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时,他不晓得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昏睡。
不过他立刻明白自己的现况不是很好。
身体下方是又冰又硬的地面。背虽然很痛,但是后脑勺痛得更厉害。抽痛的程度彷佛那里就是第二颗心脏的所在位置,可见撞击力道之大。
但是该担心的不光是身上的伤。
还有那名从正上方俯视躺在地上的自己,手持武器的男子。
剑尖正抵住自己的喉咙,似乎只要一动就会划破皮肤。
「怎么?这么快就玩完了?」
嘴角虽然露出冷笑,但是呼吸紊乱、脸颊发红的模样,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从容不迫。
是个美男子──即使面临这种状况,直盯对方脸蛋的他依然浮现这个想法。
贴在发际的金色头发,在微弱阳光下闪耀蜂蜜色泽,盯着自己的眼睛湛蓝有如紧邻南方白色沙滩的海水。
遗憾的是这名男子的表情带着损及美貌的情感。类似憎恨或疯狂之类的负面情感,早已深入他的内心。
不过仔细一看,对方胸口部位的衣服也被划破,还在不停流血──也许是遭到山贼的袭击吧,真可怜。
周围笼罩着让人很容易会错意的不安气氛──茂盛大树遮住阳光,视线所在及范围看不到任何房屋。穿过森林的道路又小又暗,别说是马车,就连马匹要擦身而过都很困难。
如果一个人在这里遇到埋伏的盗贼,应该不可能平安无事。
深感同情的他心想:「这个人大概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吧?」只不过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一件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用剑指着自己?
「等一下,我不是什么盗贼。我是……」
想到自己大概是被误会为盗贼的他立刻开口,但是没有把话说完。
自己是谁?
拼命寻找适当的词汇证明自己的身分,证明自己的出生地、哪一家的人、是谁的儿子。想解释自己从事什么职业,为什么会经过这槐土地──可是说不出话来。
因为什么都想不起来。
发抖的手指比向太阳穴,不由得目瞪口呆:
「我是谁……?」
「你说什么?」
「我的确不是盗贼,不过若问我是谁,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在这以前发生的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就算勉强回想,后脑勺也痛得厉害,看来倒地时受到很严重的冲击。双手抱头,长发缠绕在手指上:
「想不起来……我究竟是谁……」
「你说你想不起任何事?」
男子迟疑了一下,稍微缩回自己的手:
「想不到稀世智者撞到头就变傻了!?这下可好,想必你的主人也会大吃一惊哟!」
「你认识我吗?」
男子想了一会儿才摇头说道:
「没有,我从来没见你。」
「可是你刚才提到『我的主人』……」
「我只是觉得你大概受谁所雇。」
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多加防备,金发男子把指着他的剑收起来。眼前随时有可能划伤皮肤的剑终于远离──不过那真是一把美到令人讶异的剑,在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有如清澈湖面。青铜剑应该不会闪出这种光芒,大概是用什么特殊村料铸造,他的脸也倒映在光滑的表面上。
那个人应该是自己,却无法掩饰脸上讶异的表情。虽然比眼前的男子年轻几岁,也是活了二十几年的大男人。从领口布料来看,应该是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而且有着没有晒黑的皮肤跟黑色长发,以及相同颜色的眼睛……黑色?
「黑色……」
听到他喃喃自语的男子惊讶地说道:
「你连自己天生的颜色都忘了?」
「不是……可是黑色不是很罕见吗?」
「的确没错,但是你的头发和眼睛──」
男子用剑尖挑起头发,发丝垂落在地。可惜看似憎恨的情感糟蹋那张帅气的脸。
「──跟我内心深处的黑暗同样颜色。不只是我,黑色与所有人内心的黑暗都是一样的颜色。
他勉强坐起咯咯作响的身体,用手背把剑轻轻推开。金发男子瞇起蓝色眼睛笑了:
「而且是每个人都有的颜色。」
语毕立刻转身背对他。明明刚才还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瞪过来,一发现自己不是敌人就马上露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金发男子捡起丢在地上的剑鞘,以熟练的动作收起长剑,紧握着剑向前走。话说回他的腰际还佩有另一把漂亮的剑,比手上的剑更长,剑鞘的雕工也很精致。
为什么会在这么危险的旅程,携带两把用途一样的武器?
