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七O九年,初秋。
神圣帝国路斯的首都,帝都拉杰的天气非常寒冷。
「我已经不行了,绝对、完全撑不下去了,救救我」
乌齐列特小声呢喃着,用颤抖的手指抱住头。
他坐倒在帝都的路边,抓住血色的红发用力拉扯。即使扯到头皮,乌齐列特却不觉得痛他全身都没有感觉,缺乏身体正在此处的实感。
现在是接近天明的时刻。对帝都所在的北部大陆而言,秋季已经可说是等同于踏进冬季入口。如果处在正常状态下,乌齐列特应该会被背靠的巨大石砌角柱与身下的石板路夺去体温,连骨髓都冻得发寒吧?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半点寒意。四周一片寂静,世界显得很遥远。
因为全身没有任何感觉,因此意识与躯体也都渐渐远去,只有脑袋格外沉重。这时,一个声音从他脑海里传来。哇~哇~哇~他听见了那刺耳的声音。乌齐列特感到困惑不已。喂,你是谁?在我脑袋里吵闹的你,到底是谁?你在呻吟吗?不对,那个人是在哭泣。啊,对了,那是妹妹的哭声。我记得,我记得的,所以你别再哭了。只要你一哭,妈妈就会大喊:「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好,快让那孩子闭嘴!」真讨厌啊,只要妈妈一喊,那个盘据在脑袋深处的黑色黏稠硬块就会蠢蠢欲动。讨厌讨厌讨厌!说真的,谁来救救我吧?把那玩意,把那团黑色的东西弄出去,就算连整个脑子一起弄出去也无所谓,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喂,你没事吧?」
听到一个女声询问,乌齐列特抬起苍白的脸庞。
一名体格健壮的中年女性不知何时站在他眼前。或许是家中有人不幸过世吧?她穿着整齐的漆黑外套,脸上露出警戒与淡淡的困惑之色。乌齐列特看着妇人,脸上突然浮现笑容。
「啊谢、谢谢,我」
「我看你不像醉汉啊?你生病了吗?」
意外发现乌齐列特的脸庞带着讨人喜欢的稚气,妇人的态度不禁软化了。
在整体为一座巨大建筑的帝都里,这里是地上第二层,属于工匠阶级一般市民们居住的阶层。乌齐列特就坐在这层最靠外墙,通往其它阶层、平缓到几乎感觉不到坡度的大螺旋道角落。乌齐列特勉强站起身来,抱着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幸福心情注视着妇人的面容。她一定有小孩吧?因为她正以看着孩子的眼神注视着他。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真的,我总算得救了!」
乌齐列特用梦想成真般的口气说着,令妇人的表情完全放松下来。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真是个油嘴滑舌的孩子。算了,你走得动吗?需要我扶你一把吗?你家在哪里?最近这一带很危险的,听说有杀人魔出没呢!」
「恩,我知道。真恐怖对吧?我不喜欢杀人,那样很累的。」
乌齐列特微微一笑,拉开外套前襟。
不知那名妇人可曾注意到,他少年般的身躯上挂着剑带。乌齐列特以流畅的动作挥动右手,一口气拔出剑身很长的片刃剑。
乌齐列特的剑准确无误地捕捉了近在咫尺的妇人,由下往斜上方削去。
妇人顿时愣住。几秒钟后,她的身躯微微一晃。
又过了几秒,血花激射而出。
因为乌齐列特的剑实在太快,妇人的身心有好一会儿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被砍了一刀。他以轻快的步伐往后闪开终于喷血倒下的妇人,旋身收剑回鞘。
刚刚斩杀妇人的他看起来一脸幸福;苍白的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原本漆黑得几乎无法辨别瞳孔与虹彩的眼眸也再度充满了光采。
乌齐列特愉快地哼着歌,在寂静无人的道路上前进。
冰冷的月光透过帝都外墙上巨大的将近他身高十倍的拱形窗射进来,映照着大螺旋道,将他落下的影子延伸到石造建筑上。层次井然的石造建筑群,宛如一排排并列的墓碑。
「说什么喜欢、讨厌的,那全都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如果不想被杀、不想被吃掉,只要长得够大了就给我去干活!啊,真是不可思议。杀掉陌生人明明还是一样无聊,心情却变得舒畅多了。人生就是痛苦与杀人的轮回!哈、哈,哈哈!真是让人头疼啊!多么凄惨啊!明明是这么凄惨的人生,为什么今天我又活了下来?」
「为了杀掉那家伙。」
突然间,有人回应了乌齐列特。那道细语异样地高亢,就像孩子的嗓音。
除了乌齐列特以外,四周依然不见任何人影。
那奇妙的声音,是从他的惯用手附近传来的。
毫不吃惊的乌齐列特,轻笑着将惯用手的袖口凑近脸旁,继续往前走。
「没错,我当然要杀了他。喏,卡那齐,只要杀死你,我就有办法忘掉了吧?忘掉所有威胁我的不好回忆。忘掉我的人生、我的昨天、我的心,以及妹妹的哭声,再度变成一个垃圾吧?如果不借着遗忘获得自由,我就活不下去了。」
青年留下这段温柔的呢喃,在小巷子里消失了身影,道路旁只留下一具妇人的尸体,悲哀地倒在地上。
◆
新历元年,也就是距今大约七百年前,「人类」的文明受到原因不明的大灾害侵袭,轻易地毁灭了。人们失去了一切关于大灾害之前的记忆乍看之下是这样。
但事实上,在非常初期的阶段就有一部分的人找回了过去的记忆。
所谓的大灾害是什么?人类是什么?神是什么?大灾害以前的「世界」又是什么?知道一切谜团答案的人们也就是魔导师,他们立刻将这些记忆与知识封印起来。
魔导师们知道的真相,比世人所知的还要沉重得多,而过多的知识绝不会为人们带来幸福。有一派魔导师做出这个判断后,为了继续隐瞒真相不让群众得知,于是便开始追求权力。他们出力协助神圣帝国路斯建国,最后建造了巨大都市帝都拉杰。
建造帝都是为了用外墙守护人们不受魔物侵害,并且将魔导师们知道的真相藏在深处,确保绝不外泄而设立的都市为了守护人类而存在的这一切,随着时光流逝直至今日。
现在已是新历七OO年代。随着人口增加,以及帝都越来越大的权势,藏在帝都怀中的秘密已经成熟过头,彻底化为脓肿。
「胜利!胜利!大胜利喔!」
一名少年呐喊着,冲过在帝都脚边扩散开来的城镇。
听见少年声音的镇上居民,不禁在面面相觑后抬头仰望帝都。
因为帝都拉杰太过巨大,因此从这个城镇望去也看不见全貌。无法居住在帝都内的民众,只能看到不断向左右两端延伸的外墙,就连抬头仰望都看不见帝都的顶端,视野中只有遮蔽的云朵。无论从北部大陆的哪个角落,甚至是从善良亡者安息的天上,都能看得到帝都壮丽的雄姿即使诗人们的比喻言过其实,不过实际上,能够将帝都全景尽收眼底的最佳地点,的确远在必须徒步一日脚程的小山丘上。突兀地出现于北部大陆最丰饶原野上的帝都,是一座随着神圣帝国路斯的建国开始兴建,直到现在依然在增建的巨大建筑物。
只要站在厚实的地板上,看着那描绘出乎缓螺旋直指天际的石塔,无论是谁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啊,如此巨大的物体竟然是人类建造出来的!看啊,覆盖帝都表面的雪白装饰岩是多么美丽!无论石柱、阳台、广场,甚至连外墙都毫无例外设置英雄雕像的设计,多么具有巧思!
