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地方一片黑暗。
——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天地也没有时间,那里空无一物。
应当永远不变的黑暗中,忽然亮起白光。
那杏仁大小的光点没有热度也没有寒意。光芒柔和地呢喃:
『米莉安,你跑到这里来了啊。』
那太过令人怀念的声音,让融入黑暗的少女缓缓眨眼。
她直到刚刚为止都分解得无影无踪的意识,开始慢慢复苏。对了,她一直都待在这里。她名叫米莉安,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对米莉安说话的,则是空的声音。
记忆一苏醒,她在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米莉安抱住双膝漂浮在黑暗里,向光芒开口:
「空,是你吗?好久不见——可是,你变得好小。」
『变小?不,我从最初到最后都不曾增加或减少,只是永远的扩散罢了。』
真像空说的台词。她虽然听不太懂,听起来却不可思议地舒服。
米莉安在黑暗中微笑。
「这是空会说的话。」
『没错,是我说的话。』
「我一直好想见你。但我已经跑来这种地方,还以为再也无法见面了。」
少女翻找这自己的记忆喃喃诉说。
我犯了某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所以才会待在这里。
我一定已经无法回去任何地方了。然而,空却无比温柔地说:
『你正待在至今以来和我最接近的地方。』
「真的吗?如果一直留在这里,我就能了解空说的话吗?」
『当然。不过,你必须回去。』
他一如往常的温柔,同时也非常果断。米莉安觉得有点寂寞。
「为什么?我留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
『没这回事。但我马上就要前往别的地方,外貌也会有点改变。即使我的样子变了,你也会来探望我吗?』
「……嗯,只要你答应的话。」
听见她悲伤地回答,空的声音变得越发温柔。他以柔和得几乎融化的声调说道:
『有些事让你很后悔吧?你很后悔,并为此责备自己。』
「我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说不定毁灭了世界。」
颤抖的少女小声说完后,空沉默半晌。
不久之后,他用米莉安很少听过的口吻严肃说道:
『如果你是罪人,那么我也一样。我一直对世界的扭曲与人们的悲伤视而不见,因而差点导致世界崩坏。这是无法原谅的大罪——然而,某个人却粗暴地原谅了我。』
她知道空口中的「某个人」是谁。突然感到心情开朗。
一定是卡那齐,他去见过空了。
卡那齐说动了空。
这么一想,她心中就无法克制地洋溢着希望,声音也自然雀跃起来。
「那是我认识的人吧!」
『没错,拜此所赐,我只得走向罪行的前方。你也去求得他的原谅吧。总有一天,我会去太阳高升的大地上见你们。』
以后还能和空再会!这温暖的约定令米莉安满心兴奋,不断追问:
「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你会以什么方式、什么样子出现?外表会改变对吗?」
『你一看到马上就会发现的,米莉安,你一定看得出来。我们的重逢之日非常接近。又有点遥远——为了迎接有朝一日的重逢,你该回去了。』
米莉安想要点点头,这里却是一片没有方向和距离的黑暗。
「……可是,我不知道该往哪走。」
『没问题,你立刻就会听见作为路标的声音。』
在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声音?
尽管疑惑,她仍侧耳聆听。
不知等了多久,当米莉安因过度集中精神开始耳鸣时,她确实听见有声响自远处传来。
那是脚步声。
那硬质的长靴声毫不松懈,即使在黑暗中也笔直走来。
她立刻察觉那是谁的脚步声,忍不住热泪盈眶。
『来,你知道该回到何处去了吗?去吧!』
在空的鼓励下,少女摇摇晃晃地迈开步伐。
回过神时,她脚下传来地面的踏实触感。一步、两步——啊啊,如果就此离开,真的还能再见到空吗?她好想回头,好想再看白光一眼。
就像看穿她的心声,空如此说道:
『往前跑吧,米莉安,跑得越快越好。因为你的人生还是有限的。』
空说话的同时,她仿佛感到手掌的重量忽而落在肩头。
这一定是空的手,是他纤细的白皙手指。
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空告诉她:
『跑啊!』
空!米莉安头也不回地奔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
(我得跑快一点,快到什么都不能多想、快到无法回头!空说过我们会重逢的。)
米莉安在心中用力呐喊着向前奔跑。她紧抓住空的指示,当做心灵的唯一依靠。他的话总是正确的。因此米莉安不断奔跑、奔跑、奔跑,跑到心脏如着火般发烫,热血在全身流转。她的呼吸急促到近似呜咽,觉得头晕目眩。
可是,我还要跑得更快!
某人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响亮,他正渐渐走近。然而,她越是奔跑就离背后的空越远。只要想起空令人怀念的白皙美丽身影,眼泪便夺眶而出。米莉安的泪水滴落在黑暗中,她却依然奔驰。
我绝不能回头,即使舍不得分离,这也绝非永别。就算是为了再见他一面,我也必须往前跑!
跑向罪行的前方、奋战的前方、并非永恒的生命前方!
***
被赶出神之都后,卡那齐在光魔法教会的一角醒来。
(——好,我还活着。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拿起放在一旁的剑走出昏暗的小房间。
屋外有一条熟悉的昏暗走廊,此处是光魔法教会本部的地下。
(既然在光魔法教会,代表我已回到前往神之都前的所在地。空那个大笨蛋!)
他果然只送我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必须设法解决,必须把空带回来。
看来只得再次拜托魔导师让自己回神之都一趟了。下定决心的卡那齐冲向走廊,但他没走多远便察觉异状。
(这紧绷的气氛是怎么回事——还有这股气味。)
周遭的大气非常紧张,令人泛起鸡皮疙瘩,还飘荡着血腥味。
不会错的,此地已经化为战场!
(米莉安……米莉安的情况呢!?)
