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坐在外侧的走廊上眺望庭院。
她应该可以看见自己。就坐在身边的自己。
"……你不去,少君的身边吗?"
听到温和的询问,他点点头。
’……现在,还是白天。多半没有,危险的事情。’
"是这样吗?"
眺望着嫣然微笑的她,他眨眨眼睛。
"怎么了?"
‘你知道,我的事情吗?’
"哎,我知道哦。……你一直在少君的身边吧?靠着一个人的力量,保护他……"
她唰地伸出手。但是,那个手穿过了自己。他并不是生者。如果按正常情况来说,他也许
早就应该返回转生轮回,获得新的生命了。
可是,他出于自己的意志拒绝了那个,维持着没有宿体的魂魄状态停留在这里。
“你是在心底已经有了确定的想法吧?”
听到女子的话,他轻轻点头。她的眼神中闪烁着慈爱的光彩。
“我也……是这样。星的定数,以及我本身的心意。”
星的定数。
他将这句话刻入了心中。那个对于他而言,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每次’
“啊?”
‘每次给我的点心,谢谢了。……虽然篁好像在奇怪。’
女子微笑着摇摇头。
“他会觉得奇怪也很正常啊。毕竟你绝对不让他看到你的样子。”
那个孩子拥有惊人的见鬼的力量。能够一直避开那孩子的目光,也算是很不得了的事情。
他眯缝眼睛轻轻笑了出来。
‘因为不能被看到,所以我藏起来。……你不用那么费心。’
那句话非常的安静、沉稳,正因如此,格外让人觉得哀伤无奈。
那孩子绝对不知道,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存在着一颗如此关心他的心灵。
突然,旁边响起了树叶已经落下的树木摇晃的声音。
他吃了一惊,就这样消失了身影。在女子的目光轻微摇荡的时候,两个孩子从树荫中钻
了出来。
“珠贵,有点心吗?”
在那边的庭院精神十足地玩耍的篁和融,顶着红彤彤的面孔跑了过来。
珠贵苦笑着站立起来。
“好的,马上就有。”
跑到珠贵跟前的篁,好像注意到什么一样眨眨眼睛,视线在空中彷徨。
“少君?你怎么了?”
仰望着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信赖的女官,篁发出询问。
“呐,珠贵。这里刚才有什么人吗?”
他的眼睛,拥有能够看穿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的力量。
珠贵看到,紧贴在篁的斜后方的孩子将手指放在嘴唇上。
‘要保密哦,珠贵。’
她眯缝起眼睛。
“哪里,篁少爷。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是吗?”
面对进一步追问的篁,融有些吃惊地说道。
“篁,为什么要问那种事?我们来的时候,这里不是只有珠贵吗?”
篁紧紧盯着融。
“……你这个木头脑袋。”
“咦?什、什么嘛。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篁。”
“不要哭!”
恶狠狠地对快要哭出来的融吼了一句,篁紧紧抿住嘴唇。
“好了好了。不要吵架。否则的话我就不给你们点心了哦。”
“……我们才没有吵架。”
篁带着满心不情愿的表情回应了珠贵的话,粗鲁地拍了拍融的手臂。
“都是因为你是爱哭鬼。打起精神来!融。”
“可、可是……”
但是,因为融注意到如果再进一步说什么的话篁很有可能又会露出利齿,所以只好擦了
擦泪盈盈的眼角。
珠贵混杂着苦笑凝视着这样的两人,同时轻轻瞥了一眼他们身后那个一脸苦笑不得的孩
子。
“我这就去给你们准备点心。请在这里等一下哦。”
没有身体的孩子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点心包每次都是三个。
篁的份儿,融的份儿。
还有——筱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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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巨门星,把破军从黑暗中救出来!——绝对要做到!”