或许是想事情想到出神,差一点被男子抛下。直到对方离开自己十步之遥才发现,赶紧抓起身旁的行李追上去:
「请等一下!」
「我没有事要找废物。」
试着移动身体,发现身上除了头之外并不是很痛,看样子没有受到什么重伤。
「你的胸口在流血。」
刻意追上去触碰破衣服,手立刻被对方拨开。
「只不过是擦伤。」
「如果不赶快治疗,伤势变得严重就糟了。」
「不要碰我。我还用不着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家伙,为这点小伤担心。」
由于对方的语气忽然改变,他也反射性加以防备──还以为对方会拔剑。但是就算受到一点威胁,这时也不能轻易退让。
眼前只有这名男子握有关于自己身分的线索,为了尽早恢复记忆,只能够从失去记忆前和自己在一起的金发男子身上寻找线索。
「不过那个伤口应该是我造成的吧?」
「少自以为是。你以为我会被那双纤细手臂伤到吗?这才不是你造成的伤。」
男子转过头,扬起嘴角露出冷笑:
「刚才有个嗜血的怪物──不过你也许已经忘了。」
说完便朝森林的出口走去。这是一条笔直的石子路,因此不容易迷路。不过对失去记忆的他来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因此为了抵达距离这里最近的村落,只能跟在不耐烦咋舌的男子后面。
「你害我的马跑了。」
「是我害的吗?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自己想吧。」
「我做了什么让你必须用剑指着我的事吗?
「想要记忆就自己找回来吧,闇黑拥有者。」
可能是不习惯走路,男子因为马的事大发雷霆。从打扮兴佩剑的装饰程度来看,身分绝对不低,但是用字遣词像个淘气小孩。
「闇黑拥有者,我身上的伤虽然不是你干的,但是马匹跑掉可是你的错。」
「老是用闇黑叫我的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没有必要告诉你。」
「看你的头发闪闪发亮,就叫你光之君吧……」
「不要。」
「可是在你说出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之前,我必须一直跟着你。而且我有问题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所以只能喊你光之君了。」
边说边找过全身上下,确认怀里装有旅费的皮袋是否安在,还发现行李包括护身身短剑与几个石瓶。看不出来要对谁使用的他拼命自言自语:
没事的,又不是所有事情全部忘个精光,还能像这样与别人说话。没错,记忆没有完全消失,自己不是连瓶子里装了什么与功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吗?
原以为笔直延伸的道路来到森林中间,突然分成两条。
置身在阴暗的森林深处,根本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傍晚。
这时候突然出现歧路──在鹿群踏过的兽道上,没有任何路标。由于两人往东前进,因此往右的小径应该是往北。
「要往哪里走……」
他才一开口,距离道路不远的树林便传来杂草「沙沙!」的摩擦声。原以为是野兔之类的动物,但是感觉不到动物逃走的迹象。
金发男子不待他反应,径目离开道路并且拨开巨木后面的灌木丛,才发现巨木下方的杂草里有两名幼童。
顶多只有八岁的两名小女孩,正抱膝坐在潮湿的地上。
「怎么会在这里?是迷路了吗……看起来又不像。」
看起来的确不像迷路。脚上的粗绳紧紧掐进肉里,两人都害怕得抬不起头。
绳子的一头连接打进地面的木桩,再以女孩的小手解不开的绳结固定。她们是被大人绑在这里的。
她们是有着随处可见的淡棕色头发与白晢肌肤的年幼女孩。暴露在简单衣服外面的肩膀兴脖子,因为寒冷与恐惧而颤抖不已。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男子已经拔剑斩断粗绳:
「好,如此一来妳们就自由了,看妳们想去哪里就尽管去吧。」
「等一下,那么做未免太过随便了。」
「不然你要让她们继续绑在这里吗?」
回头的男子一脸不屑地扬起眉毛,蓝色眼睛因为情绪的关系,显得更加湛蓝。
「最近的气
候跟初冬没什么两样,如果放她们在这里过夜,铁定还没被野兽袭击就先冻死了。要是你见死不救,那么真是个比外表还是冷酷的家伙。」
如今的自己失去记忆,根本不知道这副长相看起来不像好人。但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却是责怪没有多加考虑就斩断绳子的男子──或许对别人的善行泼冷水,是自己一贯的生活方式。
「我是提醒你深思熟虑的重要。既然会把小孩子绑在这种地方,其中想必有什么理由。不先问清楚就擅自砍断绳索,你不认为这是种很肤浅的行为吗?」
「不认为。」
「你没想过路人一个不负责任的举动,可能导致什么严重后果吗?没有人愿意把小孩留在人烟如此稀少的地方,你不认为这些孩子的父母可能有什么苦衷吗?」
