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迷路孩子的心

妖猫与猫又——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简单来说,猫又是比妖猫还高级的妖怪。猫原本就是带有灵性,和其他生物比起来,更容易成为精怪。生物活得太长,超出应有的寿命,便成为超越原本生命的存在,也就是精怪。它们可以用双脚行走、说人类的语言、唱歌跳舞……只要它能做出和人类一样的行为,就该怀疑它已经成精了。岁数超过二十年的猫,很多都成精变成妖猫了。

成精的猫,有的会以妖猫的姿态度过余生,有的会以猫又为目标,不过立志修链者连一成都不到。猫又的寿命更长,力量也更强大。不过,想成为猫又,不只需要严格的修链,还得符合某个条件。

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猫又,就必须跟人类建立感情,再取下那个人的首级。

成精的猫要成为猫又,得吃掉饲主的头。如果无法舍弃对人类的感情,无论力量再强大,都无法往前进一步。精怪是徒有皮毛的妖怪,而猫又才是拥有强大力量的正牌妖怪。吃掉人类,顺利成为猫又之后,他们就无法再与人类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也成为有别于精怪或一般野猫的存在。

离开猫群之后,猫又会去侍奉长老。猫又长老在猫又中是力量最强的,没有同情心可言。就算他们极尽残忍之能事,也不会有一丁点自责的念头。负责统御所有猫,受到所有猫又尊敬的长老,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只要猫又长老一声令下,谁都得乖乖听话。连众人另眼相待、有「三毛龙」之称的龙,也不例外。

龙侍奉完猫又长老后,回到故乡四处探访,想找一个轻易就会上当交出首级的人类,但谈何容易。他甚至连个看起来会收养自己的人类找不到,几个星期就过去了。龙心想,再这样拖下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猫又,才总算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坚持。他找了个人潮众多的商家,闭着眼睛从屋顶往下跳。

(掉到哪个人类身上,就给他养吧。)

龙巧妙地跌在某人的肩膀上,睁开眼看着这个借他肩膀一用的人。这人穿着咖啡色和服,料子粗糙,腰上插着短刀,却驼着背一副穷酸样。奇怪的是,猫突然跳到他的肩上,这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神一片空洞。龙担心自己或许撞到他的要害,因为他的步伐不稳,走路摇摇晃晃的,于是龙决定坐在他的肩膀上再观察一阵子。男子的目的地,是一间破长屋。一到家,他就拿起放在土间的绳子,套了一个圈。龙感到不安,他发现有些不对劲。

(……不会吧。)

男子把绳圈绑在门框的横木上,确认过绑紧了之后,就搬来火盆,站在上头,准备把脖子伸到绳圈里。龙连忙用尖锐的牙齿晈断绳圈。男子跌坐在地上,接着又走出屋外,朝无人的林地前进,想在那里上吊。龙又咬断绳子。后来男子跑进药草田,想摘毒药草,龙就在上面小便阻止他,后来总算回家。但隔天他又跑到河边,把头埋在水里动也不动。龙借助兵主部的力量,让男子周遭的水退去。男子用尽各种手段,多次寻死。一移开视线,男子好像就会死掉,因此龙几乎不眠不休陪在他身旁。

过了好几天,龙已经筋疲力竭,瘫在男子身旁。这时候,男子才仿佛第一次看到龙一般,说:

「是你……救了我吗?」

龙本来是想要男子的项上人头才这么做,但在解救男子过程中,似乎也分不清自己到底为了什么。男子凝视着龙,好像找到什么思索已久的答案似地点点头。

小春打着哈欠醒来时,身体冷到发抖。他正想说「是你这坏心眼的家伙拿走我的被子,对吧?」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小春在城郊晃荡,捡了些适合铺床的稻草,后来找到一个只剩木框的破屋子,就草草铺床睡下。才睡了几个时辰,昨晚的事情就全忘光了,小春独自一人,露出苦笑。虽然相处不到一个月,但回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喜藏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却不知为何好想哭。小春连忙拍拍自己的脸。

(……你在难过什么,振作一点啊,大妖怪!你是妖怪中的妖怪!!)

这样叱责自己,只会把脸颊弄疼,根本毫无意义,小春觉得好难过。但最让他难过的莫过于,咕噜咕噜……肚子里那只饥饿虫在哀嚎。这只虫真不要脸,连小春正沉浸在感伤中,仍然叫个不停。但肚子再饿,那个老是不情愿做饭给自己吃的男人,已经不在身边。小春有点后悔昨晚演了那场戏,但想起人面牛讲的话,小春又摇摇头。

「如果你的本意不是想把喜藏兄或其他人类牵扯进来的话,请你照我说的去做。」

从熊坂回来时,那个男子就站在长屋的后门旁。听完事情经过,小春问:「为什么想帮助喜藏?」

那人沉默半晌道:

「因为他说中我内心的感受——那连读心妖或我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我就心血来潮想帮他一把。」他微笑着。小春觉得,那抹寂寞的笑,不知为何和喜藏有些相似。或许是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才想帮助喜藏吧。于是,小春按照他的指示,晈了他的手臂,让自己的虎牙沾上血,上演一出要取喜藏首级的戏码。小春之所以点头答应,并不是同情喜藏那副寂寞的样子,而是小春也有同样的想法。敌人的目标是自己,把别人牵扯进来不是小春的本意。刻意演这场戏是考虑到喜藏的个性别扭,说真话他不会接受,撒谎他也不会相信。要是不演那场戏,他也不会把小春出家门。

喜藏的表情很难解读,那时却露出受伤的表情。难道是因为他觉得又遭受背叛?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寂寞?想像喜藏抱头懊恼的样子,小春心想,唯独这种样子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喜藏身上,笑了出声。

(我不在的话,不过是恢复原状而已。他一定生龙活虎的吧。)

小春有点生气,把头埋进膝盖里。

另一边的喜藏……

正如小春没来前一样,一个人默默吃着早餐。

(一个人吃早餐很好,味噌汤就是要热的才对。)

无论是餐前准备还是餐后收拾,两个人吃饭,就要多花一倍的工夫与时间,麻烦死了。小春个子小小,食量却是喜藏的好几倍,所以才短短一个月,家计就已经出现困难。小春不容易叫醒,就算大叫拍打都不怕,总是等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才会起床。口中嚼着腌萝卜的喜藏突然想到,小春这时候应该和平常一样因为肚子饿而睁开眼了。

(也不能排除他意料找到气味相投的伙伴,正一起吃饭。或者,可能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回去夜行了……)

还是,小春的肚子正在肆无忌惮地大声哀嚎?

