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京搭上新干线坐了两个半小时后,里华在县政府的车站下车,马上有一种「回到自己地盘」的感觉。从这里再乘坐七十分钟的特快电车来到金原市后,可说是完全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高中毕业之前,金原市是假日才会来游玩的大都市,但看习惯东京那成群的高楼大厦后,金原市也就变成了相当友善的城市。这里的圆环设有喷水池或艺术品、长椅等设备,但在东京,这样的车站已不多见。
转搭电车前往鲸崎车站之前,里华有一个约会。里华在位于车站大楼五楼的书店一边看杂志,一边等人。她拿起了当地杂志《Windy Street》来阅读。
里华到东京读大学到现在才不过一年八个月而已,杂志最前面的蛋糕店特辑都已经是一些陌生的店家。
「里华。」
芽依从后方轻轻拍打里华的肩膀。
「你这个东京人,比暑假时看到的样子更时髦了嘛。」
虽然芽依这么说,但她自己也穿着蓝色和紫色小碎花的束腰上衣,搭配颜色亮丽的紫色毛线裤,外面披着宽松的浅灰色针织外套。
平常在东京的学生宿舍时,里华总是一身运动服打扮和学姊们打闹。比起里华,就读当地人气短期大学的芽依,或许对时尚还比较敏锐。里华穿着简约风格的针织毛衣搭配牛仔裤以及黑色夹克,这身服装让她不禁有点后悔。里华心想,「虽不算是凯旋归国,但回来老家时,或许要更重视装扮比较好。」
不,没关系的。这次是有事情才回来,根本没有必要打扮;里华这么告诉自己。
两人就这么进到车站大楼里的咖啡店,一直聊着高中同学的近况。因为有八成的同学留在当地,所以芽依的话题比较多。不过,对于到东京的几个同学,里华也能够详细说明近况。高中毕业之前明明不太会意识到老家所在的县市,但去到东京后,大家很快就组成「同乡会」,并热闹地聚集在一起。即使没见过面,只要是来自相同县市的人,就会心生一种能够信赖对方的感觉,如果是同样来自鲸崎的人就更不用说了,那简直就像盟友一般。
不过,今天互换情报之间,并没有出现雪成的话题。与其说是刻意避开话题,其实是两人都不知道雪成的近况。因为雪成去了遥远的关西地区。
交换过近况后,芽依开口询问:
「你念的大学也会放秋假吗?啊!你去年秋天没有回来喔?」
里华急忙挥挥手说:
「没有、没有。我们大学才不可能放秋假呢,哪有这种好事。不过,现在正好是校庆期间,从十月三十日开始为期一个星期。筹备期间和正式校庆之间会放假。」
「真的吗?这么忙的时期你还跑回来,没关系吗?社团呢?」
「嗯,我退出了。」
「是喔……」
「因为刚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想说回老家一趟好了。」
「嗯,我没有忘记喔。你后天生日吧!你时间OK的话,那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对不起喔,我那天就要回东京。明天晚上家里又要帮我庆祝……」
「是喔。也对啦。那明天傍晚呢?我已经买好礼物要给你。」
「咦?真的吗?」
「是啊,我生日时你不是也有送我吗?谢谢你。」
「芽依学姊!请告诉我满二十岁的感想!」
看见里华低下头说道,芽依笑得东倒西歪,烫成鬈发的光滑长发也随之大幅度波动。
「别闹了啦,还叫我学姊哩。我们生日才差一个月而已耶。不说这个了,你们家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喔,到现在还会大家一起庆祝生日。你还特地从东京回来。」
里华拿叉子叉起蓝莓塔上面的蓝莓送进嘴里后,摇摇头说:
「不是这样子的啦。我爸妈也没多欢迎我回来,还说什么反正寒假还会回来,要我不要这么常回家。我是说真的。」
「是吗?」
「只是……我想要再见她一面。在满二十岁以前,再见魔法师一面。」
「咦?」
「明天我要把握最后一天,去一趟ㄏㄨㄟˊ 一ˋ当铺。过了二十岁以后就不能再去了。」
