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系吉的恋情

1

负责本所深川一带的捕吏回向院茂七,有两名俗称「下引」或「小者」的手下;一名是四十七岁的权三,之前是舖子掌柜,另一名是二十又一的系吉,是个长相仍不脱孩子气的年轻人。茂七五十六岁,与婚后多年的头子娘因感情太好,至今膝下犹虚。因此,系吉虽是手下,就某些意义来说,却也像儿子一样。

权三拥有在新川町一家酒批发商的掌柜经历,系吉则不同,没有值得一提的经历。当然也因他还年轻,但这个年轻人,遇到茂七之前,没有固定的工作倒也是事实。

系吉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他是个弃婴,被丢在回向院境内,参拜者发现了他,将他带到町办事处。由于迟迟不见他的父母出面,当月轮番的大杂院管理人只好带回家养育。

系吉从小就好动,经常东奔西跑的,无法乖乖地静下来。收养系吉的大杂院管理人,当时与茂七交情很好,随着系吉的逐渐长大,经常为了系吉的将来烦恼,所以常来找茂七商量。

送系吉到舖子做事,他也待不久,让他学一技之长,举凡灯笼舖、荞麦面舖、焊接舖、木屐舖、打铁舖,只要是有门路的,都让他去当学徒,可最长的也待不到半个月。他并非懒虫,早上很早便起床,也不排斥做杂事,手也相当巧,而且人缘好。只是,人缘太好了,反而令他沉不住气,无法对同一件事长保兴趣。

系吉十五岁时,养父过世了。他临死前托付茂七照顾系吉,他说,头子或许知道该如何用系吉。

当时茂七有个叫文次的手下,虽然个性有点软弱,却也合作了很久,并不需要特别找新的人手。再说,当事人系吉也无意帮茂七做事,那时他在御船藏附近一家运货马车舖照料马匹,大概是喜欢马吧,竟难得地待了下来。由于他的起居就在马厩里,暂时不愁住处。因此茂七也只是抱着有困难来找我的那种心态,接受管理人的托付。

不料,没多久,有人来向手下文次提出招赘的亲事,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文次离开了茂七。热热闹闹办完喜事,喘一口气时,系吉突然来找茂七了。

「我听说头子变成孤单一个人了……可以的话,要不要我帮忙?过世的养父会严厉地叮嘱过我,要听头子的话,为头子尽力。」

当时茂七虽然因为文次离去而感到寂寞,却也并非孤单一个人,但系吉那副担忧得要死的傻劲儿太可爱了,惹得茂七哈哈大笑。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手下。」

系吉这才住了下来。

系吉和权三并非单单只是茂七的手下而已,他们各自另有工作。权三就过去的经验,帮自己住的那家大杂院的管理人做事,例如打算盘、记帐、以天生悦耳的声音排解房客的纠纷,令管理人视他为宝。

系吉最初则是与往常一样,没有固定的工作,一会儿卖糖果,一会儿又帮瓦匠做事,不然就是临时的淘井工,没个安定。对身为茂七手下的系吉来说,这样正好可以扩展人际关系,并非毫无益处,只是太不安定了,老让人在一旁为他捏一把冷汗。因此,茂七头子娘曾好好地教训过系吉,而系吉经过一番的考虑之后,找了北森下町一家「极乐」字号的澡堂工作。

「澡堂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正好可以发挥我耳尖的长处。」

系吉在极乐澡堂工作已经一年多了。主要工作是打扫和烧洗澡水,闲暇时可以陪窝在男澡堂二楼的澡客们下下不怎么高明的象棋,或喝喝清茶,天南地北地乱扯,这工作有时很轻松。极乐澡堂的老板,也知道系吉和茂七的关系,他认为这样的话,一旦有事也比较有个把握,因此相当看重系吉。

话说,在澡堂另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必须采买烧洗澡水的炉灶用材料,大部分的澡堂都是和木材舖或木屐舖那些平日会出木片的舖子说好,之后再去收购木片层烧洗澡水,极乐澡堂也是如此。但老实说,只要能烧,什么都行,如果能捡到免费的更好——也因此,澡堂佣工白天通常在街上四处逛,寻找可以当材火的东西,与对方商量之后再拿回去。只是,这工作不怎么干净,所以极乐澡堂老板从未要系吉做这些事。虽然如此,系吉一有空,总是到街上四处逛,一有宅邱在修理木门,或饭馆丢出个旧木桶等等,他总能眼尖地看到,然后带回来。其实,系吉非常喜欢在街上四处乱逛。

今年春天,当系吉兴高采烈他迎着逐日暖和的春风和阳光,一如小麻雀不时地跳来跳去地在街上愉快闲逛时,发生了一件事。

系吉恋爱了。

2

这是四年前的事。初春的时候,本所相生町发生了火灾。除了烧光数十家小舖子和商家,也有不少为了扑灭火焰而遭敲毁的住家,灾情非常惨重。

那时全部烧光的屋子里,有栋邻居称之为「今元大杂院」的大杂院。今元是大杂院地主所经营的点心舖字号,大杂院正是因此得名。

相生町的那场火灾,把今元大杂院烧得精光,房客暂时散居各地,等着地主重盖大杂院。然而,火灾之后不久,却传出无法重盖的消息。因为今元家道中落,凑不出钱重盖面向大街与两家舖子毗邻的两栋大杂院,以及后巷的两栋大杂院。

既然地主家道中落,房客们也束手无策。结果,由今元大杂院的管理人当保证人,安排房客搬到新的住居。直到这些房客都安顿好了之后,成了废墟的今元大杂院依旧是没人管的空地,不但成了附近孩子们最适当的游戏场所,一些妇女也在那里打下桩子绑上绳子晒衣服,倒也十分方便。

