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

凯利对外宣称上一份工作是「寻门猎人」,其实不全然是谎言,因为漫长的宇宙生涯他确实几乎都是在寻找「门」,只不过,他发现之后从来没想到要公开而已。

他寻找「门」不是为了要拿来卖,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答不太上来。累积更多的「门」来制作属于自己的宇宙地图的乐趣,也许是最接近的答案。每当秘藏的「门」被别人发现公开,凯利便将那道「门」从自己的宇宙地图中涂掉,在一般的宇宙地图上补上,然后又去寻找「门」,好增加自己的宇宙地图版图。未经登录的「门」、没有任何人飞过的「门」,这些「门」通到哪里去?门之后是什么样的世界?凯利只要亲眼看到就满足了。或许可以说,寻找本身就是目的,而发现本身就是喜悦,这当中有时也会挖到大宝藏,但那完全是附带的。

讽刺的是,凯利具有寻门的才能,而且是超乎常人的才能。目前,凯利私藏的「门」就超过一百个,也难怪联邦警察一心想逮捕他,尤其是在知道「门」的另一端具有的价值之后,更是如此。然而,黑社会的人比警察更热心,对宇宙海盗而言,只有自己知道的「门」是最宝贵的财产,也是逃生门。当然,手上有的「门」是愈多愈好。

当组织大到足以称为大海盗时,海盗便会与好几个非法的寻门猎人交涉,若认为对方有好货,便出大钱买下来。只不过,对海盗与寻门猎人双方而言,这种买卖总不免伴随着紧张。

海贼担心的是付了大钱买来的「门」,可能是没什么甜头的垃圾「门」,而寻门猎人这一方,则有透露「门」的座标之后被倒帐的疑虑,因此,双方只与十分信任的对象交易。

对海贼来说,能不能找到口风紧、本事好(也就是「门」的发现率高)的寻门猎人,是攸关生死的大问题,也因此这些人不可能不注意到凯利。

从希望买下优质的「门」这类温和的要求,乃至于行使武力威逼、甚至找他一起召集手下自成一家都有,但仍是以开出破格的条件、热情邀请他成为组织的专属猎人的情况最多。但是,凯利对于自己受到男性的「追求」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对这些邀约一概拒绝。

与黛安娜一同离开艾德米若的凯利,目前正朝着幽灵星的座标前进,在宇宙讨生活的人之间都知道幽灵星著名的「传说」,至今凯利都以为那只是传说,没有亲自去确认,现在他想乘这个机会去瞧瞧。

幽灵星周边有两道已知的「门」,「门」的出口远离「地下铁」,说得再好听,也很难以方便来形容。即使以凯利的最高船速来行驶,也花了两周才抵达。更惊人的是,那里有联邦军驻守,认出凯利的船后,便发出通信信号。

「这里是共和联邦宇宙二军第七边境警备舰队驱逐舰『强斯顿』,这里是危险宙域,一般船只请尽速离开。」

不明说有什么危险这一点最可笑,总之,就是军方下了一道命令,叫一般人民不淮接近这片宙域。

「这里是艾德米若船籍的『帕拉斯•阿西娜』,我是凯利•库亚,请接舰长。」

库亚之名的威力果真所向披靡,通信画面立刻切换,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舰长。这位褒曼舰长报上名号,郑重问候之后,以非常过意不去的神情,委婉地表示无法让凯利经过此处,但凯利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

「请问褒曼舰长有什么权限,可以阻碍我的去向?」

「阻碍是万万不敢的,只是请求您合作而已。」

「那么很抱歉,这个请求就恕我不予理会了,那里有个『门』吧?我想跳跳看。」

凯利孩子气的坚持,令褒曼舰长十分为难。

「库亚先生,既然您知道,那就更无法让您如愿了。请您折返,我此刻的任务,正是阻止所有接近那道『门』的船只,即使不得不采用一些非常手段,也必须达成任务。」

「你的意思是,要是我想靠近,你就会发动攻击?」

「尽管出于无奈,但这是命令。」

「褒曼舰长,你知道『门』后有什么吗?」

「那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我只是执行任务而已。」

凯利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完全没有被告知缘由,也无法靠自己的意思来决定,一味遵从上面的命令唯唯诺诺地行事,这就是军方,所以凯利最讨厌军方。

他本来就厌恶国家权力,而自己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得到了足以与国家权力匹敌的影响力,虽然有矛盾之嫌,但凯利很干脆地当作两回事。

「褒曼舰长,我很不想说这种话,但如果是一般民间人士就算了,攻击库亚财团的副总裁可不太妙哦。」

「所以我才请您折返……」

「不要,我干嘛非折返不可?如果是侵犯哪一国的海域,还是联邦正在处理危险物品,那我就没话说,可是现在都不是吧!从宇宙地图上看,这片宙域完全是『公海』,我只是在每个人都可以航行的太空中,去我想去的地方而已,联邦军没有权力阻止我。」

褒曼舰长的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土,变化不断,最后只能喘息地说道:「没有办法,很遗憾,这是我的工作。」

