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很小的时候,被姊姊严厉责骂的那次,到现在都还记得。
因为他惹哭了她。
理由他很清楚。
因为她谈起要离开村子跑去镇上玩,还要在牧场过夜。
她开开心心地说着这些,让他羡慕得不得了。
他从未去过村外。
远方的山叫什么名字,山的另一头有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虽然知道只要沿着道路,就能去到镇上,但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镇。
更小的时候,他一直想着等自己长大,就要成为冒险者。
要离开村子,杀个一头龙,再回来。
要当上勇者——白金等级的冒险者。
当然了,等到过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生日,他很快就明白这是痴人说梦。
不,真要做的话,并非办不到。
只要丢下姊姊离开。
只要丢下代替死去的父亲与母亲养育他长大的姊姊离开。
他心想,那样一来,至少当得上冒险者。
然而,他的选择是——不选这条路。
所以,他对她生气了。
被姊姊牵着手回家途中,姊姊是这么责骂他的:
「嫉妒别人,会变成哥布林喔。」
还说「男孩子要保护女孩子才行喔。」
姊姊很聪明。
并非知识渊博,而是头脑好。他认为姊姊应该是全村头脑最好的一个。
而姊姊之所以能在村庄里赚钱,也就是靠着教孩子们读写。
即使是小孩,在农村里也是宝贵的人手,但会不会读文字,差别非常大。
他自己也是一遇到什么事,姊姊就会教导他动脑筋的重要。
说只要一直想下去,一定会想到好主意。
相信姊姊一定很想去镇上读书。
但姊姊选择留在村里。就为了照顾他。
所以,他也留在村里。为了姊姊。
他认为对他而言,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回到家一看,姊姊已经为他煮好加了牛奶和鸡肉的炖浓汤。
他最喜欢姊姊炖的汤了。
明明吃过那么多碗,却已经不记得滋味了。
想必是因为从那次之后,就不曾再尝到了……
§
——他缓缓醒来。
从稻草床上起身。熟悉的天花板。
他慢慢伸展四肢,舒展还很僵硬的身体,随手拿起衣服。
那是一件朴素的麻上衣。虽然因为多次洗晒而磨破,仍飘出了微微的肥皂气味。
总是穿着这件上衣而很少晒到太阳的皮肤,上上下下都留有伤痕。
他穿上用麻织成的平凡衣服,再披上加了棉的铠甲内衬。
然后正要穿戴铁盔与铠甲,才总算想起他已经把这些护具送去修理了。
连盾牌也毁了。那只巨魔的一锤,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如此的致命(Critical)。
「……唔。」
无可奈何之下,他把剑佩挂在腰间,做为最低限度的装备。
视野显得格外宽广、轻快而鲜明,让他觉得非常不自在。
「早安!今天睡得真好呢。」
有个开朗的声音突袭似的喊住了他。
转头一看,她(儿时玩伴)把胸部放到开着的窗户上,身子往室内探进来。
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初夏早晨的空气,睽违许久地抚过他的脸。
她身穿工作服,额头上微微冒汗。射进来的阳光角度已经相当高了。
「抱歉。」
他淡淡地为了睡过头而道歉。
她似乎已经开始照料家畜,他完全晚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难得休假。」
但她语调轻松,挥了挥手,显得完全不放在心上。
「你不就是困得连每天要做的巡视都跷掉了?睡得好吗?」
「嗯。」
「可是今天阳光会很强,你穿这外衣不热吗?」
「……也对。」
他缓缓点头。她说得没错。
仔细想想,穿着鼓起的棉袄,也只会妨碍工作。
他粗鲁地脱掉才刚穿上的铠甲内衬,丢到床上。
「真是的,这么粗鲁。你这样会把衣服弄皱喔?」
「无所谓。」
「还真是老样子……」
她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就像看着年纪比自己小的男生似的眯起了眼。
「算了,没关系啦。其实我肚子都饿扁了,叔叔也起床了……我们赶快去吃早饭吧。」
「知道了。」
他淡淡地回答她,走出房间,大剌剌地在走廊上前进。
已经先在餐厅就座的牧场主人看到他,瞪大了眼睛。
「早安。」