空地长了各种花草,置之不理的话,不仅会影响外观,而且夏天蚊子成群飞舞,也会惹人不快。原本邻居会来拔杂草,不久,有人——大概是个多少具有风雅的人——想在这里种油菜花。种菜的话,得花心思照顾,但是油菜花不理不睬也能长得好;花漂亮,花茎也可以趁嫩时摘来食用。那人认为一举两得。

因此,今元大杂院的废墟便成了一片油菜花田。在盖满住屋的相生町,只有这里别具洞天。地主今元也没多抱怨什么。多亏了那个人,现在甚至有人风闻此事特地前来参观。

就这样,春天又来了,正是油菜花的季节。附近居民经过商讨之后,订出规矩,规定采摘食用的分量,也因此,适度摘拔的油菜花田,盛开得比去年更美,除了附近的居民之外,也令路过相生町的人赏心悦目。

系吉正是其中之一。

极乐澡堂采买燃料的门窗舖,正好位于相生町。因是制造门窗的舖子,所以木片层不多,但每隔一天便将木片批发给极乐澡堂,是极乐藻堂采买最频繁的舖子之一。

系吉每次前往这家门窗舖,都会路过今元大杂院废墟的油菜花田。他喜欢花,非常喜欢在这里观看欣赏。实在太美了,所以他曾拉着茂七头子娘来这里赏花。那时,凑巧附近的妇女在除草,他向对方赞美花很漂亮,对方甚至采了一包嫩茎给头子娘,要她带回去做凉拌。系吉心想,即使今元恢复家道,最好也不要在这里盖任何建筑物,让油菜花田维持现状。

系吉,正是爱上了这油菜花田。当然这只是换个说法,其实对方是活生生的姑娘,但系吉第一次着到她时,觉得她宛如油菜花花精。

她是个肤色白皙、身材苗条的姑娘。她虽然瘦,但鲜黄的油菜花映照在她的双颊上非常美。姑娘身穿淡绿色衣服、黑腰带并系上黄色腰带绳。这身打扮的她,飘然站在油菜花田,膝盖以下淹没在黄色的花海里。她侧对着系吉——也就是侧对着道路——双手有如合掌般轻轻放在胸前,微微低着头。

系吉停住脚步,眨了眨眼,呆立好一会儿。那光景美得简直可以说太过分了。还来不及想她是谁、在做什么,系吉便已因那令人想剪下的光景看得呆住了。

接着他突然觉得难为情。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万一姑娘突然回头会觉得很尴尬。系吉急忙离开油菜花田,拐弯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仍像刚刚那样站在原地。系吉的心怦怦地跳。

系吉在回程时加快脚步回到了油菜花田,但姑娘已不见踪影。他非常失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思索那姑娘到底是谁。之前,他从未在相生町这附近看过她。那么美的姑娘,年轻的系吉只要见过一次肯定会记住。

那晚,系吉总觉得难以入睡,一闭上双眼,便隐约看到油菜花田那姑娘白皙的侧脸。

翌日,不需要到门窗舖的日子,系吉却仍前往相生町。他算准了昨天的那个时刻才出门,却没看到姑娘,他再度感到失望。系吉在油菜花田逛了逛,磨蹭了一阵子才回极乐澡堂。

第三天,系吉精神抖擞地前往相生町。他觉得姑娘可能会在那油菜花田,尽管没有什么根据,却如此认为。光是这么想就令系吉兴奋不已,他边走边笑。

可是姑娘不在那里。系吉突然不想去门窗舖,但今天是领回木片昀日子,不去不行。系吉假装在观赏油菜花,等了一会儿,姑娘仍然没有出现,他只得前往门窗舖。

系吉与门窗舖的师傅们天南地北地闲聊。那是因为他不想这么快回去,经过没有姑娘的油菜花田,他觉得只要打发

一些时间,那位姑娘有可能会出现。可是,在闲聊时,系吉却突然想到,或许那个姑娘正前往油菜花田,在他不在时来到油菜花田。一想到此,系吉连忙起身离开。

姑娘出现了。

今天她站在路边,脸朝着油菜花田,依旧是微微低着头。她今天的穿着与上回系吉过见时一样,简直就是油菜花的化身。话又说回来,她的肤色怎么这么白?系吉不禁感到脸颊发烫。

因为姑娘就站在路边,系吉可以比上回更靠近地凝视她。她的发髻有点松散,鬓角的地方垂着拢不上的短发。系吉暗吃一惊。

做过各种工作,现在帮茂七做事的系吉,尽管年轻却也见识过各种不同风情的女人,当然也遇过非常漂亮的女人。不过,能令系吉如此动心的这倒是第一次,尤其是对女人这垂落的发丝。尽管俗话说,无论多老的女人,只要是湿濡、拢不上的垂落发丝都很撩人,但系吉对此却不怎么喜欢。他总觉得那样很邋遢,即使撩人,也觉得那是要吸引男人的目光才故意那样做。

可是,这油菜花姑娘的垂落发丝不同,有股令人想帮她悄悄拢上的冲动。

不知姑娘是不是没有发现系吉,她一直站在那里凝望油菜花田,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样子。系吉也一直站在离她六尺之遥的地方,不仅无法开口搭话,也无法探看她的脸,他就像个木头人似地站在那儿。

这时,姑娘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她往前跨出一步,看似想走进油菜花田。

「喂,你!」

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于是姑娘朝那边望去,系吉也跟着转过头。在油菜花田一旁的住屋门口,有个用束带绑住袖子的女人,探出上半身怒瞪着姑娘。

「你不能走进油菜花田啦!上次也进去了是吧?我们好不容易才照顾得这么漂亮,你不能就这样把花踩死呀。」

姑娘明显地惊慌了起来。她往后退,差点撞上系吉,系吉赶紧退了一步。姑娘转动脚跟,以惊人的速度朝大川跑去。系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眨巴着眼睛目送她离去。

「喂!你也不能踩进油菜花田!」

这个妇女也对系吉大吼。系吉直到姑娘那小小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回头看这个妇女。