「你要攻击我吗?不过,会有麻烦的是你哦!再怎么说,我老婆可是对我死心场地呢!」

真的吗?——凯利在自己心里吐自己的槽,但却堆上满脸笑容给褒曼舰长最后一击:「我真的是由衷为你着想才要劝你,如果第七边境警备舰队遭到解散的命运,我一点也不会惊讶,我也很希望这是开玩笑或是吓唬你的,不过,这点小事库亚财团和我老婆肯定做得到。」

可怜的褒曼舰长,那张脸现在已经被瀑布般的冷汗湿透了,他现在不是在义理与人情中左右为难,而是在命令与自保中僵持不下。这两者对军人而言本来应该是同义语的,但此刻他却无论如何都必须做出选择。

凯利忍着笑,对他伸出援手:「不然,你去请教你的上司吧!如果他碰巧在这附近的话。」

褒曼舰长如获大赦,说声我立刻联络、请稍候,便切断了通信。结果自不待言,过了不久又前来联络的舰长,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副「敬请通过」的样子,只差没有直接说出来。

舰长有些担心地加上这个提议:「只是这里并没有『航站』,无法以自动驾驶进入『门』,您需要我传送手动进入的操作程序吗?」

亏凯利忍得住笑,就连内线画面里的黛安娜脸也歪了,拼命忍住笑。凯利也忍住了没说:你这等于是在教鱼怎么游泳。他尽可能郑重谢绝了。

不过,褒曼舰长的担心其来有自,一般进入「门」是以航站的诱导为主,感应头脑与「门」同频后,一切全自动执行。驾驶员几乎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将船驶入航道,其它的机器会自动进行。然而,如果是尚未设置航站、处于自然状态下的「门」,由于每一道的特性都截然不同,「门」与船身的重迭、重力波引擎的启动时机,自然会因时间、地点而异。不仅如此,在极端的情况下,就连进入的路径都得自行以各种检测器的资料计算出来。请曾经跳跃过的人来教导操作程序,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但凯利不需要。

一跳过那个「门」,凯利就感到毛发倒竖,在警报响起的同时,船上的采测器全部显示有船只就在附近,而且不是普通的船。大型战舰、重巡洋舰、轻巡洋舰、驱逐舰等,舰队的主要战力全都到齐了,其它还有无数的小型特殊舰。

凯利虽然早就料到褒曼舰长的上司是在这一边,但数量却出乎他的意料,他顿时倒退,要是还在当海盗,早就转身开溜了,这完全就是一个飞蛾扑火的状态。飞了才知道,原来这道「门」两端的距离相当长,有八千光年,距离中央座标二万六千光年。当然,共和宇宙便是透过「门」组成的,因此不能一概将距离视为问题,但这里的确是人迹未至的宙域。

被军舰包围而孤立的凯利,接获第七边境警备舰队总司令渥斯顿克拉夫特中将的联络。通信画面里出现的那张巨大的脸,肤色偏白、脸颊松弛,嘴角也下垂,唯有那双眼睛莫名锐利,令人无法轻忽,给人一种白猪与斗犬加起来除以二的印象。

「库亚先生,您使我们非常为难。您这么做,实在是太令人困扰了。」无论是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不悦。

相对的,凯利却堆起满面笑容:「一想到还有我不知道的『门』,就忍不住想来跳跳看。再说,这道『门』还不属于任何人吧?我跳了也应该不会造成什么问题才对。」

「库亚先生,你应该知道再过去有些什么。」

「哦,那么你也知道了?」

「当然,我可是本地的负责人。」

「太好了,那事情就好办了,能不能顺便告诉我那里的座标?」

中将松弛的脸颊抖动着沉默不语,恨恨地瞪着凯利,那样子看来是为之气结,也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应付这个死皮赖脸的民间人士。

「库亚先生,请您务必要谅解,我们受到命令,不能让民间人士接近这片有问题的宙域。」

「中将知道个中缘由吗?」

「因为很危险,我让您过去,危及的将不止是您的生命,甚至全体人类都会受到威胁,这个理由就已经够充分了。」

凯利露出讥讽的微笑,偏着头。这位中将应该没有出席中央市那场会议。这么一来,他极有可能是将上面交代的话原封不动地搬出来。据洁思敏的说法,不管人类做了什么,对他们来说根本连被蚊子叮一口都算不上,而且他在中央市见到的那女子,也不像会加害人类的样子。

「你用不着担心,我绝对不会造成全体人类的危机,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我就请二军长官亲口来说吧?」

这可是凯利原以为一辈子都无缘的权力,当然要乘这个机会把一辈子的份全部拿来运用。

渥斯顿克拉夫特中将比褒曼少佐明理,换句话说,他很快就认命了。再这样拒绝下去也没有意义。联邦军与库亚财团关系密切,中将判断一旦二军长官下了令,一样不得不让凯利过去,因此在叹气的同时,把座标告诉了凯利。

然而,听到那个地点,凯利心中大大起疑。那里距离目前的所在地少说也必须航行二十天。既然都这么大阵仗地驻防,为什么不更就近监视?