一想起少女,他就自然而然的加快脚步。
看拿起绕过走廊转角,已能望见「七贤者的御座」控制室的门扉。
几名士兵守在门前,以严厉的眼神监视四周。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士兵们发觉他的身影,扬声质问:
「来者何人?你看来不像魔法师,是佣兵吗?如果是自己人,就报上口令——」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卡那齐已一剑斩下。
青年一一砍倒骚动的士兵,踹开「七贤者」控制室的大门。
——室内充满血腥味。
眼前的凄惨光景让卡那齐的脑袋一片冰凉。
控制室已惨遭蹂躏,许多魔导师分别倒在刻着复杂纹路的魔法机器之间与墙边。
有些人被夺走魔法石趴倒在地,有些人浑身是血的断了气。
雪白的大厅里四处溅满血迹,宛如没品味的红花在此绽放。
「你是什么人?这里禁止进入。」
卡那齐瞥了持剑走来的士兵一眼。
士兵被他锐利的眼神和手中染血的剑震慑住,一脸复杂的停下脚步。
莱茵索德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喔喔……卡那齐,你平安归来了?你见到那位大人了吗……!」
老魔导师还没说完就被面前的男子一脚踹中腹部。莱茵索德低声呻吟着摔倒在地上。
他们位于钵状的大厅底部,动手的男子蓄着充满贵族风格的短须。
(那个胡须男就是指挥官吗?从衣着来看,他大概是地位很高的贵族。)
即使冷静判断,沸腾的怒气仍在卡那齐心中翻滚。
为何魔导师们非得遇害不可?
他们为了拯救世界而奋斗,他们应该才是救世主。魔导师才是数百年来一心为世界着想,为了拯救人类而鞠躬尽瘁的人。
为何这样的他们非得死在人类手中不可!
看见卡那齐炯炯有神地瞪着自己,胡须男悠然开口:
「你是魔法教会的相关者吗?之前都在做什么?」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你们是什么人?杀掉这些家伙之后,究竟由谁来拯救世界?」
听到青年低沉地发问,胡须男露出异样清爽的微笑:
「世界已平安获救。虽然有些地方淹起洪水,但帝都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害。魔导师已经没有用处了。我们将得到『七贤者的御座』和总教主,成为这个光辉世界的主人。」
胡须男语毕后
向一旁的士兵示意,士兵立刻大叫:
「退下,这位大人乃是西方艾连公国国王——维瓦提亚公爵克罗德•佛尔朱大人,新任的皇帝陛下!」
(西方的——新皇帝?都到了这种节骨眼,这群家伙还在争夺皇位?)
涌上心头的怒火强烈到让他无法保持沉默,卡那齐忍不住呐喊:
「开什么玩笑,谁会乖乖把米莉安交给你这种人!皇帝不是有班修拉尔那个笨蛋来当吗!他虽然性格恶劣,长相穷酸又卑鄙,却远比你更明白世间的法则!基本上,你们为何要杀害成功拯救世界的魔导师?换成班修拉尔绝不会这么做!」
维瓦提亚公爵不快地听着他叫喊,最后一脸严肃的回答:
「你可知道班修拉尔卿已经死了。那个腐败皇家血统的统治已告结束,我们会建立崭新的、正确的神之帝国。对了,米莉安是总教主的名字吗?你认识班修拉尔卿与总教主?……啊,站在那边回答问题很累吧?你放下武器,慢慢走下来。」
看见维瓦提亚公爵向自己招手,卡那齐迅速环顾四周。
控制室内约有五十名士兵。人数不仅多,还分散在大厅内。
有些站在「七贤者」的门扉前,有些站在濒死的魔导师之间。虽然卡那齐不知情,但士兵中还有人穿着透过「灰与剑」取得的、前皇帝制作的魔导骑士铠甲,即使对手正因为控制「七贤者」而疲惫,但就是靠着那些铠甲和乌高尔的指点,他们才得以镇压高阶魔导师。
(看来最好的方法,是假作顺从地接近维瓦提亚公爵,由指挥官开始解决。)
卡那齐满心想打倒这群家伙。
无论对手是谁,他都会杀掉所有企图队米莉安不利的人。
青年以夸张的动作将配剑放在地上,好让对方放松警戒。他的目光,正好对上倒在低一阶处的魔导师。
(——亚伍扎!)