「嗯、嗯……」
他毫不在意地轻轻一鞠躬,在牧场主人对面坐下。牧场主人尴尬地动了动。
「今、今天……你起得,还真,晚啊。」
「是啊。」
他点了点头。
「我睡过头了。晚点,我会去巡视。」
「是吗……」
牧场主人似乎微微沉吟了一声。他张开嘴,又闭上,揉着眉心。
「……你多少,要休息一下。身体是资本,不是吗?」
「……」
他静静点了点头。
「是。」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像样的对话。
他一直都知道牧场主人为人善良,也知道牧场主人将只是侄女的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扶养。
然而,他也早就知道牧场主人讨厌他,或者至少觉得不知该怎么和他相处。
人的喜恶各不相同。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多说什么。
「啊啊,抱歉抱歉,我来晚了!我马上上菜喔,吃吧吃吧!」
过了一会儿,她跑进餐厅,把菜色逐一端上餐桌。
乳酪与面包、加了牛奶的汤。全都是牧场生产的。
他一如往常地大口嚼食。
吃完饭后,他把空了的餐具叠起来,碰响椅子站起。
「我要走了。」
「啊,这样啊。糟糕,送货的时间已经到啦……!」
听他这么一说,她也赶紧收拾餐具。
牧场主人看着她没规矩地咬着面包站起,有些迟疑地插了嘴:
「……需不需要马车?」
「叔叔太担心了啦。我说过多少次了,别看我这样,力气可是多到有剩……」
「我来搬。」
他简短地说了。她与牧场主人的视线随即刺了过来。是自己的意图没让他们听懂吗?
「让我,来搬。」
他又说了一次。她困惑地视线乱飘,摇了摇头。
「咦,不用啦,这样……多不好意思。你难得休假……」
「身体会变钝。我也有事,要去公会。」
他淡淡地继续说明。
他有意识到自己的沉默寡言。至于是否从以前就这样,便不得而知。
但他晓得是她一直在多方照顾着这样的自己。
也正因为如此,他认为该好好说清楚的事,就必须明白地说出来。
「不成问题。」
淡淡地回答完后,他离开了餐厅。
听脚步声,就知道她急忙小跑步追了上来。
来到外头一看,台车已经停在玄关前。
要送去冒险者公会的食品,似乎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打包完毕。
他用力拉了拉绳子,确定货物都绑紧后,便拉着横杆开始往前走。
车轮转动得喀哒作响,在沙石路上轻轻一弹,沉甸甸的重量压到双手上。
「……你还好吗?」
走到要穿过牧场栅栏时,她才总算喘着气用跑的追上来,接着就凑近去盯着他的脸。
「嗯。」
他默然地点点头,用力拉着台车。
有着成排行道树的路通往镇上。他牢牢踏在泥土上,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
她说得没错,今天天气多半会很热。随着正午将近,日照非常强烈。
转眼间,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忘了带手帕。
正想说只要汗水不流进眼睛,倒也不用在意,忽然就有个柔软的物体轻轻抚过头部。
「真是的,你这样根本就没有休息到吧?」
她开玩笑地鼓起脸颊,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汗。
「你一回来就倒到床上去,昏睡了好几天,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他露出略加思索的模样,然后摇了摇头。这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吧。」
「是『不过才』三天。」她这么说。
「所以我才说你不可以太操劳、太逞强。」
她一边伸手擦着他的额头一边说。
「毕竟你累倒是事实,得好好休息才行!」
他拖着台车,叹了一口气。
「……你的个性。」
「怎样?」
「很像叔叔啊。」
她嘟起了嘴,露出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的表情。
「……只是过劳,不用担心。」
但她似乎还是无法接受,于是他嫌麻烦似的补上一句。
不,他并不是真的嫌麻烦。
只是要重新体认自己连健康管理都做不好的现实,未免太没出息。
——不过,我应该好好地重新审视。
为了不再犯下同样的失误。