「或者在当地有分遣队?」

「没有人,要在那个地点长期停留是不可能的,会造成船员精神卫生管理上的重大问题。坦白说,就是会神智失常。你就自求多福吧。」

中将留下这句不像军人的话,切断了通信。

凯利的船在密密麻麻的军舰中缓缓前进,一步步离开。背后一整个舰队笔直地盯着自己看,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在脱离舰队的射程之前,黛安娜打趣地说:「要是他们发动攻击,我们连挡都不用想挡。」

「别吓人了。」凯利以毫不畏惧的语气回答。

黛安娜一面加速驶入前往目的地的航道,一面发出不解之声:「怪了?他告诉我们的座标上什么都没有呀?」

虽然探测器还探测不到,但黛安娜似乎是以望远镜看过了,由于没有遮蔽物,而且距离又不到一百亿公里,因此只要座标正确,应该看得见才对。

「那是行星啊,大概是移动了吧。」

「真不体贴,平常应该连这个都算进去,再告诉别人的吧!」

黛安娜语带不满,但对方也告知了公转轨道,因此不成问题。在接近的期间内,行星的座标也会产生变化。凯利和黛安娜都认为只要重新计算就好了。

然而,他们的想法完全错了。

在太空中飞行二十天之后,凯利已经来到探测机可测定目标座标的位置,但黛安娜的反应依旧。她说,不要说行星了,那个座标上甚至测不到任何物质和现象。

幽灵星是绕行被命名为ZF1的太阳第三行星。都已经看得到那个大肆发光的太阳了,更何况他们现在的目标不是未知的「门」,而是一个行星。

探测机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对那么大的东西竟然没有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凯利感到纳闷,在驾驶座上坐下来。仪表仍未显示任何反应,显示船外情景的萤幕也只出现了太阳光,连像个行星的东西的影子都没有。凯利觉得奇怪,改变了萤幕的结构,换成偏光玻璃,想用肉眼来看看。

结果一颗蓝色球一般的星星几乎就在正前方。凯利无声尖叫,连忙减速。他们差点正面与行星相撞。

「戴安!说什么没反应,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明明就在眼前不是吗!」

然而——

黛安娜打从心底感到奇怪地回话:「你在说什么?根本就没有行星啊。」

「你别闹了!就在正面啊!」

「凯利,拜托,这个宙域里,正确地说,在方圆两千万公里内连一颗行星——小行星也包含在内——都没有。」

黛安娜说得斩钉截铁,事实上,仪表也显示黛安娜的话是对的。

凯利这时的心情真是三舀难尽,他的眼睛死盯着萤幕上的蓝色星球,强自平静地问:「你说没有行星?」

「没有。」

「行进方向前方一千公里之内连一颗行星都没有?」

「凯利,你到底是怎么了?刚才干嘛突然减速?」

黛安娜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不安,但是,她的不安远远比不上凯利。

这不是开玩笑的。

凯利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神智,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骇人的事。

由于仪表派不上用场,他以目测估计,船距离行星恐怕已经不到三万公里。这不可能是幻觉,行星在黑暗的太空中迎着太阳的光,显得轮廓分明。蓝色的海、云的形状,甚至连陆地复杂的形状都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早已听说过,此刻仍不免沉吟,幽灵星,这名字果真取得好。肉眼看得见,探测器却测不到,也无法捕捉。凯利曾嗤笑「怎么可能有这种行星」的星球,现在就在他眼前。

现在他很能够明白中将那句「会神智失常」的意思了,在宇宙中飞行的人,是本着「机器所测得的数据和资讯绝对正确」的信念来行动的,因为在这太过浩瀚无垠的太空中,人类的感觉对于捕捉所在地与对象没有任何帮助,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探测机所带来的资讯。这是令人保有自我的支柱,也是求生的唯一手段。几乎所有的船员都是从骨子里对机器抱着几近于「信仰」的信赖,在宇宙中飞行。

换句话说,肉眼无法掌握的,探测器掌握得到,既然探测机侦测不到,就表示没有东西。当然,人类什么都看不到。

这个常识在这里不管用。

一种令人发毛的恶寒沿着背脊爬上来,凯利知道自己全身都笼罩在汗水湿冷的感触之中,同时却又想放声大笑,因为这么做似乎可以减轻几分恐惧。过上这种东西,不可能还能保持正常,想保持正常,只能当作没看见,告诉自己探测器和仪表是正确的,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装作没看到转身离去——这是人类唯一能做的。

船已经减速许多,但蓝色星球仍步步逼近,这是着陆时看过无数次的光景。最初小小的球形渐渐变成压迫画面的大小,最后连行星的轮廓都看不到,由地表详细的模样取而代之。

凯利强自按捺下意识想转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戴安,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吧?」

「嗯。」

如果是一般的感应头脑,这时候不是因为感到驾驶的态度有问题而劝他休息,便是判断体能异常而搬出医疗机器,但黛安娜不愧是个不寻常的感应头脑。

她冷静地问:「你的眼睛看得到东西吗?」

「伤脑筋的就是,传说中的幽灵星就在我眼前,占满了整个萤幕。」

「那是什么样的星球?」

「很漂亮,大小——大概和艾德米若差不多吧?像个蓝色的宝石,可以看到大大的云形成漩涡,还有陆地的形状。我想,应该很快就会进入大气圈了。」

「那可不得了,要改变行进方向吗?」

「没那个必要,你什么都没感觉到吧?」

「嗯,不管是重力场还是质量反应,什么都没有。」

「那就维持现在这个状态,直接向前。」

神智好像真的快失常了,眼前明明就是一大片地表。照理说,到了这个距离,仪表应该为了详细显示地表和大气状况而大忙特忙,现在却毫无反应,主张这个行星完全不存在,背脊上那阵颤栗愈来愈强了,所谓的令人发毛,用在这里可以说再适合也不过了。