「呃……」
芽依偏着头好一会儿,一直看着挂在墙上的图画,然后看向里华说:
「我忘记ㄏㄨㄟˊ 一ˋ当铺是什么了。」
「咦?就是那个啊,山崖下的小房子。」
「山崖下的房子……呃……你是说像秘密基地的地方?」
芽依不是在装傻想要对里华吐槽,明显看得出来她很认真在回想。芽依稍微耸起肩膀的举动能够证明她是真的想不起来。芽依的模样仿佛在说她觉得很过意不去,对于里华一副理所当然地说出来的名字,她却完全想不起来。里华急忙补救似地说:
「没事。呃……对了,就是参加文艺社时有过的小点子。」
「有过这样的点子吗?」
芽依仍努力地想要回想起来。
「抱歉,我去上一下厕所。」
里华按捺不住地离开了座位。走出咖啡店后,里华往左手边走去,好让自己能够暂时离开芽依的视野。百元店前面有一家三百元店,厕所就在三百元店的最里面。不过,里华没有走进去,而是在厕所前面的长椅坐了下来。
里华早就知道满二十岁后,不能再去……当铺。她也知道典当的回忆将无法赎回。但是,里华完全忘了关于当铺的回忆本身也会全部消失……
芽依和里华在放学后一起去拜访当铺、一起喝松鼠泡的花草茶;这一切的回忆都已经从芽依的记忆里消失不见了。
手机震动了起来。是芽依打来的。
「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里华察觉到自己离开太久,而急忙站起来。
里华曾经对芽依说:「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但芽依也不记得那一瞬间了。这么一想,尽管心里明白必须赶快回去咖啡店,里华却觉得脚步如此沉重。
*
*
*
石阶弯向右方后,阶梯的高低差会变大,再弯向左方时,会有三根竖起的竹子用来取代扶手……就算闭着眼睛,应该也能够走下石阶。一鼓作气地跳下最后三阶后,里华回过头看。红叶和黄叶从上方飘落下来。不过,有别于街上看到的行道树,这里的树叶不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掉落到地面。数不尽的树叶如成群的蝴蝶般,在岩石上方、在海浪上方轻飘飘地不停飞舞。
里华在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招牌前面停下脚步,直直注视着招牌。尽管知道拍不到招牌,里华还是有股冲动,想要用手机把它拍下来。
里华察觉到蕾丝窗帘后方有动静而看向窗户,发现松鼠从窗帘后方跑开。松鼠是跑去煮开水了,因为要招待里华享受最后的下午茶时光。
进到屋里,魔法师正准备在壁炉里点火。魔法师身穿以白色蕾丝镶边、天鹅绒材质的长礼服,外面套着淡粉红色百合花图样的围裙。绑在头上的头巾同样是粉红色。
木柴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燃烧着。桌上的大盘子上盛着松饼和司康。
「咦?有客人要来吗?」
里华询问后,魔法师回过头说:
「是啊。」
「谁要来?」
「你。」
听到魔法师这么说,里华不禁觉得不能像平常那样在屋子里到处走动,而轻轻地把包包放在凳子上。
「可是,我没有事先说今天要来啊。」
「是啊。你都到东京去念大学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不过,我还是准备了点心。」
说不定在过去,魔法师也曾经像这样等待过某些人,并且内心期待着某人会在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来见她。会不会每次等到天色都暗了,还是没有人前来?到最后,魔法师在夜晚和松鼠吃着没派上用场的司康;这般景象浮现在里华眼前。
里华若有所思时,魔法师往走廊走去。洗了手后,魔法师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走回来说:
「交到新男朋友了吗?」