那张熟悉的脸孔令卡那齐感到体温微微下降。
亚伍扎冷淡的面容一片惨白,栗色的发丝染上暗红色的血糊。他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光看他的脸就能明白他已命在旦夕。
尽管如此,亚伍扎细长的眼眸仍在拼命传达些什么。
卡那齐缓缓走过去,在他身旁停下来单膝跪地。
起疑的士兵立刻喝问:
「喂,你在那边干什么!」
「脱鞋。我的靴子里也藏着短剑。」
听到他若无其事的回答,士兵虽然一脸厌恶,但也闭上嘴巴。
幸好,站得最近的士兵和卡那齐之间还有将近十步的距离,如果小声说话,或许不会被听见,当青年开始脱长靴,亚伍扎如呢喃般开口:
「卡那齐……谢谢、你。拯救世界的人,多半是你。奇迹发生了,那就只能说是神——新的神出现了。你一定在、神之都——」
「别说太多话,更重要的是,米莉安还在『七贤者』内吗?」
卡那齐几乎没蠕动嘴唇的问着。他真的从长靴内翻出细长的短剑和针,这些武器是他模仿米莉安请铁匠打造的。亚伍扎望着青年将暗器扔在地上,痛心地低语:
「米莉安大人。去世了。」
「…………」
没能马上听懂他在说什么的卡那齐,把短剑扔向地面。
短剑发出格外坚硬的声响刺入他的耳中。
亚伍扎拼命咽下涌至喉头的东西,继续说道:
「由于过度耗用魔法力,她已在『七贤者』内粉碎。卡那齐,不可以打开『七贤者』之门……一旦开启,充斥内部的惊人魔法力就会失控。开门的人肯定会死,一个不好,就连整座帝都都会被炸飞……!」
「……安静等着,我马上救你。」
卡那齐好不容易攒出这句话,重新套上长靴站起身。
他再度迈步前进,脚步却虚浮不稳。是因为放下武器,重心改变的关系吗?卡那齐脱线的想着,在公爵面前站住。
维瓦提亚公爵带领数名士兵,打量着青年问道:
「嗯,怎么看都是东方之民。你是总教主的什么人?」
「同伴。」
卡那齐淡泊地回应。话刚出口,他的腹部深处就涌现出一股类似愤怒的感情,令他皱起眉头。
(我是笨蛋吗?如此深爱的对象也叫同伴?……不过,也没有别的字眼可以描述。我的确是个真正的大笨蛋。)
卡那齐不会说谎。就算刚刚才听说米莉安的死讯,他也不会说谎。
维瓦提亚公爵露出怜悯的微笑。
「你们是特别亲近的同伴?」
「不,我特别爱着她。」
他这次全力断言,公爵发出中性的轻笑声:
「相当诗情画意呐。那你务必要打开『七贤者』之门,你想见见那什么同伴吧?这家伙不肯听从我的命令开门,正让我有点困扰。」
公爵以非常柔和的口气说道,同时用鞋尖踢踢莱茵索德。
老魔导师竭力抬头望着卡那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
青年看着莱茵索德,然后再度望向维瓦提亚公爵。
一个面带浅笑的壮年贵族。
这人简直浑身破绽,卡那齐赤手空拳都能轻易杀掉他。
杀了这家伙后,再从接着杀来的士兵手中抢下佩剑——然而,他应该赌命相救的米莉安据说已经死了。
(……真头疼,我该怎么做才好?我该到何处去?)
卡那齐体内生出迷惘,他察觉自己正不知所措。
他的心一片空洞,凭这样的心是无法杀人的。
「好了,快点开门吧。」
维瓦提亚公爵哄诱地说。即使还在笑,他已开始厌倦戏弄卡那齐。公爵想要尽快得到「七贤者」内的东西。
那里面明明什么也没有了。呆立当场的卡那齐,这时听见某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卡那齐。
「……?」
他回头一看,背后是位于大厅最深处,通往「七贤者」的门扉。
那扇小小的金属门上,刻着其名男女演奏旧式乐器的身影与复杂的魔法式。声音确实来自门的另一头。
……那是米莉安的声音。
卡那齐宛如被操纵一般转过身,一阶阶登上呈钵状的控制室阶梯。他感到许多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背上、侧脸上。
有士兵们警戒的视线、维瓦提亚公爵期待的视线、魔导师们畏惧的视线。
可是,卡那齐眼中却只有「七贤者」的门扉。
一道纯粹的金属门,看在青年眼中却不可思议的温暖。
门后明显地传来米莉安的气息。
(说什么她死了,果然是假的吧?那家伙就在另一头。)
证据就是,他甚至听得见脚步声。
她那轻盈而谨慎,宛如小动物般的脚步声。光是听见这声音就令他沉重的心为之雀跃。
卡那齐不可能听错的。
(我得快点放她出来。)
青年忘了亚伍扎的警告,站到门扉前。
他才刚碰到没有把手的门,莱茵索德的笑声就突然敲响鼓膜。
「呼……呼哈哈哈!开门吧,没错,你就开门吧,卡那齐!称神为友的人!我们也将回归,和米莉安大人一起回归世界!魔导师的使命已经结束,人类会在这片大陆上活下来!」
「让他闭嘴。」
维瓦提亚冷冷吩咐,一阵钝声响起。
卡那齐头也不回地推开门。
门扉毫无抵抗的朝内侧开启,白光自微微打开的门缝间射出。
当整扇门打开的瞬间,光芒宛如奔流般充斥整座大厅!
(是爆炸——!?)
正如亚伍扎所说的,「七贤者」失控了吗?
卡那齐反射性地以手臂护住头。他感到一阵强风吹来,发丝随风摇晃。
站在连呼吸都很困难的强风中——他仿佛听见令人怀念的音乐。
那是令人怀念的摇篮曲。
就像空唱过的歌。
或是卡那齐已逝的母亲曾唱过的曲子。
(到底是谁在唱歌?)
因为没受到什么冲击,风势也已经减弱,于是卡那齐试着睁开眼。
光线并不会特别刺眼,充满四周的白光稳定的渐渐变淡。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视野中出现整片花田!