「大婶,你认识那姑娘吗?」

「不认识!」

女人粗壮的双手叉着腰,咬牙切齿地说完后,砰一声关上门。那门被压得倾斜,这住屋面向油菜花田的板墙,全是形状不一的木板钉成的。看样子是火灾之后,以现成的木板整修的。

系吉回头望着姑娘跑走的方向,姑娘早已消失无踪。

那晚,系吉在茂七家吃晚饭时,试探地提起相生町油菜花田的话题。他认为或许头子知道关于那个那姑娘的事。

可是,茂七似乎毫不知情,只有头子娘愉快地说,今年的油菜花大概又开得很漂亮,改天去看看好了。

「你今天好像没什么精神?」茂七看着系吉吃饭的模样,如此问道。「你不是最喜欢吃烤土魠鱼吗?」

「是,很好吃。」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很好吃。系吉竟然不再添饭,明天搞不好会下冰雹。」

系吉吃饭时就一直缩着脖子。他觉得胸口好像堵住了,他今晚确实是食不知味。

第二天和第三天,系吉都前往油菜花田。但这两天都没遇见那姑娘。忙碌的系吉,也不可能一整天都守着油菜花田,只得频频地往返极乐澡堂。明明吃饭时比任何时候都快乐的系吉,竟逐日感到食不知味。

然而,系吉第三天又去时,不知是不是到附近的稻荷神社参拜见效了,他发现姑娘就站在油菜花田里。她今天穿着深蓝底的黄色花纹衣服,这身衣服与她那白皙的脸庞十分相称,而且益发像油菜花的化身了。

系吉由于太高兴了,不顾一切快步挨近姑娘。姑娘察觉了,暗吃一惊地抬起头来,与系吉四目交接。

姑娘在哭泣。那双漂亮的凤眼,簌簌地落泪。

「喔,对不起……」系吉惊讶得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姑娘向系吉很快地打了个躬,便转身跑开。系吉呆立原地目送她离去。可是,当姑娘拐进相生町街角消失踪影时,系吉突然想起来似地拔腿追赶。正好在街角瞥见姑娘放慢脚步,用手背擦拭脸颊,然后又加快脚步跑走。

系吉小心翼翼不让姑娘察觉,尾随在后。姑娘朝大川走了一会儿,再往南走,过了一目桥。她沿着御船藏旁的水路有气无力地往前走,来到新大桥桥畔时,穿过人潮之后左转。系吉躲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一直跟在姑娘后面。

这一带是深川元町。新大桥往东的街道旁,小饭馆或小梳妆舖林立。姑娘走进其中一家挂着「葵屋」招牌荞麦面舖。

格子纸门旁的格子窗棂缝隙飘出荞麦面香。要是平常的话,那味道肯定会教人感到肚子饿,但系吉闻着那味道,竟只是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而已。这时凑巧有个看似商人的男人开门出来,系吉叫住了他。

「对不起,请问一下,刚刚有个年轻姑娘进入这荞麦面舖……」

「啊,你是说阿时吧。」

「阿时姑娘?是这舖子的女儿吗?」

「是啊。大家都是因为她慕名而来的。」男人说完,将牙签斜咬在嘴边,皱起眉头说:「这一年来,听说身体不好,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没有精神。有阵子,又听说不知到哪里养病,一直没看到人。」

系吉向男人致谢,男人离开后,他又想了一会儿。他原本打算进荞麦面舖,最后因为犹豫不决放弃了。现在闯进去大概也只会吓到她而已,耐心等的话,她一定还会去油菜花田。

事实上,果然如此。第二天,系吉在与前一天同样的时刻前往油菜花田,刚好看到那姑娘正从街上走来。系吉露出微笑,以免姑娘看到他时拔腿就跑。

她低着头,始终看着地面走着,因此没有马上察觉到系吉。几乎就在同时,她一看到系吉便呆立原地,系吉则是出声和她打招呼。

「姑娘,不,你不要走。」系吉尽可能温柔地说。「我不是坏人,你不用怕。我在这儿看过你几次,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烦恼,所以想和你谈一谈。」

由于太紧张,系吉说得结结巴巴的。他打算遇见姑娘时要说的那些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这个,阿时姑娘,你是阿时姑娘吧?是深川元町荞麦面舖葵屋的女儿吧?我叫系吉,在北森下町一家叫极乐澡堂做事……」

姑娘缩着脖子,一副打算趁系吉不备时逃开的样子,系吉见状更感焦急。

「不过,除了澡堂,其实我也帮回向院头子做事,是帮幕府抓罪犯的工作。所以不是什么坏人,你明白了吗?」

姑娘稍稍松开眉头。她那白皙的脸庞,第一次开口说话。

「幕府的……」她如此喃喃自语。

「是的,是的。」系吉猛点头。「所以啊,也许我多管闲事,但看到阿时姑娘好像很烦恼的样子,我心想,不知道能不能帮你忙。」

姑娘歪着头端详系吉,接着声音颤抖地说:「是的,我是葵屋的女儿阿时。你怎么会知道?」

系吉单手在鼻前作揖,尽快地道歉。「真的很对不起,上回我跟踪了你。请原谅。」

系吉打了个躬,然后抬起头来,只见阿时缓缓地眨着眼睛。她已经没有像刚才那样一副随时要逃开的样子,系吉松了一口气。

「阿时姑娘……我就叫你阿时姑娘喔……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那个葵屋客人也很担心你,他说你的身体不好。再说,你上次到油菜花田来时,哭了吧?」

阿时顿时垂下双肩看着系吉。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回头望着油菜花田,又回过头来看着系吉。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嗯,我相信。」

「我讨厌轻言许诺的人。」

「不是的。我是……我只是很担心你。」系吉不知如何是好,直冒冷汗。「我每次在这里看到你,总是很担心。」

阿时低着头。系吉以为她不信任他了,感到很失望。但是,过了一会儿,阿时抬起头,以虽小却比至此都还要清晰的声音说:「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请你帮我的忙。」