(……都不重要了。)

他摇摇头,扒了一口饭。喜藏决定,反正两人再无瓜葛,就不必再把回忆翻出来了。才刚下定决心,有个擅自赖在别人家不走的无形妖怪,就开口问他:

「小春跑到哪里去了?」

喜藏把味噌汤碗从嘴边移开。只要小春不在,这个讨厌阳光与人类的妖怪,就不会在喜藏面前现身。虽然看不见,喜藏多少也听得出来,对方的语气中带着难过。于是他随口答道:

「他昨晚跑出去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声音没再说话,另一个从地板下的粗声问道:

「他明明那么喜欢这里,怎么会走?」

「喜欢?不过就是有饭吃,才赖着不走,不是吗?」

「妖怪会待在人类身边,不可能只因为有饭吃而已。」

「不然是为了什么?」喜藏看着下方,但只有自己拿碗的手、褪色的榻榻米,以及骨瘦如柴的脚而已。

「才不告诉你!」粗声哼了一声,摇动地板道。

「这种问题,你就自己想想吧。」

插嘴的是平常也看得到见的砚台精——砚台长出细瘦的四肢,跟人类一样用两只脚走路。以往他都是碎步静静走到喜藏身边,今天却叭躂叭躂地踏着零乱的步伐。他个性温和,每次都会跟喜藏抬杠。听到砚台精说「小春好可怜」,喜藏噗嗤一笑。

「你对同类倒是挺好的嘛。」

「……这和他是不是妖怪无关。我喜欢小春,才觉得他很可怜。」砚台精一张黑脸蹙眉道。

「对呀对呀,我们大家都喜欢小春。」

听到老是顶撞小春的女妖怪撞木讲出这种话,喜藏觉得更可笑了:

「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你这个木头人真是什么也不懂耶。」撞木愕然道。

「就是因为他很可爱,我才想逗他一下。」

撞木这个妖怪身体像人,脸却像双髻鲨。虽然现在看不见,但那种好胜不可一世的口气,无论白天或晚上都不会变。可是她的脸上是否带着难过?这就不是喜藏所能知道的了。

「基本上,妖怪就你一样,都爱唱反调。」

「别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我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这些妖怪七嘴八舌的,一下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呀!」「你真的搞不懂状况耶」

数落着他的不是,一下又责备他是「不懂别人心情的无情人类」,最后还好心规劝他,「你要坦率一点」等等。喜藏原来以为可以不必再

照顾碍事的小春,总算可以清静下来,想不到事与愿违。被妖怪们一搅和,难得热热的味噌汤,也变得和这阵子一样,整个凉掉了。喜藏突然觉得好空虚。不过,还不到三天,喜藏的空虚就变成焦躁,因为这几天内,喜藏说过的话之多,已经刷新这几年的纪录。

小春离家已经四天上仕这短短的时间里,喜藏不只受到妖怪们集体轰炸,「喂,小春在哪里!」「小春好可怜啊!」「你比妖怪更无情!」住在后面的绫子,也每天都关心道:

「怎么没看到小春……他是不是感冒啦?我好担心。」

鱼店的老板也说:「噢,今天是……小哥来买呀……小朋友没一起来吗?」

明明有生意上门,他却一脸落寞。而且居然连住在后面巷子里,那些从没跟喜藏说过话的人,也都战战兢兢地跑来打探小春的状况。喜藏没去熊坂,这种时候去,不知道深雪会说些什么。光是想到,喜藏就觉得不寒而栗。

虽然大家没有问太多,却都欲言又止,悄悄看着喜藏身后——小春根本不在那里。以前小春说过,自己是个人见人厌的怪人,但喜藏皱着眉想道,「现在这种盛况,还真想让小春瞧瞧」。这时站在喜藏面前的男人,也很关心小春这个妖怪。

「你去找找小春吧。」

面对一直默默修复茶具柜、满脸冷淡的喜藏,彦次毫不惧怕地缠着他。

「……你如果这么担心,自己去找他不就好了?」

「家里的妖怪不见了……」喜藏一肚子火,怎么会有人因为这种事,就特地跑到别人家去?太闲了吧。彦次似乎是从他家的妖怪口中,听到小春离家的消息。喜藏很想骂他「你这混帐怎么学不乖?」但茅野那件事又不能明讲,喜藏只能遗憾地瞅着彦次。

彦次从小就很胆小,最怕鬼故事或妖怪这些「可怕的东西」,晚上也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彦次现在的长相依稀还带有儿时模样,虽然还是一样胆小,却有些不同。他现在对妖怪故事深信不疑,就算喜藏讨厌自己,他还是带着坚定的眼神上门拜访,好像在说「不论你再冷淡,我都要关心一下小春出了什么事」。他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怯懦的青年,不会再因为喜藏瞪他几眼,就沮丧地夹着尾巴逃出门。

彦次缓缓从怀里拿出几张宣纸,举到了喜藏眼前——是维妙维肖的小春画像。

「你把这个拿给大家,问问小春去哪。我刚才已经拿一些给后面的住户了,算是做点好事。不过真没想到这里会有容貌倾城的美女,是叫绫子小姐吧?美得连彦次我都大吃一惊。」

「你动作还真快。」喜藏愕然。他伸手推开画像,继续修缮怍业。

「后面那些住户都很担心小春……跟你一样担心吧?」彦次看着喜藏道。

喜藏沉默地摇摇头。无法顺利开关的抽屉,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渐渐变成规律的咚咚声,听起来满舒服的。

「因为那家伙背叛了你吗?」

彦次指着喜藏的脖子道。五条细微的伤痕绕了脖子一圈,是小春留下来的礼物。

「你还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喜藏讽刺地说。

彦次低下头,喃喃说道:「……小春不可能背叛你。」

喜藏没停手,劈头回道:「我可没有那么笨,演得那么烂的戏怎么会当真。」他突然抬头对彦次说:「你想问,为何要配合他演的戏对吧?我没必要阻止他啊!这不是正如他所愿吗?」喜藏冷笑一声。

彦次眉头一垂。

「我啊,对于妖怪幽灵之类的可是怕得要死……但我不讨厌那家伙。你也一样对吧?」

「对这种东西我没有喜欢或讨厌可言。」喜藏答道。

「但你很讨厌我对吧?」

「……那不重要。」

彦次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正坐向喜藏低头。

「……你干嘛?」

「害你对人失去信任,是我的错。」彦次制止了喜藏,继续说道:「一开始我还觉得,你干嘛那么生气?……因为你什么也不和我说。然后我渐渐觉得不对劲,心想我和你的友情难道就这么脆弱吗?……都是我没有设身处地替你着想。都是我一点也不明白喜藏心情有多难受。害你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对不起。」彦次深深一叩头,他的大光头碰到略脏的地面,一动也不动。

「就算你这样做,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喜藏皱起眉,低声说道。

「我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才这么做的,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彦次仍然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递给喜藏。喜藏讶异地捿过,睁大了眼睛。

