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用来抑制发炎的软膏,如果发现红肿部位就抹在皮肤上。声音疗法的效果似乎不错,休息一天之后继续进行吧。还有,这是止痛剂和增强身体抵抗力的药。」
亚伍札以冷硬的嗓音说明,将装着药汤的碗递给床上的卡那齐。
卡那齐无言地接下,连看都没看就灌了下去。
确定卡那齐暍光了以后,亚伍札把碗交给一旁的助手,淡淡说道:
「你合作的态度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这里的做法与东方的医疗院有些不同吧?」
「那是当然的。基本上,东方没有开发针对魔物之毒的治疗法。」
卡那齐以毫不客气的语气说完后,钻进被窝。光魔法教会给他的房间很高雅,床铺也附有绿底配金线刺绣的床帏。
助手利落地将床头小几上的药瓶与用过的绷带收拾干净,亚伍札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今后许多情况都会有所改变吧。魔导师会学习药师的技术,东方也会学习帝国的做法。不管是东方民族还是什么种族,大家一样都是人类,我们的目的就是守护、拯救人类。那么,请好好歇息吧,我明天会再过来。」
卡那齐没有回答,只是叹口气闭上眼睛。确认他已经阖眼之后,亚伍札与助手走出房间。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走远,卡那齐才一脸厌恶地睁开双眼。
「说得可真好听。实际上呢?为什么每天都渐渐加重镇静剂的用量?」
他推开绣上厚重刺绣的床帐,将虚弱不稳的双脚牢牢踏在地上。由于刚刚服下的药汤里加了大量镇挣削,连他也不禁感到知觉变得迟钝起来。
(他们或许是想让我乖乖卧床休息,不过换成一般人吃了这么重的剂量,可是会每天意识蒙胧下不了床的。如果在那种状态下催眠,一具只会乖乖听命的人偶就完成啦。)
卡那齐的想象虽然有些妄想成分存在,但放在这个场合或许正猜得一针见血。如果牵扯到世界的命运,人不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吧?
卡那齐打开墙边的衣柜,拖出自己的衣服与短剑。他坐在床上解开上衣的夹层,拿出藏在里面向一小包药草。
「既然嘴里讲着我们一样都是人类,那就多相信我一点啊,笨蛋!算了,不管他们相不相信我,我想溜出去的时候照样会溜走。」
卡那齐如此喃喃自语,将苦涩的草药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令人颤抖的苦味让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感到肌肤上冒起鸡皮疙瘩,血液也跟着暖和起来。虽然这药只是对症状没有帮助的提神药,不过现在得先恢复行动力再说。
等到药效发挥以后,卡那齐站起来穿上衬衫、套上长靴。
(如果我的解读没错,乌齐列特指定的时间就是今晚。)
自从他口吐黑血倒下之后,已经过了三天。
不知是亚伍札他们的治疗奏效、米莉安分给他的大气之力在作用,还是充分摄取营养与休息的关系,卡那齐的身体还算保持在不错的状态。
话虽如此,他的病也不是躺着休息就能治好的。卡那齐低头望向包着绷带的双手,立刻开始解开绷带。如刺青般的藏青色漩涡,盘据在绷带下的肌肤上。
卡那齐勉强压抑住反射性涌上心头的恐惧,用床头柜上的水盆洗掉手上的软膏,用手巾仔细擦干水分后戴上黑色皮手套。穿好上衣、拿起剑确认一下重量后,从门缝间窥探走廊上的情况。
他在散步时,已经把附近的构造深深烙在脑海中了。
等两个巡逻魔导师从门前经过后,卡那齐偷偷溜进夜间的走廊。
他一口气穿越铺着绒毯的走廊,抵达环绕中庭的回廊。
此时前方传来一阵低声交谈,他迅速躲进中庭的树丛,从灌木丛闾一路走到石砌的露台。他毫不犹豫跳过露台的围栏,飞越一段不远的距离后在一个小草丛落地。
卡那齐从那堆在正方型花圃里自然生长的草丛站起身,仰望上方的窗子。
「米莉安?」
「我在这里。」
卡那齐压低嗓音呼唤,听到回答从背后传来。他回头一看,米莉安从花圃边的魔导师石像后方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她在三人旅行时常穿的艾尔乌鲁其亚黑衣。
卡那齐点点头,看到她熟悉的身影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被发现吧?」
「没问题。卡那齐,你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也不坏,我还动得了。」
「嗯。」
米莉安哀伤地眨着眼睛回答。看到她的模样,连卡那齐也跟着悲伤起来,但他用力握住剑鞘藏起情绪,开口催促少女:
「走吧!就照之前决定的,溜出这里去追乌齐列特。」
「我不会干涉卡那齐的决斗。不过,如果你有生命危险,我可以在最后关头出手帮忙吗?」
「唉,如果连这也不答应,两个人一起去就没有意义了。」
听到卡那齐一脸苦涩的回答,米莉安露出浅浅的微笑。她天真无邪却又透出成熟气息的笑容,卡那齐抱起些微后悔垂下眼眸,迈步前进。
两人消除气息穿越光魔法教会内部。对于经常在生死关头搏斗的他们来说,这并不困难。
