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新员工的幸江,翌晨醒来,瞥向枕畔的闹钟。差不多是该起床的时间了。她猛然坐起,头发翘得很厉害,都竖起来了。她轻轻抚平头发走出房间。穿的是她喜爱的连身衣与围肚兜。绿也起床了。穿著粉红色睡衣,看似睡眼惺忪,乱翘的头发与幸江不相上下。她也没整理头发,呆呆站在客厅兼厨房。
「早安!」幸江以发自丹田的宏亮大嗓门打招呼。
「早、早安。」绿缩起高大的身体,乖乖鞠躬。
幸江撇下呆愣的绿,大步走向洗手间,洗完脸上完厕所回来一看,绿还在发呆。
「对、对不起。我有低血压……」
绿抓抓头。
「说不定时差也还没调过来。」
幸江迅速换好衣服,准备去市场买菜,拎著p?rekoppa这种购物篮。
「去店里吃早餐吧。可以吗?」
「可以,我没意见。啊,我马上换衣服。」
绿的身体好像这才发动引擎,急忙冲回房间去了。
「好,我等你。」
依旧顶著一头乱发的绿,换好衣服出来了。
两人并肩走出公寓。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的幸江,和一百七十公分的绿,明明身高差很多,步调却奇妙地合拍,简直像在行军。为了不被走路很快的幸江甩开,绿拚命跟著走,所以看起来才会像行军。一如昨日,市场有堆积如山的蔬菜和水果。昨天是以观光客的身分看,今天却是以本地居民的眼光看市场。把话说开后,也成了门可罗雀的食堂员工。绿顿时卯足干劲。
「市场这种地方为何这么好玩呢?就算天天来,也不会厌倦耶。什么地方卖什么东西,是什么人卖的,大约多少钱,明明都已大致清楚,为什么却不会厌倦呢?想想真不可思议。」
绿拿起柳橙嗅闻。
「正因每次都一样,反而才不会厌倦吧。卖东西的人和卖的东西,都有种活生生的感觉。就算是市场,如果卖的东西疲软无力,照样没人会买。这种露天市场的好处,就是可以这样让人心胸豁然开朗。」
幸江说著,做了个深呼吸。
绿开始一一嗅闻摊子上陈列的水果。
「在东京时,我偶尔也会去高级超市买东西。比方说刚领到薪水时。因为我想和那些陌生的、彷佛只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年轻粉领族划分界限:我跟你们可是不一样的哟。现在仔细想想,我看起来八成只像是长年工作的主妇出来采购吧。生菜一颗就要八百圆,高骸菜六百圆,生干贝可以一粒两粒数得出来的一盒就要一千二,价钱贵得吓死人。大脑一隅想著:『好贵!如果在我家附近菜市场的蔬果店或鱼摊买,只要这几分之一的价钱就买得到。』。可是另一部分的大脑,却对在高级超市购物的自己心醉神迷。不过,也仅仅是那样就结束了。就算像在这里的市场一样买菜也不好玩。回家从袋子拿出来一看,之前只顾著死要面子,现在看到价钱又再一次被吓到了。不过那样做,感觉挺痛快的,很诡异的循环。大概是哪里有毛病吧。」
绿拿起陈列的商品,继续闻味道。
「我已经忘了那种生活。」
幸江撇下东摸摸西看看的绿,快步绕行市场,采买需要的蔬菜和水果。她早已成了熟面孔,与卖东西的大叔大婶一边交谈,一转眼就买完了。气喘吁吁的绿跑过来。
「我啊,最庆幸自己个子高的好处,就是可以在人潮中一眼找到想找的人。如果我这种性格却长得矮小,肯定可以自豪不管去世界哪个地方铁定会走失。如果出国,八成就这么丢了,一去不回。」
「所以我才是这种性格吗?」幸江贼笑。
「对,没错。人有长有短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绿说著,从幸江手中接过购物篮自己拿。
「呃,你要买的就只有这些吗?」
「有时就算只买这么一点菜都用不完。」
「真的啊?」绿的心情有点低落。只顾著要求幸江雇用她,是否对幸江造成了负担呢?
