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少女,伫立在大陆边缘一望无际的荒凉平原上。
浅黄色的头发迎风飘扬,以简陋绷带遮住一只眼睛的少女名叫德库丝塔——或是现在所用的假名尤莉亚。
「尽头——世界的尽头扭曲了。」
在德库丝塔视线前方,大陆以险峻的悬崖作结,更远处则是一片灰色的海洋。
波涛汹涌的海洋彼端,是一道无边无际的高耸气体墙。摇曳不定的气体墙染着所有的色彩,迸出银色的火花,上端则没入空中的云层。
这面墙正是「世界的尽头」,墙的另一头则是有强大大气之力盘旋的混沌之海。
那作为境界线的世界尽头之墙,正遭受推挤而大幅凸出。
时刻明明已是夜晚,周遭却被散发出不安定亮光的世界尽头之墙照得微亮。
「尤莉亚~!尤莉亚!」
呼唤声从远方传来,德库丝塔回头一看。
琉琉站在平缓的丘陵上大大挥着手。因为她依然伫立不动,等得心急的他直接冲到少女身边。
「……对面那栋房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威尔法。」
德库丝塔平静询问,使用威尔法这个假名的琉琉喘着气回答:
「刚……刚才的房子,果、果然是光魔法教会的边境监视所……里面没看见魔导师,好像已经逃走了,只剩下通讯用的魔法石。这里是被魔导师舍弃的地点,我们也快逃吧!」
德库丝塔谨慎听着他的报告,朝他伸出手。
「汝把那栋监视所的魔法石带来了么?能否借吾?」
「咦……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魔法石不是在魔导师手里就没有意义……」
琉琉吞吞吐吐说到一半时,重新望向少女。
德库丝塔以沉着的眼眸看着琉琉,虽然左眼包着绷带,但她并非受伤。
德库丝塔是米莉安的挛生姐姐,也是过去担任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的大魔导师,然而她的身心都很脆弱。不论是遮住一边眼睛或随时戴上手套,都是为了保护她的心所需的必要措施。
不过今天的德库丝塔和平常不同,露出不可思议的了悟眼神。
琉琉若有所悟,他严肃地注视着她,从怀中掏出魔法石戒指递过去。德库丝塔接下戒指,悄悄握紧。
透过魔法石的传递,她的脑海中响起来自光魔法教会本部的声音。
『东北边境第七十七分部……东北边境,保持警戒……集中魔法力……世界尽头出现破绽。』
少女听着魔导师话声的期间,墙壁的扭曲幅度也渐渐增大。
扭曲的气体彼端隐约可见巨大的影子,银色的火花如雷电般猛然划过墙壁内部。琉琉望着世界尽头的状况脸色大变。
「尤莉亚,这里已经不行了!我们逃吧!快啊!」
「琉琉,要是汝带着吾的魔法石,那就拿出来。」
听见她毫不犹豫地唤出自己的本名,琉琉不禁瞠目结舌.
强烈的悲伤令他漂亮的脸蛋为之扭曲。
琉琉数度语塞之后,泫然欲泣地说:
「尤莉亚——不,德库丝塔……大人……您何时恢复记忆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吾的记忆便一点一滴地恢复了……真是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关系,痛苦的回忆也变得没那么可怕。因为恢复记忆的方式太过平静,让吾错失说出真相的机会。抱歉。」
德库丝塔的话语令他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琉琉一边潸然泪下,一边直视着德库丝塔回答:
「既然您已全都回想起来,应该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吧?您之所以变得比从前健康,都是因为远离魔法的关系。如果再度滥用魔法,会发生什么事!」
德库丝塔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琉琉的泪水,最后露出非常温柔的笑容。
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替他擦去眼泪,宁静地说道:
「拿出魔法石好么,琉琉。事已至此,这世上已无处可逃。人类原本就无法逃到陌生的『某处』去。吾要在这里战斗。」
他依然哭泣着,用力闭上双眼。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已不再落泪。琉琉无言地放下肩头的行李、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然后扯破行囊底部的夹层,从中取出挂着巨大魔法石的首饰与镶着几颗魔法石的护手。
他默默将首饰交给德库丝塔,自己则戴上护手。
『保持警戒、保持警戒、保持警戒……!』
德库丝塔把仅仅反复着警戒命令的连络用魔法石收进怀里,戴上首饰。
令人怀念的魔法石重量一落在她纤细的颈子上,世界的尽头进一步发生变化。
有什么东西拨开大气的气墙正要现形。
那物体就像一面缤纷极彩的凹凸墙壁——宛如由种种东西混杂在一起凝固而成的墙壁。它缠绕着气体的碎片,再度迸出银色的火花延伸向海面。
最后物体缓缓分解,化为数块扑通落海。
「……是魔物。」
琉琉因紧张而变得如低语般的话声,消失在魔物群破浪而来的声响中。
德库丝塔拆下遮住左眼的绷带,放手任海面吹来的风带走。绷带滚成一团,飞向平原另一头。
她以紫红色的双眼注视着世界尽头以及彼端生出的魔物,又继续脱下手套。
德库丝塔朝琉琉伸出一只手。
琉琉在一丝犹豫之后也脱掉手套,紧紧同握少女的手。
两人的肌肤彼此接触。手在相触的那瞬间传来融化般的麻痺感,德库丝塔不禁瞇起眼睛。
琉琉的手很温暖。虽然心在颤抖,但这感觉对她来说绝非不快。
现在的德库丝塔即使碰触别人也不要紧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海,不约而同地十指交缠紧握在一起。
在他们眼前,总数将近一千头的魔物正全神贯注地渡海朝大陆前进。海面在这一刻被染成极彩,完全不见水色。
***
「只要携带粮食就好,其他东西帝都通通都有!快走!」
骑士们的声音在历史悠久的坑道里响起。
在手持火把的骑士领路下,心怀畏惧、表情紧绷的民众在昏暗的坑道里前进。
零星散布的火把照亮黑暗,让人可以清楚看出坑道缓缓蜿埏的模样。
班修拉尔的舅父,特洛伊拜斯公爵走在彷彿没有尽头的人龙后方。
一名老家臣向殿后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低声说道:
「阁下,照这样下去要花十天才能抵达帝都附近。但是根据魔导师的说法,世界危机已迫在眉睫——就算只有阁下也好,请您先走一步。」
「为什么?我有义务守护子民。我就像你知道的一样,已到了活得嫌累的岁数,才不想用这么累人的方法活下来。」
公爵很平静的回答。同样老迈的家臣却脸庞一歪,拼命说服:
「可是,阁下!基斯朗卿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公爵长年的辛劳,今后不是才要得到回报吗!」
「嗯,我也没那么辛苦。我喜欢乡下,也受到居民的爱戴。」
轰!面红耳赤的家臣正要对笑咪咪望向前方人龙的公爵唠叨时,后方传来一阵闷响。家臣立刻回过头人喊:
「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清楚!岩壁突然崩塌了!有数十人下落不明……」
一名骑士开口报告时,隐隐的震动仍持续不断。时大时小的震动里掺杂着尖锐的惨叫声。
「是魔物,阁下!魔物出现了!」
某人嘶声力竭的呐喊声也传至公爵这里。