「我一来就问这么劲爆的问题啊?」
里华微微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哪有那么简单,说交就交。」
「人类不是如果没有其他人陪伴在身边,就会很寂寞的生物吗?」
魔法师一边说道,一边帮里华把松饼分到小盘子上。
「有蜂蜜、枫糖还有果酱,看你想吃什么。」
「我要枫糖。」
「好,请享用。」
里华咬了一口松软而且还热呼呼的松饼。
「人类可以分成两种,一种人可以忍受独处,另一种人不行。我大概是属于可以忍受的那一型。不过,不知道这样是好或坏就是了。」
说罢,里华一边苦笑,一边再咬了一口松饼。糖浆的甜度正好缓和了里华不小心说出口的苦涩话语。因为糖浆而得到力量后,里华试着继续说:
「我愈想愈搞不懂。」
「怎么了?」
「雪成在分手时说的那些话,我想了好几遍。」
「雪成说
了什么?」
「他说,如果人一生中会遇到唯一的真正对象,并且和对方结婚的话,在那之前交往的人都是一种练习。」
「是喔。」
「我是雪成的练习对象,雪成也是我的练习对象。」
继续说下去之前,里华先喝一口花草茶润润喉。今天是香茅和洋甘菊的综合花草茶。
「如果是这样,那要如何知道谁是真正的对象?遇到对方的瞬间,会有感觉吗?会知道这个人绝对是我的真正对象吗?」
与其说是说给魔法师听,里华有一半已经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算真的有『这个人可能是我的真命天子!』的感觉,还是会吵架或交往得不顺利,或是出现很多很多状况吧?搞不好还要忍受远距离恋爱呢。这么一来,会不会像我和雪成交往时那样,早晚会有分手的一天?『这个人是我的真命天子,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分手』;会有这样的预感吗?」
「一定会知道的。」
魔法师微笑说道。如同长礼服的天鹅绒材质般,魔法师的微笑也像天鹅绒般柔顺。
「怎么会知道?」
「就算分开四年都没见过一次面,只要感觉没有改变,那个人就是你的真命天子。」
「四年。」
里华利用手机的笔记本功能写下笔记。写归写,搞不好明天二十岁一到,连这个笔记内容也会消失不见。
「为什么是四年?」
「你想想喔,不是有很多谚语都和三有关吗?像是『如隔三秋』、『入木三分』之类的。」
「确实是很多没错……所以呢?」
「三这个数字是一个很大的区隔。所以啊,超过三变成四以后,就会稳定下来。一定没问题的。」
「什么跟什么嘛!」
里华动作夸张地往后仰,倒在沙发椅背上。
「亏我还这么认真地听你回答,真是的!你这样根本就是在玩文字游戏嘛。跟你说喔,每个国家的谚语都不一样。虽然日本有很多跟三有关的谚语,但其他国家应该不同。这部分你要怎么解释呢?」
「不知道。因为我是日本的魔法师。」
魔法师轻笑一声,并眨了眨眼。
「真是的。亏我想得那么认真,真像个笨蛋。」
为了找人出气,里华试图抓住不知何时跑进屋子里来的小白猫,但小白猫像具有弹性又滑溜的QQ糖一样弓起背,从里华手中滑了出去。小白猫就这样动作轻盈地跳上坐在摇椅上的魔法师膝盖。
「刚刚的就算是在开玩笑吧。」
听到魔法师的话语后,里华刻意让顶在膝盖上的手臂滑了一下。
「开玩笑?我还写了笔记耶!好失望喔。」
「事实上应该更单纯吧。」
「咦?」
「我是说寻找真命天子的方法。」
「更单纯是什么意思?」
「不会变成回忆的对象,就是真命天子。」
「不会变成回忆?」
「不会变成『我曾经喜欢过他』的对象。不会让你怀念过去那段日子真美好的对象。不论经过多少年,还是很喜欢对方。能够一直保持进行式的对象,就是真正重要的人。」
「原来如此……」
里华站起来往窗边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唯独今天没看见蜗牛。里华原本想在这最后一天,摸摸蜗牛的壳跟它们道别的。
「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够遇到这样的对象。」
