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磐位于我之前和妈妈一起住的地方更南一点的位置,我本以为这里的冬天不会太冷,但是我错了。北风吹着山的地表就像在磨刀子一样。四周一片天寒地冻。曾经是田地的地方长满了很高且蓬乱的杂草,再过去一点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废屋上盖着许多干枯的枝叶,简直就像这里建了无数间鬼屋一般。我觉得离开这里是很正确的选择。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决定是否明年过完年就走。这么说起来,诱已经离开了。我站在朱磐神社的鸟居下方朝着北方张望着。那里耸立着比远处已经下雪的山脉更近,夏天又比任何一座山峰更染上寂寞的色彩的白永山。远远看去,这是一座多么不起眼的山啊。自从上次上山告诉诱关于婆婆的死讯,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学校也终于放寒假了,我在家里的心情总是不好的。我不打算和父亲和兄长们说话了。就算因此冲突被揍也无所谓。就算我和他们有很浓厚的血缘关系,但是我从来不把他们当成家人看待。
从神社的参道深处传来笛子和太鼓的声音。神乐舞的排练好像开始了。我慢吞吞地往神社里走去。
在神乐殿前,槻家婆婆坐在轮椅上,海道先生推着她坐的轮椅站在旁边。当我走近时,槻家婆婆像是躲着我一般,推着轮子走开了。
“海道先生。”
我发不出平常的声音,代替的是一种模糊的声线。明明最近我没有感冒啊,可是这段时间我的嗓子一直都是这样。恐怕我已经开始变声了。
“呀,釿互小弟弟,今天你也来看排练吗?你也很有时间啊!”
“海道先生不也一样?”
“哈哈哈”
神乐的排练开始的话,浪乃就不在海道先生身边了,估计她现在在神社里吧。参加排练的不仅仅只有浪乃一个人,我的父亲和兄长也都参加了,可我是为了见海道先生才三番五次地来这里。现在诱不在朱磐了,能和我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了。
“……果然没有信吗?”
海道先生像是很寂寞地问。
“嗯。”
“这样啊……那个人身体好吗?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
“嗯……真是个神秘的人啊。”
这个人纯粹是把诱当成朋友来互通信件的吧。这虽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也是件十分残酷的事。最后穿着巫女服的浪乃从神乐殿的幕布后面走出来。海道先生的表情变了。浪乃也是一瞬间看向海道先生那边,然后绽开笑容。真是危险的行为啊。如果他们的关系被槻家婆婆发现的话,那绝对会造成一场大骚动的。
浪乃的确很漂亮。神乐舞的纯白衣裳真的很适合她,她舞蹈的身姿也是让人无法忘怀的魅惑。但是就算这样,我还是忘不了浪乃说的脏话。她用那形状美好的嘴唇吐出辱骂千草婆婆的话语。海道先生对此丝毫不知情,用认真的眼神紧盯着舞台上浪乃的一举一动,明明这还不是正式演出。而且这么做的人不止他一个,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看着浪乃。兄长们是这样、叔父是这样,饰演神主的父亲也是这样。
最后夕阳西下,这天的排练已经结束了。我为了不和朱砂野家的人有任何交集,就走在回去的人群中的最后一个位置。推着槻家婆婆的轮椅的海道先生和浪乃在夕阳照射下的影子简直就像艺术品那样的美丽。如果能走出这个村子,他们也会容易地过上幸福生活吧。虽然我不想去羡慕他们,但是因为自卑的心情涌上心头,让我觉得很想吐。我觉得夕阳的光与热十分令人厌烦,我回头看向追迫在后的深蓝色的黑暗。在左右两边被荒废的田地夹着的直道上,还可以看见离着不远的朱磐神社的大鸟居。这时我看到那边有个偷偷摸摸走出来的人影。
“诱……?”
人影用披肩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遮住脸,我觉得那就是诱。她好像也注意到我的视线,马上又躲进毫无电灯光线的黑暗里。我打算追上去,但是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而且那个人影就像野兽一般动作敏捷。
诱仍然还在这里。我想到这,觉得很高兴。但是那还是我所认识的诱吗,我的内心深处涌上了这样的疑问。大概是我有阵子没见到她了吧。还是因为她看到我就跑的行为吗?而且她到底来神社干什么的呢?想到她可能是跟我和海道先生一样,从某处窥视着神乐舞的话,不知怎地,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从那以后过了几天,我又见到了诱。
再过一天就是除夕了。在最后一天的排练前夕,从神乐殿里传来浪乃的悲鸣。准确的说是从神乐殿隔壁,作为仓库或后台使用的小屋子里传来的。我赶过去的时候,眼前是穿着巫女服躺在地上的浪乃和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浪乃的父亲。浪乃看到比我晚赶到的槻家婆婆后,就马上跑到她身边。
“浪乃!怎么了?”
“……没事。”
我听到她们两个离去时,十分小声地交谈了以上内容。今天海道先生没有来神社帮忙槻家准备排练。
我看向父亲那边,发现在浪乃和槻家婆婆离去的同时,走进门的叔父正一边咂舌一边劝他的兄长。
“哥哥,小浪乃哭了哦。今天恐怕还不行呢。”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那个小妮子就发抖地闹起来了。”
“越漂亮的女人嘛,就抵抗得越凶。看来这槻家的末裔并不会老老实实如我等所愿啊。”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了嘴。
“你们说的‘还’……到底是想干吗?”
