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沉睡中心想,自己为什么要追求破坏的力量?
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追求力量?他记不起来。
现在的他,只是为了追求力量而追求力量。
目标与过程是一致的,但他仍感到空虚。
他在黑暗里做了一个梦,那是在遥远的过去,一场战乱之后被还忘的梦。
一个位在风雪交加的极寒国家,已经褪色了的梦。
当时的他.是一名纯真的少年。
那份纯真,却使他看尽了肮脏世界的各种污秽。
他见到人们不断地被利用、被背叛,最后受到无可反抗的暴力对待,痛苦地消失在这世上。他幼小的心灵只感到无力与颓丧,就在这时,他遇见一个女孩。
那位女孩伫立在充满温暖阳光的房间里,而少年爱上了那名女孩。
少女的笑容对他而言,是世上最重要的一切,然而——幸福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
少年的仇家找上少女并下了毒手——于是,少女被杀了。
虽然少年在现场,可是他对那种压倒性的暴力却无能为力。
因为,他自己也被那样的暴力打倒了,倒卧在痛楚之中。
少年满心悔恨,自己为什么保护不了她?
如果拥有不输任何人的力量,少女应该就能活下来了。
只要拥有力量!——只要拥有力量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惨剧了。
能够让世界运作的,果然只有力量而已。
因此,他渴望得到力量。
——这便是一切的起始,艾因早已还忘的那个遥久的起点。
只有在梦中,他才会想起来那段遥远的过去。
当年还年轻的自己和守护魔之女的鬼,两者竞重叠在一起。
每当见到那个鬼他就心烦意躁,因为简直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一样……
一阵轻脆的脚步声,把艾因从沉睡的深渊里拉了回来.醒来的瞬间,梦的记忆随即消失在还忘的彼端。
「……原来你也会睡觉,我本来以为你永远都不用睡觉的。」
脚步声的主人是雅莉亚。
「……发生什么事了吗?」
艾因低声问道。
一看见雅莉亚,不知为何心情就舒坦许多。
艾因把自己坐的摇椅让出来,雅莉亚也老实不客气地坐上去。
「嗯——对方已经出结界,看样子是有动作了。」
——一切将要再次运转。
忽地人影摇晃,德莱在面前倏然现身,他先向雅莉亚行礼。随后开始报告。
「上次那个古文明遗产的力量比预料的还强大,不过它的力量好像还没完全解放——看来关键果然还是在魔之女吧。」
在现场就能感觉得到,强大、无穷无尽的力量:把这世上的一切全部破坏仍绰绰有余的力量,这就是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渴望却始终得不到的东西。
而它,竟然落在身体内寄宿着鬼的边境魔物手中。
对于不追求力量的人来说,那个巨大的力量充其量只是神器而已。
——应该拥有力量的绝对不该是他。
如果要抢过来的话……
「……只能趁现在了。」
艾因低声轻喃,雅莉亚与德莱听见他突然冒出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
「……可恶!这些家伙杀都杀不完!」
拓磨一边大吼,一边挥动手中的鬼斩丸,只见刀光一闪,毫不费力地把神灵斩成碎片,可是——
『我想吃!』
才刚斩落,下一个神灵就立刻出现,同时扑向珠纪和拓磨。
『力量!力量!』
拓磨与珠纪脚不停歇地在异界森林中奔跑,那是以前封印宝器的森林之一。
自从由内院逃进后山的森林后,甫一回神,他们才发觉自己已迷失在异界森林里。
究竟经过了多久?两人对时间已失去了概念。
如果是一般人早就跑到腿软昏倒了吧。但他们一边奔走,一边把凶暴化的神灵接二连三地打倒,不过却杀不尽、斩不完;神灵不断地袭击而来,成千上万,一波又一波。
『打扰我们睡眠的人不可饶恕!』
数不清的神灵,成群地包围在珠纪与拓磨二人的四周。
曾经是那么宁静的异界之森,如今却判若别处般地喧闹吵杂。
甚至连集中精神也不需要.就可以直接看到一大群无数的神灵,也不知道是否受到了鬼斩丸的影响,原本长相应该是天差地远的众神灵,竟然全都变成同一个模样。
它们都戴着像舞狮一样的面具,身缠破布,变成身高如孩童般的异端之物。
此外,两手还握着仿佛在摸彷鬼斩丸般大得离谱的刀。高举着向珠纪二人攻击过来。在它们的眼睛里。已经见不到任何一丝神灵的骄傲了。
完全变化成作祟神的它们,只能用『鬼』来称呼。
众鬼们从空气、从树木、从地面无数地冒出来,然后扑上来攻击。
拓磨挡下这些无数的攻击,一边断杀所有的敌人,一边拉着珠纪的手继续奔跑。
『把他们杀来吃!』
『吃掉他们!』
『杀、杀、杀……!』
如暴风雨肆虐般,整座森林都骚动了起来.神灵特有的无声之声响彻天际。
这种强烈的思念波在脑袋里铿铿地敲,使珠纪皱紧肩头。
到目前为止所斩杀的鬼。多到连数都没办法数。
要去计算不断扑上来的鬼有多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无数的鬼如波浪一样地涌过来,然后被拓磨击退回去,如此地周而复始,不断重复。
「为什么!?明知道打不赢,为什么这些神灵还不放弃?」
又一只跳了出来。
但它的攻击还碰不到拓磨,就被一刀两断了。
每次拓磨一挥刀,就有碎裂的面具和破布滚落在湿润的地面上。
整座森林彷佛在表达愤怒似的,簌簌地晃动不已。
「原因大概是这玩意儿造成的,因为这玩意儿,神灵开始出现凶暴化的现象。」