一路上碰到的魔法陷阱都由立刻察觉的米莉安来应付,最后两人来到茂密树木的庭园一角,这里是隔离光魔法教会与外界的围墙。
卡那齐背靠着墙将双手交叠,米莉安经过一段助跑后,踩着他的手与肩膀高高跃起。
少女轻松抓住墙缘,攀上厚重的墙壁。
接着,米莉安发现墙上已经有个人影,不禁睁大了眼睛。
「德库丝塔」
「你要走了吗,辛尼丝塔?」
一个蒙胧的少女伫立在墙上,那正是德库丝塔。人影稀薄的存在感,让她立刻发觉那是幻影。
米莉安听出姊姊声音里的寂寞,于是如此回答:
「我要走了,可是我还会回来。」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
米莉安的回答令德库丝塔陷入沉默。她露出漠然的表情疑惑地歪着头,最后突然失去踪影。米莉安咬着唇望向本部雪白的建筑物,然后解开腰上的绳索抛向卡那齐。
◆
离开光魔法教会本部之后,卡那齐和米莉安前往位于第五层的「至福者之园」。
「至福者之园」是个人工建造的庭园:里头有着整齐的草丛、经过精密计算后「自然」配置的花木,以及称不上茂盛的树林。
白天时,偶尔可以看到贵族在小径上散步的身影,但在大门封闭的深夜就显得一片寂静。卡那齐与米莉安在这片别说人影,就连野兽气息也没有的树林里前进。
「卡那齐又出现了。」
「在哪里?」
听到少女的呼唤,卡那齐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树干。虽然按照常理而言,映照夜色森林的光芒只有月光与星光,但这里是人造的庭园。分布在园中各处的白色石柱上燃烧着青色火焰,蒙胧映出周遭的景物,照明范围之外则是一片漆黑。
卡那齐摸着只能勉强看见轮廓的黑色树干,用指尖读出刻在上面的几何图案。察觉米莉安正看着自己,于是他小声回答。
「这是东方人走进森林时留给后面同伴的记号,原本是用绳结来表示方位与距离。」
乌齐列特在石造的市街里也留下了这个记号。从光魔法教会前方广场上显眼的记号为起点,他们跟着他所留下的记号一路追到这里。
卡那齐朝着记号指出的方向继续深入人工树林,但突然来袭的异样感令他停下脚步。
「这一带有种不好的感觉,先等一下。」
米莉安立刻听从他的吩咐,并且以敏锐的感觉搜索四周。再走一段路就会抵达树林尽头了。
卡那齐专注地看着以不自然角度弯曲的树枝,蹲下来捡起掉落的树枝谨慎检查附近一带。
啪!粗线弹开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根弯曲的树枝跟着弹开,两人立刻压低身体。这是陷阱,作用多半是以树枝攻击敌人,或是害人受惊掉进坑里吧?
卡那齐屏住呼吸,看到绑在树枝上的东西后不禁愣住。
吊在树枝上摇晃的物体,是个小孩子。
(不不对!如果是小孩,树枝应该会弯得更厉害,重量太轻了。)
「人偶?」
似乎与他想到同一件事的米莉安低喃着。这时候,一个少年般的嗓音响起:
「不对,它是我的妹妹。」
卡那齐瞪大双眼。他不会听错,那绝对是乌齐列特的声音,从林中传来的声音随着开怀的笑声朝树林尽头移动。
「乌齐列特你在那里吗!?」
就在他放声呐喊时,树林彼端突然亮了起来。树林尽头是一个「废墟风格」的广场,环绕广场的照明设施突然同时燃起苍白的火焰。
乌齐列特就在映照得有如白昼的广场正中央,他站在为了塑造废墟风貌而蓄意破坏的崩塌石造仓库上。
「没错,我在这里。」
乌齐列特以清亮的嗓音愉快回答,并且张开双手。
看到那个表示欢迎的动作,卡那齐犹豫起来。在这种明亮又开阔的地方,根本无处可逃。他低头望着米莉安,想叫她在树林里等候,不过一看到少女坚强的眼神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就只能相信她了。
卡那齐重新握住剑柄走出树林,过度强烈的照明刺眼得一时看不清。
乌齐列特不知道在高兴什么,一看到卡那齐的身影就笑出来。他伸手压住戴在那头燃烧般红发上的帽子,弯下腰狂笑一阵之后,眼角含着泪水露出微笑。
「哈、哈、哈哈哈哈真高兴能再见到你,卡那齐。我的妹妹们也很欢喜喔!」
「妹妹?你妹妹不是死了吗?」
卡那齐一边缓缓走向他,一边发问。乌齐列特俏皮地歪着头回答:
「啊?死了?怎么死的?明明没活着却死得掉,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来,向客人打个招呼吧!我的妹妹就是这些孩子啊!」
乌齐列特从脚边拿起一个用破布与带子做成的简陋人偶。玩偶的大小与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但没有画脸也没有装上头发。
仔细一看,乌齐列特站立的仓库残骸上也用绳索垂吊着好几个一样的粗劣人偶。刚刚吊在那个陷阱上的东西,应该也是这种人偶吧?即使看着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卡那齐也不为所动,他站在原地平静开口:
「你是叫我来玩娃娃的?」
「不,不是的。我有些话想告诉你,是一个有点悲哀、非常可笑的故事喔。自从被你砍伤之后,我就想起了很多回忆,所以我想叫你负起责任,听我说这个故事。不过,为什么你不是一个人来呢,卡那齐?」
乌齐列特这次把头歪向另一边,望着跟在青年身后的米莉安。卡那齐没有移开目光,直视着乌齐列特回答:
「因为我不想死。」