金色的长发在激烈的瘴气风暴的吹拂下翻滚不止。
凝视着金发包围下的相貌,橘融失去了语言。
平时被面具掩盖住,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禁鬼雷信的素颜。
那个是应该位于瘴气漩涡中心的,小野篁的面孔。
“……呜。”
鬼的恸哭在瘴气中回荡。
融缓缓站立起来,握紧拳头。
“篁……”
我要救他,绝对要救他。因为平时都是你救我,这次轮到我,轮到我们……。
既然存在着名为北斗七星星宿的东西,那么一定也和自己有关。否则的话,应该就不会
拥有如此强大的羁绊。
瘴气增加了强度。如果这样下去,不光是六道之十字路口,说不定会对什么都不知道的
都城百姓都造影响。
该怎么办才好呢?篁所拥有的破军星的星宿,所谓的会成为灾祸的定数,成为了现实。
那种事情,并不是篁所希望的。
至今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万里,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
仿佛是要切开瘴气的风暴一样,万里释放的清净之风包围了众人。
融长舒了一口气。就算存在着相当的距离,正在逐渐被黑暗所吞没的篁所释放的力量,
也让他感觉到窒息感。
“……燎琉殿下。”
仰望着身材修长的阎罗王太子,禁鬼万里有些畏惧似地眼神不断颤抖。
“我一直尽量不去思考。可是,还是不能这个样子。”
“万里?”
提高声音的人是融。
燎琉默默地俯视着她,万里喘息般地重复好几遍呼吸,然后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破军星有两人呢?在篁大人和那个朱焰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
关联?”
融屏息静气地凝视着燎琉。雷信也是一样,紧抿着嘴唇凝视阎罗王太子。
手持着一直掩盖住半边面孔的面具,禁鬼雷信暴露出和篁惟妙惟肖的面孔。
在从咒缚中就出即将被黑暗吞没,差一点就变成鬼的酒人内亲王时,融曾经一度昏倒。
他在那时朦胧地看到了雷信的素颜。
篁在那里。十五岁的篁,就位于那里。
他的迷惑始终没有消失。但是,现在的状况并不适合追究这个。
就在这时,新的灵气出现了。
出现在大家面前的身躯健壮的鬼,因为狂乱的瘴气风暴和不时从中传出的呼叫睁大眼睛
倒吸一口凉气。
“篁……大人……!?这是……为什么……!”
万里仿佛悲鸣一般的询问刺入了愕然僵立的禁鬼清岚的耳中。
“篁大人和朱焰的面容,居然会那么相似,这是为什么……!”
空气突然变得紧迫。
“咦……?”
融勉强挤出这么一声。
异貌之鬼朱焰,和他的青梅竹马小野篁。两个人并不相似。至少融所知道的篁,并没有
朱焰那种昏暗的阴影。
他不由自主回头看向瘴气那边。狂乱的风暴正在一点点增加力量,原本应该位于那个中
心的篁的身影,因为被类似烟雾的瘴气所阻挡而无法看见。
逼近燎琉的万里,抓住男子的袍子。
“拥有北斗破军星星宿的人,应该只有一个才对。其它的星明明都只有一人,为什么破
军星会是两人?”
据说篁的魂魄存在着欠缺。为了补充欠缺的部分,才会把文曲星和廉贞星配置在他的身
边。
“燎琉殿下,燎琉殿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燎琉殿下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回答我啊,为什么会这样!”
“万里……”
燎琉充满苦涩的表情,比语言更能说明一切。
“燎琉殿下,这是怎么回事?篁大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迟了一步赶到的清岚,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了寻找答案而打量融和雷信。面
对摘下面具的雷信的模样,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雷信,你……”
“不要再说下去了,清岚。”
雷信打断同僚的话,将面具收进怀中。和篁一模一样的双眸,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闪
烁着强烈的光芒。
“为了救篁,必须找出拥有巨门星星宿的人。没有时间磨蹭,我们必须尽快动手。”
和融所熟悉的雷信的语调完全不同的锐利声音。
抬起面孔的雷信突然掉转身体。
禁鬼雷信的手中出现了长剑。
没有露出半分破绽的雷信紧紧盯着一个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手持锡杖的修行者出现在
那里。
清岚和融也摆出迎战的姿势。
修行者抓住锡杖,嚓啦,嚓啦。锡杖发出金属声,就仿佛吊唁一样的声音。
“……文曲星因为朱焰而坠落了吗?”
“太慎……!”
雷信咬牙切齿地发出低低的咆哮。
不能让这个和恶鬼朱焰联手的修行者接近篁。
太慎向前迈步。雷信站在他面前举起右手。闪光从手掌中迸发。灵力形成漩涡,吹拂起
雷信的金发。
“我不是找你,我是来见阎罗王太子的。”
用锡杖的尖端对准燎琉,太慎继续说了下去。
“已经走到了不可能回头的地方。再进一步隐瞒下去能有什么好处?”