父亲和叔父目光锐利地瞪着我。
“死小鬼……你懂个屁!!”
父亲的骂声让我肩膀发抖。但是,我战胜了说不定会被揍的恐惧之心,愤怒无法抑制地从内心深处涌出。
“你一边对妈妈出手,生出像我一样的小孩;一边……”
“釿互,你刚刚说了什么?”
父亲朝我这边走过来。
“……父亲、其他人,这个村的所有人都是垃圾!”
我在下一个瞬间就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拳头,然后自己的身体就被打飞到坚硬的地板上了。我一坐起身,叔父就走到我旁边伸出了手。我仰视着那张腮帮子鼓鼓的脸,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诱。
“小釿互啊,不可以这样啊。有些事情啊,是没有成为大人就不知道的啊。”
“……”
我没有去碰叔父的手就自己爬起来,走到外面去了。
嘴里很痛。有股铁锈的味道。我跑出去的时候还不觉得冷,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才渐渐觉得全身冷的发抖。把外套忘在神社里真的很不方便。我瞥了一眼平坂家那封锁起来的玄关,走到荒废的庭院里。
在这一个月间,那覆盖了整个山道的杂草已经枯萎了,大概会让山道变得容易走一点吧。明明诱都叫我不要再来了,但我又站在诱的小屋前。那是因为我从神社跑出来后,又不想回家,又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但是无论我怎么敲门,屋子里毫无反应。会不会是她出门去了呢,我猜想着把门推开了一点往里面看,可是当我看清里面的情况时又呆住了。我把门全部推开,让冬季灰色的光线照进小屋。
诱的生活用品全部不见了。总是铺在地上的被褥、像山一样堆积的书本等其余东西全都消失了。当然小屋里也没有诱的身影。这里整理得简直就像当初这里没有住过人一样。
“……”
我觉得她就算要离开也得先和我道个别,但是诱无法对身在朱砂野家的我搭话吧。但是,
“釿互?”
我听到低沉清澈的声音便回过头,看到穿着米黄色大衣的诱就站在我的面前惊讶地看着我。衣领和袖口都有装饰着毛皮的那件大衣恐怕是婆婆穿过的衣服。因为我总是看到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衬衫或和服罩衫,以她那娇小的个头穿上这些衣服总觉得有股奇怪的感觉。
“诱小姐,你现在要出门吗?”
“没有……还没有,但是马上就要走了。”
我注意到一边回答一边移开视线的诱的脚边放着一个红色的水桶。这么说起来的话,婆婆在住院前为了让诱可以使用煤油取暖炉而在家里放了很多装灯油的桶。但是她把这些搬到已经是空无一物的小屋前的意思是……
“你要把小屋烧掉吗?”
“……”
诱没有回答我,两手提起水桶,把它搬进空荡荡的小屋里。
“你要去看正月的神乐舞吗?”
“嗯,我要去看。和海道先生一起。”
“……凪……”
诱小声地念叨着那个名字。然后用她那双耀眼的眼眸瞪着我,走到我的面前,用她纤细而又白皙的手指抓着我的双肩。诱还是第一次走到和我这么近对我做出这种举动。畏畏缩缩的我周围飘荡着像母亲那样害羞的味道。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和你以这种方式相遇。这肯定是千草的在天之灵的指引的结果……”
这大概是她告别的话语吧。有些不像她的风格啊。
然后我们一起下了山,从后门进了千草的房子。来到千草丈夫用过的房间时,药品
的臭味让人不禁想捂住鼻子。当房间白色的墙壁被夕阳的余晖染上暮色时,诱从抽屉或者架子上取出软膏和绊创膏递给我。我几乎没有来过这间屋子,可是诱却能知道物品具体的摆放方位。
“我在这里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吧。”
“那么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或许吧。”
过了好一阵子诱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看完神乐舞后,不要喝水。”
“嗯?”