「啊……这是什么……」
卡那齐愕然的自言自语,注视着眼前出现的光景。
在「七贤者」之门的彼端,是一片黄色的花田。花朵覆满整个房间,密集得看不见地板。不止如此,花朵的藤蔓还缓缓伸展到青年脚下。
「呜哇……哇、哇、哇!」
这感觉实在太恶心,让卡那齐表情抽搐地直跺脚。
泛着浅红的绿色藤蔓躲开他的脚,爬过控制室的地板迅速覆盖四周。藤蔓淹没地板,包围着控制机器,顺便缠住手持武器的西方士兵们。
「什么?怎么回事?住手,喂!」
慌张的西方士兵试图斩断藤蔓,藤蔓却意外强韧地缠绕着他们的脚。士兵们全被紧紧捆住,混乱扩散开来、
「喂,快把藤蔓弄掉……哇,我、我的脚。」
有人想走向附近的士兵,却被藤蔓绊倒摔倒在地上。
大厅内四处响起悲鸣,维瓦提亚公爵错愕地环顾周遭。
无论是控制室的地板、众人、机器,甚至是圆顶都已被藤蔓覆盖,藤上长出绿叶,四处开起浅黄色的朴素小花。
在这幕分不清是噩梦还是喜剧的景象中,不知为何没被花藤缠住的魔导师们面露恍惚之色。阿佐夫茫然呢喃:
「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七贤者』没有失控?这些花从何而来?不可能啊,发生这种荒唐状况的可能性,就连万分之一也没有。」
一旁的女魔导师卡蕾莉亚沙哑地说:
「……我所能想到的推测,就是重组。将积蓄在『七贤者』内的浓密大气之力——重组成花耗掉,避免失控……」
「太荒谬了,究竟是谁做的?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在几率上不可能……在计算上不可能!」
听到阿佐夫大叫,她微微一笑。
「说得也是,奇迹是无法计算的。」
「你说奇迹……?」
他想要反驳,却无法反驳的将话吞了回去。
依然匍匐在地的亚伍扎,也透过朦胧的视野看见黄花。他闻着淡淡的花香,感觉呼吸变得轻松了点。
亚伍扎悄悄伸出手指,触碰花瓣。
自有生以来,他首度不带任何想法、温柔地触摸花朵。
「奇迹……或许没错。无论是将那片混沌之海重组为纯粹的水,将『七贤者』的力量重组为花,都只能说是神的伟业。而神的作为——人们无法解释的事正是奇迹……神,宽恕我们了吗?」
亚伍扎试着低语,心中感到不可思议的充实。他一直寻求的事物,仿佛正在眼前。
这些黄花,就是神给予的讯息。
这些花告诉人们,你们可以用现在的形态活下去,可以待在此地。
——人类得到了神、得到了世界的认同。
亚伍扎以颤抖的手指紧握花朵,闭上双眼。
其他魔导师之间也掠过静静的感动。
另一方面,卡那齐拨开黄花踏入「七贤者」之内。
那狭小的圆形房间已被一片花海淹没。
藤蔓攀爬到地板与墙壁上绽放花朵,天花板垂下数十根开着花的绿藤。青年拨开垂落在眼前的藤蔓后,米莉安御座所在的祭坛跃入眼帘。比周遭高出数阶的祭坛,如今也完全埋在花中。
他一看到那里就加快脚步。
卡那齐踏散黄花,沿着被花覆盖的阶梯往上爬。
(米莉安——在吗?你在那里吗?你才没有死对吧!?)
卡那齐在心中呼唤乍看之下不见人影的米莉安。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就像跑了好一段路。
不安与幸福一同袭来,让他的身体几乎无法负荷过度强烈的感情。
结果——她就在阶梯尽头。
米莉安静静闭着双眼,躺在被花覆盖的祭坛上。除了被花海淹没之外,连她身上的总教主装束都保持原样……应该曾一度分解消失、失去人格的她,确实保有肉体的躺在那儿,毫发无伤。
米莉安就在这里。
巨大的幸福霎时落入卡那齐心中,令他头晕目眩。
怎么办?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米莉安看起来毫发无伤——只要看着她的脸,就能看出她很健康。
这不是什么尸体,不是雕像也不是幻觉。
卡那齐试着小心翼翼地调整呼吸,以免太过强烈的幸福破坏自我,结果却陷入不知是缺氧还是过度呼吸的状态,开始头痛。
他以颤抖的手触摸少女的脸颊。
她的双颊很柔软,虽然有点冷,却拥有人类的温度。
不知为何,她脸上有些泪痕。
当卡那齐迟疑地抽回手,米莉安的眼睫动了动,她张开薄薄的眼皮,露出鲜明的紫红双瞳。
她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双瞳映出青年,悄然微笑。
「卡那齐。」
米莉安以略带沙哑的嗓音呼唤着。卡那齐张口想说点什么却想不出任何台词,他紧紧拼命挤出一声——
「米莉安。」
仅仅这样。
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就像只要眼中能映出他的身影就是种喜悦般,他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卡那齐。
卡那齐也竭尽全力望着米莉安。
从前曾在故乡听谁说过的话语,正在他脑海中不断响起。
——有些事物是会归来的。
那句老掉牙的台词,过去他沐浴在暗魔法教会本部的夕阳下时复苏过的台词,如今在心中灿烂生辉。
米莉安绽开如花的笑靥,伸出纤细的双臂。
「谢谢你找到我。」
听到她如此呢喃的瞬间,卡那齐的感情溃决而出。
他紧紧拥抱着米莉安,花朵落下了几片花瓣。卡那齐就像要压抑呜咽声般拼命抱紧少女,米莉安也回抱着他,颤抖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我回来了。」
「……嗯……」
他的回答不成言语。两人勉强退后一步,互望对方。
过剩的强烈喜悦,让困惑的他们自然而然拉近将压力。
当他们回过神时,双唇已轻轻相触、
「……咦……?」
因为行为太过自然,卡那齐结束后才发觉发生了什么事。
(喔,我们刚才所做的就是那个?感觉好吓人……)
青年在愕然之余观察米莉安的样子,发现她的脸蛋越变越红。面红耳赤的米莉安小声地问:
「卡那齐……刚刚的是……什么?」
「…………咦?啊~呃,算是一种打招呼……啊啊啊,不对!」
(不行,怎么能在这里敷衍带过,以后岂不是得一辈子敷衍下去啊!)