特洛伊拜斯公爵停下脚步,一手放在剑柄上。老迈的公爵身上穿着轻便的战服。
他依然带着散发学者风采的沉稳表情,如此告诉家臣:
「负责守卫后方的第四队到第六队和我一起守住这里,你先走吧。」
「这怎么可以!就算是您的命令,只有这件事我绝不从命!」
公爵望着激动到语气变调的家臣,露出温柔的笑容:
「哎呀,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最喜欢殿后、撤退战之类的场面了。跟随前代、前前代皇帝陛下出战时,我总是要求负责殿后的理由,不是因为算计或英雄精神,只是出于喜好。该怎么说呢,这不是男人的浪漫吗?」
他突然开起破天荒的玩笑,听得家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试图用行动阻止公爵。
公爵轻松地穿过他身旁,这么说道:
「虽然这是我原本的个性,不过,基斯朗卿可是毫不容情的批评说是低级趣味。他真是个正直又为亲人着想的好孩子……好了,别妨碍我的乐趣。」
***
逃过大火的东方森林一角,居民们聚集在兴建于巨树树根旁的村落里。
东方的古森林被希基斯姆德帝的「法崴姆之火」烧毁将近三分之一,许多东方人都迁移到山岳地带或南方。
这棵烙印着火焰痕迹的巨树,成为留在残余森林里的居民聚集地。巨树呈现出左半边被烧得焦黑扭曲,右半边生意盎然的不可思议模样,幸存者的村落就搭建在四周。
「—
—事到如今魔导师还来干什么?我们不会接纳魔法。」
以布遮住半边烧伤脸庞的东方议会议长如此开口。
魔导师们面不改色地眺望着东方人用木材与石块努力章建的村落。这几名魔导师正在村落门口与东方议会议长会面。
面对坚决不肯让他们踏进村落的议长,其中一个魔导师淡淡地说:
「真倔强。我们是为了封印在古森林之下发现的遗迹才特地前来的。」
「那你们办好自己的任务就够了,遗迹就位于往东一日路程的地方。我们对你们无话可说。」
「——光魔法教会的总教主大人,对于古森林被烧毁一事感到非常悲伤。」
魔导师突然说出这句话,令议长眼中浮现阴暗的激情。
即使一步也没动,议长本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却变强了。他以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
「原来如此,悲伤是吗?不过,也只是悲伤而已。你们的总教主没有挨饿,也不相信神。对于居住在森林里的我们来说,失去森林就等于失去神。一旦失去神,人就会忘掉如何过着尊敬一切的生活,变得像那群住在荒芜白砂原的家伙一样,靠杀人、掠夺而生。」
魔导师漠然听着他说话。
站在议长后方的随从们则露出凌厉的眼神,蹬着傲慢的魔导师们。
魔导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表情生硬的扭曲起来。
他摸摸僵硬的脸庞,如此说道:
「……对不起。」
在场的东方人全都双眼圆睁,一瞬间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就连议长也一样。不论是谁,都没料到魔导师会道歉。
至于魔导师这边,本身也没想过自己会对一般人——而且还是边境的东方人道歉吧?他依然抚摸着脸庞,但非常严肃地往下说:
「我们应该在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前,先阻止希基斯姆德帝才对。无论会起多大的冲突都该阻止他。」
议长听出他的话并非虚言,于是谨慎问道:
「这是你的致歉?」
「同时也是总教主大人的致歉。」
「是吗?如果来得更早一点,这个道歉就会有它的价值了。」
议长微微瞇眼一笑,如此告诉对方。
不过,即使认同对方的诚意,他也无意接受魔导师的道歉。议长向随从们打了个信号,准备回到村落。
魔导师向他的背影开口:
「毁灭很快就会降临此地。各位有前往帝都的计划吗?」
「没有,这里是我们的故乡。」
「那么,我们也会留下来。我们必须保护各位,保护此地。」
再度得到意外回应的议长不禁停下脚步。方才说话的魔导师抬头仰望巨树,站在他背后的魔导师们则静静看着议长一行人。
不愿接受魔导师们心意的议长,挑起一边的眉头回答:
「——不必了,你们也回自己的故乡去。你们的故乡不是帝都吗?」
「毁灭之刻到来时,我的确尽可能的想留在帝都。可是,总教主大人命令我们死守此地。听说是你们的同胞说服了她……」
听到「同胞说服了她」这句话,议长顿时想到了什么。
他脸色微微发白的折回来,询问魔导师:
「你说我们的同胞……那是指谁?是年轻男子吗?难道是卡那齐?我还以为那家伙已经在战争里死了,他还活着吗?」
「这个嘛,我只听说是东方之战的生还者。如果你们活下来,总有一天能够再会吧?这件事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对这棵树很感兴趣。」
魔导师说着指向一半烧焦的巨树。
「在我眼中,这棵树并不是神——却是很不错的好东西,让我想再多看一会儿。既然各位不愿接受我们,我们就来保护这棵树。不是保护各位喔。」
他的用词遣字很谨慎。虽然表面上说要保护巨树,其实他是想用这个藉口来守护东方村落吧?
在魔导师头顶的高空,黄昏的云层正形成紊乱的漩涡。
即使暖风吹过,巨树也没有随风摇曳,仅是静静地伫立不动。
议长望着他好一会儿,最后用下巴朝他比了比,走回村落。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耸立在村落边的巨树一样。
***
在世界的尽头扭曲,人们在各地展开战斗的那一夜,魔导都市凯基利亚也开始准备战斗。
「艾霖!帝都那边就拜托你了!」
听到呼喊声从正门上方传来,骑马穿越正门的魔导师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与城墙相连的正门上方燃起营火,身穿军装的榭洛弗正站在那里。
身为闇魔导师的她,身上的装备相当轻便。她只穿着用金线绣上复杂魔法阵的长衣代替铠甲,披着防寒的无袖外套。考量到机动性的她甚至没穿锁甲,一头蜜色的金发也曝露在外迎风飘扬。
艾霖和其他数名魔导师一起勒住马,大喊着回答:
「榭洛弗大人也请多加小心!……万一发生什么事就到帝都来!帝都是最后的防线!」
「哎呀,保护帝都可是凯基利亚魔导师的使命呢。这还是你教导我的喔,艾霖。」
榭洛弗朝他露出轻松的微笑。隶属于闇魔法教会的女魔导师榭洛弗,是此地凯基利亚的领主。经由班修拉尔之手,他们已取回一度被夺走的领地。
榭洛弗突然察觉危险的气息,凝神看向帝都的方位。
(……那边了传来紊乱的声响,帝都铜墙铁壁的防御网出现不稳。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同事,只有危险是确定的。)
榭洛弗再度转向艾霖叫道:
「快去帮助帝都!这里有我们守着,别担心。谁叫我是个乡巴佬,去帝都会迷路呢!」
艾霖等人在马上轻轻行礼后冲出凯基利亚城。
下级魔导师爬梯子登上榭洛弗所在的城门,前来报告。
「榭洛弗大人!北北西发现魔物的踪影!正笔直接近这里!」
「还有多久会到?」
「照目前的速度是五次钟响后!」
「看来还有时间。锁定魔物的种类组成静魔法。」
榭洛弗才刚说完,头顶就传来难以言喻的不祥气息,让她仰望天空。
自漆黑夜空传来的坠落声正快速逼近。下级魔导师慌张地缩头躲进城门下,但榭洛弗站稳脚步吟唱咒语:
「在蓝天之海闪耀者,比起千万星光聚集更为光亮、更为灼热——我在此命令身为天之女腰间石的尔等,代替太阳驱散阴暗,击退恶灵——光,显现!」
她唱完咒语的瞬间,周遭就被闪光包围。