系吉带她到附近的一家糯米团舖,两人坐在角落的凳子上,阿时小声地吐露心事。之后,系吉惊讶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阿时说:

「那油菜花田下,埋了一个被父母杀死的可怜小婴儿。我虽然知道这件事,但知道是一回事,不管我怎么说,都没有人肯相信我,所以我才觉得很伤心。」

3

「那是胡说,是编造出来的。」

回向院茂七笃定地说道。

听完阿时的话,系吉赶忙跑回茂七家。茂七刚从外面回来,正在清洗沾满春天尘土的脚,他边换衣服边听系吉迫不及待地说着,好不容易在长火盆前面坐下,点上烟管时,他竟对挨着火盆探出身子的系吉一本正经地说:

「你实在很鲁莽。哪有像你这样随随便便相信又跑来通报的笨蛋?」

茂七表情十分严肃。这位头子的顽

固程度是出了名的,大家甚至说他的头比城墙还硬,但不像一般常见的老顽固那么急躁,他很少不容分说就对系吉和权三痛斥一番。但是现在他竟然对系吉做出这种罕见的事来。

系吉先是火冒三丈,接着又是惊讶不已,就系吉来说,这也是罕见的事。因为头子一反常态,手下也就一反常态。

「怎么可以这样说?」

「怎么说都一样。」

「可是,我平常不就是在做这种事吗?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来通报头子,就是我的工作。头子不是也称赞我是耳尖的系吉吗?」

「你说得没错。但只有这一次和平常的系吉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平常的你,会说你听到什么什么消息,头子您觉得怎样?可是,这回不是,你一开始就说,不好了、不好了,那里埋了个婴儿……这样,根本不是什么耳尖,只是个阿呆。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没法当捕吏。」

这下连系吉也说不出话来。可是,他那奔驰的心却停不下来。

「那个叫阿时的姑娘,对杀婴这件事,知道得很详细。总之,我不认为那是编造出来的,所以我才相信。」

根据阿时的说法,被杀死的婴儿,是发生火灾之前住在今元后巷大杂院一对叫竹藏和阿信夫妇的孩子。这孩子生下后不到半个月,母亲阿信便亲手掐死婴儿,埋在自家的地板下。当时那对夫妻的家,正好位在油菜花田中央,因此阿时说,只要挖开那地方,肯定会有小小的骨骸。

系吉并非只听到这儿就立即相信。他问阿时,为什么与今元大杂院毫无关联的深川元町荞麦面舖的女儿会如此清楚这件事。

阿时回答:「阿信住在今元大杂院时,在葵屋当女侍,我和她很热。竹藏先生本来是个焊工,却因胸部染病,有阵子没法工作,只靠阿信一人赚钱过活。」

这时阿信竟然怀孕了。阿信一直做到快临盆的时候,生下的婴儿体弱多病,无法喝奶,身体日渐消瘦,并且整天哭个不停。

「没生孩子前,他们的生活本来就很拮据,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们说反正这孩子大概也养不大,趁还没取名字之前偷偷杀死,然后告诉大杂院邻居,自己没法养,送给熟人当养子。」

阿时又说,这一连串的事是在葵屋听到的。

「今元大杂院烧毁了之后,住在那儿的居民不得不搬家,阿信到家里哭着和我阿爸、阿母坦白这件事,正好被我听到。阿信他们打算到行德投靠竹藏先生的亲戚,生活暂时没问题,但是他们很惦记那个婴儿。」

阿时的父母听完之后,安慰阿信,过去的事就忘了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婴儿肯定不会怨自己的父母,并约好了绝不会说出去,阿信才离去。

「可是这样婴儿不是太可怜了?」阿时噙着泪说道。「应该把遗骸挖出来,好好祭拜。杀死婴儿的阿信应该接受刑罚。怎么可以因为穷养不起就杀死婴儿呢?太过分了。这可不是能够坐视不管的事呀!」

阿时说得头头是道。系吉听完之后,送阿时回去时顺便进去葵屋,他假装是客人点了一碗清汤荞麦面,然后趁机问话,他说很久以前这儿不是有个女侍吗?结果确定了今元大杂院叫阿信的女人的确在葵屋做过事,之后他才跑到茂七家。

「不是胡说,也不是编造。那姑娘说的是实话,头子。」

系吉心想,头子是因为没看到阿时那一副心碎,好似从伤口流出鲜血的悲伤哭泣的模样,才会说阿时编造假话……。

「头子,您和阿时姑娘见个面吧,当面听她说,您就会知道了。」

茂七依旧皱着眉头,在火盆边敲打烟管。「我不见她。」

「头子……」

「系吉,这事到此为止。也不准你继续管这件事。」

系吉发出连自己也吓一跳的吼声。「不要!」

茂七头子瞪大眼睛。「什么?」

「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想到头子竟然这么没良心,我看错人了!」

系吉起身冲出榻榻米房。头子娘大概在纸门后都听到了,系吉身后传来头子娘拼命呼喊的声音,但他完全不理会,冲出门去。

系吉回到极乐澡堂,由于气愤未消,他用力地刷洗洗澡场和木桶,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这才开始觉得恐怖;系吉握着稻草刷子的手在颤抖。

(惹头子生气了……)

系吉从未想过要离开茂七。他每次跟着头子做事都感到很开心满足,而且头子娘是个好人,在头子身边一直过着愉快的日子。再说,离开茂七,等于是违背养父的遗言。

(可是……)

又不能不管阿时。何况,不是已经对她许诺了吗?是自己说要相信她、要帮她忙的。不能不守约。

「这事我一定会想办法。阿时姑娘,你放心在家养病吧。你不是身体不好吗?不能每天到油菜花田吹冷风。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通知你。懂吗?」

系吉说完,阿时噙着泪点了好几次头。阿时已经相信我了,我不能背叛她。我是个男人。

(男人吗……)

系吉突然想到自己算是独立自主的男人吗?到目前为止,自己总是待在头子身边,只要按照头子的吩咐做事就可以了。这样称得上是独立自主的男人吗?