就连外观风格一边变化,一边向上渐渐缩小的第五层居住区都成了一种艺术品。而位于最上方的第六层,那规模惊人的人类伟业更是令人眼花撩乱。第六层没有屋顶,巨大的圆顶与针叶树般极度密集的尖塔并列着。这些建筑就是宫殿与议场,以及光魔法教会的本部。
这座总是有灰色云雾缭绕,处处架起鹰架维修以追求更上一层楼的美与机能性的巨大都市,正是神圣帝国路斯的力量象征。
「胜利,胜利!希基思姆德皇帝陛下御驾西征,结果当然是大胜利啊!」
少年跑到帝都外围城镇的简陋广场,大把发放使用廉价草料做成的纸片以换取零钱。一脸不安跟着他来到广场的居民们则争相抢购纸片。
少年在人潮散去后将零钱收进怀里,毫无倦色地冲回帝都第一层。他瞥了一眼耸立着至贤帝阿尔都塞雕像的巨大城门,随即混入行经平缓坡道尽头通用门的人群中。
送货用的运河圣葛札维河,同样也流过通用门进入帝都。人们将货物装在马车、人力拖车或小型船上,经过差役的整理后,将来自整个大陆的物产送入帝都。像这样进出帝都的人们,直到傍晚时分关门为止都川流不息。
居住在这座巨大螺旋塔里的人口有一百二十万之多,甚至还有超过这个数字的说法。由于魔导师们精密的计算,这座一层可以容纳整个地方都市的巨大建筑才能成真。他们完全舍弃过去只依靠经验来兴建的建筑方式,设想出新的方法;在大气最为浓密的地方构筑了巨大的魔法阵,引导阵中涌出的力量宛如血液般在建筑中循环,化为肉眼看不见的梁柱。
『以人之身诞生、奋斗的生命啊,带着石头
来到此地吧!』
听到帝国建国始祖至贤帝阿尔都塞的呼唤,人们纷纷聚集到这里,带来数量庞大到几乎以为把整片北部大陆岩石采伐殆尽的石头,缓慢地建立了帝都。
人们至今仍这么唱着:帝都坚如盘石,是面对任何波折都会守护我们的神之盾。不论往后发生多么恐怖的灾难,帝都里的居民都能存活下来不知为何,全帝国的民众都深信着这一点。
「胜利!胜利!神圣皇帝希基思姆德陛下的大胜利!」
少年总算穿过通用门附近的人潮,大喊着跑向中央广场,帝都里的群众同样也以有些不安的目光看着他。许多只手抓住纸片,其中一张飘进了路旁的地下室窗户。
地下室里的男子拾起纸片,拿着它朝更深的地下走去。可疑又昏暗的通道不断往地底延伸,拾起纸片的男子在通道尽头打开一扇圆形的金属门,一股潮湿的风带着腐臭味吹了出来。
门外彷佛夜晚般昏暗,在缺乏妥善铺设的肮脏泥土路两旁,密密麻麻排满了木造或石造住家。阴暗的街道上,四处可见灯火摇曳的光影与不绝于耳的喧嚣声。
这里是帝都的地下层,属于无法治地带的贫民窟,也就是所谓的「下层」。
「老爹!赢啦!!」
握着纸片的男子穿过狭窄的小巷,冲进下层的小杂货店。
活像个地窖的店铺深处,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吵死了,葛提!到底是什么赢了?广场的赌骰子?还是大胃王比赛?」
「我说的才不是那种东西!是战争、战争!你看看这个。」
葛提一口气说完后,拨开从天花板上垂下、装着洋葱与西红柿干的吊网,同时闪避着挂在墙上的各种武器,弯着腰走向坐在长方形店铺深处的老爹。
「听着,我要读喽?我们神圣的帝国军,在与长期高举逆旗造反的西方艾连公国之战中,获得了历史性的胜利!在神的加护之下,神圣骑士团的伤亡居然只有三名阵亡、二十一名负伤!此外,维利罗沙的塞利瓦公爵已经自尽,他的心腹魔导师也丧生了。维利罗沙不就是西方那个屈指可数的商业都市,干得很漂亮嘛!」
「喔。」
店里的老爹敷衍地应了一声,推了推一边镜片龟裂的眼镜后,再度专注于手边的工作。他正在削掉刻于偷来剑上的铭文。老爹的反应令葛提瞪大眼睛,往前采出身子。
「喔什么喔啊,老爹!你不惊讶吗?西方诸国可是帝国的宿敌欸!」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蠢蛋!就算是蠢材,既然长了个脑袋就拿来用一用吧。阵亡的死者只有三人?不管怎么想,那都只是帝国人民的死亡数吧?实际上死掉的佣兵可是堆积如山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那些艾尔乌鲁其亚也喜欢战斗嘛。啊~皇帝陛下会不会干脆就趁着这股气势,一股作气把东方也攻下来?」
听到葛提的话,老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把手边的油灯拉向自己。
在飘荡着灯油燃烧臭味与霉味的昏暗房间里,老爹正踩着脚踏式的挽鲈运作。他用高速回转的圆盘状锉刀削除剑上的铭文,激烈的磨擦使火星进散开来。
老爹一边检查作业情况,口里一边碎碎念着:
「有哪个笨蛋会和东方打仗?和那些家伙交手就等于是和森林交手。不管再怎么砍伐,东方的古森林依然盘据在那里,根本就没完没了。东方的家伙也一样没完没了。如果有人烧了他们的城镇,那些家伙就会在对方走出森林前把敌人全部宰掉。东方男儿只要一潜入森林,就会奋战直到最后的一兵一卒为止。和东方交手或许不会输,但也赢不了啊!」
「那是过去的事吧?现在的东方人都是些跟不上时代的老顽固啦!明明有一个城镇被魔物毁掉了,结果听说帝国军过去时,他们还不服气地抱怨呢。而且他们看起来就阴森森的你知道吗?最近在帝都出没的杀人魔,好像就是东方人耶?」
「我知道,你之前就提过了。最近这阵子,帝都每晚都有杀人魔出没对吧?就连女人和小孩也不放过,而且不管碰到多魁梧的壮汉都一样用东方剑一刀毙命!伤口也平滑得吓人,留下的尸体简直就像切成圆片的人偶等等真是蠢毙了。」