「……你说的这些,是那个女神官小姐的诊断?」
她的嗓音有些尖锐起来。他目光往旁一瞥,只见她闹起别扭似的,微微鼓起了脸颊。
「不是。」
他再度瞪向前方,用力拖动横杆,说道:
「是另一个冒险者。」
「是喔?」她以渐趋柔和的声调,小声应了一句。
「……跟你一起冒险的人,变多了说。」
「也才只有这次。」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还打算再去呢。」
「……」
他不回答。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要说没有这样的打算,就是在骗人。上次那趟,没有那么差。
只不过,如果要问到他有没有意思主动邀约……
这时,一阵风轻轻吹过。
枝叶摇摆的婆娑声,加上从叶子缝隙间洒下的阳光,是那么耀眼,让他眯起了眼睛。
对话中断了。
风吹过的声响。两人的脚步声。呼吸。台车行进的喀哒声。
一阵鸟鸣传来。还听得见孩童嬉戏声。离镇上的喧嚣还很远。
「很放松。」
他忽然喃喃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咦……?」
「比猎杀哥布林,心情要轻松些。」
「拿这个当比较对象,好像不太对吧……」
「……是吗。」
看来自己不擅长好好表达。
多半还是不要乱说话比较好吧。
他一边以眼角余光看着她伤脑筋的表情,一边默默拖着台车前进。
「……呵呵。」
她忍俊不禁似的笑了笑。
「怎么?」
「没~什么啊?」
「是吗。」
「是啊是啊。」
她哼着听不太出是什么旋律的歌曲走着。
虽然搞不太懂是怎么回事——……但既然她心情好,应该就是好事。
他们把台车停在后门,进了大厅一看,发现公会内空荡荡的。
毕竟快要中午了,相信大部分的冒险者都已经出发了。
说不定也和最近都城那边很乱有关?他不知道。
扣掉状似委托人的人以外,就只有几个熟面孔冒险者留在这里。
等候用的椅子上只零星坐了几个人,排在柜台前的队伍也很短。
「啊,太棒了,这样应该很快就可以把交货手续办好。」
她开心地拍起手。
「我先去把手续办一办……你有事要办,对吧?」
「嗯。」
「那,结束之后我们先会合,然后一起回去……就这么说定!」
「知道了。」
他目送笑着跑走的她离开,转过身来,放眼望向大厅。
还看不到他要找的人物。似乎来得太早了些啊。
于是他大剌剌地走向墙边那个平常固定坐的位子……
「……啊?」
结果和先待在那的人碰了个正着。
这个以狐疑表情看着他的,是那名使长枪的冒险者。
长枪手把长枪和手脚都随意一摆,慵懒地坐在那儿,不客气地盯着他打量。
「你这家伙体格很好,却都没晒黑啊……我没见过你,新来的吗?」
「不是。」
他摇头回答。他们应该不至于没见过,而且他也不是新来的。
但看来对长枪手而言,就是无法把现在的他与平常穿铠甲的模样划上等号。
长枪手的口气,与对陌生同行说话的口气完全一样。
「我想也是啦。如果是想以冒险者身分大捞一票的家伙,现在应该都跑去都城那边了啊。」
这么说来,是来休假的啰?长枪手点点头,心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于是笑了笑。
「都城那边可乱了,会有人想逃出来,我也不是不懂。」
长枪手以轻巧的身手重新坐好,把长枪拉过来抱住。
「听说那边闹魔神闹得可大了。什么这一战是为了世界而战,要扬名立万也不是梦想云云。」
「你不去吗。」
「我?别开玩笑了。我是为了我自己而战,什么钱啊和平啊,这些东西我没兴趣。」
再说——长枪手若有深意地看向柜台。
他也跟着看去,只见熟识的柜台小姐正像只陀螺鼠似的跑来跑去。
即使冒险者变少,公会的忙碌程度似乎也不会因此下降。
「不过终归只是很个人的理由。到头来,根本不需要什么好听的口号。」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说着长枪手轻巧地下了椅子。
他也注意到魔女正以肉感的动作,扭腰摆臀走了过来。
「再见啦。我要去遗迹冒险(约会)了,祈祷我武运昌隆吧。」
「我会的。」
他静静地点头,长枪手就笑着说「真是个不苟言笑的家伙」。还说「但我不讨厌就是了」。
他们两人相偕离去之际,魔女转过来面向他,意深旨远地闭起一只眼睛微笑。
「你慢坐,啰。」
「嗯。」
于是他在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
