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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 校内审判?第二天?
开局真不赖。
校内审判第二天一早,法警山崎晋吾心中便涌出了这番感慨。
第一天的法庭上,大出俊次的发飙完全在意料之中,而柏木宏之的咆哮公堂就显得有些意外了。然而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山崎晋吾之前最担心的,是突然发生导致他们无法开庭的事件。
比方说,前来旁听的家长大闹法庭,将会场弄得一片狼藉,开庭之际,校长或高木老师闯进来强行中止校内审判,要大家解散回家;有电视台采访组意图闯进法庭,和校内人员发生冲突,等等。这些情况一旦发生,靠法警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控制局面。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有一位家长模样的女性站出来大吵大闹,可毕竟只有一个人,井上法官和楠山老师也出面严厉制止了。那校长呢?他在静观其变吗?反正在第一天没见他露面。北尾老师负责应对媒体的对策也落实得很到位。那位叫茂木悦男的记者竟成了检方的证人,公开出庭作了证,简直叫人目瞪口呆。藤野凉子可真行,想做什么还真能办得到啊。
山崎晋吾今天起得也很早。早晨五点钟起床后先去跑步,又到家里的空手道武馆练功,再回来冲个澡吃早餐。母亲和姐姐昨天偷偷去旁听了校内审判,因此早餐时,他只能用沉默是金的招数避开两人的热议和责问。随后,他背起装有替换用衬衫的背包跨上自行车,七点便离开家,开始他每天的功课――安全巡视。
他首先来到藤野家,和往常一样,由凉子的母亲为他作通报。来到大门口的藤野凉子明显刚刚起床,头发蓬乱,在朝阳下眯着眼睛。
“早上好。”山崎晋吾弯腰鞠了个躬,向凉子寒暄道,“按预定时间,九点开庭没问题吧?”
我要晚一个小时到。藤野检察官倦意尚浓,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虽然今天开场是我方的主询问,不过证人是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由佐佐木吾郎代替我询问应该没有问题。”
“这事井上法官知道吗?”
“昨晚我给他打过电话了。”说着,凉子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着山崎晋吾,“山崎同学,你用不着那么刻板。”
山崎晋吾微笑道:“把握分寸而已。”
凉子苦笑一声,顺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哦,对了。今天会有需要陪护的证人出庭。辩护方或许会反对,但我准备强行闯关,一定要通过。到时还请多多关照。”
“陪护?什么意思?”
“坐轮椅的证人。”
“嗯?”山崎晋吾立刻醒悟。他明白藤野检察官为什么要通宵开夜车,还意识到那张没睡醒的面孔下隐藏的兴奋和紧张。
本该一眼就看出来的。看来自己的修炼还不够啊。
“我明白了。”
藤野凉子盯着山崎晋吾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欢快地说:“哈哈,原来山崎同学你也会吃惊的呀?这下我倒放心了。”
这不算吃惊,只是激灵了一下罢了。算了,这无所谓。
“昨天他父亲来旁听了,所以……”藤野检察官闭上了嘴。山崎晋吾点了点头。
“这事,辩护方……”
“跟法官商量过了,允许我们搞一次突袭。我们也作好了遭受报复的思想准备。”
“这么说,只要通知说检察官会迟到一小时就行?我可以继续我的安全巡视了吧?”
“可以啊。不过今天早晨见不到他。他一定还在睡觉。”
“另外一个呢?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应该不知道。估计他们不会有交流的。他父母也不允许。”
“他”“另外一个”“他们”……虽说算不上暗号,山崎晋吾却从中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另外一个似乎过着和校内审判毫无瓜葛的日子。他一大早会出来打扫店门前街道,所以光是看看他的脸,我还是做得到的。”
“他会主动和你说话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
“今天的法庭审议结束后,他的态度说不定会有所改变。”藤野凉子睡意迷蒙的眼睛一瞬间闪出了锐利的光芒。
骑着自行车,山崎晋吾又恢复了平常心。接下来,他要去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的家。
刚刚洗完脸的健一亲自来开了门。山崎晋吾简明扼要地传达了藤野检察官要晚一小时出庭的情况。
“应该没什么问题。可这是为了什么呢?藤野身体不舒服吗?”
“检察官的健康状况毫无问题。”
野田健一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看着山崎晋吾说:“那她为什么要迟到呢?”
山崎晋吾没有作答,
野田健一的眼眸中闪动着一丝不安。“明白了。神原那里由我来转达。我们这边没有变化。你辛苦了。”
要说刻板,野田健一也一样。对今天早晨的山崎晋吾而言,在有保留地传达藤野检察官会迟到这件事上,总会有些愧疚。
山崎晋吾又跨上了自行车。
安全巡视的对象也包括神原辩护人的家。可是,从刚开始巡视的时候起,神原辩护人就拜托过山崎晋吾。
「不来看一眼,估计你也不会放心。对于你的责任心,我十分尊重,可是,我参加校内审判的事让父母知道了会比较麻烦,所以,你只要经过我家门口就行,一旦有紧急事态,我会主动告诉你。」
山崎晋吾很惊讶,原来神原和彦是瞒着父母参加城东三中校内审判的啊?他能一直瞒下去吗?至少在山崎家,这绝对不可能。神原是受到父母的极度信任,还是和父母关系不好呢?
已经看得到神原家了。山崎晋吾降低了自行车的速度。
这是一栋木结构二层大宅,看模样有些年头了。装有雅致木棂移门的玄关旁,挂着一块木制招牌,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御仕立,悉皆承”。此外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第一次来这里看到“悉皆”二字时,山崦晋吾既不会读,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回家查字典后才知道,原来是修补和服,为和服重新染色、印上图案的意思。原来那位行事果断的才子型辩护人,家里竟是做这种古色古香的传统营生的。说不定以后他还会继承家业,这倒也不错,跟他挺般配的。
今天的庭审中,神原辩护人会很辛苦吧。
此时,野田健一应该刚刚联系过他。他应该会安慰野田健一:藤野迟到一小时?没事,不用大惊小怪,也没什么可提防的。
不行,不行。今天还是提防一下的好。藤野可是想干什么就一定能办到的。
可山崎晋吾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既然法官允许检方采用偷袭故术,他自然不能泄露机密。
好吧,接下来就去井上法官家。
来到井上康夫家门口,就听到他在里头和什么人斗嘴。除他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那应该是井上的姐姐。
“你烦不烦?何必那么繁琐?只要把握要领不就行了?”
井上法官出场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身穿运动衫,光着脚,睡乱的头发到处乱翘。
“藤野跟你说了吧?今天不会闹出什么状况来吧?”心情不好的井上康夫仍以他特有的方式显示出心中的兴奋,“第一天下来,肩膀酸得厉害。敲木槌的次数太多了。要不,去广播社团借个录音机来,按播放按钮就‘哐’地来一下?”
山崎晋吾一声不吭,恭敬地倾听着。
“还有什么事吗?”见对方说得差不多了,山崎晋吾问道。
“没什么。对了,如果你能帮忙教训一下我那个啰唆的姐姐,那就太好了。”
“谁教训谁?”屋里传出一个大嗓门。山崎晋吾见状赶紧离开,免得失礼。
下一站要去陪审长竹田和利的家-他的生活方式和山崎晋吾差不多,晨跑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
“哦,早啊。”见到山崎晋吾时,竹田和利正好跑完步回来。他穿着T恤和短裤,汗流浃背。“各位陪审员都没事。因为没有紧急联络。胜木惠子昨天有点哭哭啼啼的,不过她很快会习惯的。”
没那么简单,山崎晋吾心想。根据自己对今天场面的预测,她恐怕会很难接受。
山崎晋吾将自行车转向右边。下面要去的是大出家的临时住所,一栋周租公寓。
来到公寓前,按下对讲机的呼叫按钮,来应答的是大出的母亲。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之后能听到俊次本人声音的机会也极少。大出是个爱睡懒觉的主儿。
今天早晨自然也不例外。母亲说:“俊次还在睡觉,不过,我会让他去学校的,不用担心。”
山崎晋吾刚开始安全巡视那会儿,这位母亲相当抵触。她把山崎晋吾当成了儿子大出俊次的敌人。后来,她的态度逐渐趋于温和,这无疑是神原和野田居间调停的结果。
这次,俊次的母亲居然还说:“听说昨天俊次在法庭上撒野了。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不必介意。”山崎晋吾应了一句,离开了对讲机。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再次蹬起自行车。
大出的妈妈会来旁听吗?如果大出的父亲没事一这种说法好像有点不妥――自己每天早晨和这家人的接触会有变化吗?他会动手揍自己吗?山崎晋吾问过空手道武馆的教头,也就是他父亲,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父亲坦言:“你不能拉开架势和他对打。”
今天,大出俊次会比昨天撒野得更厉害吗?
井口家的商店尚未开门,静悄悄的,卷帘门里面不像有人在的样子。桥田家的小酒馆前,桥田佑太郎跟往常一样在扫地。他的妹妹手里拿着个簸箕,跟在他身后帮忙。山崎晋吾打了个招呼,桥田却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在去城东三中之前,最后要去的是三宅家。这家的情况随时都有变化。模式①:按响对讲机的呼叫按钮后,直接传来她母亲干硬的声音:“我们家没出什么事。”模式②:按响对讲机的呼叫按钮,她母亲跑出来不耐烦地说:“我们家没出什么事。”模式③:自行车来到近前,看到二楼窗户内的三宅树理后,山崎晋吾对她说:“早上好”,而她马上慌慌张张地缩了进去。模式④:前面和模式③相同,只是缩进去后,她又马上出现在大门口,在白板上写一些山崎晋吾难以回答的问题。还有一次不能算在正常模式之内,只听她父亲大声呵斥:“喂,你老是缠着我女儿,想干吗!”
今天的情况算是模式④的一个改版。三宅树理站在大门前,正等待着山崎晋吾前来。
“早上好。山崎晋吾停下自行车,朝她鞠了一躬,“校内审判昨天正式开始了。三宅同学,你身体还好吧?心情怎么样?”
三宅树理今天穿着花朵图案的连衣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与山崎晋吾在学校里对她留下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阴沉的脸色倒是完全没变,但眼神不那么阴险了,倒是多了点孱弱的感觉,脸上的粉刺竟然消失不见了。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早报,似乎在说:我不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她大概是在为自己开脱吧。
这时,山崎晋吾注意到一件事。三宅树理手里没有白板。
“有什么问题吗?”
三宅树理攥着晨报,低头看向地面,摇了摇头。
“如果没事,我就告辞了。”山崎晋吾鞠了一躬,踢开自行车的撑脚就要飞身上车。
三宅树理竟然叫住了他:“山崎同学。”
这应该是模式⑤,今天第一次出现。
山崎晋吾从一大早起就不断被测试着胆量。
练武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惊慌失措,这是山崎晋吾师傅的教诲,因为惊恐会令反应迟钝。然而,武术家也是血肉之躯,要想完全消除惊慌也不太可能。那怎样才能做到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处变不惊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将吃惊转为平常心。只要能认识到,人生在世,无论何时,也无论遭遇何种变故,都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此刚才自己那一激灵,只是一种生理反应,与惊慌失措有着本质区别。
山崎晋吾重新放下车的撑脚,挺直腰板,转向三宅树理。动作连贯,不动声色。
三宅树理惊恐地低垂着眼帘。
“哦,没什么。”扔下一句话,她一闪身逃到屋里去了。大门猛地关上了。
原来三宅树理能出声了。
她为什么要叫住我?她想对我说什么话吗?