卡那齐调整着呼吸,拼命斥责自己。他下定决心,以僵硬地声调问道:
「你不愿意?」
被他这样一问,少女更是满脸通红的回答:
「我没有、不愿意…………我很高兴。」
米莉安的回答宛如祝福的钟声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脑袋深处开始发热。
——糟糕,照这么下去连我都会脸红。
卡那齐慌忙将她的脸埋在自己肩头,努力试着恢复冷静。既然已无路可逃,唯有直接告白了。
他小心翼翼不让声音发抖,也不至于反过来粗鲁过头,生硬地告诉她:
「……那个,我喜欢你,所以想碰触你……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虽然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回到我身边。」
他总算勉强的顺利说完。
卡那齐感到疲劳一涌而上,他怀中的米莉安微微颤抖着抬起头。
一对上她因为冲击和喜悦而湿润的眼眸,青年就觉得仿佛喝醉般脑袋发昏——原来这家伙有这么美丽?当他朦胧地想着时,米莉安张开颤抖的嘴唇呢喃:
「你全都想起来了吗?卡那齐。」
「嗯,我也见到空了。对了,那家伙——还留在神之都。我得去接他才行。」
想到空的事情,卡那齐稍微恢复理智。这时,米莉安出人意表的说道:
「空的话没问题,我刚刚在一个黑暗的地方遇见他,就是空带我回来的。他说他也会回来,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我想到外面去。」
「什么,是这样吗!?真是爱吓人……好,我们去找他。你站得起来吗?」
「嗯……?」
米莉安准备走下被花覆盖的床铺——原本的祭坛——却立刻瘫软下来。或许是经过重组的身体还不适应她的心吧?
「别逞强,你很累吧?来,搂住我的脖子。」
卡那齐将她的手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抱起少女的身体。
她的身躯轻盈到令他有些错愕,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人的体重。
卡那齐抱着米莉安走下阶梯,走出覆满花朵的「七贤者」。
控制室已完全被花淹没,士兵们大都被藤蔓缠住、茫然的坐倒在地。
青年在他们之间前进。
在控制室中央,他和瘫坐的维瓦提亚公爵擦身而过。
公爵同样也被藤蔓缠绕,表情空洞地念念有词:
「——这是假的,是假的。这种东西是幻觉,这里没有神,也不需要魔导师,只有人类,我会成为人类之王……我一点也没看见这种东西!」
公爵似乎已看不见周遭,卡那齐将他的喃喃自语抛在身后往前走,这次换成魔导师们目送两人离去。
负伤的魔导师们恢复一丝血色,露出安详的表情看着两人。
(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啊,他们的眼神活像看到神一样。)
魔导师们一一低头行礼,目送神情尴尬的卡那齐离开。
过去视神为无物的他们,虔诚地将手背贴在额头上。
那是在身为民间宗教家的诗人之间流传的古老礼仪。
从这一瞬间起,魔导师们成为传布神之奇迹的说书人。
***
修娜尔也在
光魔法教会本部的地下看见了黄花。
「什么……这种地方竟开着花?」
她微微眯起眼睛,勉强爬起身。
修娜尔环顾四周,她正置身于乌高尔挖出的通道之一。
乌高尔在先前囚禁她的牢房正上方也挖掘了通道。于是她进入通道,找出被他破坏的魔法回路一一加以修复。
(不过半途中突然剧烈摇晃——我是被魔法回路的火花打中而失去意识吗?)
确认自己没受重伤后,她重新俯视那朵开在一旁的黄花。即使在昏暗的通道里,朴素的花朵也像盏灯火般隐隐发光。
修娜尔望向前方,看见路上零星绽放着同样的花朵。
(这些花简直就像在呼唤我。)
她直觉地认定,于是起身朝花所引导的方向走去。
当她发觉时,那不详的震动与代表警报的钟声都已消失。花的指引来到尽头,修娜尔抵达一个天花板挑高的房间。
八角形房间的墙上开了几个洞,状似树根的金属管布满全室。
「这里是……魔法回路的集中地吧?有相当大的回路经过——!」
修娜尔自言自语到一半,在房间角落发现一个人影。
有条特别宽的金属管宛如被咬断般断成两截,断裂处正下方的确倒着一个人。
(他说不定是被这条大魔法回路的火花打中了。他还活着吗?)
修娜尔冲上前,不禁倒抽一口气。
她的预测大致上都是正确的、匍匐倒地者似乎被剧烈冲击与高热击中,藏青色军服的手臂及局部都被烧焦,受到严重烧伤。
「你没事吧?你是军人吗?如果有意识——!」
她跪在一旁呼唤,倒地者突然动了。被对方抓住手腕的修娜尔,吃惊地想往后退,但那人沙哑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她的动作。
「——是我。」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对方微微转向她的脸孔虽然失去血色,却毫无疑问的属于兰格雷,修娜尔瞠目结舌地握住他的手。
「兰格雷卿!?你怎么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大概只是没死成吧?比起我,你会出现在这里……才更不可思议。」
他面露浅笑,而修拿的轻轻颔首。
「是花引导我过来的。我来替你包扎伤口,兰格雷卿。」
「不……更重要的是……班修拉尔就拜托你了。快去找他,他就在通道前方。他不但受了伤,又比我软弱。」
兰格雷低声说完后,以下巴指向房间一角被打通的通道。
修娜尔倒抽一口气陷入沉默,一瞬间感到很混乱。听到班修拉尔的名字,她的心霎时雀跃不已。她好想早点冲向他身边,但眼前的兰格雷也受了濒死的重伤。
兰格雷仿佛看穿她的犹豫,伸出受伤的手碰触腰际佩剑。他鼓起浑身之力,拉高嗓门叫道:
「我无法立刻行动,这把剑你拿去。快去!绝对别让那家伙落单!」
「……是的。」
听到他的呐喊,修娜尔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咬紧牙关,连鞘拿下他的剑。佩剑是贵族的骄傲,她不能辜负兰格雷的托付。
勉强将剑抱在怀里的修娜尔,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她的心脏正在狂跳,快啊,我必须快点赶去!满腔急切让她受伤的裸足一再打滑,差点跌跤。
她钻进兰格雷指示的信道,穿越狭窄的路径。凡是碰到叉路,地上一定会不可思议地开着花。零星散布的花朵宛如在告诉她正确的路。
(拜托,请让他平安无事。我还没回报过他的帮助!)