茫然仰望着冒险者公会那很高的天花板。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长枪手和魔女是同个团队的。
虽然他本来自认和这两个人都算常打照面。
「请问一下,哥布林杀手先生!这里有没有一位哥布林杀手先生!?」
这次是个有点畏缩的呼喊声。他戴头盔时养成了习惯,只把视线转过去。
一看之下,来人披着沾满醒目油污的皮围裙——是工坊的少年学徒。
「是我。」
「啊,太好了。我就算看到脸也认不出来说。师傅找你过去,说已经完工了。」
「知道了,我马上去。」
冒险者公会,和许多商店都有合作。
是公所,是旅店,是酒馆,是杂货店,也是武具店。
当然倒也不是说除了公会以外,就没有商店存在。
但就国家的立场而言,多半不想让这些游民四处游荡。
如果可以,自然会希望把这些人集中在一个地方,这种想法也并非无法理解。
他所去的地方,也就是这种设置在公会内的工坊之一。
公会深处的一个房间里,熊熊燃烧的火炉前,有一名老人一心一意地挥着锤子。
从只是把铁浆灌进模子里的劣质剑,到经过扎实锻打的剑。
当然这些都是以量取胜的量产品,和天下无敌的名剑自然没得比。
但能分毫不差地锻造出很多把性能相同的剑,相信也可说是一种天赋。
「……你来啦?」
这名脸皱蓄须,乍看之下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矿人的老翁,瞪了他一眼。
或许是因为一直看着炉火,他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睛瞪得格外大的模样,显得相当凶恶。
「你要求很多,却只买便宜的东西,实在是很会给我找费工的事情做。」
「抱歉。」
「觉得抱歉,就小心点用。」
「我自认用得很小心。」
「……实在是,连讽刺都听不懂。」
好啦,过来。老翁招了招手,他走上前去,结果就把皮甲和铁盔重重往他双手塞了
过去。
「我想是没问题,但你还是穿穿看。我帮你调整。不多收你工钱。」
「帮了大忙。」
先前如此脏污、凹陷、变形的盔甲,已经修复得还算能看。
虽然未能恢复原状,仍比修复前好得多了。
至少值得把性命托付在这副盔甲上。
「……对了,卷轴采买到了吗?」
「钱我是收了,所以我会帮你问,但那玩意本来就很缺货,而且很贵。」
老人没趣地哼了一声,转身重新面向火炉。
他拿起自己锻造的一把粗犷而粗劣的铁剑,检查状况,啐了一声,又拿去加热。
「要是有哪个冒险者找到了以后拿来卖,我会帮你留着,不过也只能这样。」
「我明白,这样就好。」
他把装满金币的袋子交给学徒后,就为了避免碍事而走向工坊角落。
老师傅很贴心,还送了新的棉质内衬。令人感谢。
护手、护胫、铠甲、胸甲,以及头盔。
他以熟练的动作,机械式地整理好装备,就听到学徒不可思议地问起:
「师傅,请问一下……他,是银等级的冒险者,没错吧?」
「是啊,似乎是。」
「他为什么穿那样的铠甲?如果不想发出声响,可以穿真银(Mithril)的链甲……」
「你不懂吗?」
「是。我有说错吗?比起那种卷轴,一把魔剑还有用得多……」
「对哥布林挥起传说魔剑挥得开开心心的家伙,就只是个大蠢蛋(Munchkin)(注5)罢了。」
老翁使出浑身力气敲打铁剑,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
——今天是个很容易遇到人的日子。
他从工坊回到大厅后,看到朝他小跑步靠近的人影,心怀感慨地这么想。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来人娇小的胸部晃动,脸上满是笑容。
「哥布林杀手先生!」
这名大动作挥手,脚步仿佛随时都会弹跳起来的少女,是那位女神官。
注5 TRPG用语,指喜欢钻规则漏洞来博取强大资源、在游戏中欺负弱小敌人取乐的玩家。
「怎么了。」
「这个,请看,这个……!」
女神官似乎连答话都心焦,手伸进神官服的怀里,拉出了识别牌。
挂在那儿的一块小牌子不是白瓷,换成了亮丽的黑曜石。
——啊啊,是这么回事啊。
他对开心得笑脸盈盈的女神官点了点头。
「……你从第十阶,升上第九阶了吗。」
「是!我顺利升等了!」
冒险者的等级基准是贡献度……也有人称之为经验值,但说穿了就是获得的酬劳。
冒险者获得一定额度的酬劳后,接受经过人格加权的审查,若没问题,就能顺利升等。
以她的情形来说,相信人格是完全不成问题的。换言之,就是她的实力受到肯定了?