「从今天起我们俩一起加油吧。」幸江啪啪拍著绿的肩膀。
「但愿有客人上门。」绿打从心底担心起来。
「就是啊。」
相较之下幸江异样开朗。
「总会有办法的啦。只要我们认真工作。不管是什么店,一开始都不可能生意兴隆。只要老老实实去做,一定会有办法的。」
「是啊。」
绿能说的,只有一句:「是啊。」
远处传来声音。
「幸江小姐。啊!驴小姐,你好。」
在店前等侯的,是每次必来的汤米同学。他穿著写有「武士道」这几个汉字的T恤,在店前用力挥手。
「今天你这么早就来了啊。」幸江对他说。
「是的,我很早。不,很早吗?」
「很早呀。」
「是吗?原来如此。」
幸江拿钥匙开门,邀请他进去。
「来,请进。」
他的指定席是最后方角落的桌子。自从汤米开始来店里报到,幸江总是为他免费提供第一杯咖啡。他小口啜饮那个和白开水,几乎不曾自掏腰包。
「麻烦你送过去。」
「啊,好。」
绿把咖啡杯放到托盘上,端到汤米的面前。
「来,请用。」
「谢谢。驴小姐。」
「是绿。」
「啊啊,对不起。绿小姐。谢谢你。」青年双手合十行礼。
厨房里的幸江哼著歌,开始替自己与绿做早餐。
「看到没?『孩童食堂』的人变多了。」
附近的人眼睛很尖。
「看到了,看到了。除了每次那个哈日族的男孩和小女孩,又多了一个大人。」
「那个人会是老板吗?」
「不,好像不是。是小女孩在指挥,大人听她的话做事。」
「那么,那个小孩子果真是老板吗?」
「我懂了!」
衣料店的大婶两手一拍。
「她一定是大富翁或地位很高的人的小孩。一定是他们国家派来的随从不放心,才跟来店里。」
「原来如此。」
大家兴味盎然地继续偷窥海鸥食堂。
每次客人顶多坐了八成。幸江的英语流利,也会芬兰语,应付客人不成问题。但绿对芬兰语自然不消说,也没有英语会话能力,只能靠微笑应对。她堆出满面笑容,诚心诚意抱著「欢迎再来」的想法招呼客人。
「绿姐,你给人的感觉相当不错喔。」幸江夸奖她。
「啊?会吗?希望能帮上忙就好。」绿很不好意思。
「没问题。不错,不错。」
也不知到底懂不懂意思,汤米同学大言不惭地对绿这么说。
「噢,那真是谢谢。」
说著,绿觉得幸江也很辛苦,不免寄予同情。
汤米说下午要去学校上课,已经先走了。客人告一段落后,幸江问:「绿姐,在你看来,店里有没有必须改变的地方?」
店里的气氛和感觉都很好,食物与饮料也很美味。好像没有地方需要改进。她蓦然瞥向桌上,菜单映入眼帘。芬兰语、英语、日语三种并列。
「那个,关于菜单……」
「是是是,你说。」幸江积极地倾身向前。
「感觉有点冷冰冰的。」
「噢,那个啊。我只是用电脑打出来后直接使用。」
「这上面如果加上图案或者插圃,你觉得如何?」
「有道理。」
被她这么一说的确太冰冷了,幸江颔首同意。运动神经发达、擅长烹饪,头脑聪明、签运极佳的幸江,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画画。
「东京的咖啡屋,的确有些地方会摆上手写风格的菜单,不过我们店里卖的多半是日本料理,能画成图吗?」
「那就先画画看吧。」
绿借了笔,写上「onigiri 饭团」,一旁,画上圆形、三角形、筒形的饭团。笔触素朴又带点时尚感,幸江一眼就爱上了。
「太厉害了。绿姐,你不仅会写书法,画也画得很棒。」
「对。我在绘画比赛得过奖。」
「画得非常好。还有种温暖的感觉。全部重写吧。」
不只会微笑,也能替店里实际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绿抚胸暗自庆幸。
两人立刻挂出「休息中」的牌子,出去采购制作菜单所需的画具及文具用品。好不容易找到近似书法笔触的细字笔,看来总算可以完成新设计的菜单了。
回到食堂一看——
「幸江小姐!驴小姐!」汤米挥手喊道。
「你没去上学吗?」
「学校,去了。学完了。」
他一下课又立刻直奔海鸥食堂。这是归巢本能吗?绿目瞪口呆,一边默默听两人对话。一开门,他像要强调那是自己的固定位置,立刻去后面坐下。幸江又替他倒了咖啡。
「麻烦你送过去。」
即便被幸江这么吩咐,既已知道内幕,实在很难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殷勤招呼他。但又不
可能臭著脸,绿有点颜面抽搐,同时还得尽量不让对方发现。
「来,请用。」绿把咖啡杯放在他面前。
「谢谢。驴小姐。」
「我叫绿!」
「啊啊,绿小姐。啊哈哈!」
对著腼腆含笑的他,绿一边暗想:
(亏你好意思啊哈哈!)