「是啊。」
里华自身也从未有过的想法忽然脱口而出:
「要是魔法师是男生就好了。这么一来,我——」
「咦?」
魔法师露出傻眼的表情,原本翘着二郎腿的双脚也松懈地解开来。缩成一团在睡觉的猫咪滑落到地上,一副仿佛在说「太过分了!」的表情,往房间角落逃去。
里华慌张地挥动双手说:
「没、没有啦。我的意思不是说不满意你是个女生。」
魔法师站起来,然后转过身子走出房间。
「糟糕……我惹她生气了吗?」
里华对着小白猫说话,但小白猫依旧一脸愤慨的表情,似乎不愿意听里华说话。
里华心想,「是不是要追进去里面的房间比较好?」五分钟、十分钟过了,魔法师还是没有走出来。如果是在平常,或许可以抱着「没关系啦」的心态,就这么回家去。但是,这次没有明天。里华不能够就这样和魔法师告别。
「喂……」
里华对着走廊呼唤魔法师。忽然间——
「什么事?」
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里华吃惊地往后退。
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来,一名男子走了出来。男子的身高差不多有一百九十公分高,眼珠是蓝色的,鼻子直挺挺地向上延伸。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男子的下巴很宽,而且十分方正。男子身穿燕尾服,搭配亮晶晶的黑色皮鞋。头发像绿色混上灰色的颜色,而且分边分得很整齐。
「呃……你该不会是……」
里华低着头抬高视线,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问道。
「魔法师?」
「是啊。」
那声音听起来不像男高音,感觉比较接近男中音。魔法师抬头挺胸地走过来。
「魔法师心目中的男人是长这个样子啊?」
里华一边看着插在胸口口袋里的暗红色玫瑰花,一边花了好大工夫才忍住笑意。
「很奇怪吗?」
「是不会奇怪啦,只是……你刚刚说自己是日本的魔法师,但这样子完全像个外国人吧。」
如果硬要举例,有时候看电视转播世界杯足球赛时,会看到德国的后卫就是这种长相。不过,头发绝对不可能是这种颜色。
「因为你说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所以人家——不对,所以我就变成想像中的男生给你看。」
「谢、谢谢。可是,你可不可以变回来?如果你一辈子都这个模样,来当铺的小朋友们应该会很疑惑。」
「你放心。魔法师可以变成任何模样呢。」
不知不觉中,魔法师说话时的语气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听到粗犷的声音说「任何模样呢」,里华不禁觉得更加好笑。不过,这样的欢乐时光也只剩下今天而已。
里华紧紧地握住了魔法师的手,感受那关节突出的手指,以及血管隆起的手背。
「怎么了?」
里华没有回答,而是把脸贴在魔法师宽大的胸膛上。因为魔法师的个子太高,所以正确来说,应该算是贴在腹部上方。
「怎么了啊?」
魔法师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轻声说道,一边把双手绕到里华背后。
「我不希望再也不能见到你。」
或许正因为魔法师换了模样,里华才能够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是六年来直到刚刚都还看到的熟悉模样,里华一定会害臊得不敢主动握紧魔法师的手。
「为什么过了二十岁就不能见面?」
「还有什么为什么……」
刚刚明明还一直控制不住笑意,现在却是控制不住泪水。看到里华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魔法师她——不对,这个高大男子会觉得有趣吗?还是会觉得无聊?