榭洛弗头顶出现巨大的黑影。影子直接坠落,在城门上砸个粉碎。
「榭洛弗大人!榭洛弗大人,您没事吗!」
魔导师们近乎悲鸣的呼唤着,残余的闪光自周遭退去。
营火的安稳火光恢复原样后,他们看见伫立在城门上的榭洛弗与散落在她周边的魔物碎块。
她不禁也脸色苍白地回望下级魔导师,露出含糊的微笑。
「我不要紧……虽然吓了一跳,不过没事。我本来想召唤光好看清飞来的东西,结果碰巧是怕光的魔物。真是得救了。」
榭洛弗尴尬地从有些担心她的魔导师们身上别开视线,环顾四周。
「话说回来,大气之力高涨到达空中都有魔物坠落的程度。魔物会受到遗迹所在地吸引,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过来。」
她这么自言自语着准备走下城门。
在这之前,她突然心思一动,抽出皮带上的短剑随手切断长发。削到齐下巴的长度后,她将断发直接抛向城门外。
在营火的映照下,金发闪闪发光地让落。
榭洛弗头也不回的爬下城门,精神抖擞地扬声喊道:
「好,我们战斗吧!」
***
另一方面,帝都。
「魔法力的流量还没恢复吗!」
「七贤者」的控制室内响起了莱茵索德的怒吼。
魔导师们不眠不休的操纵着控制机器。脸色苍白的希维尔•卓恩大喊着:
「非常抱歉!无论再怎么实验也找不出故障的部分!目前正以人工作业——进行检查!」
「蠢材,你以为靠人工作业得花几年的时间才能检查完帝都的回路!」
听老魔导师如此斥责,图拉推推眼镜低语:
「看来是无计可施了。只得拜托米莉安大人找出回路的问题所在……」
「不可能!米莉安大人正独力支撑着世界尽头之壁啊!」
希维尔﹒卓恩快哭出来的话语,令所有人都一脸苦涩的闭上嘴巴。
莱茵索德紧握住庭园边缘,以软弱的口吻喃喃说道: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另一方面,在「七贤者」内,米莉安正被迫独自面对严酷的战斗。
(这种讨厌的感觉是什么……讨厌的寒意。先前,我应该已经找出寒冷的原因了才对。)
米莉安遭到不明所以的不安折磨,同时将精神集中在眼前展开的世界上。
「窥视」过神之都后,「七贤者」的效能立刻转弱,使她必须将全副心力放在操纵上。
她明明在神之都看见了空,如果能和空谈谈或许会有什么改变,但现况却是她已没有余力再度「窥视」。
在「七贤者」里,从人类知识中诞生的七位贤者正演奏着美妙的音乐。
米莉安必须毫不松懈地监视他们,不断进行调整,好让旋律按照应有的方式演奏。她在「七贤者」里铺满以自身魔法力做出的线,如拨弦般弹动细线控制「七贤者」的乐声。
(多亏有魔导师们调节力量送过来,我才能勉强支撑世界尽头的墙——可是出力为什么会变弱?若是不想办法解决这点,迟早会抵达极限的。)
即使感到焦躁,少女依然弹奏着魔法之弦。
米莉安专注在这需要强烈集中力,并且不容任何杂事干扰的作业上,但她突然察觉有股不祥的气息在背后凝聚。
她的手指反射性的离开弦,滑入衣饰间的缝隙抽出细长短剑。
米莉安回头朝背后的气息射出短剑,霎时睁大双眼。
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出现在她眼前。
「——乌高尔……!」
听到她忍不住喊出声,乌高尔愉快地扭动长脖子。那只全身覆盖着破布的怪物,脸上戴着她所熟悉的红眼面具。
「咭咭咭咭咭,好久不见。是我,乌高尔!呼呼呼,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会在衣服里藏短剑的总教主!」
乌高尔愉快地发出尖锐笑声,对准米莉安猛然挥下手臂。
少女轻巧的闪避,从御座跃至地板上。
他的手以毫厘之差击中少女的座椅,将椅子打成粉碎。
乌高尔哄然大笑,自己也降落在米莉安面前。
他的动作不可思议地轻盈。乌高尔多半正使用魔法侵入这个幻想中间,本体则位于别处。
她侧耳聆听背后七贤者演奏的乐声,小心翼翼的面对乌高尔。
「你之前藏在哪里?大家都以为你和空在一起。这附近明明没有你的气息啊!」
「呼呼呼,是摩尔根那个蠢蛋将我带离那只鸟身边的。得到身体后,我先待在皇宫深处,后来才移动到这里的地下。你之前看过我写在这张椅子下的文字吧?我就躲在石板下头。那段咒语是操纵『七贤者』的钥匙,同时也是开门邀我进入此地的钥匙。呼呼呼,这是个从我参与『七贤者』的制作开始,跨越数百年之久的恶作剧。上当了吧!」
乌高尔这么一说﹒米莉安不禁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下降。
那段文字正是乌高尔的陷阱!在大盟约发动前,皇宫是魔法力无法触及的地点,藏身在「七贤者」的地下也可以靠他留下的石碑掩饰气息。
就结果而言,米莉安不仅没察觉乌高尔的存在,甚至还将他引入「七贤者」中。
后悔与混乱在她心中萌芽,「七贤者」演奏的旋律同时混入了许多不和协音。
(不行,我得冷静下来,他的目的就是想动摇我。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必须要设法解决乌高尔。我必须想想办法,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米莉安直盯着对方,拼命思考关于乌高尔的事。
就像两人可以沟通般,她从乌高尔的角度说道:
「我喜欢你写在石碑上的句子,你一定深爱过人类吧?」
乌高尔摇晃着长长的手臂,兴奋得全身颤抖回答道:
「因为深爱过才会绝望。人类会改变,不断改变,无论变得是好是坏。而我寻求着普遍而不变的事物,那就是死亡!」
乌高尔断言之后开始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先是尖锐的,又转为呻吟般低沉,接着再度爆发般地大笑。米莉安并不觉得如此癫狂的他很可怕。
——不要紧,自己还不认为死是一种救赎。少女轻声低语:
「我不会让你为所欲为,因为我还爱着人类。」
「很好很好,这样也好。让爱变成绝望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来,你看!」
乌高尔握起拳头用力搥向「七贤者」的墙壁。
在她破碎的视野里,每个碎片都映出世界的惨状。
世界尽头正在扭曲。大海波涛汹涌,有人被大浪吞没。魔物正要爬出遗迹,试图阻挡它们的魔导师陆续倒下。蠢动的魔物成群结队地爬向民众,碎片映出人们一张张无计可施的脸孔、脸孔、脸孔。每张脸上都布满恐惧。
其中也有碎片映出皇宫内的景象。
米莉安认出一个人的面容,不禁倒抽一口气。
(——班修拉尔!〉
应该身在皇宫一角的班修拉尔不知为何落了单。只有兰格雷陪在他身边,但班修拉尔正为负伤所苦。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乌高尔告诉愕然的少女。
「我派了大量的仆人到皇帝陛下那边去。有摩尔根以为拉拢到的下层暗杀组织,还有西方的恶徒也想要他的命。不过他们全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咿嘻嘻嘻嘻!」
面对狂笑的乌高尔,米莉安首度感到怒气涌上心头。
摩尔根他们本是有可能成为她的亲人。她不曾与他们亲密交谈过,甚至可能是逼死两人的凶手。
纵然如此,那两人对她来说仍是特别的。
米莉安集中注意力。「七贤者」的出力变得更加微弱。
没有时间了。如果她进一步搁置「七贤者」的调整工作,「七贤者」将会失控,也无法维持世界尽头的境界线。
然而,若现在将意识投注在调整「七贤者」上,等于向乌高尔露出破绽。
我到底该怎么做?少女的太阳穴淌下冷汗。这时米莉安的手腕突然发热,令她赫然回神。
(没错,我不是孤单一人!)