一边朝他咧嘴一笑。
「这个,非常好。」他扭著身子,对绿画的菜单图赞不绝口。
「你看还好吗?」
「对,非常好。」
绿虽纳闷这人为何动不动就这么夸张地欢喜,但被人夸奖不免还是有几分得意。反正客人难得出现,绿索性躲在厨房角落,试著画出炒蔬菜、味噌汤、炖煮、生菜沙拉。本来也想画鲜鱼、鲑鱼,小龙虾,但她不记得细节,打算去图书馆找资料,当下干劲十足。
无所事事的青年频频探头凑近绿的手。
「这个是,汉字。」他指著鲑这个字。
「是的。」
「这是什么?」
一定是问这个字用芬兰语怎么说吧。
绿不禁看向幸江,幸江当下回答:「Merilohi。」
「噢——」他满足地点头。
「这个是,武士道,对吗?」他指著自己身上的T恤。
「对。」
「噢——」
他再次感动,然后从包包取出笔记本。
「驴小姐,这个,这个,请写。」
他指定要「鲑」和「武士道」。
「好,没问题。」绿替他写下鲑和武士道。
「噢——」
他大喜。然后看到自己凑巧拿的杂志上,有Mika Hakkinen这位芬兰赛车手的报导,就叫她把那个也用日文写出来』
绿一边暗想这听起来很像耦车族的团体名称,一边按照日式发音替他写出汉字「美加发纪念」。
幸江说明每个字的意义后——
「噢噢噢噢!」他亢奋不已,要求绿把他的名字也依照日式发音在笔记本封面写上汉字。
「豚身画斗念」。
这次没有解释每个字的意义。
「噢噢噢噢噢噢!」
一如科学小飞侠主题歌那时,他的喜悦到达顶点。
「太棒了,太棒了。发纪念,和这个字一样。」
他指著「念」这个字很兴奋。
「驴小姐,谢谢你。」他双手合十一再鞠躬。
「不客气。」
他在店里角落欢喜得哆嗦之际,三名女客连袂进来了。是「孩童食堂」侦察队。她们从外面窥视过好几次,但这还是第一次进来。绿吃惊地站起来,堆出满面笑容迎接。她们也没看菜单,直接点了咖啡、红茶、肉桂卷。
点餐是由语言能够沟通的幸江出面负责,绿只是努力在背后继续微笑。虽然推荐了饭团却依旧遭到拒绝。帐单由绿填写,幸江负责制作,两人的工作分配自然而然成形。
「看吧,大人不敢吭气吧?是小孩掌握主导权。」
「大人倒是很亲切耶。好像对小孩颇为忌惮。」
「你们看。那孩子,动作可俐落了。真是能干。」
三人窃窃私语,一边窥视情况。绿笑咪咪地把她们点的东西端来。
「这是亲手做的?」
其中一人指著肉桂卷说。但芬兰语一窍不通的绿不知所措,这时幸江过来了,说明这是自己做的。三人满意地点点头,等她们俩走远后——
「那个孩子真了不起。又会说芬兰语,店里供应的面包听说也是她自己烤的。而且还有这个,真的很好吃。」她们七嘴八舌地说。
这时插进来打岔的,是汤米。
「你们看。」
三人狐疑地看他。
「Mika hakkinen的日文,是她们特地帮我写的。」他说著,翻开笔记本给三人看。
「嗯——」
三人看起来似乎没有特别感动,但得知幸江二人是日本人后,能够解开一个谜团好像还是很开心。
「你从这里开店后就一直在场吧?」
「对呀。我是第一号客人。」
他得意非凡。好像很想大大炫耀自己是多么厉害的日本通,却遭到三人的漠视。
「这间店很不错。改天我们会再来。」