「咦~!是吗?卡那齐,你真的变了好多。过去的你明明这么自暴自弃,嘴里说着要追求不死却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啊。」
「人只要活着都会改变的,你也变了。」
「咦,有吗?真的?在你眼中,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卡那齐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打从心底感到欢喜,并且兴奋不已的乌齐列特。他从过去就是这个样子,一个时时兴高采烈,从不表露真心的空虚男子。
不过,这是为什么?许久不见的他背负着太过浓密的黑暗。
从那阴暗不安定的眼眸以及不时掠过嘴唇的颤动,都能窥见他的精神状态已被逼至极限。
卡那齐无机质的眼瞳映出乌齐列特的倒影,如此回答:
「你的死相太浓了。与其说是死人,更像是具尸体。」
「卡那齐好厉害、好厉害,你真厉害!尸体?说得真好,听到你这样的评语,我觉得好有活着的感觉!」
乌齐列特以亢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态度说完,同时把手中的人偶转向他们。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庞上露出开朗的笑容,他如歌唱般地继续往下说:
「可是死掉的却是妹妹,我总是会活下来!你听我说,卡那齐。如果是你,身为东方人的你应
该明白吧?我母亲是个美丽的妓女,她偶尔很温柔,但大多数时候都很可怕,暍了酒就会揍我和妹妹。我带着同母异父的妹妹到处躲避母亲,向妹妹编织着美梦。『听好了,哈尔娜,所有的痛苦全都是幻想。当身体或心觉得痛的时候就回想美丽的东西,比方说天空啦、花朵啦。总之要想着美丽的东西,要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到美丽的世界去。你一定来自美丽的地方,最后也会回到美丽的地方去。』妹妹被我养育得温柔又坚强,但母亲的暴力习惯已经改不掉了,所以我带着妹妹跑进森林,想逃到邻镇。那时候我十岁,哈尔娜才五岁。」
「十岁吗?那一定寸步难行吧?」
卡那齐平静问道。乌齐列特笑咪咪地点点头:
「恩,东方的古森林是很可怕的,凭小孩子的脚程根本去不了任何地方。我们在森林里到处徘徊,既饥饿又害怕,还被野兽抓伤,最后拚命回到原来的城镇。回去之后,我发现母亲被吊死在镇旁的森林里。有两个男人为了争夺母亲发生冲突,受罚的人却不知怎地变成了她。在帝都明明有些妓女穿得和贵族一样豪华,东方却把那种行业当成罪恶。不知所措的我只好告诉妹妹要玩捉迷藏,然后把她的眼睛蒙起来,设法放下母亲埋葬了。后来妹妹问我『妈妈到哪里去了?』我告诉她『妈妈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切都是幻影。』就这样保护着妹妹,跌跌撞撞的活了下去。」
乌齐列特的话变得越来越像自言自语:
「长到可以穿越森林的年纪,把妹妹嫁到水音高岭时,我觉得肩头的重担总算减轻了一点。当时我已经有了健忘的毛病,完全想不起母亲的事,只记得妹妹而已。但是,妹妹却和水音高岭一起消失了。我听到消息时高兴得跳了起来,妹妹终于回归了!这样一来,我就能把包含妹妹在内的过去全都舍弃啦!于是我离开东方,舍弃名字与过去,开始在黑社会里生活。直到碰见你想起一切之前,我一直很幸福。」
乌齐列特忽然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卡那齐。他没有威吓的意图,只是以空洞的黑色眼瞳茫然看着青年。
「卡那齐,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想起大家?」
卡那齐默然无语。虽然他有很多话想告诉乌齐列特,但能用言语来拯救他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卡那齐将手搭在剑柄上,注视着对手。
「下来吧。」
「恩。」
乌齐列特坦率的点点头,他抛开手上的人偶,从石造屋顶轻盈地一跃而下。
在着地同时,悬挂在他腰际的配剑也喀锵作响。
两人相距大约十步的距离彼此相望。
环绕四周的数盏灯火在广场上投下两个影子。卡那齐过去与乌齐列特交手时的身体状况奇差无比,最后却还是占了上风。至于现在又如何呢?
(他的剑法杂乱得无法与过去相提并论。不过,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是什么?)
乌齐列特的每个站姿、每个眼神流动,都飘荡着杂乱的气息,可是卡那齐却没有可以轻松获胜的感受。他背后的米莉安似乎也暂时抛开种种思绪,想要找出乌齐列特身上那股阴森的真面目。
另一方面,乌齐列特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单脚往后退了一步、将手靠在剑柄上。卡那齐则相反地往前跨出一步。下一瞬间,两人展开动作。
池们一蹬地面拔剑出鞘,仅仅对上一剑之后又各自改变站立的位置。两人之间保持与刚刚相对时完全一致的距离,若无其事地伫立着。
但乌齐列特脸上浮现阴森的笑容,而卡那齐面露惊愕之色。
(刚才是怎么回事出手是我快上一步,应该也砍中了。可是,剑却被他弹开!)
