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了个怀念的梦。
梦到她还很小的时候,一个夏日的梦。那时的她,应该是八岁左右。
这一天,她为了帮忙母牛分娩,独自前往叔叔的牧场过夜。
当时她年纪还小,从未想到过可以拿这样的名目,让大人允许她出去玩乐。
但她要帮忙母牛分娩。这是了不起的工作!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要离开村子,一个人去镇上!
还记得她理所当然地炫耀这件事,他就露出一脸闹别扭的表情。
他虽然比她大两岁,但对于自己居住的村庄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
村外……别说是都城,连镇上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根本都无从想象。
虽说本来她当然也是一样……
到头来,她已经不记得导火线到底是什么事。
总之她惹火了他,两人吵了一架,然后两个人都哭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对方是男生,让她有点不客气,说得太过分了。
也许过分到会让他真心发怒的程度,不小心伤害了他。
她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终究是太年幼而犯下的错。
很快的,他的姊姊来接他,牵着他的手回去了。
其实她本来想邀他「一起去」。
当她坐上前往隔壁镇的马车后,就从篷车里回头望向村庄。
来送别的只有父亲与母亲,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朝双亲挥手道别。
在摇个不停的马车上坐了一会儿,打起盹儿之余,她产生了些许的后悔。
到头来,自己都没对他说对不起。
她心想,等我回去,一定要跟他和好……
§
牧牛妹的一天开始得很早。
因为他会在天刚亮,鸡尚未告知早晨来临前就起床。
起床后,他会先在牧场周围巡视一圈,这是他从未有任何一天间断的工作。
之前牧牛妹一问,他才告诉她说,这是在检查脚印。
「哥布林会在晚上四处活动。一到早上他们就会回巢,但在攻击前必定会先来侦察。」
他说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每天检查足迹,以免忽略哥布林来袭的征兆。
查完脚印后,为防万一,又绕了一圈。
这次他一边巡视,一边仔细检查牧场的栅栏有无松脱或破损。
若检查到有什么地方损坏,就迳自拿着修补用的木桩与木条,埋头修理。
牧牛妹会醒来,是因为听见他从窗边走过的脚步声。
晚了一会儿,鸡才总算叫了。
听到这阵大剌剌的脚步声,她从稻草床爬出来,露出了裸体。
她大大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在健康丰润的胴体上穿上内衣裤,打开窗户。
早晨的风冰冷而干爽地吹了进来。
「早安!你还是这么早起啊。」
牧牛妹把丰满的胸部放到窗框上,朝窗外探出上半身,朝他检查栅栏的背影呼喊。
「嗯。」
他回过头来。
脏污的链甲上套着皮甲与铁盔,左手绑着盾牌,腰间佩着剑。
他的模样一如往常。牧牛妹眯起眼睛看着太阳,说道:
「今天天气真好。太阳好刺眼。」
「是啊。」
「叔叔起来了吗?」
「不知道。」
「这样啊。可是,我想他应该差不多要起来了。」
「是吗。」
「你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准备,一起吃早餐吧。」
「好。」
他缓缓点头。牧牛妹心想,他还是一样沉默寡言,笑了一笑。
虽然小时候的他并非如此。
尽管会随着每天的天气而略有不同,这段对话仍一如往常。
但他是冒险者。从事的是一种以冒险为业的危险职业。
光是早上能像这样平安地和他说说话,就不该再有什么怨言了。
牧牛妹面带笑容,把身体塞进工作服里,轻快地走向厨房。
原则上,准备每天的饭菜是采轮班制……说是这么说。
但烹饪是牧牛妹的工作。
【插图P069】
因为从一起生活算起的这几年来,他几乎从来不曾下厨。
——大概只有两、三次吧?她记得,是在自己感冒时。
虽然当时总觉得要是嫌炖汤没味道、炖得不够,他多半会生气,所以并未说出口。