山崎晋吾朝学校方向驶去。篮球社和将棋社前来帮忙的社团成员都聚在体育馆前方,正在吃从便利店买来的早餐。北尾老师混在他们当中。
“辛苦了。没人逃走吧?”
“没有。”
“山崎,你也得懂点幽默啊。”
之后,他们便开始了今天的准备工作。
山崎晋吾换起了衣服。
母亲把衣领烫得太硬,卡在脖子上,身体一动就会发痒。忍着点吧。山崎晋吾告诫自己。
校内审判第二天的开场,便是对检方证人――城东警察署少年课警官佐佐木礼子的询问。检方席位上站着的则是佐佐木吾郎。
对于藤野检察官迟到一小时,辩护方没有一句意见,十分爽快地接受了。神原辩护人只说了声:“是这样啊。”
“很抱歉,今天由我代理检察官展开询问。看在我们都姓佐佐木的份上,请多多关照。”
佐佐木吾郎对证人的态度非常亲切。打过招呼后,他马上将佐佐木礼子为校内审判编写的资料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井上法官毫无疑义地受理了。
检方的询问基本是在确认该书面证据的大致内容。也许正因如此,藤野检察官才能放心地让佐佐木吾郎代理自己。发现柏木卓也的遗体,接到城东三中的报警后,城东警察署采取过怎样的行动,又调查、确认了些什么?此外,还确认了证人之前与被告的关系。
佐佐木吾郎的目光不时落在手头的脚本上,不过他提问时的神情还算得上镇静自若。证人的回答也很干脆利落。在讲到此前对被告的七次训导时,证人的语气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直到听到下面这个问题。
“请您告诉我,知道卓也的死讯后,您当时有什么感觉?”
“你是问我个人的感觉?”
旁听席上的听众不如昨天那么多。询问开始后还有人姗姗来迟,气氛不太安定。和昨天相比完全没有变化的,只有和PTA会长并排坐在一起的茂木记者。
“譬如,觉得这是一起案件。”
佐佐木礼子严肃地回答:”仅仅就学生死在学校内这一点,就足以立案了。”
“对不起,”佐佐木吾郎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说清楚。呃……我想说的是,您是杏觉得卓也的死有凶杀案的可能性?”
“在较早的阶段,我就听说柏木已经不去上学,还拒绝与前去家访的老师们交流,所以我当时就察觉到,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您说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就是自杀的意思。”佐佐木礼子的语气如同叹息,“听说卓也的父母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听谁说的?”
“津崎先生。”
“那您是否听说过卓也拒绝上学的起因,是十一月十四日与大出他们发生的冲突呢?”
“是的,我听说了。”
今天大出穿着一件领子和山崎晋吾一样硬的衬衫,规规矩矩地坐着。他嘴唇抿成直线,显得怒气冲冲,不过他投向佐佐木警官的目光还算平和。
开始询问后不久,山崎晋吾的耳朵里传人了大出俊次和神原辩护人的对话。大出问神原那个大婶是我们一边的,还是敌人?”辩护人回应道:“叫她大婶也太失礼了。”
被告口中的“大婶”又重复了一遍“我听说了”,将目光投向被告:“我想,真是不可救药的家伙。”
“您是说柏木卓也吗?”
“怎么会?我说的是大出。”被告毫不隐晦地撅起了嘴。而那位“大婶”证人也同样撅起下嘴唇,针锋相对地回望着他。
“当时,您是否感到过不安或恐惧呢?”
“什么样的不安?”
“就是说,柏木的惨死会不会与大出有关?”
证人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大出虽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但他决不会只为校内发生的一点小冲突怀恨在心,老想着要报复。他也不具备有计划地杀害他人的智慧。他没耐心,记性也不怎么好。”
旁听席上叽叽喳喳的,有几个人还笑出了声。大出俊次的脸涨得通红。
“呃……其实我没想问得那么深人。”佐佐木吾郎有些胆怯,目光游移不定。
“可是,你们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吗?是不是被告大出将卓也叫出去后杀害他,或者将卓也逼成事故死亡?至少,听过昨天你们和茂木记者的问答,我觉得你们想象的案情大概就是如此。然而……”
证人没有叹息,而是做了个深呼吸。
“对这种猜测,我持定态度。我很了解被告的性格和行为特征。我确信被告做不出需要规划安排的坏事。我可以在此为他作证,被告应该是更为单纯的人,只会对眼前的情况作出反应。吃了亏就当场报复,想要什么就动手去抢,看不顺眼的人就马上拳打脚踢。想要欺负就去欺负,这才是被告的行为模式。”
代理检察官佐佐木吾郎一个劲地翻看着手头的脚本。证人佐佐木礼子不理会他,只顾对着法官和陪审员们继续说下去。
“我顺便谈谈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打到柏木家的那几通电话。检方似乎想证明,那是被告为了将柏木叫出去,或为了威胁他才打的。我只能说,这种猜想根本不得要领,被告无法做出如此高明的勾当。如果他真的怒不可遏,直接找上柏木家的门倒是很有可能,而决不会去打电话威胁。”
佐佐木礼子清亮的嗓音响彻整个法庭。大家都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只有被告一个人特别不安分。他脸色通红,撅着嘴,还不停地摇晃身子。
“呃……我说,”满头大汗的佐佐木吾郎终于抬起头,“证人得知卓也死去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吗?”
“是的。”
“没有怀疑过被告?”
“没有。”
“这、这么说
来,证人当时并没有调查过被告从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到深夜这段时间里的行动。呃……应该说是‘不在场证明’。”
“没理由,也没必要调查。”
“从卓也死后到同学中出现‘卓也的死也许是大出他们作的案’的传言之时,您的想法都没有任何改变吗?”
这次证人的反应没有之前那么迅速。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
“没有任何改变。只是……”
“只是?”
“我觉得这番传言带有明显的恶意,因此我直接去找被告确认了一下。”
“在什么地方?”
“在他经常出人的场所,天秤座大道里的游戏中心。”
“被告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烦死了,你个死老太婆。’”
旁听席上又有人笑了。
昨天情绪波动程度超越被告的胜木惠子,今天倒一直正视着证人佐佐木礼子。她扭头望了望被告,一脸难以忍受的表情。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女生将手掌放在她的胳膊上,探看着她的脸,像在安慰她。
胜木惠子老实地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证人身上。证人也在关切着这一系列动作,之后的证言在山崎晋吾听来,简直是特意说给胜木惠子听的。
“他说,他连柏木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证人相信这话?”
“我相信。”
“相信被告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被告做过的傻事虽然不少,但不会做这种类型的傻事。”
“即便被被告称作‘死老太婆’,也同样信任被告吗?”
“我们这些少年课的警察,被不良少年骂作‘死老头子’或‘死老太婆’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有时,这类称呼中也包含着几分亲切的涵义。根据我之前与被告的接触,我认为在有计划地谋人性命这一重大事项上,被告没有对我撒谎。”
“根据证人与被告之间的信赖关系?”
“是的。”
确认过脚本上的内容后,佐佐木吾郎提高了嗓门:“所以您没有就此次事件调查过被告的行动或不在场证明。在听到带有恶意的传言之后,被告说他没干、跟他没关系,您便相信了,也没有去证实。也就是说,正因为毫不怀疑,所以没有调查任何事项。是这样吗?”
证人愣了一下,之后回答道:“是的,没有调查。”
“主询问结束。由于我临时代理检察官,不当之处敬请谅解。”
不知是藤野检察官的脚本写得好,还是佐佐木吾郎本就有做演员的天赋,反正山崎晋吾觉得,这一轮询问下来,检方如愿以偿地得到要的比分。
不怀疑,没调查。检方想从佐佐木礼子警官那里听到的就是这两句话。一直处于优势地位的证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回答时愣了一下。
“我方也有几个问题要问。”神原辩护人站起身来,鞠了一躬,“证人对被告之前的不良行为非常了解,对吧?”
“是的,比较了解。”
“这些不良行为是被告在校内还是校外干出的呢?”
“我是警察,处理的自然都是校外发生的问题。在对被告进行训导教育后,我也会联系老师们商量相关问题。不过,没有校方的主动要求,我们不会处理发生在校内的问题。”
“您了解被告在校外的社交关系吗?就是指被告与校外的朋友和伙伴的关系。”神原辩护人转向陪审员们作了说明。
“是的,我有了解。”
“被告在校外和什么样的人有交往呢?”
“主要还是一些不良行为较多的少男少女。”
“其中有年龄较大的吗?”
“有一些高中生伙伴,算是他们的老大。”
“他交往的人中有所谓的暴力团成员吗?”
证人突然收紧下颌,说道:“所幸的是,这样的情况我还没有看到。我一直训诫被告,不要和那样的人来往。”
大出俊次脸上的红色终于褪掉了几分。
“这么说,在校外和被告玩在一起的人,除了他的高中生老大,基本都是些和他同年龄的少男少女。可以这样解释吧?”
“应该可以。”
“伙伴中间有谁做了坏事,比如在商店里小偷小摸、偷自行车、无证驾驶汽车之类,会在同伙中流传开来吗?”
山崎晋吾只能看到证人的后背,却也能感觉到辩护人和证人之间心领神会的交流。
“何止是流传开来,甚至会变得众所周知。原因很简单,这些当事人心里藏不住事,有时还会觉得自豪,禁不住要炫耀一番。”
“会说‘我做了这件事’,对吗?”
“就是这样,因为可以耍威风嘛。”证人用力点了点头,转向陪审员们继续说,“昨天,HBS的茂木记者站在这里,为大家解说了少年暴力事件的发生机制。虽然在一些细节上我持保留意见,但基本上能够认可茂木先生的说法。不过,辩护人刚才提到的问题,是茂木先生昨天没说到的部分”
神原辩护人立刻追问道:“对被告这种不良少年而言,做完坏事还能在同伙间不漏一点口风,实在难以想象,是吗?”
“是的。”
“不仅限于小偷小摸的程度,即使作出伤害他人的行为――且不论是否有计划,当事人也不会隐瞒吗?”
“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从神态或话语中都会显露出来。不良少年们在这方面十分敏感,正如我刚才所言,他们往往都没有耐性,心里藏不住话。这是他们这类人的行为特征。”
“就是说,只要干了件大事,当事人自己会忍不住要说出来,即使不说,其他人也会察觉并且传开来。是吗?”
“是的。事实上,被媒体大肆报道的少年事件,如一些集体私刑或团伙间的暴力冲突,都是由于团伙内部的传言才被人发现的。”
“您是说,团伙中有人向警察告了密?”
