时没什么特别嗜好,但基于对朋友最低限度的礼貌,不曾拒绝喜多的邀请,喜多借他的东西,犀川也会大概浏览一遍。虽然犀川本身没有意识到,不过喜多的存在,确实是一扇能让犀川与外界保持接触的贵重窗口。也许,喜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如此关照这个自闭成性的朋友吧。加上两人的专业领域非常接近,使得喜多和犀川平时的对话,可以有百分之九十都绕着数值解析方法的话题打转。至于剩下的百分之十,是喜多善变的个性,让话题变得多彩多姿。喜多的善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喜多变化多端的功夫至少比犀川高出三级。
这个名为喜多北斗的人,比起犀川,算是一个交游广阔的男人。尤其是跟异性交往的经验,跟任何一个男人比较,表现都是十分突出。可是,到目前为止,喜多介绍给犀川的几个朋友,却连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全都是男人。今天他带来的这位名为大御坊安朋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勉强算是喜多精心挑选出来的。想到这里,犀川不禁在心中对这个可笑的想法报以微笑。
关于大御坊安朋的职业,喜多说是“作家”,大御坊则自我介绍是“创作者”。虽然他好像很有名,但一般人所说的“有名”,这个形容词对犀川而言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广义来看“创作者”一词,则人类所有的职业都可以算是“创作者”的一种,而狭义来看,却又没有比“创作者”更不像职业的职业。犀川心想,也许在这两个定义之间维持不上不下的位置,就是成为“知名创作者”的必要条件吧。
“事实上,我和大御坊啊……”喜多一只手在自己和大御坊之间来回指了指后说:“有同样的兴趣呢。”
隔壁桌的四个年轻女孩,这时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啊,这样啊……”犀川吸着烟,微微眯起一只眼睛。“那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啊……创平,你可别误会了。”喜多连忙往前探出身子。
大御坊一只手拿着DV,将镜头转向喜多。
“喜多……笑一个。”
“我就说你误会了啦!”喜多的表情变得僵硬。
“如果你这句话不是故意要让人误会,那就代表你根本没在动脑筋。”犀川面无表情的回答,“你要不要把荧幕换成液晶的,看脑筋会不会动的比较快呢?”
“咦……你们在说什么啊?”大御坊圆睁双眼。
“
我已经说不是这样了嘛。”喜多噗哧一笑,手贴在额头上做出表示绝望的姿势,抬头向上看。“失言,失言。我的确没在动脑筋。”
“我们的兴趣纯粹是偶然啦。”大御坊满脸喜色,侧眼看了看苦笑的喜多,一边解释道:“我和喜多也是因为这个才又重逢的。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社员,是研究铁道模型的团体……”
不知是否他很在意隔壁桌那群女孩的关系,大御坊说“我们”后面那段话时,特别加重了语气。
“嗯……拜托你别用‘我们’好不好?”喜多说:“应该还有‘我和喜多’之类的说法吧。”
“都一样啦。”大御坊微笑着,将DV镜头转向犀川。“犀川,你看起来好朴素喔。下次我挑些衣服送你好了。”
“创平也很喜欢火车呢。”喜多指向犀川。说话时动作很大是他的特征。“你不是从中学开始就在迷蒸汽火车吗?”
“那只是陪喜多你而已吧。”犀川断然否认。“现在我已经不做了。”
“说的也是,毕竟现在也没有蒸汽火车了。”大御坊夸张地耸耸肩。大御坊和喜多都是动作很大的人,看起来像是发电机般,从动作中不停地产生说话的能量。
“那是在不去外国的前提下吧……”喜多在一旁插话。
“犀川,你对模型有兴趣吗?应该有做过塑胶模型之类的吧?”
“创平是做飞机吧?”
“是有做过塑胶的。”犀川回答,“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这家伙本来就很无趣。”喜多又再次插嘴。“而且现在还变得越来越无趣。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的人。”
“因为他从以前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嘛。”大御坊说。他停止拍摄,将DV放在桌上。
“反正,我绝不是个有趣的人就是了。”犀川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小时候玩什么,长大后会变成一辈子的兴趣喔。”大御坊一本正经地说:“男孩子的兴趣,全部都是从这样的‘乡愁’发端的。对了,既然你都到了这把年纪,也差不多该开始找些有兴趣的事来做了吧。”
“男人的兴趣喔。”犀川低声喃喃说着。
“是啊,当然是男人的兴趣啊。”大御坊挺起绣有黑色蕾丝的胸口说。这副景象,就算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也实在没有说服力。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这倒也使得“男人”这个名词充分发挥效果。犀川心想,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反讽”吧。
犀川记得在很久以前,喜多曾经招待他到自己的公寓作客。这个好友虽然常到他的住所玩耍,却几乎没有邀请过犀川到他家坐坐。当时还是因为喜多希望让犀川看一部长达十五小时的外国影集,但犀川的房间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录放影机,不得已只好把他带回自己尚未整理的新居,犀川从星期六熬夜,加上星期日一整天,才把它看完。那时,犀川在喜多杂乱的房间角落里,看见一块门板大小表面磨光的木板,竖起来靠在墙边。
那块板子,装着铁路轨道的模型。轨道绕板子一圈,在内侧分出支线的交汇点上,还有直径三十公分的转车台。因为木板几乎与地面垂直,上面没有办法摆上火车,而且在铁轨附近也没看见类似火车的模型。板子上除了铁轨以外,看不到其他像是火车站或车库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
“铁路啊。”
由于这一问一答过于简短,使得对话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但犀川终于知道这个好友有玩铁路模型的喜好。事实上,当他看到那块板子,的确产生了一点点(大约米粒大小)的兴趣。至于原因,应该就是大御坊所谓的“乡愁”吧。不过犀川对这方面不是很有兴趣,所以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
犀川在儿时也曾经像一般的孩童,是个看到刊登在科学杂志上的铁路模型、遥控飞机、无线对讲机、星相观测望远镜、昆虫和化石的标本、高性能照相机……等等的东西时,眼睛会发亮的普通少年。不知何时开始,这种倾向已经从他身上消失……将它驱赶并取而代之的新倾向,又是什么呢……不,他认为旧倾向并没有消失或是被驱赶,它只是改变了形体而已,是把这所谓的乡愁认定为“消失”的精神状态有问题。犀川是这么想的。
之后,他们又继续聊了一个小时,完全没有提到工作的话题,有关模型的内容也仅止于之前谈的那些。又都单身,家庭的话题也聊不上来。所以,话题都围绕在彼此共通的老朋友,或是教过他们的老师身上。
各自付账后,喜多和大御坊表示要参加在附近的那古野公会堂举办的模型迷贩售会,便一起坐上喜多的黑色轿车,从停车场离开了。
犀川坐进爱车发动引擎时,刚好目睹中央线电车从月台发车的景象。忆起自己曾有从这个车站坐到中津川,就只是为了去拍D51(注二)的经验……那时应该是国中时期吧。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记忆让他动作停格了三秒。不过,对现在的犀川而言,他并没有闲暇沉溺在儿时依恋中。让他想赶快回研究室埋头研究的美好问题们,已经像啄木鸟一般,从他的头脑内侧开始给予刺激了。
对人类而言,失去了悠然的心境是不可能感到幸福的吧。
2
已经有一年没来过那古野的仪同世津子,因为工作的关系又踏上这块小土地,一如往常,仍是杂志社委托的取材工作。
世津子住在横滨,公司则在川崎。今天对她来说,真的是久违的工作,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在上个月初刚生产。才经过一个半月的休息就回到工作岗位(而且还是出差到外地),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仪同世津子的身体恢复速度出奇的快,而且早产的双胞胎女婴,也还没有办法离开保温箱,所以她才能像这样无忧无虑的出远门。
其实,即使要她只能呆呆地望着一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小生命,世津子还是会非常乐意的,只是在三天前的下午,觉得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她决定到公司一趟,就当作是康复后的户外散心活动。却刚好在公司听到有个小她十岁的工读生,要代替她去那古野出差的事。
这份工作,要采访作家兼模型迷的大御坊安朋。采访当天,他所属的模型社团正在那古野市内举办同好们的交流会。是企画在以钻研兴趣取向的男性杂志中,大篇幅深入报导他身为模型迷的一面。
“如果是大御坊安朋,我有管道可以跟他搭上关系。”世津子站在上司的桌前说。
“管道就不用了,因为我们都已经谈好了。”她那个有着不知算二层还是三层肥厚下巴的上司,摇头的模样,像是要甩开肉层与肉层间的摩擦力。“好了好了,仪同小姐,你就好好休息吧。‘毕竟’你也只有这个时候能休息了。”
“可是,那个孩子每次要写报导时,还是要打电话来问我。”世津子辩说:“你知道他打电话到医院找我多少次吗?已经多到让护士担心这个人可能是跟踪狂的程度了啊!”
她所谓的“那个孩子”,就是指那个工读生。他是来代替请产假的世津子。虽然世津子确实有亲切地跟他说过“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却没料到他真的每天打来,还害她每次都必须借用医院办公室的传真机。即使号称是某著名国立大学的国文系学生,日文程度却等同是全毁状态。此外,他只能写出不奇特、不有趣、且毫无品味的文章。最后出刊的文章都是世津子在多方询问,搜集情报下,好不容易才胡诌出来的。对世津子来说,让那孩子去采访;让她在医院休息,跟她自己出差工作没有两样,只有地点是在医院或是在家里的差别而已。
“拜托,就让我去吧。”
“那要两人份的出差费喔。”肥胖的上司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我一个人就够了。”
达成协议后,她坐上了久违的新干线。以往总是过重的行李,这次她也狠下心来只放了相机和录音机。另一方面,请假代替她去医院看孩子的丈夫,怀抱着紧张又兴奋的情绪,昨晚还看了很久有关育儿方面的书籍。
走出家门,感受到与以往一样自由舒爽的心情,身体连带轻盈许多。如果要想出一个形容词,就是“解放感”吧,这种之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感觉,以后在她的心中,应该会成为贵重的宝物吧。
其实,她并没有见过这个名为大御坊安朋的作家,只是听说住在那古野市的朋友西之园萌绘,正好是这个人的远亲。因此,昨晚世津子打电话给西之园萌绘约好今天的见面。世津子心想,她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没见到西之园萌绘了。
西之园萌绘依照约定,到那古野站去接她。
虽然世津子以“我是去工作的,坐计程车就行了”的理由婉拒她的好意,结果最后还是重复了以往的模式。
“我们才不是什么远亲呢。”西之园萌绘在车站大厅上边走边说:“我母亲的姊姊嫁到大御坊家,所以安朋哥是我姨丈的长子。”
“那么你们是表兄妹啰?”