拓磨口中讲到『这玩意儿』时,同时轻轻扬了扬手中的鬼斩丸。
「怎么会……!」
突然一只鬼窜到拓磨的背后,珠纪想也没想就大喊:
「小狐!」
一发蓝色的炮弹从珠纪的影子喷射而出,贯穿了鬼的面具,只听见碰的一声巨响,碎开的面具散落一地,而鬼伏倒的躯体则像砂子般飞散崩解。
『咕喔啊啊啊啊啊!』
一声大吼,其他的鬼纷纷出现,可是珠纪却来不及做反应,刚才派出去攻击的尾先狐也还没有回来。
鬼举刀飞扑而来,乍看之下简直就像慢动作一般。
「不要!别过来!」
虽然明知没用。她仍然举起手来挡。
唰的一声,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碎了,同时鬼也消失了。
「拓磨……」
还来不及道谢,下一只鬼又来了。
现在,珠纪他们被鬼重重包围,不得已只好停下脚步。
「小心,别大意了。」
反手一刀,拓磨把那只鬼拦腰砍断,鬼的上半身颓然而倒,不经意碰到了珠纪的脚。这么一碰,珠纪忽然感应到一股熟悉的感觉,忍不住失声惊呼。
「怎么了……」
鬼的身体传来外婆的气息,如此一来就真相大白了。
终于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鬼跑来袭击珠纪他们了。
「是外婆……。外婆煽动被鬼斩丸影响而狂暴化的神灵,让它们来追我们……」
话一出口,她才理解到自己身处于什么状况。
——外婆要杀我。
这和先前被叫去当活祭品的事相比,更是完全不同层次的冲击。
(我们真的……变成敌人了……)
鬼斩丸左右各自寒光一闪,每一刀过去,都是碎裂的面具片片落地。
「这些家伙怎么都杀不完……」
拓磨的声音里透露着些微的焦躁,仿佛和这股焦虑相呼应似的,鬼斩丸的力量又增大了;简直就像是以力量为代价,一点一滴侵蚀着拓磨的灵魂。
「拓磨,不要!别再用鬼斩丸的力量了!」
(否则会被鬼斩丸吞掉的……!)
珠纪心里很明白。
沉睡在拓磨身体里的,是鬼斩丸的破坏之力。
当拓磨取得鬼斩丸时,那个力量就进入了拓磨体内。
它打算融合黄泉之神的怨恨,在拓磨的心里疯狂作乱。
在太古时代曾经使黄泉之神发狂破坏、让世界陷入黑暗的那个力量,现在正沉眠在拓磨的身体内。
(只要和我在一起它就会觉醒,偏偏又……)
万一鬼斩丸显现出本来的力量会是怎样的情形,珠纪完全无法想像。
「敌人这么多,我不用它要怎么杀出重围!」
「可是不能再用了,真的不能……啊!」
突然,一只鬼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扑上来。
已经回到身边的尾
先狐见状急冲而出,挡住它的攻击。
不过又有另一只鬼向珠纪袭击过来,就在这个瞬间,只听见拓磨低声大喝:
「鬼斩丸!把你的力量展现出来给我看,」
话语一落,鬼斩丸的周围一股猛烈的灵气——不,神的力量随即卷起涡漩。
同时,如风低吼似的骇人嚎叫声在四周响起。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拓磨,不要!」
闪光绽放,把四周染成一片白,摇摇大地的轰隆巨响紧跟而至。
鬼斩丸放出的光柱,卷动着漩涡龙腾飞升到高空,再一口气凌空而降。
犹如落雷一般。
四面的树林在一瞬间折腰而断,逼近眼前的所有众鬼全部化成灰烬。
众鬼的临死哀号响彻云霄,四处尸横遍野,面具与破布堆积如山。
可是在不远处又有更多的鬼聚集而来。
「……不准碰她,我绝对不准你们碰她……」
听见这句低喃声,珠纪抬头一看,当下大吃一惊。
「拓磨……?」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拓磨了。
那种弯着背、眼珠血红和众鬼对峙的模样,宛如野兽一般。
「不准碰她……!你们敢碰她,我就杀!杀,杀光你们——!」
「不要这样!拓磨!」
彷佛听不到珠纪的制止似的,拓磨又再度发动鬼斩丸的力量。
一次又一次的闪光与破坏,哀号与惨叫在脑海里不停回荡。
但无论打倒多少只鬼,它们又马上由万物之中出现。
珠纪只感觉脑袋一片混乱。
「我们走,拓磨,」珠纪再也受不了,握住拓磨的手开始奔跑。
她不知道应该要去何处,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拓磨一只手让珠纪拉着,另一只手则继续挥刀斩杀来犯的鬼。
她知道拓磨每挥一刀,就会越来越变得不是他自己。
随着脚不停歇的奔跑,拓磨的呼吸又急又乱,已经不像是人类了。
鬼斩丸的力量不断侵蚀着拓磨,拓磨散发出来的气息正快速地转变成杀气,然而珠纪却束手无策。
众鬼们执拗地追赶二人。
珠纪强拉着一味要杀鬼的拓磨,没头没脑地发足狂奔。
——刹那间,珠纪感觉到一股气息。
「拓磨,你看那里!」
在前方的远处有一道厚实的结界。
由于它是透明的,所以无法用肉眼实际看到,但可以明显感觉到它的存在。
强大到连现阶段的鬼也没办法通过。
它既不是封印之地的结界,也不是村子领地的结界。
(为什么这里会有结界……?)
没时间多想了。
背后有鬼步步进逼,前方则是灵力之壁;珠纪他们被追到死路,无处可逃。
珠纪看着痛苦喘气的拓磨。
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力气透支,就连被珠纪拉着跑都非常吃力了。
所幸的是鬼的身材矮小,脚短跑不快。
如果双方的身高相近,恐怕一下子就会被追上了。
要打退众鬼只能依靠鬼斩丸的力量,然而——
(绝对不行,绝对不能再让拓磨使用那个力量了。)
她一边全力奔跑,一边拼命思索如何打开生路。
(对了!如果利用那个结界的话……!)