「我本来有点不安,但跟巨魔打过,似乎有很大的影响……」
女神官用手指搔了搔害羞得发红的脸颊这么说。
「是吗。」
——她说的巨魔是什么来着。
接着他想起前阵子地下遗迹的那个敌人就叫巨魔,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相信那次探索有着足够的意义。
他想了一会儿,冷淡地加了句:
「……太好了。」
「这也全都多亏有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率真的视线,清澈的眼神,深深刺在他身上。
他一口气卡在喉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不。」
过了一会儿,他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似的沙哑。
「我什么都没做。」
「不对,没有这回事。」
女神官笑眯眯地回答。
「我们一开始认识时,你不就救了我一命吗?」
「……但,你的同伴全军覆没了。」
「那是,这个……」
女神官表情微微一僵,显得支支吾吾。
他心想,这也难怪。
毕竟即使在他的记忆之中,留下的也只有一幅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无论剑士、女魔法师、女武斗家,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践踏。
女神官吞了吞口水……但仍下定决心,说道:
「但我还是蒙你救了性命。我认为至少应该要好好向你道谢。」
说着女神官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就像绽开的花朵一样灿烂。
「谢谢您救了我一命……!」
她深深一鞠躬。而他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女神官说接下来她要去神殿,向神官长报告升等的消息。
他目送双手牢牢握住锡杖,小跑步跑开的女神官离开,自己也站了起来。
「……」
朝柜台一看,她似乎还忙着处理各种手续。
「我先去卸个货。」
他这么一说,她就大动作挥手回应。
他离开大厅,绕到公会入口。
将堆在台车上的蔬菜与食材一一搬下来,运到厨房门口附近。
在温暖的气候与阳光中大肆活动,转眼就让他头盔下的额头开始冒汗。
但保护头部很重要。万万不可大意。就在他这么说服自己时……
「欸,可以打扰一下吗?」
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这道清新的嗓音,让他放下货物,慢慢转身。
「欧尔克博格……你在做什么?」
是妖精弓手。她的长耳朵竖得笔直。
「什么?是啮切丸?喔,你已经可以活动啦?」
「听说小鬼杀手兄昏睡了三天左右……看来身体已无大碍了啊。」
「咦?听脚步声也知道吧?」
妖精弓手这么回答并肩站在她背后的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
看来在剿灭哥布林后,这三名异人还留在这个镇上。
冒险者本来就是有如无根野草一般的游民,变更据点也是家常便饭。
「这里真是个好市镇。待起来很舒服……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在做什么?」
妖精弓手凑过来看得津津有味。
他拍了拍放在台车上的木箱,淡淡地回答:
「我在卸货。」
「哼~……我说,你该不会是缺钱,所以在兼差——之类的?」
「不是。」
他嫌麻烦地说了。
「有事吗。」
「啊啊,对了对了。这个人啊,有点事情要找你。」
妖精弓手若有隐情地故意含糊其词,用拇指朝蜥蜴僧侣一指。