老爹以不层的口吻如此说着,但葛提却热切地坚持:
「才不蠢,这是真的!我在想,东方民族该不会被魔物附身了吧?那个城镇是叫水音高岭来着吗?被魔物入侵的地点应该不只那个城市吧?其实,整座古森林都被魔物侵蚀了,于是东方人在恶灵之声的引导下,开始狩猎坚如盘石的帝都里的居民!我这个推测如何啊?」
「混帐,说出那种无聊话,东方人可是会作祟的。」
压低声音威吓的老爹,握着单刀剑的剑柄指向葛提,令他瞠目结舌。
「作祟对了,老爹,这不就是传闻中的东方剑吗?」
「你终于注意到了。而且,这还是一把被诅咒的名剑哪!尝尝东方的诅咒吧!」
「哇,危险!别在这么窄的地方挥舞那种玩意,丢掉、快点丢掉啊!」
「嘿嘿,怎样,听到恶灵的声音了吗?喔,欢迎光临」
愉快地追着葛提到处跑的老爹,突然察觉到客人的气息而伸长脖子看出去。
一个人影站在店门口不停咳嗽。他是客人,还是路过的病人?当老爹和年轻人怀疑地看着那个人时,人影的咳嗽声终于停歇,走进狭窄的店面。
当店里的微弱灯光映出客人的面容时,老爹与葛提都不禁倒抽一口气。
走进店内的,是个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他的肌肤呈现病态的苍白,但原本应该是象牙色吧。笔直的黑发系成一束,包裹在暗色服装下的身躯单薄而修长,眼眸则是异样无机质的灰色。从身体的特征来看,这名青年从头到脚都是典型的东方人种。
传闻中的东方人。而且这名男子的眼神不但非常锐利,还很阴暗。
(这家伙杀过人杀掉的人数还不是只有一、两个。)
那名东方男子走向冷汗直流的老爹与葛提,望着老爹手中的剑。
「那是东方剑吧?」
「是啊,店里还有其它东方剑,要不要看看?」
老爹仍旧以冷静的声音回答。他也是治安最恶劣的下层居民,还不至于碰到杀人犯就被吓倒,但是一想起刚才的对话,他的背后还是冷汗直冒。
东方人种的杀人魔。不分男女老幼,全都用东方剑一刀毙命。
「我不要那些外销用的仿指挥刀。你手上那把不打算卖吗?」
东方男子以沙哑而低沉的嗓音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爹手上的剑。
「卖是要卖,不过这把剑上可是附着恶毒的诅咒喔?买了搞不好会被缠上呢。」
「不,那把剑上没有附着任何东西。」
男子立刻轻声回答。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只是平淡地说出事实。老爹就这样直盯着对方,将剑交给他。东方男子接过剑后以利落的动作确认剑的重量、平衡与剑刃上浮现的纹理,最后再看看被削掉的铭文痕迹,粗鲁地问道:
「多少钱?」
老爹毫不犹豫地说出一个非常便宜的价码。那名男子虽然微微眯起锐利的眼眸,但还是立刻付了他所说的金额,拿起剑鞘就走出店门。
男子的身影从店里消失的那一刹那,直到刚刚为止都僵在原地的葛提彷佛快哭出来的喊道:
「老爹」
「喂,笨蛋。你马上去跟踪那个家伙。」
听到老爹抓住他的肩膀下令,葛提更是一副眼眶含泪的样子。
「我不要,那家伙很危险啊!不管怎么看都很危险!他就是传闻中的杀人魔吧!」
「就算不要也得去!掌管附近这一带的『灰与剑』里林头目说过,要我收集过来买剑的东方人情报!如果不跟上去,『灰与剑』可是会找我们麻烦的!」
老爹所说的「灰与剑」,是下层多如牛毛的非法组织之一。
刚开始建筑帝都时,下层原本是劳工的居住区,但随即因为严重的劣化而遭到废弃,变成上层的垃圾处理场。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供人居住的地方,所以住在下层的居民也不被当成人看待。帝国的法律在下层并不管用,但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就会产生一定的规则。
下层的规则就是「力量」。除了追随有力量、驱使暴力的人讨些好处以外,无力者在下层没有其它的生存之道。
葛提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最后还是收起泪水勉强走出小杂货店。不论何时都彷佛置身黑夜的街道上渗着点点灯火,路上的行人宛如剪影。
他甩甩头,眯起一双在夜里也看得很清楚的眼睛,然后在左手边找到了刚刚的东方男子。葛提微微弓起背,消去自己的气息开始跟踪对方。虽然他的跟踪技术很有一套,却在弯过一个转角时皱起眉头。
(不行,这条路前面不是死巷吗?太危险了。)
照这样下去,他会和从死巷折返的东方男子撞个正着。
葛提本能地转身,想要离开之时却突然僵住了。
他看见在东方男子前进的道路尽头,也就是木板围篱前站着一个少女。
(啊好漂亮的女孩喔。)
站在昏暗之中的少女体格娇小,身躯就像少年般纤细。她身上穿的黑衣类似南方佣兵的正式服装,留着一头淡黄色的短发。冷漠端正的脸庞上,一双透明到令人害怕的紫红色眼眸正目不转晴地看着葛提。与其说是因为相貌,倒不如说她本身散发的清冽气息更加突显了少女的美丽。他觉得自己彷佛在大气混浊的下层,看到了不该出现于此处的东西,葛提甚至没有别开目光,就这样呆立在原地。
最后,少女突然将视线从葛提身上转开,紧抱着走向她的东方青年腰际。