不只如此,他的手臂上还残留着剑被弹开时传来的麻痹感。
那异常的怪力与他记忆中乌齐列特的剑术完全不同。
乌齐列特把剑架在肩上,轻笑几声,再度一口气冲上前来。
卡那齐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后一跳,躲开他挥落的剑锋。
长剑一闪横砍过来,追击后退的青年。他挥出的每一剑都重得难以反击,逼得卡那齐只能不断闪躲。不管是怎样的高手,要一再闪避真剑的攻势都并非易事,更何况卡那齐的体力撑不了多久。
(我得设法制造机会才行。他就算拥有怪力,但剑法却很凌乱。一定有办法的!)
卡那齐如此说服自己,并且猛然压低身子闪过一击,翻身滚进残破仓库的阴影中。乌齐列特的剑也笔直追向他。
喀!一个钝声响起。
乌齐列特愣愣看着自己的剑。剑锋刺中的不是卡那齐,而是石造仓库。然而
「啊哈哈哈,卡那齐,你果然也会怕我。不过,就算想逃也没有用喔!」
表情扭曲的乌齐列特笑完时」横倒在地的巨大石造角柱居然被他砍下一角,三角状的石块沿切面滑下,朝旁边飞去。
乌齐列特跃过重重落地的碎石块,发动突击。
就连石头都能砍断的异常攻势袭来!卡那齐从仓库后方迎击对手,用自己的剑牢牢接下迫近的长剑,原本应该如此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卡那齐手中的重量跟着变轻。
他的剑只剩短短一截留在手上,剑刀被乌齐列特砍成两段。
被切断的剑身在半空中旋转几圈,插在远处的地面上。
当乌齐列特脸上露出确信胜利的表情时,卡那齐动了。
他没有退后,反而像要用肩膀撞人似的往前冲。
「咦?」
乌齐列特微微惊呼一声,脚步不稳地后退一步。
卡那齐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断剑深深刺进他的肋骨之间。这一击毫不留情,他眼中除了战斗时的冰冷杀气外别无他物。
从手感确认剑剌进心脏之后,卡那齐放开剑柄,接着拿走乌齐列特的剑。
乌齐列特盯着自己的胸口、摇晃地走了几步,然后望着卡那齐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
「卡那齐你真的打算
杀了我啊?不过对不起,我这样还死不了。」
「什么?」
卡那齐才怀疑地回问,就看到乌齐列特抓住刺入胸口的剑柄,以极为粗鲁的动作拔出来,还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断剑。奇怪的是,剑拔出后的伤口没有流出鲜血。
乌齐列特微微一笑,轻轻一捏手中的断剑。
卡那齐的剑在宛如少年般纤细的手里折断,化为一堆金属碎块哗啦啦地从指缝问落地。眼前如恶梦般的景象令卡那齐睁大眼睛,他不禁润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拚命大喊:
「乌齐列特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乌齐列特可曾发觉卡那齐呐喊声中的悲痛?
稚气的面容一歪,乌齐列特喃喃低语:
「我也不太清楚。因为被你砍到的手臂坏死了我就换成新的。然后,我就懂得那么美好了。我变强喽!只不过有点吵,就算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手臂也会不,不只手臂,全身都会发出声音喔。」
乌齐列特说完就扯破自己的前襟。
衣眼下的肌肤十分苍白,浮现一片不像人类会有的隆起。那些痕迹宛如古木的树根般,刻划出有机的凹凸起伏,不断脉动着。他肌肤表面的痕迹,是和卡那齐相同的藏青色漩涡那是魔物侵入体内的印记。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卡那齐咬紧牙关在心中呐喊,举起从乌齐列特手中抢来的剑往前冲。因为除了杀死他之外,已经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救乌齐列特了。
乌齐列特用野兽般的动作伏低身体,将惯用手用力按在地土,以手为轴心往上跳跃。
唰!他瘦小的身躯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以人类不可能办到的距离大幅往后跳,直接降落在燃烧着灯火的白色石柱上。
乌齐列特一手按住在激战中也绝不弄掉的帽子,高声喊道:
「卡那齐!我要将一切重新来过!我要把那座充满不好回忆的东方古森林全部烧掉。现在的皇帝陛下办得到这件事!你也看过法岁姆之火的威力吧?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东方议会的议长目前正来到帝都,打算直接上诉要求帝国撤走驻扎在水音高岭的帝国军。而我会杀了那个家伙!只要现在的议长一死,激进派的年轻议员就会掌握东方议会。他们企图与东方民族的宿敌白沙原之民联手,向帝国宣战。帝国与东方之战马上就要开打了,然后那片古森林就会通通烧掉消失不见!!」
「别说傻话了,东方的古森林可是附近区域的水源地!如果真的烧掉古森林,帝国也不会平安无事!」
乌齐列特困惑地望着卡那齐激动大喊的样子,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球体那个掌心大小的浑圆球体正是法岁姆之火。
「卡那齐,我要将你的一切全都夺走。我要再度夺走你的故乡、你的家人。这样一来,你应该也会稍微明白我的心情吧?」
乌齐列特如此呢喃,眼看着就要把法岁姆之火丢往白柱内燃烧的火焰中。就在这时,周遭的大气突然震荡,一阵风吹了过来。