“也不是有意告密,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我们听到了。”
“对于严重的事件,大家不会守口如瓶吗?”
“就算说好要守口如瓶,也总会出现遵守不了的人。”
“不良团伙不讲江湖义气吗?”神原辩护人故意用了小孩子的口吻。证人佐佐木礼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和团伙的组织紧密度,以及闯祸的大小有关。在城东警察署的管辖范围内,我训导过的少年团伙中,都没有形成黑社会那般的严密纪律。有些小家伙得知谁闯了大祸就会脸色惨白,惊恐万状。”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关于柏木卓也的死,证人有没有在本校之外,即被告在校外的交友圈中听到过如‘是俊次干的’‘俊次闯了大祸’之类的信息?”
证人佐佐木礼子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即使在本校内,卓也与被告的同学中开始风行‘带有恶意的传言’后,证人在校外也没有耳闻吗?”
“我在被告的玩伴那里什么都没有听到。”
“如果听到了那样的传闻,您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我绝不会听而不闻,而是要加以验证。”
“就算是真实性很低的遥言?”
“当然。无论被告如何强烈否认,我也会去调查。对我们来说,团伙内的传言极具重要性。””谢谢!“辩护人将比分扳平。离开证人席时,佐佐木礼子瞟了神原辩护人一眼。山崎晋吾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放心和感谢的意思:多亏你的问题,谢谢!
就在旁听席小声议论的时候,藤野检察官到场了。
他们争执了起来。
藤野检察官走到法官席边,井上法官叫辩护人也过去。商量时,辩护人强烈反对检察官的主张。今天已经是校内审判的第二天,可辩护人如此固执己见的姿态还是头一回看到。不行,不行。不行!他猛摇着头,表示无法接受。
这也难怪。
山崎晋吾不知不觉产生了同感。从今天一早起就怀有的愧疚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或许突然想到不能扔下法庭不管,井上法官慌忙地抓起木槌,敲了一下。
“休庭十分钟。”匆忙宣布完,他的脸色相当吓人,“你们两个一起过来一下。”
他跳下高高的法官席,带着检察官和辩护人绕到由桌子和榻榻米叠起的高台后方。陪审员们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高个子竹田陪审长站起身来,做起了伸展运动。
有人在拉山崎晋吾的袖子。回头一看,是佐佐木礼子警官。
“知道津崎先生在哪儿吗?”
山崎晋吾一直留意着相关人员的位置,所以能立刻回答上来。
“刚才他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休庭后就出去了。”
“哦,是吗?谢谢。今天又要辛苦你了。”说着,这位女警官从后方的出人口走出了体育馆。山崎晋吾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又看到佐佐木礼子和津崎先生一起回到会场,并排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
这时,他又注意到另外一个人。
这不是藤野凉子的父亲吗?
山崎晋吾昨天看到过他和佐佐木礼子对话的场景。当时,佐佐木警官似乎很吃惊,说了句“您也来了”。今天开庭时没看到他,估计是刚刚到。他此刻正走在旁边的通道上,又在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山崎晋吾顺便找了找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立刻就找到了。昨天,她们来去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估计今天也差不多。用仓田真理子的话来说,那就是:山崎家的人都雷打不动。
山崎晋吾心想:我是否真的能雷打不动,还需要经受考验。
井上法官出来了,飞身跃上了法官席。检察官和辩护人也出来了,纷纷走向自己的位置。藤野检察官马上坐下了,神原辩护人却走到被告身边,两人交头接耳起来,脸上的表情很严峻。
山崎晋吾以为大出俊次也会像辩护人一样满脸怒容,甚至大闹会场。他调整呼吸,以便随时采取行动。出人意料的是,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作出类似的反应。
大出俊次脸色惨白,嘴巴半张半闭,不知是不是惊呆了。
知晓个中缘由的山崎晋吾无法正视他的脸,只得眨了几下眼睛。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大出俊次没有发火。他受到的冲击远大于愤怒,以致已经丧失了自我。
神原辩护人还在一个劲地和被告说话。大出俊次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藤野凉子来到询问的位置,像一堵墙似的岔开腿站定。
“总之,要保持镇静。”神原辩护人低声说着,坐了下来。
“庭审重新开始。”井上法官敲响木槌。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对不起,我迟到了。我会注意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
她低头鞠了一躬,笔直地看向山崎晋吾。
“下面将继续传证人出庭。法警,请给予帮助。”
早就等着这句话的佐佐木吾郎从座位上站起身,朝辩护方背后的侧门走去。山崎晋吾也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证人正在那儿等着。
眼前的井口充比山崎晋吾记忆中的小了两圈,整个人缩在轮椅里,简直就像个幼儿。
推轮椅的人估计是井口充的父亲。他脸上的神色足以用惊恐万状来形容。像要移交一枚炸弹似的,他轻手轻脚地将轮椅推给了佐佐木吾郎。
“请您坐到旁听席上去。”佐佐木吾郎恭敬地对井口充的父亲说道。随后,他绕到轮椅后方,双手搭在把手上。
“好久不见。”井口充说。不知他这句话是对佐佐木吾郎说的,还是对山崎晋吾说的。
他的发音相当清晰。额头发际处有一条伤口缝合后留下的疤痕。伤疤似乎仅此一处。左右肩的高度稍有差异,脊背应该有点歪斜,到底是受伤的后遗症,还是坐姿的缘故?一下子还真看不出来。
他的脸色很白,肯定是很久不晒太阳的缘故。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嘛。”这种稍带讥讽的口吻跟他神气活现地做大出俊次的跟班那会儿没什么两样。眼珠子总爱滴溜乱转这一点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谢谢你来出庭作证。”佐佐木吾郎说道。如果说他是在由衷地表示感谢,那语调就显得太僵硬了。
“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来的。”井口充回应道。
山崎晋吾发现他说话时下颌的动作不太自然。上下颚咬合不够紧。受伤前的井口充可不是这样的。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发声,脖子也能自由转动。
山崎晋吾缓缓推着轮椅朝证人席走去。
法庭上的嘈杂声如海浪般汹涌而至。有些旁听人员甚至站了起来,惊讶之色也在陪审员们的脸上扩散开来。
大出俊次一动不动,就像一幅静物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神原辩护人也纹丝不动地坐着。
当法庭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井口充身上时,只有野田健一一人紧盯着手推轮椅的山崎晋吾,仿佛在说:你今天早晨就告诉我,该多好啊。
对不起了。山崎晋吾在心中致歉道。
山崎晋吾将轮椅转向,使井口充面朝法官和陪审团,停下后按下制动扣。他用余光看到,大出俊次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大出俊次似乎想对井口充笑。可证人井口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那对不安分的眼珠,正眺望着井上法官和陪审员们。
“肃静!各位,请保持安静!”井上法官向法庭呼吁道。他推了推眼镜,俯视着证人说:“下面要开始证人询问。如果你中途觉得身体不适,请及时提出。”
井口充没有作出回应。
“那么,就请宣誓吧。”
井口充口诵“仅陈述事实真相”之类的词句,下颚的动作依然有些古怪,以致有些咬字不清,句尾发音拖沓。
“感谢你参加此次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对证人表示谢意,并将手头的文件举到眼前,“根据井口证人的陈述,我们已整理出陈述书。我们会将此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下面的询问也主要会据此展开。今天请井口出庭,是为了让诸位陪审员听听他本人的声音。”
藤野检察官微微一笑,将文件放到桌子上。
“井口的出庭是临时决定的,这份陈述书没能事先递交给辩护方。依据校内审判的规则,这样突然袭击的行为并不可取,所以刚才神原辩护人生了气。大家也都很惊讶吧?”
藤野凉子一脸天真,满不在乎地说着。旁听席上有人笑出了声,这笑声当然不会来自辩护方的支持者们。
“可是,我方坚决要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相信,井口的证言定会为我们查清真相提供线索。由于身体原因,井口并不能随时出庭作证,因此,我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在此,我要对法官和辩护人致歉,并表示感谢。”
藤野检察官右手拿着打开的陈述书,绕到桌子前面。
“你在这份陈述书中诉述了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行动。”
井口充转动脖子,将视线投向藤野检察官。藤野检察官也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跟被告大出俊次见过面吗?”
“没有。”井口充答道。
旁听席立刻嘈杂起来。
“无论早晨、白天、傍晚和深夜,都没有见过吗?”
“没有。”
“通过电话吗?”
“没有。”
“你跟辩护人完全没有接触过,对吗?”
“对。”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可以限定在凌晨4020电子书前后吧,你当时在什么地方?”
“在家。”
“是在自己的家里吗?”
“嗯。”
“不在这所学校里吗?”
“不在。”
“你没有进人这所学校?”
“嗯。”
井口充的回答都很简短,不知道是由于他说不了长句子,还是检方的刻意安排。
“这么说来,举报信上这方面的内容是错误的?”
“嗯,是的。”
“根据举报信,你当时在场。信上写道,你与被告人以及另外一人――桥田佑太郎在一起。照你刚才的说法,这部分是错的?”
“嗯。”
“或者说,这部分是捏造的?”
“嗯。”
“那么,举报信上关于被告和桥田在场的记述也是由于看错,或是编造出来的?”
山崎晋吾瞟了一眼大出俊次,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哦,井口,你还是我的小弟。那封举报信是胡编乱造的。你就是为了证明这个才出庭的?
可井口充并不看被告大出俊次,而是将视线停留在藤野检察官的脸上。
“不知道。”证人答道,“反正,我不在场。”
“你自己不在场,所以不知道大出和桥田是否在场,是吗?”
“嗯。”
“井口,”藤野检察官偏了偏脑袋,“你说‘不知道’可真够谨慎的。由于你不在场,举报信上提到与你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也同样不在场――一般都会这样考虑。也就是说,可以据此认定举报信的内容不可靠。”
“我不知道。”井口充的眼珠又开治转了,“因为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是大出说的。”
“他说什么了?”
“是在柏木的葬礼之后说的。”井口充喘着粗气,“他说‘是我干的’。”
‘干了什么?”
“说‘是我杀的’。”
于是,法庭上掀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骚动。?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高声喝道:“肃静!肃静!请大家保持安静!”
山崎晋吾飞身上前,站到井口充的轮椅旁。坐在辩护人席位一侧的大出俊次猛地站起来,连椅子都差点翻倒。
井上法官也注意到了这番动静。他手拿木槌,用严厉的目光俯视被告,大喊一声:“被告,请你坐下!”