「这是那时你拒收的东西,你爷爷留下的钱。」

包袱沉甸甸的,光是拿在手里,就知道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不是为钱所苦吗?没拿去花掉?」

彦次稍微拾起头,有些生气地看着喜藏。

「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把儿时玩伴的钱拿来饮酒作乐。我自己赚的钱也补进去了。我本来希望等到补齐金额再还给你,不过一直存不到那么多……被骗走的,跟我不小心花掉的钱,一定会还给你。请你先收下这些。」

「……我不要。」

「我也不要。」

喜藏推过来,彦次又推了回去,喜藏嘴角一沉道:

「钱这种东西……不重要。」

不重要。喜藏又说了这句话。

「我并不认为,只要把钱还给你,就能得到你的原谅。但是不还给你,我又过意不去。所以请你收下。」彦次双手合十道。喜藏没有回话,把彦次硬塞过来的包袱摆在一旁,拿起铁鎚快速敲打,发出比刚才更高亢的叩叩声。彦次看着喜藏,吃了一惊。

(……咦?是我多心吗?)

刚才,彦次似乎看到喜藏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但此时又消失了,只是平常的扑克脸。彦次正觉得奇怪时,「你记得那个盒子吗?」喜藏低声道。

「盒子……?」

看到彦次露出疑惑的神情,喜藏的嘴角露出浅浅的苦笑。

「钱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花掉,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托你保管的盒子里装的钱,不过是盒子的附属品而已。那个盒子,是我爷爷亲手做的……」

喜藏的爷爷一向都只修理或保养古物,从来没动手做过东西。不知是什么缘由,自从他卧病在床,就开始做起盒子。彦次把钱带来,却少了那盒子,而且少的不只是盒子。

「当时,你明明也看到爷爷做那个盒子的模样……但在我托你保管盒子时、表姐把它骗走时,还有现在——你都不记得。」

爷爷个性孤僻、朋友不多,去世后也没什么人记得他。爷爷死时唯一落泪的,大概只有彦次。彦次很喜欢板着脸的爷爷,爷爷跟疼爱喜藏一样爱护彦次。但是爷爷死后,彦次一下子就忘记他了……

那个时候,喜藏突然觉得……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人是孤独的。)

他早就隐约觉得如此,那时满脑子里都是这个想法。人死后孓然一身,活着也是一个人——无论到哪里,人都是孤独的。不管是出生、死去,还是在活着碰到的大小事,相遇或别离,全都一样……

(不重要了。)

干脆什么都不要好了——这样一来,以后也不会再心慌意乱。

像是拼命在回想什么似的彦次,发出啊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原来、原来那盒子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啊!所以你才会……」

彦次抽噎着说:

「爷爷很努力才做好的对吧……他的手没有那么巧,但是生病之后技术反而精进。那时我们还相视苦笑呢……对不起。」

彦次发自心底小声道了歉。

「……我早就没那么天真了。」

要是太天真相信别人,就会尝到苦头,苦得难以下咽。如果一开始就不对别人抱着天真的想像,就不会遭受苦果……但彦次再次看着喜藏道:「你偶尔天真一下,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的内心根本无法像外表一样无情。你和爷爷一样,心底是很温柔,不是吗?」

喜藏没有温柔对待彦次的印象,他这番话,让喜藏的锉刀锉了个空。

「没错,对你而雷,我不记得爷爷做的盒子,或许是一种背叛。但我以后又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所以……」

「……结果你还是来求我原谅你的嘛。」

「可能是吧,」彦次一愣。「我并不想说出『请你原谅我』这句话……但说穿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

彦次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两下手,连声说「没错」。喜藏看得目瞪口呆,刚才彦次还那么笃定,怎么现在全都变了样?

「我的优点就是行事轻浮嘛。」彦次搓着鼻子嘿嘿笑道。

「你干嘛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啊,和某人一样……」

话没说完,喜藏便皱起眉头,把倒下的茶具柜扶正。

「……你真的不管那个某人了?」

「对他,我没资格说些什么……对其他的人也是一样。」

「你就直接说啊。」彦次猛摇头,直视喜藏的双眼说道。

「无论是我、小春还是别人……都在等你说些什么啊。」

彦次的额头脏了一块,令人发噱,但喜藏完全没笑。彦次的眼神十分认真,和前几天那个某人一样,透露着坚决。

好一会儿,店里只剩下铿铿的锉刀声。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大喊「喜藏!」打破了沉默。

出声的是还没去找、就跑回来的小春。喜藏张大了嘴,彦次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一溜烟躲在喜藏身后。

「……怎么回事?你竟然厚着脸皮回来……」话还没说完,喜藏突然又闭上了嘴。那个小春从脚开始,一下变回原本的样子——河童绿色的脚留下了黏腻的痕迹,弄湿了地面。弥弥子用力抓住惊讶的喜藏胸口说:

「小春被天狗那家伙抓走了!」

那是彦次来到喜藏的店之前不久的事…

小春离开喜藏家之后,便在河堤露宿。第一晚那个破烂的屋子有猫先住了,他只好流浪到其他地方。堤防旁边这条河的南面支流,就是弥弥子居住的神无川。距离虽不远,不过弥弥子几乎不会离开住处,因此很少会游过来。但无巧不巧,弥弥子心血来潮,游到河堤旁,在抱膝发呆的小春身旁坐下。两人相识几十年,这是弥弥子第一次坐在小春旁边。小春吓了一跳,眼睛滴溜溜转着。弥弥子劈头就说:

「你干脆放弃回去夜行算了。反正夜行就像祭典一样,时不时就举办一次。这次放弃,下次再去不就好了。」

「……就算我放弃,也无处可去呀。」

「你真是个迷路的妖怪哩。」弥弥子笑道。

下巴靠着膝盖的小春嘟嘴道:「我又不是自己想迷路的。」

「但在我看来,老觉得你是出于自愿才会迷路的哩。你好不容易拥有强大的力量,还不是说舍弃就舍弃?如果四处碰壁,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你讲话还真不客气。没错,再这么下去,我会变成流浪妖怪。」

弥弥子没有取笑小春讲的泄气话,一本正经道:

「像你这种小鬼,流浪过生活成何体统啊。你就再找个地方借住当饭桶就好啦。」

「……这种温柔的话,能不能不要等到陷入我困境的时候才讲啊?」

「我一直都很温柔啊。而且,欺负陷入困境的家伙,一点意思也没有。」

女河童突然又恢复以常那种坏心眼的笑容。

「温柔的人哪会露出这种表情呀!」

「哪种表情呀?」

小春的脸上用力挤出了龇牙咧嘴的狰狞笑容。

「你这家伙!」弥弥子正想槌打小春,但在她动手前,小春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小春!」