先在结界打开一个洞,跑出去后再把那个洞塞起来,说不定就有生机了。
(不过……土垣个方法我做得到吗?)
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现在没时间犹豫了。
「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非做不可!」
珠纪一面跑,一面让意识和那个结界同调。
如果停下来做的话便会轻易许多,但珠纪知道不能停,因为只要一停住脚步马上就会被众鬼包围起来,到时又要害拓磨使用鬼斩丸的力量了。
珠纪强迫散乱的意识集中起来,然后一点点地试着挪动。
阵阵刺痛窜上后脑,使珠纪咬着牙倒抽一口气。
啪啪啪啪啪……既像虫拍翅又似电流的声响怱地爆出。
随之结界出现一个小洞。
(成功了……!)
珠纪把刚才稍微挪动的意识向两旁挪动得更大。
结界的洞就像照着珠纪的意识一样,也跟着变大了。
「好!拓磨,就快好了,加油,」
珠纪一边对拓磨叫喊,一边把洞开得更大,同时一个箭步冲进洞口。
纷乱的吵杂声在一瞬间消失,二人滚落到结界之外,来到宁静的森林里。珠纪急忙煞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打开的洞口前,众鬼已然杀到。
看它们互相拉扯堆挤,争先恐后地想从洞口爬过来。其中一只摆脱其他鬼的纠缠,踏上了这边的土地。
「小狐,拜托你了!」
珠纪一声叫喊,尾先狐应声疾射而出,把那只鬼打落尘埃。
不过马上就有下一只鬼的上半身挤过洞口,眼看就要钻过来了。
珠纪再度开始集中意识,但这一次,运作的方式和刚才完全相反。
虽然从未尝试过,但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成功才行。
(一定行的,一定没问题,我一定要做到……!)
珠纪回头望了一眼拓磨,接着凝神集中意识。
(让意识和结界同调,配合结界的波长,再一口气——!)
一边想像着自己身体内的力量,一边把它往结界传送过去。
绝对不能失败.再怎么样都不能再让拓磨使用鬼斩丸了。
不管说什么珠纪都要成功不可。
(要快狠准!)
与结界同调的力量,急速地传送而去。
嗡……轻轻一声响,原本透明的结界之墙怱见白光闪耀,紧接着洞口开始收缩,抢在前头已经快挤过来的几只鬼被结界之墙拦腰截断,面具落地而灰飞烟灭。
不久洞完全填满,结界又变回透明,再度从眼前消失。
对结界另一端的事物,珠纪的『视见力』似乎无法通用的样子。
所以其他的鬼后来如何了,她完全一无所悉。
珠纪屏住呼吸,心中从一默数到三十,这才解开紧张的心情。
(得、得救了…………我……我做到了……)
心情一放松,她便当场腿软跌坐在地上。
忽然听见背后也同样咚的一声,回头看去,只看到拓磨坐在身后,他把鬼斩丸当拐杖撑起上半身,不过脸色却难看到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拓磨!你有没有怎么样!?」
「抱歉……」
珠纪奔到连说话都很吃力的拓磨身边,把鬼斩丸从他手中拿开。
她不想让那种东西给拓磨拿着。
珠纪用自己的身体,撑住摇摇欲坠的拓磨。
「拓磨,对不起,害你变成这样……」
「……没事,我不要紧,没事的。」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和脸色却痛苦得一点也不像没事,珠纪除了拥住拓磨虚弱无力的身体之外别无他法。
◆
珠纪和拓磨暂时先移动到旁边的大树下稍作休息,虽然连水都没得喝,但过了一会儿,至少看得出拓磨的状况有好一些了。
「那个结界我好像有点印象。」
珠纪望着只剩下残留气息的结界喃喃说道。
「……嗯,是婆婆的气,大概是用来把那些神灵关在里面的吧。为了把对村子的危害减少到最低的程度。」
听拓磨这么说.珠纪也轻轻点头。
「……把我们赶到那么多的神灵之中,就可以让我们筋疲力尽——她是这样盘算的对吧……」
拓磨没有回答,取而代之地伸手在珠纪头上搔了搔头发,这份温暖让珠纪心中的悲哀顿时减轻了不少。
「走吧!」
拓磨拿起鬼斩丸迈步而行,珠纪点点头,随后跟了上去。
但才走没几步,拓磨就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拓磨!」
珠纪正要上前搀扶,却被拓磨伸手制止。
「我没事……再继续走下去就会通到村子的马路。剩下的就是沿着路走,一直走出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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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可怕的想像,她希望是自己猜错了,但是——
「找到机会就先捉玉依姬,这样的话鬼的方面就好解决了,这就叫攻敌之心呐!」
芦屋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村子的大人们则同声高呼回应。
这下子已经可以确定全部的人都是敌人了。
「……芦屋这个混帐!」
拓磨大怒正要冲出去,但被珠纪慌张地拉住。
「拓磨,不要!」
拓磨粗声呼着气,杀气腾腾地瞪着珠纪。
「为什么阻止我……杀光那些软弱的人不就好了!」
听见这句冰冷的话,珠纪只感觉身子一僵.