「在高高低低严峻岩山罗列的大洋乐园尽头,是风兽的居所。拥有利齿与一百面体宝石之瞳的风兽啊,速速前来,与疾风一同疾驰至此粉碎青色火焰!」
米莉安的清亮声音响起,从地面涌上的风吹乱了卡那齐的上衣衣摆与发梢。风立刻如利刃般划过四周,将广场内的所有灯火一起吹熄。
「乌齐列特!」
卡那齐的呐喊在化为一片黑暗的广场里响起。
没有回答。几秒钟后,园中的树林冒出火光。
米莉安扑上来抱住卡那齐。青年立刻紧抱住试图控制周遭大气守护此地的少女,但目光仍瞪着燃烧的树林。
被火舌舔噬着熊熊燃烧的树木,看起来就像是朝天际伸出手的漆黑怪物。
◆
「我不是说了吗!到底要说几次你才明白,东方议会的会长有危险!」
在与乌齐列特交手之后的第二天。
卡那齐用力拍桌大暍,亚伍札面无表情的回答,目光甚至没从书上栘开。
「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但我们不能有所行动。」
「为什么!」
眼中燃烧着愤怒的卡那齐不顾一切反问,但亚伍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里是光魔法教会的第二图书馆。他们位于四层楼高的落地式图书馆一楼,亚伍札正在翻阅一本大书。
顺带一提,琉琉就坐在旁边满头冷汗地瞪着一本复杂的魔法书。他正在亚伍札的监督下重新学习魔法。亚伍札淡淡说道:
「第一,情报来源太可疑了。第二,没有好处足以让我们行动。我们光魔法教会本部虽然会依照皇帝陛下的委托,为了帝国出借魔导师与魔法技术,但不会逾越分寸干涉帝国的政治。特别是外交问题,那更是免谈。」
「好,我明白了。我直接去找帝国政府谈。」
卡那齐说完就要转身离开,亚伍札却极为冷静地抛来一句话:
「请你暂时不要随意外出好吗?这次的事可是让我们感到严重的背叛喔?」
他所指的这次,自然就是卡那齐与米莉安擅自溜出光魔法教会本部去找乌齐列特决斗一事。得知鸟齐列特的企图非同小可之后,卡那齐立刻向例行治疗的亚伍札提起,但亚伍札的态度始终很冷淡。也因为这样,卡那齐才会一路追到图书馆来。
他把双手抵在亚伍札放书的阅读架上,开口强调:
「我不是道歉过很多次,那件事是我不对吗!一开始,我只是单纯想和怀抱着私怨挑战我的家伙一决胜负而已!要说明太麻烦了,而且是你们先不相信我的!那堆份量重到吃下去之后无法正常思考的镇静剂是怎么回事!?」
「喔,你看得出这一点吗?重视经验的东方药师还真是棘手坐在那边的家伙,不要偷懒。」
亚伍札不只泰然自若的回答,还用木尺轻轻一敲被谈话吸引、抬头聆听的琉琉的手。
「好痛!可恶,亚伍札!给我适可而止吧,你这个冷血变态!你连对卡那齐都下这种手段!!他可是老实得不得了,就算丢着不管,他不也说过会想办法解决空的问题吗!」
「闭上嘴好好用功。不然我要把你从总教主大人的近侍中除名喔?」
「」
一听到这句话,琉琉立刻脸色发青的转头面对厚重的魔法书。亚伍札背对琉琉,露出看着笨学生的眼神望向卡那齐说道:
「卡那齐山水,东方议会也不是傻瓜。议长想必带着护卫,帝国政府也会派人协助警备吧。关于这个事件,我们应该做的是要求帝国法院针对烧毁『至福者之园』的犯人展开调查,并提供情报。还有,在外交上发生问题时,如果皇帝陛下征询我们的意见就提供一切情报、技术与建议。除了这两件事之外,没有任何能做的事。你处在混乱之中,又很虚弱。快去休息吧,然后尽快恢复,完成你的任务。」
亚伍札的说法非常正确,但他也不能就此放弃。
(事实上,就算我去向帝国政府提出警告,也不会有人比亚伍札更认真看待这个情报,反倒是我会被视为罪人逮捕吧?如果拜托米莉安帮忙,以个人的力量应该也能做到一些事,但我希望尽可能别将她卷入这个不知道会扩大到什么程度的问题里。既然如此就只能利用这个多少对我有所求的光魔法教会了。)
走投无路的卡那齐耐着性子说道:
「那是因为你没看过乌齐列特才会这么说!听清楚了,他的身体机能不但异常,身上还有魔物附身的印记。搞不好他身上被移植了魔物欸!乌齐列特或许和『黑之摇篮』的残党联手了,移植魔物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而且,那家伙还使用了那种叫『法岁姆之火』的最新兵器喔。不管是袭击我还是暗杀东方议会的议长,全都不是那家伙一个人想出来的,背后绝对跟哪个大组织有关连,如果放着不管会变成大问题的!」
「法岁姆之火吗原来如此。」
看到亚伍札首度表现出可以称为反应的反应,卡那齐脸上也恢复了一点生气。
心情一放松下来,卡那齐就咳了好几声,又有一点黑血溢出嘴角。他知道亚伍札瞥了自己一眼,于是用力握紧沾到黑血的手,看着魔导师。
「派出护卫保护东方议会的议长吧,你们魔导师应该有办法暗中保护他才对。还有搜查乌齐列特的事也是光靠我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拜托你。」
卡那齐深深低下头。
亚伍札把原本就细长的眼眸眯得更细,从座位上站起身。他用双手抱起皮革精装的巨大书本,走向占据整片墙的落地书架。
「我可以在会议上提议,由教会对这个『乌齐列特』展开独自的调查,不过,对于议长的护卫方面你还是放弃吧。万一帝国政府以为我们偏向东方,可能会对我们起疑我能做到的,顶多只有让你自己去向议长提出忠告。」
听到亚伍札的提议,卡那齐不禁屏住呼吸。这可是一大让步。
「你能让我和议长直接交谈吗!感激不尽。」
卡那齐满面喜色的模样让亚伍札浮现冷笑。
「这是该高兴的时候吗?你对自己
的立场有所自觉吗?你正是把魔物带进水音高岭的元凶啊!站在东方的立场,你就是让帝国骑士团找到借口侵入东方的人物,就算被杀也无话可说的。」
他说得的确没错。卡那齐听取了这番话之后思考着,身为罪人的自己就算见到东方议会的议长,对方也不可能好好听他说明吧?