“在神乐舞之后,有一场叫做‘直会’的所有人一起聚集在一起的晚宴。那个时候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分到一种叫做‘神水’实际是烈酒的饮料。你不要去喝这个。千草说的。”
这话感觉有些怪怪的。
“那么,永别了。”
“嗯,再也不见。”
各自打过冷淡的招呼后,我在天色变暗之前就从后门离开了千草家。这么说起来,我忘了问之前在神社看到的人影到底是不是诱。
“唉,算了吧……”
没什么感伤,淡淡的别离让我有些失望。虽然这样也好,但是这种违和感又是什么呢?总是被某种情绪所支配着的诱,今天却像附身之物被驱除之后一般冷静。那不知道是因为千草死去,还是因为离开村子这样的简单理由让她变成这样。但是这种违和感与往常不同,让我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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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千草曾经说我夜视能力比一般人强,但是今晚却是一个如果不打开手电筒就没法看清路的黑夜。这个手电筒一直都被我吊在小屋的天花板上当吊灯使用,今天早上我让它完成吊灯的使命,如今它在我的手中为我照亮前路。今夜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人觉得呼吸困难。这是因为寒冷呢,还是因为是年关之夜呢?我用手电照了一下手表,上面的金指针显示现在是二十三点十五分。手电筒只能照到周围两米左右的情况。因为如此,在狭窄的光线中所看到的树枝和打了霜的黑土在闪烁不定的光芒中时隐时现,其余的一切都融化在黑色的背景里,失去了地点、意义和名称。空气如冻住一般地寒冷。四周无风。
这简直就是死亡的世界。如死亡一般的黑夜。我不记得妈妈是怎么死的了,又无法见证千草的离去。让我产生死亡恐怕就是这般事物的感觉的,大概是因为我现在还是尚未出生的人吧。我还觉得这片黑暗也可以通往日红沉眠的那个水底世界。我肯定一直都是身处于死亡的世界里吧。这么一想,我至今度过的生活就突然变得十分模糊起来,在刺眼阳光的那一边绽放出梦幻般的光芒。现在我走到哪里了呢?明明这条路没有分岔口,应该是笔直地通往白永山山脚的那条河边的,我不可能迷路。在之后即将要发生的骚乱前夕,我的内心不可思议地十分安宁。就像和千草最后的道别的那个月夜那般。
最后在无尽的黑暗空间里终于出现了一道光线。那是沿着道路建造的电线杆。在这孤零零的光芒下边有通往朱川的道路。我关上手电,朝着这孤零零的亮光走去。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情景简直就像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沿着黑暗的产道想要出生的婴儿一样。那道光是离开死者的世界,通往生者的世界的路标。在生与死的夹缝里,我开始跑起来了。
现在的我,第一次朝着希望走去。
朱川的岸边有着大小不一的圆石,为了不让自己滑倒,我慎重地前进,走到大块岩石的后面蹲下。然后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等待时机来临。现在我只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最后我终于听到水流声中夹杂着其他的声音。石头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塌,踢开,踩踏的微弱的声音。喀拉、叽哩、叩啰这样的声音在风中隔着一定的间隔传来。这很明显是人类的脚步声。当我想确认对方是否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就睁开眼睛从岩石的阴暗处朝河边窥探着发出脚步声的人。
黑暗中透明的少女身影。在电灯那孤零零的光线下,她的身体的轮廓就像日食一般白色而有光泽。少女现在脱去了所有衣服未着寸缕。这个情景就和古书上说的那样,巫女为了净身要去河边。
啊啊,那个浪乃现在离我是那么的近。我就如以往那样,从远处,从你不在的另一个世界里看着你。就像看着绘本里的公主那样看着你。我好想拥有你,想得无法自拔。但是现在我终于可以得到你了。就像穿衣服那样,把你的脸——
看到浪乃向着河水弯下腰,我马上从石头阴影处冲出来,马上用厚实的布从后面蒙住了她的脸。浪乃连叫的时机都没有就趴倒在河水里,她的头沉入水中的同时,她那白皙的手脚在划动着挣扎抵抗。但是她没有可以甩掉骑坐在她身上的人的力量,那啪嗒啪嗒拍动水面的刺耳声慢慢地变小了,最后河边恢复了夜晚的静寂。我按着她后脑勺的手上传来了浪乃痉挛的抽搐震动感。因为那时的我不知道这是人死亡瞬间的抽搐,怀疑浪乃还活着的我仍然把她浸到冰冷的水里好一阵。虽然当时我的心脏跳得很快,不知道是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让我感觉不到恐惧。反而是当我把浪乃搬到岩石阴暗处确认浪乃的情况时,用手电去照她的脸的时候的那一瞬间更让人恐怖。幸运的是,死后的那张脸毫无伤痕也没有扭曲,一如既往地漂亮。用手碰触她的脸庞还是那么柔软,她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那样光滑,她的身体还残留着一点温度。我看得入迷,我的嘴唇逐渐地发热起来。那是因为事先涂好的日红十分想拥有眼前这位美少女,想要得发疼发热了。
我用手腕抱住这如同精致的娃娃一般的头部,慢慢地吻上她的嘴唇。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了鬼女吻上巫女的那一幕神乐舞场景。现在我将其变为现实了。当我移开嘴唇时,在我怀里的是那个丑陋的诱的尸体。我就像舍弃般那样放开手,河面上倒映出我的身影。虽然这镜子不断地流动摇曳不定,但是映照出来的容颜绝不是住在山里的丑陋怪物。映照出来的,的确是那张我不断憧憬的那张脸。我不由得热泪盈眶。这泪水就像宝石那样闪烁着光芒。
诱死了。然后我可以作为槻浪乃而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看着这水面好一阵,并喜欢自己脸颊的触感。我描着眼上那明显的双眼皮,确认着那高挺的鼻梁,为自己那如陶器般皮肤的纹理而感动。虽然我还没欣赏够,但是我现在还有作为巫女时应该要做的事。我穿上曾经是浪乃的那个女人脱下的衣服。布料十分硬实的衣服里,上身的小袖有点窄小,而下身的裙裤和袜子则是十分合身。我穿上加了十分厚重的棉花的袖子,将头发重新紧紧地绾好。虽然我们的容貌不同,但是我们的体内还是流着几乎一样的血的缘故吧,我抱着尸体时碰到的发质和我一样都是卷发。我们的身高也很像。她简直就像是为了成为我的牺牲品而诞生的一样。
我给扔在岩石阴暗处的遗体穿上诱的衣服,然后就离开了那里。
纯白的服饰在夜晚的幽暗中十分显眼地放着磷光。我明白自己很美,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