即使如此,凯利却没有折返的念头,也没有后退。凯利相信黛安娜这个优秀的搭档,也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不是幻觉,这莫名其妙的幽灵行星会给这份信心什么样的答案,正是凯利必须亲眼见证的。

目测距离大概不到四百公里了,正要撞上的时候,眼前的陆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的太空。

「——?」

凯利几乎是反射性地操纵船只转向,这一转,黑夜部分的蓝色星球就出现在正后方。

凯利吐出一口分不清是苦笑还是感叹的气息。

「这真是个天大的玩笑。」

「怎么了?」

「你相信吗?我们刚才通过了一个星球。」

「你不是常这么做吗?」

「那些都是气状行星,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好端端的岩状行星,而且是生存可能型的。当然,那就表示我们是一口气穿过了大气、地壳和地心。」

黛安娜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如果这么做,我早就已经全毁了,首先,我没有感觉到大气反应,不要说大气反应,这里连重力场都没有,没有重力场哪来的行星?」

「我知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把我看到的说出来而已。」

接下来,凯利重复了好几次同样的行动,他尝试各种行进方向,但每次到了凯利的肉眼感觉几乎有冲撞的危险时,船就会穿透行星。

黛安娜默默跟着凯利行动,但是在她看来,凯利现在的行为只是在太空中来来去去,没有意义。

「不是你疯了,就是我故障了,你觉得是哪一个?」

「我有自信我没有疯,也保证你没

有坏,你本来就不是会故障的那种类型。」

「这可就难说了,我是机器,没有机器是不会坏的。」

「一般的机器可能是那样没错,但你可是我的搭档啊。」

凯利再度将船行驶到可以看见幽灵星白天部分的位置,倒退之后先让船停在原地,要黛安娜把船上所有与探测相关的机器全部关掉。

黛安娜视探测对象与状况,分别使用数种探测器,但凯利要求不但这些要关,连寻找门的gate catcher、电子罗盘,甚至连望远镜和通信机都要关掉。对此,黛安娜很难不表示反对。

「先等一下,那样我就前后左右、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只是暂时而已,再说,还会剩一个——我的右眼。」

「可是凯利,我刚才就一直在试,但透过你的眼睛,我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知道,因为我也试过了,不管是X光还是热源感应器,什么都没感应到。这只右眼用来当感应器的时候,做出的判断也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装了这只义眼之后,凯利的感官多少和常人有出入,这是由于除了视觉器官的功能之外,他的大脑也能接受到探测器感应到的资讯。

「但是,我的视力还在,刚才我用右眼、左眼轮流来看,都看得到。这只右眼是我和你的同频装置,也是探测器,同时也是我本身的眼睛,你也换个角度,来看看我看到的影像。」

面对这个前所未有的要求,黛安娜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的她戴着眼镜,头发盘起来,画着淡妆,做才女的打扮。

她刻意推了推眼镜,一面说:「你这个人,为什么每次都能若无其事地讲这种强人所难的话?」

「这不是强人所难,这只右眼一直到人造视网膜的部分,都是和你相通的吧?我的话,在视网膜之后,是靠肉体的视神经和视觉中枢组合出影像,你只要把同频率调到最高,做同样的事就行了。把其它资讯机器全部关掉,完全专注在这只眼睛上,你应该办得到吧?」

「说的是很简单,要把你看到的东西以影像重现,就表示我必须把我自己的资讯处理系统整个网路全部换掉。」

对黛安娜而言,凯利的右眼只不过是一部探测器,从那里感应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的电子信号而已,不是像人类那样直接以影像来呈现,但凯利说得很干脆:

「你一定要试试。」他笑着指指自己的头。「如果用右眼来看看不到行星就算了,但机器眼也看得到,就表示问题在『这里』。不是问为什么看得到,而是要问怎么样才能看到,我不知道你平常是利用什么样的线路形成视觉的,但你应该知道人类的脑是在什么样的作用之下看到东西的。」

尽管要求明确,但有些事机器做得到,有些做不到。做为一部思考机器,要仿造人脑来改变本身的构造,对任何感应头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机器只能以机器的方式来思考。然而,黛安娜从各方面来看,都不是一般的感应头脑,而凯利深知这一点。