不过,有做总比没做好,一切只能试试看了。因为找不出其它的选择,于是卡那齐以严肃的眼神望着亚伍札:
「说得也是。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尽力去做。」
「是吗?那就麻烦你至少别被杀掉了。因为你还有重要的任务。」
亚伍札说完之后,用木尺戳戳琉琉的太阳穴。
「琉西安,你在东方议会的议长与卡那齐见面时暗中保护他。万一到了紧要关头,就『为了光魔法教会的光辉与秩序』出面协调。不准流于个人的感情帮助卡那齐,知道吗?」
「呜呜我没有自信不过,我会去的如果不去,又要被扣分对吧?」
五伍札低头看着眼眶含泪的琉琉,表情就像在说「那是当然」,接着又将目光转向青年:
「好了,卡那齐。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要先行离开了,这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你虽然是个无知至极的孩子,但在政治问题上没有拿出辛尼丝塔大人当筹码,也没有一个人独自挣扎,而是选择找我们协助,这一点值得赞赏你做得很好。」
◆
三天后,突然被邀请至光魔法教会本部参加聚餐的东方议会议长一行人,心情正有些恶劣。
「你有看到这栋建筑里的豪华装饰吗?为什么休息室需要盖到三、四间?」
「比起这个,那些餐点更夸张。食物这种东西不是调味得容易入口,营养俱全就够了吗?特地把吃的东西切成细丝煮过,再弄成糊糊一团搅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在吃什么。」
午餐后被带进休息室的东方人们,正沉着脸交换感想。
这群人全都拥有黑发与象牙色的肌肤,身高有高有低,眼睛颜色不是咖啡色、黑色,就是各种深浅的青色。跟随议长前来帝都的东方男子们,人人都穿着在腰部用皮带束起的长衣,装扮与帝国的民众大不相同。东方虽然在文化上与其它地区隔绝,但并不排外。自从与帝国开始交流之后,东方民族里也有许多人穿起帝国风格的服装。他们一行人是怀着代表东方的自傲,才特别选择东方古风的衣着。
在面向中庭敞开的休息室里,议长低声劝说:
「忍着点,既然来到不同的土地上,房屋建筑和食物当然也会有所不同。如果祖先们曾大刀阔斧开拓古森林,我们或许也会建造出这样的房子啊。」
「议长」
其中一名随从小声低吟。那名展现出宽宏度量的议长正坐在藤木编织的椅子上,手肘靠在扶手上托着脸颊、眺望庭园里的绿意。年过四十的议长绝对称不上英俊,中等身高的体格如岩石般厚实,手脚特别修长。
虽然外表不怎么样,这样的体型却很适合战斗。从议长手上的硬皮与此刻靠在椅旁的简朴东方剑,都能看出他是一名战士。
议长以低沉沙哑的嗓音继续说:「东方受到森林的诅咒。只要那片再怎么砍伐都会继续蔓延的森林还在,我们就只能建筑高墙,在墙内的小村落里生活。无论我们的文化如何进步,东方都不可能成为大国。但是让我们存活至今的,同样也是那片森林。」
这番沉重的话语,让在场的东方人全都沉默下来。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森林的恐怖与森林的恩惠。长年以来,古森林给予居民燃料、粮食与水源,并且保护他们不受外敌侵扰。议长又眺望了中庭一会儿,最后回过头看着其中一名随从笑道:
「虽然这个原因不明的邀约来得突然,不过今天的聚餐不也很有意思吗?至少让我彻底了解所谓的魔法。那种东西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毁灭吧?」
「您的意思是?」
他在魔导师大本营抛出的大胆发言,令随从双眼圆睁地问道。
议长脸上浮现严肃的笑容回答:
「像这种只有少数人靠着『与生俱来的才能』方可使用的能力,如果不保持更高的神秘性,迟早会灭亡的。明明有必要管制『知识』,把魔法与神连结在一起,可是,这里的魔导师们却把魔导师的地位订价售出,开始将魔法转换成技术。这么一来,技术将会吞食魔法,真正的魔导师反遭迫害的日子想必也不远了。问题不在于善恶,而是多数形成的暴力非常惊人,就像古森林一样,会覆盖一切、吸收殆尽。他们的做法错了。或是也许他们本来就不打算让魔导师一直独占天下。」
议长的发言再度让室内众人陷入沉默。