蜥蜴僧侣用舌头抚摸鼻间,频频动着双手。
「小鬼杀手兄。这个……该怎么说呢……」
「什么。」
「贫僧,呃——想跟你买那个。」
「我就是问你要什么。」
他淡淡地一问,矿人道士就贼笑着说:
「长鳞片的家伙啊,是想要乳酪啦。」
「老老实实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妖精弓手也像猫似的眯起眼睛接话。
蜥蜴僧侣咻一声从嘴巴喷气,但两人似乎毫不介意。
多半是因为在平常负责整合意见的严肃角色身上,找出了意外的一面吧。
所以没有理由放过这个欺负他的机会?他和这三人来往没多久,有太多事情他还不清楚。
「这个行吗。」
他开了一个箱子,拿出一块乳酪,扔了过去。
「喔喔!」
蜥蜴僧侣一双大眼睛瞪大转动,同时用双手接住。尾巴不断拍打地面。
「钱就付给公会。」
「唔、唔,知道了,小鬼杀手兄!喔喔,甘露!这种货色,足可值上一袋金币!」
蜥蜴僧侣已经高兴得冲昏了头,张开下颚,一口咬上整块乳酪。
妖精弓手笑着说:真拿他没办法。
「他这人很正经,但要是不偶尔放松一下,会喘不过气来的。」
「是吗。」
他并不觉得不悦,静静地点了点头,开始搬运下一箱货物。
抓住木箱,扛起来,放下。反覆这样的过程。他并不讨厌单纯、重复的工作。
但重复了几次后,忽然抬头一
看,却看见妖精弓手还站在那。
她闲着没事做,扭扭捏捏地换了个位子,盯着他看。
「……怎么,你还在啊。」
「我、我不能在吗?」
「没有。」
他缓缓摇头。
「可是,今天会变热喔。」
「……我、我说啊!」
她说起话有些破音,长耳朵频频上下摆动。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
「……这次又怎么了。」
「呃,我们,现在,在调查,遗迹。」
「遗迹。」
「你想想,就像上次那样嘛,我们又不知道魔神在打什么主意。」
「是吗。」
「可是,我们团队,几乎没有前锋不是吗?」
毕竟我是猎兵,他是僧侣,矿人又是施法者。
她用指尖把鬓发绕成一圈一圈地拨弄,撇开视线说道。
说得极有道理。
「的确。」
「所以,那个……」
妖精弓手欲言又止,低下头去。他等待着她把话说完。
【插图P283】
「也许,我们,会找你参加。」
「……」
原来是这种事啊。他默默抓起木箱,扛了起来。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无力地垂下。他放下木箱。
「……我会考虑。」
「——!」
不用看也知道她的一双长耳朵正笔直竖起。
「是啊,也对,你考虑一下吧!」
妖精弓手轻轻一挥手,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公会入口。
矿人道士拉着只顾吃乳酪的蜥蜴僧侣衣袖从后追上,捻着胡须说:
「……长耳丫头也真难搞。老老实实邀请不就好了?是不是啊,啮切丸。」
「闭嘴啦,矿人。小心我射你,箭喔?」
「喔喔,好怕好怕……」
看来似乎被妖精弓手听见了。他默默目送这两个愈吵感情愈好的人离开。
不知不觉,卸货的工作也大致结束了。
他轻吐一口气,摇了摇头盔。
阳光的角度变得很高,夏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
「嘿!」
「喝!」
忽然间,他听见了吆喝声,以及金属与金属剧烈碰撞的清脆声响。
——刀剑交击声。
不,多半只是他先前没意识到,这些声响肯定早就响个不停。
因为当他转头寻找,发现声音来源就在公会后门——就在眼前的广场上。
「看招,看招,怎么啦!你们这样可是连哥布林都杀不了啊!」
「呜!可恶,这家伙这么大只,我们要找空档攻击!从右边迂回。」
「好我来啦!」
仔细一看,身穿铠甲的重战士正举重若轻地挥动大剑,和两名少年对练。
是重战士团队里的斥候……以及前阵子前往下水道的新手战士吗?