“是的,可是……安朋哥并不是我姨妈的亲生孩子。”
“你姨丈是再婚吗?
”
“不,嗯……该怎么说呢……”
“喔,我知道了。”仪同世津子点头。“是小老婆的?”
萌绘默默地点头。
“难道在大小姐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吗?”
“不,才没这回事……”
“总之,虽然名义上是表兄妹,可是跟西之园小姐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
“是的,不过我小时候常去他家玩。”
“他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棒的人。”
“喔。”
世津子无法掌握西之园萌绘所谓的“非常棒的人”,是基于哪种标准评估的,所以这答案也不太具有参考价值。在她们过去三年多的交往中,世津子虽然已经知道萌绘的价值观有些……不,是非常的与众不同,导致她无法捕捉到她观念的全貌。
萌绘以前的车子是辆红色跑车,不过这次停在圆环的,却是除了车顶外都是纯白色的车,似乎是萌绘新买的车款。
“哇,这不是保时捷吗?”世津子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萌绘。萌绘听了,回她一个迷人的微笑。那样的笑脸,让世津子看傻了眼,说不出半句话。她这个朋友,天生就有这种才能。一定是西之园家这个品牌所培育出来的孩子,就像保时捷的商标一样,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及完美的保证。
仪同世津子的哥哥,就是N大工学院副教授的犀川创平,也是萌绘的指导教授。至于她和西之园萌绘,目前只有偶而会通上几封电子邮件程度的交情。比世津子小上六岁的萌绘只有二十二岁。然而,根据世津子的预测,哥哥创平和她结婚的机率,比百分之零点零一还要高一点,于是,世津子有时还是会为了万一他们俩真的结婚了,自己要怎么和萌绘培养更好的交情的问题在烦恼。
从见面到现在,仪同世津子没有在萌绘面前提到关于她生下双胞胎的只字片语,并不是她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她始终是找不到机会说出口。当然,萌绘可能事前就知道她生产一事,因为毕竟创平是知道这件事的。然而,萌绘一直没有提及宝宝的事情。世津子心想,今天明明是她们久违的见面,没有主动提起的萌绘,就代表创平并没有事前告诉萌绘。虽然说,保持沉默一向是他处理人际关系的作风,但从这点观察,也表示创平和萌绘的关系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亲密。
现在是下午三点。大街上两侧的银杏树,枯黄的叶子已经掉了一半。西之园萌绘所开的白色双人座轿车,朝那古野公会堂的方向前进着。
萌绘穿着深红色毛衣,配上黑色牛仔裤,可以说是在她身上极少见到的成熟打扮。形式洗练的淡紫色棒球帽下,隐藏着一头比以前稍微长的直发,本来留给世津子有如少年般的形象的萌绘,现在随着头发变长的比例负向减少,越来越偏向女性化。
“最近忙吗?”世津子问。
“嗯,因为要写论文,是比较忙一点。”
虽然很想谈论她那两个刚出生的女儿,世津子却仍继续按捺着那股冲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忍着不想主动提起的缘故,她便不像以往那么健谈。至于西之园萌绘,今天也不知为何,话也特别少的样子……
车子在大十字路口上右转,进入和高架公路并行的车流中。
“我家老公曾经也很想要这种车呢。”世津子带着惋惜的口气,往四周看了看。以酒红色为基本色的车内很狭窄,座位后面没有多余的空间,低矮的车顶似乎是折叠式的,很明显地这种车无法容纳他们一家四口。
“啊啊!我已经忍不住了!”萌绘看着前面大叫。
当处在惊吓中的世津子正犹豫要怎么回答萌绘无厘头的歇斯底里时,萌绘看向她,莞而一笑。“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聊聊小贝比的事呢?”
“咦?你知道?”世津子苦笑着反问。
“什么时候生的啊?是男生还是女生?还是两个都有?”萌绘视线依旧注视前方问。
“喔喔,你连是双胞胎都知道啊……是上个月初生的,比预产期要早呢。两个都是女孩子喔。”
“哇!”萌绘直盯着仪同。“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
“好棒喔!我好想看看她们!”
“创平有跟你提过……他怎么说的?”
“喔,有啊,不过他只有说你生了双胞胎而已。”萌绘转过来笑了一笑。“不过,仪同小姐你不是用过去式说‘我家老公曾经也很想要这种车呢’吗?所以就算老师他不说,光听到你用这样的文法,就已经泄底了,因为这种车只能坐两个人……”
“嗯嗯,因为我们家一口气变成四个人了嘛。”
“真是恭喜了!是女孩子啊……你先生一定非常高兴吧?”
“为什么?”
“难道他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吗?”
“如果是平安时代(注三)就会了。”
“好好喔……”萌绘笑得合不拢嘴。她用本来握着方向盘的其中一只手掩住嘴巴。“好想摸摸看小宝宝呢。”
“瞧你说的好像她们是小狗似的。”
“啊,对了,仪同小姐你身体不要紧吗?居然还出来工作……而且小宝宝她们……”
“嗯,我可以算是高龄生产,而且还产下双胞胎。一般人来看,都会说一定要好好休养才可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就算生产条件糟到不行,我还是能像这样悠悠哉哉地过活……乍看之下,我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对吧?不过啊,我身体可是很健壮的,健壮到我都受不了呢。”
“下次我可以去看她们吗?”萌绘高兴的拉高音调。“嗯,什么时候好呢?”
“什么时候都好啊。不过,她们还在医院喔……”
接下来,世津子终于打消之前猜疑的心情,有关女儿的名字要怎么命名、世津子的丈夫会有怎样的反应,都是话题之一,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们在聊天中不知不觉抵达了目的地。萌绘的车子钻过铁路的大梁,开进公会堂北侧的停车场里。
晴朗的天空,看起来特别的高。
世津子曾数次来过那古野公会堂。公会堂四周围绕着停车场,萌绘的车子则是停在建筑物的北侧停车场。刚刚所行经道路的另一边,也就是和建筑物北侧相对着,林立许多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在世津子的记忆中, 那一带应该本来是大学附设医院才对。耸立在那里的圆筒形大楼,似乎是最近新盖的建筑,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记得没有看过它。
抬头仰望这栋由红砖砌成的巨大建筑物,带有庄严内敛的设计感,散发出令人喜爱的复古气氛。从地面算起整整有两层楼高的墙壁,爬满了绿意盎然的长春藤。建筑物西侧隔着一条小路,某条高架铁路斜斜地经过,另一边的东侧旁,则有一大片森林。那里是被称为“鹤舞公园”的绿地,公园的入口紧邻位于建筑物南侧的公会堂正门。她们两个走在柏油路上,绕到建筑物的南侧,就是公会堂的入口所在。在正门玄关进去的宽广阶梯上,坐着为数不少的年轻人。
在阶梯的右边,竖立的牌子上头写着:
那古野模型协会主办
第十二届MODELERSSWAPMEET模型作品展示兼交换会
在四楼礼堂
不过,两人抬头往公会堂正面上方一看,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招牌,上面的标题内容,看起来似乎跟模型展示会没有任何关联。从那个大招牌上得知,在那古野公会堂里头挑高一到三楼的主要大厅会场,进行着一场似乎是某个宗教团体的演讲会。
为了因应两个同时进行的活动,公会堂的入口被隔成两个,一个是位于中央较大的部分,一个是位于右边较小的一部分。模型展示交换会的入口,就是用绳子围起来较小的右边入口。世津子和萌绘见状,便走向右边的入口,走上阶梯。
踏进建筑物内,她们发现一楼的门廊很昏暗,从高处气窗斜斜射入的朦胧日光,更加衬托出这栋建筑物的古老氛围。铺着瓷砖的地板上,到处布满着浅浅的凹洞,让人产生一种有机的柔软感。她们在尽头处的右手边,看到了侧面覆盖着光滑大理石的阶梯,于是,她们选择搭乘近在眼前的电梯。
“反正一定是那样啦,就是御宅族(注四)的聚会嘛。”等到电梯门关上,只剩她们两个人时,仪同世津子说:“你看,一堆怪人聚在那边念念有词的……开口模型,闭口也模型……真是超级御宅族啊。”
“我父亲也有在做帆船的模型呢。”萌绘露出微笑。
“喔……那是个高尚的兴趣呢。”世津子顾左右而言他,又补充道:“只有帆船模型是例外的。”
电梯的门一开,便看见四楼的前厅里挤满了年轻男性。有的靠坐在墙边,有的是在楼梯间摆摊的社团。光线还是一样从高处朦胧地洒落下来,带来仿佛置身回教清真寺回廊上的气氛。
刚走出电梯的两人,一下子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虽然萌绘平常已经习惯别人的视线,但是看到每个人的双眼紧盯着她们,完全没有移开的意思,还是令人不太舒服。
世津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在萌绘的耳边低声说,你看吧!来宣示她猜测
的没错。
触目所及全部都是年龄十几岁的男孩子,他们共通的特征是刘海遮住眼睛,邋遢的打扮,肩上挂着一个大背包。虽然中学生模样的少年也很多,但一个个都是纤瘦白皙的样子,看起来很早熟。此外,很多人的脸上都挂着深度数的眼镜。
看到她们走过来,人群缓缓地分出一条路。在前厅的中央,礼堂入口的最前方,排放着三张折叠桌,桌前还贴上写着“柜台”二字的纸张。在折叠桌的内侧有个脸上满是胡渣的男人靠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像是要舔书页那么近的距离在看杂志。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一叠好像只有用影印制作,样式十分简单的手册。
“请问你们是主办的单位吗?”仪同世津子隔着桌子向那个男人询问。
“是的。”男人迅速地抬起头,将杂志搁在地上,然后坐直身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要见大御坊先生。”世津子递上自己的名片说:“我跟他约好在这里见面。”
“我想他人应该在里面。”胡渣男朝入口的方向瞧了瞧。身上穿着上下都是布满摩擦痕迹的牛仔布料套装。样子看上去不算老,年纪大概有四十岁左右。
他从敞开的入口往礼堂内一看,里面人声鼎沸的。虽然没办法一眼看到底,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到处都是上面摆着精细作品的桌子。在接近入口的地方,还展示着上头有灯光打下来的战车、吉普车、倾颓的建筑物等透视画(这个名词是世津子后来才知道的)。视线再往里面探察,可以看到一艘约一公尺大小的飞船,漂浮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
目测大约有数百个人聚集在这个礼堂中,而因这些人的体热而膨胀的室内空气,从入口处流窜出来。看到这副景象,世津子认为要进去里面,是很需要体力的,想到这不禁却步。
“可以请他出来一下吗?”世津子将视线移回柜台后的男人身上。
“要找他的话,一定要到会场的最里面喔……”
“谢谢。”世津子道谢后,终于下定决心要进去礼堂。
“啊,请你等一下。”
一转过去,坐在柜台边的胡渣男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世津子走回来问道。
“请付入场费。”
“啊,是吗……”她点点头后叹口气说:“要多少呢?”她边问边往萌绘看。
站在入口附近的萌绘歪着头,脸上露出带着酒窝的微笑。
“这个嘛,既然你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团,也不是国高中生的话……”
“这一点都不好笑。”世津子插嘴道。
“没错,也就是说,你是一般民众入场,入场费是两千元。”胡渣男接着说。
“咦!只要进去,就要两千元?”有点生气的她,压低声音说:“这太坑人了吧。我只是要跟人见面,要找人出来而已啊。你不是说一定要进去才可以找到人?”