在凝重的沉默之后。珠纪强压着心中的一切情绪轻声说道:
「……不要这样.拓磨,求求你。」
拓磨痛苦的脸上,浮出困惑的表情看向珠纪。
「……我刚才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珠纪仍然无法回答,只能轻轻摇头。
她感觉得出来拓磨越变越多了。
这点拓磨自己大概也发现了。
珠纪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却不晓得该怎么做。
鬼斩丸的力量侵蚀着拓磨的心,她既不知道阻止的方法,也阻止不了一切发生。
鬼斩丸和拓磨的身体已经连成一体了。
现在就算把鬼斩丸和拓磨分开,事情恐怕也不会解决。
「拓磨,我们走森林里面吧?虽然绕远路神灵说不定会再度袭来,可是也只能这样了,好不好?」
「……嗯。」
如果拓磨没有点头答应的话,或许珠纪就要哭了吧。
◆
珠纪与拓磨在森林中缓步前进。
他们没办法走快。
因为拓磨的状况越来越恶化了。
珠纪搀扶在肩上的拓磨,身体热得烫人。
「拓磨……拓磨……」
珠纪不断叫着拓磨的名字。
从刚才起,拓磨就已经不再回答珠纪提的问题了。
不过,如果现在不一直叫他的名字,拓磨的心说不定就会永远的迷失不见,所以珠纪才会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呼唤着拓磨的名字。
她甚至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回头求外婆救他。
但珠纪心里明白,这种侵蚀没办法遏止,就算是外婆一样束手无策:这是珠纪体内的血告诉她的。
「……我不能睡着,你不准醒过来……」
拓磨望着虚无的空中。嘴里喃喃自语,彷佛在和什么人对话一样。
他的脚虚软无力,珠纪只能拼命扶着拓磨保持身体的平衡。
「拓磨,就快到了,就快要出村子了,到时候全部一定都会没事的。」
这些话根本没有可信度,单纯只是冀望罢了,但珠纪仍然持续这么说着。
其实她曾经想让拓磨躺下来休息的,可是——
「……别停下来,继续向前走。」
像是不定时回想起自我似的,拓磨用他原来的声音如此说道。
所以,珠纪也照着他所说的去做。
拓磨这句话是正确的。
村民一定正在拼命地找他们,因此必须趁早逃离这里才行;在还没逃出这个村子之前,都别想要真正的休息。
所以,珠纪他们要继续走下去。
黄昏——逢魔之刻,在到达村子与交界的边境时,珠纪想起了它的存在。
这个覆盖整个村子的强大结界——结界,是她曾经见过的。
只不过,比珠纪来到这个村子时更强、更厚、更结实。
「拓磨,你等我一下。」
珠纪协助拓磨靠在旁边的树干上,然后站到结界前方。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也不能再烦恼了。
绝对没问题!她不断地这样鼓舞自己。
珠纪用和刚才同样的方法来试着破除结界.很认真地灌注了全心全意,然而——
「……为什么打不破……」
再一次集中意识尝试,但结界仍然纹风不动。
「为什么……?刚刚明明就成功过啊……」
珠纪又试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消耗掉不少体力,疲劳则一层一层地加重。
她感到头晕目眩,连站着都很困难了,可是每当听到背后拓磨紊乱的呼吸声,珠纪就强逼自己硬挤出力气再试一次。
(我要救拓磨——!)
这个信念让珠纪还能保持清醒。
她撑着快倒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试着破坏结界,可是结界完全无动于衷。
「为什么打不破!为什么呀!?我都这么拼命了,为什么……!」
珠纪歇斯底里地大叫,捶打看不见的结界。
霹霹啪啪的电击灼伤了珠纪的手,但她不管。
「快破呀,快点破掉呀!」
皮肤焦了,难闻的味道飘散四周,不过结界依旧不动如山。
珠纪当场瘫坐在地上。
她没有流泪,只是悔恨自己的无能,以及怨恨这个世界的残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想到这点,脑袋里就变成一团乱。
她思考着最根本的原因。
(……对了……如果是它的话呢?)
珠纪猛然起身,拿起拓磨身旁的鬼斩丸。
她再度站在结界前面,丢开刀鞘高举刀刃。
可是,正当她要挥下的瞬间,却连手带刀柄被人握住。
「……住手,你别去碰那种东西。」
回头一看,只见拓磨沉静温柔的眼眸正注视着自己。
「我来就好!」
拓磨话一说完就扬刀举起。
「不要!」
珠纪的制止晚了一步,厌恶的力量已经流入拓磨的身体内。
「破掉吧——!」
在刀尖碰触结界的瞬间,闪光进裂,发出轰然巨响,不过结界仍保持原状,而使劲全力却挥空的拓磨则失去平衡重重摔倒。
(……拓磨……!)
虽然想去扶他,但珠纪完全没动。
她茫然地看着拓磨半坐起身,嘀咕着把刀收进刀鞘里。
因为珠纪想起来了,玉依的血是为了管理鬼斩丸而存在,而这个结界是用玉依之血做出来的。
那么,以鬼斩丸的力量,是没办法打破这道结界的。
(怎么办……?)
十面埋伏,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逃。
「……放心,有我在。」
抬头望向拓磨,只见他不住地喘着气,又重复说了一次。
他说——我会保护你的。
珠纪胸口满满的都是温暖.
拓磨自己都那么痛苦了,还一心只想着保护我,所以——
(我也要保护拓磨……!我不是早就决定不会再放弃!不会再哭泣,也不再气馁了吗!)