内线画面里的黛安娜受不了似的大大摊开了双手,但脸上却带着笑容。

「要是在探测器全部关掉的时候遭到攻击,你可不能怪我,我会试着尽可能改成接近人类的视觉神经,要是真的改得成,你可要好好嘉奖我。」

「大概要多久?」

「探测器已经关掉了,网路重组本身即将完成。」

「很快嘛!」

「我可是你的搭档呢,连这点事都办不到岂不是太失职了,现在我正从你的眼睛接受资讯,这有点麻烦,你的视线暂时不要动。」

凯利依雷盯着萤幕里的行星不动,大约过了二、三分钟,本来保持沉默的黛安娜发出干涩的声音。

「凯利。」

「怎么样?」

「我觉得——好像看得见,不,我看见了,真不敢相信。哎,凯利,不要眨眼啦,这样我会看不见。」

「是谁强人所难啊?」

凯利让船缓缓前行,这是黛安娜第一次看到这颗行星在萤幕中渐渐放大逼进的模样。分明没有肉体,黛安娜却花容失色、浑身打颤,表达出自己此刻的状态。

「太奇怪了,这里的确有行星……为什么采测器没有反应?」

「如果探测器是正确的,那就是超特大立体影像,如果我们的眼睛是正确的,那个星球上的就是真正的超人类,用某种办法骗过了探测器。」

「讨厌,好可怕。」

「可怕?怕什么?」

「第一个是看到应该看不到的东西,第二个是这个视野,只看到前面这个部分,真是令人太不安了,你都不觉得?」

凯利笑了。

现在的黛安娜是将相当于人类感觉器官的探测器全部关掉,因此完全无法掌握自己周遭的状态。以人类来说,类似于被关在暗房里,勉强从小洞看着外面世界。

「人类从出生就是只能看到前面,所以不觉得看不到背后有什么好可怕的。」

「我从制造出来就理所当然地四面八方都看得到,所以怕得要命。」

将船靠近到星球就要消失的地方,凯利再次停住船。

「戴安,你能以现在的状态把探测器复原吗?」

「就叫你别强人所难了,为了看幽灵星,我一定要有模仿人类视觉神经的网路。我没办法一面维持这个状态,又启动其它的探测器。不过,如果是保存这个网路,倒是可以立刻切换。」

「那就够了,要是情况不妙,就把我捡回来。」

「你要干嘛?」

「我要到外面去看看,去试试只有我一个人靠近的话,星球是不是也会消失。」

凯利离开驾驶座,穿上难得派上用场的太空服,需要船外作业时,黛安娜会操作自动机器去执行,因此这是凯利第一次只身离开船进入太空。确定通信机功能正常之后,来到船外,将宇宙飞行服上的行动喷射器开到最大,朝眼前的行星前进。

他一迳朝行星飞去,便听见通信机里传来黛安娜受不了的声音:「凯利,你不节制一点,会变成流星哦。」

若是只穿着一身太空服便闯入大气圈,的确很可能会变成流星。

「你现在是用哪边的眼睛在看我?」

「傻瓜,用你的眼睛怎么看得到你的全身呢?我把探测器复原了。」

「这么说,你现在看不见行星?」

「对,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引力、没有磁性、没有大气引起的热反应,只看得到渐渐远离船的你。可是一切换视线,就看得到正下方的大气层,这现象真是怪异透了。」

凯利也有同感。

操作宇宙飞行服手臂上的探测器还是没有反应,机器坚持这个宙域里没有行星,当然也就没有大气。然而,就孤身在宇宙中飘浮的凯利本身的感觉,他正一步步靠近行星,蓝色的海和地表也渐渐逼近。这耀眼的蓝会再次消失吗?或者他的身体会感受到引力?凯利一面流着冷汗,一面再次启动喷射朝地表前进。

如果这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太空,自己的身体便会维持一定的速度飞过去。然而,要是真的有行星,就应该会受到引力的作用而加速。

一个不小心,黛安娜所说的流星就会出现。

「你这么做真令人困扰,凯利。」

凯利的心脏真的差点停住。

行星顿时消失,凯利的身体飘浮在黑暗的太空中,和刚才相同。不同的是,他眼前站着一个面露微笑的女子。

就是在中央市看到的那名女子,服装也与当时相同,也就是说,她没有穿太空服,脸和手都直接露出来。如果这里是太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若是幻觉,那么这个幻觉也精致得可怕,比真实的临场感还要真实。再怎么看,她都是个活生生的女人。

凯利在头罩中大大呼了一口气。

「好老套的台词,害我空期待一场,你就只会跟联邦的高官说一样的话啊?」

「没办法,因为没有其它说法,你想死吗?」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想确定仪表和我自己的感觉哪个是对的,如果这下面真的有行星,我的身体应该会被吸过去才对。」

「你真是个怪人,没想过冒这种险会死吗?」

「我随时都在想。」

这名自称凯亚的女子偏着头看着凯利,凯利也看着她。她就笔直地站立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站姿极其自然,衣服也是下垂的。

要在无重力的状况下保持这种姿势是非常困难的,不,不知不觉中,凯利也已经笔直地站立着,脚底下明明没有地面,但太空中特有的那种飘浮感却消失了。

「你来这里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只是想来看看而已。」凯利坦率地说。

这真的是他唯一的理由,而且对眼前这名女子有所隐瞒或耍心机也是白费工夫。

「你教我们不要公开行星的座标和门的存在,可是却没教我们不要靠近啊?」

「不,我告诉马努耶我不希望你们来,你应该也听到了。」

「你又没有直接对我说。」凯利忍不住耍起嘴皮

子,但连忙补充:「我没有要惹你生气的意思,幽灵星的事,我从以前就听说了,知道真的有这个星球之后,就很想看看,只是这样而已。如果可以的话,也很想着陆去看……」

「你想看地表?」

「当然想了,不过这个样子没办法吧?」

凯利搞笑地摊开双手,就在那一瞬间,视野变成一整片蓝天,还有云。脚底下则是坚固的地面,而眼前还有连绵起伏的和缓丘陵。他茫然地转动视线,在太空中俯视时的蓝色的海,远远在右方闪耀,拍打岸边的海浪自得刺眼。