弥弥子不由得惨叫起来。小春那醒目的三色发中,正汩汩地流血。弥弥子蹲下想抱起小春,但她伸出去的手没能碰到小春。不知何时站在弥弥子身后的庞大身影,轻松拎起了小春的身体。弥弥子往上一看,是一张熟识的脸。

「是你……」

偷袭小春的天狗看也不看弥弥子,抱着小春浮到空中,在弥弥子起身前,就往西边飞走了。留在河堤的弥弥子看着地上圆圆一块红色血迹,随即就毫不犹豫地变身成小春的模样,飞快跑到喜藏家。

弥弥子交代完来龙去脉后,

「等、等一下……为何天狗要把小春带走……为何河童会跑来?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彦次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看喜藏,又看看弥弥子。

喜藏听到,后面那些妖怪传来了吵杂慌乱的声音,但仍然低头不语。

「天狗他……力量强大,连我也比不上。小春现在力量不足,搞不好会死在他手里……对了,你是谁啊?」

「我是喜藏的朋友。」彦次答道。喜藏没有否认,依旧沉默。

「天狗把小春带去哪里了?为何要抓他?」

弥弥子的眉头深锁。

「那家伙是后山的天狗,应该把小春带去那里了吧……他对小春的恨意很深,似乎以前在小春手里吃过很大的苦头。」

「吃过小春苦头?小春那家伙……是这么强的妖怪吗?」

彦次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弥弥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小春很强。但他很久以前比现在强得多。若是以前的小春,谁胜谁负很难讲,但现在日子过得太舒服,应该是赢不了那只天狗。」

「小春输了不就会……」

彦次吞了口口水,泫然欲泣地看着喜藏。弥弥子瞅了彦次一眼,也看向喜藏。砚台精、三眼少年,以及其他看不见的妖怪们,想必也全都看着喜藏吧。喜藏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视线。他低声喃喃道:

「之前那么多事,都是他自做主张插手管闲事,我不过是被那个爱管闲事的笨蛋妖怪牵扯进去的。要我像他一样扮演侠客,我可不干。」

「喜藏。」彦次罕见地严厉叫唤。「这种时候,就别再意气用事了吧……或许你是被牵扯进去的没错,但也不只是那样吧?」彦次原本沉稳的焦茶色瞳孔,这时像是燃烧般地散发光芒,鲜明地映照出喜藏的茫然。

「你都推到小春头上,好让心里好过些吧?你这个人如果真的不喜欢,绝不会去做。茅野的事也是啊……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其他妖怪后来告诉我的。他们说,茅野本来想杀我,也说你们维护了茅野,没有告诉我。」

喜藏啐了一口,嘲讽道:「那你一定很生气罗?」

但彦次的话却与喜藏想像的背道而驰:「无论茅野、你或小春,其实都可以装做不知道。但你们却一起救了我……我真的很开心。」彦次还宝贝地紧抓住脖子上的假护身袋。

「……我不是为了你才做的。」

「那是为了什么?为了小春?为了茅野?就算不是为了我,也是为谁而做的吧?」

「不。」

喜藏拿起工具继续修缮。不同以往,喜藏的动作有些僵硬,令人担心。彦次见状道:

「我说……这样子意气用事,你不累吗?」

(你这混帐在讲什么!)

一个不小心,喜藏差点双手落空。他心想可不能伤到古物,决定不理会彦次说的话,但彦次自顾自地继续说:

「你其实说谎说得很烦吧?」

「不知道。」

平常三两下就能完成的动作,这几天却很不顺。现在也是,喜藏全身充满了焦躁与着急,好像传染到手上,动作很不灵巧。他正想擦掉额头上的汗,视线碰巧和彦次对上了——喜藏像被吸住似地,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你连自己的内心想法都不明白吗?」

「少废话……」喜藏大声吼道,把工具箱砸向左边墙壁。没伤到彦次、弥弥子或妖怪,只是丢的时候伤到自己的指尖。

(……这样的话我岂不是……)

「像个笨蛋一样。」喜藏喃喃细语道。

过了一阵子,一直保持沉默的弥弥子开口了。

「小哥,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当初是天狗要我拿走那个女孩的尻子玉……我从以前就很讨厌小春,虽然是出于嫉妒。就像这位先生说的,我只是通通推给小春,好让自己好过些而已……不过,我可不会道歉,因为我是妖怪嘛。」弥弥子看着喜藏道。「我虽然不是人类,还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也是……就算你说『谁要你这种人来理解啊』,我还是要说,我能够理解你。」彦次低声道。喜藏环视整齐摆满各式物品的古道具店,失魂落魄地张嘴道:

「……这样我会很困扰。」

他从前最气的,莫过于自己的心情被看穿。但现在他没发脾气,而是感到困扰与迷惘。他也知道,立下「不再相信他人」的愚蠢誓言只是意气用事,但他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在别人想给他意见前,他就会先躲开;就算别人要伸手帮忙,他也会摇头拒绝,绝不相信别人。

他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个决定。在这世上孤单一人过活,的确会有些空虚,但他也努力变得更坚强。但是他早已过惯孤单一人的生活时,他却觉得……

(好怕。)

打从小春出现后,原本只开了一道缝的壶盖,眼看着硬被人一点一点撬开,喜藏拼命抵挡。壶盖的那道缝,是深雪的杰作。

得知丢下自己的母亲在外头生了个女儿,是喜藏十岁的事。他从即将人间蒸发的父亲口中听到消息时:心里有点慌。父亲没告诉他母亲与妹妹的去向,喜藏也没想过要去找她们。因为他对于抛弃自己的母亲,憎恨多过于想念。妹妹令他挂心,但她要是能过着幸福的生活,喜藏觉得不碰面也无所谓。

两年前,喜藏在城里看到一个和母亲酷似的女孩,霎时间还以为是母亲,十分慌张,但仔细一看,女孩才十三、四岁左右,不可能是母亲。女孩正在牛肉锅店前高声招揽客人,声音和母亲一模一样,喜藏不由得停下脚步。女孩发现喜藏后,便收起原本那高亢振奋的声音,沉默地与喜藏互视。

「……哥哥。」

女孩的话让喜藏惊慌失措。她又对着喜藏噗嗤一笑道:

「这

位大哥,要不要吃吃看牛肉锅?」

那个女孩——深雪笑了。那天,是喜藏第一次吃牛肉锅。他没有开口询问深雪的身世,但深雪的身世来历在客人间早已广为流传,他还是知道了不少。五年前,母亲的再婚对象,也就是深雪的父亲死后,她们母女两人就住在破旧的长屋里,但母亲半年前也过世了。深雪过的生活,与喜藏想像的完全相反。

从那天起,喜藏每个月会去牛肉锅店两次。有时候闲闲没事,他会在买东西回家的路上,刻意绕到牛肉锅店前面。不知不觉间,深雪的笑容,成了他唯一的期待。从遇到她以来这两年间,他没有一天不想念深雪。这是只有喜藏本人才知道、思慕般的心情,因此盖子从未打开。一直到小春出现前,都没有人去碰那个盖子。

喜藏三舀不发,满脸悲伤。大家也都静默不语。

「要是觉得困惑,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困惑,不就好了。」

一个与悲哀气氛全然相反的开朗声音传来。喜藏、彦次与弥弥子,都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要是想着想着觉得行不通,那就前进看看不就好了。」

曾几何时深雪已经伫立在门口,彦次、弥弥子与喜藏家的妖怪们,全都目瞪口呆看着。唯一不受影响的是喜藏。

(这也是幻觉吗?)