大出俊次依然直愣愣地站着。山崎晋吾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便收起了架势。因为他知道,大出俊次已经动弹不得了。
“如果你不马上坐下,我可要命令你退庭了。”井上法官
气势汹汹地说。大出俊次像铰链脱节一般,膝盖一弯坐了下来。
法庭的气氛逐渐趋于平静。骚动来得快,去得也快,看来大家已经习惯这个氛围了。
四周安静下来后,山崎晋吾听到很响的鼻息声。井口充面朝前方,缩在轮椅中,鼻子里“嘘――嘘――”直响。
不是在哭泣,也不是忍着鼻涕。
“可以继续询问吗?”藤野检察官看着神原辩护人,而不是井上法官。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被告又扰乱了法庭秩序,真是抱歉。”
随后他又对井上法官说,“今后会严加管束,让他安静地聆听证人的证言。”
山崎晋吾回到自己的岗位。这时他才发现,坐在陪审员席的胜木惠子正死盯着井口充。她的这副姿态实在有些不妥,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吧。
“那么,井口,”藤野检察官用抚慰的目光打量证人,随即端正姿势,“请你详细叙述一下,这番对话是在怎样的状态下进行的?”
“怎样的状态?”井口充的鼻子又发出了哼声。
“在柏木的葬礼之后,你和被告在什么地点有过这样的交谈?”
“在天秤大道里。”
“是在天秤座大道的商业街上吗?”
“是的。”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大家不是都参加葬礼了吗?”井口充动作僵硬地转动脖子,让脸部朝向藤野检察官,只是做这个小动作就很费力,“也遇到了你啊,你不记得了?”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记得。我在回家路上走过你们跟前,记得是在一家便利店门前。”
“大出和我,还有桥田。”
“和往常一样的三人帮。”
“嗯。大出说要去看一下。”
“去看一下?去看一下葬礼的情况?”
“不是。是去看看大家的表情。”
“‘去看一下参加葬礼的同学们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你们三人没有参加柏木的葬礼,对吗?”
“没这个义务嘛。”
“可是,你们对参加葬礼的同学会有怎样的表情很感兴趣,所以要去看看,是吗?”
“等着就行,总会有人经过我们面前,顺便就知道葬礼是怎么回事了。”证人说道,他的鼻子终于不发出怪声了。
“你是说葬礼的情况?”
“嗯。”
“大出――被告为什么想知道葬礼的情况?”
“因为那时已经有传言了。大出说,‘他们都说可能是我杀死了柏木’。”
“这说明,被告很把那个传言当回事,对吧?”
“嗯。”
“那么,你们埋伏在天秤座大道,等待同学们经过,到底有没有打听出葬礼的情况呢?
“我们可没有埋伏。”
“好吧。只是守候在那里,可以吧?
“我们听说,柏木的老爸说他儿子是自杀的。”
“还记得是听谁说的吗?”
证人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们听到好几个人都在说。”
“从他们中间的某一个那里听说的?”
“是啊。藤野你不记得了吗?”
藤野检察官抬头望了望井上法官。“我可以就我个人的记忆和证人交谈吗?”
井上法官立刻作出判断:“可以。”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大出俊次怄气似的将脸扭向一边。
“我记得当时,被告、证人和桥田在一家便利店门口,你说的是参加葬礼的三浦刚才路过,告诉了你们葬礼的情况。”
“对,对。好像就是三浦。”
“我记得被告还说,‘反正我们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轻松啊。’不过,我有点记不清了。”
“嗯。说过。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记性真好。”说着,井口充用手按住下领,还皱起了眉头。虽说长时间交谈不会有大问题,可他还是会觉得累,甚至会有疼痛的感觉。
“你不要紧吗?”
“水,有吗?”
没等山崎晋吾有所行动,一名守在法庭后方的篮球社志愿者已经拿纸杯在饮水池接好水端了过来。
接过纸杯时,井口充的手有点不稳,似乎使不上劲。喝水的动作也很滑稽,醉鬼似的用嘴巴凑着纸杯喝,结果打湿了胸前的衬衫。
“我的下巴骨折了。”水咽下去后,他拿着纸杯对陪审员们说道,“右肩也脱臼过,所以你们看我都没力气,像个老头子。”
他的语气倒是很平淡。陪审员中有几人低下了头。胜木惠子仍然是一脸诅咒的神情,但也低下了头。
“可以继续了吗?”
“嗯。”
“在我的记忆中,我跟你们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
“我们还在那里待了一会儿。”
“还在交谈?”
“是的。”
“印象里,在跟我说话时,被告的神情并不严肃,也不像有烦恼或者特别在意传言的样子,而是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
“那时,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井口充说着,似乎发出了低低的笑声。那笑声堵在了喉咙里。
“那时,小俊不是还说过‘不用担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来了,真不错’吗?”
在法庭上,“小俊”这个称呼还是头一次听到。大出俊次也抬起了头。
“他在戏弄你呢。他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我当时就觉得,小俊是想向你搭讪。他在打你的主意。”
藤野检察官什么也没说,整个法庭也都沉默着。
“所以,我那时并不认为小俊真的在意。他还说,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些散布无耻谣言的家伙。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么说的吧。”
“是半开玩笑的吧?”
“是的。可是,小俊说的时候并没有笑。”
“还说了些什么?”
“‘就是我干掉柏木的,现在看来,谁都不知道嘛。’”
被告扭动了一下身子,他身旁的辩护人看着证人,摆摆手制止了被告的动作。
“你听后有什么反应?”
“我们都笑了。”
“笑了?是觉得有趣吗?”
“可不是吗?我们觉得他在开玩笑。”
“因为你开了玩笑,被告也会对你开玩笑,是吗?”
“是啊。”
“那被告又怎样了呢?”
“他笑了。我和桥田也笑了。他说,‘你们可真好骗。’”
藤野检察官停顿了几秒,问道:“什么意思,‘真好骗’?”
“我们也不太明白。可说这话的时候,小俊的眼神很认真。”
“可以这样解释吗:且不论表情如何,被告向你们坦白了自己杀死柏木的真相,你们却以为他在开玩笑,笑了起来,于是被告才说,‘你们可真好骗。’”
要理解藤野检察官的思路,证人需要一点时间。他偏着脑袋想了想,然后低声说:“桥田当时也愣住了,觉得小俊的眼神很奇怪。那种眼神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你说的桥田,就是桥田佑太郎吧?”
“是的。”
“你和被告还有桥田,总是三个人一起行动。”
“坏蛋三人帮嘛。”证人说着发出“嘎嘎”的笑声。也可能是轮椅的轮子“嘎嘎”地响了一下。
“干坏事的时候,你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对吧?”
“我和桥田只是小俊的小弟罢了。”
“被告是头目吗?”
“是的。”
“当被告人露出平时少有的眼神,说‘你们真好骗’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也没多想。反正小俊他原本就拿我和桥田当傻瓜。”
“你们不是伙伴吗?”
“我们只是小弟,是跟班罢了。”
“你们是小弟,所以他会拿你们当傻瓜?”
“我跟桥田都干不出什么像样的大事。如果小俊不在,我们没法兴风作浪。小俊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拿我们当傻瓜。”
“明白了。可以说,被告十分轻视你们。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真的要干大事的时候,说不定小俊会不带着我们,自己一个人去干。”
藤野检察官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你在出事的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没见过被告,你们也没有通过电话?”
“嗯。”
“所以你当时就觉得,有关柏木卓也的事件,被告会瞒着你跟桥田干出什么大事来,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对吧?”
井口充动动身体,摇晃着轮椅发出动静。“我脑子笨,说不好。应该就是这样的。”
法庭静悄悄的。冷风机的声响清晰可闻。藤野凉子的运动鞋在地板上擦出“啾”的一声。她绕到了桌子前方。
“可是,大出有杀死――不,是干掉柏木的动机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俊讨厌那家伙。”
“他对你这样说过?”
“他嘴上没有说,但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
“
这就是说,你们之间聊起过柏木?”
“是的。因为十一月份在理科准备室里跟他打过一架。”
“那是发生在十一月十四日午休时间的事。当时你也在场吧?”
“我在。”
“你也参与打架了?”
证人显得有些迷茫。“藤野。”
“嗯?”
“你搞不懂我们打架是怎么回事吧?”
旁听席上传出吃吃的偷笑声。
藤野检察官的脸上笑意全无。“关于欺负人,我还是懂的。”
“我们可从来没欺负过你,因为你很凶。”
旁听席上的笑声更大了,连井口充都笑了起来。
“我说,我们跟柏木可不是在那儿打架,是他先惹我们的。”
“柏木主动招惹被告、你和桥田吗?”
“是啊。”
“请告诉我们当时的状况。”
“我们跑到理科准备室,摆弄起里面的东西。柏木待在理科准备室的角落,在看图册之类的书。我们进来后,他就一直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我们看。”
“那是因为你们在胡闹吧?”
出人意料的是,神原辩护人此时首次提出了反对:“法官,请让证人自由表述。”
井上法官点了点头。“提问之外,请检察官不要加入自己的见解。”
井口充也是第一次看向辩护方席位。大出俊次立刻低下了头。神原辩护人承受着证人的视线,并回望着他。
“什么胡闹不胡闹的,柏木他还冷笑呢。”
“他笑了?”
“他把我们当傻瓜。”
“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的?”
“他也说了,‘你们这样胡闹,有什么意思呢?’”
法庭内又变得鸦雀无声了。
“那种口气,分明就是拿我们当傻瓜。小俊火了,喊了声,‘你闭嘴!’”
“那柏木又怎么样了呢?”
“他还在笑。他说,‘我没有多嘴。只是觉得你们挺有趣的,在观察你们而已。’”
“这样的回答非常令人不快吧?”
重新面向检察官坐好后,证人点了几下头。“小俊当时发了火,说,‘什么有趣不有趣的?’他要去揍柏木,桥田拉住了他。”
“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嘛……我很惊讶啊。”
“你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倒想帮帮小俊,却看到桥田在阻止他。而且我觉得不太对对劲。”
“柏木让你觉得不对劲?”
“那小子太古怪。”
“如何古怪呢?”
“个子小,弱不禁风,却敢用那种口气和我们说话。”
“是觉得他有点盛气凌人吗?”
“嗯,有这样的感觉。总之,不是滋味。”
“在此之前,你们从未被柏木这样弱小的同学如此嘲笑过吗?”
“嗯,是啊。”
“不过,也不觉得他是可怕的对手。”
“没觉得可怕。”
“只是觉得有点怪得慌?”
“他说的话也很古怪。”
“他说了些什么古怪的话?”
“他对火冒三丈的小俊说,‘动不动就暴力相向,有意思吗?’并且……”
证人犹豫了。检察官等待着。法官听得也很入神,连眼镜滑下来都没察觉。
“那小子根本没把桥田和我放在眼里,他只看着小俊。”
“他只盯着怒气冲天的被告人看?”
“是啊。然后他还问,‘你做过的最坏的坏事是什么?’”
山崎晋吾转动眼珠,观察着法庭内的情况。旁听席上有人探出了身子。陪审团中的女生们相互握着手。
“被告回答了吗?”
“他说,‘这小子怎么回事?’”
“还在发怒?”
“小俊有点泄气了。他一定也觉得柏木这小子很奇怪。”
“柏木又怎么样呢?”
“他笑着,又问了一句,‘你杀过人吗?’”
这时,法庭上响起“吧嗒”一声。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记笔记用的自动铅笔笔芯断了。他慌忙换了一支笔。
“被告回答了吗?”