“唉呀唉呀,别急嘛,大姊。”
“大姊?等一下,你是在叫谁啊……”
“好啦,事实上,还有现在就加入我们社团这一招啊。”胡渣男尴尬的说:“加入我们社团的女性不但能免缴入会费,而且年费还可以减半为一千五百元,非常地划算喔。”
“是什么社团?”
“喔,我们社团名叫‘地球防卫军·那古野分部’。这只是俗称而已,正式的名称还没有公诸于世。主要活动则是以MS之类的塑胶模型为主。”
“这样啊,只靠一千五百元的会费,就能保卫地球啰?”世津子瞪着胡渣男,故意挖空他。
“嗯,仪同小姐。”萌绘在一旁插话说:“要不要我进去找他出来呢?”她从袋子里拿出钱包。“仪同小姐,你在这里等吧。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对你不是不太好吗?”
看来,萌绘是担心她产后的身体。
“没关系啦。对这种情形,我比你更能免疫呢。”
“那位小姐……”柜台的胡渣男看向萌绘,微微一笑。“怎样?你要不要也加入呢?偷偷告诉你,其实现在我们也有在做跟真人一样大的自创角色扮演服装。等到完成后,那个也特别送给你吧。这是入会的特典……”
“我们不要那种特典,只想进去那里面,可以吗?”世津子说。
此时,突然有两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站在世津子和萌绘前面。
“你们好。”两个人同时说,感觉好像是故意要发出这种怪声的。
世津子轻轻地点了头。她不记得有见过他们。她发现隔壁的萌绘,也是惊讶地张大眼睛。
“非常欢迎两位的大驾光临。”这两人又同时开口。“在下是阿修罗男爵,请多多指教。”
“啊,是的,请多指教……”世津子露出苦笑。“请问有什么事?”
“可以请你当角色扮演摄影会的模特儿吗?”这次只有一个人讲话。讲话的是其中个子比较矮的男人,虽然号称男爵,但声音却很模糊,感觉一点威严也没有。
另一个身高较高的男人,则接在他的后面说:“你只要穿上衣服,让人拍照就可以了,只要一个小时就有十万元。”
“十万元?”世津子将身子挪向前说:“真的?”
“不,我们问的是这个小姐。”个子较矮的男爵用一只手指着西之园萌绘。
“唉呀!你这话意思是我不行啰?”世津子马上说。
“是的,就是如此。因为这是投票决定的。”个子比较高的男爵回答。
“投票?什么时候投票的?是谁在那里办这种投票的?等一下,所谓的角色扮演服,到底是怎样的衣服?怎么只要穿上它就能赚十万元?你们居然带那种东西来这里。是不是泳装啊?”
“不好意思,我拒绝。”萌绘在后面说。
“西之园!”远处传来呼唤声。
仪同世津子转向声音的方向。从前厅的另一边走来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啊!喜多老师!”萌绘向那个男人挥手。
当走来她们两人的身边时,喜多北斗也向一头长发,皮肤晒黑的世津子轻轻点了下头。
他身穿亮绿色的西装,配上脚下的球鞋。世津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俊美的男子。虽然她知道不能这样比较,但跟现场的所有男人一比,这男人的容貌不但特别出众,而且那副笑脸又非常合乎一般的标准。
不知是否又要再次投票决定的阿修罗男爵们,两个人一起退到了前厅的角落。
“你在这里做什么?”喜多看着萌绘,露出他洁白的牙齿。
“你认识喜多老师吗?”萌绘转向世津子问。
“啊,不认识。”世津子用力摇头。“帮我介绍一下吧。”
“这位是仪同世津子小姐。”萌绘向喜多介绍完世津子后,又再次转向世津子。“这位是N大的喜多副教授,也是犀川老师的好友。”
“喔喔,这样啊……”世津子这时才恍然大悟般地用力点了点头。“初次见面,我是仪同世津子。”她拿出平常少用的端庄声音慎重地向喜多行礼问候。“谢谢您平日对家兄创平的关照。关于您的传言,我听说过很多次了。今后请您多多指教。”
“咦?你是创平的妹妹?”喜多圆睁双眼。“骗人的吧?”
世津子只是双眼直视着喜多,收起下颚挤出最灿烂的笑容。
“啊,抱歉……也请你多多指教。”喜多闭上嘴低头致歉。“不过,没想到是真的。嘿……让我吓了一跳……我跟创平……不,跟犀川已经有二十年的交情了,却完全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真是败给他了。”
“因为我哥的人际关系本来就是众散亲离的。”世津子再次微笑地说。
“喔喔,是啊。众散亲离啊……”喜多扬起一边的眉毛。“这是你自己的说法吗?”
“不,是我哥的。”
“我想也是。”喜多颇有同感地点头。“的确很像那家伙的作风。”
“我想,他大概是为了能随时割舍掉人际关系,所以事先以单元化的方式来区隔他和每个人吧。”世津子用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语气解释,仿佛自己似乎正在将一辈子的优雅端庄全部一股脑的展现出来。
“原来如此,呵,我刚刚才跟犀川见过面呢。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哈哈,真是的,好一个令我震惊的家族秘密。对了,要不要一起喝个茶?”
“耶!这不是小萌吗?”听到背后传来的惊呼声,世津子不由得回过头去。
“啊,是安朋哥呀,你好。”萌绘朝那里走去,世津子马上跟了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打扮就某种意味而言,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男人。
“咦?”喜多大声地说:“大御坊,你认识西之园小姐吗?”
“咦?您就是……大御坊先生吗?”世津子也很惊讶。因为这个人跟她所想像完全不一样。“嗯……我是……”
“等一下……”拍世津子肩膀的,是柜台的胡渣男。“总之……你是要怎样?”
“咦?”世津子皱起眉头反问他。
“你还要入场吗?”
“喔喔……不用了
。因为我已经见到大御坊先生了。”世津子一边平复自己的情绪一边耐心地回答。
“那先别管这个……”胡渣男又咧嘴微笑。“要不要参加地球防卫军看看?我觉得你绝对比那个女孩还适合。”胡渣男手指向萌绘的方向示意。
“我吗?”世津子眨眨眼。“适合什么?”
胡渣男用一只手抚摸下巴后回答。“当然是当战士啰。”
3
西之园萌绘和仪同世津子,以及喜多北斗和大御坊安朋四个人,以背向电梯的方式穿过前厅,沿着楼梯旁边位在展示交换会主要会场西侧的通道走了好一会儿。午后的灿烂阳光从成排的窗子外照射进来,使通道显得额外明亮。而在粗壮的柱子与柱子之间,设置着木制的长椅。年轻男人们坐在长椅上面,天南地北聊的起劲。很多人在椅子上摆着几个塑胶模型盒或怪兽玩具之类的东西,脚边也放着因装满东西而鼓胀的纸袋。
在通道尽头的墙壁上,有扇贴着“工作人员准备室”的高大木门。大御坊打开它走了进去。往里面一看,房间几近正方形,光线明亮,因为这房间是这栋建筑物中突出的一角的原因,入口以外的三面墙都有窗子。
“我们在这边谈好了。”大御坊一边示意他们三人进房一边说:“虽然很想喝杯咖啡,不过现在地下室的咖啡厅一定都客满了吧。”
室内本来有五个男女,不过在萌绘他们进去时恰巧和要出去的四个人擦身而过。四人中有三个男性,一个女性。那个女性纤细白皙,一双眼睛特别大,有未来世界的科技人类或是外星人的感觉。虽说她脸蛋本身就美丽得令人印象深刻,但她的打扮倒是比脸更富有个性。
整身银中带紫的金属色服装,头盔般的硬质帽子,短衬衫和下摆比衬衫更短的背心,长及手肘的手套,下半身则是短裤和及膝的长靴,不管哪一样,都泛着一层类似铝箔的光泽。衣服的质料虽然看起来像金属,却具有柔软的质地。此景不禁让萌绘联想成是在月亮的基地中,地下自助餐厅的女服务生制服。只是,从那把挂在女性腰间的西洋剑来判断,应该是女服务生制服的机率也是微乎其微。再说,看起来这么碍手碍脚的衣服,也实在无法得到实穿的价值。至于这套服装究竟是以侍卫兵作为参考,还是凭空想像出来的,以及是为了因应何种状况,才需要露出手、肚子和大腿等问题,萌绘是怎么样都不知道答案……不,应该说她事实上知道,只是不想去理解罢了。
宛如假人模特儿的女性,在三个男人的簇拥下,走到通道上去了。通道上的少年们一阵骚动,连忙拿起照相机猛拍她时的景象,让还没关上门的萌绘都看得一清二楚。
萌绘站在门口,目送那群人走远后,叹了口气。
“刚才那件十万元的打工,一定就是穿这个啦。难道不是吗?”世津子在萌绘耳边低声说:“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我也可以穿嘛。十万元耶。”
大御坊安朋拿着DV,镜头对着世津子和萌绘。这是大小可一手掌握却机能齐全的最新机型。萌绘察觉到镜头时,他将DV放下,微笑地眨眨眼。
“把那里的门先关上吧。”听到大御坊这么说,世津子就把那扇大门关上了。
“刚才那个人是谁?”萌绘问。
“那是模特儿。”大御坊回答说:“这里和同人志贩售会不一样,热衷角色扮演的人们不太会来,所以如果是要有水准的装扮者,就一定得由主办单位来准备才行。”
虽然萌绘并不了解要穿上这样的服装,什么样的模特儿才能算是“有水准”,但她并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在准备室更里面的地方有一座屏风。萌绘心想,这应该就是刚才的模特儿更衣的地方吧。除了一组沙发以外,只有几张简易的折叠桌和椅子。房间内还留着一个眼镜男,正在墙壁边堆积的纸箱之间摆设三脚架。虽然他看似年轻,不过应该不是学生才对。充满知识分子特有气质的他,感觉跟犀川副教授很像。这是萌绘对他的第一印象。
“寺林。”大御坊对那个男人说:“我可能要借用这里一段时间,有杂志来采访我。”
“嗯嗯,请尽量用,我不会介意的。”被称作寺林的男人,转向大御坊后回答,“对了,那里的罐装咖啡也请拿去喝吧。因为是刚买回来的,应该还是温的。”
说完,寺林抱着沉重的照相机和三脚架出去了。现在房里只剩下四个人。大御坊在南侧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仪同世津子则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从包包里拿出照相机和录音机放在桌上。
萌绘拿罐装咖啡给他们两人后,就走向房间另一边抽着烟的喜多北斗副教授。他正从北面的窗户往外眺望着。
“喜多老师,好久不见了。”萌绘小声地说。
喜多往大御坊和世津子那边瞥了一眼后,凑近萌绘的脸旁低声说。“那家伙,真的是你的表哥?”