一旦背对朱川,展现在眼前的是白永山的鸟居。巫女为了迎接从山上来到人间的神明,必须在鸟居前待到天亮。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把《日红巫女缘记》等书的记载读了很多遍,然后牢牢记在心里。哪怕穿了多么厚的棉布衣服,寒气还是不断地透进来,从我那被河水浸湿的皮肤上夺走热量。直到天亮都要待在这里,至少有个可以御寒的小屋就好了,莫非山顶上的小屋就是为此而建的也说不定。
手电筒的光线已经照到了鸟居的红色柱子了。但是我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件没有想到过的事。在鸟居的旁边,站着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
“凪……”
焦茶色的大衣上围着白色的围巾,像是很冷般站在那里的令人依恋的身影。他肯定是在等我。我的内心突然一阵苦闷,跑到他的面前。他眼镜深处的黑色瞳孔闪耀着我的身影。他那饱含深情的视线没有看向别人,而是我。
“你好美啊,浪乃。”
这声音听到耳朵里是多么令人愉悦啊。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眼睛。下个瞬间,凪往前走了一步,抱住了我的肩膀。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我奇迹般地感受到了人体的温暖。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是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的、的确是这么回事呢。”
本来从除夕夜的黄昏开始到新年的早上,除巫女之外的人是禁止出门的。明明被槻家发现的话就会被赶出来的,为何他不惜触犯禁忌也要做到这份上。
“对了。虽然迟了一点,但是我还是要对你说,生日快乐,浪乃。”
我根本不知道昨天是浪乃的生日。不仅是生日,其实我对浪乃并不了解。果然继续和凪说下去是很不妙的。
“……‘饰演巫女的女子必须直到十八岁都得是处女’吧?你在我留在这里的时间里迎来这个年纪真的是太好了。但是你选我,真的好吗?”
“……”
我一开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马上我就理解了凪身处此地的理由。以前我看到他们
在神乐殿深处拥抱的身影时,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举动让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有了肉体关系。但是实际上连他们的关系都蒙上这里习俗的阴影,凪和浪乃不得不踏进这片被禁忌守护的暗夜里。
总而言之,他今天就是想和浪乃发生关系才出现在这里的。
我的心跳的飞快,脸上热辣辣的。我不由得离开凪的怀抱。
“浪乃?”
但是在离开他怀抱的同时,我内心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孤独空虚。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寂寞。但是现在的我因为已经懂得这个人的体温了,一瞬间我身体的全部构造都被他的拥抱而重组了一般,就算离开,我还是会寻求这份温暖。
“如果你还怕的话,不必勉强。不论哪条路,这里的废屋不是没有屋顶就是没有墙壁,根本不能用。这对你来说也是第一次,以后有机会的话找个更好的地方吧。”
声音的主人十分担心地窥探着我的表情。我回望着那双灼热的视线。我明白这个人是心口不一,他十分想要我。现在这个令人依恋的人只对我有这种想法。就因为这个,已经足以让我下定决心了。
“凪,跟我来。”
我牵起凪的手,带他走向白永山鸟居的深处。
从鸟居开始的这条道路是通往水源地的,要想到小屋那边,就得在途中拐进一条小路。虽然那条小路我走了很多次,但是要晚上走,我还是第一次。手电筒的光线还是那么的微小,明明周围的景色和我之前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但是为何我却好不迷茫地往前走呢。或许是夏季的树丛已经掉光了枝叶,视野变得很好的缘故吧。他肯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吧。为什么浪乃知道从鸟居开始的这条路。而且在这微弱的手电亮光下,没有停顿地一直往前走。谁都会觉得有点可怕吧。我回过头去,发现他的确如我所料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我觉得他真的十分可爱,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我们来到小屋跟前了。茶褐色的木屋看起来就像神社一般的古老建筑,明明是常年伴随我的十分亲近的存在,可是我却用仿若初见的心情仰望着它。凪用及其惊讶的样子,四处查看整座建筑的情况,他的眼睛就像小孩子那样亮晶晶的。
“真是不可思议。这里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因为我是日红之巫女啊。”
我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和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说话一样。我自己都很惊讶于这点。仿佛死去的浪乃的灵魂附身在我身上一样。
走进小屋,我擦掉嘴上的日朱,脱去衣服。毫不犹豫。小屋里呼吸呼出的白气和他铺在背后地板上的大衣,以及包裹着我的他的身体,让我远离了寒冷。写下那些信件的那些手指正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指。
那相互碰触的肌肤的感觉,让我明白了你确实在我身边,而我的的确确是在这里的。我不由得泪眼盈眶。我不会把你的手指当成黑色的孑孓了。那毫无赘肉、骨节纤细的手如你所愿般地移动,玩弄着我的身体。就像用手顺着地图一遍遍地确认描绘一般。你在我的身体里推进了好几次。在这过程中幸福仿佛就要在我的体内破土而出一般。
在相吻的唇齿之间两条舌头交缠着仿佛就像活着的生物一般。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觉得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改不了吮手指的习惯。但是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想吮吸的不是自己的手指,也不是母亲的乳汁,而是能看着我,需求着我,能够承认我存在于此的事物。我那永远干渴的嘴唇总算可以得以治愈了。
但是,我不能在这里等到天亮,必须离开这里。
当我们走出小屋时,我一边怀恋这夜晚的幻梦,一边沉下心,说出我不得不预先告诉他的话。
“凪,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在神乐舞开始前就离开这个村子呢?”