他并不介意大家的反应,依然托着脸颊朝中庭说话:
「那么,你又是为何而来?你似乎并无加害之心,难道是打算向什么总教主密告我的『危险发言』吗?」
听到议长向不见人影的中庭开口,随从们纷纷紧张起来。
「有人在那里吗?是谁!」
「快点现身,报上名来!否则就立刻将你毙于剑下!」为了保护议长,所有东方人一起结成毫无破绽的阵型,由便于行动的两人准备上前,证明这个警告并不是单纯的威胁。
就在这时,随着中庭里的羊齿草丛一阵摇晃,一名青年从深绿色的植物之间现身。
当地们发现走出草丛的卡那齐是东方人时,空气中飘荡着意外的气氛。姑且不论周边都市,住在帝都的东方民族人数非常稀少,光魔法教会也只录用帝国的居民。
「什么是森林的同胞吗?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题的卡那齐并没有走进屋内,他直接跪在中庭的地上,深深垂下头。他的嘴唇有一瞬间颤抖着,但勉强以冷静的语气说道:
「我是在水根之山弑神之人(注:日文的弑神之人与卡那齐发音相近,此句象征他的全名),卡那齐山水。」
他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室内的温度彷佛倏然下降了。
「卡那齐。」
「卡那齐」
「混帐东西,难道你就是将水音高岭给」
众人的低语声里还半带着困惑,卡那齐腹部憋着一股力抬起头,对上东方议会议长的目光。议长有一双与严厉面容不相称的湛蓝眼瞳,如宽广湖面般平静而深不可测的眼眸深处,的确燃烧着忽隐怱现的激情。卡那齐勉强挤出声音回答:
「是的。家父名叫渚,家母名叫夜,我是水音高岭的药师,也是受诅咒者中的幸存者。」听到他所说的话,议长站起身来。
「我知道你是谁没错,早在水音高岭发生事件之前,我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是您知道我?」
当卡那齐错愕地反问时,走到他身旁的议长突然用脚尖踹向他的下颚。
「!咳哈」
下颚遭到重击的卡那齐忍不住向后倒下。若不是刚刚稍微闪开一点,说不定会当场昏倒。嘴里破了皮,血腥味立刻扩散开来。强烈的冲击直冲脑门,令他浑身上下一阵麻痹。倒地的卡那齐还来不及从麻痹中恢复,议长又狠狠一脚朝肺部踢来。
剧烈的冲击使呼吸停顿,眼前变得一片空白,他的身体被踢得微微浮起,滚进中庭里面。一阵无法忍受的骚动跟着涌上,卡那齐疯狂的咳个不停;停不下来,好难过,无法呼吸。在不断大声狂咳之际,一阵恶寒掠过全身,令他忍不住呕出黑血。
散发着花香的血液,在中庭的泥土上漫开一小滩血泊。
议长揪着痛苦挣扎的卡那齐前襟,随手解开他的衬衫。确认从他脖子蔓延到衬衣底下的藏青色印记之后,狠狠抛开他,转头走回座位。
「是末期了吧。」
议长朝属下们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应该是指卡那齐的症状。
当议长依原样坐回椅子上时,两名东方人一左一右抓住卡那齐的手臂,把他拖起来跪在地上。
最初因为惊讶与怀疑而感到困惑的随从们,在看到他身上的诅咒之印以后,只能相信他就是真正的卡那齐山水。
两名东方人一脸明确憎恶的把卡那齐从地上拉起之后,议长沉重问道:
「卡那齐山水。你说得出我的名字、出身与经历吗?」
虽然问题来得突然,卡那齐还是竭力试着拾起头。
冲击与紊乱的呼吸令他眼前一片朦胧,脑袋根本无法运转。青年蒙胧地喃喃回答:
「名字是伊萨伊岚雷,出身地应该是南方的村落火焰叙语。」
「只有这种程度的认识吗?既然如此,你应该不会知道我曾长年待在南砂原的战场上,当时你的父亲曾是我的部下。」
「咦」
惊愕令卡那齐的意识稍微恢复清醒。
议长拿起靠在椅子旁的东方剑,两手放在剑柄上缓缓道来:
「你的父亲渚山水是一个优秀的男子。不只是剑术高手,性格也很高洁,受到部下爱戴与上司器重,在战场上时绝不会丧失冷静,但他的冷静绝非残酷你父亲拥有真正的骄傲。有一次,渚曾突然对我提起他的儿子。他说:『我儿子心中有个空洞。他的剑术很
出色,但内心却很空虚,因为他太畏惧自己的空洞了。总有一天,他会为了恐惧挥舞长剑。我开始担心,教导儿子剑术是不是做错了。如果他能在剑道上持续修行,直到消除自己的空虚为止就好了。若非如此,他会变成危害人们的祸害吧?』」
(那个人说过这种话吗?)