“是啊。”萌绘点点头,露出微笑。
“还有……那位小姐竟然是创平的妹妹。”喜多压低嗓门说完后,就像是在做眼睛运动般转了转眼珠子。
“那又怎样?”萌绘也将音量降到另外两人听不到的程度。
“如果是相反的话,我还比较相信。”喜多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并皱紧眉头。“换做那家伙是创平的表哥,而她是你的姊姊,这样才能符合一般常理的范围啊。”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实在太反常了,所以我就是不爽,有一股火气冒上来。”喜多眯起一只眼睛,好像被自己香烟的烟熏到了的样子。“她还是单身吗?”
“仪同小姐吗?”
“喔喔这样啊……她姓仪同啊。”
“嗯,”萌绘点点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真亏创平能瞒了我二十年呀,佩服佩服……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如果他是怕让我知道我会追求他妹妹的话,看来他的心胸也是挺狭窄的嘛。”
“等一下,我也不知道安朋哥和老师你们是同学啊。再说,犀川老师连对我,也始终都没提过仪同小姐的事。”
“好吧,算了。”
“嗯,我觉得这样也好。”
“该不会是同父异母吧?毕竟完全不像不是吗?”
“是吗?我倒觉得挺像的。”
“好吧,算了。”喜多又嘟哝着同样的台词,很苦闷似地吐出烟来。“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去好好问问创平这小子。他真的是太过分了。”
在放着沙发组的准备室一角,仪同世津子开始她的访问,大御坊则以双手在胸前交叉,整个人靠在沙发上的姿势回答问题。他们的话题似乎并非在模型上,而是关于大御坊他的作家生活。
“喜多老师的兴趣也是模型吗?”
“算吧。”
“你从来都没提过这件事呢。”
“是吗?”
“犀川老师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喜多老师的兴趣。”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喜多在附近桌上的铝制烟灰缸中把烟捻熄。“这是我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兴趣,所以不太会跟别人讲,毕竟也没有这个必要。以我的立场来说,我尤其不会跟女孩子提起这个。”
“为什么?”
“因为会吃醋啊。”喜多轻轻地坐在桌子上。“这是我从年轻时的经验中所学到的。”
“咦?是怎样的经验呢?”萌绘噗哧一声笑着问:“难道有嫉妒老师你的模型兴趣的情人吗?”
“我希望你别再继续追问下去。”喜多用装傻的表情挥挥手。“再讲下去就太写实了,不适合你听。”
萌绘微笑地耸耸肩。“我听不太懂。”
“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诱惑你的原因吗?西之园小姐。”
“诱惑……吗?”觉得很可笑的萌绘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我完全不知道。”
“好吧,算了。”喜多又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抱歉,刚才我越位了。”
“越位?”
“就是超过对方防守线的意思。”
“我的防守线?”
“嗯。”
“听不懂。”萌绘摇摇头。
“你真的是个好孩子。”喜多微笑地用打火机点起香烟。“西之园,我只有一个忠告。如果你想跟创平交往顺利的话,就绝对不要让你的防守线后退。还有,你的后卫线也不能退后太多,因为那样会招致反效果。”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喜多老师。”
“有一天你会懂的。”
喜多说完便往沙发那边走去。萌绘稍微思考了一下,却还是想不透喜多话中的含意。于是放弃了继续思考,也走向他们三人那里。
“大御坊老师您模型的兴趣,跟您的创作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仪同世津子提出问题。
“没什么关联。”大御坊很直率地回答,“不过,真要说的话,在创作出某样东西这一点,抱持的态度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管是文章或是模型,都有所谓的原型,也就是创作者想要追求的最原始的典型的存在。我们就是以遵循
那个最原始典型的形式,进而产生出范本。如果以这个意义来解释,写在文章里的一切,其实全都可说是范本。嗯,两者的确是一样的。虽然模型也分有很多种,但基本上可大致分成两类。一种是正确模仿原型,以求缩小与原型差异的比例达到精确,还有一种就是脱离原始形貌,追求原创风格。前者被称为‘缩小的原型’,后者就是名副其实的‘自由创作’。如果以著作来说,应该就像是‘非虚构’和‘虚构’的差别吧。虽然在模型创造中,也许会随着模型领域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基本上来说,一开始还是以自由创作比较简单好上手。不过,想要在这领域更上一层楼,却是非常困难的。至于‘缩小的原型’,虽然需要很缜密的观察,但如果真有心要做,只要时间和耐性,不管是谁都可以做出具有一定水准的成品。直到创造者超越过某一个界线,不单单只是模仿原型,而会进一步加入个人的意志。这应该会被称为‘变形’吧,这样的作品就会表现出作者的想象力。换言之,想象会追求真实,一如真实会找出想象。懂吗?是啊,如果就这种意义上来看,模型果然跟作家是相同的吧。不过……说是这么说,并不代表身为一个作家的话,真的有从创作模型中学到有关作家的东西。”
“为何您会想要制作范本,就是去进行模仿的欲望呢?”仪同问。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的占有欲作祟。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漂亮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我就想把它放在自己身边。不过,当它们本身是买不到,已经消失,或是正在消失的东西时,我会想把它保留下来。虽然我这想法,也许跟别人拍照绘画的动机相同,不过,毕竟模型还是立体的,我必须在制作的过程中,看见本来看不到的东西。正因为必须彻底执行这点,制作便要花很多时间,包含着模型……不……应该可以讲这点说是所有创作的理由吧。所以,讲到这里,已经稍微偏离了创作当初的动机,变得不一样了。以占有欲为中心的动机,毕竟还是跟制作那种感觉是不同的。因为,当模型一旦完成后,我就有如大梦初醒,已经觉得厌烦了。这个想法很矛盾吧?完成的作品竟然不能满足我。就算是端详着成品,也只是用来回味制作过程中的种种感触,就某种意味而言,在完成的作品中,原来也只剩下回味这种功能罢了。只有在制作的过程中,才能让人真正找到拥有的感觉。怎样?你能了解吗?”
“我是了解,不过还是拜托您能再针对制作必须执行的那点作更具体的陈述。”
“这样啊……如果用简单的话来还原的话,这是一种爱的行为。”大御坊拿出香烟点上,然后朝喜多和萌绘瞥了一眼。“工作的时候就跟做爱一样,完成之后,哪还能剩下些什么?小婴儿?还有其他的吗?总之,就只有小婴儿吧?不过,这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吧?行吗?这个譬喻会不会太过露骨啦?”
“不会。”世津子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您刚才这番话,我认为很切中要点。您在写小说时,也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吗?”
“当然啰。”大御坊点头。“不管是对完成的作品,还是对已经出版的书,我不但完全没兴趣,也不想去知道别人有怎样的评价。在我心中,只要它们能自由成长,在社会上一展宏图,我就很满足了。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对孩子一样。简单来说,我所追求的,是创作的行为,而非创作出来的东西。啊,创作的创,就是创平的创嘛。”
“原来如此。那要用您现在这句话来作标题吗?”仪同边记着笔记边说。
“咦?哪句话?”
“就是‘我所追求的,是创作的行为,而非创作出来的东西’这句。”
“那句不行啦……不觉得很老套吗?”大御坊摇头。“如果是拿来给笨读者看的话,这样应该刚好吧?唉呀,我现在这句话不能写上去喔。”
“原来如此。”仪同手中的自动铅笔轻靠在唇上,面有难色地说:“那么您让读者读的,不就是像排泄物一样的东西吗?”
“嗯嗯。”大御坊轻描淡写地回答,“你满清楚的嘛。真不愧是创平的妹妹。”
“那样一来……实在有点……该怎么说呢……未免太……”
“是啊……这个问题就有点危险了,还是别太深入比较好。如果像模型一样,完全只是个人化的兴趣,这样讲到还无妨,可是像小说是属于有对象的商业作品。商业中自有一套不知该说是妥协机制,还是服务精神的规则,总之,就是有某种人为的东西夹杂其中,跟自己的感性相反的机能,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去。由于这基本上算是娱乐事业,所以会有这样的机制也是无可厚非。为了不让它看起来像排泄物,所以必须要下工夫修饰门面,结果就意味了会有更肮脏的东西混进去……啊,不行,这段还是不能用。该怎么办?这一段剪掉好了。”
萌绘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御坊安朋说这么多话。他所著作的小说并非萌绘喜爱的悬疑小说,尽是普通的纯爱小说,可是萌绘都有拜读过。
喜多坐在沙发附近的桌子上,默默地听着朋友说话,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墙壁上挂的古董圆形时钟的时刻,此时已过了四点。
4
在那之后,喜多马上就一个人回去了。在礼堂举办的模型展示交换会,虽然在五点就宣告结束,不过几乎要塞爆走道的人潮却是迟迟不肯散场。仪同世津子顺利地完成采访大御坊安朋的任务,并且用单眼相机替他拍了几张照片。拍完大御坊安朋,世津子只拿了照相机就离开了房间,看起来像是要去拍几张会场的照片。萌绘本来想问她到底是付了两千元入场,还是缴一千五百元加入地球防卫军,不过后来还是忘了。
原本,西之园萌绘跟母亲方面的亲戚见面机会本来就少,尤其在父母双亡后,就更少来往了。现在,她终于能跟好久不见的表哥坐在准备室的沙发上好好聊聊。萌绘小时候所认识的大御坊安朋,是个温柔的青年,以前她每次跟母亲去大御坊家时,安朋就常常陪她玩。以萌绘对他的综合评价来看,他在亲戚之中,算是头脑特别聪明的人。
“才一段时间不见,样子就成熟不少了呢,小萌。”大御坊一边抽着细长的香烟一边说:“你是在犀川的研究室吗?”
“嗯,因为犀川是父亲的门生。”
“原来如此……你难不成有恋父情结?”