里华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然而,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忘记带手帕。
「请用。」
男魔法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里华。这么快就变身完成,竟然连手帕这种小道具都准备好了。那是一条白底红黑条纹的手帕。里华故意把鼻涕擦在手帕上。
「到了明天,我记忆里所有和ㄏㄨㄟˊ 一ˋ当铺有关的回忆,真的都会消失不见吗?」
「是啊。」
「这样不会太过分吗?某种涵义上,这根本是偷窃的行为,不是吗?」
「咦……?」
里华保持把脸贴在魔法师胸膛上的姿势提出抗议。
「本来就是啊,我到最后没有典当过半个回忆耶。我在这里和你见面或聊天,都是我自己的回忆耶。你不应该拿走我这些回忆吧?」
魔法师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回答。里华猜想魔法师可能生气了。
「你回答啊,我说错了吗?」
里华反而先做出了生气的反应。
「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抗议……」
男魔法师用手指来回搓着长下巴,陷入了沉思。
「大家上了高中后,大部分都不会再来这里。然后,到了二十岁时,甚至都忘了自己曾经典当过回忆。所以,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有关当铺的记忆完全消失而感到不满。」
「反正我就是一个很不干脆的女生。」
里华闹别扭说道。
「不过,我一开始会这么决定,还是有原因的。大人会因为立场不同而改变想法,不是吗?我相信有的大人也会认为拿钱交易回忆很要不得,要是他们觉得应该把这种当铺弄垮,而冲到山崖下来,我会很难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其中说不定也会有大人来要求我借钱给他。所以,我才会定下『过了二十岁就忘记当铺』的规定。这么一来,就不会受到打扰
,我也就能够永远收集有趣的回忆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我——」
「如果允许一次例外,就会没完没了。」
「你别说这种官员会说的话好不好?」
「是很像官员会说的话。」
小白猫穿过两人身旁,爬上阶梯往阁楼走去。
「我们也上去吧。」
说罢,男魔法师一副快要被卡住的模样爬上了狭窄的阶梯。里华也跟在他后头。
从阁楼走出阳台后,黄叶和红叶依旧如成群的蝴蝶般到处飘动。不过,里华没有让这幅景象分散注意力,努力寻找着反击的线索。
「魔法师,你该不会……」
「什么?」
「你该不会一直在说谎吧?」
「咦?」
「你说只知道有趣和无聊的感觉,其实是骗人的吧?」
「咦?」
「你是魔法师耶,不可能没有人类拥有的情感。喜欢、讨厌、开心、寂寞,这些情感其实你都有。」
「没那回事——」
「两年半前,你因为遥斗妈妈的事情很烦恼。那也是因为你喜欢遥斗,因为你不想伤害遥斗。」
「那是因为——」
「你自己以前不是说过吗?你说:『我是敏感的怪物。」」
「我才没有这样说过呢——」
一个高达一百八十五公分左右的大男人不停挥着手。
「你说过。」
「我没这么说过。我是说:『我是集结敏感于一身的生物。』」
「是吗?」
「是啊。」
被形容是敏感的怪物似乎让男魔法师很不高兴,他生气地转过身注视着大海。海鸥在眼前盘旋而去。看见海鸥背上载着三只蜗牛,里华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蜗牛们在做飞行游览。原来不是只有打扫窗户,它们也有玩乐的时间!六年来不知道来了当铺多少次,里华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
不过,不能老是被分散注意力。重要的事情才说到一半而已!