牧牛妹也曾想过,他这么早起,如果肯做饭该有多好。
但冒险者的生活并不规律。她明白这也没有办法,所以不曾责怪过他。
「早安,叔叔,饭菜马上就好了。」
「嗯,早。今天也好香啊,我愈闻愈饿了。」
过了一会儿,身为牧场主人的叔叔起床了,已经检查完的他这时也回到屋内。
「叔叔早安。」
「唔……早。」
他的招呼可说是有礼貌,也可说是公事公办,让叔叔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含糊口气点了点头。
排在餐桌上的有乳酪、面包,以及加了牛奶的汤。全都是牧场生产的食材。
他把菜从盔甲的缝隙间塞进嘴里进食。牧牛妹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样。
「这是这个月的份。」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出这句话。然后从挂在腰上的腰包里拿出一个皮袋,放到桌上。
袋子发出十分沉重的声响。从松开的袋口,看得见里头装着金币。
「……」
叔父对于要收下这笔钱,似乎有些迟疑。
少女心想,这也难怪。
他根本不必寄宿在这种牧场里的马厩,大可去住好的旅店(顶级套房)。
叔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皮袋。
「当冒险者,还挺好赚的啊。」
「因为最近工作很多。」
「……是吗?我说啊,你,这个……」
叔叔还是一样吞吞吐吐。
人很亲切的叔叔,每次跟他说话都会变成这样。
牧牛妹就很不能理解是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叔叔以像是害怕,又像是死心的表情,对他说下去:
「……今天也要去吗?」
「是。」
他回答得很平淡。一如往常地,缓缓点了点头。
「我要去公会。因为工作很多。」
「是吗……可别太拼了。」
「是。」
他平淡的声调,让叔叔露出苦涩的表情,端起温过的牛奶喝了一口。
对话就这么中断,也是每天早上都有的事。
所以牧牛妹为了驱散这样的气氛,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那,我也要去送货,我们一起去吧!」
「我没差。」他点头答应。而叔叔见状,一张严肃的脸更加皱起了眉头。
「……不,要送货的话,我驾马车去……」
「不要紧不要紧,叔叔对我保护过度了啦。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力气的。」
牧牛妹说着卷起袖子,手臂用力别起,秀出肌肉。
该怎么说呢,手臂的确比镇上的同年姑娘们要粗,只不过终究没有太多肌肉。
「知道了。」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很干脆地解决了早餐。连一句吃饱了也不说就起身。
「啊,等一下,你喔,太急了啦。我也需要准备啊,等等我嘛。」
然而就连这种举动,其实也是家常便饭。牧牛妹不顾形象地张口大嚼自己的早餐。
由于需要大量劳动,她用牛奶把分量稍多的餐点硬灌进胃里,再把他的餐具一起收拾好,拿去洗碗槽。
「那叔叔,我去去就回来!」
「……好,你去吧。路上千万小心。」
「不用担心啦,而且我们是一起去。」
叔叔仍然坐在椅子上,一张脸皱成一团。仿佛想说:「就是这样我才担心。」
叔叔既亲切又和善,是个心地善良的牧场主人,这点牧牛妹也很清楚。
但叔叔似乎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也许说是怕他会更贴切。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说。
吃完饭来到屋外一看,他已经越过牧场栅栏,走到道路上了。
她心想不能再磨蹭下去,不慌不忙地跑向放在屋子后头的台车。
货物在前一天就已经装载好,所以接下来只要抓起横杆,用力踏出脚步就行。
车轮喀哒喀哒地响起,推车上的食材与酒也跟着碰出声响。
他大步走在有着成排行道树、通往城镇的路上。牧牛妹拉着台车从后追去。
每当台车在沙路上摇动,牧牛妹丰满的胸部也同样跟着摇晃。
她并不会这样就累倒,不过仍额头冒汗,喘起气来。
「……」
他的步调忽然放慢。但也只是放慢,绝对不会停下来等待。