珠纪拍拍自己的脸颊,给自己重新打气。
「好,没问题!我们走,拓磨,小狐!」
她把体内深处剩余的力气挤出来,指向来时的路。
拓磨的状况已经连话都无法回答,幸好有尾先狐的回应,珠纪才终于能再向前跨出一步。
「…………学校……」
珠纪会来到这里并不是刻意的。
她在黑暗之中像无头苍蝇般乱走,结果就走到了这间再也熟悉不过的校舍。
短短的两三天前,她才刚来过这个地方而已,现在竟然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怀念感。
一想起在教室与楼顶的那段日子,就感到一阵鼻酸。
校舍一片鸦雀无声。不见任何人影。
珠纪凝神观察四周的情况,既感应不到外婆的结界,也没发现神灵的踪迹。
(……为什么呢?这里应该是最需要警戒的地方呀……难道是因为之前我遇到太多事、变得太敏感了?我还以为不能来学校这种地方的。)
「算了,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珠纪一口做出决定,当作是消除自己的不安,若是在以前,深夜的学校总给她一种试胆大会的印象,但对现在的珠纪而言,这里已经变成最安全的地方了。
(会不会有工友和值班老师……?偷偷溜进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我刚来学校的时候,清乃同学还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呢,弄得班上风声好大,后来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误会解释清楚。」
她想起当时被温暖的阳光笼罩、热闹的教室情景。
「但我跟你说唷,那个时候啊,其实我有点高兴……虽然只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哦——我那时还有点在想,就算误会没解开好像也不错。」
在那之后到现在,其实也没经过多久时间,然而却感觉那好像是陈年往事了。
「拓磨,我们……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对吧?」
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呢?——珠纪自己也觉得奇怪。
手突然被紧紧抓住,而且非常用力。
「拓磨,原来你醒了……?」
吃惊低头看去.但拓磨却只紧闭双眼,痛苦地喘息不止。
「……快逃,珠纪……你快逃……快……!」
像是作恶梦似的,拓磨发出几声呻吟。
「……拓磨!」
珠纪用手摸摸他的额头,很烫。
大概是因为在雨中被淋湿还跑了那么久,而且又体力透支的缘故吧。
「要给他擦汗才行……否则他会失温的。」
珠纪轻轻把拓磨的头挪开,站起来奔去自己的柜子前,拿出体育课用的毛巾,再急速奔回拓磨身旁脱他的衣服,此时什么羞耻和矜持全都抛在脑后了。
要让拓磨不那么难受——珠纪的心里只想到这点而已。
拉开他的夹克前方拉链,才刚把衬衫卷上去,珠纪就不自觉地停下动作倒抽一口气。
(…………!)
在冷冽的月光照耀中,拓磨全身
上下尽是疤痕。
满身疮痍!人完全就是这个词的写照。
旧伤愈合的伤疤、刚治好不久的疮痂,以及黄色与紫色的痕斑。
要找没受过伤的地方反而困难多了。
这些伤,一定都是在和Logos战斗时造成的。
光是看一眼,就可以知道这些疤痕在产生时,拓磨受到了多严重的伤害。
到目前为止,拓磨为了保护珠纪,和Logos,打斗过多少次。
每一道伤痕,都伴随着多少的痛楚。
每一道伤痕,都伴随着多少的恐惧。
每一道伤痕,都伴随着多少的绝望。
究竟有多少的悲伤——多少的辛酸……
他要用多少的信念,才能够一路支撑过来?
「……拓磨……」
珠纪咬紧双唇,拿着毛巾轻轻擦拭拓磨的身体。
拓磨的身体微动,痛苦地喘着气,珠纪拿着毛巾的手,也忍不住地轻颤。
(这些日子以来,我到底害拓磨受过多少痛苦?)
手上的颤抖传染到全身。
(他一路战斗……受了那么多伤,但还是要保护我,而我……)自己连拓磨受到的这些伤都毫不知情,连一丁点都不知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脑海里浮现出美鹤的话。
(真的是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光会说,还自以为了不起……)
「……珠纪……」拓磨在梦魇之中呻吟地说。
「你快逃,珠纪……」
(你在说什么呀……)
连自己的心都快被那力量吞噬消失了,但这种时候,拓磨还只挂念着珠纪的安危。
珠纪紧紧抱住拓磨。
冰冷的汗与火热的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除此之外还有荒乱的呼吸,以及怦怦的心跳——
「……我怎么会逃呢?」
珠纪用力地紧抱拓磨。
(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真希望这份心情也能传达过去。
「不要叫我逃呀,都是因为我,才害你变成这样的。」
「……谁说的。」
耳里听到的并不是梦话,而是清清楚楚的声音。
「拓磨……」
拓磨的双眼微开,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没事的,珠纪。」
拓磨伸手轻抚珠纪的脸颊。
但他的手立刻又趺落地上,睁开的眼睛也闭了起来。
大概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为了想安慰珠纪。
这份心意令她好高兴,这份温柔让她好心疼,泪水也随之滴落。
「你一直忍受那么多的痛苦,还肯陪在我身边——都这样子了,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只顾着自己逃走?」
泪水沿脸颊滑下,滴在拓磨的脸上。
「……我想成为你的力量,就算只有你为我所做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也好,我想要成为你的力量啊.拓磨……」
后面的话语就被呜咽打断了,之后,珠纪只是一味地啜泣。
悔恨、无力感、绝望、悲伤、愤怒、痛苦、无法言喻的怜爱——以及,仅仅那么一丁点的希望,这些全部都在珠纪的心里澎湃汹涌。
拥着拓磨火热的身体,珠纪泣声连连。
苍白月光下,唯有阵阵的呜咽声融入寂静之中。
◆
累坏的珠纪不知何时睡着了。
忽然,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立刻惊醒过来。
但是集中精神注意四周,并没发觉有人。
松下一口气望向窗外,月亮仍高挂天空。
「……还是晚上呀。」
转头看黑板上的时钟,指针指着一点,看来刚才只睡了短短的二个钟头。即使如此,由于她睡得很沉,沉到连作梦都没有,反而让脑袋清醒了起来,也感觉多少减轻了一些疲倦。
珠纪看看拓磨,他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有规率多了。
珠纪放心地大呼一口气。
不过并不是这样就能安心了,毕竟不能一直躲在这个地方,而且等天亮之后势必又要开始逃,所以必须想个实际的对策才行。
但就在此时,珠纪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啊!」
她慌张地按住自己的肚子看向拓磨,还好没把他吵醒。
(幸好……真是的,讨厌的肚子啦!)
「可是也真的是饿了,得去找吃的才行……」
已经超过一整天没吃也没喝了。
为了接下来能继续逃下去,必须吃些东西来恢复体力。
(如果也能让拓磨吃点东西,他应该会比较舒服吧?)