她摸索自己的手臂,找到一直戴在左手腕上的手环,镶在手环上的魔法石,是米莉安和德库丝塔之间的羁绊。现在,这颗宝石开始发出温暖的律动,德库丝塔正想透过魔法石帮助她。
米莉安因喜悦兴不安而颤抖,褪下手环强烈地祈祷着。
(——德库丝塔。对不起,只要再一次就好,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只要现在就好,帮我驱动「七贤者」。)
或许是她的祈祷生效,手环上的魔法石静静变热。她迅速将控制「七贤者」的魔法力之线系上手环。
「你在做什么?嗯嗯?光靠魔法石可无法控制『七贤者』喔?」
「嗯,普通的魔法石的确办不到。不过,这颗魔法石里装着德库丝塔的半颗心,深深地和她连系在一起。」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你的姐姐会透过魔法石操纵『七贤者』?她办不到的!不可能会有道种事!和他人的魔法石同调……!」
米莉安听着乌高尔憎恨地叫喊着,将手环放在地上。
少女毫不迷惘。这颗魔法石一定能与德库丝塔相通,如果是她就做得到。
因为,她绝非乌高尔口中的「他人」。
结果,虽然米莉安已放开手环与魔法力之线,「七贤者」仍继续演奏着安祥的音乐——德库丝塔透过魔法石,开始演奏「七贤者」。
目睹德库丝塔和米莉安的力量与联结,乌高尔发出奇妙的呻吟。
米莉安抱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使劲握起拳头。
(将「七贤者」交给魔法石操纵,也会对和宝石相连的德库丝群造成负担。对不起,我明明决定别再给你添麻烦的。对不起——我会马上做个了结。)
她诚心想着,但愿身在远方的德库丝塔能收到思念。乌高尔咬牙切齿地大叫:
「这样一来你就能与我交手了。可是不透过宝石就直接使用魔法,魔法力可是会失控的。你的身心都会粉碎,你会死喔?」
「我知道。」
米莉安简短回答,静静看着乌高尔。
她确实全身寒毛倒竖,体内有股莫名的炽热力量不停蠢动着想要外泄。她的心极度不稳定,就连脑袋都充满热能,什么也无法思考。
——但是,她不会轻易放弃。
即使心灵粉碎、身体粉碎,有件事也绝对不会改变,
米莉安喜欢这个世界。
她喜欢这个有她喜爱的人在,时而美丽、时而残酷,任性又暧昧的世界。因为深深喜欢着,所以她想守护自己喜欢的事物。她想连同自己喜爱的人们,一起将整个世界抱在怀中。
因此,米莉安选择愤怒。她告诉乌高尔:
「——乌高尔,我不会再让你杀害任何人。即使是你所轻蔑的叔祖母和异母皇兄,也不是因为你的话才变成那样的。他们只是选择了想要的生活,他们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各自死去……你也该独自走向死亡了。」
***
当米莉安在「七贤者」里和乌高尔对峙之际,班修拉尔和尔格雷身处舞会场地的地下。
「没想到御座底下居然有个那么大的洞……真是痛死我了。」
靠在兰格雷肩上的班修拉尔没出息地叫痛。
「所以我才叫您在上面等啊!虽然做过紧急包扎,但您可是受了重伤!」
「因为我想亲眼看看嘛!我至今从没听
说过,布满魔法回路的皇宫地下被挖出了大洞!」
兰格雷看着无理取闹的班修拉尔只是啧了一声,依然小心翼翼的扶住他。他用另一手举起烛台,烛光朦胧映出匆匆挖成的洞穴。
扫荡舞会上的敌人之后,两人在会场的御座下发现一个空洞。
「那个疑似威尔堤雅大公的家伙和其他玩意儿,恐怕就是从这里侵入舞会的。那边的角落塞满了本来应该出席宴会的旧臣们。」
尽管兰格雷口气淡然,但班修拉尔回想起方才所见的光景,不禁脸色憔悴。「塞满」洞穴一角的旧臣们,全都已成为尸体。
「虽说旧归旧,但他们还是有很多运用之道啊。居然把所有人都杀了……真浪费啊。好痛……啊.可是应该已经死掉的家伙怎么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就算受到死人欢迎,我一点也不关心。」
「威尔堤雅人公他们被魔物附身了。从那种触感、动作和再生力来看,不会有错。不知是谁让魔物寄生在他们的尸体上,又或许是在生前就已寄生——无论如何这都是对亡者的亵渎。有人欣赏着这些可悲亡者的舞蹈来取乐,对方说不定刻意抓准了这个紧急状况的机会。」
兰格雷沉声说道,眼眸带着冷冷的光芒。
即使身处地下,从刚刚开始响起、用来通报紧急状况的钟声仍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种钟声,注定在帝国和光魔法教会的约定之刻到来时,在世界尽头的境界线扭曲时响起。
班修拉尔靠在兰格雷的肩上,以姆指比向洞穴前方。
「兰格雷,反正幕后黑手就在里面吧?你要不要试着去为民除害啊?」
「班修拉尔……看来您是出血过多意识朦胧了。有我跟着竟还犯下这等失态,就算您的运动能力无比低落,我也对不起您的双亲和帝国人民……我终究只有这点程度的能力吗……」
「……我的运动能力非常普通。你是我的监护人吗?喂,听我说。兰格雷,既然世界尽头的界线扭曲,魔导师们的心力肯定会全放在那边。而在这段期间内守护帝都、教会和人民,不就是我们的使命吗?」
班修拉尔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时,头顶传来一阵闷响。
小石子与砂砾哗啦啦地倾注而下,两人搜寻着舞会场地内的气息。
咚!咚!——一连串的闷响似乎摇撼着整个场地﹒
兰格雷恢复锐利的眼神开口:
「有人想撞开舞会大厅的大门。幸亏我为了保险起见,从内侧上了锁。」
「喔喔?在门另一头的是敌方?还是我方?」
被班修拉尔一问,兰格雷将耳朵贴在洞穴的土壁上。
他在几秒钟后离开墙边,表情变得越发凌厉。
「是敌人。数量超过三十人以上,而且配备武装。」
「为什么你听几秒就分得出来……」
「透过脚步声可以听出对手的人数、是否受过训练;从武器的撞击声可以听出武装的种类。这可是足以上战场的重装对手,不可能是近卫兵……!没办法,我们往前走吧。」
说完之后,兰格雷搀扶着班修拉尔朝洞穴内前进。
「不好意思,烦劳你照顾了,兰格雷。如果能平安回去,我可得在那天天一亮就一口气找三个气质优雅的美女给你当老婆!」
「老婆只需要一个就够了……!班修拉尔,您在干什么?」
兰格雷不经意地看去以发现他正从怀中掏出某种东西。
班修拉尔低头看向镶着魔法石的石板,以及同样用魔法石雕成指针的方位盘说道:
「确认目前的位置。从刚才开始,我就很在意这个洞穴的延伸方向。本以为洞穴会通往皇宫深处,可是路径却反倒往中央走。照这样走下去会到达第六层中央广场上下方,跨越广场之后,正面可是光魔法教会啊。」
「您连舞会用礼服里都装了这种东西吗!」
因为兰格雷真心露出动摇之色,觉得好玩的班修拉尔从衣服各处掏出道具。
「喔,这可是我的随身七宝,好像是考虑周到的耶利特别放进来的。除了这两样还有别的喔,你看,法崴姆之火的赝品?电击戒指?防火防冲击的手帕、魔法回路代用绷带、魔法石的别针、小型工具一组……好痛痛痛……!」
「超过七样了。」
「……真爱计较……你将来一定会秃头!」
班修拉尔气得忘了疼痛,扬声喊道。
于是,兰格雷立刻捂住他的嘴巴。你就这么讨厌别人喊你秃头吗?班修拉尔刚想到一半也察觉了异状。
后方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
——追兵从舞会大厅追入洞穴了。
兰格雷无言地加快脚步,班修拉尔也拼命跟上,经过紧急包扎的伤口阵阵抽痛。
(还会痛就没事,不痛就可怕了。话说回来,好冷啊。)
虽然班修拉尔绝不会说出口,其实他冷得快冻僵了。
和兰格雷在黑暗中不断前进的他,想起了战争。班修拉尔打从以前开始就不排斥学习和战争有关的知识,反倒称得上喜欢。
但实际在战场上生活过之后,令他彻底厌恶起战争。
营火与人、马匹带着热气的吐息;脚步声与马蹄声激起的地鸣;士兵们的呐喊。
冬季的阵营里,年轻的士兵们露出受冻伤折磨、布满血丝的眼神盯着火堆。他们的脸庞一看到班修拉尔就会迸出欢喜的光彩,甚至感动得浮现泪光,而泪珠立刻在睫毛上开始结冻,让他们手忙脚乱。年轻人在班修拉尔的鼓励下欣喜地迈向战场,在那里死去。
被班修拉尔握着手,骄傲地死去。
(——我怎能失败!)