下一瞬间,那名东方男子与紧紧抱着他的黑衣少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咦?消失了咦咦咦咦!?」
现场只剩下葛提一个人留在死巷的人口,手足无措地发出惊呼。
◆
「我有件事想问你。」
激烈头痛的东方男子也就是卡那齐,他正仰望着半空。
身材高挑的他,正被娇小的米莉安紧紧环腰抱住与其说抱着,不如说紧紧抓住更贴切。卡那齐揪住她的衣襟,把她从自己身上扯开。
米莉安有些恨恨地仰望着他:
「什么事?」
「为什么要在一般人面前消失?」
卡那齐的表情十分严肃。乍看之下以为在下层小巷里突然消失的两人,其实是在魔法的隐蔽下穿越巷子,回到了秘密基地。
为了救出被帝国官员逮捕而押送到帝都的伙伴,他们已来到这里七天了。卡那齐一行人躲在法律管束不到的下层,找了间合适的空屋,尽可能修复之后再用米莉安的魔法把地点隐藏起来。
卡那齐与米莉安在秘密基地的一间房间里话虽这么说,但这栋木造小屋的房间也只有没铺地板的一楼与二楼各一房而已彼此相对。
听到他这么问,米莉安微微皱起眉头:
「因为不这么做,卡那齐就会杀了那个人。」
米莉安明快的回复令卡那齐露出奇怪的表情。卡那齐明白她担心自己,但是,他应该也有权利担心米莉安才对。于是他如此说道:
「这是没错米莉安,但是你明白吗?这里可是帝都喔?是在光魔法教会的脚边喔?最重要的是,你可是全世界极少数的觉醒位魔导师喔?要是像那样轻率地展露魔法力,万一被光魔导师抓到该怎么办!」
「就是说呀,米莉安!为什么只是隐藏踪迹就必须紧抱住这个家伙不可!?」
一个低沉的女声突然插入对话,令卡那齐的头痛更剧烈了。
「琉琉,你给我闭嘴!话题会扯远的!」
卡那齐立刻回头大吼,从二楼梯子走下来的超华丽人物也不甘示弱的怒吼回来:
「不,人家不能默不作声!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只是要用魔法隐藏对方的身影,根本就不需要肢体上的接触啊!可是你们却每次都故意现给人家看!这是为什么!?」
伴随着吵杂衣物摩擦声走过来的琉琉,依旧是打扮得非常夸张的模样。今天的帽子不但布料上有花朵图案,还装饰了堆积如山的羽毛;衣服也和帽子配成一对,是用紫色与深绿色构成花样的布料剪裁而成,上面还缀满黑色编织饰品的女装。
虽然穿着一身与其说像帝国贵族但更像剧团演员的服装,而且还留着一头玫瑰色的卷发,但琉琉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性。
虽然他也赞成卡那齐与米莉安救出同伴的计画,但卡那齐始终认为,他真正的动机应该是迷上米莉安,纯粹是想待在她身边而已吧?老实说,他觉得琉琉很烦人。
另一方面,米莉安在琉琉连珠炮的发问下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显得有些困惑。
「因为卡那齐最近都不碰我。」
她非常诚实地小声说道。
周遭的空气霎时冻结。当她猛然回神时已经来不及了,琉琉在帽子下露出的嘴角不停颤抖,整个人当场呆立,卡那齐则脸色铁青地靠在木墙上。
(我、好像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米莉安非常为难地望着两人,思考该如何解释。不知是因为成长环境的问题,还是太过坦率的性格所致,她很不擅长把自己的想法化为言语。
旅行伙伴的诗人,也就是空还在身边时,会用他丰富的词汇来解释米莉安的心情。然而,空现在却被关在帝都的某个地方,下落不明。
(空向我说明了很多事,也会温柔的碰触我。被喜欢的人触摸时,我会觉得很高兴卡那齐之前明明也会毫不在意地碰我啊)
身兼药师与剑士的东方青年卡那齐;一头白发、美貌绝伦的诗人空;以及被南方战斗种族养育的暗杀者,后来觉醒成为魔导师的米莉安。这三个在意外之下成为旅行伙伴的陌生人,在不知不觉中对彼此产生了家人般的感情。
彷佛亲子、彷佛兄妹、彷佛师徒、彷佛朋友般,那两名青年轻松自在触摸她的手指,对米莉安来说是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贵重之物。
(但是,最近大概是从我在合魔法教会受伤之后开始,卡那齐就比较不常碰我了。这是为什么呢虽然不太明白总觉得,有点寂寞。)
在一段非常微妙的沉默之后,不知何时变得面红耳赤的琉琉以变调的嗓音大喊:
「人人家来碰你吧!不管何时何地,要摸多少都行!不管要摸要抱都随你高兴!」
「可是琉琉有点不一样。」
「呜啊好、好痛痛痛痛」
米莉安立刻回答,令琉琉双膝跪倒在地上低声呻吟。
跪在没铺设的土地上,那身漂亮的衣服会弄脏的。有点担心的米莉安继续说道:
「因为卡那齐和空是特别的。」
她也很喜欢琉琉,但是,卡那齐和空是特别的。
(卡那齐会不会因为我说了奇怪的话而生气呢?)
看见米莉安带着不安望过来的目光,卡那齐勉强从贫血之中振作起来。不,其实他的脑袋里还是一片朦胧,但总之还是先装出振作的样子。他虚弱地说道:
「米莉安拜托你,外出有人在看的时候,千万别说这种话啊」
「那么,卡那齐可以表现得正常一点吗?」
「我一直都很正常。」
感到冷汗从太阳穴流下的卡那齐,含糊地主张着。
看到米莉安笔直望着自己的眼眸里带着寂寞,他也觉得很难受。
(不,可是你要我如何是好!?我根本无能为力嘛!)