三人好像不纯粹是说场面话,就这样走了。
「太好了。」绿不禁凑近幸江说。
到了晚上变得很闲,也没有喝酒的客人上门,因此八点就回公寓了。两人轮流冲澡后,穿著睡衣在客厅休息。
「今天辛苦了。」
两人不禁互相欠身行礼。
「感觉如何?」
「是,现在浑身干劲。菜单也会做出像样的给你。不过,我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哪有什么麻烦。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幸好有你补足我做不到的部分。」
「什么做不到,是你太谦虚了。你明明是十项全能。我很羡慕你。」
「我也一样很羡慕会画画、写字又好看的人呀。」
说著,幸江端正跪坐,上半身的姿势不变,开始以膝盖前进后退。绿吃惊地看著她。
「这个呀,叫作合气道的膝行法。是座技②的基础哟。」
「你每晚都这么练习吗?」
②合气道的基本技法·是一疆跪坐著迎敲的武术。
「从小就练,已经成习惯了。偶尔如果不做,身体会很不舒服。」
「我以前也学过瑜珈。」
心情有点激昂的绿,坐在地上,猛然拾起右腿,然后抓著脚踝,想扳到颈后。幸江可慌了。
「不行不行,不能硬来。你这样会拉伤肌肉。」她试图阻止。
「不,我曾经成功过一次。做这个,才会有做瑜珈的感觉……」
「话是没错,但你还是停下来吧。你现在平时有做瑜珈吗?」
「没,十五年没做了。」
「啊?那怎么行!」
虽然幸江拚命试图劝阻,绿还是硬生生将右腿扳到颈后。
「你看,我做到了。」
就姿势而言的确是,但勉强把脚勾到脖子上,令绿超乎必要地猛喘大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拜托你立刻把脚放下来。千万不能逞强。轻轻的,要轻轻的。」幸江绕著绿一直转圈子。
「啊啊!」绿大叫。
「怎么了?」
「扳、扳不回来!」
「啊啊?!」幸江急了。
如果平时就做惯了,身体与股关节都会变得很柔软,但十五年没做过,而且一下子就用这么高难度的姿势,肯定会出毛病。
「啊痛痛痛痛……」这次她开始喊痛。
「你没事吧?还好吗?我慢慢帮你放下来,你尽量把脸朝下。」
「啊呀,脖子和背好痛。」
「不行耶。也许躺著会比较好。我会静静让你倒下。逦行吗?会痛的话跟我说一声。」幸江缓缓扳动绿的右脚。
每次她一动,绿就呻吟:「啊痛痛痛……」
「还好吗?」幸江一再询问,好不容易才把绿的右脚跟从脖子上扳开。
「呼——」
脚放下的瞬间,两人不禁虚脱地在地上瘫成大字型。
「对不起。」绿躺在地上以那种姿势道歉。
「没关系。」幸江也躺在地上回答。
「拜托你别再做瑜珈了。」
之后的一星期,绿老是觉得右腿的股关节动不动就开了。在距离日本很遥远的芬兰,她再次切实感受到自己已经过了四十岁了。
好一阵子,绿的股间都散发出镇痛消炎药膏的味道,过了半个月、一个月,两人越来越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