“诶?为什么?”
“现在我不能说……但是,我马上就会赶过来的。我们在车站碰面吧。”
“等、等一下。这样的话,这简直就是私奔啊……”
我点点头。
“我真的很想尽快离开这里。再这样待下去,我感觉都要疯了。我等不到春天那时候了。”
我以前就从釿互嘴里得知浪乃很想离开村子。总之在神乐舞之前,必须让凪离开朱磐。这也是为了我的计划。
“你冷静一下嘛。不管怎么说都太赶了。我还有红色的石头要找呢。”
“你说的是这个?”
我拿出装着日朱的小瓶子,递给了凪。我自己拿着是另一瓶。
“这个是……?难道说、你不能骗我啊。”
“我没骗你。这既不是辰砂也不是赤铁矿也不是铅丹,不是鸡冠石也不是淡红银矿。这是你要找的……‘第四种古代朱颜料’。”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
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果然就算他们是恋人,凪也无法对身为槻家人的浪乃说出日朱的事情。我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回答。
“那封信是我写的啊。”
“……你,写了那封信……?”
“嗯嗯。在槻家是不能谈论禁忌的话题的。所以我只能以那种方式来和你交流。而且只有你是肯定进不了这座山的。这个是我在这座山深处的水源地找到的呢。正如你所说,它在和水有关系的地方。凪,相信我。你就听我的请求吧。”
不知道他有没有接受我这番说辞——我赌在这上面了。最后过了一段时间,凪还是以一副困惑的表情,点头答应了我的要求。
“因为是你说的,我就相信吧。”
在那个盂兰盆节的夜晚,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诱和凪的目光对上了。但是谁都没有说那个丑女是通信的对象。作为浪乃的我以通信对像的身份自居,我完全抹杀了诱的存在。
“我一定会在车站等你的。请务必要小心,一定要来啊。”
我对着笑得十分困惑的凪回以自内心绽放的微笑。
凪在日出前就回槻家大屋了,而我也随着太阳升起的节奏来到了朱磐神社。
槻家和朱砂野家的人都微笑着对我打招呼。我不断地对自己说,自己就是槻浪乃,强行忍下憎恶对所有人回以微笑。虽然这种情况之前我已经预想到了,但是我还是一边倾听周围的对话,一边判断、确认谁是谁。我一边这么做,一边为了不弄错巫女举行的仪式而慎重行事。我曾经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偷看排练,这个行为帮了现在的我很大的忙。虽然之后只要等待神乐舞开演的夜晚到来就可以了,但是比起演戏,扮演浪乃日常行为举止对我来说更为困难。虽然我已经成功把凪糊弄过去了,但是最好还是得避开那些身为浪乃的家人的槻家人。在神乐殿深处,有一间被当成仓库使用的巫女专用休息的房间。我暂且躲在那间房间里,决定不出去了。
话说起来,没看到釿互呢。釿互的存在是我计划的变数之一。不管怎样,我还是向他发出了那个“警告”。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他的。就算他被卷入其中,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当我刚走出小屋时,他就出现在我的面前。这肯定是千草在天之灵的指引。所以我给他个机会。如果他那时说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的话,那我的计划就有暴露的危险。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我的计划因何种理由而破灭,那时我只能选择自我了断。在我的之后的设想里,一开始就没有作为诱而生存下去的这个选项。
目前的情况是,事情暂且按我的预想那样进行。认识浪乃的人都毫不怀疑地把我当成了浪乃。只要一想起这事,我的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所想的那般顺利。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应该是朱砂野家的女人对我说,“你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在晚上演出前就好好休息吧”,我就躺在休息室里准备的简易床上睡着了。在我那十分浅的睡眠中,我做了一个十分鲜艳灿烂的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日有所思,梦里的我在表演神乐舞。可是一开始我明明说的是阿朔的台词,但是不知不觉中我的服饰变得鲜红,身上披的长罩衫上缠绕着蛇的刺绣。在我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名作阿朔打扮的女子。那是本应该已经死去的浪乃。她青白色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慢慢地将镜子照向我的脸。镜中映出的是,那让我痛苦了十八年的容颜。
“呀!”
我发出一声悲鸣张开了双眼。正当我安心于之前所见是做梦时,突然感到牙齿相互咬合的违和感。我意识到内心逐渐膨胀的糟糕预感,马上冲到镜子前。
“!”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歪斜的嘴里是不整齐的牙齿、塌鼻梁、还有那丑陋上挑的眼睛。应该死去的、应该抹杀的诱又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我才知道日红的效果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为什么、因为什么原因又变回之前的样子了?我脑海一片混乱,呆呆地站在镜子前。就算怎么想也不知道理由,总之还是去藏匿尸体的河边,再和浪乃接吻一次看看。我围起围巾将脸遮住,离开了休息室。
这栋建筑物的出口只有玄关那一处。我做好肯定会和其他人相遇的觉悟后,穿上鞋子全速跑出去。
“小浪乃?!”