两人终究是白瓷等级,动作还很莽撞,但从会试图合作这点来看,资质似乎不差。
「这对策不错……但是讲出来就没戏唱啦。」
「唔哇!?」
「哇~!?」
只是由于经验与实力差距太大,两人还是被重战士耍着玩。
多半是他站着不动看人练武的模样意外地醒目吧。
「……怎么,这不是哥布林杀手吗?」
有人以狐疑——不,是面对可疑人物说话的低沉声调,朝他开口。
是身穿骑士盔甲的女子。记得她应该是和重战士同一队的人物。
「这两三天都没看见你。听说你被巨魔打扁了,原来还活着啊?」
「对。」
「……你,一直都穿这样吗?」
「对。」
「……是吗。」
女骑士忍着头痛似的按住眉心,一副觉得他无药可救的模样摇了摇头。
他虽然觉得也没这么奇怪,但特意不问下去。
「不过,我印象中那个战士不是你们队上的人。」
「嗯?啊啊,想说可以和我们队里的小毛头对练。」
说是看见他在角落拿剑空挥练习,所以就找他攀谈,拉了进来。
像这种从乡下立志来到城市的少年冒险者,剑术多半都是自修。
只要像这样好好锻炼他们一次,就连这个新手战士,也多少能增加些活命的机会。
「好了,还得去教两个小丫头该怎么行动呢……」
斥候与战士,两名新人少年果敢地对抗重战士。至于另一头……
圣女与督伊德少女则在一旁看得心惊胆跳,仿佛恨不得一口咬上栅栏。
「再说,那个体力呆子应该也愈来愈喘了,我就去参一脚吧。」
女骑士露出剽悍的笑容,执起自豪的大盾与剑,跃过了栅栏。
「来,我们一决高下!既然你平常动不动就发下豪语说自己可以以一当千,相信不会嫌我卑鄙!」
「啥!?你这家伙,亏你还立志当圣骑士!」
「废话少说!」
重战士虽然嚷着这样根本不是在训练新人,但仍正面迎击,看来人实在很好。
大剑虎虎生风,大盾挡了下来,精妙的滑步溜过尖锐的反刺,趁隙而入。
从两名少年趁机喘了口气,两名少女跑向他们的情形来看……
「骑士小姐也一样爱管闲事呢。」
嘻嘻两声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不觉间,柜台小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身旁。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如果不介意,要不要来一杯?毕竟天气很热……」
「不好意思。」
柜台小姐是从厨房走出来的,这时朝他递出了手上拿的杯子。
他不客气地接过,从头盔的缝隙中大口喝完杯子里的液体。
冰冷,甘甜。
「我放了一点柠檬和蜂蜜。」
听说对消除疲劳很有效的。听她这么一说,他就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
应该考虑做为携带食品的可能性。他牢牢记在脑子里。
「最近啊,似乎有在考虑成立训练所,专门像那样培育新人。」
「哦——」
他擦去了嘴角的水珠。
「雇用退休的冒险者来运作……毕竟新人当中,往往有很多人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能多习得一些知识,不就更有可能活着回来?