方才沉浸在回忆里,喜藏还以为这是回忆的延长。

「要是前进看看后也发觉不行呢?」

喜藏以带刺的冷淡口吻质问深雪。

「那就再往前一步看看就好了。」

「要是还不行呢?」

「到那时候……」深雪讲到一半,露出笑容道:

「我会在你的后面帮忙推一把,不管是一步还是十步,都会让你前进。」

深雪把小小的手掌摆在喜藏前面,拉住他的手,喜藏连忙起身——还真的往前走了几步。

(这不是——幻影?)

看着被深雪紧抓住的手,喜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样我就无法在背后推你一把了。所以要换哥哥你牵着我的手前进。」

嫣然微笑的深雪说出这句话,除了彦次与弥弥子,连店里一直保持沉默的妖怪们,都不由得尖叫:

「……哥哥?!超不像的!」

「叫小春怎么样?」

龙斜躺着,眼睛滴溜溜地环顾着狭小的房间。除了男子与自己,别无他人。男子的视线盯着龙,他总算察觉到,男子在对自己说话。一扫以往颓废的模样,男子就像变了个人似地,生气勃勃。

——就叫小春吧。

(这什么鬼名字啊?听起来好逊,一点都不像我!)

龙喵喵叫发出抗议,男子却误以为是赞同,开心地叫着「小春,小春」。他露出厌恶的神色,但在人类的眼里,猫的表情几乎无法分辨。男子深信他很开心,又叫了一声小春,对他说话。

「你好温暖,又有种春天一般的开朗。」

「真是蠢蛋。」龙嘲笑道。自己的力量强大,足以成为猫又,是大家都畏惧的「三毛龙」,男子却把他当成普通野猫看待。男子浑然不知龙的想法,用热切的眼神凝视着龙,小声说道:

「小春呀,请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吧。」

(……请不要拜托猫这种事,应该去拜托人类才对吧。真是个寂寞的家伙。)

男子不可能听见他的内心话,却喊着小春二字陷入崩溃。

(大叔,拜托不要边哭边喊着我的名字。)

龙还在找借口似地嘀咕「我可没有接受小春这个名字哦」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意从身上传来。男子跪了下来,搂着龙瘦小的身体,哇哇大哭。龙从未被人类这样抱着,吓得一动也不动。但男子顾不上面子,像个孩子般哭得抽抽搭搭。

泪水像小瀑布一样,顺着龙的背脊,滴到地上。龙觉得背上很不舒服,呜呜生气地叫道。即便如此,男子仍然毫不设防地露出最丢人的那一面。他不时会喊着「小春」,渐渐的,龙也不再反抗,态度软化。

(等一下……这家伙这么脆弱,应该马上就能成为我的俘虏吧。)

对方都抱着我哭泣了,只要我稍微让一步,很容易就能建立感情吧?龙转念想道。

「小春……你可以陪在我身边吗?」

男子再次问道。小春喵喵地叫着,以猫的撒娇声回应。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陪着你吧。)

到取你首级那天为止……

(是人面牛让我做的梦吗……)

在河堤失去意识的小春从梦醒来,场景已经转变,正处于一个长满苍郁树林的地方。眼前有个男子,身高和喜藏相仿,背对小春站着。一头浓密的白发长及至腰,一身黑色的装扮,脚上一双红色木屐。他的背影和以前有些不同,但小春从他散发的妖气,就知道他是谁。

「……从夜行队伍跌下来,也是你干的吗?没事不要找我这种比你低等的妖怪玩嘛,你这只闲闲没事干的天狗。」

小春的头上还在汩汩地流血,语气却好像不怎么难受。他被绑在一株巨大的樱树上,位于熊坂以西不远处的后山山顶。过去曾发生过类似的状况,小春一眼就知道这是哪里。

「你这小天狗真够弱的,瞧你那副德性,竟敢来找本大爷打架,你还早一百年呢!唔,不过我人很好,今天放过你。一百年之后,你再来找我!」

小春记得,百年以前自己曾在这棵樱树下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禁为自己轻率的言辞叹了口气。那时矮小的天狗,只能摸摸有点变短的红色鼻子,恨恨地抬头瞪着自己;没想到,现在却是他把小春绑起来,低头看着自己。

「跌下来,是你自己的错。你被老饲主的气味吸引,才会忘了自己的妖怪身分。你活该!」天狗的眼睛半睁,回头说道。他又上下打量着小春说:

「……再说,你哪里比我低等?没这回事吧——你那时不是差点当上猫又长老吗?」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小春嘿嘿笑,似乎很不想提这个。

「没错,是以前的事。你的力量那么强大,却白白浪费。如果那时你继续修链,现在怎么会出这种差错,落到我手里?好一只笨蛋宠物猫。」天狗摇摇红色的鼻子冷笑道。

「我早就不是宠物猫啦,也不是猫又。不过,你犯得着如此吗?与其找我开刀,找别人打架不是有趣得多吗?」

一百年前是小春打败天狗,但现在双方的立场完全倒反,小春还没动手就先认输。不知道是因为他比想像中还弱,还是冷静到令人吃惊的地步——连小春自己也不太清楚。小春恍惚地看着天狗身后的一片黑暗,天狗则怀疑地看着小春道:

「……从猫又变成小妖怪,在夜行时迷路,还和人类一起相亲相爱地生活——你真是愈活愈回去了。为了打倒那只击败我的大妖怪,这一百年来我可是不问断地修行……」

小春忽然抬头道:

「你这家伙……我叫你一百年后再来找我,你还真的照做啊?」

「对手变成失去力量的小妖怪,我就算赢了你,也平息不了心里那股恨意。我原本只是想,至少等你够格参加夜行后再说,没想到刚好如你所说,整整一百年。我原本的想法是,要是让我再次看到你,就要好好一吐经年累积的怨气,不过……」