凯利呆住了。几乎是在无意识之间提脚踏了踏地面,隔着鞋子确实感觉得到大地,还看见草上有小虫在爬。

这怪异的现象已远远超越了常识,前一秒钟,自己应该还在至少海拔三百公里的上空。凯利以媲美电脑的超高速回想从那里到着陆的程序,不需要多少时间,他便做出这种在物理上和科学上都是不可能的结论。

女子以完全不变的姿势站在凯利身边,露出温和的表情。

「你头上戴的东西已经不需要了,请摘下来吧。」

一阵被冷空气包围也似的恶寒再度向凯利袭来,这名女子要他摘下头罩,但如果现在看到的都是幻觉,自己的身体其实是在太空中的话,一摘就立刻没命。然而,被洁思敏评为「神经不正常」的凯利却颤抖着照做,而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逞强好面子,遇到如此异常的状态还坚称不怕,那是骗人的。

只是,尽管是对方单方面主动招待,但既然受到招待,这就是做客人的礼仪——凯利只是这么想而已。要是自己死在这里,那个女王会不会有点难过呢?——凯利一面想一面解除了气密装置,小心翼翼地露出了脸。

一阵温暖的风不期然地轻抚脸颊。

凯利的肺吸进新鲜的空气,再大口吐出来,再次环视四周,为自然之美而感动。

他看着女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你想看地表,我就让你看了,不满意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为什么给我这么大的优待……」

「只是一时兴起。」

对此,凯利还真是无言以对,同时露出苦笑。

这个回答真是再合理也不过了。

「这么说,你也曾经因为一时兴起,让其它人下来过?」

据席贝斯坦主席的说法,没有人知道地表的情形,渥斯顿克拉夫特中将应该也是深信这个说法。

女子微笑依旧,但那双眼睛似乎更加闪亮了。

「你是第一个脱掉头上的东西的,其它人全都陷入半疯狂地大吵大闹,所以我们操作记忆让他们回去了。此刻,知道这片地表是什么样子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也要夺走我的记忆?」

「这个嘛,这么做是比较安全。」

感觉真不好,所谓任人宰割就是这么一回事。

被人在自己的脑部动手脚消除记忆,光想就令人打哆嗦,但就算抵抗,多半也是徒然。席贝斯坦主席说过,他们会删除人们记忆中不利于自己的部分。

凯利很想叫她不要乱来,但若她说是你自己擅自要靠近的,凯利也无法反驳,只能乖乖说您说得是。所以,凯利豁出去了,反正记忆会被删除,不如把想问的事情问清楚。

「你们究竟想干嘛?要是不想和人类打交道,躲得更彻底一点不就好了?叫我们不要来,又何必像这样要露不露地让我们看见?别的不说,你们比人类厉害太多,犯不着花这么多心力与人类保持距离吧?随便应付应付,联邦的人就会很高兴了。」

女子缓缓摇头。「不与人类打交道,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你们着想。」

「什么?」

「我们不喜欢争斗,就算蚂蚁爬到身上,也不会动念想杀蚂蚁。但是,蚂蚁在身上乱爬,会令人感到不快,所以我们尽可能在不伤害蚂蚁的状况下,把蚂蚁捉起来放到地上,只不过,就算再小心,我的身形和手指对蚂蚁来说都太过巨大,仍免不了会伤害牠们。就算只是照常走路,不经意地行动,也许就已经有好几只蚂蚁因我而死,正因为我没有杀害牠们的意思,所以看到这些蚂蚁的尸体会感到更加不忍。」女子眼望凯利,盈盈一笑。「不伤害蚂蚁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蚂蚁靠近,保持适当的距离,不是吗?」

凯利双手大大摊开,耸耸盾。

一整个就是令人无言以对,傲慢到这种地步,让人连气也不想生了。

「你说的对,蚂蚁就在蚂蚁的世界生活吧,让我回原来的宇宙。」

「要是我拒绝呢?」

「你拒绝?是你擅自把我带来这里的。」

凯利的嗓门忍不住大起来,当下的不满压过可能一辈子无法离开这个星球的冲击与恐惧,抢先一步涌现。

「你口口声声说你们重视礼仪,现在却这么失礼?既然这样,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让我下来。既然你都能让宇宙飞船远离星球了,要移走一个人应该易如反掌。」

眼见凯利毫不掩饰怒气,态度倨傲地大表不满,女子苦笑:「那么,你愿意答应我不会再来这个星球吗?」

凯利正要反射性地点头,却略加思索:「一定要答应吗?」

这名将头发盘成古代发型的女子偏着头,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凯利连忙解释:「我是说,我回去会告诉老婆这件事,那她搞不好会说她也想来。这么一来,我势必就得替她带路。」