「不管是怪物还是生物都可以。总之,我想说的是,你在说谎。虽然你说满二十岁后就要拿走回忆,是因为担心有可能难以在这里生活,但事实才不是这样。假设大人来抗议些什么好了,到时你只要用魔法一定会有办法解决。你不可能需要担心因为被人类追杀,而不得不逃离这片海岸。」
「如果是这样,你认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忘记,对吧?你觉得与其被人遗忘而独自留在海边,不如自己先说再见。」
男魔法师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里华看见他握住扶手的手指似乎加重了力道。
「不过,魔法师,我有自信不会忘记。」
里华加重力道重复一遍说:
「不管去到哪里,都不会忘记。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回忆?」
「可是……」
男魔法师总算开了口。
「人类总有一天会死去。」
「咦……?」
「人类会死去,然后消失,不是吗?」
「可是,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啊。话说回来,搞不好会来得很早也不一定喔。」
「人类活得最久,顶多一百二十年左右吧?」
「嗯……」
「我要在这个世界待上好几万年,搞不好几十万年。时间漫长到都回忆不起来。」
男魔法师总算转过身直直注视着里华的脸。圆圆的深邃蓝色眼珠发出了紫色光芒。
「人类会在转眼间消失。」
「我觉得你还没有了解这世界的一切。」
里华斩钉截铁地说道。
「咦?」
紫色眼珠恢复成蓝色。
「人类死后,不会就这样结束。人类会抱着回忆守护在这个世界好一段时间后,才前往下一个世界。我说的不是绝对,而且谁也无法证明这点。但是,我相信会是这样子的。还有,前往下一个世界时,我也一定会把有关魔法师的回忆带去。我会再来找你的。」
蓝色眼珠似乎泛起了泪光,里华赶紧别开视线。魔法师的眼神似乎在告诉里华,「那是不可能的。」
「我要回去了喔。」
里华轻快地走下阶梯。没有脚步声追来,也没看见松鼠的身影,蜗牛也还在海鸥背上。来到空荡荡的客厅,里华拿起放在凳子上的包包后,打开了大门。里华有股想要回头再看屋内一眼的冲动。不过,她不用看也记得所有景象。
走出门外一步后,里华惊讶地停下脚步。这栋房子明明是盖在岩岸上,现在岩岸不见了,变成了一片沙滩。而且,只要仔细一看,会发现沙子全是细细的玻璃颗粒。在夕阳照射下,每颗沙子都发出彩虹般的色彩。一颗颗光粒混合后,把沙滩染成一片金色。原来如此,在魔法世界里,红橙黄绿蓝靛紫全部加起来后,就会变成金色啊。
里华先走了出去,才看向屋顶。魔法师双手搭在阳台的栏杆上,俯视着里华。魔法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换了衣服,或许也根本没必要换衣服,只要施一下魔法就能够解开吧。魔法师穿着原本穿的长礼服套上百合花图样的围裙,一边让银色波浪鬈发随风摇曳,一边直直注视着里华。
如同高中棒球选手在甲子园输球时,会抓一把球场上的沙子放进袋子里带走一样,里华也很想把这些闪闪发光的沙子带回家。不过,里华没有这么做就爬上石阶,爬到石阶缓缓弯向右方的位置。这里是最后能够眺望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地方。
里华回过头看。
魔法师仍看着里华。
两人的视线交会。
如蝴蝶般飞舞的黄叶和红叶,一齐静静地、慢慢地飞落到如玻璃艺术品般璀灿的沙滩上、海面上。
*
*
*
晚上,里华的爸妈在家里帮她办了一场小型的庆生派对。
「预祝会在老家办,正式庆生会在东京办啊?很精明嘛——」
听到妈妈挖苦的话,里华一边暗自心想「明年我绝对不会回来的」,一边拿叉子叉起蛋糕上的草莓。
爸爸没有吃蛋糕,而是独自喝着啤酒。爸爸说:
「对了,你就要满二十岁了,应该可以喝啤酒了吧?」
在爸爸的劝酒下,里华一口气喝光一杯啤酒。
「里华,你还好吧?整张脸红通通的。」
虽然早就隐约感觉到了,但没想到真是如此,里华似乎是遗传了妈妈不擅喝酒的体质。她就这么倒在沙发上。
「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学的时候一样,在沙发上睡觉?」
妈妈的抱怨声音变得好远好远。
*
*
*
因为很想上厕所,所以醒了过来。有好一会儿时间,里华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
不久,里华终于明白这里是一片黑暗的客厅,而她自己是呈现「く」字形躺在沙发上。里华觉得腰部有点痛,可能是沙发的弹簧太老旧,导致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背脊上。