牧牛妹心情急切,脚步同样加快了些,来到他的身边。
「谢谢你喔。」
「……不会。」
他话不多,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戴着头盔,动作硬是显得很大。
「要换手吗?」
「不用,我可以的。」
「是吗。」
冒险者公会兼营旅店与酒馆,送食材过去就是牧牛妹的工作。
而他也要去冒险者公会接委托。这是他的工作。
牧牛妹无法帮忙他工作,所以才觉得若要他帮忙就太过意不去了。
「最近怎么样呢?」
牧牛妹一边拉着喀哒作响的台车,一边从大步行走的他身旁偷看他的侧脸。
说是侧脸,其实他醒着的时候都一直戴着铁盔。
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哥布林变多了。」
他的回答还是很短。短归短,但有时的确这样就够了。牧牛妹开朗地点点头。
「这样啊。」
「比平常多。」
「很忙吗?」
「对。」
「毕竟你最近经常出门嘛。」
「对。」
「工作变多,是好事吧?」
「不对。」他静静摇了摇头。「不好。」
「是喔?」
牧牛妹问了,而他回答。
「没有哥布林才好。」
「……说得也是」
——真的是一点儿也不错。
牧牛妹点了点头。
§
等渐渐来到铺设过的路段,四周开始听得见喧嚣,耸立在门后头的建筑物也渐渐映入眼帘。
听说冒险者公会多半都盖在城镇入口附近,这个镇也不例外。
不但盖在路口,还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物,楼层也高,比兼设养护院的地母神神殿还大。
据说是因为也有很多从外地来委托的人,才要特意盖得醒目。
牧牛妹心想,简单明了是好事。
除此之外,听说还有个理由,是希望赶快把这种叫作冒险者的游民限制在同一处。
——也是啦,如果只看外表,的确有很多人显得很粗鲁呢。
看着街上佩挂齐全武装、来来往往的人们,以及明明在镇上仍穿戴盔甲的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啊,等一下,我去卸个货。」
「好。」
牧牛妹匆匆将台车推到后门的进货入口,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她摇响摇铃,把请款单拿给走出来的厨房主厨比对,请他盖了确认收货的章。
之后只要拿着请款单到柜台去,再盖一个确认章,送货工作就结束了。
「久等了。」
「不会。」
牧牛妹赶紧跑回去一看,发现他果然留在原地等待。
两人一起推开摇摆门,走进大厅,便看见多得足以把阴凉处的凉爽赶得消失无踪的人潮。
冒险者公会今天也是人山人海。
「那,我去盖个印章。」
「好。」
虽说刚才请他等待,但到头来还是要在这里道别。
他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墙边座位,就像订下了这个位子似的重重坐下。
牧牛妹朝他轻轻挥手,走向访客大排长龙的柜台。
有冒险者,有委托人,也有除此之外的相关人士。
也有很多锻冶师、收购商与药贩等业者。毕竟冒险者需要很多用品。
「然后啊,我就这样卸开了巨人(Troll)当头劈来的一击,抓准千钧一发的空档切了进去!」
「原来如此,您辛苦了。如果不介意,还请买些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牧牛妹一看,发现在账房前热心对柜台小姐攀谈的,是一名使枪的冒险者。
光是那身锻炼得精瘦到极点的躯体,就足以述说他的强焊。
看他脖子上挂着一块银牌,想来多半是银等级。
牧牛妹早就知道那是十等位阶当中的第三阶。因为那也是他的等级。
「不不不,我可是只靠一把长枪就只身对抗巨人,怎么样,厉害吧?」
「是。我明白巨人是强敌……」
就在这个时候。
柜台小姐为难地撇开的目光,转向了坐在墙边的他身上。
「啊!」
柜台小姐的表情立刻转为明亮。
「……呃,哥布林杀手!」
长枪手也顺着柜台小姐的视线望去,认出他后,露骨地啐了一声,口气显得十分嫌恶。
大概是因为他这句话说得格外大声。
公会内顿时一阵交头接耳。
冒险者们的视线,又或者是委托人的视线,都接连刺向他身上。
「那家伙竟然和我们一样是银等级啊。」
摆出一副没辙表情摇摇头的,是位外表十分亮丽的女骑士。