修娜尔拼命奔跑,脚下的花越来越多。最后,视野终于展开。
那是个正方形的宽广房间。
房间的地板上开了个大洞,正中央的天花板垂下几条机器须根。
室内有一整面墙爬满藤蔓,上头开着黄色的花。
她谨慎地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倒地的人影被淹没在黄色花海中。
(班修拉尔大人……!?)
修娜尔想要立刻冲上前,一股强烈的恶寒却令她停下脚步。
有什么东西在班修拉尔附近。
就像要证实她的直觉,班修拉尔身旁的地板开始冒泡。一团类似黏稠泥巴的物体,自地面黏糊糊地隆起。
那道裹着花藤及一些碎布的泥柱,顶部戴着一张面具。
——是乌高尔!
「啊……」
恐惧瞬时让修娜尔全身脱力。
兰格雷的剑差点从怀中滑落,她的身体发冷,几乎双膝落地。
化为泥块的乌高尔在开始崩溃的瞬间仍扭动身躯,将面具的眼睛对准她。那双赤红眼瞳看穿修娜尔,她的脑海中响起骇人的声音:
『喔喔……是你吗?嗯……这让我想起了鸟……但也、无可奈何了。过来,我的力量已经耗尽……解不开藤蔓。就由你来当代替品,成为我的手脚吧!』
经过和米莉安的战斗,又被这些盛开的不可思议花朵缠绕,现在的乌高尔几乎已没有余力。尽管如此,修娜尔只要对上他的目光就冷汗直冒。
一步,两步,她宛如被操纵般走向班修拉尔。
当她回过神时,已经拔出兰格雷的剑了。
(难道……!这个怪物想利用我做什么?)
修娜尔心中的某处响起警告声。不行,不能进一步服从这家伙!
另一方面,乌高尔阴郁地继续说道:
『——杀了他!没错,杀掉这家伙。杀人是我们的本能,也是美好的善行。死可是救赎,是人类唯一容许得到的幸福——呵呵呵,你喜欢他吧?喜欢到想杀他的程度吧?很好,杀了这家伙,让他得到幸福。』
(……!这怪物太愚蠢了!)
即使因恐惧而颤抖,修娜尔还是在心中嫌弃。她才不想杀掉他。不管杀人是本能也好、善行也好,根本就无关紧要。修娜尔不可能杀班修拉尔!
即使死亡对班修拉尔来说是种幸福,她也不可能动手!
(如果我的手脚会害死他,那么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修娜尔做好觉悟,将剑锋抵在自己的手臂上猛然一划!
血花四溅,修娜尔痛得嘴唇打颤。她割伤了自己的左臂。
『……你在干什么?你想违抗我?』
乌高尔的声调变得无比阴暗。她凭借着疼痛,重新举起长剑。
修娜尔面对面直视着乌高尔,他的双眸再度亮起红光。
紧张、兴奋与伤口的痛楚麻痹了恐惧感。就在那一瞬间,修娜尔发动攻势!
她使尽浑身之力挥出一击,令兰格雷自豪的单手剑嗡嗡作响。
流畅的触感传至她的掌心。
紧接着,乌高尔化为泥团的头颅与身体分家,啪嗒一声落在地面。
泥巴立刻溶化消失,地板上只剩下一张面具。
(果然面具才是本体吗!)
修娜尔迅速将剑尖刺向面具额心。
坚硬的声音响起——但面具并未碎裂。
乌高尔的面具注视着她,双眼闪耀光芒。
『嗯,不幸的家伙。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爱是毁灭,剩下的只有死。』
「——你或许是对的。不过,我可没有亲切到会动手杀了心上人。
修娜尔沙哑地低语,眼中已不再浮现恐惧。
乌高尔的眼眸反倒丧失微微光芒,红光就像在笑似的晃动起来。
下一瞬间,覆盖地面的花藤缠绕住乌高尔的面具。
迅速伸展的藤蔓在转眼间就紧缠住面具,并缓缓施加力道。面具最后发出喀啦喀啦的不详声响,随着尖锐的破裂音迸散开来。
面具的碎片掉落在花朵之间,立刻隐没在藤蔓底下。
——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乌高尔面具所在的地点也孤零零地绽放了一朵花。宛如坟前的贡物。
修娜尔有好一会儿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具消失的地方。
四周一片安静,再也感觉不到那讨厌的气息。
乌高尔消失了——他终于委身于自己渴望的死亡。
「……真讨厌,男人净是些想寻死的家伙。」
就在她缓缓低语时,令人怀念的声音传来。
「……你还是一样严厉啊……」
「班修拉尔大人!」
修娜尔赫然回头,在他身旁跪下。
她俯视着他,班修拉尔的表情平静,脸色也不像命在旦夕的样子。
「嗨,修娜尔,我们又见面了……既然能见到你,死亡也还不坏。」
这正像是班修拉尔会说的台词。
她猛然感到全身发热。她觉得既痛苦又火大,却还是很开心。
修娜尔已不知道该有那种感情才好,只好垂下头喃喃细语:
「笨蛋。」
「……咦?欸?难道说……我还活着……?啊!喂喂,等一下,修娜尔!你为什么要哭!」
班修拉尔惊慌失措地想爬起来。
她无法止住自然落下的泪水。
修娜尔不知道自己哭泣的理由,但那不重要……她只是想哭才哭
的。
「啊~呃~……真伤脑筋……啊!你这不是受伤了吗?真糟糕!既然都痛到掉眼泪,那就先包扎再说啊!」
发现她手臂上的伤口与掌心的烧伤,班修拉尔不禁脸色大变。
(……这个人真脱线。)
虽然班修拉尔的脱线让修娜尔内心相当无言,她仍接受他以高级手帕帮自己止血。暂时包扎完毕后,他还是一脸为难地说:
「伤口暂时是没问题了。呐,修娜尔。你赶快治好这点伤,换上漂亮的衣裳吧,然后和我一起出去玩,对了,上次最后不是没看到歌剧吗?我们再去一次,既然我已经当上皇帝,这次应该可以拿到更好一点的位置吧?」
「嗯……真好,下次一起去看戏,还要做新衣服……」
她想用平常的语气回答,眼泪却仍止不住地掉落。
在仍旧哭泣的修娜尔面前,班修拉尔奋力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听好咯,修娜尔。摩尔根那家伙死了,就在我眼前彻彻底底咽气了。你已经自由了!你不开心吗?」
突然听到他说出这种话,修娜尔感到一阵晕眩。
这个人说不定真的爱着我。
一浮现这个念头,她就头晕眼花。修娜尔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后低声呢喃:
「别说了……请别说了!为什么,你这么……不可能的。」