卡那齐不禁自问自答起来。米莉安本人大概不知道吧?她身上渐渐出现了与年龄相符的少女娇态与感情。如果只是把她当成小孩子或小动物来看待,他也能像对待邻居孩子一样,自在地摸摸她的头。但是,他怎能轻松自在地碰触暗藏着复杂心思,一接触就会露出害羞模样的妙龄少女呢?不可能。至少卡那齐是办不到的。
他勉强装出不高兴的表情,发出一声叹息:
「我说米莉安啊,你不会一直都是个小孩子,所以把喜欢黏人的习惯改掉吧。我知道是空那个笨蛋让你养成这种习惯的,不过那家伙不负责任地进了大牢总之,我们快把那家伙找回来,等他回来之后再叫他碰你吧。」
卡那齐这番话令米莉安渐渐消沉下去,但听到空的名字之后又稍微恢复精神,露出淡淡的微笑。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袭上卡那齐心头,令他微微别开目光。
如果是空,他就能回应米莉安的期望,以超然的温柔对待她吧?只有在这一点上,卡那齐也很羡慕他。
(和空比起来,我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真麻烦啊!)
打从出生以来的二十余年间,卡那齐的手指用来杀人的次数比温柔抚触他人的次数更多。他实在无法信赖自己的手。
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手,他也想保护米莉安不受伤害。
「那要怎么做?想找回诗人是很好,但你有找到诗人所在地的线索吗?在外面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依然坐在地上的琉琉以阴郁的声音问道。卡那齐摇摇头回答:
「不,我只是出去买剑而已。对了,你要看看吗?我总算买到一把还算好用的东方剑了。虽然是赃物,不过和帝都常见的,那种只有外表好看的玩意儿不同。这可是实战用的剑,而且还没有砍过人。」
「够了,不用麻烦!人家一点兴趣也没有!剑那种东西不管是哪一把都一样!你这家伙是不是太看轻帝都了?这里可不是连个头绪也没有,乱找就能找到人的地方欺?如果连米莉安都找不到,那就只剩乖乖收集情报这一条路了喔?」
琉琉的说法非常正确。要在全大陆人口最密集的帝都找出一个人,可说是难如登天。不只如此,就连身为觉醒位魔导师的米莉安都感觉不到空的气息。才几天的功夫,他们就快陷入无计可施的状态了。
卡那齐开始认真思考,接着缓缓开口:
「说得也是我听到战争胜利、神圣会议的季节即将到来,以及有杀人魔出没的传闻,可是却完全没听到可能与那笨蛋有关的小道消息。」
「真奇怪?要是看到
像诗人那样的超级美人,应该会引起不分男女老幼的大骚动才对。难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总算站起身的琉琉叹了一口气。
他的推测令卡那齐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与空分别时,卡那齐和米莉安都在与秘密结社「黑之摇篮」的战斗中负伤,陷入濒死状态。
虽然他们在琉琉的帮助下勉强从帝国官员手中逃脱,但等到伤势痊愈再动身前往帝都时,季节已步入初秋了。空在合魔法教会本部的混战里被帝国官员逮捕时是初夏,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保证,空到现在依然平安无事。
(希望他平安无事。那家伙既傲慢又黑心,有时笨得不得了,又跟个小鬼没两样,可是骨子里却很温柔。虽然装作不怕死的样子,其实总是很想寻死,但是他还是我们的伙伴。)
卡那齐半自暴自弃地想着。
一开始只是顺势凑在一起旅行的伙伴,随着一同跨越生死关头,不知不觉问就变得无可取代了。他在分离之后反而更加清晰地体认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
米莉安代替没有回答的卡那齐,开口说道:
「空在帝都。不过,因为他是个非常平均的人,所以很难找到。」
「平均!?那家伙哪里平均了!」
看着忍不住喊出声来的卡那齐,她很有耐心地说明:
「是构成要素的排列方式很平均。像卡那齐就有很明显的个人倾向。只要拿那个倾向当线索,不管是谁我都找得到但是,要找到没有倾向的空就很困难。如果有人在他身边,空也会有一点倾向出现,所以他和卡那齐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好找。」
「原来如此,美人就连构成要素的排列方式都和其它人不同吗真好~」
虽然琉琉悠哉的样子令人心烦,但卡那齐却思索着别件事。
「米莉安,那么除了空以外,你能找到曾经见过的人吗?」
「恩。」
「既然如此,只要找出可能知道空的所在地,又肯定待在帝都的人就行了。」
「你说的该不会是」
「班修拉尔?」
米莉安接着琉琉的话头问道,卡那齐则沉默地点点头。
基思朗班修拉尔是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小官员,也是固执地追逐着空,最后终于逮捕他、将人押回帝都的元凶。琉琉的语气霎时变得忧郁起来:
「真倒霉,怎么偏偏落在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魔导师手中?而且,那家伙还是个大贵族耶?」
「那又怎样对了,琉琉为什么知道那么多那家伙的事啊?」
听到卡那齐讶异地询问,琉琉一瞬间僵住了。接着,他露出刻意的笑容。
「咦?啊、哈哈哈哈,因为人家是帝都人嘛!是在帝都出生、帝都长大的!事实上,关于魔法的基础知识,人家还是在光魔法教会的学部里学到的!总之,有很多原因啦~」
「琉琉是在帝都长大的,但是被帝都的女孩子甩了之后很伤心,于是就把光魔法教会的魔法石全部偷出来,离家出走了。他之前是这样告诉我的。」
米莉安毫不留情地揭露琉琉的过去,令他再度颓然地蹲在地上。
卡那齐低头看着活在异次元价值观中的琉琉,一脸厌恶地评论:
「老实说,其实你很不会应付女孩子对吧?」
「只只有你没资格说人家,你这个病弱男!」
面对猛然抬起头认真大喊的琉琉,卡那齐也脸色发青地反驳:
「你说谁病弱了,你这个万年倒错女装变态狂!别用外表判断别人,用你的心眼看看吧!然后理解我这完美无缺的健康模样吧!」