珠纪轻轻地把拓磨的头挪开,用毛巾叠起来让他当成枕头,然后站起身来。
她先翻了翻附近的书桌,但找不到任何能吃的食物。
看来非得出去教室外面找了。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拓磨要麻烦你照顾罗,小狐。」
小声的这么一说,尾先狐就像是在回答「没问题」似的咪了一声。
珠纪对尾先狐挥挥手,便走出教室。
夜晚的学校真的静得很夸张。
连蹑手蹑脚地走路,脚步声都会在宁静的走廊上回荡许久才消失。
珠纪想去的地方,是一楼的料理实习室。
她知道职员室和工友室有干面包之类的防灾用紧急备粮,但万一有执勤的人在那里就会撞个正着,现在要尽量避免这种危险才行。
相对于这点,料理实习室距离职员室和工友室就很远了。而且在食品柜和大冰箱里应该会有实习用的食材。
珠纪走下楼梯来到一楼,从楼梯口偷看走廊,看不出有人的迹象。
(好,很顺利!)
珠纪拔腿奔驰,跑向位于走廊尽头的料理实习室门口。
◆
珠纪一边感谢学校对安全的疏于防范,一边成功的潜入料理实习室,接着便是开始翻找冰箱和食品柜,可惜不能开灯,幸好靠着冰箱里的照明勉强能辨认周围的环境。
「……有巧克力!」
珠纪找到料理实习用的厚片巧克力,把它塞进制服的口袋里。
「还有没有可以直接吃的东西呢……」
冰箱中的食材比想像中多,但很遗憾地,不必煮就能吃的东西却少得可怜,这点食品柜也一样。
青菜和生肉、乾物和谷类,找不太到能直接拿来吃的东西。
「怎么办……难道真的要逼我们吞生肉吗?」
就在打算认命的时候——
(成功了!争取到时间了!)
珠纪三脚并作两步爬完剩余的阶梯,猛然把门打开,冲进顶楼。
接着,侧身躲到门边小仓库的后面。
等对方经过之后,找机会回到楼梯,把门锁上逃走,这是珠纪的计划。
珠纪藏身的地方如果没有其他遮蔽物,就会是第一个被找上的场所,但刚好正门前堆着一堆校庆用的木材杂物,可以当作欺敌的藏身处。
对方最先注意到的,应该是那边才对。
此时必须要保持安静,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偏偏她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珠纪只好捣住口鼻,强忍着轻轻呼吸。
脚步声来到了顶楼,随后两道人影映入珠纪眼里。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大到连自己都好像听得见。
(安静!跳小声一点!)
那二个人影走出楼梯口,状似犹豫地停下脚步。
(快过去呀!拜托你们快过去那边!)
彷佛是上苍听见了珠纪的祈愿似的,那两人开始朝木材的方向走去。
(再三步——二步——一步……)
当珠纪测好距离正要奔回楼梯的时候——二个人影蓦然回头。
目光如炬的四只眼睛,丝毫不差地凝视着珠纪。
(……被发现了!)
心脏像是被掐住一样的震撼,手心冒汗,两腿也不听使唤地颤抖。
那二个影子缓缓地向珠纪靠近。满心都是恐惧,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即将陷入歇斯底里的边缘前,珠纪摇了摇脑袋找回冷静。
(——没有怎么办,当然是要逃了!)
珠纪鼓足力气踏出一步。
这时,在渐渐逼近的影子和自己之间,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了进来。
「……住手!不准碰她!」只见身影痛苦地低喝。
「拓磨!」那个握着鬼斩丸的背影,无疑地正是拓磨。
「咪——!」尾先狐跃至珠纪脚边作势要战斗。
「小狐你也来啦!」珠纪慌张地握住拓磨的手腕,不让他再向前。
「等一下。拓磨!不要!」
(不能再让拓磨去战斗了,绝对不可以!不然这次说不定就真的会被鬼斩丸附身。)
拓磨现在的状况不能应战,既然尾先狐在的话,那么就由自己——
「你不可以战斗!绝对不行!」珠纪为了拓磨挺身站到敌人面前,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怎么会!为什么是他们……!?)
「……就知道你们惨兮兮的。」
「你们真是太悲惨了。」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两位守护者——真弘与佑一。
「……学长,为什么……?」其实不必多问,珠纪早就知道答案了,他们是封印的守护者——守护五家的人。
私自带出鬼斩丸和玉依为敌,对他们而言,珠纪他们是『敌人』。
而对逃亡的拓磨与珠纪来说,现在的他们也是『敌人』,虽然很不愿相信,但这是事实。
「为什么你们会来这里……」
「因为这里是最适合躲的地方,不是吗?」
「……我们还拜托婆婆,故意不在这里设结界。」
(果然是陷阱……)
真弘与佑一的眼眸里反射着月光,缓缓走近。
(该怎么办?又不能叫小狐去攻击他们……)
「不准碰她!」
传来怒吼声的同时,肩膀被一把捉住,整个人被往后拉。
随后听见风被劈开的声音。
拓磨在一瞬间闯进珠纪和真弘之间,挥刀砍下。
真弘与佑一避开攻击.迅速地左右散开。
「……哇咧,很危险耶,你想对学长干嘛!」
真弘嘀咕着低骂。
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一触即发。
拓磨重新举起刀来,而相对的,真弘与佑一也摆出架势应战。
(不会吧……?拓磨要和学长他们对打?这怎么可以,我不要这样!)
想也没想,身体就自己动了。
「请你们住手,学长!」
珠纪闯进拓磨和两人中间放声大喊,现场的空气当场为之冻结。
随个,拓磨颓然单膝跪地、气喘吁吁。
珠纪抱住拓磨护着他,两眼看向真弘与佑一。
「为什么…………这太奇怪了吧!拓磨和学长你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伙伴呀!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她难过到脑袋变得好沉,可是话却不能不说。
「这样真的太奇怪了,不管是真弘学长或佑一学长,大家的交情都那么好……而且还一起并肩作战那么多次……为什么非要打得你死我活不可?为什么……」
略微放缓攻击架势的佑一静静地回答:
「……我们听说拓磨开始变成怪物了,为了拓磨好,我们必须把他杀了。」
珠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什么杀不杀的,这太奇怪了!)