“我吗?才没有呢。”萌绘摇头。
“是吗?”大御坊露出微笑。
“是的。”
“啰嗦的姑姑还在吧?”大御坊像是要回忆似地抬头仰望。“她叫……”
“你是指睦子姑姑吗?她现在一样还是很啰嗦。”
“她一定有帮你做媒吧。”
“算吧……虽然没有每天啦。”
“我家排行最大的大姐也是这样。能达到她们那种境界,真可以称得上是一门哲学了。已经超过兴趣的领域吧。该说是超兴趣吗?这比工作还要叫我感到棘手呢。”
安朋的姊姊大御坊香织,也是个正在向自己究竟能在地球上成就几对佳偶的难题进行挑战的女人。
“最近弟弟们都变成牺牲品了。”安朋还有两个年纪和他差满多的弟弟,两人都比萌绘要大个几岁。
“啊,对了,讲到香织姊……她以前曾有一次透过我向喜多老师做媒呢。”
“哦……”大御坊抬起头,面露喜色地说:“那个相亲是谁拒绝的?”
“是喜多老师,但是请你要保密哦。”
“什么嘛,真无聊。”大御坊嘟起嘴。
这时门被打开,仪同世津子回到房间里。她将照相机塞回袋子里。
“真是非常感谢您,大御坊先生。”她向坐在沙发上的大御坊低头行礼。“我先告辞了。大概下周末时,我就会寄校正稿给您,到时能否请您帮我看一看呢?”
“喔喔,当然好啊。”大御坊点头。“你也辛苦了,仪同小姐,下次我们利用工作以外的机会好好聊聊吧。”
“好的,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那,仪同小姐,我送你到车站去。”萌绘站了起来。“小宝宝还在等你呢,要早点回去才行喔。”
“不用麻烦了,不好意思,我已经叫计程车了。”仪同拿起袋子说:“西之园小姐,今天真是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
萌绘一直陪仪同世津子走到公会堂的一楼。在正面玄关看着她坐上计程车后,又再次搭电梯回到四楼。模型展示交换会已经结束。前厅中央的柜台附近有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善后。喇叭里传出呼吁参加者赶快回去的广播声,前厅的人潮却似乎没有想移动的意思。萌绘穿梭于人群之中,在通道上一直前进,再次进入位于通道深处的准备室。
她想跟大御坊安朋打声招呼后,自己再回去。
在准备室里,有几个像是工作人员的男子,正忙得不可开交,整个气氛也为之一变。刚才担任科学小说的角色扮演的美女模特儿回来了,正躲在房屋角落的屏风后面。大御坊正和一个眼镜男谈话。当看到萌绘时,大御坊和那个男人一瞬间就不太自然地沉默下来。那个人就是刚刚拿着照相机和三脚架出去,跟犀
川气质相似,名为寺林的男子。
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萌绘有数秒之久,让萌绘觉得很奇怪。
“安朋哥,我要先离开了。”萌绘跟她的表哥说。
“啊,小萌呀,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再等我一下吗?”
被这样一问,她也不好回去了。无可奈何之下,她走到相反侧的窗边,眺望着窗外。她所站的位置是北侧,正下面就是停着她车子的停车场。有很多人抱着行李,往新干线的方向走着。从这个高度,连高架桥上的月台也可以看的很清楚。
大御坊和眼镜男寺林还在讲着悄悄话。好几个人抱着纸箱匆匆忙忙地进出房间。
过一会儿后,那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来。身穿毛衣和迷你裙的她,走到萌绘身边,坐在椅子上,开始穿起鞋子。
“你也是工作人员?”当她穿上一只鞋时,看着萌绘问这个问题。当时,他们并没有靠的很近,大概距离两公尺又五十公分左右,所以萌绘起先并不认为是在问她。不过,她眼神直盯着萌绘瞧,询问萌绘的态度很明显。
“不,我不是。”萌绘摇头。
“有没有烟?”那女孩用独特的语调说。听在萌绘耳里,令萌绘不禁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了,这跟机器人的发声方式很像。
“没有。”萌绘又摇了一次头。
正在工作的一个男人,听到她的话后,便从口袋里掏出烟向她们走近。
“啊,那个不行。”她瞥了那烟盒一眼后说:“我去找别的牌子的。”
因为不太想跟她牵扯上关系,萌绘压抑了自己对她产生的想法感受,转向西侧的窗边,假装在眺望窗外的风景。
后来,那女性在两三次的对谈后,穿好鞋子,披上长外套,走出了房间。有几个男人跟在她后面也飞奔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大御坊和寺林,以及萌绘三人。大御坊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窗边的萌绘。
“小萌呀,我……有点事想拜托你帮忙。”大御坊小声地说。
“车子吧?好啦,你要去哪里我都送你。”萌绘微笑以对。
“不,不是这个,是不一样的事。”大御坊安朋像有难言之隐般,话在这里就打住了。
“那是什么事?”
“我以前就没拜托过小萌任何一件事,对吧?”
“嗯,是啊……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安朋哥,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明天可以给我一小时吗?”
“明天……吗?可以啊,因为是星期天嘛……”萌绘一边思考着这究竟是在说什么,一边回答。
“反正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都会买给你的。”
“我又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萌绘苦笑着,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请问是什么事?”
大御坊往屏风所在的方向看,萌绘也跟着转向那边,接着立刻又看向大御坊。
“不会吧……难道是那个吗?”
“是啊……”大御坊在嘴前双手合十后点点头……这可不是要开动的动作。
“真伤脑筋。”萌绘摇头。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不过,我只能拜托你。明天绝对不能没有展场的模特儿,因为电视台和报社都会来采访。”
“那会让我更头痛的。对了,刚才那女孩到底怎么了?”
“她生气了。”大御坊避重就轻地回答,撇了撇嘴角。
“为什么?”
“这个嘛……”大御坊夸张地张开双臂,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情我哪会了解。”
“安朋哥,抱歉。我对那种事完全不行,请容我拒绝。”
“才不会不行呢,如果是小萌的话,我保证一定非常适合。我一定会让电视台和报社不知道你是谁,好啦……只要那个时候戴面具就行啦。啊,这点子不错呢,就戴着面具上场吧,绝对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
“等一下,我指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拜托拜托啦。”大御坊几乎要碰到她了。“这问题攸关我们的美学意识,是非常重要的事。用其他的人代替就没办法这么有效果了。是的,你是被选中的女性。如果我是女的,我就会很高兴地接受。”
“就算不是女的也可以接受吧?为什么男的就不行呢?我倒认为安朋哥如果做那种打扮,一定很不错。”
“那样不行啦。这可是娱乐事业喔。”
“不好意思,我也想拜托你。”本来坐在沙发上的寺林,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抱歉这么慢才报上名字,我姓寺林。”他虽然报上名字,但因为之前大御坊有叫过他,所以这萌绘早就知道了。“我是人物模型相关社团的成员,在这次展示会里担任工作人员。”
“我拒绝。”萌绘马上回答。
“这个……”看起来很懦弱的寺林微微低下头,面红耳赤。
“寺林,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先出去一下吗?”大御坊用温和的口吻说:“我来说服她就可以了。”
“我才不会被说服呢。”萌绘双手在胸前交叉。
寺林走出房间后,大御坊用动作示意萌绘,请她一起在沙发上坐下。她也不喜欢逃避,只好无可奈何地顺着他。
“安朋哥,不管你怎么说都没用的。我绝对不要穿那种衣服。”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萌绘坐直身子。“因为很不好意思。”
“为什么会不好意思?”
“就是会不好意思啊。”萌绘交叠双腿。“不好意思还要有理由吗?”
“当然需要啰。”大御坊一脸从容,微微地抬起下巴。“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就感到羞耻的。羞耻这种情绪,是因应社会而生,非常高等复杂,而且只有人类才有的情绪。唉,你到底是因为谁感到不好意思?还有,为什么不能做不好意思的事呢?为什么一定得避开呢?能不能请你为我好好说明一下?如果我能够理解小萌所采取的态度的话,一定也会放弃说服你的。”
“那没有理由。”
“但是,没有理由就去做可是很野蛮的喔。”
“没办法,我就是被灌输对穿那种服装应该感到羞耻的观念。毕竟我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嘛。”
“这样的话,那你可以籍着这次的机会,摆脱这种没有意义的束缚,没有理由的幻想,如何?这可以让你得到解放喔。你也许能得到以往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呢。不,我想一定是可以的。”
“我不想得到解放。”
“唉呀,你竟然会说出这么胆小的话。到底有什么把你给绑住了?只有在安稳的保护之下,你才能保有自我吗?你在依赖什么?害怕什么?得到解放时,难道会破坏些什么吗?”
“我……才没有害怕,才不是这样。我只是不相信穿上那种不知廉耻的衣服,就会得到解放而已。”
“你试看看就知道了。”
“等一下,你故意转移焦点。”
“没有,我们正在问题的核心。总之,能够得到某种解放的确是事实。你看,我自己就尝试过了,是有证据的。你明明就没有试过,为什么可以说得出这种结论呢?”
萌绘感觉情况不妙。如果是其他男人就算了,可是大御坊安朋也许就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个彻底实践“从束缚中解放”的人。
“嗯嗯,我认为安朋哥是很棒,不过,我也有我的生活方式。”
“不行,你这句话才是偏离主题。”安朋微笑以对。“没有人说要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啊。勉强拜托你在短短的一小时内做一件只有你能胜任的工作的人是我们。你如果要用跟整个人生有密切关系之类的理由拒绝的话,我会一直反驳你的。好啦……我们彼此冷静地谈谈吧……”
“嗯嗯……”萌绘叹口气说:“再争论这个也没有结果的。”
“是啊,就是这样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嘛。也只有一个小时啊。好不好?”