“只说了句,‘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小俊那时心里也有点发怵吧。”
“可是,柏木还是笑嘻嘻的,是在冷笑吧?”
“像是在嘲弄我们,眼神却十分古怪。”
“你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我觉得很难受,可又害怕跟他作对。”
“没想和小俊两个人一起上去揍他一顿?”
证人没有回答,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纸杯捏瘪了。
“我原以为柏木那小子应该更软弱一点,可那时的他却让人害怕。再说,桥田还拦着呢。”
“桥田制止了被告?”
“他拉着小俊的衣袖说,‘我们走吧。’”
“催你们离开那里?”
“是的。”
“柏木他一直待在原先的位置没动?”
“他的身子完全没动,只有嘴巴在动。”
“被告――小俊对柏木那句‘你杀过人吗?’有没有回答?”
“他没有回答。小俊只是对柏木说,‘你小子脑子有病吧?’”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还是在笑。”
“他只是笑,没说什么吗?”
“他说,‘如果你们杀过人,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
旁听席上忍无可忍似的爆发出阵骚动。井上法官没有敲木槌,而是等待嘈杂声自然平息。藤野检察官抱着胳膊靠在桌子边上,神原辩护人则小声地对被告说着些什么。
“小俊他……”
证人一发出又粗又低的声音,法庭便自然而然地安静了下来。
“他问柏木,‘你想杀什么人吗?’”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嗯’地应了一声。”
旁听席上又喧闹起来。
“肃静!肃静!”这次井上法官敲响了木槌。
“他说,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想杀一个人试试。他依然是笑着说的。”
“你觉得他在开玩笑?
“不知道,我只觉得震惊。小俊也愣住了。桥田板着脸说,‘走吧。我们走吧。’他好像觉得柏木这家伙很可怕。”
“被告的反应呢?”
“因为桥田总是劝我们走,那时小俊也准备离开了。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走掉,就对柏木说了句,‘你脑子真的有问题。’”
“小俊逞强了一句,你们三个人就要离开理科准备室了?”
“是的。可就在这时,柏木他突然站了起来,抡起一把椅子,朝我们砸了过来。”
“不只是抡起椅子,还扔了出去?”
“嗯,是砸向小俊的,不过没有砸中。所谓打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俊喊着‘你这个混蛋’就朝柏木扑了过去。
“你也帮着一起打了吗?”
“柏木那小子很机灵。他兜着圈子逃跑,把烧杯之类的全扒拉到了地上。这时老师来了,结果就变成我们的不是了。”
法庭再次喧嚣起来。井上法官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藤野检察官走到证人身边,接过他手中捏瘪的纸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她又叫来萩尾一美,拿过手绢后递给证人井口充。
大出俊次的胳膊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盖住了脸。神原辩护人在和助手野田健一说话。
“继续。请大家保持安静。”
井上法官喊过一声后,藤野检察官迅速站了起来。
“你们向赶来的老师解释过吗?”
“我们可没解释。”
“为什么?”
“楠山不会听我们解释。”
“来的是楠山老师?你们三人是商量后才决定不向老师说明经过的吗?”
“没有商量过。小俊没说,我和桥田也就不说了。”
“那么,被告为什么不将柏木主动招惹你们的情况说出来呢?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就算说了,也没人会听啊。”
“好吧。请允许我推测一下。由于被告、你和桥田受到柏木的挑衅,在一瞬间感到有些害怕。而这一点,你们不想让老师知道,是不是这样呢?”
考虑片刻后,证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们完全不作解释,结果被认为是你们单方面袭击柏木,你们不觉得窝心吗?”
“柏木朝小俊扔椅子的事,跟楠山说过,跟高木老师也说过。”
“那老师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断定是我们先去骚扰柏木的。”
“柏木又是怎样向楠山老师和高木老师说明情况的?”
“不知道。不过,他一定不会实话实说,而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嗯,事实应该也是这样的。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传出过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打架事件的具体
情况。”
“柏木那小子是个两面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对井口充而言,算是表现力相当丰富的语言了,“小俊也说了,那小子是个不可貌相的危险家伙。”
“所以不要再去招惹他。是这个意思吗?”
“桥田倒是这么说过。说那小子怪怪的,还是不要跟他沾边的好。可小俊真的发火了,说他被柏木耍了。”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自认大出俊次小弟的井口充,只要一问到他自己的想法,总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也觉得柏木的脑子有毛病。”
“觉得被他耍了?”
“他居然敢耍小俊,真可气。”
“我是在问你的想法。”
“所以啊,小俊被他耍了,我也感到气愤。”
“你有没有想过要为小俊教训一下柏木呢?”
“这种事,我一个人不会去做。我听小俊的,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完全是自我辩护和逃避责任的态度。
“如果小俊叫我帮忙,我就会动手。可小俊什么也没说,所以我就什么都不做了。”
“这么说,光是你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证人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为了泄愤,被告会在不告诉小弟你和桥田的情况下,对柏木实施报复?”
“在小俊说‘是我干的’之前,我没有想过。”
“可是,在听他这么说之后,你觉得这也有可能,对吗?”
“是的,只能这么想,不是吗?我也是到了学校才得知柏木的死讯的。”
“由于你自己和柏木的死无关,你便认为,那桩事件是被告一个人所为,是吗?”
“嗯。不过桥田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桥田比我更讨厌柏木。”
“既然如此,当你知道举报信上写着你们三个人的名字时,一定非常吃惊吧?”
“那是在胡说八道!”井口充发出他没受伤时的尖锐嗓音,“简直一派胡言。我可什么都没干。”
“桥田也一样?”
“这个嘛,你问他本人吧。”
“你认为那封举报信是谁写的?”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话语中却带着苦涩,“我跟桥田,就是为了这个才干起来的。”
“你是说,你摔出学校三楼的窗户受了伤,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就是为了举报信跟桥田打起来的缘故?”
“是啊。”
“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我当时猜测,那封举报信会不会是桥田写的。”
“桥田写一封自首的举报信,再寄到学校里去?”
“那时,那小子跟小俊已经不来往了。”
大出俊次依然将手盖在脸上,一动不动。
“我想,他会不会帮着小俊一起杀死柏木,后来又害怕得不得了,就自己坦白了。”
“还把并不在现场的你也写了进去,想把你拖下水?”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发怒嘛。”
“桥田他怎么说?”
“他说,‘我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呢。’”
“他说的‘傻事’指的是什么?是指和被告一起杀死柏木,还是指写举报信?”
“两种意思都有吧。但是,我觉得桥田干过。”
“那他为什么要拖你下水?”
“因为桥田一直瞧不起我。”
“是不是在你眼里,周围的同学都瞧不起你?”
“你不是也瞧不起我吗?”
这番话与其说是怨恨,倒不如说是在怄气。他的孩子气令旁听席上的大人们想起,证人和检察官都不过是些初三学生。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来把前面的对话整理一下吧。”藤野检察官轻轻摊开双手,“柏木死后不久,你就听到被告坦白,他瞒着你和桥田,独自一人干了与柏木的死相关的事。你觉得他的坦白比较可信,是吗?”
“是的。”
“可是,你又说举报信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之后,才开始怀疑桥田是同谋,认为桥田自我反省后写了举报信。你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矛盾吗?”
证人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困惑神情。“我的脑子没你那么好,只会想到什么就马上动手。”
“所以你怀疑桥田后马上就去责问他。你遭到他的否定,两人就大打出手,最后造成一起不幸的事故。是这样的吗?”
证人沉默了。
“桥田和你一样,是被告‘你们真好骗’这话所指的对象。既然杀人事件是被告一个人干的,桥田并没有参与,他怎么会写承认自己参与杀人事件的举报信并寄去学校呢?这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你是否想过,举报信的内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呢?是胡说八道的。”
“没有,因为小俊说不定真的干过。”
见他如此毫不犹豫,连山崎晋吾也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们三人根本不是什么‘伙伴’,只是老大和小弟的关系。并且,当小弟看到老大有危险,只会想着让自己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你认为那天夜里教学楼楼顶上确实有一个目击者看到了被告逼死柏木的场景,并写了举报信。只不过举报信的内容不准确,将并不在场的你也写了进去。可以这么理解吧?”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鸦雀无声之中,只有一个人笑了。那人是茂木悦男。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对他喊了一声:“肃静!”
“你觉得,那人为什么要将不在场的你也写进举报信?”
“因为我以前是小俊的小弟。”
“以前是,那现在不是了?”
“不是了。”这次的回答也很快。大出俊次抬起头,死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气,用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脸。他的眼睛紧闭着。
“你已经决定不做他的小弟了?”
“我被弄成这副模样,他看也不来看一眼,连电话都不打。我明白了,对小俊来说,我就跟垃圾一样。”
“桥田怎么样呢?”
“他到医院来看过,还对我道了歉。”
“你跟桥田,现在还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
“你受了重伤,心里也很难过吧?”
轮椅发出“吱呀”的声音。
“现在正在恢复吗?”
“医生说,因为我还年轻,好好做恢复锻炼,以后还是能够走路的。”
“太好了,加油。”
从藤野检察官的话音里,山崎晋吾感受到了她的真情实意。
“我要问的就是这些。下面是辩护方的交叉询问。要不要稍事休息一下?”
“不用了。”山崎晋吾正朝轮椅走去时,神原辩护人站起身来,“不需要交叉询问。”
除了萎靡不振的辩护人,和手握铅笔一个劲记录的野田健一,所有人都感到很惊讶。不由自主地恢复本色的井上法官不禁问道:“这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毕竟井口还在疗养中,谢谢你出庭作证。”
他的这句话中,同样也能感受到真情实意,尽管觉得困惑,山崎晋吾还是很钦佩他。怎么说呢,神原和藤野虽不是同一类型,但他的心胸也十分宽广。
“不过针对井口刚才的证言,我想问楠山老师几个相关的问题,可以吗?”
此刻,时间将近正午。
“楠山老师,在吗?”
高高在上的井上法官一喊话,站在后门口旁边的楠山老师便举起了手。
“请到证人席就位。”
藤野检察官没有反对。自己搞了偷袭,也得允许对方来一下。证人席上换上了新证人。山崎晋吾推着轮椅离场了。
“楠山老师,刚才井口的证言您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我很震惊。简直是惊天动地。”他眼珠也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或许是在模仿井口充。今天这位老师身上也穿着形似制服的运动衫。
“制止住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的骚乱,并且最早从当事人那里听取情况的老师,就是您?”
“是我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当时,从某一方当事人那里听过井口充的那番解释吗?”
“根本没听说过。”
“柏木是如何说明冲突起因的?”
“他说,大出他们在捣乱,非常烦人,他说了声‘别吵了’,就突然被他们揪住了衣领。”楠山老师哼笑了一声,“顺便提一下,当时柏木在理科准备室里读的不是图册,是《理科年表》。说大出把这本书抢过去,敲了他的脑袋。”
“大出他们说明过冲突的起因吗?”
“说看着柏木就来气。这是他们惯常的说法。”
“这就是说,大出他们也并非一上来就去欺负柏术,而是觉得柏木看着来气,是吧?那么,您没问过让他们来气的理由吗?”