正面交战的话,胜负如何明显可知。对天狗而雷,要把这只茫然失措、从夜行队伍中摔落的妖怪捏死,简直易如反掌。但天狗觉得,轻易杀了他,实在太便宜他了。要怎么做,才能够让小春最痛苦呢?——天狗的脑海里,马上就出现答案。

天狗先跑到对小春有些不满的弥弥子那里。他鼓吹弥弥子取走小春认识的人类的尻子玉,弥弥子虽然没有点头,但就结果来说,还是受到了蛊惑。想把小春从桥上拉到河里去的,以及把尻子玉误放到五月身体里去的,全都是最低级的河童,弥弥子肯定知道,却装做一无所知。天狗四处散布的流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对小春等人造成影响。

一旦周遭发生怪事,就算受害者不是妖怪,小春也一定会强出头。等他发现,身边人都是受到自己的连累,他会如何呢?——深识小春个性的天狗知道,这对小春来说才是最严重的攻击。

「看着曾经大名鼎鼎的妖猫龙,在我的眼前一点一点消沉,还挺开心的。」天狗歪着嘴以愉快的口吻说道。

「哎呀……你还真没品耶。不愧是妖怪中的妖怪。」

小春咧嘴一笑,耸耸几乎动弹不得的肩。天狗直视着小春,收起了笑容。小春依然笑着,盯着天狗。天狗眼里出现一圈一圈的螺旋,静静来到小春眼前,说道: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除了力量变弱,其他完全没变嘛。」

他胡乱拔着小春的头发,放声大笑。

「唔。」

天狗一放手,芒草色、茶红色与褐色的发丝,就轻飘飘地在风中飞舞。天狗不知为何突然放空,盯着从手中飘落的头发,失魂落魄道:

「……以前我连你的头发都摸不到。」

但失落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天狗用力踩烂

掉在地上的头发,马上恢复严厉的表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嗤笑道:

「……快变身啊。你应该爱变什么就能变什么吧?快点变身不就好了,你在犹豫什么?」天狗轻蔑视地高声说道。

「我并不是在犹豫。」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再当妖猫了。」小春小声嘀咕道。天狗那张通红的脸,忽地变得血红,小春的周遭卷起一阵风,令人热得难受。小春知道这是天狗的威胁,仍毫不迟疑地说:

「我是妖怪小春,我不会再变回妖猫龙了。」

咻咻咻——这次天狗周围又疯狂卷起一阵极为寒冷的强风,树林尚未枯黄的叶子都被卷了进去。强风如头上的发旋般旋转着,余波吹向小春,锯齿状的坚硬树叶在小春脸上划出了几道伤痕。

「那你就死吧……」天狗撂下一句。「你这么弱,找你有何用……我要找那只打败过我的精怪。」

就在天狗把手伸向腰间的物事时,呼啸的强风突然停了。他腰际挂着一把与天狗的手臂等长的长刀,红色的剑鞘上漆着鲜艳的色彩。喜藏随身带着的短刀,根本不能和天狗这把漂亮的长刀相比。天狗像是要把剩下的残风斩断似地拔出长刀,耀眼得令人不禁赞叹,上头还淬有弧型的刀纹,让人觉得仿佛听到了海浪声。

(海……)

小春只看过两次海,一次是到猫又长老那里去的路上,一次是回程的路上。海浪般的刀波时来时退,这时,刀波触及了小春幼小的喉头。

「我就不信你不要命。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快点变回原形吧。」

(我怎么觉得……先前,还有好久以前,才碰过这样的事而已。)

小春浅浅一笑,迅速闭上了双眼。这次不是人面牛让他做的梦,而是他在自己的意志下回想起过往……

小春心想,差不多该取下男子的首级,而露出真正的模样时,男子小声说道,「原来你是一只妖猫呀。」

「事到如今你才发现,真是个迟钝的男人。」

这虽然是小春第一次露出原形,但早就有诸多迹象。普通的猫,可不会履次救饲主的性命。但是一般人看到小春这个样子,也不会说出「原来你是一只妖猫呀」这种悠闲的话。小春身上倒竖的毛发,好像光是碰到就会受伤;他锐利的爪子就算没碰到,也看得出来锋利至极,而他那半月形眼睛,这时比血、比火、比太阳都要红——可怕到一看见,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光脚逃跑也不奇怪的地步。但男子却没有吓得瘫软倒地,还是一样呆呆站着。他若不是太过迟钝,就是胆子大得可以……

「不,」男子摇摇头,困扰似地抓抓脸颊道: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寻常的野猫。所以不太吃惊。」

小春对着微笑的男子露出讶异的神情说:

「……那,你为何要饲养我?」

明知道这只猫不寻常,是还继续养着,这样的男子反而非比寻常。

「我不是饲养你,你是我的朋友。」

「别把猫——别把妖猫当朋友。我并没把你当成朋友。」

男子顿时露出一副悲哀的笑容说:

「那也无妨……但在我心中,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想要我的头对吧?我可以给你。」

「来吧。」男子平心静气地抬头看着小春,不设防地把头伸到小春锐利的爪子前。看着自己的爪子架在男子脖子上,小春屏住呼吸道:

「……你又想寻死了吗?」

刚遇到这名男子的时候,他被朋友背叛、有辱先祖,因此整天垂头丧气,老是想寻死。小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似乎可以建立关系的男子,当然要等他和自己培养感情之后才能让他死,不然就没意义了。因此,在男子陷入绝境时小春多次救了他。小春扮演着乖猫的角色,好几次拼命出手拯救的男子,在小春的眼里,总算渐渐有了活下去的意念。

「我想先开家店试试看。存点钱,然后把御家人的身分证明买回来。虽然用钱把失去的东西买回来很可耻……但我还是想当武士。都是因为有你在身旁,我才有办法想以后的事。」

男子笑着说出这番话,不过是昨天的事。而且他讲完之后,还做了个小春不喜欢的动作——伸手摸了摸小春的头。小春眯起了锐利的眼睛想道,「昨天他讲的话,只是心血来潮,当场讲过就忘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可饶不了他」。想着想着,男子的声音让小春突然回过神来。

「没错,之前我是真的想死……但现在不同了。自从遇到你,我俩一起生活之后,我就舍弃了那种愚蠢的想法。」

猫又的锐利爪子,轻而易举便可以撕开男子的颈项。人类的皮肤柔软,对这时的小春而书,切断人类的骨头根本易如反掌。或许是因为这样,自己才迟疑着要不要拿下眼前大好的猎物?小春镰刀般的爪子依旧架在男子的脖子上,一动也不动。

「……那武士怎么办?还有开店的事。你昨天说的话,果然是吹牛吗?」

「如果没有你,我的梦想,也只是个梦而已……」

「要仰赖别人才能维持的梦想,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实现。」小春喃喃说道。

男子听了也点点头。

「或许正如你所说的……但我只是希望你陪在我身边而已。」

小春的指尖使上了劲。

(真是一个蠢到骨子里的笨家伙……)