在此之后,争论又延续了三十分钟。萌绘渐渐地变得沉默,只剩大御坊还重复地丢出一个接着一个的大道理。等到萌绘发觉一开始跟他争论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已为时已晚。萌绘彻底惨败,因为体力方面根本赢不过大御坊安朋。她只好答应了。当她顶着昏沉的头脑,在阴暗的停车场内坐上冷冰冰的座椅时,心里充满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无力感。
这次让她上了一课,就是学到了大御坊安朋的舌灿莲花和工于心计。的确有铭记于心的价值,也许某天她也能派上用场。当想到这里时,萌绘觉得有些可笑起来。
仔细想想,萌绘居然为自己如此顽强的抗拒,感到不可思议。也许,和大御坊安朋的这番争论,已经让她得到所谓的解放了。
喜多副教授明天不会来。会场也应该不会有认识的人。就算真的有,只要戴上面具就看不出来了。但是电视台的拍摄她一定要拒绝,公开播放毕竟很危险……这层顾虑很自然的浮现脑海,不过萌绘并无法明确地指出到底是什么在危险,又为何会危险。
她缓缓地开动车子。道路两旁一字排开的橘色街灯美得跟奇迹一样,让她不由得放慢车子的速度。
5
下午六点,大御坊安朋在位于那古野公会堂南方约五分钟步程的餐厅“鼬”用餐,同桌的包含大御坊自己共有四人。跟他同桌的人,依照年龄的顺序是长谷川、筒见、远藤三人,他们每个都是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只有大御坊一人显得极为年轻。只要是主办展示交换会MODELERSSWAPMEET的社团成员的话,没有一个不认识这三位男士的,因为这三人都是全国知名的资深模型师。
筒见丰彦是大御坊所属的铁路模型社的社长,同时也是M工业大学的教授。事实上,他就是今天在摄影会上惹出麻烦的模特儿筒见明日香的父亲。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到会场,大御坊也没有特别跟他提起明日香担任模特儿一事。因此,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今天发生的事情。
拜托筒见明日香担任模特儿的是大御坊安朋,同时也是很多模型迷热切的盼望。大御坊跟明日香的哥哥筒见纪世都都是熟识的程度。身为人物模型界首席模型师的纪世都,也是赫赫有名的顶尖人物。
“这种东西似乎不太常有。”筒见丰彦轻轻抚摸着往后梳的白发说:“再说,最近有点无法理解它的发展方向为何。”
“嗯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年长的长谷川贞生点头。他头发几乎没了,瘪了瘪厚唇。长谷川是制作实心模型者的第一人,总是用木头作飞机这点充分展现他专业的执着。“筒见老弟指的是人偶模型吧?人偶模型到底能不能说是模型的一种,毕竟还是有很多疑问存在。因为人偶模型的成品大部分都没有设计图,材料也不是使用木头。”
“材料是新的,做法也是新的。现在是连家用电脑操控‘扩孔钻’都已经出现的时代啊。”雕刻制作者的远藤彰说。他花白的头发,口边留了短胡子,是三个人之中看起来格调最高雅的。远藤是私人医院的院长,也是以铁路模型为主的模型师,他和筒见丰彦以及大御坊安朋是同一个社团的。只不过他的专业是使用黄铜做金属制品,以前都是致力于精巧的铁路拟真模型制作上,可是直到最近,他也开始往铁路模型之外的领域发展。
“现在强调做法简单的简易模型组(easykit)的人与日俱增,就像电动工具一般普及了。这现象还真是不可思议啊。”筒见说:“我以前还一直以为模型会因为被其他娱乐活动排挤而从市场衰退下来呢。”
“的确是在衰退啊。”长谷川说。
“不,我认为这市场将会是个被集中在少数精英型模型迷身上的时代。”大御坊边喝咖啡边说:“这也意味着我们即将可以跟欧美并驾齐驱了,是吧?”
“好啦,差不多该到我家去坐坐了吧。”筒见丰彦从口袋中掏出怀表边看边说:“很久没聚一聚了,我也有好多东西想给你们看看。等我一下,我先去打个电话。”他起身离开了座位。
筒见家就在他所任教的M大附近。距离这间餐厅也不远。大御坊曾去筒见家拜访过一次。那时筒见丰彦很自豪的作品——铁道模型中的观赏用造景。虽然还有一部分没完成,不过由于打造的很精巧用心,令大御坊安朋产生很浓厚的兴趣。
筒见打完电话回来后,四个人就走出了餐厅。
“我要先去公会堂一下。”大御坊对其他三人说:“我想他们应该还在收拾,而我还要为明天做详细的事前确认。”
“你知道到我家的路吗?”筒见教授问。
“大概吧。到时如果真的迷路了,我再打电话过去。”
“那我就先告辞了。”长谷川说。
他应该是对铁路模型没兴趣吧。筒见露出遗憾的表情。毕竟是他邀请长谷川贞生参加这次的聚会,因为长谷川专长的领域和他们不太一样。
长谷川举起一只手道别后,就朝跟筒见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现在时间才过下午六点不久,太阳却已经完全下山。在喷水池附近众多情侣的侧目下,大御坊穿过鹤舞公园中央,横切过铺着草皮的广场,朝公会堂前进。
正门的门已经关上,只有公会堂最右边位于警卫室旁的那扇门是打开的。透过玻璃窗往灯火通明的警卫室里瞧,可以看见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老人在喝茶,他们完全没察觉到大御坊的存在。本来大御坊想出声提醒他们,但又怕麻烦,决定就这样继续保持沉默地通过,走入黑暗的前厅。电梯门还是开着的,他踏进明亮的电梯箱,按下四楼的按钮。
四楼的前厅也很暗,暗到必须拿手电筒才行的地步。只有通道上发出的最小限度亮光的照明灯。这个微弱的灯光,沿着通道一直延伸到前厅。于是大御坊穿越过前厅,顺着西侧笔直的通道前进,直走到尽头的准备室前,他完全感受不到有任何人存在的气息。
当打开高大的木门要往室内探头进入的时候,刺眼的光让他迟疑了一下。
房间内的两个男人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是留长发的高个子青年,筒见纪世都。他就是刚才跟大御坊一同吃饭的筒见教授的长子,也是模特儿筒见明日香的哥哥。
“啊,筒见,我才跟你爸吃完饭过来。”大御坊对他说:“等下我还要到你家去打扰。”
“听说我妹妹给你添麻烦了。”筒见纪世都说。虽然因为逆光而看不清楚,但这个青年表情是几乎没变。
“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御坊耸耸肩。“我已经找到替代的人了,不要紧的。”
“真是不好意思。”说归说,纪世都并没有点头。
另一个人,是个大御坊不太熟,矮个子蓄胡渣,四十几岁的男人,姓武藏川。他是今天下午坐在会场入口柜台的人,和寺林是同属一个人物模型社的伙伴。大御坊对那个武藏川点头致意。
“寺林回去了吗?”大御坊问。
“要找他的话,应该是在对面的准备室里工作吧。”武藏川回答。
“工作?”
“嗯,寺林在搬运时把作品弄坏了,现在正在进行修复。所以我想他大概还在吧。”
大御坊关上门,回到通道上。在建筑物的东北角,也有同样大小的准备室。虽然与纪世都所在的准备室,在直线距离上是非常相近,但因为建筑设计让人无法横越礼堂,所以必须先回到通道,横越位于建筑物南方的前厅,再走过位于礼堂东侧;另一条笔直的通道才行。而这条路线刚好形成一个凹字形。
打开东侧通道尽头的门,这间准备室的家具陈设也几乎和西侧的一模一样。他在房内右边角落的桌旁发现寺林高司的身影。他正一个人弯着背在工作。
“啊,大御坊先生。”寺林朝他这里看来。
“你在做什么呀?就算有什么地方坏了,也犯不着在这种地方修嘛……”大御坊走近他。
寺林一只手握着两只面相笔,而对着桌上的女性人偶模型。这是今天下午明日香所扮的角色,也是明天西之园萌绘要扮演的女战士模型。大御坊并不清楚这人物是寺林自创的,还是某部卡通或游戏的角色,毕竟他对人偶模型领域还是一知半解的程度。
“如果灯光能再亮点就好了。”寺林抬头看向天花板,很神经质地叹了口气。“这种如果不马上修,总会觉得很不甘心,而且这个明天大概会上电视吧。”
“还要弄很久吗?”
“不,马上就好了。”
“做的真好耶。全是雕刻出来的吗?”大御坊将脸凑近模型说。
“当然是啰。”寺林点头。
“有买家吗?”
“没。”寺林放下笔,点起香烟。“这是非卖品。”
“大概值个四十万吧?”大御坊改变角度观察模型。“嗯,应该可以更高。八十万如何?”
“我想要做更大的。”寺林微笑说:“可是角色很难做。”
这时门打开了,胡渣男武藏川探头进来。
“寺林,我们要回去啰。我们已经锁上另一边的房间了,可以吗?”
“可以。”寺林点头。
“钥匙我拿了。”武藏川说:“我明天会第一个到。”
筒见纪世都苍白的脸庞,出现在和他身高差不多的武藏川后方。
“我等下要去筒见你家,就一起走吧。”大御坊对纪世都说。
“我……等下刚好有事,不会回家。”筒见纪世都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嘛……”大御坊呼出一口气。
武藏川和筒见两人关上门后,大御坊跟寺林针对明天的流程作再三的确认。
“那么,我也要先回去啰。寺林,拜托你查看电器和灯光。香烟也要记得熄掉喔。”
“嗯,我会小心的。”寺林再次拿起笔,摇一摇涂料的小瓶子。“还剩一点就完成了。”
“警卫来的话,一定会说这里都是油漆的臭味,到时被责备我可不管喔。”
寺林露出苦笑。
大御坊举起一只手道别后,走近门口。
“啊,大御坊先生。”
“嗯?”他停下脚步。
“请问她……大御坊先生的表妹……”寺林面红耳赤地说,动作僵硬地推了推眼镜。
“喔喔,你是说小萌?”
“她是叫什么名字
?也是姓大御坊吗?”
“不,是西之园。她叫西之园萌绘。”
“哦……”
“怎么了?”
“不,没什么……”寺林低头看自己的作品。
“跟寺林你心中的形象不合吗?”