「哪有什么心眼啊!什么内在美、机能美之类的大量制造品都毁灭吧!而且人家喜欢穿女装才不是倒错变态,是纯粹的爱!」
「我无法认同这种成年男性拥抱女装的爱!要是换成武器、城堡或马倒还可以接受!」
「讨厌,光是想象人家的心就要枯萎了!」
看着两人吵吵嚷嚷斗嘴的样子,米莉安微微一笑。
虽然抱怨连连,但卡那齐与琉琉的感情还是渐渐变好了,如果空也在这里一定会更加快乐吧?他们非得让空回到这里才行。
无论怎么做,都得找回他才行。
◆
当卡那齐一行人在帝都下层的秘密基地里谈话时,洁尔特莉多修娜尔正在匆忙返家的路上。
(糟糕,如果动作不快一点,妆就只能随便画画了。)
听到在寒冷街道上回响的钟声,修娜尔又加快了脚步。
身为光魔法教会法务部边境监察官辅佐的她,今天穿着便服。她抱在怀中的包裹里,装着班修拉尔送给她的昂贵晚礼服;这是他刚刚买来要她回家换上的今天修娜尔要穿着这套礼服,到第四层的大剧场看戏。
(既然是班修拉尔大人,应该会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无懈可击地为我带路吧?晚礼服也选得很有品味,我可不能随便打扮就出门呢。)
她那冷漠的美丽脸庞在思考时露出淡淡的笑意。
修娜尔待会儿要去的大剧场,其所在的第四层是帝都里用来区隔贵族与平民的区域。也就是说,第三层以下住着平民,第五层以上则是贵族的居所。
虽说无论哪种阶级的居民都能进入设有各种文艺设施的第四层,但事实上,这里的价格与品味已经排斥了穷人。因此,聚集在第四层的人,自然仅限于贵族、富翁还有他们邀请的知识分子。今天邀请修娜尔前往第四层剧场看戏的人,是她的上司,同时也是继承伯爵之位的基思朗班修拉尔。
虽然这么做有点作弊,不过既然都是最后了,应该没关系吧?
回忆起班修拉尔那张晒黑而不像贵族的脸庞苦笑着说话的样子,她总会忍不住笑出来。拥有早够的地位与金钱,总是随心所欲任性生活的他,却对修娜尔这样的小人物花费很多心思,令她感到既高兴又奇怪。
这个夏天,修娜尔辞去了担任班修拉尔部下的职务。
收到她脱离光魔法教会的退会申请时,班修拉尔虽然一脸困扰,但还是干脆地收下了,并邀请她到剧场看戏以代替饯别。
戏码是「短暂的群花之歌」一个无聊的热恋故事。以前修娜尔曾对他提过,她过去虽然讨厌这出歌剧,这几年却变得喜欢起来。
(原来他还记得,那时我明明只是随口提起而已。)
修娜尔勉强收起快要绽放的笑容,在灰色的大马路上前进。
她在这条即使是大型马车也能轻松错身而过的宽敞石板路上,沿着被车轮拓下醒目凹痕的路边往前走,朝着马上就要搬离的光魔法教会宿舍而去。
并排在马路两旁的住家烟囱不断冒出烟雾,但建筑在建筑物内部的帝都城镇是看不到蓝天的。
建筑在巨大建筑中的城镇是种奇异的存在。帝都的外墙开了许多巨大的窗户,但阳光还是无法照射到内部深处。人们在帝都有限的土地上兴建高层住宅,在住宅里靠着魔法灯火、油类与可燃性气体产生的光亮过活。即使不惜舍弃阳光,人们也固执地选择了帝都。
家家户户排出的黑烟寻找着排气孔,在帝都挑高的天花板上盘据成一团黑雾,将煤渣洒落在行人的头顶与肩膀上,修娜尔将肩上的披肩轻轻盖在头上。
(对于我辞职的理由,班修拉尔大人全都知情。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她辞去光魔法教会法务官的表面理由是「因为没有出人头地的希望,所以想要转职」。
但是,与他们非常亲近的人都猜测,修娜尔与班修拉尔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事实上,他们之间的确出了问题,而且还是修娜尔单方面造成的。
简单的说,她爱上了他。
看到班修拉尔在任务途中露出的破绽,令她不小心动了情。她发现了本来随心所欲而活的他,那出乎意料的脆弱面;于是修娜尔突然变得想接触他,想待在他身旁。不只是工作的时候,而是时时都想留在他身边,在他脆弱的时候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管他想对自己做甚么都行。只要班修拉尔肯给子她那淡淡的支配作为代价,她的身心就彷佛都快融化了。
(不过老实说,这样真不适合我。)
她甩开脑中的绮思,抬头仰望自己房间所在的建筑物。
那是一栋毫无装饰的七层楼立方体。为了调和杀风景的外观,宿舍里的房客们在窗边的小小阳台上都放了盆栽。她继续住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多了。修娜尔一边踏着沿石砌外墙兴建的狭窄楼梯往上爬,如此想道。
(自从抓到那个诗人以后,班修拉尔大人果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不远的将来,他一定会被人利用,面临凄惨的下场吧?光凭我是无法彻底守护他的,而且我不是那种会乖乖跟着逐渐堕落的男性走下去的女人,班修拉尔大人也不是能够认真爱上女性的男人。打从一开始,我们的身分就相差太远,根本不可能结婚,就算实际上交往了,也不会有任何的好结果。)
不再是光靠热情往前冲的年纪,对修娜尔来说既是幸也是不幸。
为了把自己的思慕牢
牢收进心底直到干涸为止,她才辞职的。
下次再见到班修拉尔的时候,多半是他已经完全堕落,或是靠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以后了。修娜尔在心中作了决定。
(今晚,我能够不去碰触那个人吗?万一我碰了他,他会以什么方式蒙混过去或者是干脆地接受我呢?因为那个人很擅长装出抛弃自尊心的样子,并且靠着这个方法拚命保护自己。)
那样的他,有点可爱。修娜尔想着这些无可奈何的思绪,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她站在狭窄得几乎动弹不得的门前,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镶着金属框的木门。
接着,修娜尔的动作倏地停止,缓缓睁大了眼睛。
不知为何,应该上了锁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恶灵。
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她的恶灵就站在那里。
◆
(我被甩了吗?)