系吉突然感到不安。小时候,每当有人因同情而对着孤儿的系吉说,你一定很寂寞吧,系吉总是自豪地说,我根本不怕一个人。他真的是这样。可是,那会不会只是错觉?其实,至今他从未真正单独一个人,最初是有养父在身边,养父过世之后则是头子。

如今,可就是真正单独一个人了。

(不过,阿时她……阿时她……)

不是有阿时吗?一想到她,系吉的胸口便小鹿乱撞。可是,阿时心里到底怎么看系吉则完全不知。至少,系吉在这件事上如果无法达到阿时的期待,一切就免谈了。

系吉蹲在洗澡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刷子滴落的水滴濡湿了他的小腿和脚。

「喂,系先生。」背后传来喊叫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权三站在后面。

这个曾经是掌柜的系吉的伙伴,即使现在已经是捕吏的手下,他也总是像个舖子掌柜那般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与终年将衣服下摆塞在腰际、赤着脚东奔西跑的系吉迥然不同。权三微微提起条纹衣服的下摆,只手拿着脱下的一双布袜,笑眯眯地俯着着系吉。

「听说你挨头子骂了。」权三轻柔地说道。

「不是挨骂。」系吉嘟着嘴。「是我和头子断绝关系。」

「真有勇气。」

权三在系吉身边蹲下,系吉背对着他说:「我和权三先生也到此为止。多谢你的照顾。」

「唉,别说得这么无情。」权三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你和头子吵架,也没必要和我断绝关系。那件事我听头子娘说了。」

「你觉得呢?」系吉不禁望着权三。

权三看到系吉露出没把握的神情,并没有嘲笑他,反倒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缩回下巴。

「系先生,我啊,阿时那姑娘说的是真是假,我没法判断。也许是系先生这边对,也许是头子说得对。可是,最重要的不在于是真是假,应该是系先生到底想怎样吧?」

「我想怎样?」

「嗯。那件事要是真的,系先生,难道你想大老远跑到行德,把杀死婴儿的阿信抓起来吗?听说阿时姑娘认为阿信应该接受刑罚。」

系吉沉默下来。其实他并没有考虑这一点。至今系吉在工作上并不需要考虑什么,那是头子的事。

「怎样呢?」权三采探看系吉的脸。系吉摇着头。

「不知道。没考虑这一点。」

权三噗哧笑了出来。「你真老实。这正是系先生的优点。」

「可是我……我……」系吉望着权三。「如果那油菜花田真的埋着婴儿,我想设法做点什么。那样也可以安慰阿时姑娘……如果,如果阿时姑娘说谎,那就表示没有婴儿的骨骸……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确认?」

「系先生真体贴。」权三说完,衣服发出咻一声地站起来。

「不能去挖吧?」

「不行啊!会引起骚动。」

权三缓缓地点头。

「有方法。」

「真的?」系吉也咻一声地站了起来。「什么方法?」

「用这种方法大概会挨头子骂,不过,反正系先生已经和头子断绝关系了,应该就可以吧。」权三笑道。「让日道去灵视。」

通灵小鬼日道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长男,本名长助,今年十一岁,换句话说,他不是和尚也不是僧侣,而是个孩子。这孩子的感应力强得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能预测未来,帮人驱邪,声名远传到大川对面。

但是这日道,前些日子因灵视引发纠纷而身受重伤。听说这几天好不容易才能起床,却因此事被茂七狠狠教训一顿,所以最近已经不再收费帮人灵视了。

日道受伤之前,茂七很讨厌三好屋夫妇和日道这一家人,但是他最近对日道,也就是长助,似乎反

倒心生同情。茂七也曾对着系吉发牢骚,说日道那父母不对。

「我不认为三好屋那对夫妻只挨我一顿骂,就会乖乖让日道就此收手。那孩子也真可怜。」

系吉对日道不熟,但听过一些风声。因此那时他也问茂七,日道真的具有灵力吗?结果茂七罕见地含糊其词回答:

「他本人说真的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权三说的正是请这个日道到油菜花田灵视。

「我帮你去拜托看看。说是回向院茂七的手下,三好屋当然不会让我见他,我假装是舖子掌柜混进去看看。那孩子好像喜欢我们头子,只要能见到他本人,其他的事都好安排。」

权三果然如他所说的办到了。三天后的下午,日道特地来到相生町的油菜花田。

「你可以一个人随便外出?」

日道身上依旧到处缠着白布,并且散发药膏味,他只手拄着拐杖。那是一根多疖结实的拐杖,与小孩子的手极不相称。日道今天不是穿平常跳神的白色服装,而是与街上孩子一样穿着直筒袖服。他没带任何人,只和权三一起信步走来。

「又没人监视我。」日道露齿而笑。权三的那张圆脸也跟着笑。

「事情都说清楚了?」系吉问权三。权三点头,日道也「嗯」地回了一声。

「报酬呢……」

「那个,不用了。反正回向院头子带了很多东西来探病。」日道微微歪着小小的头说道。「可是系吉先生,听说你为了这事和头子吵架了。」

系吉当下很不高兴。权三连这种事也说了?