「为什么小孩子必须配合父母的苦衷?小孩是父母的东西吗?小孩是和家畜一样,能让父母擅自处置的东西吗?你的父母又是如何?回答我啊,黑眼的辩护者?」
遭到对方指责的他哑口无言。别说是父母,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现在的我不知道……因为我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有父母。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关于我的一切,或许我可以想起父母的事。」
「我不是告诉你了?我根本不知道你的过去。」
「先别管我的过去……你看。」
虽然反驳不成,但是他的判断似乎没错。孩子们不仅没有逃走,还蹲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根本看不清楚她们的长相。
「她们一定有什么理由,所以才没有逃走。恐怕是父母的耳提面命吧。」
「究竟有什么理由?是诅咒?还是当活祭品?」
男子蹲在草地上,一把抱起其中一人,肩膀的肌肉也因为使力而抽动。
「你抱她做什么……」
「另一个就交给你了。」
「要抱着她们走?」
「是谁害马跑掉的?」
明明体格与自己差不多,竟然有办法抱着八岁左右的孩子悠哉走路。后脑勺的金发在昏暗暮色里依然十分亮眼。
绝不能让唯一的线索断掉,说什么都要追上他──于是只好回头看着另一个孩子。
令人讶异的是原本不肯抬头的女孩,竟然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们,冷到发紫的小嘴唇低声说道:
「……不会被骂吗?」
声音微弱到被风一吹就可能消失无踪。
「回家不会被骂吗?」
「被骂吗?嗯,不会的,没有人会骂妳们。就算有人想要骂妳们,那个人也一定会保护妳们。」
她们不仅问了「你知道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吗?」还含着眼泪说声:「真的吗?」他不敢回答。因为关于那个男子的情报实在太少,让他无法承诺「绝对没问题」。
「好了,过来吧。」
女孩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毫不抵抗他的拥抱。她的身体瘦到吓人,身上还有湿润的青草气息。
当他们穿过森林,逐渐看到村落里的人家时,孩子再次感到恐惧。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变得难看。就算询问理由也是紧闭着双唇,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所以就跟你说,这其中一定有理由,而且还特别叮咛她们说什么都不准回家。」
「会用那种方式对待小孩子,一定是类似驱除怪物的仪式。她们根本没必要为了被毫无根据的迷信蒙骗的父母,特地牺牲性命。」
「可是该送她们回到哪里?既然父母与附近的大人把她们往外头送,铁定会被责怪为什么回家。现在的她们应该无家可归吧?还是你打算带着她们返回你的故乡?」
「我不认为那么做对她们比较好。」
男子的表情严肃,以认真的语气检讨这件事。所以他也伸手掩住半边脸,皱起眉头用力叹了一口气:
「那么今晚别让她们回家,先看看情形,等到明天天亮再让她们回去好了。如果大家努力一整晚都没有遭到任何袭击,就代表灾难已经远离,没必要举行什么仪式。如此一来或许多少有点说服力。」
「原来如此,真是个好主意。就算丧失记忆,聪明的人还是很聪明。」
「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不知道。」
男子直接否定他的期待,冷酷的蓝色眼睛让人为之生厌。
「我只是听过黑发黑眼一族都很优秀,很聪明的传说。」
看来男子还是不打算告诉他。
他们抱着孩子走在通往村落的乡间小道。可能是因为夕阳红光照耀脸顂,她们看起来比在森林时还要健康,但是表情还是一样阴沉,而且动不动就低头隐藏表情。她们到底遇到多么严重的问题──就连被男子说过冷酷的他都觉得心痛。
有不少土墙小屋的村落为了迎接夜晚,纷纷点亮灯火。不要说是教会,这个子村落连楝石造建筑物也没有。
「要是有旅馆就好了。」
「我长时间在外旅行,即使睡马厩也无所谓。各位小姐觉得如何?尤其是这位长头发的小姐。」
「……你是在说我吗?」
「我是指某个手臂细到连剑都不会用的男人。」
正当他想反驳「那么被我所伤的你又有多厉害?」时,发现从男子身上流出来的血已经干了。
血液当然会因为时间的经过而凝固,可是从衣服缺口可以窥见的胸前,当时明明有看到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微微浮起的红色疤痕。
怎么可能?无论他的生命力有多强,世上没有人的刀伤能在半天之内消失不见。就算使用藏在行李里的药物,也不曾有过如此短时间就完全治愈的案例。这么说来,难道这名男子不是人类?