「的确,这倒是挺有道理的。」

女子表示同意,但凯利却突然举起一只手。在被带回宇宙前,他还有事要做。脚下的地面上,一朵小小的紫花杂在矮矮的草中盛开着,

他指着花说:「我可以带这个回去给老婆当礼物吗?」

女子似乎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但也许是凯利想太多了。

「请吧。」

凯利并没有折断花茎将花摘下,行星上开花的植物,是了解该土地的贵重资料,若不带活的回去就没有意义了。凯利蹲下来,双手挖开花四周的土壤,小心翼翼地把花取出来。问题是,该怎么把花带回船上,耐干耐旱的种子可以直接暴露在太空中,但如此娇弱的花朵会立刻死去。

他正为这件事操心,景色就变了,自己与自己眼前的女子的姿势明明没有任何改变,景色却产生变化。凯利站在自己船的入口,头罩仍处于解除状态,双手仍捧着带土的花。

女子再度对愣住的凯利笑道:「原来人类当中也有像你这样的人,我好久没有觉得这么愉快了——请好好疼惜尊夫人。」

也难怪受到他们招待的人会陷入半疯狂状态大吵大闹,再三遇到这种异常状况,神经当然无法保持正常,而在这些案例当中,以惊人的速度回过神来的凯利大大呼了一口气,嘴角露出笑容。

「她不需要别人这么呵护,不过,我还是代她道谢。」

女子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形迹。

凯利想擦额头上的汗,但双手拿着东西,无法这么做。

「黛安娜?」

凯利出声问,但没有回答。黛安娜不可能没看见人在船内的凯利,却沉默以对。

「黛安娜,怎么了?回答啊。」

「凯利,真的是你吗?」

「刚才这里有人吗?」

「我才想问你呢!我本来一直看着出了船的你,你现在应该在距离船一百公里的太空才对,怎么会在那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要是我能解释就好了,说来话长,你先帮我找找看有没有土壤吧。」

「土壤?你要土壤做什么?」

「种花,还要花盆。」

黛安娜顿时陷入沉默。她以就她而言很罕见的、非常怀疑地问:「凯利,你刚才到底去做了什么?」

凯利捧着花一面走,一面疲累地回答:「我也很想知道。」

黛安娜也是个优秀的厨师,她本身是个与味觉无缘的感应头脑,但会操作自动机器,做出完全吻合凯利喜好的料理。凯利将黛安娜精心烹煮的料理一扫而空,喝掉半瓶威士忌而自觉又活过来之后,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那株小花,黛安娜已经种入镁做的花盆,加了以厨馀和石灰合成的土壤。在那之前,花本身就不用说了,连附着在根部的土壤种类以及病原菌反应黛安娜都检查过,还把凯利赶进杀菌室。她连最糟的状况——整个船内全部消毒——都考虑到了,但由于没有验出任何危险的东西,于是花便直接送进花盆,凯利则得以平安享用他的大餐。

关于那株小花,黛安娜先声明「我对植物学不是很了解哦」之后,这么说:「这个,再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堇花啊。」

「是很常见的花吗?」

「整个共和宇宙到处都有,总共有四十三属二千种,所以正确的品种要调查过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不是什么奇花异草。」

行星本身明明奇特得要命,上面开的花却随处可见,这个星球实在是莫名其妙到极点。

「你会觉得我是作了一场梦吗?」

「为什么会

是作梦?在你离开船之前,这里没有花,而现在真的有花,这样不就够了吗?」

凯利露出自嘲的笑容,在起居室的长椅上伸懒腰,对凯利来说,这里就是他的家,比任何地方都让他自在安心。

他们距幽灵星已有四千万公里之遥,凯利的船正沿着来时路折返。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相信我经历的是事实,而同时到现在仍感到难以置信。很矛盾,我知道。」

「不会的,我能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你离开了船又回来,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上,物理学都无法解释,不管运算多少次,都找不出答案。只要你不是以肉身穿过『门』,这种事情就绝对不可能发生,可是却真的发生了。而且船门也只开过一次。」

就是凯利出船的时候开的,但是,船门并没有再打开的纪录。然而,远离宇宙飞船的凯利却在不知不觉间确确实实地回到了船内。

「我要是人类,早就大叫『我会发疯!』。」

「我至少在心里大叫过十次了。」

凯利叹了一口气,回想着见到凯亚、降落到地面,以及谈话的内容。这些记忆完全一贯,没有中断或不吻合的地方,脑袋没有被动手脚虽然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在另一方面,却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连记忆被消除这件事都忘了。

连记忆被夺走都忘记,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可怕的了。同时,对人类而言,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现在就在自己的船上,搭档也平安无事。