我超过了两名中年男子,往神社外冲去。穿着神主衣服的那个人是朱砂野家的长子——是釿互的父亲吗。走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我没有见过。至少他不是神乐排练舞台上的演员。我把疑问扔在一边,来到朱川边上。幸运的是没有人追上来。我坐在从大路那边看不到的死角处的岩石背后。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看着尸体的头部,上面是那美丽的浪乃的脸。果然这个矿物的效果是有限的。我拼命地用被冬季空气泼了一阵冷水的脑袋想着,究竟让脸变回去的是什么原因,但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我再次在嘴唇上涂上日朱,吻上已经变成紫色的浪乃的嘴唇。和一开始的感觉不一样,这次她的嘴唇就像陶瓷一般冰冷僵硬,让我很不愉快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死去多时。当我确认容貌再度交换后,我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但是如果像这样每次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的话,也说明了我作为浪乃继续活下去的计划也彻底破产了。因为她的尸体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腐烂的。果然我是不能摆脱诱这个身份吗?我会再次被拉回死亡的世界里吗?
神殿外早已没有像五六年前那样的喧闹。千草曾经说过,那时候旁边的翁月村还有很多的常住人口,拖家带口来看神乐舞的人很多。但是自从最后的人家在前几年搬走后,翁月就成了废村。现在在舞台下等着神乐舞开演的,估计也就只有槻家和朱砂野一家的几个人吧。就算放着不管,这个传统艺术和朱磐都会一同消失。然后恐怕连我自己也会……话说回来,凪他有好好听话离开村子吗?他走的哪条路?我不知道以后能否和他再次见面。自从知道日红的作用会因为某种原因而失效后,我的心就因为绝望而烦躁。我一边坐在幕布后面等着出场,一边对自己说,现在你只能成为浪乃来完成巫女的使命了。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而下山偷看舞台排练。
这时的我只想着如何能成功地扮演浪乃。
舞台上的幕布被掀起,釿互的父亲走了出来。他那一瞬间就斜视着用他的目光舔着我,那个人该不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了吧。这时笛子的声音通知我该出场了。我几乎没有怎么练习过巫女舞和神乐舞。我只是用心将浪乃在排练时的舞蹈深深地刻在脑海里罢了。不想在舞台上让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这一卑微的想法深深地烙在身处绝望深渊的我的背上。
幕布拉开了,我用名为千早的白布遮住脸慢慢往前走。在放着法器的小桌子前,背对着观众坐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无声,我听到的只有自己内心里不安和绝望混杂糅合的声音。然后太鼓和笛子的声音响起,钲鼓的声音也开始敲响,我像为了呼应这些伴奏一般开始摇着杨桐木和神乐铃。锵、锵、锵的声音仿佛要引领我走向另一个世界,最终抹去我内心深处不断作响的悲鸣。我在神前行了二礼后就站起来,回过头来将遮住自己视线的千早白布给拿掉。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光芒。
像是将多余的感情净化干净的清澈光芒。
让我觉得怀念的是,这片光芒带给我的是,和很久以前我第一次打开千草家大门时的震撼。
让我觉得悲伤痛苦的是,这片光芒就像之前在水底往水面上看到的光芒一样朝我伸出了手。
但是这片光芒没有太阳光那样炫目,也没有如照入水底的淡淡光柱那般微小。多么温暖的光芒。我至今为止有被这样的光芒照耀过吗?这一定是为了迎接我诞生于这个世界上的欢迎之光。
深山里的巫女、水源地的墓碑、水底游动的蛇、以及被关起来的诱……所有的灵魂都在这里,在这光芒下转生了。
我注意到,不管是在演奏乐器的朱砂野一族,还是在观众席上的槻笹江、釿互都在认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人注视着,而且我至今为止都在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用我小时候看到浪乃时那同样的眼神看着我。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六年前在这里第一次看到的幼小浪乃的模样又重新在我脑海里复活了。那娴雅的身姿、白鹭般的优雅……像公主那样美丽的浪乃的美貌如今正缠绕在我身上。我用自己都惊讶的举止摆动着身体。当台词通过喉咙从舌头上脱口而出时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爽快。丑陋的诱的身影早已荡然无存,在这里的是从容貌到四肢都是名为浪乃、名为巫女阿朔的女子。啊啊,为何我的心情如此地舒畅。这光芒是只照耀着我的光芒。是只看着我的目光。在我身体里燃烧着的这份快感,在之后肯定会吸引我,让我无法自拔。浪乃她肯定知道这份快感的吧。
这片光芒就像清洗一般,将我内心的不安冲走。仍然在我心中发狂的羡慕、嫉妒和怨念将我引领走上这深红的命运。毫不犹豫。之后会变得如何,现在的我只要将一切交给日红之巫女的魂魄来决定就好了。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舞台。她真的是那个用及其下流的笑容辱骂千草的那个槻浪乃吗?虽然排练的时候也觉得她很漂亮,但是却从来没有像这般富有魅力。不管是她的服饰还是她的肌肤都仿佛在发光一样。我不经意间看了看周围的人,所有人都十分震惊地看着她。果然不光是我一个人觉得今天的浪乃和往常不一样。但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了。
海道先生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真是太可惜了。海道先生好像家里亲戚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和我们告了别,在神乐舞开始前就离开了朱磐。
巫女舞结束后,代替浪乃上台的是我的父亲。他用拖拖拉拉的声音解释了神乐舞的由来。因为我之前看过排练,所以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巫女站出来讨伐诅咒村民的鬼女的故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原因,那鬼女的面具比在排练时看到的更具有压迫感。而且那令人觉得十分滑稽的鬼女舞姿在此时显得及其疯狂。相对的巫女的身姿却是十分虚幻而不真实的。对的。今天的浪乃有些虚幻。不仅仅是她那娴雅的身姿还是表情,她那一直十分爽朗的表情消失不见,相反却渗入一股阴郁。但是这却让她变得更加风华绝代。她那瞪大的眼睛、低眉顺眼的表情和那略低的声线,都让我感到似曾相识。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注意到她的表情、声线和诱极其相似。但是当我一旦意识到这点时,我越来越觉得舞台上的这个人就是诱。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就像是看到奇妙的东西时一样。
故事正慢慢演到高潮部分,鬼女在对巫女做了类似亲吻一般的举动后,十分痛苦地消失在幕布后面。然后再次登场的、因为痛苦而倒在地上的鬼女突然站起来。她拿开遮住脸孔的及其深红鲜艳的打卦袖子,出现在大家眼前的不是那鬼女的面具,而是美丽的巫女的容颜。但是出现在那张容颜上的表情和排练时完全不一样。
“小浪乃……?”