然后男子将目光投向失去语言的禁鬼万里。
“我来告诉你吧。为什么破军星会有两人。”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面对超出预料的发展,首先恢复清醒的人是雷信。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知道那种事情……”
修行者回头看向雷信,他的目光十分冰冷。
“因为在很久之前,这个男人就告诉我,当代的破军是不完全的。”
融和禁鬼们的视线倾注到燎琉身上。身材修长的阎罗王太子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他没
有否定。那只能意味着肯定。
“燎琉殿下……”
为什么?
万里的目光在如此询问。而回答她的并非燎琉,而是太慎。
“先代的破军,在开天辟地的时代就被这个国家所拥有的黑暗所吞没。正因为如此,破
军的魂魄在那时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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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篁在瘴气中哭泣。
他的双臂紧紧抱着自己心爱女子的身躯。
为什么?
这个想法充斥了他的心灵。
只要活下来就可以。只要她能活下来,他就不再奢望任何其它东西。
碰触到的肌肤失去了温度,已经转化为单纯的物质。明明应该活着的身躯,现在已经成
为了沉默的躯干。
这个是,怎么回事呢?
自己抱在怀中的,原本应该是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存在。
重要的,他近乎疯狂地在意的存在。但是,那是因为那个躯体中存在着生命。
失去了生命的东西,还有什么的价值呢?
空虚的双眸,不带感情地俯视那张失去生气的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自己会,抱着这样的东西呢?
‘……不错。那个只是,单纯的躯干。’
有一个可怕的声音,潜入他的心底。
他俯视着怀中的东西。不会动,沉重,冰冷。
他想要保护的,并不是这样的东西。自己应该保护的是,温暖的、柔软的、可爱的生命。
这里没有,那条生命。
失去了。因为什么人?失去了。因为自己。
不会动的面孔。原本该有其它的表情。原本应该是自己所熟知的。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不知道。已经不知道。不记得。没有剩下。
声音。有呼叫自己的声音。那个包含着什么的音色?
就算竖起耳朵,也无法听见。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在心中粉碎消失。混杂在风中,连碎
片都没有留下。
相对的,有什么东西充满了胸口。
‘……不错……这样就可以了……’
漆黑的,炙热的,仿佛在炙烤体内。心在热辣辣地流血,连这份痛楚似乎也会被吞没。
连眨动也已经忘记的双眸,就那样俯视着那个。
“……”
原本应该知道的名字从唇角滑落下来,就这样消失在风的漩涡中。
怀中抱着东西。
这个是,什么呢?
残留下来的,只有激烈、火热、冻结的念。
那个是,被称为憎恨和怨念的东西。但是他现在已经连这一点也不明白。
在瘴气的风暴中,有一个影子凝视着这样的小野篁。
“不错。破军星小野篁哦。在你的体内什么也不会留下。”
一点点地,心在消失。被憎恶吞没,被仇恨渲染。曾经是人类时所拥有的一切,不久之
后就会粉碎,烟消云散。
鬼就是这样诞生的。仅仅抱有憎恶和仇恨的鬼,就这样诞生于这个仇野上。
“堕落吧。和我们一样。被这个黑暗所吞没,身心都堕落下来。”
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存在遭到剥夺。你应该会憎恨吧?应该会仇恨吧?以此作为粮食,
你将会成为恐怖的鬼。
“在完全地成为鬼的时候,你和我的魂魄将会合二为一。”
没错,在遥远的过去曾经被分开的魂魄,现在终于要恢复原本的形式。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小野篁……!”
异貌之鬼朱焰扭曲了一下嘴唇。无法忍耐下去的恶鬼,发出了低沉的哄笑。
有什么轻轻的言灵传入了这样的他的耳朵。
——是什么把你逼到这个地步,甚至于宁可自己被黑暗所包围呢?
哄笑嘎然而止。朱焰的双眸大大睁开,就此冻结。
这个是,什么人的声音。
是位于篁的怀抱中的那个女人,所发出的声音。
不,不是的。自己知道那个声音。
——……既然如此……你要从什么人手中,夺回那个呢?