里华坐了起来,因为自己完全没有梦到魔法师而感到失望。还说什么投胎转世后也不会忘记的大话,才隔了一天就连残影也没看到,这样怎么行……上完厕所后,虽然已经太晚,里华还是刷了牙。时钟指着凌晨三点零四分,现在上床继续睡,还能够足足睡上四、五个小时。
里华明明知道要小声一点免得吵醒父母,却不小心让牙刷从嘴里滑落。牙刷撞上洗手台,轻轻发出「锵」的一声。
里华察觉到了。
她没有忘记。
日期明明已经过了一天。
里华还记得ㄏㄨㄟˊ 一ˋ当铺——
*
*
*
这天是文化节,爸爸也放假,所以早餐吃得很悠哉。不仅如此——
「你当客人只能当到昨天。」
在妈妈的公告下,里华吃完早餐后,洗了碗盘,也打扫了浴室。
直到接近中午时刻,里华才踏出家门。在北风吹拂下,里华朝向海边前进。岸边掀起白浪,天空笼罩着乌云。昨天还是一片湛蓝的大海,今天却变成截然不同的灰色。里华一边望着这般景色,一边持续向前跑。
我还记得!这里是入口,然后要走这条石阶下去。
里华第一次挑战以三阶的间隔,极速冲下石阶,膝盖不停颤抖着。弯向右方,再继续往下走,到了下一个转弯处就会看到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屋顶——
里华停下了脚步。
眼前只看见大块大块的黑色岩石,以及隔着大海伫立不动的鲸岛,就这样而已。那栋被形容成像蛋糕店的黑醋栗慕斯蛋糕的建筑物,完全不见踪影。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里华惊讶地差点在石阶上踩空。里华失去平衡时,两只肌肉结实的手臂迅速抓住了她。
「抱歉,谢谢。」
「不客气。」
对方是遥斗。为了抓住里华,遥斗把starlightz的背包
丢出去。他捡起包包,拍了拍上面的沙土。
「遥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都到了秋天快结束的季节,遥斗整张脸晒得黝黑。
「你有在运动啊?」
「我还在踢足球。虽然现在已经退出了,但还留在球队里指导学弟。」
「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是吗?」
「以前明明还会叫我阿姨的。我现在变成大学生了,还以为你会叫我『老太婆』呢。」
「对不起。」
遥斗一副腼腆模样地稍微低下头。
「你已经国三了吧?现在还会来当铺啊?」
遥斗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说:
「自从我妈死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典当过回忆。」
「这样啊。」
「不过,如果突然不去,魔法师应该会很寂寞,所以偶尔会去一趟。事实上,最近因为社团活动和准备考试变得很忙,所以没什么时间去找她。」
「嗯。」
「不过,今天是魔法师叫我来的。她说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来。」
「真的啊?」
「魔法师说什么『以后一定会变得很无聊』。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以后一定会变得很无聊……里华反刍着这句话时,遥斗继续说:
「你也是被魔法师叫来的吗?」
对喔,遥斗还不知道我已经满二十岁了。里华摇摇头说:
「不是,我只是来看一下而已。」
「咦?都来到这里了,你不进去当铺啊?我不会在意有其他人在——」
「喔,我不是在客气啦。对了,可不可以帮我传话给魔法师?」
「可以啊。要说什么?」
里华仰望着天空。厚厚的云层拨了开来,蓝色的天空露出脸来。再次把视线移向遥斗后,里华开口说:
「可不可以帮我跟魔法师说『谢谢』?」
「『谢谢』。就这样?」
「还有,帮我说『下辈子投胎转世时,我要当魔法师。』」
「什么东西啊?好怪喔。」
遥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里华从笑容中窥见到记忆中遥斗小学生时候的模样。
「我会这样转告魔法师的。」
遥斗轻快地跑了出去。不愧是足球队队员,遥斗展现出矫捷的身手,四阶四阶地往山崖下冲去。里华朝向遥斗冲去的方向看去,却只看见光秃秃的岩石。等遥斗到了那里时,说不定房子会忽然出现——
尽管有这样的预感,里华还是没有目送遥斗到最后,就开始爬起石阶。
里华觉得自己不应该看。
这次真的不会再有机会走下山崖了。
里华踏出坚定的脚步,一步一步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