「别放在心上,这只不过是体质的关系。」
听到男子彷佛看穿自己心思的发言,他吓得缩起肩膀:
「真是不可思议。」
这名危险的男子握有自己的过去。
不知道该说是遗憾还是早知有这种结果,这个村落没有半间旅馆。
不过最多人聚集的酒馆,还是有出租二楼供旅行者借宿。
当他们拉开透出光线的拉门,便听到酒馆特有的喧闹声。虽然天才刚黑,不过村里唯一的社交场所却是挤满了人。很快就有人烂醉如泥到处说醉话,抱持两种目的待在店里的女性正靠在各自看上的男人身上。
即使这里的环境不适合带小孩进入,但是也不可能把她们留在外面。既然无法回到父母的身边,今晚只好照顾她们。
但是当他们一踏进店里,立刻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在土气的男人之中,金发蓝眼的男子显得格外引人瞩目,马上俘虏在场女性的心。
就像围绕花朵的蜜蜂一样,打扮暴露的女性不一会儿就围在男子四周。
虽然知道自己也是女性中意的美形男,只是没想到她们会表现得这么直接。被包围的他赶走身旁的女性,然后带着目瞪口呆的孩子来到角落的桌子。不理会那些醉鬼与妓女,总之就是没人的地方。夜晚的酒馆对小孩子来说大刺激了。
靠近入口的圆桌最空旷,有名年纪相仿的女子正在独自喝酒,面前的盘子里装着看似肉干的下酒菜。当他们在树根椅子上坐稳之后,孩子们便吃起盘子里的食物。只见她偏着头,动了一下淡色薄唇,看样子是在笑。
「谢谢妳。」
「没什么。」
看到两个孩子咬着不算高级的肉,她也垂下薄眉。虽然盘起的暗金色头发露出了脖子,但是以待在酒馆的女人来说,她算是外表比较俗气的类型。
「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还没娶妻生子。」
「我想也是,因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不像你。应该说你太特别了。那么是和你一起进来的哥哥的孩子?」
「哥哥!?」
明明两个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却说出非常惊人的话。
「那个男子不是我哥哥。别说有血缘关系,我们可是今天才认识,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唉呀!旅行者真是不可思议,没有报上姓名就能够一起旅行。对于我们这种打从出生就不曾离开村落的人来说,实在无法理解。既然如此,我还比他更早和你交朋友。
她把木杯递过来,简短说了一句:「我叫露希妲。」
他也想要报上姓名,可惜偏偏打不开记忆之间。」
孩子们不明白他的心情,以享用顶极晚餐的模样不停啃着盘子里的硬肉。
「我没名字。」
「怎么可能?」
「不久前还有,但是因为瞬间的冲击让我失去姓名跟直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不过幸亏我记得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真是方便的选择性失忆症。」
「唉呀──」
可能是把他说的话当成笑话,女人掩着略大的嘴巴笑了。不过以酒女来说,她的手指也太粗,而且奇怪的也方还长茧──那里不是厨师握菜刀的位置。
「莫非妳是从事打铁的工作?」
「没错,你的观察真细微。啊──不过千万别跟我说女人当什么铁匠,那
些话我已经听腻了。我只是决定在继承人长大以前,先由我接手家业。然后也别问我既然不是酒女,没事待在夜晚的酒馆做什么。我只是用自己赚的钱喝酒,不打算抢酒馆里那些女人的生意。就算我会招揽打铁的生意,但是不做过夜卖身的生意。以前不会,未来也不会。」