「每一个人——外婆是这样,美鹤是这样,芦屋先生是这样,艾因是这样——连学长你们也这样!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这样子讲……」
是拓磨把珠纪从那个昏暗的仓库救出来的。
『如果命运注定要她死——那么这种命运,我一定要把它毁掉!』
拓磨当时是这么说的,为了珠纪,他不惜与全世界为敌。
「……拓磨不会变成怪物的。」
珠纪听着痛苦的喘息声说道。
「拓磨才不会变成那样!拓磨不可能会变成怪物!就连现在,他也还那么拼命的战斗,为了不让自己的心输给那种凶暴的力量!」
珠纪看着他痛苦的脸,情绪越来越高昂起来。
「……他那么努力战斗,为什么大家要否定他?为什么不肯信任他?求求你们相信他……相信拓磨呀!」
这些话同样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一定要相信他,相信豁出一切来救我的拓磨,相信明知道和我在一起,就有可能变成怪物,但还是来救我的拓磨——!)
「为什么你们不肯相信他?……为什么……为什么……?」
二人默默地解除战斗架势了。
经过长久的沉默,真弘缓缓地开口。
「……珠纪,不瞒你说,我们做了一个赌注。」
他说话的声音,是平常听惯的那种温和语调。
「……赌注?」
「嗯,我们在赌,如果你们走入绝望的话,我们就会让你们早一点解脱……但如果!万一你们还没放弃希望的话……」
真弘未说完,佑一便接着继续说。
「我们就和你们共同奋战。」
「……学长……」
(所以刚刚睡着的时候,他们是故意放过一马的……)
珠纪此时才恍然大悟,心存感激地看着二人。
突然,尖锐的高跟鞋脚步声响起。
「谁!」
真弘高声大喝。
「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是费欧娜老师在值夜班…………!?)
教英语的费欧娜老师,摇曳着金色长发慢慢走了过来。
「……老师……」
珠纪支支唔唔的,想不出半夜还在学校逗留的藉口。
费欧娜蹲下来,检查拓磨的伤势。
「你怎么了,鬼崎同学——好严重的伤呐……」
被轻声柔语所慰藉,珠纪的戒心一下子就解除了。
(太好了……费欧娜老师的话,说不定……)
但珠纪心中抱持的希望,在下一刻就被践踏了。
「——都要怪你拿着这么危险的玩具,才会变成这样,这个东西老师要没收了喔!」
费欧娜嘻嘻地笑,伸手就去拿拓磨手中的鬼斩丸。
「费欧娜老师,你说什么……」
正当珠纪慌张地开口欲问的瞬间,怱见鬼斩丸放出青光。
「……呜!」
像是高压电漏电似的一阵霹啪声响,费欧娜慌张地放开手,翻身一跃往后跳开数公尺,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臭味。
「哦——原来如此,看来它和我的能力八字不合呢!」
费欧娜缓缓站起身子,用另一只手抚摸焦黑的指尖,珠纪一看她的模样差点惊呼尖叫。
「……费欧娜老师,你的样子怎么会…………」
在面前的已经不是熟识的那位金发老师。
祖母绿的头发与赤红眼睛,穿在褐色肌肤的丰满身躯上的,是黑色皮制的紧身装和紫色风衣,正是雅莉亚的第四名随从——菲犽。
「哎呀,看来是身分曝光了——反正监视的任务也结束了,没差,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怎么会……」
「假装一个品性端正的老师刚开始还挺有趣的,但我现在也差不多腻了,时间还真是刚好呢——你说对不对?春日同学?」
珠纪想起第一次和菲犽对峙时,那种淡淡的似曾相识感——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拓磨当初的担心成真了,对不起,拓磨,没有看人眼光的是我才对……)
珠纪抱紧拓磨,两眼瞪向菲犽。
「可以不要那样瞪我好吗?我也是在做我的工作呀。」
「……骗子!」被珠纪痛骂的菲犽眉头微微一皱,倒是没再说什么。
「你让开,珠纪!」
「……顾好拓磨。」
真弘与佑一挡在珠纪和菲好之间。从他们的背影彷佛看见了一丝怒气的火焰。
「你居然敢欺骗我这个高中男生纯真的心!」
「……是你自己在自作多情吧!」佑一没好气的嘀咕。
「罗嗦!动手啦!」
「了解。」二人分别从左右包围菲犽,同时发动攻击。
轰隆一声巨响,顶楼的地板应声片片掀起。
看他们二人那种从容的态度,珠纪的心里也跟着放松了不少。(要让拓磨离战场远一点……!)
「拓磨,拜托你起来一下……!」只靠自己一人恐怕搬不动他,只好出声唤醒他了。
拓磨状似痛苦地睁开眼睛,沉默无语地勉强半坐起身。
「对不起,拓磨,你能走几步路吗?」
「……嗯。」拓磨站了起来,在他脸上怱地掠过一道黑影。
珠纪急忙回头,赫然见到手持镰刀的刺拜。
「为什么……!」
「把古文明遗产交出来!」刺拜伸手夺取,但被真弘一击挥开。
「开啥玩笑,死神,别乱碰我们家的公主,珠纪,你快退开!」
「……你这家伙……」刺拜低声呻吟,却像是乐在其中似地盯着真弘。
两人保持距离对峙,紧迫感令珠纪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在背后,则是菲犽和佑一展开术法的激战。刺拜的镰刀咻咻作响,切落真弘的数根发丝。「混蛋!你竟敢伤了我鸦取真弘大爷的宝贝头发,好大的胆子!」
真弘闪躲着对方的连续攻势,步步向后逼退。
同样的,佑一也在闪躲菲犽的攻击,一边朝真弘的方向接近。
真弘与佑一的距离越靠越近,最后终于二人背靠背。
(怎么办,他们就要……!)