“我说,辩护人。”
被一字一顿地叫出头衔,神原辩护人提高了警惕。“哎?”
我听了刚才证人的证言,
觉得自己该对井口刮百相看了。原来那小子知道自己只是个可怜的跟屁虫,是个傻瓜。”
山崎晋吾正推着轮椅,经过旁听席朝法庭后方走去。楠山老师说出这番话后,他看到井口充的耳朵发红了。可井口充并没有回头咒骂楠山老师,或者高叫“你放屁”。这可不像山崎晋吾熟悉的井口充。
是他成熟了?还是变得懦弱了?不知为什么,山崎晋吾心中又感到了一丝悲凉。
楠山老师双手叉腰,这是他教训人时常用的姿势。“神原和藤野你们都很聪明,可过分聪明了,会跟不上大出、井口他们的思维。他们词汇量太小,说一句‘来气’,背后隐藏的含义或许有一百种,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计较这些字眼根本毫无意义。在制止他们条件反射般的暴力行为上,学校已经尽力了。”
神原辩护人仍然保持着警惕。“就是说,您并没有作出理解冲突起因的努力,是吗?”
楠山老师脸上显出露骨的厌恶。“没有,对不起了。你的学校里的老师都太优秀,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或许会作出努力吧。”
神原辩护人没计较他的冷嘲热讽。
“您觉得,柏木卓也以前在学校有过什么问题吗?”
“他不来上学就有问题。”
“我指的是在此之前。在他还是个老实文弱又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时。”
“他身子弱,家长会写信来请求关照,还经常不上体育课。我那时就觉得有问题。”
“在您任教的社会课方面又怎么样?”
“我经常会要求学生写作文。”
“在我的学校里,社会课的作文也比语文课还多。”
楠山老师又露出讨厌的神色。
“柏木可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得太好了,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家长帮他写的,或是抄袭了别人文章。他有一次写出了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论》相关的文章。”
“事实上真的是抄来的吗?”
楠山老师不快地回答道:“是他自己查资料后改写的。”
“这些事情,你和柏木交流过吗?”
“没有。我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明白了。谢谢!”
藤野检察官没有作交叉询问。她无视楠山老师,直接对陪审员们说:“刚才楠山证人的证言中,包含针对井口证人的无礼描述。这些话与此次审判并无直接关联,请你们忘掉这部分发言。”她抬起头望向井上法官,“这部分记录也请一并删除。”
“知道,知道。”井上法官极不愉快地应道,“我宣布休庭。下午一点再次开庭。”?
下午的审理是从辩护方的证人询问开始的。证人是教美术的丹野老师。
原来是“幽灵”。山崎晋吾暗想着。“幽灵”是学生们为这位存在感薄弱的老师起的绰号。
不过,现在他的出场倒算是恰到好处。
上午井口充引爆的“炸弹”威力强大,“硝烟”直到现在都未散尽。正当大家卯足劲期待下午开庭时的猛烈“爆炸”,却发现被传唤出庭的竟是“幽灵”。丹野老师战战兢兢地来到前方,用蚊子叫似的声音完成了证人的身份确认和宣誓,随后便坐了下来。那副模样,大家已经不觉得滑稽,只觉得可怜。丹野老师令许多人失望的出场,倒是让法庭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不少。
“丹野老师,感谢您作为证人出庭。”神原辩护人照例以表达谢意开始他的主询问,“我们想通过您了解的,是关于柏木卓也的性格、人品方面的信息。有劳了。”
“明白了。”
丹野老师用力地点了点头,连带整个上半身大幅度摇晃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白衬衫后背上,有熨烫时不小心弄出的皱纹。
“听说丹野老师时常会与柏木交谈,是这样吗?”
神原辩护人巧妙地抛出接二连三的问题,引导证人陈述以下事实:自柏木卓也上一年级第二学期的十月份起,他便常常与丹野老师私下交谈。
“柏木来美术教室找您交谈,总共约有几次?”
“在我的记忆中大概有四到五次。后来得知要出庭作证,我又查下日记,发现实际的交谈次数更多。在他一年级时有三次,从二年级第一学期开始到柏木拒绝上学的十一月中旬,这段时期内共有四次。”
“就是说,总共有七次?”
“嗯,这只是他放学后来美术教室的次数,如果算上午休时段的短暂交流,那就要十次以上了。”
交流出人意料地多,山崎晋吾心想。陪审团中也有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您和柏木在哪方面比较投缘?”
“柏木十分喜欢绘画。他来美术教室是为了看画册。”
“可柏木并不是美术社团的成员,是吧?”
“他的审美能力颇为出众,我也曾经劝他加人社团,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太不合群。”丹野老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
“柏木的画画得好吗?”
“是的。他的基本素养不错,只要看他画的速写就明白了。”
“美术课的成绩呢?”
“他绘画的成绩不错,雕刻或泥塑的成绩会差一点。他本人没心思做这些,我也能够理解。”
“请问您的大学专业是什么?”
“是油画。我也不擅长造型,特别是立体造型方面的创作。如今指导学生做这方面的作业时,也觉得很费劲。”
“您和柏木谈起过这方面的话题吗?”
“谈起过。我说,小学暂且不论,至少在初中阶段,美术课和音乐课的内容应该让学生自行选择。就算喜欢美术,每个人感兴趣的方面也不尽相同。眼下的制度迫使学生必须在美术的各个项目上都取得好成绩,因此学生得不到机会,来发现自己在哪方面具备天赋。”
“这么说来,您认为在义务教育阶段教授艺术类课程,并据此判断学生是否有能力的制度本身是有问题的,是吗?”
“是的。”丹野老师说完便沉默了。
神原辩护人不紧不慢地催促道:“如果可以,请让我们听听您自己的见解。”
“我……”丹野老师用大手帕遮住了脸,“我反对现行的评估体系。教授常识范畴的美术史和音乐史,通过考试评估还是可行的。实际的创作就不同了。学生的艺术天赋原本就很难评估,作为教育工作者,轻易地下评判会很危险。”
也许是遮住脸的缘故,丹野老师的表达比之前果断流畅得多。
“对于处在成长期的孩子,一旦美术或音乐天赋受到贬损,在课堂这样的公开场合得到负面评价,便会对艺术失去兴趣,在人生的早期阶段抛弃那些原本会让他们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的事物。”
“原来如此。”神原辩护人不失时机地应和道。
“所以我认为,在义务教育阶段,只要给学生创造接触艺术创作的机会,让他们发现沉睡于体内的艺术天赋就可以了。艺术对大部分人而言,只是一种丰富人生的要素。需要严格教育及评估的,仅限于有更高需求的一小部分人,即视艺术创作为终身事业的人。”
藤野检察官举起了手。“很抱歉,虽然我也很感兴趣,但老师您的话与本案无关,我只能反对。”
神原辩护人冲着她微微一笑。藤野检察官便放下了手。
“您和柏木还谈过些什么呢?”
“喜欢的画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柏木非常喜欢西洋画。”
“这方面跟您也相当投缘,对吧?”
丹野老师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喜欢弗美尔(注:扬?弗美尔(1632-1675),荷兰黄金时代最伟大的画家。),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周游世界,看遍他的作品。但就我现在的收入,简直是痴心妄想。”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
“真是个美好的梦想。对于您的梦想,柏木有过评价吗?”
“他也笑了。不过他说,至少有一位画家的作品,他想看看原作,而不只是看画册。”
“是哪位画家的哪幅作品?”
不知为何,丹野老师在此犹豫了片刻。当他说下去后,大家便理解了他犹豫的原因。
“是勃鲁盖尔的《绞刑架上的喜鹊》(注:这幅画一般译为《绞刑架下的舞蹈》,但下文中屡屡提及画中的喜鹊,因此这里还是按日文直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为了给自己鼓劲,他点了点头。
“勃鲁盖尔是十六世纪中叶荷兰尼德兰地区的画家。他给世人留下许多充满象征和隐喻的作品。这幅《绞刑架上的喜鹤》便是其中之一。蓝天下一座俯瞰城镇的小山上,许多人正在快乐地郊游。但小山上高耸着一具绞刑架。这是一幅不祥的、谜一般的作品。”
“绞刑架上吊着受刑的人吗?”
“这倒没有。绞刑架顶端的横木上蹲着一只喜鹊。”
山崎晋吾以为藤野检察官会再次举手提出反对,可藤野凉子完全没有动作。
“勃鲁盖尔创作这幅作品时,他的祖国正处于基督教会热衷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高潮时期,也是宗
教改革的关键时期。而喜鹤在欧洲常被喻为‘骗子’或‘告密者’。可以认为,这幅画反映出当时的世态――许多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他人的恶意告密便遭受了残酷的刑罚。”
沉吟片刻后,神原辩护人问:“对不起,我不懂西洋画,只是随便说说。当时那些有名的画家,是否也会被冠上类似‘印象派’之类的头衔?”
“是的。确实有着相应的头衔。”丹野老师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有一批被称作佛兰德斯派的画家相当流行。鲁本斯也属于这一派。他们的特点是观察自然忠实、细致,常常运用丰富的色彩来表现思想感情。”
“众多闻名世界的作品都诞生于那个时代,不是吗?柏木却偏偏在这里头选中了《绞刑架上的喜鹊》这幅画,想要观看原作,是吗?”
“是的。”
“那您对此作何感想?”
“我觉得这挺符合柏木的个性。”
“为什么呢?”
不知道从何时起,丹野老师背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变得透明了。“昨天,柏木的父亲出庭作证了。”
“是的。”
“从他的证言可以得知,柏木是个十分敏感,喜欢深入思考问题的少年。尤其在人的生死大事上,要比和我交谈时思考得更深入。我觉得,正是这种敏锐的感性,使他对《绞刑架上的喜鹊》表面上的平淡中隐藏的悲剧性,以及沉静而激烈的愤怒产生了共鸣。”
“人的生死大事。”神原辩护人缓缓重复着,“或许柏木从画中感悟到,人的生命时常会被他人无情中断,而被迫走上死亡之路。他感到了做出如此野蛮行径的人类的愚蠢。”
“你说的没错。一旦思考起人类的愚蠢,就会导向对‘正确’与‘错误’,以及‘善,与‘恶’的思考。”
“都是些抽象的难题。”
“是的。不过这样才符合柏木的个性。问题还不止于子此。”为了抑制住愈发尖利的嗓音,丹野老师干咳了几声,“我当时还担心过,呃……如果我的日记没记错,我与柏木的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去年七月,也就是放暑假之前。”
“明白了。您担心些什么呢?”
“喜鹊。”丹野老师提高了嗓门,“刚才我提到过,喜鹊在当时的欧洲是‘骗子’和‘告密者’的象征,在那幅画中还隐喻着权力。喜鹊在监视人们,只要发现有不当的行为和言论,就会去告密,造成迫害。”
神原辩护人默默点了点头。
“我觉得,呃……怎么说呢,柏木会不会觉得他自己就是个‘喜鹊’一般的存在?”