「这么说来,妳是在一天的工作之后,过来酒馆休息一下?」
「关于那个,我并非只是为了休息一下才来的。」
她忽然把头转到一旁,有着熟悉金发与蓝色眼睛的男子正站在那里:
「妳说妳是铁匠吧?」
是在什么时候回来的?分明几秒之前的他还待在店中央,被涂着香油的女性团团包围,跟她们勾肩搭背聊个不停。
「磨剑的工作做吗?」
「当然做。你看,我在这里偶尔会有生意上门。有人有空上酒馆喝酒,就是抽不出时间找铁匠修理自己重要的剑。曾经有名旅行者说过:『要是酒馆里有铁匠就好了。』怎么样,酒馆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吗?」
对着他的黑眼睛开口的露希妲笑着问道:
「只磨剑就好了吗?这是我最擅长的,不过熔了金属表面再覆盖特殊的粉末,能够让剑变得更耐用喔。」
「不用,稍微磨一下就好。」
他把没有佩在腰际,一直拿在手上的剑拔出两指的宽度。在店内墙壁的灯光照射下,发出不像铜也不像石头的强烈光芒。
「天啊,这是……」
女铁匠讶异到说不出话,双手忍不住伸向剑鞘。或许是没有信心握住,犹豫的指尖不由得停下动作。
「这是哪里的宝剑?是从哪座城里带来出的?真是太令人惊讶了,我从没见过这种光芒。这跟其它的武器不一样,究竟源自什么地方,用什么材质铸造的?啊、这是什么!?」
剑柄的精细雕工让她不禁感叹──那是银色金属上面刻着拳头大的人脸。凹陷的眼窝与为了吶喊而打开的嘴巴,彷佛正在表达愤怒。精细的雕刻赋予这把剑自我意志,让见者都会心生畏惧。
「哇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剑,虽然美丽又令人畏惧。真不知道我碰了它会不会受到诅咒?」
「这把剑会挑主人。对了,说到诅咒,在西方的森林……」
正当男子想询问在歧路还到的事时,一名走近的女人突然发出惨叫,并且用不小心打翻的杯子指着他们──正确的说法是指着两名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是基尼斯家的孩子!贾比的女儿也在这里!她们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们解开绳子跑回来了!」
女人的话让店里的气氛为之冻结。
他以本能的动作抓住子子的肩膀,将她们拉到自己的膝前。少女纤细的手指紧抓他的手,好像快要哭出来。
终于赶来的双亲也是一脸为难,完全没有高兴孩子平安回家的样子。
人称基尼斯的中年农夫没有任何想把孩子拥在怀里或是为她擦泪的动作,只是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不知所措。两人的母亲可能彼此认识,只见她们握住对方的手,站在父亲还要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所以他忍不住低声念念有词:直接握住孩子的手不就得了。
酒馆里的客人也站得远远看着他们,除了已经醉到不省人事的醉汉,没有人愿意接近。
「可以请你们说明一下吗?为什么要把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丢在森林里,还用绳子绑起来不让她们逃跑?就算她们没有遭到野兽攻击,也熬不过寒冷的气候吧?」
这些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农夫没有回答,只是用害怕的语气不断重复:
「都、都是你们不对。都是因为你们把我们的女儿带回来,害得村子遭到诅咒。
「所以说,那个『诅咒』是什么?」