叔父发出了十分动摇的声音。周围也是一阵喧哗。在那确实是属于浪乃的美丽容颜上出现的不是排练时见到的微笑,而是瞪着虚空的那种及其憎恨这个世界,憎恨得无法自拔的,如同鬼女一般的可怕表情。那简直就和我将千草的死讯告诉诱时,她脸上的愤怒神情一模一样。
那果然不是浪乃。不仅仅是我,只要看到过那副神情的人都会这么想吧。最后巫女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唱出之前预定的台词。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
为其托生
长女之恨
仍将作祟
切勿相忘
切勿相忘”
神乐殿周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氛。虽然鬼女的表情已经从浪乃的脸上消失了,但是她绽放的微笑根本无法令人觉得那是拥有清澈纯洁之心的巫女所能做出的。她的声音就像男人一般地低沉。那种逐渐渗漏出来的情感。就像是抹消身为女性身份的那种低沉声音。我对这个明明是浪乃的容颜,身上却逐渐符合出诱的特征的这个女人而感到及其的恐怖。
“停!!!!”
在台词一读完时,槻家婆婆大叫起来。槻家的叔叔们跑到一脸憔悴的婆婆身边。
“母亲,怎么了?”
“那……那个莫不是……阿蔓的脸……阿蔓……”
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说出的阿蔓这个名字,不就是诱的母亲的名字吗?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婆婆,而我却战战兢兢地往舞台上看去。
居高临下地看着惊慌失措的老妇人,浪乃的唇边浮现出如愿以偿的微笑。
神乐舞被中断后,所有人在神乐殿的深处将直会晚宴的准备提前了。无数食物堆放在厨房里面,后妈她们正在将鱼肉慢慢剔下来。
我躺在准备作为直会晚宴举行场所的大厅里,想起刚才神乐舞上浪乃的笑容,我的心就十分躁动不安。现在槻家叔叔们都在照顾婆婆,腾不出手来管浪乃,就那样让放着她一个人不管没问题吗?我想去确认谢幕后的浪乃是否还是原来的浪乃,往演出巫女角色的休息室的那个仓库走去。但是,
当我想敲门时,却听到房间里传来低低的呻吟声。我便停下了敲门的动作。
浪乃变得不正常了吗?之前那充满怨念的表情绝不是平时的浪乃会做出的神态。在这扇门的那一边,如果是有着浪乃的容貌,但却不是浪乃的那个人的话……我想到这里,便收回了准备开门的手。当我放弃确认,准备走回大厅时,我听到房间里传来了轻微的男人呻吟声。话说回来,我没在大厅里看到父亲。
我马上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尽量不发出声音扭动门把手,慢慢拉开门。当我开门的那一瞬间,就听到不断重复响起的液体声。我眼前是一片不堪入目的景象。当我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后,我浑身无力地呆呆站在那里。
那里是被强行压在地板上的浪乃,以及跨在浪乃身上的父亲。
为什么,这个人要做出这样的事?我脑海里想起了妈妈不断对我说的“对不起、对不起”的话语,还有那看着我,却又不是在看我的那双像老鼠一样的眼睛。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是十分哀伤十分哀伤地含着泪水。到底我是为什么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啊?
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声音都变成黑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平常被当成仓库的这间屋子的门边,靠着一个铁制的四脚梯子。我看到那个,心里想着自己必须这么做。于是我就按心中所想那般,毫不犹豫地双手抓起梯子。
我马上用那个朝父亲的后脑勺打下去。金属制的梯子相互摩擦发出嘎吓的声音后,父亲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就那样倒在地上。可怕的黑血从他那已经没有任何动静的头部流出,并咕嘟咕嘟地在地板上弥漫开来。一看到这个颜色后,我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
“父亲……?”