「什么东西不可能?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班修拉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起来异样认真又有点强硬。
她的心仿佛随时会崩溃,好想依赖他的好意。修娜尔竭力以压抑的语气挤出回答:
「是我不好。不可能的,即使你对我那么温柔,我也不知该如何接受……我总是会想,我不曾拥有过任何东西,今后一定也会在不曾如愿以偿的状况下结束。可是——你却活了下来,所以……光是这样,我就很幸福了,就算你想给予我更多,也只会让我痛苦。」
「笨蛋,你在说什么!你早就拥有了我的一切!」
班修拉尔突然朝她怒吼,有些粗鲁地抓住她的手。
他毫不容情地(的)凝视着修娜尔泪光闪闪的双眼,如此说道:
「给我差不多一点,你又想依赖自己的绝望吗?伸出手来,伸向我啊!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会把现在拥有的东西、往后得到的东西通通给你,因为我是属于你的。当我发觉时,我的每一根头发、整个人从头到脚全都属于你了。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你要好好负责!」
面对他认真的告白和眼神,修娜尔就连眨眼都办不到。
班修拉尔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自己,静谧的双瞳深处总是蕴含温暖的光芒。
修娜尔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看见真正的他,第一次与他四目相接。
她已无法转开视线,再也不可能。
修娜尔的嘴唇颤抖,试着擅自吐出话语。
她一再犹豫,一再失败。
尽管如此,她依然拼命呢喃:
「——我喜欢你。」
听到修娜尔的回应,班修拉尔的眼眸微微一动。
他正为了我的话而动摇。凶暴的幸福沁入心灵,令她轻轻喘息。在修娜尔的注视下,班修拉尔也沉静开口:
「我爱你,和我在一起吧!如果可以,就是直到永远。」
他厚实的话声在她耳中跃动,落入体内深处。
一股暖意缓缓涌上,化为微笑显露在修娜尔的嘴角。
她绽开如花的笑靥停止哭泣。
修娜尔温柔低语:
「……总有一天,我会替你送终的。」
「…………你真是棒透了。」
班修拉尔也一下子咧嘴笑开,用力紧抱住她。
就在此时,通往舞会场地的通道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班修拉尔大人!班修拉尔大人……皇帝陛下!」
「那令人怀念的声音是耶利吗?好痛……动得太急毕竟会牵动伤口。不过,大家来得还真晚,居然让皇帝陛下忙成这样。」
听到班修拉尔的抱怨,修娜尔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班修拉尔大人。既然救援已到,那也得派人去帮兰格雷才行,他受伤了。」
听她这么一说,班修拉尔瞪大了双眼。
「啊……兰格雷那家伙还活着吗!你见过他了?」
「是的,也是他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他要我千万别让你落单……还将配件托付给我。」
班修拉尔看着落在地上的长剑,深深发出掺杂安心与疲惫的叹息:
「那家伙为什么是这种性格?……也好,既然还活着就是我们获胜了。我可要硬拖着他,让他也长命百岁。喂~耶利!我在这边,快点过来!」
以耶利为首的同伴们响应他的呼唤,自通道现身。
每个人在看到班修拉尔精神奕奕的样子后都感动得眼泛泪光,团团围在两人身边。
「班修拉尔大人,您平安无事吗!」
「我一点也不平安,正身受重伤呢。还有,兰格雷好像也受了伤,快派人过去!耶利,你来报告状况。」
「……是,外头的叛乱已彻底解决。魔导师们似乎拯救了世界的危机,但详情还不清楚。全帝都都开着这种花——这是种不可思议的花朵。伤员只要碰触到花就会涌生力量,大家都在流传——这是奇迹。」
他跪下来做完最低限度的报告后,低头道歉:
「……非常抱歉,我未能守护陛下。无论您如何惩罚——」
「啊~没关系,反正我还活着。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花的关系,我一点也没有要死的样子。我没事,你就别那么沮丧了。往后再努力就好,好吗?」
班修拉尔朝眼前的耶利伸出手,粗鲁地摸摸他的头。
「——好的。」
他向小声回答的耶利笑笑,环顾周遭的部下们。
看到那些壮汉全都热泪盈眶,班修拉尔苦笑着扬声喊道:
「你们也一样!接下来会很辛苦喔?我们不仅得在破坏旧东西时扮黑脸,还要建立新的国家。建立人类的国度,一个人民幽默好笑,日子过得不坏的国家。像你们这样哭丧着脸可成不了事!大家一起三呼万岁来打气!」
班修拉尔以厚实的嗓音发出诙谐的命令,四周响起零星的笑声。附近的气氛突然变得开朗起来,这正是班修拉尔最大的才能。
——他知道如何让世界变得开朗。
一名同伴就像在酒宴上开玩笑似的大喊:
「但愿班修拉尔大人神圣的,为了全人类的幸福、风趣的玩笑与快乐生活而存在的帝国,长长久久、充满荣耀!」
「充满荣耀!」
众人应和着,室内洋溢着温暖的欣喜。
***
自「七贤者」飘落的花,已在转眼间覆盖整座帝都。
落在被塞进下层囚禁的士兵之间。
落在拼命支撑着因冲击而频临崩坏的住家的居民之间。
落在碎裂的街道上。
落在失去光芒的魔法路灯上。
落在荒芜的皇宫与光魔法教会上。
也落在登上第六层中央广场高塔的卡那齐脚下。
他抱着米莉安,朝「千年树之塔」的塔顶前进。
他们正走向全帝都视野最辽阔之处,试着寻找据说将回到这世界的空的气息。
「空那家伙,没有说他会用什么方法回来吗?」
卡那齐问怀中的少女,她轻轻摇头。
「他没说。空只告诉我,当他回来时一定看得出来。」
「又是这么随性……很有那家伙的风格就是了。」
卡那齐厌恶地说着,暂时陷入沉思。
(让这些花朵绽放、引发成堆奇迹的人——多半是空吧?那家伙设法战胜「世界之王」,做起了像个神会做的事。认真当个神的空会是什么样子?保持人形也能从事神这一行吗?)