大御坊之所以这么问,是基于西之园萌绘要扮演的角色是他创造的想法。
“不,才没这回事。”
大御坊默默地回以微笑。但寺林并没有看着他,只是手拿着笔,注视着眼前的模型。
“那先走啰。”
大御坊走出房间。他走过阴暗的通道,搭电梯到一楼。走出前厅时,他往仍然亮着的警卫室看了一眼,那些老警卫仍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不禁令他怀疑他们有没有尽到身为警卫的责任。
踏上公会堂门外的阶梯,他就着夜灯的亮光看了手表,时间是七点二十分。
接着,大御坊往鹤舞公园的方向缓缓走去。当他绕过广场上的喷水池时,有一个走在另一边的女子引起他的注意。她朝着跟大御坊相反的方向,往公会堂以及车站所在的区域走去,是穿着长外套和长直筒裙的筒见明日香。大御坊停下脚步,眼光跟随着快步离去的她有好一段时间。
6
两小时后。
很多红色光线在M工业大学工学系研究大楼前回转着,以水泥墙为银幕,映射出如彗星般四处飞绕的跃动式运动行径过程。爱知县警局搜查一课的刑警鹈饲大介和近藤健赶到现场时已是晚上九点半,距离报案时间又过了三十分钟。
这栋研究大楼是东西向建筑,中廊左右两侧都是一整排到底的起居室。不管是一楼中央前厅的出入口或是建筑物东西侧的逃生用楼梯出口,都没有上锁;因为没有警卫,所以即使是半夜也能自由进出。虽然校门口有两个警卫,但除了正门外,M工业大学还有三个入口,也没有安排警卫留守。命案现场是在研究大楼三楼西边的一间向北的房间里,那是一间由起居室改建而成的实验室。现在时间还没到晚上十点,应该还有很多人在校园逗留,停车场内也有不少的车子。
研究大楼三楼那个方角,总共有六个房间是属于河嶋副教授的研究室。因为是星期六的关系,所以在案发当时,除了命案现场,其他五个房间都没人使用。因为这五个房间正好将发生命案的实验室围住,所以就算在同一层楼有其他同学,也不会接近此区。更不会有人察觉到这里任何可疑的声音。此外,也没有传出有人目击到任何可疑人物的消息。
发现死者的是河嶋副教授本人。晚上九点,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实验室斜对面南侧的房间)。当时他想进入实验室关掉电源,却发现实验室被锁住了,于是河嶋副教授使用保管在自己办公室书桌里的备份钥匙来打开实验室。
死者是被分发在河嶋研究室的研究生上仓裕子,年方二十五。就读硕士班二年级。她本来预定要在明年四月继续念博士班的。根据河嶋副教授的说法,晚上八点时,在上仓裕子的实验室和她打过照面。她当时表明是在等一个名为寺林高司的研究生(寺林高司是在职进修的研究生,年龄三十三岁)。寺林高司目前尚未回到他所居住的公寓,正仍无法取得联络。
实验室格局是一比二的长方形,有两个门通往走廊。两个门之间,排着水龙头、流理台、冰箱、餐具柜、电子微波炉,墙上还装着电话。靠近走廊那面墙角摆着置物箱和不锈钢柜,柜子上堆着空纸箱。实验室中央有个大实验台,是这里最主要的实验设备,而天花板上用来换气的大型抽风机口是启动的。另外在房间两边也排着桌子,桌上放着大小不一的测量装置和实验用品的小架子。窗边的低矮不锈钢柜里资料夹塞得满满的,这间实验室里的东西已经将任何缝隙都塞满了。
上仓裕子是仰卧在实验室东侧,也就是从走廊往内看是右手边的门进去约三公尺处的地板上。她身着棉质运动上衣、长裙、运动鞋,还有实验用的白袍。她的外套和皮包就放在实验室的另一边,陈尸处对面墙角的置物柜里。
目前看来并不像是为财行凶的。真正死因现在尚未查明,死者颈部残留很醒目的勒痕。旁边有一把椅子倒下,地上有散落的碎片,可能是从桌上摔落的烟灰缸和白色的瓷器。不过从房间其他地方完全没有异状这点,可想而知当凶手进来时,死者并不认为他是可疑人物。最后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这个实验室两边的门都被锁上了。
首先,通往走廊的其中一扇门是可以从外面锁上的类型,而这扇门和被害者陈尸地点位于相反的方向。从走廊上的角度,是位于左手边的门。另外一扇门,是只能从室内锁上的类型,就是将门把的横杆往旁边放倒后就能锁上的那种旧式门锁。只要是在门打开的情况下把横杆倒下并上锁,门便关不起来了。左手边那扇门是电子锁,没办法轻易复制备份钥匙。河嶋副教授表示,钥匙全部有三把。其中一把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河嶋副教授就是用这一把打开实验室的;一把是放在倒在室内的上仓裕子白袍胸前的口袋里;至于剩下来的第三把,河嶋说是学生都可以拿的。在紧急联络过所有学生后,可以确定钥匙就是在唯一联络不上的研究生寺林高司手上,有三个学生都记得他借钥匙的事。
另一方面,位于三楼的实验室,朝北的窗户全是不锈钢制的旧式窗户,所采用的窗锁是半圆形旋转式的。每个窗子都因为生锈而变得非常难开。窗外也没有可以供人站立的突出物,而研究大楼总共有五层楼,所以从屋顶下来也有一段距离。在建筑物附近,也没有高大的树木。这样的环境,凶手要从窗子出入是不可行的推测,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搜查员还是搜查了研究大楼北侧的地面。
第一发现者河嶋副教授供称,他在发现上仓裕子的尸体后,便立刻使用实验室内的电话报警。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实验室的入口附近。那时在同一层楼的几个研究生,也有出来到走廊上。所以,可以确定在警方赶到之前,现场是保存良好的。换言之,如果河嶋副教授所提供的证词是可以信任的,那么凶手先躲在室内再趁门打开时逃走的假设,可能性几乎是零。
正因为是这种状况,所以非得赶快找到被认为拿着第三把钥匙的寺林高司,并加以质询不可。但是当警方到达寺林的公寓时,他却还没有回家。
实验室里没有残留任何可疑物品。上仓裕子放在置物柜的皮包里,放着印有日期是今晚七点十分的发票。此外,发票上显示的两个新优格还放在冰箱里,至于便当已经被吃光,放在墙边的桌上。河嶋副教授证实最后一次看到上仓裕子时,这个便当也放在同样的位置上,只不过当时包装还没打开。鹈饲心想,死者在刚吃完便当还来不及收拾时,就被凶手从后面偷袭的可能性很高。
当鹈饲想到要喘口气时,手表显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鹈饲前辈,要不要打电话给西之园小姐?”近藤一边在走廊上放烟蒂的容器边缘敲着香烟,一边问鹈饲。
“为什么?”鹈饲问。他也拿出香烟点上。
遗体搬出去后,整个实验室变成鉴识课的大作业场。到这时,他们两人才有抽根烟的空档时间。
“你看,那不就是个密室吗?”似乎觉得很有趣的近藤,声音像小孩子一样高昂不说,就连脸也是圆滚滚的娃娃脸。
“这马上就能搞定了。”鹈饲摇晃着壮硕的身躯说:“剩下来的钥匙还有一把,而拿着那把钥匙的家伙目前又下落不明。条件都已经齐全了,接下来只有找到那个人,就能一口气结案了。”
“不过那把老师的钥匙,也是可以用的啊。”近藤往旁边转了一下头说。
“河嶋副教授吗?”鹈饲斜眼瞪着这个后辈,将烟吐出来。“怎么会?他的房间可是也上了锁喔,照理应该不能用吧?”
“河嶋副教授的办公室有几把钥匙?难道也有三把吗?”
此时传来了电话声。
“这个嘛……等下再去确认吧。”鹈饲把刚点燃的香烟熄掉。“反正不管是怎样,这绝不会是西之园小姐有兴趣的案子。”
从门敞开着的实验室里,鉴识课的竹田探出头来。
“鹈饲先生,来一下。”竹田招手说:“是电话喔。”
“谁打来的?”
“好像是被害者的朋友。”
“男的?”
“不,是女的。”
鹈饲进入室内。装在墙上的电话的听筒,是由双手戴白手套的竹田交给他的。鹈饲手上没戴手套,刚刚抽烟时脱下来了。
“啊,糟糕!这样可以吗?”
“可以,已经结束了。”竹田点头回答。
“喂。”鹈饲对着听筒说。
“您好。”很纤细的女性声音。
“请问你是?”
“我是井上。请问……上仓小姐呢?”
“我是爱知县警局的人。”鹈饲缓缓地说:“你是上仓裕子的朋友吗?”
“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发生点事情……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和住址吗?”
鹈饲拿
出笔记本,把这个女子所说的一五一十地全记了下来。
“你为何打电话来呢?”
“请问……上仓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很遗憾,她已经去世了。”
“咦?”
“我很遗憾……”
“怎么可能……”
“嗯,我不能说的太详细。现在我们正在调查。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井上小姐,你知道上仓小姐人在这里吗?”
“啊,不是……嗯……因为……上仓她……一直都没来……”女子的声音有点变小。也许是因为正在哭的关系,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都没来?上仓小姐跟你约好要去找你吗?”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时候约的?”
“嗯……在前一通电话里……”
“那是几点打的电话?”
“这个嘛……嗯……我想应该是……九点前吧。”
“上仓小姐是在哪里打电话的?”
“就在那里,在大学实验室里。”
“我知道了。对了,井上小姐,我们可以派警察去府上打扰吗?”
“咦?现在马上来吗?”
“是的,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办案。”鹈饲慎重地说:“就在这附近吗?”
“嗯嗯,就在附近没错。”
“爱知县警局一个名叫近藤的警察会去接你。非常抱歉,可以劳烦你跑一趟吗?只要大概一个小时就好了。”
“好……”
“那么,待会见……非常感谢你的协助。”鹈饲将话筒挂回墙上。“近藤!”
“是的!”近藤刑警从走廊探头进来。
“马上把她带来。”鹈饲将笔记本的某一页摊开。近藤连忙将写在上面的姓名和地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本上。
近藤带着另一名年轻警官,快步奔下楼梯走了。目送走他们后,鹈饲敲了下河嶋副教授的房门,独自走进室内。
“有找到寺林同学吗?”河嶋副教授看到鹈饲便立刻问。他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身体面向着电脑,应该是原本正在使用的缘故。
“不,还没有,都联络不上。”鹈饲摇头。现在寺林高司的公寓,已有三名员警在站岗监视着。
“公会堂那里呢?”
“那里我们也联络并搜查过了,不过似乎没有人在。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展示会,听说很早就结束了。”
当从河嶋副教授那里听说,模型的展示会在那古野公会堂举办,而寺林就是那个活动的工作人员后,鹈饲马上就打电话去,并顺便叫两位警官亲自跑到公会堂去查。公会堂其实距离M工业大学相当近。当时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那两位警官二十分钟后就回来了。据他们的说法,他们当时虽然有到公会堂四楼去查看,但所有的门不但都已锁上,也完全感觉不到有任何人的气息。而当他们向一楼的警卫询问时,警卫表示所有的人都回去了。至于公会堂的停车场里,也找不到类似寺林所驾驶的车种。鹈饲将这些细节,都告诉了河嶋。
“那里的停车场才不会有车呢。”河嶋副教授苦笑说:“那里停车场要钱吧?如果真要停车的话,应该是停在公会堂附近车站旁的下路或是大学里面才对。只要走一下路就好了,而且这些地方都是可以免费停车的。”
“这栋研究大楼附近,也找不到寺林先生的车。”鹈饲摇头。
“公寓附近也没有吗?”
“嗯……”
“这就奇怪了。”
“请问,上仓裕子小姐和寺林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河嶋又露出苦笑。“虽说是学生,不过这两个都算是成熟的大人了。尤其是寺林,只比我小三岁呢。”
“两个男女晚上单独做实验……这种事常有吗?”
“哼。”河嶋从鼻子呼出气来。“听好了,刑警先生。只要是两个人,都是男的,都是女的,和一男一女的组合都有可能啊。而在这三种组合中,又属一男一女的机率是最高的,不是吗?”
“上仓小姐和寺林先生感情好吗?”