夺回。不错。自己就是为了夺回才施展手段。阻击廉贞星,打落文曲星,利用那个修行
者的力量,将流淌着阻击血脉的可怜女人当成棋子。
一切,都是为了从那个男人手中,夺回。
“……那个……是谁……”
他想要夺回的,是谁。不知道。不知道。
化为鬼的人,会丧失作为人类时的心。
就如同小野篁那样一样,就如同那个甚至忘记自己怀中抱着的东西,就是从心底深爱的
女子的男人一样。
朱焰也是在仅仅残留着憎恨的情况下成为鬼。
——……雅……纪……不要再度……
他看到了伸展开双手的女子的幻影。恶鬼朱焰抱住她纤细的身体,在她耳边低语。
‘我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在朱焰的胸口,回荡着激烈的鼓动。
发誓说,绝对不离开的人。那个发誓说,绝对不会离开的人……
不就是他本身吗?
朱焰赤红的双眸突然大大睁开。
在至今为止仿佛蒙上雾气的心底最深处,浮现出了一个面影。
“……你是……”
当代的天皇,术者神野。不。
虽然一模一样。但那个宿体所抱着的魂魄,并非那个男人的东西。
这个是什么人?位于自己体内,这个燃烧者昏暗激烈火焰的面孔。
在恶鬼的耳中,回荡着已经消亡的可怜女子的悲痛呻吟。
——可恶……可恶……白璧王……
他看到了充满泪水悲叹,被绝望所击沉崩溃的女子的身影。还有,紧靠在她的身边,脸
孔上还残留着稚嫩感的少年。
女子抱着少年呜咽哭泣。
——啊啊,他户……只有你,明明只有你,才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昏暗的绝望缓缓包围了哀叹的女子。
被夺走了。流淌在自身中的血脉原本应该继承的,至高宝座。
不时只有继承了这个血统的人,才能坐上那个皇位吗?
白璧王啊,曾经是我的夫婿的人啊。我们果然还是无法相容的存在。流淌在彼此身体中
的相异血脉,让我们无法回避迟早有一天会来临的诀别。
——可是……这样的对待实在太过分了吧?白璧王……!
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一个男人。而恶鬼朱焰通过她看到了那个人。
恶鬼的胸口深处产生了激烈的脉动。
和当代天皇一模一样的面容。抱着憎恶和仇恨化身为鬼的女子。那个可以称得上是朱焰
女儿的可怜女子,在死亡的瞬间用全身全灵去诅咒的男人。
——至高的宝座,原本应该由我的孩子他户坐上的至高御座,我绝对不会交给你这种人
……!
承受我的诅咒吧,山部王!是你逼死了我和我的孩子!是你夺走了我们的平稳和幸福!
我绝对不会忘记,流淌在你血脉中的,是和我们绝对无法相容的血脉。
女子喝下毒酒。然后,十五岁的少年也仿佛效仿一般抓起了
酒杯。
在朱焰的耳中,回荡着叹息声。憎恨和,哭泣声。已经消失的女子的声音,烙印在恶鬼
的脑中无法消失。
所谓的来世存在什么意义。就算要舍弃转生的定数也无所谓。
夺回被夺走的东西,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就算要堕落为鬼,沉入黑暗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够夺回被那个男人夺走的东西的话,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
恶鬼的眼神中开始闪动疯狂的色彩。
“……不错……要夺回……”
既然被夺走了,那么就要以牙还牙。从那个男人手上,再度夺回。
扑通,扑通,胸口深处的鼓动不断加速。
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呢?
一个男子的脸孔浮现在脑海中。和当代的天皇,术者神野一模一样的面孔。井上所憎恨
的男人。仇恨的男人。
没错,就是那个。在朱焰心底最深处燃烧的异貌之焰中所看到的面容。
被那个男人所夺走的东西。
恶鬼的双眸睁到了不能再大的程度。
神野。是神野的面孔。逼死井上的男人的相貌。而且,那张面孔,和从朱焰身边夺走一
切的男人相同。
“……被夺走的是……”
朱焰举起双手轻声呻吟。
“从这双手中……被夺走的是……”
那个,并不是井上所渴望的至高地位。
恶鬼的眼睛,投向现在正在堕落为鬼的青年的怀中。
在白如纸的女子的面容。
“……是……你……”
朱焰所失去的,是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