她说着望向远方,笑了一笑。
虽说只是透过文件,但相信柜台小姐这些年来,见证了许多冒险者的死。
她会这样想的心情,也不是不能了解。
「而且啊——」柜台小姐又说。
「就算退休了,也要努力活到死为止。我想不管对谁来说,这都是有必要的。」
「是吗。」
他把空了的杯子还给柜台小姐。
「是啊,就是这样。」
柜台小姐一如往常,活力充沛地点了点头,辫子大大甩动。
「所以,哥布林杀手先生也得小心顾好身体才行喔?」
「……感觉最近,老是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
「先声明,在您把身体确实休养好为止,我大概有一个月不会帮忙仲介委托。」
「唔……」
他小声沉吟。
「下次再昏倒,就禁止您冒险半年。」
「……那样,我会很困扰。」
「对吧?所以,请你好好记取教训。」
柜台小姐嘻嘻一笑,然后告诉他点收货物的手续已经办妥。
新进冒险者们攻向前辈。他背对这些声响,走向公会入口。
台车旁边,儿时玩伴的她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儿。
她一注意到哥布林杀手,立刻表情一亮。
他静静地说了声:
「我们回去吧。」
「嗯,回去吧。」
回程的台车,感觉轻得多了。
等他回到牧场后,就拿起晒干的石头,开始搭建石墙。
虽然已经有了篱笆,但对付哥布林,防范再怎样都不嫌多。
牧场主人也说:「算了,大概可以阻挡野兽吧」,也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
他默默工作,等到太阳通过正上方,她便提着篮子走来。
他和她两个人一起坐在草地上,吃着有三明治与冰凉葡萄酒的午餐。
总觉得
时间过得格外悠闲。
等石墙大致搭建完毕,将明天要送去的食材堆放到台车上后,太阳也下山了。
他和说要去准备晚餐的她分开,漫无目的地在牧草地上四处走动。
初夏的风轻轻吹响牧草。
头上有着满天的星星与两轮月亮。
对他而言,星星就只是用来找出方位的工具。
换做小时候,他倒是曾经听着英雄的传说而满心雀跃,想把星座的故事背起来。
然而现在……
「……怎么啦?」
「嗯?」
背后传来踏在草地上的轻微声响。他并未回头。
「我是来跟你说,吃饭了。还有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她以自然的动作,在仰望星空的他身旁坐下。
他思考一下,也在她身边坐下。链甲发出轻微的声响。
「……想未来。」
「未来。」
「没错。」
「这样啊……」
对话中断,两人默默看着星空。
然而……这种沉默并不令人讨厌。这是他们两人想要的沉默,想要的寂静。
要说有什么声响,也就只有风吹过的声音、远方镇上的喧嚣、虫鸣,以及他们两人的呼吸。
他们自认知道彼此想说什么话。
他是凡人。
会衰老。会受伤。累了就会倒下。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
即使不死,再也杀不了哥布林的一天,必定会来临。
到时候,他该怎么做才好?
他不明白。
——比我想象得还要沮丧呢。她看着他的侧脸这么想。
「……对不起喔?」
忽然间,她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地说了这句话。
「什么事。」
他睁大眼睛,纳闷地歪了歪头。
由于带着铁盔,动作硬是显得很大,很孩子气。
「不,什么事都没有。没~事。」
「你真奇怪。」
她嘻嘻窃笑,于是他没好气地这么说。
——是不是在闹别扭呢?
她觉得他的这些小地方,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于是用力一拉他的手。
「唔……」
他的视野一转,后脑勺被轻轻接住。
放眼望去,有着满天的星斗,和两轮明月。接着,他与她目光交会。
「……会被油弄脏喔。」
「没关系。反正都要洗,而且也要洗澡。」
「是吗。」
「是啊。」
她把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膝上。一边摸着头盔,一边把嘴唇凑过去轻声细语地说:
「我们慢慢来,慢慢想嘛。」
「慢慢来,是吗。」
「对,不用那么急。」
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在。
感觉就像紧绷的弓弦慢慢松开。
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得知她脸上的表情。相信她也清楚他的表情。
这天的晚餐,是炖浓汤。
§
就这样,悠闲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左右。
当然在这段期间内,冒险者与魔神的战斗仍持续进行,而且愈演愈烈……
但战斗的尾声却突兀地降临。
据说后来有一名新进冒险者受到圣剑的引导,在冒险的最后,终于讨伐了魔神王。
这位冒险者——是名年纪轻轻的少女——受封为史上第十名白金等级冒险者。
都城里召开了盛大的庆祝典礼,连这个边境的小镇上,似乎也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典。
但话说回来,这些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
在他的生活中,留意的就只有天气、家畜、农作物与身边的人。
时间缓缓流逝。
这是一段打着瞌睡般的日子。
但凡事都不例外,结束总是来得唐突。
一种黑黝黝的骇人迹象,从被朝露沾湿的牧草地上浮现出来。
那是许多沾上泥土与粪便的,小小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