班修拉尔在感到骄傲的同时,同时也觉得满心惆怅。为了不让那份惆怅变得太巨大,他起码能做到的就是自己站上前线。当班修拉尔找藉口般在前线四处挥剑之后,他变得更受欢迎了。
兰格雷在战场上时时陪在他身边,平常则有耶利跟着。
他们双方都了解班修拉尔的热情与疲惫,默默地跟随着他。
(我怎能失败!我要赶快结束这种战争,管他是皇帝还是啥的,我通通会当。当上之后就赶快建立制度,然后退位。我要随心所欲的过日子……咦?……我好像已经当上皇帝了?到底是怎样。)
「班修拉尔,别胡思乱想。」
兰格雷的声音像把利刀刺入思考,令他恢复正常。
班修拉尔满身冷汗。
「……我会想的东西都是有趣的点子啦!啊~可恶,我的眼晴好像看不清楚了。我看见奇怪的银光……」
「我也看得见那个光。那不是蜡烛也不是瓦斯——好像是魔法的光。」
「魔法?魔法的火花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班修拉尔皱起眉头走过去,发现通道的墙上有一大块凹痕。
「哈哈……这是故意挖开的。这样一来,埋在墙内的魔法回路就会曝露在外而破损,使积蓄的魔法力迸出火花。如果不修好,帝都的机能会出问题的。」
班修拉尔喃喃说着,取出怀中的随身七宝。这种情状下也无法找人过来,只能自行修理了。当他用印上魔法文字的绷带和附魔法石的别针修好回路后,背后传来追兵的叫声、
「找到了!找到了,和兰格雷卿在一起!」
「走,快追!解决他!」
士兵们的呐喊声此起彼落。那声音并非魔物而是活人,听来似乎有西方口音。兰格雷走上前,班修拉尔也立刻威风凛凛地大喝:
「你们是什么东西!喂,一般士兵可别随便靠近神圣皇帝陛下!」
他的声音虽然风采堂堂,口吻却有些像小混混。
话虽如此,神圣帝国路斯皇帝的地位毕竟很有份量,令士兵们的脚步一瞬间顿住。
「好?尝尝天谴吧!嘿!」
班修拉尔大喊一声,朝他们抛出假的法崴姆之火。
看到一个开始冒烟的球体飞来,士兵们立刻陷入恐慌状态。
「趁现在快跑,小格雷!」
「您这个人,真是打从心底轻浮……不,或者那是故意的?是故意的吗!?」
两人背对被烟雾绊住的敌兵拼命往前逃。
途中又有零星散落的银光落入他们眼中。
「可恶——又是损坏的魔法回路。看这样子,全部到底有几个地方啊……」
班修拉尔虽然嘴上抱怨着,仍——修理回路。兰格雷也没什么异议,一边警戒后方的情况一边跟着他走。
当他对没完没了的修复作业感到厌倦时,听见兰格雷开口询问:
「快走到宽敞的地方了。我可以从大气的流动感觉到……这边是哪一带?」
「已经到光魔法教会的地下了。这个洞穴果然是通到教会本部没错。」
他们小声交谈,好不容易才穿过狭窄的通道,班修拉尔还以为自己走进了水槽内部。
「什么……水里?不对……不对,这里可以呼吸。」
这个正方形的宽广房间,从地板到房间八分高之处都充斥着摇曳的蓝光。
班修拉尔小心翼翼地
呼吸,浓密的大气流入肺中,呛得他差点咳嗽。
「这蓝色的玩意不是水,而是超浓的大气之力。先用地板上的魔法阵凝聚力量,再用这个像根一样的东西吸走。」
班修拉尔保持浅浅的呼吸说道。
被他形容成「像根一样」的物体,是从天花板垂下的无数金属管。呈暗金色的金属管粗细不一,四处都有分岔,蜿埏地缠绕在一起,形成一根十个成人也无法环抱的巨柱。管线参差不齐的前端浸泡在蓝光中,正像是根部浸在水里的巨树。
「班修拉尔,快看根都中心。那大概就是『幕后黑手』。」
「中心?哇!那是啥!」
班修拉尔在他提醒后才发觉,表情一阵抽搐。
仔细一看,有个奇怪的物体蹲在根部中央一带。那是只包裹着破布的庞大怪物——乌高尔。
他抱住膝盖低下头,正使用魔法和「七贤者」里的米莉安战斗。
乌高尔的本体就在此处。
班修拉尔对那恶心的模样感到背脊发寒时,通道那边传来一个意外的声音。
「那就是『灰与剑』所崇拜的什么乌高尔,而此处正好位于『七贤者的御座』的地下,我亲爱的皇帝陛下。」
一个人物轻快地说道﹒从他们逃过来的通道中匆匆现身。
那是个笑容满面,头戴大黑帽的矮小男子——班修拉尔认识他。
班修拉尔吃惊的眨着眼,接着以漫不经心的笑容向他打招呼﹒
「喔,这不是『黑帽』的塞尔拜欧吗?好久不见,看到你那么有精神真好。」
塞尔拜欧亲切地连连点头,转身朝背后打个手势。
以此为信号,士兵陆续自通道中出现。那些士兵看起来是西方的正规兵,但塞尔拜欧却是名叫「黑帽」的非法组织的首领,而班修拉尔过去与「黑帽」曾有过合作关系。他无法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于是开口问道:
「就久别重逢的问候来说,这样打招呼未免也太危险了?塞尔拜欧,我和你是朋友吧?」
「居然和您是朋友,真让我惶恐!不过,没错,我们是朋友。背叛朋友虽然令人心痛——但您的地位爬得太高了。」
如此回答的塞尔拜欧,淘气地闭起一只眼睛。
班修拉尔大致看出来龙去脉,忍不住露出苦笑。
「……什么嘛,你真是出乎意外的胆小。只要好好拢络我,由你去当下层的帝王不就好了?我可不会关闭下层喔?」
「不不,我对陛下的评价非常高,您不会做出让我这种人掌握太多权力的事情。而且您也是人类,说不定会想抹消过去的污点。所以,我盯上了这台『七贤者』。」
塞尔拜欧挺起胖肚子,指向从天花板垂下的魔法机器根。
他洋洋得意地继续说道:
「透过我的竞争对手『灰与剑』,我听说只要得到这台机器就能得到世界。我和一个叫乌高尔的家伙合作,准备夺取『七贤者』。我的计划是得到『七贤者』,借由机器的力量除掉乌高尔,再把帝国卖给应得的大人。」
「然后呢?那个应得的大人在西方吗?那家伙比我来得好操纵?」
听到班修拉尔的话,塞尔拜欧笑着一再点头。
在他背后的西方正规兵露出有些不快的神情一
(啊,看来有机可趁。)
班修拉尔立刻下判断,他冷静说道:
「很遗憾,『七贤者』不是适合你们玩的玩具。基本上,『七贤者』和总教主这会儿都在拼命拯救世界,不能受打扰。」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您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关于往后的事,您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会推动世界的,一直住在地窖里,总会让人作起爬上地面的梦啊!爬上地面,掌握世界——我也有这么一天呢。」
塞尔拜欧陶醉地说完后,浮现略带愧疚的表情。
「那么,差不多是告别的时候了。您有什么话要留给下一任新皇帝吗?」
就在这时,隐隐的震动掠过整个房间。晃动并未止于一次,而是如地震般持续着。众人被晃得脚步不稳,状似根部的魔法机器也发出复杂的嘎吱声。
大家都感到不安之际,班修拉尔朝塞尔拜欧咧嘴一笑:
「你被骗了,塞尔拜欧。『灰与剑』或许向你灌输了什么梦想,但乌高尔可是企图毁灭世界的结社——『黑之摇篮』的团长喔?」
塞尔拜欧仅是无言地挑起眉毛,他身后却有几名士兵脸色大变。
(看来有不少人听过「黑之摇篮」的名字。那是个唯有可疑谣言特别广为人知的结社,只要再加把劲,这些家伙就会动摇。)
班修拉尔如此确信,声调也变得更加沉着:
「『灰与剑』就是『黑之摇篮』的别名。那些家伙为了毁灭世界,唆使你们夺取这台『七贤者』。这不是什么用来征服世界的机器,而是用来守护世界的东西。」
「喔喔,原来如此,是这样吗?原来如此,那么您简直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理想神圣皇帝。您想说您是为了守护人类、成为人类的盾而当上皇帝的?」
面对塞尔拜欧开玩笑的口气,班修拉尔一脸讶异。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当上几乎统治全人类居住地的国家皇帝可不是啥好事。若是小国家,还能靠彼此争夺土地、贸易等等来致富,但路斯皇帝的工作,说到底就是当世界的褓母。就像个负责打理人类居住庭园的园丁。老实说,脑袋正常的人才做不下去。」
听见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不能说出口的真心话,士兵们不禁双眼圆睁。
但班修拉尔的态度并不恶劣,他以异样认真的表情告诉众人:
「——不过,我会去做,也会救你们所有人。」
听到他断然这么说,塞尔拜欧脸上浮现为难的笑容。
「看来陛下还没有放弃啊?这种说法有些傲慢呢。」
话虽如此,觉得班修拉尔发言傲慢的人只有他而已,
对西方的士兵们来说,这位用词遣字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好懂、平民化的皇帝非常新鲜。
他感到士兵们开始对自己产生兴趣,便向他们说道:
「你们也听见了这警报声吧?由于你们侵入这里,世界正面临危机,快点放弃无用的纷争,帮忙修理回路。」
班修拉尔说话时,周遭的晃动如脉搏般变得时强时弱。十兵们在不安的驱策下互看一眼。
塞尔拜欧没有察觉他们的异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后举起一只手。
「全是狡辩。各位——」
在他下令前,班修拉尔简短地开口:
「杀了他。」
班修拉尔的话声未落,兰格雷的剑已有一半没入塞尔拜欧体内。
谁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塞尔拜欧身边的。
兰格雷在不敢置信的士兵眼前挥落长剑。
塞尔拜欧的身躯喷出血花,瞪着豆大的眼珠趴倒在地。
他将染血的剑尖对准士兵们,冷冷问着:
「——还有谁想死在这里的?」
没有任何人出声。
士兵们虽然对塞尔拜欧的死感到惊讶,但并不愤怒。一方面是因为面临危机,另一方面是他们本来就不愿协助下层的人物吧?