“应该是没有很差就对了,毕竟我并没有仔细观察过。再说,我和那两人的感情也算不错啊。”
本来低头在记事本上作着笔记的鹈饲,此刻抬起眼睛,注视着河嶋。“老师,你结婚了吗?”
“有太太,还有两个孩子。”河嶋立刻回答,“刑警先生,请问一下,这件事应该不是意外吧?”
“这的确不是意外。”鹈饲摇头。“是他杀。犯案的是人,不是神。”
后来,他问了河嶋当时的行踪,并允诺只拿来当参考用。上仓裕子遇害的时间几乎可以断定是在八点半到九点间。如果能向刚刚打电话来的被害者朋友井上雅美问个更清楚的话,时间范围有可能会再缩小。
河嶋副教授的住家距离大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他说自己本来已经开到了家门口前,但因为想起有东西忘了拿,才马上又折回学校来,往返途中并没有去其他地方。
另外,河嶋副教授办公室的钥匙,确定全部也有三把。他供称,一把是挂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钥匙圈上,一把是为了出借而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还有一把是由二楼的系所办公室保管。因此,要是河嶋以外的人要拿实验室的钥匙而进入河嶋的办公室的话,除了用保管在二楼系办的钥匙以外,就别无他法了。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先要有二楼系办的钥匙才行。虽然这方法听来有些蠢,不过为了慎重起见,鹈饲还是把这件事也写在记事本上。
鹈饲在对河嶋说“你可以回家”后,就回到走廊上。从警局传来上仓裕子的父母已经要来认尸的消息。上仓裕子是三重县人,好像在上大学之前都是通车上学的。现在,她则是一个人住在距离学校约十分钟步程的公寓里,现在也有搜查员赶到她的公寓了。鹈饲目前的希望,在明天早上的紧急会议之前想办法找到寺林。
上司三浦警长如同鸟类一般锐利的眼睛,已在他脑海中闪过了。
多亏河嶋副教授忘记拿东西,才能偶然发现刚发生不久的命案。这样的时间点一般来说,对进行搜查的警方可是不能放过的绝佳机会。今晚必须要将所有的可能性一一过滤才行。想到这里,鹈饲不禁自问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地方遗漏了,因为他可不想再被三浦上司责骂。
在跟鉴识课的竹田谈话的时候,近藤带着井上雅美回来了。是位瘦小的女性,白色的羽毛夹克在她的身上显得特别宽大。井上跟被害者上仓裕子一样是二十五岁,在银行工作。她和上仓裕子是高中的同学。
井上雅美用手帕掩住嘴,表情不安地低着头,视线也游移不定。
在实验室隔壁的房间里,有个很像会议室的一角。鹈饲请她在椅子上坐下后,便开始侦讯。
“你有来过这栋建筑物吗?”
“不,没来过。”
“你能回想起接到她电话的正确时间吗?”
“是八点半左右,中间讲了约十五分钟,那时我在看电视……”
“你们谈些什么?”
“实情是怎样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她有提到同学跟她约好却爽约的事。因为时间空下来,所以她打电话给我,说要来我家找我。听到我说没什么吃的时候,还说要买东西来……因此我就在等她……”
“上仓小姐当时有生气吗?”
“不,并没有特别生气……”
“她要到你家做什么?”
“嗯,要来找我喝酒……”
“你们常这样吗?”
“嗯,一个月会有两三次这样的聚会。”井上雅美仍然用手帕捂着她的嘴。
“但是,你打电话来这里时,已经超过十一点了。你等到这种时候,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我原本也觉得很奇怪。一开始,我以为她去买酒,可能想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买比较少见的酒,或是先到别的地方办完事情后再来……但是,她始终不见人影,时间又很晚了……所以我就想可能是跟她约好的人后来赶到了,现在正在做实验,所以就……”
“所以怎样?”
“十一点过后,我有先打电话到她的公寓,可是人不在,我心想她人可能还在学校,就打电话过来看看。”
“你每次找她都是打电话到实验室吗?”
“是的……因为上仓她总是待在实验室里。”
“那么,你在跟她讲电话时,除了上仓小姐外,实验室有其他人在吗?”
“不,她自己说只有她一个人的。”
“最后,她有出现急着挂电话之类的可疑举动吗?”
“完全没有。”井上摇头。
“你知道上仓小姐有跟某个男性交往吗?”
“不知道。”
“但是应该有吧?”
“我想应该是有……她不太会跟我提到这方面的事……”
“你有听过寺林这个人吗?”
“不,完全没有。”
“那河嶋这个人呢?”
“没听过。”
“难道没有任
何印象吗?当你听到她遇害时,有没有想起些什么呢?”
“不,我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7
时间已过了午夜,现在是星期天凌晨。除鹈饲以外,现场还有二十个以上的警方相关人士。不过在这个时候,并没有任何人预测到这次的杀人案会是那么复杂又不可思议。
从大学实验室这个场所的性质来看,不太可能是一时起意的杀人。现场只有留下一点点抵抗的痕迹。而当时在同一层楼的人,也没听到什么巨大的声响。也应该不是强盗杀人案。既然推定犯案时有使用钥匙,上锁的目的便是要延迟被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也代表凶手制造了宽裕的时间逃走。不过这点由谁来看,都是一目了然又显而易见的事情。
司法解剖预定是在星期日上午举行,不过当资深的河原田法医一看到遗体,就如平常一样习惯性地抓抓凌乱的白发,很肯定地说“这是被勒死的”。凶手并没有用绳子之类的道具,而是徒手,有可能还带着薄手套,从前方勒住被害者纤细的脖子。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明显的伤痕。
很有可能是熟人所为的命案。身高有一百六十五公分的上仓裕子并非属于较小的女性。从这种情形来判断,凶手是熟识的男性的可能性很高。
命案现场的实验室,依照惯例被鉴识课彻底调查过了。当然,最近的案子所取出的绝大部分物品,都运送到警局本部的科学搜查研究室的实验室里接受检查。因此,搜查员大都跟着物品一同回去了,凌晨两点的实验室只剩下三个人。剩下的七八个人,依序从研究大楼的走廊、逃生用楼梯、到建筑物北侧的后院,逐渐扩大搜索范围。
鹈饲跟近藤一起在凌晨三点时返回爱知县警局。鹈饲正烦恼要不要先回家一趟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还待在现场工作的鉴识课竹田所打来的电话。后来回想起来,那通电话是第一个让他们察觉到这件案子不单纯的警讯。
应该是鹈饲一直都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的关系。当他放下话筒时,在旁边喝着茶的近藤不禁发问。
“怎么了?寺林那家伙回来了吗?”
“不,不是。”鹈饲摇头。“是找到血迹了。”
“在哪?”
“那个实验室里。”
“血迹吗?咦……有那种东西吗?”
“听说是在洗手台。两个门之间不是有水管吗?是那里产生反应的。他们好像一直调查到下水道的水管呢。”
“竹田先生真是认真啊。”近藤打趣地说。
“连那是人在洗手台流血,还是有人洗手上的血,竹田先生都已经确定了。”鹈饲边点烟边说明。
“那是谁的血?凶手自己的?”
“应该是吧。被害者自己并没有流血。”
“会不会是流鼻血之类的啊?”
“是有那种可能性。”鹈饲大大地呼出一口烟后点头说:“或许那血迹跟案子完全没关系也说不定。不管是哪种情形,等天亮之后,再到现场附近搜查一遍吧。”
“早点把凶手找到,工作就可以轻松了。”
鹈饲不发一语地坐在折叠椅上。那把椅子拿来给壮硕的鹈饲坐似乎显得过于脆弱。每当他稍微动一下身体,椅子就会发出哀嚎般的倾轧音。
“怎么了?居然会沉思,真不像是前辈会做的事呢。”
“你很吵耶……”
“好啦好啦。”
“凶手是受伤,还是流鼻血呢?总之,就当作他有在洗手台洗过血就是了。”鹈饲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
“就当作……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这个?”近藤高声地问。
“我是在假设。算了,总而言之,就这样假设好了。凶手在实验室里讲身上的血洗掉,而且为了不让尸体马上被发现,还把门上锁。也就是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凶手就可以讲时间拖延到早上了。”
“嗯。”
“这个,算是很冷静的行动吧?”鹈饲严肃地瞪着近藤。
“是啊。”近藤用像在强忍笑意的表情点点头。“如果换做是一般人的话,就算是洒得满地是血,也会尽早离开现场。而且逃的时候,应该没有那种闲工夫把门上锁。这样不但会发出声音,也不能保证不会在走廊上碰到别人。”
“是这样没错。既然凶手把门上锁,可以想见他大概是以冷静的姿态走出去的。能够这么冷静又善于心计的凶手……却没有回家,也联络不上,处于行踪不明的状态。”
“你是指寺林高司吧?”
“如果我是寺林的话,绝对会回到自己的公寓,乖乖地待在家里。”
“会不会是去哪里喝酒了?毕竟是星期六嘛。”
“不,那家伙听说是滴酒不沾的。”鹈饲将一条腿放到桌上,稍稍露出微笑。“这是河嶋副教授告诉我的。”
“那,有可能去唱歌吧?”
“他好像是个完全不会去那种地方的男人。”
“那么,是因为女人啰。”
“算吧,或许就是这样。”鹈饲微微点个头。“我也不能断定他没有。”
“前辈,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啊?”近藤忍不住发出按耐不住的语气。“今天晚上你精神倒是很振奋嘛。”
“笨蛋。”鹈饲低声咕哝。“你稍微认真点想一想。听好了,如果凶手是寺林的话……在那种情况下,他应该知道锁门这件事是对自己很不利的吧?因为大家都知道钥匙就在他手上。”
“不可能那么冷静吧?搞不好他突然认为里面太快被人发现了不好,不是吗?他一定是一时慌张就自乱阵脚了。”
“但是他还在洗手台把血迹清洗干净喔。你刚才不是还说这是很冷静的行为吗?”
“唔……”近藤瘪着嘴巴咕哝一声,看向天花板。“说的也是……”
“你怎么前后不一?”
“到底是怎样?你意思是说寺林不是凶手吗?”
“我不知道。”鹈饲摇头。事实上,接下来的部分也让他一头雾水,他总算感觉到案情有些不对劲的状况了。
“就到此为止吧。是谁的血也还不知道,而且河原田先生的完整验尸结果要到明天才出炉不是吗?等听完全部的检查结果后,再来揣测也不迟。我们等情报齐全一点,再来慢慢想吧。到时候可能连寺林都找到了。这样事情或许就能简单解决了。”
事实上,在几小时后,寺林高司就被人发现了。是在距离上仓裕子遇害的M工业大学命案现场将近数百公尺的地方。而且,是跟更不得了的另一具尸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