「嗯。」

「我不说多管闲事的话,不过你还是与头子和好吧,而且权三叔叔也很担心。」

权三吃吃地笑。系吉心想,这小鬼真罗唆。

「先别管这个,你快去看吧。」

日道一步一步拄着拐杖走近油菜花田。

「好漂亮。」他发出孩子的欢呼声。「回家后跟家人说说看,在院子里也种些油菜花。」

「你还是快点……」

「知道了。」

日道眯着眼睛凝视油菜花田。凑巧今天风大,即使拄着拐杖,日道那小小的身子,也随着沙沙摇摆的油菜花一起摇晃。系吉暗暗地替日道捏把冷汗。

日道拄着拐杖开始走动。他从油菜花田一端到另一端,反复来回地走。他这时走起路来似乎还是很痛,偶尔会皱起眉头。

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油菜花田,接着走进一片黄色的花海。已经长高了的油菜花与日道的腋下等高。

「踩死了会被挨骂。」系吉这么告诉日道,但日道仍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然后在中央的地方停下来。系吉想起第一次看到阿时,她就是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传来日道那比平常更平板的声音。

「啊,所以是油菜花。」

「怎么回事?」系吉回头问权三,权三静静地摇头。

「真是太可怜了。」 日道说道。「是这样吗?」

「那小鬼到底知道了什么?」

系吉如此问道,权三只是静静地看着日道。

不知是不是总算好了,日道又走到路边,用另一只手触摸那些花。

「真漂亮。」日道仰望着权三。「可是我讨厌吃凉拌油菜。」

「很好吃的。」权三回答。

「所有的凉拌我都讨厌。」

「我说啊,你……」系吉不耐烦地说。「重要的事到底怎么了?到底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看到了。」日道回答得很干脆。

「婴儿骨骸?」

日道凝视着摇曳的油菜花田,表情显得非常悲哀。

「系吉先生,你还是听头子的话比较好。」

「啊?什么意思?」

「这个查了也没用。」

「没有婴儿的骨骸吗?」

「不清楚……虽然好像有人认为有。」

「不清楚?你不就是来看这个的吗?」

「嗯,看了。」日道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到杀死婴儿的人。」

系吉听得一头雾水,不禁看着权三。可是权三却蹲下来与日道的眼睛齐高,他说:

「累了吧?」

「有一点。」

「那叔叔背你回去。」权三转过身,背朝着日道,日道高兴地趴了上去。

「我们走了,系先生。」

「我们走了?」

「事情不是清楚了吗?没有骨骸,至少对我们来说是没有。」

权三很快地迈出步伐。日道——不,被人这么背在背上,看上去只是普通孩子的长助,回头向系吉挥手。

「下回见,系吉先生。你要和头子和好啊,一定喔。」

系吉一脸不快。

4

系吉花了几天调查今元大杂院附近。这可不是轻松的工作。

以前的居民早已分散各处,光是打听他们现在的住处就很费工夫。尽管很幸运地能与他们见面问了话,但是他们不是说与竹藏没来往,就是说那婴儿送人了,结果什么也没查到。

「谁说婴儿死了?我不相信。」甚至有人如此一笑置之,接着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系吉。「你查这个做什么?」

而且,由于系吉每天在油菜花田走动,所以经常挨附近那个可怕女人的怒骂。这户在油菜花田旁的人家似乎是做糊油纸伞的工作,一靠近便可以闻到浆糊的味道,在这种俗称油菜花的梅雨季,女人总是显得十分忙碌;听说她叫阿幸。

系吉很想向这个自认为是油菜花田看守人的阿幸打听消息。毕竟是邻家,她或许会知道大杂院的事。可是,阿幸非常冷漠,简直无法靠近。

系吉也动了些脑筋。阿幸家现在的模样,看来是火灾后临时修补的。于是系吉决定试着告诉她,要帮她解决那些长短不一的难看板墙。

「阿幸大婶,老实说,我在澡堂工作,必须到处收集燃料。说是燃料,其中也有些干净的木材。所以呢,你们家那面墙,我每次路过时总是很在意,实在太难看了。我可以帮你找些合适的木材,但是你能不能把那些修补的木板当燃料卖我?」

果然不出所料,阿幸对这事很感兴趣,态度突然变得和善,请系吉进泥地,并端出已经没有味道的茶。

系吉尽量讨好她,与她闲聊一番。系吉用「那火灾实在很惨」的话套她,阿幸也很起劲地说了许多有关火灾的事。她独自抚养四个孩子,平时似乎没有什么聊天的对象。

「话又说回来,阿幸大婶,当时你和今元大杂院的人有来往吗?」

「啊,有啊。因为管理人是同一个,不过现在换人了。」

「今元那地主好像也很拮据,大概一时也没办法盖新大杂院吧。」

「现在这样比较好,光线很好。」阿幸指着舖满狭窄榻榻米房的正在曝晒的油纸伞。「对我可是帮了大忙。」

「应该吧。可是,你不觉得寂寞吗?大杂院的人都走光了。」

「有一点。」

「我经常路过这儿,以前在这儿也过过熟人,彼此会打招呼,就是那个焊工竹藏先生,你记得他吗?他去过我们的澡堂。」

「那应该是在他得肺病之前吧。」

「对、对,实在太可怜了,害他们不得不把孩子送人。」

「嗯……」阿幸虽然点着头,却又一副犹豫的样子。「的确。」

「你知道他们把孩子送去哪里吗?」

「不知道。」

「是管理人帮他们找的吗?」

阿幸狠狠地瞪着系吉。

「你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没做什么啊。」

「是吗?总觉得你很可疑。」

系吉紧张起来。没想到这女人如此敏感。

「你提到竹藏先生家的婴儿,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没那回事啊!」

系吉那老老实实的慌张模样,令阿幸益发起疑。她态度大变,准备将系吉赶出泥地。

「我真糊涂,差点上了你的当。你以后不要在我家附近闲晃。」

「别这么说嘛。我到底做了什么?」

「眼神很可疑。」

「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竹藏先生家的婴儿,难道连提都不能提吗?」

系吉又说错话了。阿幸怒不可遏。

「你给我出去!」

系吉认为自己探触到了杀婴之谜的线索。不过是几句话,竟然就气成这样,只能说这里头一定有文章。

「阿幸大婶,那婴儿是不是被杀了?」

系吉话还没说完就被赶出门。门使劲地关上,由于用力过猛几乎弹了回来,在那一瞬间从缝隙中所看到的阿幸气得满脸通红,但却又看似非常害怕的样子。

那晚——系吉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只要跑到茂七头子家就行了,但是现在却不能这样。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怀疑似乎是对的,明明已经知道可以相信阿时说的是真的,却没有对象可以谈。

不过,当系吉熄了澡堂炉灶的火,发呆地对着余温取暖时,他突然

灵机一动,不是还有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吗!