“具体而言,是怎么一回事?”
“他理解那幅画中隐藏的寓意。画册上也附有说明,但他对中世纪‘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了解早已超出一般的程度,估计是专门学习过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那幅画产生强烈的共鸣。”
证人的嗓音又变尖了。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人类从来不知悔改。人类总是建立某种体制,并在体制内迫害他人,或被他人迫害。由于恐惧迫害,又会去牺牲他人。事实上,生活在‘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狂风暴雨中的人们,会由于害怕自己被人告密而先去告发别人;即使知道被迫害的人是无辜的,也会由于害怕拥有绝对权力的教会而噤若寒蝉。因为他们担心一旦唱了反调,自己就会被当作女巫或异端遭到处罚。嗯,所以……”
证人满头大汗。
“也许他是说:这其实与现在的学校教育体制非常相似。”
“在学校这样的体制内,学生要和学校唱反调是相当困难的。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只能顺从,因为一旦反抗,就会遭受处罚。”
“教师和学生的关系,相当于拥有权力的教会和软弱无助的信徒之间的关系。是这样吗?”
“信徒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受欺凌的学生与明知有人受欺凌却视而不见、害怕连累自己的学生,与告密者和被告密者的关系如出一辙。”
一口气说到了这里,丹野老师忍不住停下来喘了几口气。
“当然,这种解释太夸张了。无论如何,将学校的教育体制和中世纪的教会相提并论,实在言过其实。校方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因为教师也处于弱势地位。”
旁听席再次传出笑声。丹野老师则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您的意思我很明白。”神原辩护人像在安慰他,“总之,柏木想说,现在的他因为同学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和老师的关系而感到窒息。至少在您听来是这样的,对吗?”
“是的。在监视别人的同时又被别人监视。由于害怕被老师盯上,在同学间沧为欺凌对象,而不敢说真话,不愿显露真正的自我,只得流于形式地相互敷衍,装出谦卑恭顺的模祥。在学校这种体制下,学生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不,不是生活。是人生。”他订正道,“他想说,这就是他如今的人生。”
“那柏木有没有说过,他想脱离这种状态呢?”
“他没对我说过,至少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不过,他十一月开始不来上学后,我便恍然大悟:哦,原来柏木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要通过拒绝上学来脱离学校极权建立的监视体制,是吗?”
“同时逃离欺凌的恐惧。”
神原辩护人瞪大眼睛。“丹野老师,您认为柏木受到了欺凌?”
“至于他是否直接受害,我不得而知。我想他应该没有遭受过暴力虐待。但是,他正被众人漠视。他的个性太独特,并因此受到班级的排挤。这也算是一种欺凌。”
“遭排除,被孤立,是吗?”
“是的。换一种角度看,他也是‘喜鹊’。站在高高的绞刑架上,观察着下面兴高采烈的无知的人们,只有自己知道绞刑架的用途。”
“也明知道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们中有一些将吊死在绞刑架上?”
“是的。”
全场的人们都听得入了神。陪审团中,山野纪央凝视着证人丹野老师。
“因此我认为,柏木拒绝上学与前一天理科准备室的打架事件确实有联系。但在因果关系上,我的见解与检方试图证实的假说不同。我认为顺序刚好相反。”
“相反?”
“是的。我认为,柏木并非因为与大出他们爆发冲突,害怕他们报复才拒绝来校。柏木早就决定不来上学了,他对学校不抱任何希望,并且下定了决心。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他,才会在临走之前对大出他们明确说出早就想说的话。用椅子砸他们的过激行为,应该也是这种心态的产物。”
山崎晋吾感觉到旁听席上掠过了一阵风波,应该不是扇子和手绢搅动空气产生的。
我偶尔也会有学校如同监狱的感受。
出现在空手道练功场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身在学校的山崎晋吾是戴着面具的我。
“幽灵”的话,我多少能够理解。
“丹野老师,您听到上午井口充的证言了吗?”
“听到了,那时我在旁听席。”
“根据井口的证言,柏木在理科准备室里的言行,似乎并非指责或规劝被告,而是怀有恶意的嘲弄和挑衅。”
“那是因为,阐述过程中掺杂了井口的理解,所以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即便他确有挑衅的言行,我也不认为他在胡闹。因为他一直是个认真过头的人。”
“‘你做过的最坏的坏事是什么?’”神原辩护人用异常尖锐的语调对证人说道,“‘如果你们杀过人,我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柏木曾向被告、井口和桥田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您也认为这不是胡闹,而是在认真提问吗?”
“既然这些问题是柏木提出的,那应该就是在认真提问。”
“可他一边问还一边在冷笑。”
“那是因为他在害怕。当时的状态是三对一,对方还是出了名的不良少年。”
“既然害怕,还要故意这样问吗?”
“因为他早就想问了。”
神原辩护人疑惑地眯起了眼睛。“为什么?”
虽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山崎晋吾的精神紧绷起来。
丹野老师在发抖。
“我认为,对于被告一行不自觉的恶行,柏木早就想面对面责问一次了。”他回答的话音倒十分清晰、镇静。
“反正以后再也不来学校了,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是的。”
藤野凉子举起了手,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法官,从刚才起,辩护人就一直在听取证人的个人见解。”
“我知道。”井上法官立刻回应道,“反对无效。”
他的表情反映出,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听取丹野老师的见解。
“谢谢!”丹野老师抬头仰望着井上法官,仿佛回到了与井上法官同龄的少年时代,十分诚恳地道了谢,“我的证言确实带有过多的感情成分。不过承蒙法官的厚意,请允许我再说几句。”
“幽灵”第一次扫视陪审员们的脸。
“柏木向大出他们提出的责问,就是被视作‘女巫’或‘异端’并遭受迫害的人在责问迫害者,‘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是否明白,这是一种罪恶?’这番责问的含义便是:在恶意横行的世界里,善良的人、品行端正的人能否找到生存下去的意义?”
井上法官凝视着侃侃而谈的证人。
“柏木一直在学校、社会和教育体制的框架内思考这样的问题。在学校,学生被教育的尺子衡量、甄别。同学之间会通过容貌、体能和人际交往能力相互分类、排斥和攻击。恶意无处不在,却从不会有人反问为何要这么做。柏木对这种状况非常厌恶。他确实有点认真过头。”证人继续说,“才十三四岁就如此深思熟虑,称得上‘少年哲学家’的少男少女,即使很少,也是存在的。柏木就是其中之一。他父亲说的一点都没错。柏木下了判断,认为学校这个世界找不到他存在的意义,因而决定拒绝上学。与大出他们爆发的冲突,就像是最后的确认。”
法庭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神原辩护人平静地问:“丹野老师,您曾经担心过柏木会自杀吗?”
“是的,我担心过。”
“既然在这个世界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就干脆死掉算了?”
“是的。因此,当我听说他不来上学后,反倒松了一口气。本以为他总算可以安定下来,希望他能在学校以外的地方找到生活的意义。可是……”他用手帕擦了擦脸,接着说了下去,“听了井口的证言,我打从心底受到了冲击。即使告别了这所学校,柏木的心态依然倾向于自杀。”
“可是老师,柏木问被告的问题是‘杀人是什么感觉’,而不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去死’,虽然对于后者,被告并不适合作为提问对象。”
这时,原本很老实,似乎早就睡着了的大出俊次,突然抬起了头。山崎晋吾不禁暗忖:看来他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看来,连你这么聪明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啊。”面对神原辩护人的丹野老师,用老师回答学生问题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说,“所谓自杀,不就是杀死自己的行为吗?”
在证人的注视下,神原辩护人沉默片刻后才说道:“对柏木的死,您是怎么想的?”
“他的父亲在不幸的事件发生后不久,就凭着家长的直觉作出结论,认为他是自杀的。”丹野老师说,“对于没能阻止柏木的自己,我感到甚为可耻。虽然现在这样说,已经于事无补了。”
丹野老师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住了。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道:“我很想对他说,就算走出学校,世界还很大。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应该会有一座没有绞刑架的小山。”
“谢谢!”神原辩护人坐回自己的位置。
藤野检察官没有马上站起来。她合掌于眼前,像在深思着什么。
“需要进行交叉询问吗?”
井上法官催促后,她终于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丹野老师。”
“嗯。”
“在此场合,我是检察官,我需要问您一个作为学生来说相当失礼的问题。是有关您个人的问题。”
“请讲。”
“您上初中时,是个怎样的学生?”
令人意外的是,丹野老师完全没有生气,反而对藤野检察官露出了微笑。山崎晋吾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温和、善意的笑。
“我读初中的那个年代,还没有严重到发展成刑事案件的欺凌事件。不过,我……如果要分类的话,也属于被欺负的一方。”他一边回答一边点头,“我不引人注目,也不讨人喜欢,还没有朋友。虽然算不上被人讨厌,却非常孤独。”
“您从那时起就喜欢美术吗?”
“是的。”
“画画是您当时的心灵支柱和安慰?”
“嗯,就是这样的。”
“我下面的话或许会更加失礼,请您原谅。听了您的证言,似乎可以这样理解:您将过去的自己重叠在柏木身上了。”
“你是说投影吧?确实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您对柏木的言行作出的解释,就是您自己内心的写照吧?”证人垂下了头。他无法回答。
“丹野老师,您不会提出辞职吧?”
法庭再次嘈杂起来。
“你很了解我啊。”
证人竟然承认了,而且没有露出半点吃惊的表情。
“因为我觉得,我们在学校生活中了解的丹野老师,不是个能够在这里作出如此证言,赤裸裸地暴露自身想法的老师。我想到,您或许作出了某个决定。”
“你说的一点不错。”
“这一点也与您推测的柏木的心态重合,对吧?反正对这所学校不抱任何希望,没了后顾之忧,说出想说的话,就能飘然离去了。”
“或许是这样的。”
“这也算一种投影,不是吗?”
山崎晋吾不由得惊慌起来:喂,藤野同学,请你适可而止。
“对柏木的死,我也感到了自己的责任。我想做一个了断。应该多亏了校内审判,我才能作出这样的决断。”
“此话怎讲?”
“今天通过证言,我了解到之前从未知晓,也没想过要了解的柏木的各种状况。我觉得,在我和他的交流中,只要我再深入一步,他也许就能健康愉快地享受眼下的暑假生活了。”
藤野检察官故意留出了一段沉默时间。她的目光落在手边的文件和笔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扬起脸来:“刚才,您说柏木曾对人类的善恶和正义与否有过深入的思考。”
迫害者和被迫害者。
“可这不也只是老师您个人的印象吗?用更极端的说法,因为过去的您是一个耽于深思的少年,才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柏木身上?”
在证人沉默不语的时候,场内的杂音变得高涨起来。
“这大概是他刚升上初二时的事情……”
丹野老师缓缓述说起来后,嘈杂声立刻停止了。
“柏木对我说起他自己的事。我们很少谈论他自己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不过……”
“请讲下去。”
“他说的只是一些片段,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他说起他上的补习班。”
是他从大宫转学过来后,初一至初二期间上的补习班。
“原本容易落单,不善交际的柏木,却非常适应那个补习班。因为开补习班的老师相当优秀。”
“听说过那个补习班的名字吗?”