我并不是想救浪乃。虽说是一时冲动,但是我很明显是带着杀人的意图挥起梯子。我跪在地上摇晃着父亲的身体,但是毫无反应。我面色苍白,双脚发抖。我至今为止曾经无数次希望“这个人死了就好了”。但是就算那样,就算他再怎么无可救药也是我的父亲。我从未想过要杀死他。我想看看他的面容,试着将趴在地上的父亲身体翻过来,但是已经变成尸体的身体却十分沉重而难以抬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看父亲的面容,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发狂地一直试着抬起父亲的身体。
最后,躺在地上的浪乃慢慢坐起身。她毫不震惊,用着毫无表情的眼神看着那个刚才还在侵犯自己的男人。
“浪、浪乃、我、把父亲”
像是要阻止我那错乱的话语一般,浪乃将我搂在胸前。
我的脸颊碰触到她那柔软的胸部。我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气味。
“你没有错。”
女子说出的宽慰的话语和她背后那黑暗的恍惚感,带给我深深的安心感。
那确实是浪乃的声音,但是那却是比浪乃更为坚强、更为响亮的音调。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浪乃,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在大厅的长桌子上分发了食物。我座位的正对面,槻家的叔叔们为了让婆婆冷静下来,还在不停抚着她的后背。
我瞥向浪乃的方向。不管是她还是我,都以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她低着头,让他人无法看见她的表情的那个样子简直就是诱的翻版。
“有谁看到我哥啊?”
叔父的话让我肩头一抖。
“叔父大人好像肚子不舒服去了洗手间了。他让我们别等他了,先开始吧。”
这个说话措词也是往常的浪乃风格。一想到直会后事情会变得怎样,我的胃就一直咕噜咕噜地响。但是看到每个座位前都有满满一杯的水,我就想起诱的话语。
“看完神乐舞后,不要喝水”
虽然这话只是说这液体是酒,所以不要喝,我将倒满整个杯子的液体移近鼻子,却闻不到任何气味。
在叔父说完敬酒词后,大家都拿起杯子,一口喝干杯里的水。我看到连杯子都没碰的浪乃后,就意识到了。不对,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浪乃低着头独自站起来后,打算要发出惊讶般的声音的叔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混合着胃液和血的呕吐物全吐在榻榻米上。在同样接二连三呕吐倒下的人群中,浪乃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朝出口的拉门走去。她那涂着鲜红的口红嘴唇带着爽快的微笑,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着什么。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唇染日朱之人
为世间之灾星
切勿相忘
切勿相忘”
我一踏上白永山的山道时,随着往上走的同时,橙色的光能照到我的脸上。我听到了物体噼里啪啦迸裂的声音,闻到了东西烧焦的臭味。我追着浪乃的脚步,再次来到了这里。但是我从树木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曾经丑女居住的小屋现在已经燃起黑烟处于火海之中。
走出森林,在变得辽阔的视野前,我看到了站在火炎前那个纤细身影。在白色巫女服后扎成一束的卷发。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但是不知道哪个名字是正确的,一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这时她回头看向我。
“釿互”
在那暴力的红色映照下,她变得更加美艳动人。当我凝视着她时,总觉得这里是远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因为受热而迸裂开来的木片发出啪滋的声音砸到了我的头。因为这个冲击,我倒在了草地上。我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十分疼痛,但是我就连这个都觉得是十分虚幻而不真实的。在我没爬起来的时候,突然一个影子覆在我的身上。在被跨坐的肚子上我感觉到了人的体温后,我便注意到自己眼前就是那端正的容颜。她的脸上一片潮红,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这热度的原因,还是她自己单纯地因为看到这血和火炎的颜色而感到兴奋呢。
落在我身上那粘稠的视线。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那围绕瞳孔的黄金虹彩。这到底是谁的眼睛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浪乃的眼睛像这样散发出高贵的宝石般的光芒。
她从衣带里取出一个小瓶子,用嘴含着里面透明的液体。
我看着她的动作,感受着她倾注而下的美丽,完全没有去想这个液体究竟是什么。
下一瞬间,那极其鲜红的嘴唇就覆上了我的唇。
是为了让嘴里的液体能够流到我嘴里吗?她那柔软的舌头侵入滑到了我的牙齿之间。那柔软的感觉,让我想起大蜗牛爬到手上时的感觉。
让我鼻子瘙痒的是女子的肌肤和头发的味道。和妈妈相似,但是这却是诱所拥有的……。虽然我这么想,但是这个女子身上并没有诱身上那种特有的野生的臭气,相反她的身上飘荡着一股类似高级水果一般的香气。在朦胧之间,我看到她的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胸口,像清水一般发着光芒。在火炎映照下,我窥视到在那几乎完全透明的和服的衣领深处,那白色的乳房。
这时候的我,第一次知道女性的美丽。
这是一种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连组成身体的零件肯定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如果被这份魔性开膛破肚、啃咬致死的话,那将会是多么幸福啊。
气味、呼吸和唾液这些女人的片段,不断地侵入我的口腔、鼻腔,将我身体里沾染上的痛苦和难受都冲刷的一干二净了。
我的意识逐渐愉悦地开始走向朦胧,我终于知道那个小瓶子里的液体的真面目。
我的视野开始变得狭窄,虽然我努力地保持清醒,拼命地让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能够继续挣扎,但是甜美的睡魔却慢慢绊住了我的行动。那个女人移开嘴唇,对我露出圣母一般的微笑后,我的意识便沉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