班修拉尔茫然地想着,走下马车。
他踩着车夫早一步下车放好的踏脚台,站在由石板铺成的广场。这里是帝都第四层,大剧场前方的圆形广场显得非常热闹。盘据在广场中央的喷泉,从打倒三头兽魔物的英雄雕像下方不断喷出水花,自水盘中满溢而出。
仿造太阳与月亮的圆盘在环绕广场的金属柱上缓慢地转动着,向四周投射出耀眼的白光。豪华马车络绎不绝地开进广场,处处都能看到随从手中方形提灯的光晕。盛装打扮的人们大多是成对的男女,双双登上通往有着巨大圆顶剧场的宽广大阶梯,但班修拉尔却是孤身一人。
(唉,这也无所谓。)
班修拉尔只带着随从登上阶梯。本来是预定在途中接修娜尔一起过来的,但她却没出现在约好的地方。这还是修娜尔第一次失约。
「哎呀欢迎您大驾光临,费尔帝拉伯爵。」
他瞥了一眼浑厚嗓音响起的方向,看见身穿黑衣的经理从巨大剧场的玄关走了出来。正值壮年的经理走到刚爬上阶梯的班修拉尔旁边,优雅地一鞠躬。
「别大声嚷嚷,我今天是偷溜出来的。工作上可是还在闭门思过中啊。」
班修拉尔以开玩笑的口气说着,经理则露出沉稳的微笑。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对方似乎并不相信。
(说得也是,听我提什么「工作」,感觉就很蠢。)
班修拉尔如此想着,踏进铺着深蓝色绒毯的剧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帝国贵族,而且还继承了从帝国建国以来就追随皇帝,拥有丰饶领地的伯爵爵位。
直到他父亲那代为止,费尔帝拉伯爵都待在自己的领地里生活,但班修拉尔却在帝都的光魔法教会底下当个小法务官。那简直就只是个兴趣般的工作,光魔法教会法务部根本不知该如何对待班修拉尔才好。
这次他违背教会本部的命令擅自行动,虽然受到闭门思过的处分,但并没有遭到监视,实际上就像在放假一样。
(虽然违反命令,但我还是抓到了罪人,也解决了闱魔法教会的问题。这样光魔法教会也该满意了吧?虽然凯基利亚的领地被帝国政府那边没收了,不过只要好好利用我卖给榭洛弗的人情,教会也会对我另眼相看。挺划算的嘛!)
「对了,您的同伴已经先到了,正在位子上等着您。」
「啊,是这样吗?」
听到经理的话,陷入沉思的班修拉尔愣愣地回应。
经理露出完美的微笑点点头,将他带到贵宾席上。
他想了一下应该在贵宾席上等着他的女性,也就是修娜尔的事。
(毫无疑问,那家伙是个美丽的女人。)
洁尔特莉多修娜尔,是过去在光魔法教会担任班修拉尔部下的女性。然而,她爱上了他。虽然爱上他,却打算干脆地抽身离去。
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着如此想法的班修拉尔却是个无法谈恋爱的男人。如果看到喜欢的女性,他会想陪陪对方,也喜欢逗对方笑或是送点礼物给她们。过去他也曾对自己喜欢的女子脱口说出「我喜欢上你了」、「我爱你」之类的台词。但是那些感觉敏锐的女性们,最后都会开始指责班修拉尔。
那才不是爱。你只喜欢自己,你不爱任何人。
班修拉尔沮丧地想着:别说那么难懂的话啊!你们是哲学家还是预言师吗?我到底哪里不好了?该怎么做才是「爱情」呢?当他问出口,那些女性就会唠叨地抱怨「像这么冷静是不行的」、「你的改变太少了」。但是,班修拉尔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为了女人神魂颠倒。在无可奈何之下,他试着再也不说「我喜欢你」这样的台词。
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难受的。
(如果对象是修娜尔这样的女子就行得通吗不,应该不行吧?那家伙的内心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班修拉尔茫然地想着,跟着经理走在剧场的通道上。走着走着,他的脑袋变得朦胧起来,一切看起来都渐渐泛着灰色。
他最近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下。在初夏的合魔法教会本部事件里,班修拉尔逮到了他的宿敌诗人。当时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但自从回到帝都之后却总是坐立不安。
因为,被逮捕的诗人直到现在都还乖乖地待在监牢里。
班修拉尔过去也曾逮捕过诗人,但诗人总会用某些难以想象的手段逃出监狱。诗人逃走后,他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却也有些安心,然后再重回追捕敌人的生活。
(可是,他这次却干脆地放弃了。那家伙果然变了吗?)
班修拉尔阴郁地思考着。
诗人是个始终呈现出完美的美丽,嘴里老是冒出乱七八糟的戏言,藉此扰乱人类世界的不可思议男子。光是看着他就令人感到不安,不管是谁,只要与他扯上关系,人生就会脱离轨道。班修拉尔赌上一生,要将诗人那不合常理的力量与存在关进「法」的束缚中。然而,当班修拉尔终于追上诗人时,看见的却是一个因为得到同伴而欣喜,真挚地爱着他人的美丽年轻的寻常男子而已。
当班修拉尔回过神时,他想抓住的不可思议男子已经消失了。
(我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不过,有什么地方已经变了,有什么东西已经结束了。)
班修拉尔走在朦胧又没有色彩的世界里,站在贵宾席的门前。
「那么,请慢慢享受。」
他穿越经理拉开的门,走进隔成小包厢的贵宾席。
霎时他感到某种异样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虽然心中抱着模糊的不安,但他的脑袋依旧一片茫然。班修拉尔抓住垂吊在眼前的布幕往旁边一拨,看到前方有两张并排摆放的高背椅。
一名女子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由于座椅面对着舞台,因此班修拉尔只能看见女子放在扶手上的手臂。
椅子前方是雕上花纹、涂着金漆的栏杆。更前方的右手边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舞台,正面是对面的贵宾席,下方则是坐在托钵状一般客席的人海。
这个闪闪发光的世界在班修拉尔眼中看来全都是灰色的,唯有一抹赤红浮现那是女子的手臂。只有她放在扶手上的手臂,看来异样的赤红。
那是红色的手套吗?一瞬间他这么想着,但他的嗅觉立刻大声否定了这个推测。
血腥味味掺杂在浓郁的花香中冉冉上升。
他察觉异样的真面目就是那股气味。女子的手臂之所以显得赤红,是因为溅上了斑斑血迹。
班修拉尔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彷佛正在窥探一个深邃的洞穴。
(真的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
他这么想着。总觉得头有点痛,大概是血腥味太刺鼻了吧?