但她一身白银的骑士盔甲上,布满了看得出身经百战的伤痕,散发出一种非泛泛之辈的风格。
「明明连有没有本事和厉害的怪物打都很难说,只会专杀喽啰,等级审查变得可真松散。」
「别管他了。反正不会和我们扯上关系。」
一脸无关紧要地对女骑士摇摇手的,是名身穿大型铠甲的重战士。
也不知是耍帅或装模作样,尽管顶着一身厚重得让人感到中看不中用的装备,却仍显得若无其事。
从脖子上都挂着银色识别牌来看,两人似乎都具备该有的实力。
「喂,你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寒酸的装备咧。」
「连我们的装备都还比较好一点……」
另一边则有穿着薄皮甲、拿着短剑,以及身穿长袍、拿着短杖的少年面面相觑。
尽管一样廉价,但那毫无损伤的全新质感,的确说得上是比较「好」的装备。
「别说了。他一定和我们一样是新人,要是被听见多不好意思?」
一名和这两人年纪差不了几岁的少女神官战士,制止了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举动。
这些菜鸟少年少女的语气中,透露一种看出对方比自己低阶而松了口气时会有的嘲弄。
他们三人挂着白瓷的识别牌,显然并未注意到他脖子下摇动的银识别牌。
「呵、呵呵……」
略显开心地看着这些情景的,是名把长袍穿得十分妩媚,戴着尖帽的魔法师。
这位人称魔女的银等级魔法师,以妖媚的姿势抱着法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当她的壁花。
无论是听过这号人物的资深冒险者,或是没听过的新手冒险者,都压低音量窃窃私语着。
他处在这样的情势下却不显在意,默默坐在椅子上。
没有兴趣——并非赌气或虚张声势,真的就是没有兴趣。
——所以,就算我生气也没用。话是这么说啦。
虽然没什么话好说,但就感觉不是滋味。
牧牛妹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忽然和柜台小姐对看了一眼。
她一如往常笑眯眯的,眼神中却透出了和牧牛妹同样的感情。
死心。烦躁。傻眼。以及——一种觉得无可奈何而产生的宽容。
——你的心情,我懂。
柜台小姐一瞬间闭上眼,叹了口气。
「那个,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下。」
「咦?啊,喔、好。拜托啰,毕竟我的英勇事迹、更正,我的报告还没说完呢!」
「好的,我明白。」
柜台小姐走进里头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后,又回到大厅露了脸。
双手捧着一大叠光看就觉得很重的纸张。
她费力地将这一大叠纸张搬到告示板前。
「来喔,各位冒险者们!早上的贴委托时间到了!」
她那响亮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公会之中,盖过了大厅里的喧嚣。
柜台小姐大动作挥动双手这么一强调,辫子也跟着活力充沛地弹跳起来。
「就等
你这句话啊!」
冒险者们当场眼神一变,大声欢呼,接连踢开椅子起身涌向柜台。
毕竟冒险者这种职业,一旦没分到工作,很可能就连今天的饭钱都成问题。
况且还会根据委托内容与得到的酬劳,计算出他们身为冒险者的评价。
想提升俗称「经验值」的社会贡献度,迈向更高的等级,这点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毕竟冒险者的等级,就等同于他们的社会信用。
无论多么有实力,重要的委托都不会交给白瓷或黑曜等级的冒险者处理。
「适合白瓷等级的委托有……好廉价啊。我不想再去清理水沟了说。」
「我们可没本钱太挑剔喔?啊,这个怎么样?」
「剿灭哥布林啊,不错嘛,感觉就很适合新人。」
「啊,真好。那我们也去打哥布林……」
「不行啦,柜台小姐不是说过吗?我们要从下水道开始!」
「给我龙,都没有打倒龙的委托吗!?我要好好扬名立万……!」
「劝你死心。你装备不够,还是挑个讨伐山贼之类的吧,酬劳也不坏。」
「喂,这委托是我先看上的!」
「先拿到手的是我们。你去找别份吧。」
冒险者们争先恐后从告示板扯下委托书,只见柜台前骂声一片。
慢了一步的长枪手被挤出来而坐倒在地,随即大吼一声,再度冲进人群。
「好好好,各位,不可以吵架喔。」