对凯利来说,这就够了。

「那真的不是人类能够应付得了的,那里的确有一个行星,只是按正常的方法,是怎么样都下不去的。」

「对呀,要不是透过你的眼睛,我根本连那个行星的存在都感应不到。」

「就连你都这样了,只要想一想联邦军引以为傲的最新型战舰和侦查艇的感应头脑会说什么,我都不禁有点可怜起他们来了。」

他也明白了为何第七边境警备舰队坚守在「门」旁不肯稍动。因为在那里,可以立刻逃回蚂蚁的世界。

而第七边境警备舰队正伸长了脖子等凯利回来,一进入通信可能区域,渥斯顿克拉夫特中将便像四十天前一样,亲自来联络,表示想邀凯利共进晚餐,坚持要凯利到旗舰「行军号」来做客。凯利猜想他是希望得到更多关于幽灵星的意见,便非常乐意地接受了邀请。

曾任海盗的自己,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然要拜访联邦军舰队的旗舰,但这将会是一次相当有趣的经验。凯利尽量穿戴体面,上船一看,由于是名人来访,「行军号」以最高规格来接待,可能是认为让外行人看见也不要紧,甚至连舰桥、作战司令室、动力炉都带凯利去参观。

让我看这些真的没关系吗?——凯利在心里暗笑,但不应该拒绝别人的好意。凯利装出严肃认真的表情,专心听导览介绍。

主要战舰舰长都出席了晚餐,与凯利互相介绍。气氛虽然平和,但看来用餐时是禁止谈论那个话题的。

每个人都是刻意避免提起那件事的样子,凯利在用餐时也配合这个默契,等到餐后中将约他喝酒,才开始谈。

「不过,我真是败给那个星球了,中将也非常困扰吧?」

「一点也没错,我们曾好几次试图降落,但其实根本还谈不到降落,因为不管怎么试,探测器就是没有反应。」

「而且明明又在眼前,事情就更难办。」

「正是如此。我们曾经怀疑是否全体遭到集团催眠,因为再怎么说,都没有任何物证可以证明那个行星真的存在,甚至连影像都拍不到……真教人不发狂也难。」

「这么说,果真也无法摄影?」

「是的,无论以什么纪录器来拍,都只拍得到太空而已。」

中将以珍藏的葡萄酒宴请凯利。

「对了,库亚先生对那个行星有什么看法?」

「谈不上什么看法,只觉得敬鬼神而远之这句话真有道理。」

「不,我想请教的不是这个,而是想请问在你眼里,那看起来是个什么样的星球。」

凯利感到纳闷,正觉得中将问的话真奇怪时,突然有所领悟。

「等等,难不成那个星球在不同的人眼里看起来不一样?」

中将以难以形容的表情点点头,淡淡地解释:由于无法以机器留下纪录,联邦军便尝试改用手绘写生。他们选出十名擅于绘画的军人,为了保险起见,一概不用绘画机器,而是要求这十人以纸与画具来描绘,结果每个人画出来的行星模样完全不同。有的是具有红色斑点的星球,有的是茶褐色的星球,有的是布满灰暗岩石的星球,甚至有人画出气状行星。

所谓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幽灵星竟是这句话活生生的写照。虽然,意境多少有些不同。

「于是我们对全体人员做了意见调查。当然,并没有对他们说明那是什么星球。把所有人一个个隔离开来询问意见,花了好大的工夫,结果非常惊人,因为每个人的回答大不相同。因此,我们非常希望能参考您的意见。」

凯利虽然很想吐槽说是要做为什么参考,但由于没有隐瞒的理由,便老实答道:「我看到的是蓝色的星球。」

「蓝色?」

「是的,从我看到角度,几乎都是海洋,是个很美的星球。」

一听这话,中将歪着头陷入沉思。

「蓝色的星球,这倒是第一次听到的意见。」

「没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吗?」

「没有,我们对三千二百人做了调查,但我想没有出现过相同的意见。而且用『很美』来形容的,您也是第一个。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回答『恶心』、『恐怖』、『不舒服』。」

「这也很极端。」

凯利并不打算把遇见凯亚、降落到地面、带花回来等事告诉联邦军,要是说了,花会被拿走,(理应)呼吸了那个星球的大气的凯利会被送进研究所,全身都被翻透透。对此,他可是敬谢不敏。

所幸,中将不懂得读心术,凯利不用担心他会逼问这些。

其它诸如夜晚的部分是否看到灯火(意味着是否看到地表有都市)、滞留时间多长、身体或船只有无变异等等,倒是追问得非常仔细。

「变异啊,除了觉得自己快发疯之外,还会有什么变异呢?」

凯利一这么说,中将便回答那个地点无法久留,最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所有船员都会觉得身体不适,有时所在地甚至会自行移动,在不知不觉间位移了两万公里之多。

当然,是在没有任何人驾驶的情况下。

中将的神情忧郁悲壮得宛如在形容一场不堪回首的恶梦,而凯利也能够了解。那恐怕就是因为「蚂蚁在身边乱爬令人不快」,而「小心翼翼地捉起来放到远处」。如果那是神,那么这位神明倒是很好心,或者,也许神明是觉得人们惊恐的反应很好玩。

回到自己的船上跳过了「门」,便是熟悉的宇宙。即使以全速飞行,到「地下铁」的边缘仍需要两周的时间,但以宇宙规模来考虑的话,其实是相当近的。在「门」另一头的「强斯顿」和其它驱逐舰捎来信号,是「敬祝一帆风顺」之类例行的问候。

凯利回礼之后,朝艾德米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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