班修拉尔迅速地拍了一下手,吸引士兵们的注意力,
「好~……那么,我们开始修理吧。是你们挖出这个洞穴,破坏了魔法回路吗?是的话就说出来,我不会生气。」
士兵们显得犹豫不决,但一阵大晃动再度传来。这次人人都站不稳,现场还响起了几声惊叫。
一名下定决心的士兵告诉班修拉尔:
「——不,因为有人协助,我们入侵时通道已经完成了。」
「是吗?你们还记得回路受损的部分在哪一带吗?」
「那边有一处约一人环抱宽的大破损,我想是在监狱附近。」
他指出的方向和他们进入的路径不同方位,位于魔法树根背面。墙上有个可容纳一人的凹洞。
为了确认凹洞状况,班修拉尔和南格雷沿着树根外围走去,一阵特别大的晃动来袭,大家的视野同时被染成雪白。
下一瞬间,兰格雷扑倒班修拉尔,用自己的军服盖住他。
视线前方迸散着无数火花,短促的悲鸣在周遭响起。
隆、隆隆、隆……如地鸣般的闷响接着响起。班修拉尔拼命抓住地面,忍受剧烈的摇晃。地面的石板因晃动而歪曲掀开,他握着突出的石块勉强抬起头,眼前弥漫着与巨响同时扬起的尘埃。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难以置信的光景令班修拉尔瞠目结舌。
士兵们正缓缓下沉。不对,是地面在下沉!
地板一角刚沉下去就突然一口气往下坠。士兵们纷纷与巨大的石块一同落下,残存者不是哑然失声,就是竭力攀住墙壁。除此之外,现场还能看见被刚才的白光烧成黑炭的尸体。附近完全化为一片地狱景象。
班修拉尔身边也有失去平衡的年轻士兵发出惨叫。
「呜哇啊啊啊!」
「喂!快抓住……!」
班修拉尔慌忙朝他伸出手。士兵抓住他的手臂,班修拉尔却无法支撑对方的重量。腰际的痛楚掠过全身,令他的手指无力。
在班修拉尔忍受剧痛的时候,士兵已面露绝望之色往下掉。
一阵强风袭来。
室内的浓密大气有部分被吸入洞中,引发强风将生还者卷进去。兰格雷揪住班修拉尔的衣襟将他按在地上,自己则一剑刺进地板单膝跪地——只有他的周边没遭到风的吹袭。
风势最后缓缓止息,兰格雷也放开揪住班修打尔的手。
不肯消失的疼痛令班修拉尔大口喘着气,微微睁开眼睛。
「——好惨。」
室内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板都消失了,形成一个黑色的大洞。地板上勉强还残留着魔法阵,却不见一名士兵。就像作了场梦一样,所有尸体都消失在洞穴深处。
班修拉尔在地板上爬行了几步,探头看向洞穴底部。他满脸愕然。
地板下方,是第五层的市区。
现在应该是夜晚,沉没在黑暗中的街景各处可见点点灯火,就连那些灯光看来都很遥远。若在白天,市区的鸟瞰图看来应该像玩具一样吧?笑意不知为何与恐惧一同涌上,班修拉尔笑了。
「哈、哈哈哈……可恶……」
当笑意无止境地往上涌,就快变成爆笑时,兰格雷再度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回来.脸色苍白的兰格雷指着魔法机器的根部说道:
「快看,班修拉尔!那是怎么同事!」
班修拉尔望向他所说的地方,脸色也跟着发白。
从两人现在的位置,可以看见「七贤者的御座」地下的金属根背面。在那个刚才算是死角的地方,魔法机器的根全被拦腰扯断,惨不忍睹的垂落一地。
那是被乌高尔咬断的痕迹。垂下的管根内迸出无数的银色火花。
虽然他们不可能知情,但正是米莉安和乌高尔在「七贤者」中交手时的魔法力逆流化为火花,打倒士兵、破坏了地板。
「好惨,竟然破坏到这种程度!如果这些根全毁,『七贤者』就无法吸取魔法力了。」
「修得好吗?」
「也只能去做了啊!」
「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
兰格雷朝着从怀中掏出整组小工具的他点点头,站起身来。
「等等、等等!你要去哪里!」
他瞥了一眼慌张的班修拉尔,走向金属根背面的凹洞。
「我必须去那边,把您说的受损魔法回路连结起来。」
「你办得到吗?我用来修复回路的绷带已经没了!」
「您好像忘了,我体内埋着魔法回路和魔法石。这些可以代替回路吧?」
听到兰格雷冷静地开口,班修拉尔也想起这件事。
没有任何魔法才能的兰格雷之所以可以对抗魔导师、使用魔法之力击倒敌人,都是因为他是体内埋着魔法石与回路的魔导骑士。
如果是他,的确能用自己的身体代替回路。
然而,要是从全帝国、全世界集结而来的魔法力通过区区人类的身体,他不可能毫发无伤。
只有觉醒位的魔导师才能承受如此强大的力量。
(喂,你会死的。)
班修拉尔在心中低语,对死这个字的音调感到错愕。
兰格雷会死。他会消失,再也无法与他交谈了。
这个事实令班修拉尔出乎意料的痛苦。想说些什么的他望向兰格雷。
兰格雷转头同望着他,带着明白一切的神情轻轻点头。
……看到那个表情,他了解自己什么都不必多说。
班修拉尔悲伤地眨眨眼后开口:
「拜托你了。」
「别了。」
兰格雷轻轻扬手,班修拉尔也挥挥手回应。
而兰格雷不知为何微微一笑,消失在狭窄的通路中。
班修拉尔脸色凝重地盘腿坐在地上,仰望着火花迸散的魔法机器根部。
他在脑海中整理这台机器的构造与修复方案,调出过去在光魔法教会中看过的「七贤者的御座」资料。
但脑袋运转的速度微妙迟缓,思考也立刻中断。他赫然回神,发现自己全身是汗。他想抬起手背擦汗,又发现手在颤抖。
(看来我也撑不久了。)
刚察觉这一点,一股麻痹般的恐惧就涌上他体内。
——是死。
由于目送兰格雷离开,至今一直被他放逐到心中角落的死亡恐惧正缓缓沁入身体。无论接下来做什么,我终究会死在这里。我会消失。老实说,班修拉尔并不相信亡者国度的存在。因为死是虚无,仅仅是消失罢了。
至今累积的自己将猝然中断,变成完全的零。变成一片无法推翻的空白。
越去思考,一股类似自杀者的兴奋就令他浑身发热。
他没来由的想要笑出声。如发作般的笑意袭来,令他的肩头大幅晃动。班修拉尔克制自己,设法在怀中摸索。动啊,动啊,照我的意思去动!他祈祷似的在脑中唱诵,勉强成功拿出一根雪茄。
班修拉尔以颤抖的嘴唇夹住这种在帝都流行的烟,竭力靠近魔法机器。
四处迸散的火花终于点燃雪茄。
他浑然忘我地猛吸一口,感到身体的血液循环稍微顺畅了些。他的脑袋变得鲜明起来,也略微恢复冷静。
班修拉尔缓缓吐出烟雾,透过烟雾看着发光的银色火花。
虽然内心仍一片混乱,但他已能设法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机器上。看这样子,应该可以着手作业了。班修拉尔不禁失笑。
(我还真弱~)
他明知道总有一天会死,也曾走过许多战场,但死到临头时总是那么害怕。
班修拉尔将绘有防御魔法阵的手帕裹在一只手上,拿起根部垂落的前端。他把无法承受负荷而烧断的根部前端——切断,留下完好的部分。碰到小管子就封住切口,碰到大管子就瞇起眼睛,刻下魔法文字来修正回路。
进行修复作业时,班修拉尔特别想起了许多回忆。
比起老师与魔导师所教的东西,小时候的他更喜欢从铁匠铺学到的知识。总有一天我要做出有趣的新发明。年幼的班修拉尔不断这么坚持,当时还健在的兄长们曾对他提出过种种建言。
——你缺乏生在伯爵家的自觉。
如此严厉说着的是大哥。
——话是没错,不过这家伙也有他自己的才能。
他说不定会意外地变成大人物喔,二哥这么评论。
——你只要走上能让你得到幸福的路就够了。当然,不只是你,你要选择能让你该守护的人全都得到幸福的道路。这就是高洁的生活方式。
而二哥谈到何谓自尊。
那么一路以来,他是否有好好地依循自尊而活?