经过数十年后,小春似乎稍微能够明白那个男子的心情了。虽然小春跟男子有些不同,并非纯粹为对方着想,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伸出脖子。看着闭上双眼、不思抵抗也不想变身,就把脖子往前送的小春,天狗相当惊讶。

「这家伙……」

天狗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出现几道影子。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大中小共四个影子才刚围住了小春和天狗,天狗就摇摇晃晃地失去平衡。

「……彦次?!」

彦次从后方双手大开紧紧抱住天狗;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的喜藏,突然从右方出现,抢走天狗的长刀。和小春的视线一对上,长相依旧跟妖怪一样吓人的喜藏,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

「你这只天天天、天狗混帐……!给我乖乖束手就擒!」

彦次说的话气势十足,全身却像刚出生的小狗似地打颤。

「真丢人,拜托你也争气点。」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小春往左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女河童弥弥子,正在替自己解开绳子。小春开口唤她,女河童跟平常一样哼了一声,露出不悦的表情道:

「你要谢谢我哦。温柔的我,特地跑来救你。日后要好好报答我。」

虽然小春的额头上布满湿漉漉的血,弥弥子还是毫不客气敲了一记。

「我说过,温柔的家伙哪会摆出这种表情呀!而且这应该算是互不相欠吧?」

「……原来你知道我和天狗有来往呀?」

「因为,我根本都还来不及说,你就已经知道被取走尻子玉的是『蔬果店的女孩』了。」

「你这人真的很讨厌耶。」弥弥子皱着脸苦笑道。绳子一松开,小春马上摆好迎战的架式。不过,天狗的双臂虽然被彦次夹住,刀子也被夺走,架到了自己的喉咙上,但被两只妖怪包夹的他,却丝毫不抵抗。他没有逃,也没有反击,只是无力地站在那儿,看着前方——比小春还远的地方。

(他那表情是怎么回事……?)

小春跟着转头往后一看。

「深雪……」

第四道身影是深雪。小春很惊讶深雪也跑来了,但不知为何,天狗的表情竟然比小春更讶异。天狗僵直不动,他的样子就和快到山顶那座佛堂前的天狗雕像一模一样。深雪看着小春,说了声「对不起」。

「深雪为何要道歉?再说,你怎么会来这里?我真是一头雾水。」

语毕,小春看着喜藏。喜藏露出一副想发作又不能发作、只好硬吞下去的表情,叹了口气。

「我认识天狗先生。」

深雪这句话让小春的心情更加混乱,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深雪遇到天狗,差不多和喜藏遇到小春的时间相当。

那天,忙完店里的事情,深雪便到澡堂,洗去一天的疲劳与汗水,再独自走回熊坂的宿舍。母亲去世前,母女俩一起在熊坂位于横滨的分店工作,但母亲去世后,她便到提供吃住的浅草本店工作。虽然父母早死,但身边的人都很照顾自己,因此深雪一向开朗,精神十足地生活着。她有个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梦想,为了梦想,这天她也同样精神抖擞地前进。天色还没有全黑,一些星星已经早早挂在天空中。

(啊——好美!)

深雪这么想着,抬头望着天空,却看到奇怪的东西。她定神细看,竟是个背着小孩的男子,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两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一时都停下了动作。那个男子,与后山佛堂里介绍设立缘由的画卷里所画的妖怪,以及经常在民间故事里出现的妖怪,毫无二致:夜叉般的白发、修行僧似的装扮,以及又长又挺的红鼻子。深雪呆呆地问道:

「……你是天狗吗?」

空中的男子缓缓点头。深雪在意的不是露出讶异眼神的天狗,而是天狗背上全身瘫软无力的孩子。

「……那孩子是?你究竟想做什么?」

天狗背上的孩子,鼻子不红也不挺。据说天狗常会拐走人类,而且熊坂的客人都在盛传,最近这一带发生了掳拐小孩的事件。

「我抓来的。」

天狗的回答恰好是深雪最担心的,她连忙摇头道:「不可以这么做。」

「那孩子还这么小,他的父母亲一定很担心,他的人生还很漫长,不可以就这样抓他走。」

天狗停在空中,露出奇妙的表情。深雪眼神锐利地看着天狗说:

「……如果你一定要抓人,那就抓我好了。请你把这个小孩还给他妈妈或他哥哥。」

深雪垂着头道。或许是这个怪怪的人类让天狗十分困惑吧,天狗留下小孩,往后山方向飞走了。

天狗和深雪第二次碰面,是吞了尻子玉的五月完全恢复正常的那天。深雪到五月家探望后,很想去五月打盹的河川旁一探究竟,就在傍晚时分走向人烟稀少的神无川。但河岸一带毫无异状,深雪甚感失望。她走在田埂上、准备回到熊坂的时候,上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有河童的味道。」

深雪刚要抬头,就发现天狗突然站在自己面前。深雪问:「什么是河童?」

天狗警戒地直盯着她,眼神带着怒意十分吓人,光是瞄一眼就让深雪觉得害怕。

「你身上有河童与龙——小春的味道。」

深雪不认识龙,但说到小春,不就是喜藏带到店里的那个少年吗?虽然有点怪怪

的,但还算可爱,似乎也是个头脑不错的孩子。深雪很喜欢小春,但心里也觉得奇怪,

天狗怎么会认识人类的小孩?看到深雪疑惑的表情,天狗喃喃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吗?」

「那个叫小春的孩子——和我一样,并非人类。」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深雪无法接受,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张大嘴巴听天狗说着精怪小春的事情。她愈听愈觉得和印象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相去甚远,但如果小春是妖怪,刚好能解释,他有足够能力解决五月大肚子的难题。

送牡丹饼到喜藏家时,深雪才确信,因为她在小春头上摸到了角。

深雪一边帮小春清理伤口,一边把遇到天狗的事,以及知道小春真实身分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这一么说来,你摸了我的头之后,的确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我还真是白装了!」小春双手抱头,盖住缠在头上的薄布道。

「不好意思哩,小春。」

深雪抱歉地笑了笑,瞄了一眼双手反绑、结结实实被喜藏压住,无论鼻子、手掌还是全身上下,都是红通通的妖怪。天狗像是要避开深雪的视线似地,把头转向一边。弥弥子先走一步,她说头上的盘子快干了,救出小春后就急急赶回河里去,彦次也跟着她一起下山。喜藏见状,便骂彦次说,「你是害怕天狗才逃回去的吧!」但他讲话时的表情没有平常那么严肃,直觉一向敏锐的小春笑了笑,心想:「两人和好了吗?」

「听到小春是妖怪时,我十分震惊,倒是没有因此就感到害怕。小春还是小春……无论是妖怪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对吧,哥哥?」