柜台小姐看着他们这样,将笑眯眯的表情贴到脸上。
「……哼~?」
牧牛妹莫名觉得有些不痛快,从柜台前走开。
她压根不想被卷进去,再说看这样子,大概暂时是盖不到确认章了。
无事可做的她,把视线从柜台转往墙边。
「……」
他仍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以前她曾经有一次问他:「不快点过去,工作都会被抢光喔?」
他则简短回答:「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没人抢。」
因为是农村的委托,酬劳也就相对低廉;因为适合新手,老手也不太会考虑。
所以他在等待柜台净空。因为他不必着急。
此外……牧牛妹不说出口,但心里想着。
——他多少还是有在客气,至少会等新人拿完了以后,才去接委托吧。
虽然如果向他确认,他多半也只会一如往常地回道:「有吗?」
「嗯……」
牧牛妹微微犹豫,心想反正都要等,是不是干脆去他身边一起等。
而这迟疑非常致命。
「啊……」
因为有人迅速抢在前头,比她更早走到他身前。
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冒险者。她娇小的身上穿着神官服,手握挂有地母神圣符的锡杖。
「……你好。」
女神官站到他面前,不高兴地开了口。接着以不服气的表情,朝他一鞠躬。
「嗯。」
他只应了一声,随即闭上嘴。由于戴着头盔,连他在想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似乎并未察觉,女神官因为他连像样的回礼都没有而更加闹起别扭。
「我照你,上次教的,去买了,护具。」
这种一字一句分开来说的口气,实实在在就是闹别扭的小孩会有的态度。
女神官说完,掀起了神官服的衣摆。
一件全新的链甲反射出朦胧的光,包裹她苗条的身躯。
「不坏。」
如果只看状况跟这句话,相信对女性而言十分侮辱人,但他的声调中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这时他才终于面向女神官,把她苗条的身体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然后点点头说:
「就算链孔大了点,有这个就挡得住他们的刀。」
「我被神官长冷嘲热讽得可惨了。说侍奉地母神的神官竟然穿起铠甲,成何体统。」
「这个人应该不了解哥布林吧。」
「不是这个问题,是戒律的问题……!」
「如果穿铠甲会让你无法引发神迹,要不要改宗?」
「对地母神的祈祷照样有效!」
「那,又有什么问题。」
他这么一说,女神官就不高兴地鼓起脸颊,不说话了。
「……」
「……」
「你不坐吗?」
「啊,不,我、我要坐!我当然要坐!」
女神官红了脸,赶紧在他身旁坐下。没有肉的屁股碰出一声轻响。
她把锡杖放到膝上,用双手握住,缩起身体。她似乎很紧张。
「……呣。」
尽管忍不住低吟,但牧牛妹并非完全没听说她的事。
据说是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有个和他组队的新进冒险者。
两人在她的第一份工作中认识,后来他就一直在照顾她——这些当然并未提到。
把有一句没一句的只字片语拼凑起来,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牧牛妹一直担心他总是单独行动,所以听完后的确放下了心,但……
——……真没想到会是个女孩子呢。
和他一起来到公会,是牧牛妹每天的例行公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女神官的脸。
女神官的身体轮廓娇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折断,自己的身体则很有肉。
对比之后,她小小叹了一口气。
「对、对了,前几天,那件事!」
女神官自然不知道牧牛妹内心这些天人交战,满脸通红、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
她说话有些破音,有些急促,纯粹是因为紧张……大概吧,一定是这样。
「我觉得用火焰秘药弄垮洞窟,还是太过火了!」
「那又怎样。」