面对沉默的青年,米莉安担心地开口询问:
「卡那齐,累了?楼梯很长,走起来很累吧?我会马上开始重新锻炼身体的。」
「……嗯,不过,锻炼到适可而止的程度就好。」
他露出复杂的表情回答,走完爬满花藤的螺旋阶梯。
卡那齐穿越狭窄的出口,来到「千年树之塔」的塔顶中央。
塔顶是由精工雕刻的柱子环绕的圆形区域。此处的地面同样布满绽放花朵的藤蔓,宛如花田。
「好了,现在已经来到高处——怎么样?你有感觉到空的气息吗?」
「……我不知道。感觉不是没有……好像非常接近。」
他抱着困惑的米莉安走向环塔的圆柱。
两人注意着不要太过接近塔缘,眺望远方。
黎明将近,周遭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从这座帝都最高的塔往下望,连第六层密集的巨大建筑群都像是精密的玩具。从帝都直到无止境延伸的遥远地平线为止,一切全都染成朦胧的紫色。
(——总觉得心里特别不安。我明明看过无数次黎明,但今天似乎和平常不同
。)
卡那齐受到不可思议地预感折磨,注视着地平线。
有什么正在接近。一股强大又令人怀念的力量,正从地平线彼端涌来。
不知为何,他感到有点不安,同时又异样地愉快。
地平线的紫霞最后被逼近高空,赤与橘的色带缓缓染上天空。
终于,一线金光掠过地平线。
是黎明。
势不可挡的金光洋溢而出,拂过大地。
而大地竟也将金色光芒反射回去。
「啊……!花!」
米莉安扬声喊道。卡那齐慌忙重新抱好差点探身塔外的少女。
然后,卡那齐也愕然环顾周遭。
是花——无论看向何方都有花朵。
自帝都飘出的花覆盖了全大陆!
他放眼望去,一直延续到地平线的大地全都化为花园,在晨光映照下闪闪发光的摸样宛如一张金色绒毯。获得生命力的大气也变得暖和,就像春天霎时降临。
一阵风吹拂而过,他看见花朵迎风摇曳。风也吹到塔上,黄色的花瓣在两人身旁翩然飞舞。
「真惊人,好像祭典一样……!」
在花雨的包围下,米莉安兴奋地伸出手。
飘落的花无止尽地倾注而下,宛如下雪或祭典飘洒的纸花。她拿着花瓣开心了一会儿,突然泫然欲泣的仰望卡那齐。
「怎么办?卡那齐。世界看起来和昨天为止不同。」
「——有什么不同?」
「那个,世界看起来——很像空。非常美丽、温柔、不可思议,又有点虚无——让人怀念得不得了。」
听见米莉安的话,卡那齐的心脏开始狂跳。
(是吗?原来如此,这种心情就如同跟空在一起时一样。)
那近乎痛苦的感动,令他猛然紧紧拥抱米莉安。
空就在这里。凡是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耳中响起的声音、鲜明的香气,全都带着空的气息。无论是风的触感、大气的味道、美得过火的配色,一切仿佛都反映出空的心。
(你真的变成神啦!或者说——变成了整个世界?)
卡那齐在心中呼唤并注视着世界,想将一切都烙印在眼中。
在眼前展开的世界实在太过美丽。
那驱除一切罪恶的清净大气,以及有如祝福般飘落的黄色花瓣。世界正染成金黄色。即使这片金色会立刻消失,他也明白今天将会成为自己一生难忘的日子。
世界很美。
无论再怎么抗拒这个事实都没有意义。
吞下污秽与罪孽,背负着许多生与死之后,世界依然如此美丽。
空仅是美丽地流动着,同时原谅所有罪孽。世界也同样原谅了人类、原谅了卡那齐、原谅了在卡那齐体内燃烧的生命之火……他只是温柔地拥抱了一切。
卡那齐自然地脱口而出:
「——这里终于变成那家伙的故乡了。」
他试着低语,忍不住又轻轻一笑。
「不过,那家伙能认真当神当到什么时候?我总觉得他没一会儿就会厌倦,忽然变回那个样子跑回来……」
「嗯。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边喝茶了。」
「就是说啊。我们就以那一天为目标,尽量活得长寿些吧!」
听到青年的话语,米莉安微笑着点点头。
「对呀!我们要活得长寿些,直到关于空的事全部变成童话。到时候他一定也会当腻神明回来了。」
卡那齐和米莉安相视而笑,又继续眺望着朝阳好一阵子。
两人的一丝悲伤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只留下幸福的心情。
轻风吹过,花瓣再度无休无止地散落。
不过,风迟早会停的。花会枯萎,美丽的清晨、悲伤的夜晚都会逝去。
最后,关于真实存在的神的事迹想必也将变成童话。
尽管逝去伴随着悲伤,但那个故事一定会在清晨结束。
在这个耀眼的春天清晨结束。
——对于现在的卡那齐来说,那感觉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