珠纪正要奔向前去,却被拓磨制止了。
「……放心,他们没事……」
忧心忡忡的珠纪正待回嘴,眼前忽然染上一片青光。
(这是什么……?)
在宽广的顶楼上,浮出由圆形与星形组合而成
的光芒图案。
真弘与佑一正站在图案的中央。
而恰好踩在圆阵两端的菲犽和刺拜瞬间被光柱吞没,也失去自由的能力,彷佛就像被关进玻璃的牢狱里面。
被囚禁的二人,在内侧拼命地敲打那面光墙。
「看样子是成功了,大蛇大哥。」
「嗯,在自己的地盘果然比较能够安心,感谢母校。」
慎司和卓从门口暗处走了出来。
「静止。」
慎司凛然喝令,卓也念念有词,监牢里的二人顿时颓软瘫倒。
「卓大哥、慎司……你们这是…………」
「只是让他们暂时昏过去而已,珠纪学姊,这次我们四人以多为胜可能有些卑鄙,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着惊讶万分的珠纪,慎司嘻嘻地露出微笑。
「其实刚才的作战是大蛇大哥想的。」
珠纪庇激地将目光投向卓,卓像是不好意思般地笑了。
「最近这阵子我老是躺着,倒是不缺时间上网查资料、和策划一些有的没的。」
「大蛇大哥,可以开始了吗?」
被慎司询问的卓严肃地点了点头。
「麻烦你了。」
慎司走到菲犽的身边蹲下,用手按着她的额头。
「——自白!」
慎司一下达命令,仍然紧闭着双眼的菲犽便开始喃喃自语。
「我们是『Logos』的成员,圣女雅莉亚的随从——被付予的使命是取得这个国家称为『鬼斩丸』的古文明遗产;行动的目的则是为了在本国进行复活研究的……呜……」
菲犽眉头深锁,从紧闭的嘴角流下泊泊鲜血。
(不会吧……她咬舌自尽了!?)
「犬戒。」
听见卓的示意,慎司随之点头。
「是——解除!」
慎司一声令下,菲犽吓人的表情就恢复成原先的美貌了。
「看来只能问出这些了,真是既可怕又坚强的自我——不,该说是忠心才对,再逼下去的话,她的精神可能会有崩溃的危险——弛缓!」
随着慎司的号令,菲狰应声瘫软倒地。
「另一边那个男的呢?」
对卓的询问,慎司无力地摇摇头.
「我想他比这个女人更棘手,他虽然忠心程度不足以造成箝制,但比这个女人看起来更不会珍惜自己的性命。」
「原来如此。」
「好强……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厉害……」
听见珠纪的赞叹,慎司露出了略微得意的笑容。
「总不能老是被压着打啊!我们大家一起想过很多方法,其实在校园和体育馆也都设了一样的阵法。」
「你还好吗?珠纪小姐……啊——你看你满脸都是泥巴……」
卓取出面纸,替珠纪拭去脸上的脏污。
这样说起来在森林里都只顾着逃,她几乎都没在注意自己的脸。
「珠纪学姊,这个给你。」
慎司拿着一个小背包递了过来。
「……这是……?」
「你们需要食物和钱吧?里面还有地图和手电筒。」
受到如此的关心,珠纪胸膛整个热了起来。
「你们千万不可以死。」
「对,就算死也不能死喔!」
真弘与佑一也定过来打气。
听见真弘那句前后矛盾的话.明知场合不对,她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听好,后来我拜托美鹤又去查了一次仓库,也问过婆婆,知道了一件事——你们有两条路可以选。」
「……两条路?真弘学长,你说什么……」
「你仔细听就对了!一条是从这座山的后方,翻过山崖就可以逃去邻村的路,那边因为地形的关系很不容易设结界,就算是婆婆也应该没办法把结界设得滴水不漏。」
珠纪望着真弘所指的山点点头。
「另一条路,不是逃,而是战斗。」
「战斗……和谁?」
「和『鬼斩丸』——以及『Logos』。」
珠纪不知该怎么回应.只能注视着真弘。
「『Logos』想要鬼斩丸是有原因的,好像叫——反魂之术吧?他们打算让死人复活。」
「复活?这……」
真弘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没错,鬼斩丸好像也有这种用途的样子,假如让他们得逞,他们就能制造出无人能敌的强尸军团。对以武力自夸的黑暗组织来说,这应该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吧?」
「那又能怎样……」
怎样救拓磨,还是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
「『Logos』应该已经把鬼斩丸的控制装置做出来了——你看,过去那种吊儿郎当的攻击和这次的攻击差别有多大,所以只要拿到那个装置的话——」
「就可以阻止鬼斩丸失控了?」
四人对珠纪的疑问不约而同地点头。
「说是这么说,那毕竟是未确认的情报——想怎么做?路只有两条,你们选吧!」
珠纪深吸一口气。
「战斗!」
她的回答,和拓磨的声音丝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
「……同意。」
「需要帮忙的地方就交给我们吧!」
卓沉默地听完真弘他们三人的回应,语重心长地点头。
「现在村子里面神灵就快现形了,等过了这个阶段,可以预料事态将会快速的恶化,要阻止世界毁灭,恐怕已经不是靠旧有做法就能办得到。」
真弘接着卓继续说道:
「我们把希望赌在你们身上,记住——不是用玉依姬的身分,也不是用守护者的身分,你们要靠自己阻止鬼斩丸,我相信你们绝对可以。」
珠纪抱着拓磨一次又一次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