他声调丝毫不变,像在强调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还有什么好讨论。
「远比丢着哥布林不管要好多了。」
「难道,不应该,多想想之后的事吗?毕竟,说不定,还会造成山崩,之类的……」
「哥布林的问题才严重。」
「我就是要说!这种想法不好!」
「……是吗。」
「还有,还有!那种消除气味的方式,实在应该再、再想点别的办法……!」
女神官探出上半身逼问,他则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回应:
「那,袭击的时间你记住了吗。」
女神官当场哑然。
他话题转得十分露骨。牧牛妹在一旁有意无意地听着,不由得嘻嘻一笑。
——真的是,从小到现在一点都没变。
「……要在早晨,或是傍晚。」
女神官拼命用表情表达自己并不是被说服了,但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说出理由。」
「是、是因为对哥布林而言,那就是他们的『傍晚』或『早晨』。」
「没错。大白天,也就是他们的『深夜』,戒心反而会很重。下一题。攻坚时的步骤。」
「呃,如果可以,就点火把他们熏出来。因为,巢穴里面,很危险。」
「没错。只有别无他法,时间不足,再不然就是要确实杀个干净的时候,才闯进去。」
他对边想边回答的女神官接连提出问题。
「工具。」
「以药水和火把为中心,尽量备齐。」
「就这些?」
「还、还有,绳子。绳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派得上用场……应该。」
「不要忘了。法术,神迹。」
「法、法术和神迹,可以用工具代替,所以要省着用,遇到该用的时候,就不要迟疑。」
「武器。」
「呃,武器……」
「从他们身上抢。剑枪斧头棍棒弓箭都有。至于发动体之类的我不清楚。我是战士。」
「……是。」
女神官点了点头。就像被教师责骂的小孩子一样。
「要持续换招、换方法,别连续用相同的战术。会死的。」
「呃、呃,我可以……抄笔记吗?」
「不行。一旦被偷走,他们会学起来。要记在脑子里。」
他淡淡讲述,女神官则拼命学习,想跟上他的步调,
这实实在在,就是老师与受教学生之间会有的互动。
——他,本来有这么多话吗?
牧牛妹脑中忽然浮现这样的疑问,不自在地动了动。
「好。
」他忽然站起。
转头一看,聚集在柜台前的冒险者正好渐渐散去,闹哄哄地准备出发。
调度装备、采买粮食和消耗品、事先收集情报。要做的事情一大堆。
他大剌剌从忙碌的冒险者身旁走向柜台,女神官赶紧跟上。
「啊……」
牧牛妹又慢了一步而发出的这声,和她伸出的手一起扑了个空。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早安!您今天也来光顾了啊!」
相反的,柜台小姐则表情发亮地迎接他。
「哥布林。」
「好的!今天有点少,但还是有三件委托。」
他平淡地宣告后,柜台小姐就以熟练的动作拿起文件。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
「西边山坡上的村庄有中等规模的巢穴,北边河流沿岸的村庄有小规模的巢穴,南边的森林有小规模的巢穴。」
「村子吗。」
「是啊。还是老样子,都是农村。哥布林是不是也专挑农村下手呢?」
「也许。」
听柜台小姐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他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已经接走的?」
「有的。南边的森林有新人接了,应该是附近村庄的委托。」
「新人。」他喃喃道。「阵容呢?」
「我看看……」
柜台小姐舌头轻轻在大拇指上一舔,迅速翻阅文件。
「战士一名,魔法师一名,神官战士一名。所有人都是白瓷等级。」
「唔,还算均衡。」
「刚才待在大厅的……只有三个人太勉强了!」
他说得若无其事,女神官却以迫切的表情插了嘴。
「我们当初也是四个人……」
她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双手用力握紧锡杖。
牧牛妹觉得心中一股不痛快的感觉在翻腾,悄悄撇开了视线。
——我为什么会没发现呢?