“没有。不知道叫什么,也不清楚那位老师尊姓大名。但从柏木的语气里听得出,他非常仰慕那位老师。”
“明白了。然后呢?”
“那位补习班的老师十分严格。不守规矩或不想学习的学生,会遭到他的严厉训斥,甚至被扫地出门。他的这种做法导致部分家长的反感,编造无聊的丑闻攻击他。最终,补习班不得不关门歇业。具体出了什么问题,我并不清楚。”
山崎晋吾发现,神原辩护人僵住了。他似乎在警惕着什么,可是除了山崎晋吾,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
说来也是,神原和柏木是在补习班里认识的,他紧张的理由或许与此有关。
“柏木对此感到异常气愤。他很少见地怒斥道,‘好好的一位老师却被一些下三滥的家伙毁掉了。’正当的事物遭受打压,肆意妄为的傻瓜反倒招摇过市,他说,‘我讨厌这样的世道。’”
“您还记得,当时为什么会说起这些吗?”
“好像是我问起,他有没有在外面学过画,还问他小时候学过些什么。就是从这里开头的。”
藤野检察官也没有注意到神原辩护人的僵硬表情。山崎晋吾想到这里,神原辩护人脸上的紧张表情又突然消失了。
山崎晋吾的心中留下了疑问的痕迹。
“与仰慕的老师分别,补习班被迫关闭,这对柏木而言象征着‘善’的毁灭,‘恶’的张扬。”藤野检察官抑扬顿挫地说,“柏木有过这段痛心的经历,并成为他厌世观念的根底。丹野老师,您是这样考虑的吧?”
“是的。我想说,我确实将自己投射到了他身上,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
“谢谢!我要问的就是这些。”
山崎晋吾以为藤野检察官要坐下来了,可谁知她反倒端正姿势,叫住了正要离开证人席的丹野老师。
“丹野老师。”
“幽灵”疲惫不堪地回过头去。
“请您不要辞去教师的职务。”
山崎晋吾看到,神原辩护人身边的野田健一露出了微笑。
“和柏木一样,想和您一起看画册、与您聊天,并据此找到自己在学校的栖身之地的学生,或许还会有。对这些学生,您是必不可少的。”
丹野老师那张瘦弱而苍白的脸慢慢舒展开了。
“我会认真考虑的。”
“请原谅我的一再失礼。”
藤野检察官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坐回自己的座位。?
站在法警的位置上,可以看到许多有趣的景象。
能够像法官一样展望整个法庭,而且大家都不会留意法警,因此能看到在场者们不加掩饰的真实面目。
“作为检方的书面证据,我方向法庭提交城东四中初二学生增井望的陈述书。”说着,藤野检察官将一份用订书机钉住一角的文件举到眼前。
山崎晋吾发现,并排坐在旁听席后方的津崎先生和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礼子警官都一脸惊愕,就像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似的。依然与PTA的石川会长在一起的茂木悦男记者则是满脸喜色,得意洋洋。
大出俊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
神原辩护人站起了身:“法官,这名叫作增井望的四中学生的陈述书与另一起事件有关,与本案并无直接关联。我方认为,将其作为证据采用并不妥当。”
藤野检察官不为所动:“增井遭遇的是发生在今年二月份的一起抢劫伤害事件。”
神原辩护人拦住她的话头:“该事件在城东瞥察署并未作为抢劫伤害事件立案。”
“那是因为,被告的家长恐吓受害者增井及其双亲,迫使其撤销受害申报,最终强行调解解决。”
“法官,检察官刚才的发言不符合事实。请作出指示,将其从记录中删除,并要求陪审团忽略该发言。”
“我能够证明这就是事实。”
“此事件与本案无关。”
“此事件能够证明被告的暴力倾向,以及事发时他与井口、桥田之间存在共谋并实施抢劫伤害事件的亲密关系。作为井口证言的旁证,这份陈述书必不可少。”
“法官,请检察官作出警告。增井事件并非抢劫伤害事件。”
面对发愣的陪审员们和大部分旁听者,井上法官脸上的表情相当难看。
“肃静!”他大喝一声,“检察官和辩护人都过来一下。”
他从法官席上跳了下来,钻到高高叠起的榻榻米后方。检察官和辩护人尾随而去,神原辩护人动身时气势过猛,带起了桌上的几页笔记,助手野田健一慌忙按住飘起的笔记。
会场喧闹起来。
“增井望是谁?”“增井事件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大出他们又受到了警察的管教。”
山崎晋吾缓缓移动到辩护方席位的后面,伸长脖子,才勉强窥探到法官席的背后。
“怎么回事?藤野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大出俊次缠着野田健一问道。山崎晋吾用余光打量着他们俩。
“电视里都报道过了。他们要把能用的材料统统找出来,拿到这里来用了。法庭不就是这样的吗?”
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一个劲地安抚着,大出俊次却不肯消停,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似乎马上要动手去掐健一的脖子。
“我老爸真的去恐吓人家了?
“你看你,别这么大声!”
太可笑了。山崎晋吾绷着脸,要装作不动声色也挺费劲的。
法官席后方,井上法官怒不可遏。不肯让步的藤野检察官拔高了嗓门,神原辩护人则用一贯稳健的态度反驳着,偶尔也会显出几分不耐烦。
“又不是野猫打架,别叫这么大声!”井上法官一边呵斥,一边抢先转了出来。他撩起黑袍的下摆,吃力地翻身登上法官席。
明天别忘了在那里放一个踏脚台阶。今后这样的光景只会有增无减,不能让法官每上下一次就折损一点威严。
“我们赢了!”神原辩护人得意洋洋地返回辩护人席位,对他的助手和被告说道。
“赢了什么?开什么玩笑?”
“别闹,别闹!”野田健一拍了拍被告的胳膊,“这不好吗?我们的主张通过了。””就是这么回事。”神原辩护人轻快地说着,坐了下来,“一天之内违规两次,那还得了?”
回归岗位的山崎晋吾看到藤野检察官刚才举起的资料摔到桌面忍无可忍地咒骂了一句。
“我的心血都泡汤了?”萩尾一美有气无力地说。看来,那份陈述书是出自她的手笔吧?
“肃静!请保持安静!”井上法官一边敲打木槌,一边环视法庭,“对于检方提交增井的陈述书作为书面证据一事,本法官未予以驳回,而是推迟采用。采用的条件是,检方必须提供其他证据,证实刚才证言中‘增井事件并未作为抢劫伤害事件立案’相关的部分。请陪审员们忘掉检察官刚才的发言。”
“法官,”神原辩护人举手道,“请考虑我方希望对增井望进行证人询问的要求。我方不同意仅将陈述书作为证据采用的做法。”
“要将他本人拖上法庭?你不觉得这对小望太残酷了吗?”萩尾一美抗议道。佐佐木吾郎捂住了她的嘴。萩尾一美横眉竖目地揭开他的手,对着辩护方唾沫横飞:“你们有良心吗?”
“检察官,叫你的事务官闭嘴!”
藤野凉子站起身来,故意毕恭毕敬地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对不起,法官。非常抱歉……”她对辩护方笑了笑,又突然板起脸恶狠狠地说,“这个一肚子歪理的家伙!啊呀,法官,这句只是我的自言自语。”
整个会场充满了笑声,神原辩护人也跟众人一起笑了。既没笑也没发火,更没有装傻充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避免了在法庭陷入尴尬局面的被告大出俊次。
“藤野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他还在钻牛角尖。
看场内的气氛基本安定下来,神原辩护人便站了起来。“法官,下面请允许传唤我方证人。小玉由利小姐,有劳了。”
得益于身处的特殊位置,山崎晋吾又看到一幕罕见的有趣景象:旁听席的边上,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性站起身,风姿绰约地朝证人席走去。而茂木悦男看到这位女性后,两眼竟瞪如铜铃。
没想到,一旦遇上出其不意的情况,久经风浪的记者也会和不良少年一个德行。山崎晋吾不禁在心底暗自发笑。?
哦,原来是位可爱的美女。
这是山崎晋吾对小玉由利的第一印象。小玉由利长相甜美,无论初中生还是中年男人,甚至是山崎晋吾爷爷一辈的人,只要是男性,大概都会对她的外貌有好感。要是换作山崎晋吾爱说脏话的哥哥,或许会说:“胸不错啊。”
“你是小玉由利小姐,没错吧?”神原辩护人向证人确认姓名。
“是的。我是小玉由利,到今年七月底为止,在HBS电视台工作。”证人的甜美嗓音与她的容貌相得益彰。
原来如此。听了她的回答,一部分旁听者立刻明白了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山崎晋吾也恍然大悟,刚才茂木悦男会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绝不是因为证人长得可爱。
这位证人,可是掌握了茂木记者的软肋。
“我发誓,我在法庭上讲的话句句属实。”
检方的萩尾一美死盯着神情紧张的证人,倒不是因为这位证人会对检方不利。小玉由利这种类型的美女,在同性间容易遭到排斥。而萩尾一美尤其反感这类人。
“请坐。”
神原辩护人让证人坐下。他拿着几张纸,绕到桌子前方,脚步相当轻快。也许是由于证人穿的裙子有点短,他显得挺高兴。没想到神原也有这样一面,不过也挺正常的。
“小玉小姐是HBS的员工吗?”
“不是,我是派遣劳务工。”
“是由人才派遣公司派到HBS的吧?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
“总务或杂务……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将每天寄来电视台的大量邮件分类派送。”
“所属哪个部门?”
“最初的三个月在企划部,后来调到了企划报道部。”
“在两个部门,你的工作内容都一样吗?”
“是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样的。”
“企划报导部是统辖HBS内部负责制作与放映的报道组的部门,对吗?”
“对。《新闻探秘》报道组就是其中之一。”
旁听席上的茂木悦男盯着证人的后背,脸上毫不掩饰地堆满了不痛快。
“这么说,那封不知是谁寄到HBS电视台的举报信,也是你最早发现的?”
证人摇了摇头。“不是我。那封举报信寄到电视台时,我还在企划部。那封信是茂木先生自己翻出来的。”
“茂木记者亲手翻检邮件,发现了那封举报信?”
“我听说就是这样的。我担任邮件分类工作后,茂木先生也常常会这么做,让我很头痛。他总是把尚未分类的邮件翻得一团糟。”
“那是你干活手脚太慢了。”茂木悦男突然朝证人高喊道。
山崎晋吾吃了一惊。法庭内很多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井上法官条件反射般的举起木槌。
“对不起。”茂木道歉道,“我刚才的话属于违规发言。今后一定注意。”
似乎连他本人也惊讶于自己的发言,满头大汗的。看来,他要么特别讨厌小玉由利,要么有把柄落在了小玉由利手里。
证人小玉由利没有回头看旁听席。她坚持面对前方,目不斜视。
“这么说,你与《新闻探秘》栏目报道的与本校相关的一系列事件完全无关?”
“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