班修拉尔谨慎地朝椅子踏出一步。
(但是,不能不看。我知道,人在失去的时候,会一样接着一样不断地失去拥有的事物。就算哀求着住手啊、到此为止啊,神也不会回应的。祂会无止境地掠夺下去。)
这时候,半圆形舞台上的灯光亮起。可燃性气体在舞台边缘与上方二点燃火焰,四周变得明亮起来。突然开始演奏的音乐猛然响起,舞台开幕了。
戏码是「短暂的群花之歌」一个无聊的热恋故事。以前修娜尔曾对他提过,她过去虽然讨厌这出歌剧,这几年却变得喜欢起来。
在弦乐器神经质的呻吟声侵袭下,班修拉尔勉强往前迈步,设法走到椅子的位置。血腥味好刺鼻,头好痛,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他伸手抓住椅背。
班修拉尔探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女性。
瘫在椅上的女性躯体有一道呈斜角的深深伤口,半凝固的血滴在那道几乎斩断身躯的伤口上颤动着。她已经彻底断气了。
一旦确认女子死亡后,班修拉尔的脑袋开始恢复正常的运转。
他猛然抽身离开椅子,奔向通往走廊的房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呜哇!」
他才把厚重的门扉打开一条缝,走廊彼端就传来观众发出的悲鸣与类似打斗的声响。可是却没看见随从的身影,这是异常状况。察觉有人过来的班修拉尔反射性地关上门、环顾四周,他没有带武器来,有什么可用
的东西吗?有了!班修拉尔把放在贵宾席角落,叠着数枚金属盘的沉重时钟拖过来抱在怀里,躲在房门装铰链的那一侧。
他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出有嘈杂的复数脚步声正朝这里走来。
班修拉尔一边努力让狂跳不已的心脏冷静下来,一边等待着。
几秒钟后,有人粗暴地推开了贵宾席的房门。
躲在门后等那些闯入的暴徒走进来,把最后一人打倒后反过来逃出去这是班修拉尔暗自盘算的计画。但是一看到走进房中的那群人,他不禁张口结舌。他们不是歹徒,而是身穿藏青色军服的巡察厅军人。
(我中了圈套!?)
当班修拉尔因为吃惊而冻结时,走进室内的军人之一发现了他。不妙!他慌忙挥舞手中的时钟,军人试图空手挡下时钟却失败了。时钟击中军人的头侧,令他摇摇晃晃地倒下。
同时间,班修拉尔背后也掀起一阵冷风,一股冲击在后颈进散开来。
另一名军人连刀带鞘殴打了他。
班修拉尔的眼前直冒金星,最后,一切都融化在黑暗之中。
◆
「开始了。」
威尔堤雅公爵摩尔根夏耶的声音令皇帝睁开眼睛。
虽然在北方人种里常见的高鼻梁与单薄嘴唇使他给人冷酷的印象,但这名还不满三十岁的青年皇帝可说是相貌堂堂,他有着彷佛扑了粉的白皙肌肤;淡金色的头发与一身豪华的金线织锦及漆黑毛皮互相辉映;肩
膀宽阔的骨架,看起来虽瘦却不虚弱。
神圣帝国路斯的皇帝希基思姆德,正在结束艾连公国一战凯旋归来的路途中。
艾连是西方诸国的领导国,国王由西方诸位有力的公爵指名选出。对帝国的绝对王政与光魔法教会的秘密主义大为反感的西方诸国,自帝国建立以来就不时与帝国发生冲突。但最近二十年在前代皇帝的融合政策下,两国的关系也趋于平稳。
大家也以为七年前继承皇位的希基思姆德会承袭前代皇帝的政策。但是,这位青年皇帝却在这场多兰平原之战倾尽全力获得胜利。甚至还以魔法技术的力量,将西方屈指可数的商业都市维利罗沙彻底烧毁。
在燃烧殆尽的维利罗沙留下少量驻军后,皇帝本人便迅速回到帝国领地,在帝国贵族的宅邸里休息。
皇帝依然盖着几张毛皮躺在睡椅上,喃喃地开口:
「有些事物因你的言语而死去。那是睡眠与梦,还有永远的可能性诗人耶尔谛斯。」
皇帝说出的诗句,引用自古老的典籍。摩尔根苍老的脸上浮现慈祥的笑容,走到皇帝的枕边跪在地上。
摩尔根虽然是个老妇人,却穿着帝国神圣骑士团亲卫队的军服。房间里除了皇帝与她之外别无他人,极为安静。
「失礼了,因为陛下看来快醒了,臣才会开口打扰。」
「清醒只不过是睡眠的型态之一阿嘉托利阿巴艾夫。长途旅行令我感到疲惫,摩尔根,朕应该已经把帝国托付给你了。胜利的庆祝仪式已经准备完成了吗?」
皇帝再度引用典籍上的词句说道。
摩尔根像个母亲般温柔回答:
「因为这是您第一次参与的大战,想必很疲倦吧?但陛下获得了绝对性的胜利。不论是在魔法上、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没有人能够胜过我王。胜利的庆祝仪式已准备万全,一切也已经开始运作了。许多应该纳入陛下手中的事物陆续在帝都齐聚一堂,臣是来通报此事的。」
听到摩尔根的话,皇帝缓缓阖上薄薄的眼睑呢喃:
「你错了,摩尔根,帝国里的事物打从一开始就全是朕的。如果在帝都里,那就更是如此了。即使是发生在帝国之外的战争,终究也没有超出书籍记述的范围。这个世界彷佛只不过是朕建造的别墅一样摩尔根,朕还要再睡一会儿,当朕下次醒来时,一切就会真正开始。现在还是保持谨慎的时候。因为一切的开始,都只是缓慢的死刑宣告而已神圣皇帝希基思姆德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