听到深雪这么叫,小春讶异地看看深雪又看看喜藏,随即咧嘴一笑。

「……什么哥哥,一点都不像~」小春指着喜藏高声笑道。

「你才是咧。」喜藏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

「一点也不像妖猫。」

浮世绘里的妖猫,和小春的外形截然不同。虽然看起来也不像妖怪,但如果所谓的妖怪就是人类的头上长了角,那么画里的妖猫,比小春更像妖怪一些。

「很久以前了啦,很久以前。现在我可是厉害的妖怪。」小春皱着鼻子道。

喜藏重新仔细端详起没有猫耳朵也没有长尾巴的小春。虽然没伸手去摸,但小春头上,此刻应该也还长着如角一般的东西吧。

「……为何妖猫要变成妖怪?这种事常有吗?」

「……怎么可能!」

回答问题的,是趴倒在地还冷笑的天狗。

「是他硬要变成妖怪的。他求别的妖怪,把他的耳朵和尾巴硬生生切掉,再把妖怪的角硬安在自己头上,太乱来了。」天狗转过身来,眼神嫌恶直盯着小春。小春搔搔鼻子,一脸无辜。

「他已经是那么厉害的猫又,还做出这种蠢事。他自己舍弃了力量,又从最基层的下等妖怪当起。等到他总算成长到足以参加夜行的水准,竟然又被人类迷了心窍,从夜行中跌落——真是没出息。」撂下这句话后,天狗突然抬头。

……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天狗仿佛又听到了深雪昨晚说的那句话,但那不过是幻觉。深雪的眼里不像昨晚怒气冲冲,她那带点墨绿的黑色眼眸里,是一副温柔的眼神。

天狗设下的计谋,无论小春或是周遭的人,三两下就中计了,实在很有意思。不过,他唯一失算的是深雪。第一次见到深雪时,她的态度就够奇怪的了,没有尖叫,也不惊慌,还说要代替素不相识的小孩跟自己走,是个言辞犀利的人类小姑娘。告诉她小春的真正身分时,深雪嘴上说很吃惊,看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深雪对待小春的态度一点都没改变,就是铁证。

昨晚,天狗才第一次看到被剪发虫攻击变成妹妹头的深雪。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不是难过,不是开心,也不是难受。妖怪没有感伤的情绪,更别说对人类抱着这样的情绪。除了小春以及坚决否认自己会感伤的弥弥子,在广大的妖怪世界里,少有这样的例子。

「哎呀,是天狗先生。」

变成妹妹头的深雪,对着不自在地直挺挺站在一旁的天狗笑道。深雪同样是从澡堂回宿舍的路上,但她看起来跟以往不同,显得年纪很小。

(她为何要笑?)

想必深雪并不知道是他自己在小春身边搞鬼,但理当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不喜欢小春。只是深雪依旧对自己笑脸相迎,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憎恨。

好奇怪。小春好奇怪,因为他通通揽到自己身上:深雪也好奇怪,因为她没有责怪任何人,依然带着笑容;弥弥子也好奇怪,最后她还是帮了小春一把;喜藏也好奇怪,嘴上说讨厌妖怪,却还是护着妖怪……

「对不起……」

自己也好奇怪,竟然讲出这句话。语毕,天狗立刻回过种来,发现自己才是最奇怪的。深雪一头雾水的表情只是一闪而逝,马上就换上惊讶的神色,眉头深锁。聪明的她,已经明白天狗为什么要道歉了。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深雪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问道。天狗就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情况下,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妖猫、猫又、妖怪、夜行、败北、悔恨、力量、憎恨……他说的愈多,深雪的表情愈凝重。花一般的容貌,最后变成跟小春饲主一样的臭脸。天狗不由得停止咒骂小春。

「没出息……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吧?你输给小春,嫉妒他能毫不留恋地舍弃力量。你也气自己没出息,因为就算小春失去力量,你还是觉得自己赢不过他,对吗?」

深雪的眼神出乎意料地可怕。看到她的眼角带着泪水,天狗感觉到自己体内,产生了一种未曾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迷惘的感觉,是妖怪最不该拥有的,人类的思维。

(不……这只是心神一时不定而已。)

妖怪的心,不可以迷惘。不可以像小春那样,白白浪费了一百年。为了拭去那种迷惘的感觉,天狗才会去找小春。

「他很羡慕你。」

深雪对着小春说道,言辞也是跟昨晚不同。

「天狗先生很羡慕你的自由奔放。明明打赢了,你却一副不当一回事的样子,虽然力量不比从前,却是十分悠游自在。他很羡慕这样的你。对吧?」

讲到最后,深雪温柔地看着天狗,和昨晚那种极度愤怒难过的眼神完全相反。天狗直视着深雪当作回答。

「哦……是这样呀,原来是太崇拜我了呀。」

小春清清喉咙,打断深雪与天狗的对视,还悄悄附耳告诉天狗:「再继续对望下去,会被她那个可怕的哥哥诅咒哦。」

「唔,山人我是个大妖怪,崇拜我也是正常的啦。所以我原谅你!」小春不慌不忙道。

天狗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也是我叫你一百年后再来找我的嘛……真是祸从口出啊。」

「你的意思是,都是你的错?」

「那倒也不是……不过只要深雪愿意原谅你,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对吧?」

小春歪着头看着喜藏。

(这怎么可能?)

天狗如此想道。小春和深雪,都是怪胎中的怪胎——人太好了,好过头了。但喜藏可不一样。天狗一直窥探小春的生活,深知喜藏不留情面,而且内心封闭。在他的看来,喜藏是个比

小春、弥弥子都更像妖怪的人类。

「我不原谅他。犯错就要受罚,这是天经地义的。」

果不其然,说出了这种话。喜藏原是抓着天狗被绑住的双手,这时却缓缓解开天狗的绳子,接着俐落地拔出插在自己腰际、本来属于天狗的长刀。天狗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站起来,摆出迎战的动作。喜藏低头看看小春,也看看深雪的表情,叹了好长一口气后说:

「……如果两个无可救药的大好人都想原谅你,我反对也没什么用。」

他用刀尖挑开天狗身上的绳子,转身说:

「但是你得把小孩都放回家。我不知道这些事件是否全是你干的,但是人类失踪之类的事,通常都是天狗干的,对吧?这些小鬼只会无所事事白吃白喝、又罗唆又麻烦,抓他们干嘛?要抓就抓些愚蠢的大人嘛。」

「……哥哥。」

「……刚才还义正严词,结果还不是原谅他了。」

小春和深雪相视开怀大笑。喜藏又摆了张臭脸,回复到原本的吓人模样。天狗则是一脸茫然,嘀咕了一句:「到头来,我还是赢不过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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