连自己的家兴父母身边都回不去的少女,脸靠着自己的膝盖啜泣不已。就在此时,露希妲代替只会发牢骚的基尼斯轻轻开口:
「西北边的村落遭到诅咒了。」
「遭到诅咒?被谁诅咒?」
露希妲摇摇头,一撮盘起的头发落下:
「不知道,可能是天谴,也可能是污蔑地灵因此遭到报复。听说那里坟墓的死人会攻击活人,原本要前往那里的商人在山腰看到之后赶紧折返,绕了好远一段路才捡回一条命。所以森林的中间……不是有一条前往西北村落的路吗?我们在那里摆放祭品,希望藉此不让诅咒降临这个村子。这是全体大人决定的事,然后用抽签的方式决定由哪一家献出祭品。想不到这么可怕的事,居然是用抽签决定……」
「妳说的『祭品』……就是活祭品。用任何词汇来掩饰都没有用,你们可是把心爱的女儿当成活祭品,这是天理难容的事。」
「可是就算问了该怎么办才好,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只要狩猎那些家伙不就得了?」
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终于加入讨论。双手抱胸,靠着墙壁的他正在瞪视四周的村民。人们不禁打了一阵寒颤,就连自己也觉得背脊有股凉意往上窜。他的眼神不只是瞪视,而且还带着笑意。与愤怒相比,那是疯狂的眼神。
「两年前,我曾经经过遇到类似情况的土地,而且情况比你们刚才说的还要严重。别说是村落,整个山都遭到你们口中的『诅咒』。死人大摇大摆袭击活人……所有活人只能躲在洞穴或山谷之间苟且偷生。因此我从他们之中找到几名身强体壮的人狩猎那些家伙。在那座山上,火攻倒是很有用。」
「火……?」
「没错,火起了很大的作用,那些家伙被烧得很惨。怎么样,你们也想阻止那个诅咒吧?我愿意自告奋勇前往西北村落,如果五天之内我无法镇压……反正就是我如果没有回来,你们想要献上活祭品还是怎样都行,往后就用你们的方式解决吧。」
那是饥渴又乐在狩猎的猛兽眼神。
即便男子这么说,不过女孩在事情圆满解决以前还是无法返家,因为她们的父母害怕村民怀恨在心。就算事情顺利解决,少女是否能像过去一样受到家人疼爱……只是不管他怎担心,毕竟都是人家的家务事,不是外人能够插手的领域。
连在酒馆住宿都遭到拒绝的我们,为了借住一晚,也为了工作前往铁匠家。这下子可能得麻烦露希妲熬夜赶工了。为了不让走在前面的女孩听见,因此我们压低声音说话──纵使觉得这不是与今天才认识的男人该说的话。
「我觉得应该不是诅咒。」
「我想也是。」
「那么为什么问了也无法回答呢?」
「嗯,我也一样。应该是什东西操控人类和死人吧?不过我不在意那家伙是谁。」
他换只手拿火把,逆光让半边的脸变暗。
「只要确实知道是邪恶或威胁就行了。这样我就能毫不犹豫加以斩除。」
他用斜眼偷偷看着提出鲁莽解决方式的男子。在火把的照耀下,男子的蓝色眼睛正在闪闪发光。
「……为什么你会露出彷佛饥渴野兽的眼神?」
「我的眼神是那样吗?」
男子没有生气,只是如此反问。
「是的,在我看来是那样。总觉得美丽的脸上刻意露出憎恨与疯狂。你对小孩展露的温柔眼神,还有面对愚蠢大人的蔑视眼神,让你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还有现在也是,只要谈起狩猎遭到诅咒的西北村落一样,你的眼神简直就像饥渴的野兽。」
「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互相残杀的感觉吧。」
他的回答虽然令人震撼,但是说得如此大胆倒也让人佩服,完全是一副充分了解自己的口气。男子先仰望天上的星星,又把视线移回前方。女铁匠正与孩子们手牵手,边唱歌边往前走。