彷佛听见亡者之国的父亲正在对他说话,卡那齐回忆起自己的父亲。
父亲非常高洁,非常强大,他总是很少说话,只以师父的面孔对待自己。他的确是个优秀的人,但对于母亲早逝的卡那齐而言,那样的父亲有些过于冷漠了。
在卡那齐茫然思考时,议长起身站到他的面前。
议长用与一身结实体格不相称的流畅动作拔出剑,将剑尖举到卡那齐眼前。看着那太过耀眼美丽的剑尖,与其说感到恐惧,不如说是淡淡的感动。他抬头仰望议长。
议长的表情虽然平静,全身上下却渗出沸腾的愤怒。
「看到现在的你,我的确能体会渚所说的话。好一双空洞的眼眸。」
议长的声音里也蕴含着怒意,暗藏着足以撕裂卡那齐心灵的力量,他低声问道:
「在水音高岭,死了多少同胞?」
被他一问,卡那齐脑海中闪过燃烧的故乡。
感到全身都在痛苦呻吟的青年,拚命挤出声音:
「算到一百七十六人后我就放弃数算了。」
「在事件之后,你一定也杀了许多人才活到今天吧?看来你的剑术似乎也精进不少。你杀了多少人?」
不记得了,他没去算过。不过,只有杀人时的触感已深深沁入骨髓。卡那齐双唇颤抖着沉默不语,议长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遥远。
「过去与罪孽是无法消失的,卡那齐山水,你的骄傲早巳永远离你而去。但是看在我与渚的友情,我会杀了你。至少死在我的剑下吧。」
议长的声音毫不动摇。他重新用双手握住剑柄,缓缓高举过头。
卡那齐紧紧闭上双眼,竭尽全力低语:
「我还不能死。」
看到卡那齐死到临头还在哀求饶命的行径,保持沉默至今的随从们忍不住脸色大变地呐喊:
「混帐东西你打算践踏议长的温情吗!难道你没有人心?耻辱地活在这个世上,有这么愉快吗!」
那样并不愉快,一点也不。他痛苦得快发狂了。
真想说声「对不起」向大家道歉,然后立刻死去。
卡那齐的嘴角溢着血丝,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希望东方与帝国交战的毒蛇就在脚边。有人企图暗杀来到帝都的你,煽动东方的新兴势力宣战,以藉此获得烧毁古森林的借口。我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森林依然是我的故乡,不能让它被烧毁,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有些事物会回归最初,不能切断,那个循环。」
「什么故乡,真是不知羞耻!居然还滔滔不绝的口吐妄言!混蛋,你果然和帝国联手在水音高岭散播魔物对吧!光魔法教会收留了你就是证据!」
暴怒欲狂的随从们怒吼着。卡那齐原本就被东方的居民怀疑可能是帝国间谍,一看到光魔法教会与他之间似乎有连系,怀疑也会化为确信吧?即使如此,青年还是继续说下去:
「不是的,那是『黑之摇篮』一个企图毁灭人类的结社阴谋和光魔法教会没有关系。光魔导师并不是我的同伴我只是不想看到那片森林燃烧,求求你请多加小心,不要在这里待太久。」
议长举着剑,目不转睛的盯着卡那齐,最后他放下长剑,但全身依然处在紧绷状态。他的眼神里带着侮蔑与怒气,压低嗓音回答:
「放心吧,卡那齐,东方由我们来守护,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你没有资格去珍惜、守护东方。既然你无法在此死在我的手中,你的死将变得极度肮脏寒酸吧?就连死也无法拯救你,因为受诅咒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灵魂。」
确认卡那齐受痛苦折磨反复浅浅呼吸的模样后,议长转身背对了他。
「走吧。我们没有碰见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事。所以,预定行程也不必变更。」
议长带着些许哀伤说完后,收剑回鞘就离开了。
随从们也像害怕摸到脏东西似的放开卡那齐,追上议长的脚步。
失去支撑的青年倒在中庭里,宛如死去般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在浑身不适与疼痛中,肋骨发出的悲鸣显得格外响亮。当他吸人土壤的香气,试图稍微缓和痛楚时,听见了羊齿草被拨开的细微声响。
在中庭一角待命的琉琉走了过来。
穿着光魔法教会制服的他,沉着脸低头望向卡那齐。
「你站得起来吗?八成是不行吧根本是千疮百孔嘛。」
「算是、吧?」
卡那齐小声呢喃之后突然笑了,吓得琉琉表情抽搐地退后一步。
「哇,好恶心!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他们都是好人。」
青年以细如蚊鸣的音量说道,缓缓翻身成正面朝天。一阵令人直冒冷汗的痛楚随之掠过,使他的表情微微扭曲。
琉琉焦躁地来回看着卡那齐与休息室,激动地拉高嗓门:
「啊!?你说刚刚那些东方议会的家伙吗?别开玩笑了,他们哪里算是『好人』!身为民众代表的人竞突然对病人暴力相向,简直糟糕透顶!」
「那是他为了不让部下们出手围殴我所做的牵制吧?事实上,在议长踢过我之后,其它人也稍微冷静下来了。」
万一随从们被怒火冲昏头动用私刑,自己或许会惨遭杀害。议长的行动瞬间阻止了这个可能。
卡那齐的冷静分析令琉琉气得咬牙切齿,还嫌不够似的咬起漂亮的指甲。
「我一点也不懂。」
「我认为他是个好人。拥有骄傲,也重感情我得想办法让他活下来。」
「我说你」
琉琉又猛咬了一阵指甲,终于忍不住在他身旁蹲下,注视着他的脸庞。
「想不想要我帮忙啊?」
「帮忙什么?」
卡那齐闭上眼睛,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反问。
少年一时之间词穷起来,接着又恼怒地这么说着:
「就是、各方面反正你一定又会乱逞强要是你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帮忙,我是可以帮你做事啦!我只是碰巧一时兴起喔!很怪吗!我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卡那齐简短回答后微微叹了口气,全身跟着放松下来。
他感到意识瞬间被黑暗吞没,就此不醒人事。
望着卡那齐如释重负的侧脸,琉琉泫然欲泣地低喃:
「你这个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