新手冒险者孤身一人,在第一份工作中遇见他。
明明只要稍微想想,就该猜到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有好好说明过啦……不过他们一直说没问题没问题,我才……」
柜台小姐显然知道女神官的情形,以为难的表情说明。
对冒险者而言,一切责任都该自负。
女神官哀求般仰望着他。
「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得立刻去救他们才行……!」
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随你便。」
「咦……」
「我要去毁掉山上的巢穴。里头应该至少会有乡巴佬(大哥布林)或萨满。」
女神官茫然看向他的脸。他的脸被铁盔遮住,看不出表情。
「迟早会发展成大规模的巢穴,到时就麻烦了。没理由不趁现在毁掉。」
「你、你要见死不救吗……!?」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误会……但我不能放着这巢穴不管。」
他平淡地说完,摇了摇头。
「所以,你尽管照自己的意思做。」
「这样的话,你不就又要独自去闯有一大群哥布林的巢穴!」
「我做过很多次了。」
「……啊啊,够了!」
女神官用力咬紧嘴唇。
即使看在牧牛妹眼里,也能察觉她在发抖。但她的表情中并无惧色。
「你这个人,真的是让人没辙……!」
「你要来吗。」
「我要!」
「……她这么说。」
「哎呀,真的是每次都承蒙您帮忙……!」
被他把话锋转到自己头上,柜台小姐合掌朝两人一鞠躬。
「愿意好好接下剿灭哥布林委托的老手,就只有您了呢。」
「……我是白瓷等级。」
女神官不满地喃喃说道。她噘起嘴唇,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啊哈哈哈,没有啦,这个,呃……那,这件委托就由两位负责,没错吧?」
「是啊,虽然我很不情愿……!」
女神官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他无论何时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两人一处理完签约事务,似乎立刻就要出发。
大步走向出口,途中两人来到牧牛妹身前。
要出去就一定会从她身边走过。她该说什么?还是不该说呢?
犹豫的她,好几度欲言又止地张开嘴。
到头来,牧牛妹什么都没说。
「我要走了。」
但他却在她面前完全停下了脚步。就和平常一样。
「咦?啊……嗯。」
她点了点头。
「……你要小心喔。」
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回答。
「你回去路上小心。」
牧牛妹以含糊的笑容,目送擦身而过时朝她一鞠躬的女神官离开。
直到身影消失为止,他都没回头。
§
牧牛妹拉着空的台车,独自回到牧场,默默做完了照料家畜的工作。
当太阳慵懒地升到天顶,她便在牧草地上吃了三明治当午餐。
等到太阳总算下山,她就和叔叔两个人围着餐桌用餐。
吃完有些食不知味的饭菜后,牧牛妹来到屋外。
蕴含夜气的冷风轻抚脸颊,抬头望去,满天星斗中挂着两轮月亮。
她对冒险者或哥布林这些事情,都不太清楚。
十年前,村庄受到哥布林攻击时,她不在场。
那一天,她为了帮忙母牛分娩,独自前往叔叔的牧场过夜。
当时她年纪还小,从未想到过可以拿这样的名目,让大人允许她出去玩乐。她幸运地躲过了灾难——想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她不知道双亲怎么了。
只记得两具空的棺材并列在一起下葬。
也记得神官讲了些煞有介事的话。
爸爸,还有妈妈,不见了。这就是一切。
起初她觉得寂寞,但丝毫不认为这是真的。
然后,如果……如果那一天,没和他吵架的话。
——如今是不是会有些不一样?
「……你这样熬夜,明天会很累的。」
背后传来踩踏树下矮草的脚步声,以及低沉的嗓音。
牧牛妹回头一看,叔叔就和早上一样,一张脸皱成一团。
「嗯,我再等一下就去睡了。」
她这么回答,然而叔父仍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是离谱,不过你也很离谱。他有付钱,所以我让他在这里过夜,但你别太常和他扯上关系。」
「……」
「我知道你们从小就认识,不管以前如何……」
叔叔说了。
「现在的他,已经『脱缰』了。」
你应该也明白吧?
「……可是啊。」
听叔叔这么说,牧牛妹笑了。
随后她抬头望着星星。看了看两轮月亮,以及月亮底下往前延伸的道路远方。
还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要再等一下。」
这天晚上,他并未回来。
等到他回来,已经是翌日中午。之后他在床上睡到下个清晨。
到了隔天,他丝毫不显疲态,和女神官一起前往南方森林的巢穴。
后来她听说,那几个前去剿灭哥布林的新手冒险者,到最后都没回去。
这天晚上,牧牛妹又作了令她怀念的梦。
到头来,她还是没能把那句对不起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