「……我喜欢战斗。但是不曾被人指责,当然也不曾受到良心的苛责,因为我对付的是敌人。反正我本来就是个厌恶互相欺骗等事而抛弃国家的男人。而且我也喜欢有正当理由,能够公然干掉敌人的战斗。」
「真羡慕你。」
男子清楚听到他不经意说出的话,并且反问一句:「为什么?」熊熊燃烧的火光,把男子的金騃染成红色。
「你羡慕我?」
「是的,一点也没错,因为你很了解自己。你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并且亲自选择如何活下去。」
「那是很理所当然的人生。」
「可是我办不到……因为我没有过去。」
他低头咬着嘴唇:
「我没有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因此无法决定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
「怎么可能无法决定?」
火光逐渐远离用沉默加以否定的他,如此一来他的头发与黑夜完美融合,眼睛也藏在一片黑暗里。
「闇黑拥有者,记忆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人唯有在失去时,才会知道它的重要。」
有个大约六岁的男孩正在铁匠家里睡觉。他听到露希妲的暗号,便一面揉着双眼一面把门打开。他带领两名少女到自己睡觉的地方,而身为姐姐的露希妲设计的入口机关也令人大为吃惊。
设在家具后面的秘密寝室,据说是为了藏匿年幼的弟弟而制造。露希妲表示说什么也不愿意把弟弟当成祭品。
「就算被全村的人臭骂也没关系,被他们丢石头也无所谓。我就是无法忍受把弟弟交出去这种事,所以把他藏在这里,假装把他寄养在远方的亲戚家里。不过你要替我们消灭那个诅咒,所以已经没必要了!」
技术很好的女铁匠似乎也是个优秀的木工。她把三名孩子带到住家里面的房间,边拿饮料给他们边说:
「好了,你们三个乖宝宝!在我工作结束以前,就找这位大哥哥陪你们玩吧。」
「我陪他们玩!?」
没错,就是你。因为这位客人必须跟我往在隔壁的工作室里。毕竟那把剑……该怎么说……它实在太特别,看起来也很难处理。」
「可是我对小孩……」
既然被指名了,那也没办法。看样子除非他们三人玩累睡着了,否则只能被迫担任不擅长的保姆工作。
等到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他已经累得半死,整个人困到瘫在椅子上。虽然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但是意识就是显得越来越遥远。
不过他还是听到隔壁的工作室传来作业的声响,以及露希妲与男子的谈话声:
「……你在酒馆……吸引不少……」
意识蒙眬的他听得不太清楚。男子边笑边回答:
「应该是遗传到父亲的血统……对美女毫无招架之力……只有正室根本无法满足,巴不得将所有美女聚集在自己身边。而且不只一两个,而是十个,甚至二十个。他好像不把全世界的女人变成自己的女人就不肯罢休。虽然已经将近八年没见面,不过他身边大概还有十几个女人吧。」
停顿的间隔夹杂磨剑的声音,节奏固定的低沉声响让他更想睡觉。男子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事,听起来彷佛没有条理:
「……我跟父亲不一样。对于想害我的人不会手下留情,但是对我没有敌意的人,绝对不会动他们一根寒毛。我不像那个男人一样疑神疑鬼,故意揑造毫无根据的谣言除掉自己不喜欢的人。
「你是指背黑锅吗?」
女子长叹一口气:
「想不到真的有那种事。」
「其实当我还待在国里时,大哥就被人以企图谋反的罪名陷害,被迫自杀。他当然没有那种打算,而是遭到政敌与侧室陷害。」
他们在说哪个国家的事?