系吉往富冈桥桥畔走去。

粉红色灯笼随风摇摆。看来,今晚豆皮寿司老板出来做生意了。系吉高兴得加快脚步。

这豆皮寿司摊老板的身分至今不明。茂七头子曾说,那人以前是武士,还说,可能有什么隐情。可是,这么可疑的人物,头子却经常来老板这儿,而且也会聊起案子的事,似乎对他非常信赖。

数天之前,系吉也和头子来过这摊贩一次。除了豆皮寿司,老板还端出各种红烧和烤鱼料理,每道菜都好吃得没话说。老板虽不卖酒,但摊贩一旁坐着个叫卖酒的老人猪助,卖的是以杯计价的酒,两人配合得恰到好处。

系吉朝桥那方边小跑步边想,虽是摆到半夜的摊子,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没人了吧。因为已经快到丑时三刻(凌晨两点)。之前因为系吉一直东想西想,才会拖到这个时候,害得他一路上被每个町门卫问系吉先生怎么了?

来到可以看到摊贩凳子的距离时,系吉发现有个客人面对着豆皮寿司老板驮着背喝酒。这名客人材身魁梧、侧脸也显得粗犷,而且身上穿的是华丽的花纹棉袄……

就在这个时候,系吉暗吃一惊。

(哎呀,那不是梶屋胜藏吗!)

黑江町租船旅馆「梶屋」主人胜藏,是当地的角头。根据茂七头子的说法,无论什么地方都有毒虫、毒蛇那一类的人,要是不得不养一条的话,最好养也可以是良药的蝮蛇,头子对胜藏的评价正是这种蝮蛇。

虽然胜藏谁也不怕,奇怪的是,他似乎只在这摊贩老板的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也没有向老板索取场地费。茂七头子认为,这其中或许也有隐情,这一点系吉当然也知道。

而这两个人竟然在一起喝酒……。

看来还是回去好了,系吉打算往回走,没想到这时有人喊住他。

「这不是系吉先生吗?晚上好。」

摊贩老板正望着这边,脸上浮现亲切的笑容。胜藏也跟着转过他那颗大头,瞪着系吉。

「没必要躲开吧。」胜藏声音嘶哑地说。「我正要走,头子。」

胜藏说完,低声笑着。当然,他是在嘲讽系吉。胜藏看似相当醉了。如他所说的,他摇摇摆摆地从凳子站了起来,既没打招呼也没付钱,就这样信步走在夜里。

系吉跑向摊贩。「胜藏那家伙,不付钱就想走人。」

老板依旧挂着亲切的笑容。「没关系,今晚是我请客。」

「老板,你认识胜藏?」

茂七曾叮嘱过,不准对那摊贩老板旁敲侧击,也不准对他东问西问的,又说,总有一天他会自己说出来。但是,现在因为这出乎意料的演变,令系吉忘了头子的叮嘱。

老板仍是和蔼的眼神,摇着头笑道:

「怎么可能。只是,梶屋先生是这一带的角头。偶尔请他吃吃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话说回来,系吉先生,你特地来一趟,但今天几乎全卖光了,没剩什么好东西,猪助先生也回去了……这样的话……」

老板巧妙地岔开胜藏的话题,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系吉点头说: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我不是来吃东西,是想和你聊聊。」

老板轻轻扬起眉毛,一副很意外的样子。不过,那也是一瞬间而已。

「那,我给你泡杯茶吧。」

系吉滔滔不绝地说道。关于如何在短短的时间里将事情有条不紊地说出来,系吉在茂七底下已经受过训练。

老板也坐了下来,将摊子上的东西挪到一旁,双手搁在上面,几乎不插嘴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系吉把话说完。系吉边说脑子里边闪过这样的想法,这老板果然不是普通的摊贩。

(头子常说,擅于听别人说话的人,多半是杰出的人。)

系吉说完喝着热茶时,老板又开始泡壶新茶,但是依然保持静默。系吉忍不住问道:

「老板,你觉得呢?我的看法错了吗?」

杀婴确有其事,大杂院的居民自不在话下,连附近的人也知道,例如阿幸。然而,大家都隐瞒事实,为的是要袒护竹藏这对夫妻……。

但是,沏好茶的老板,轻轻地将茶杯搁在系吉面前,微笑地说道:

「系吉先生,你爱上那个阿时姑娘了吧。」

系吉睁大双眼,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红了。

「为了自己爱上的姑娘,任何事都肯做……就男人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并不是因为……」

老板轻轻一笑地说:「杀婴的事,我没法下判断。」

「可是老板,你不是经常和我们家头子讨论案情吗?」

「没讨论过啊。我没那种脑筋。」

「怎么可能嘛。」

老板有趣地望着像小孩鼓起双颊的系吉。不一会儿,他便收起笑容,低声说道:

「我只知道,亲子之间有各种问题,我顶多知道这样而已。里头有各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复杂和辛酸。也许真的有父母杀死孩子或丢弃孩子的情况吧。」

系吉忍不住说:「这我也知道。我就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

老板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原来如此……」

由于系吉低着头,所以不知这老板脸上有何表情,但接下来的话令系吉大吃一惊,当他抬起头时,只见老板背对着系吉。

「老实说,我正在找被我丢弃的孩子。」

系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今晚的系吉,已经失去了冷不防听到这种事便能立即反应的机智。