早一步离开人世的兄长们会拍着手欢迎班修拉尔吗?
(我没什么自信啊。)
他一边老实地想着,一边继续修理回路。
话说回来,耶利不知怎么了?他是时时都跟在自己身边,对自己付出绝对信赖的随从。班修拉尔死后他还活得下去吗?
兰格雷差不多快死了吗?
还有,修娜尔呢?她还在某处活着吗?
班修拉尔以痉挛的手又切下一条根管。
那一瞬间,他感到地板的晃动。若受到新的冲击,刚才因崩塌而受损的地板很可能完全崩坏。
话虽如此,他也无意事到如今才在慌张,只是默默地继续作业。
班修拉尔忽然感到四周的大气浓度增加了。
有什么东西正朝这里聚集过来,他感到沉重的人气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班修拉尔全身寒毛直竖,紧绷的大气四处散出火花。
突然间,他眼前染成一片银色。
他还在修理的魔法机器根管被银色的火花包围。班修拉尔用来包手的手帕与手套猛然喷出火舌,他扯下手套想要灭火。
抓住手套的手指应该已被烧伤,他却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疼痛。
班修拉尔用乌黑的手抛开手套,凝视着银色的光。
(魔法力正在凝聚,大概是兰格雷顺利接通回路了。力量能顺利的输送到上面去吗?)
他瞇起眼睛,想将好不容易走到的结果看到最后。
先不提自己,兰格雷可是赌上了性命。
至少班修拉尔必须见证,一个人的性命能够达成什么。
这时,蹲在根里的乌高尔突然动了。
「你这混蛋!竟敢妨碍我!」
凄厉的叫声刺痛听觉,乌高尔的赤红双目填满了班修拉尔的视野。
他根本无法躲避,只能张大双眼僵在原地。
这红色是什么?是血色?还是沉没在城堡后的夕阳色泽?
对了,黄昏说不定已经来临。如果侧耳聆听,他好像能听见谁的呼唤声﹒那是母亲叫人回家的声音吗?大概是。
——他玩了好久,一定是回家的时间到了。
***
班修拉尔们进入地下时,米莉安和乌高尔在「七贤
者的御座」里的战况几乎是五五波。
「你真努力,努力到悲伤的程度。我明明可以让你解脱的。」
乌高尔发出尖锐的声音呢喃时,米莉安的意识里同时出现杂念。
那是惨烈的血之回忆。
是米莉安小时候在艾尔•乌鲁其亚的村落看过的战斗光景。血痕溅满了整个村落,逃过一劫的骡马露出悲伤的眼神。
那群黑衣男子也朝呆立不动的她伸出手。
米莉安很脆弱,根本无法抵抗。她还在茫然之际,眼前已染成一片鲜红,身体渐渐变冷。不行了。我的人生极度冰冷、极度空虚。
(——不对!我没有死!这是虚假的记忆,是乌高尔的陷阱!)
米莉安拼命甩开在脑中扩散的伪造记忆。
乌高尔正在干扰她的集中力,企图使她的魔法力失控。
(别想得逞!)
少女以强烈的意志压制萌生的不安。
虽然有很多心酸事,但她也曾遇过很多温柔的人。米莉安记得那些伸向自己的手,记得那些不擅表达的温柔。她光是回想起来就几乎落泪,那些回忆令她的心灵颤抖,确定自己仍拥有心。
只要还记得别人给予的温暖,米莉安就不会堕入黑暗。
(我要握住这些回忆,代替魔法石。)
米莉安在心中呢喃。她的体内充满了沸腾的魔法力,为了不输给那股凶暴而强大的力量,她抱住内心深处的温暖注视着乌高尔。
(乌高尔,就算是你应该也有曾经爱过的人。让我看看——你。)
当米莉安专注地想着,乌高尔的影像也随之扭曲。
然后,他的记忆在少女眼前浮现。
乌高尔决定魔物才是世界的正统主人后,一路屠杀人类的「黑之摇篮」记忆里,充斥着满是风狂的喜悦与死亡。无论看到何处,乌高尔的记忆净是死、死、死,全是这些。
(这些不行。可是,他应该不是一开始就变成这样才对。)
米莉安如此坚信,进一步融入乌高尔的记忆深处。
她必须找回乌高尔还是人类时,还是著名魔导师时的心情。最后,少女在他心中某个就快磨灭、就快消失的地方,找到一幕如画般的记忆。
在褪色的记忆中,可以看见一名女性端茶给具有学者风范的魔导师——乌高尔。虽然她看起来很疲倦,却满脸骄傲地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将茶杯递给他。乌高尔坐在椅上仰望女性,眼神非常温柔。
「——你不是也有爱过人吗……」
当米莉安低声告诉他,乌高尔的呻吟响遍四周。
「你窥视了我?嗯……没错,她很美吧?她就是我所杀的第一个人。我最先杀害的人是我的妻子,然后是我的孩子,小丫头!」
随着乌高尔的呐喊,米莉安也目睹了他悲惨的过去。
一具女尸倒在那个幸福简朴的住家玄关,一个小婴儿的躯体依偎她身边。
地上的土壤被鲜血染得更黑。
米莉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幕一般人会忍不住别开视线的惨剧。
她也看过堆积如山的尸体。如果其中藏有真实,她就不会别开视线。米莉安注视下去,终于看见女性的死期。
她对乌高尔的豹变感到畏惧,听着他说的话。
然后——她绽开泫然欲泣的微笑。
一股深刻的悲伤令米莉安呐喊:
「你曾相信死亡是救赎,所以先杀了自己的太太与孩子——你太太明白,她了解这是你的爱,即使害怕得发抖还是笑着死去!你虽然是杀人凶手却得到了她的宽恕。可是,那是因为她爱着你。我绝不认为,无论是谁都希望死在你手中!」
「咭咭咭咭、咭——爱吗?如果你以为爱能拯救什么就做给我看啊,小丫头!」
乌高尔以凄厉的阴暗声调大叫,开始用蛮力压迫米莉安。
环绕少女与「七贤者」的大气受到推挤,彷彿要压扁她似的迫近。嘎吱嘎吱的声响传来,说不定「七贤者」也出现了故障。
米莉安不服输地聚集力量。
她深呼吸般的在体内积蓄魔法力,感到庞大的力量进入身体。她从头顶到四肢末梢都如燃烧般炽热,灼热的力量无处发散,盘旋着企图拓展少女的身躯。米莉安脑中充斥着莫名所以的呢喃,彷彿随时都会崩坏。纵然如此,她仍设法保持清醒。
少女缓缓释放积蓄的力量,想将乌高尔推回去。
(再多一点——如果力量再多一点……)
乌高尔与她的力量几乎势均力敌。
只要再多一点力量,米莉安就能压倒对方。
(可是,不会有人来帮我。)
能够拯救世界的人只有她自己。
给予自己胸口这份温暖之人存在的——这个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有你,那我就会拼到最后。)
尽管脑袋几乎不听使唤,米莉安依然强行思考着。如果卡那齐能健康又长寿就好了。如果世界可以得救,空也能回来就好了。因为她发自内心地如此盼望着,所以,就算用蛮力也要走上那样的未来!