恐怕是发生在遥远故乡的事。如果这不是揑造出来的故事,那么有着金色头发与蓝色眼睛的男子,恐怕是王室的一分子。
「果然是你的弟弟?」
「有那个可能性……不过也可能不是。」
「我就知道。」
露希妲突然拉高声调。
谁啊?他想隔着半掩的房门发问,可是身体和嘴巴都不听使唤。
「……我不曾去过后宫,就算在那里成长我也不知道。我离开国家时,记得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姊姊,以及两个未成年的妹妹……当然正室的儿子只有排行第二的哥哥,但是未必是由他继承王位。当国王越沉迷女色……就越疼爱宠妃的孩子……即使不说也会想把王位传给他,连母亲跟巴结那家伙的臣子也在耳边进谗言。任何阻碍孩子继任王位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斩草除根。」
都必须斩草除根。
只有那句话确实传进他的耳里。甚至连入大脑深处,彷佛快要抓到记忆的开端。
对了,行李……行李里有许多药。
「如果是聪明又温和的母亲,一定会做出让自己的孩子远离权力斗争的选择。如果不求王位,只求孩子能够健康活下去,就不要让他接近宫廷,让他装出愚蠢的模样是最好的方法。甚至留长头发,假装懒惰懦弱的样子,像个女人一样活在女官之中,就能够减少被暗杀的机率。当我离开国家时,黑发女子就已经进宫。不过我只听说这号人物的存在,没有实际见过面。头发和眼睛是黑色的人并不多。不,在这个世上非但只有一小撮人,甚至传说只有住在东方尽头的一族。父亲知道那件事后,巴不得把那个女人纳入后宫如果她生下孩子……以聪明闻名的一族之女,就算完全不懂政治,应该也会察觉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儿子长久活下去。」
「那么,果然……」
「不晓得,总之就是没办法确认。我不打算回国,也幸亏那家伙丧失记忆。连自己是怎么来杀我的事也没有印象。我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是派追兵杀没有必要抹杀的人……从我抛弃国家的那一刻开始,就完全没有争夺王位的意愿……但是这把剑的确……曾经出现在王宫里。」
经过漫长的沉默,男子终于开口:
「这是我哥哥自杀时用的剑。」
「那么可怕的东西怎么会变成你的……」
可能是步骤不一样,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命令……的话杀了我……因此……回去反而会被我报复……不管是谁倒地……没有,让他自由……」
在噪音跟睡魔双面干扰之下,他无法判断说了什么。只不过男子对女铁匠说的那句话全是听得非常清楚:
「好好保护弟弟。」
隔天早上,阴沉的天空有别于能够清楚看见繁星的昨晚。
男子带着村里的老马和两把磨好的剑,从铁匠的家里出发。虽然要去遭到诅咒的土地,但是表情没有什么改变,还比他多吃了一倍的早餐。可能是没有所谓的恐惧,亦或是真的喜欢战斗,根本不觉得害怕。
露希妲与孩子们跟着他到村入口,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人送行。男子笑着说:「大家都还没起床吧?」他也点头回答:「没错。」
「好了,黑眼的贤者大人,你打算往哪里去?」
离开村子没多远,男子便停住老马问道。
他不知道男子为什么明知现在的自己有如没有过去的空壳,还是呼唤自己「贤者」。
跳下马背的他脚踩干燥地面,行李里面的瓶子互相撞击出「喀叽喀叽!」的刺耳声响。其中一瓶会放出火焰与高热,另一瓶则是能让石头以外的东西溶化的危险药品。那些瓶子的名称跟效用他都记得,却不记得带它们的理由,也不知道究竟要用在什么方面。
他们在可以远远看见森林的地方面对面。就算朝阳还躲在云层后面,男子的头发仍旧闪着蜂蜜色泽,蓝色眼睛俯视着他:
「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吧。如果要回故乡就往西走。你是从西方来的,而且骑着一匹血统不错的马。那匹马真是太可惜了!虽然我没说是谁害牠跑走。」
「反正都是我害的。」
「或许吧。如果你要继续旅行就越过村落往东前进,那里应该有大型商业都市。你可以在那里找到适合自己的职业,也许还能找到恢复记忆的契机。」
「……你不打算说出我的过去……」
「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你。」
男子打断他的话,然后拉紧缰绳改变老马的行进方向,转头露出大胆的笑容,带着昨天刚拿到的新武器朝前方那片绿意前进:
「正如同你所说,我要带着饥渴野兽的心情去打猎了。」
男子没有道别,二话不说就踢了马肚一脚。老马加快脚步向前跑,猎人的背影立刻变得越来越远。
虽说是老马,马终究是马,铁定比人更快抵达森林。那片昨天曾经走过,连阳光都照不进去的绿意。那里有繁茂的树木,还有潮湿的植物气息。
男子在没有路标的歧路转向北方,大概是打算穿过森林。
独自一人追寻猎物。
独自一人……?
他慢慢转身。
景色也跟着转了半圈,接下来尚未结束的记忆之门也随着崭新的人生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