老板蹲在摊子后面不知在忙什么,有一会儿,静默无声。

不久,老板站起身,递给系吉一包小小的东西。

「你带回去吧。」

「这……」

「是油菜花年糕,在米粉年糕里点缀一些油菜花葱。还有点甜,系吉先生喜欢吃甜点吧?麻烦你也分给头子家的头子娘。」

老板的意思是要他今晚回去吧。

「对了、对了,过几天或许可以买到鲷鱼片酸醋渍,接下来我打算用那个做圆寿司。先告诉你一声,到时候你来尝尝,和头子一起来。」

「老板……」系吉发出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向头子道歉不就好了?头子一定会原谅你。」

「可是那个杀婴的事我不能不管。」

老板瘦削的肩膀微微垂了下来,接着,他缓缓地说:

「既然你不能不管,我认为你该做的就只有一件。」

「哪一件?」

「去见阿时姑娘的父母。」

「可是,葵屋夫妇明明知道杀婴的事,不也故意隐瞒了吗?怎么可能说出来。」

「有没有隐瞒,现在还不知道。不,隐瞒的到底是不是那件事也还不知道。」老板像在说谜语似的。「你说阿时姑娘身体不好,但是她明明是个年轻姑娘,这一点教我很介意,你也顺便问问葵屋夫妇吧。另外,好好想一想日道那孩子说的话。」

老板说完便不再理会系吉,自顾自地准备收摊。

系吉造访了葵屋。

最初他是去找阿时。他进到舖子对她的父母说明来意,他们说女儿目前无法与人见面,又说,明明有病在身还在外面游荡,因此派人陪在她身边,让她躺着休息。

系吉坦白说出自己的身分,还有些夸张地说这是公务。葵屋夫妇顿时脸色变得苍白,请系吉到榻榻米房,面对面坐下。系吉向这对夫妇说明一切经过,然后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人惊讶的是,当系吉提起油菜花田的事,阿时的母亲马上哭了起来,任凭丈夫怎么劝慰,她也难忍哭泣。

接着,阿时的父亲表情凝重地说:

「我女儿脑筋有点问题。」

系吉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她说话的口吻、内容都非常正经。」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这样,但是她已经失常了。」

自从她亲手杀死自己的婴儿以来——父亲小声地补了这一句。

事情大约发生在两年前。长得标致又性情温和的葵屋姑娘,很多人因她慕名而来,但是这姑娘,出乎意料地有了情人。那情人正是葵屋的客人,看上去像个商人,但在熟悉世故的主人夫妇眼里,一看就知道不能掉以轻心。可是,阿时看不到男人这个危险的部分,父母对她的劝阻,在恋爱中的人是听不进去的。

阿时偷偷和男人幽会,之后怀孕了。男人一知道这事,很快便不见了人影。这种情节虽然常见,却不会因为常见,悲剧就减低了。

葵屋夫妇顾忌着体面,左思右想之后,拜托葵屋菩提寺和筒照顾阿时。这寺院位于本所北边押上村,阿时在那儿悄悄生下孩子,是个男婴。

自从被男人抛弃,阿时便成了半个病人,生产时更是严重的难产。阿时产后益发虚弱,躺在床上不吃半点东西,终日哭泣。最后趁寺院的人稍一分心,阿时抱着孩子投河自尽。虽然阿时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救了回来,孩子却死了。小小的骨骸装进骨灰坛,存放在那个寺院里。

「是油菜花寺院。」阿时的母亲边哭边说。「那寺院境内开满了油菜花,所以村人都这样称呼。刚好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阿时投河的堤防上也开满了漂亮的油菜花。」

葵屋主人又说,今元大杂院的竹藏夫妇杀婴也确有其事。

「一切就如阿时所说的那样。我们和大杂院的居民都很同情竹藏夫妇,所以才隐瞒这件事。这事回向院头子都知道。」

「头子?」

「他不忍心抓他们,高抬贵手佯装不知,所以他一听就知道阿时的话是编造出来的。老实说,最近头子也来通知我们,说阿时在外面乱说话,要我们注意一点。那时,我们也告诉头子家里这不为人知的事……」

不过,竹藏夫妇的婴儿并没有埋在地板下。

「竹藏和阿幸带走了。那儿什么也没有。」

虽然阿时在鬼门关前被救了回来,但是她却失常了。之后,她便一直处于梦幻和现实之间。阿时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其实心里充满了黑暗冰冷的河水——她仍停留在婴儿死去的那个河底。

「我们没让那孩子看到婴儿的尸体和骨灰。她那样子根本就无法让她看。当时她疯了似地寻找已经死去的婴儿。她完全疯了,最后竟然说,是不是阿爸和阿母把婴儿杀死了,是不是杀了之后埋在哪个地方。她的身心都不见好转,一想到她可能会这么死去,就觉得很可怜。」

「本以为她最近有点稳定下来……原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

阿时无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也无法接受自己亲手杀死婴儿的事实。

「所以她看到相生町的油菜花田时,才会将自身的事与竹藏夫妇婴儿的事混淆一起吧……」

系吉想起日道的话。

(啊,所以是油菜花。)

系吉没见阿时便回去了。要是见了面与她说话,恐怕又会相信她说的事,系吉很怕这一点。然而更令系吉害怕的是,仔细看着阿时的眼眸,会发现她那疯狂的眼神。

系吉垂头丧气地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竟来到了相生町。

茂七站在油菜花田前,刺眼般地眯着眼睛望着一片黄包的花海。

「真漂亮。」茂七对着系吉说道。

系吉突然想哭,咬着下唇强忍着。

「不过,已经长这么高,太老了不能做凉拌。」茂七拍了一下系吉的肩膀说:「听说今晚是油菜花饭。走吧,回家去。」

两人并肩同行。茂七望着前方,沉稳地说:「阿时总有一天会好转。你尽量去安慰她、鼓励她。」

系吉点着头。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点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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