米莉安渐渐放闻压抑自身魔法力的力道。
剧痛开始侵袭她的身体,骨骼发出倾轧的声响。疼痛几乎粉碎她的五感,好痛苦。无法收纳在一人体内的巨大力量,正要穿破米莉安的身躯现形。
「咭……咭咭咭咭咭!你打算抛弃自我吗?真可怜……就凭这点程度也想对我……!」
乌高尔有些扭曲却盛气凌人的声音,说到一半却倏然而止。
米莉安也察觉事态的突然变化,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我收集到的魔法力总量突然变强了。)
「七贤者」霎时洋溢着力量。班修拉尔他们修复了被乌高尔咬断的魔法回路,使收集来的力量流入机器。
「七贤者」的力量立刻协助米莉安,压制乌高尔。
「你这混蛋!竟敢妨碍我!……时、咭咭咭咭……」
乌高尔放声呐喊,但倾轧的大气立刻将他压迫到极限。
「七贤者」这股想要拯救许多人的力量,朝乌高尔挥出利爪。
乌高尔的思念在压倒性的力量下变得微弱,声音也痛苦起来。
「不、不要!住手!救救我……呜呜呜,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是我错了。我的作为全是为了爱而行动。怎么可能……你才是真正改变世界的人、是英雄,在你身上可以看见闪耀的光辉!你也帮帮我,救救我吧!」
即使听见这番求救的哭喊,但米莉安并不相信自己是英雄,也不想相信。
「七贤者」的协助让她多出一点余力,少女勉强做个深呼吸后低语:
「我无法拯救你。不过,你或许能拯救世界——和『七贤者』融为一体,拯救世界吧!」
米莉安宛如祈祷般加上最后一击。
乌高尔残留的抵抗猝然中断,发出漫长又刺算的惨叫。
那时高时低的惨叫声在「七贤者」内肆虐。
破坏音再度从四面八方传来,周遭开始剧烈摇晃。极彩的漩涡如惊涛骇浪般袭来,米莉安的意识也差点被吞没。
(不行,我要回去!我都还没向卡那齐说再见!)
米莉安紧抓着不断在心中发光的记忆大喊。
一回想起卡那齐掌心的暖意,她的身心也跟着变暖。
——同时,疯狂肆虐的惨叫声也缓缓变小。
她设法趁这个空档反复深呼吸,试着恢复冷静。
米莉安重新在四周搜寻乌高尔的气息,但到处都感觉不到那昏暗而冰冷的大气。
相对的,在「七贤者」控制室内待命的魔导师,那近乎悲鸣的报告声轰然涌来。
『米莉安大人!米莉安大人,您还好吗!?刚才『七贤者』地下的大气发生乱流,地板下陷!若不改用替代的魔法阵,剩下的地板也会场陷!』
『米莉安大人,用来监视世界尽头的东北边境,以及南部大陆的马尔巴士湾以南都已到达极限!请您决定是要进一步供应的魔法力支援还是舍弃该地!』
众人报告的同时,有无数影像映入她的视野后又消失。
位于世界尽头的境界线早已膨胀到濒临极限。巨大的魔物正陆续从膨胀的气体墙上落下,魔物的集团覆盖了海面、覆盖了大地。
她看见魔物的队伍正穿越城镇,撞破石造建筑物、掀起漫天尘埃。如果发现冲出房屋的人类,魔物就会执拗的践踏他们,抓起人吞食殆尽。
民众虽然拿起武器,并且在魔物来临前在草地上与家中放火,可是魔物却毫不当一口事地跨越燃烧的住宅。
(在我和乌高尔交手时,境界线扭曲了。)
情况已刻不容缓。米莉安做出判断后告诉他们
「——舍弃东北边境、湾岸部到古留溪谷的荒野!往内缩一段距离,重新张设世界尽头的境界线,将跨越境界线的魔物赶回混沌之海。」
『遵命。舍弃东北边境、湾岸部到古留溪谷。』
魔导师重述她的指令。
米莉安捡起魔法石手环戴上,
「七贤者」的控制权再度完全回到她手中。刚刚决定舍弃的边境立刻映在她眼前。
失去魔法力的支撑后,在海面上勉强维持的世界尽头境界线开始摇晃不定。
不久后,气体墙开始无声地崩塌。高耸入云的墙璧哗啦落下,盘旋的气体覆盖大海,迅速侵蚀陆地。一接触到气体,无论是水、土、植物甚至是魔物全都被打碎,卷入混沌之海中。
她看见几只野兽与几个人影正狂奔着逃离气体。
米莉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边境的影像,却在画面中看到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德库丝塔!?)
德库丝塔那头浅黄色的发丝随风飘扬,注视着逼近的气体墙。
没有错!
为什么应该已经逃走的德库丝塔会出现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方才都还透过米莉安的魔法石演奏「七贤者」的她,竟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一股心痛猛然袭来,米莉安在内心呐喊:德库丝塔,快逃!
呐喊的同时,她终于违背了「七贤者」的意志。米莉安无视于正准备舍弃姐姐所在地的「七贤者」伸出意识之手想拯救德库丝塔。
德库丝塔察觉她的气息仰望天空,杏眼圆睁的喊道:
『米莉安!』
「德库丝塔〢你等着,我马上去救你!」
米莉安大喊着伸出手。自己无论如何都想救她,伸出的指尖就快碰到了。
然而——
「啊……」
米莉安的手臂就在她自己眼前粉碎。
承担异常负荷的指尖,沙沙地化为极彩的粒子渐渐分解。茫然失神的米莉安自手肘以下都消失了,然后又蔓延到肩膀。她止不住地崩坏,渐渐粉碎、渐渐分解。就连米莉安的意识也朦胧地融化开来。
德库丝塔发出悲痛的叫声:
『你这个傻瓜!』
(我犯了错,就快被「七贤者」吞食了。)
怎么办?我会再也见不到卡那齐。
这是她最后掠过脑海的念头。
米莉安全身粉碎,化为美丽的极彩粒子。
***
「——!?米莉安大人?米莉安……!」
与米莉安通讯的魔导师突然难以呼吸地倒下。
不只是他,好几名魔导师同时像被弹飞般痉挛发作,无力的瘫倒在地。
亚伍札探头查看一名倒地者后喊道:
「死因是脑部有部分遭到分解!可能是被『七贤者』吞食了!」
「米莉安大人的情况呢!」
莱茵索德厉声发问。希维尔卓恩瞪着计量仪器,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没有反应……『七贤者』里找不到米莉安大人的身影。『七贤者』内部保持完美的一致……」听到他的报告,无论是谁都倒抽一口气。莱茵索德垂下眼眸喃喃低语:
「——被分解了吗?米莉安大人因为过度使用魔法力导致身心粉碎,被『七贤者』同化了。」这难以接受的结果令室内温度下降。魔导师们紧张得脸色发白,有些人茫然失措、有些人愤怒地揍向控制机器。魔导师干部阿佐夫低声开口:
「她的力量果然不够……交给一个临阵磨枪的总教主还是太勉强了。」
就一个资深魔导师来看,他会这么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亚伍札却出人意表地跳起来大声反驳:
「不然你进去『七贤者』啊,阿佐夫!如果你有办法代替区区一个小丫头、代替神的话,就做给我看!」
平常异样冷静的亚伍札激动喊着,可以看出他的动摇。
魔导师之间掠过一阵不安,莱茵索德叫道:
「蠢材!像这种小孩子的吵架,你们可以等之后再吵到高兴为止!从现在起就是我们的舞台。即使主角已经退场,距离舞台落幕可还有一段时间。现在已没有人能够控制『七贤者』,必须靠我们的力量来想办法。万一『七贤者』失控的话,帝都可是会被炸飞的!」
莱茵索德沉重的语调,足以替差点因冲击而失神的魔导师重新打气。
魔导师们的目光再度转向控制机器,准备面对绝望结果的他们却面露讶异之色。
其中,希维尔﹒卓恩以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莱茵索德大人,可是,『七贤者』还……还勉强守护着重组后的境界线!『七贤者』依然在控制之下。米莉安大人明明连人格都消失了……却还留下了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希维尔•卓恩说完之后,两行热泪流下他的娃娃脸。尽管泪水滴在控制机器上,他却竭力睁大双眼好持续监视「七贤者」的状况。
米莉安还在「七贤者」内。
即使失去作为人的人格,她还是尝试着守护世界。
这个事实深深打动众人,化为新的力量。魔导师将身亡的同伴拖下操纵席,强撑着疲劳的身躯重新分配工作。
莱茵索德也离开大厅中央的庭园,走到空出的控制机器前坐下。
美丽的光芒在拱顶上闪烁。他仰望着拱顶,悄悄瞇起眼睛说道:
「嗯,没有什么东西消失了,那位大人仍在这里。那就开始吧!就算我们全灭,就算魔法的技术在此断绝,只要最后有一个人类活下来——那就是我们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