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太阳是黄色的──」
朋友伸手放在帽檐旁边,一边发出怪声音,村田则是冷淡响应。至于某人提到的恒星,目前正高挂在空中。
「那还用说,中午的太阳如果看起来是鲜红色的,那可就奇怪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因为鼻塞导致氧气无法送到大脑,脑袋有点迟钝,才会觉得太阳的颜色特别黄。对了,昨晚我睡着之后,你有开冷气吧!?」
「嗯,因为太热了。」
「难怪──」
涩谷有利高举双手仰望天空,随着夸张的叹气动作,胸前的蓝色石头也轻轻摇晃。
「难怪我会鼻塞,还觉得快要感冒了。住在海边这种度假旅馆,没必要开冷气吧?」
开什么玩笑?管他是不是待在海边,已经将近二十天的晚上都超过三十度了。我又不像朋友平常坚持过着没有冷气的生活,没办法心静自然凉,只靠自然风就能够安稳入眠。
「可是这么热哪里睡得着?稍微利用一下文明的利器吧。」
「等到气温超过三十四度再说……喝!」
有利一面说出夸张的数字,一面抱稳冰桶──里面还有将近二十罐饮料。绑着围裙绳子的左肩因为日晒与绳子的摩擦,感觉有点发痛。
「这里应该有各式各样的冰凉可乐和果汁,要不要买啊──?」
「你这是什么态度,喊得这么不甘愿?」
负责收钱的村田甩着零钱袋,脸上露出苦笑。虽然说好十五分钟换班,但是这一班已经维持四十分钟。朋友擦拭快流进眼睛的汗水,伸展僵硬的腰:
「其实我们这时候早该回琦玉了,但是为什么?基于什么原因?好死不死在足球比赛会场卖饮料呢?」
「打工。」
「昨天就结束了吧?」
「延长了。啊、您好。谢谢您的惠顾,两罐乌龙茶是吗?」
照理来说,在海滩商店兼度假旅馆「M一族」的打工应该于昨天结束,却因为人手不足,不得不延长打工时间。这都是为了因应观光协会临时举办的沙滩足球比赛。
从什么时候开始,海边也办起足球比赛了?说到沙滩上的运动,就是排球、切西瓜,以及在沙上写情书吧!热爱棒球的高中生虽然无奈叹气,但是事到如今,就算闹别也没有用。如今沙灘足球已經得到認同,就連前J聯盟的選手也加入業餘球隊,有什麼不滿去找拉莫斯(註:ラモス瑠偉,出身巴西的日本足球選手)抗議。
在靠近球门线不远处,比五人制足球场地略大的球门附近挤满观众,每当球门网子一晃动,就会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如此盛况就连主办单位都料想不到。
「唉──既然要卖饮料,我宁可在东京巨蛋卖生啤酒。」
「你!?你哪可能背对棒球比赛卖饮料?」
「怎么不可能──工作归工作,只要习惯……甲子园怎么样了?」
听着饮料拉环拉开的畅快声音,有利边递过装有冷饮的纸杯,边拉长耳朵倾听附近某个中年客人的收音机。只要能在经过途中听到比赛转播,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一局上半,市立……高中……清光垒上跑者……』
「哇、好厉害!几比几了?」
看吧──没把话说出口的村田笑了。
要是在棒球场,你才没办法静下心来工作吧?正当他准备那么说时,听到有人对着他们喊不太喜欢的名称。
「找到了找到了!M先生,M一族先生──!」
女生的声音越可爱,就让他们越无法响应。对方的确是在喊他们没错,不过那是打工店家的名称,不是他们的名字。
对方挥着手穿过人群走来。她有接近黑色的深棕色长发,以及就日本人来说有点大的鼻子,嘴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小心做过日光浴的肌肤呈现漂亮的小麦色,让手臂、肩膀、肚子颜色不均匀的他们觉得很丢脸。
「她是谁?」
「不就是比基尼被冲走的女大学生吗?」
就是前天害得他们被冲到海里的人。而且不只冲到海里,还跨越这个世界的界线,漂流到另一个世界。
「喔──没穿肚环的那一个。穿上不一样的泳装,我都认不出来了。」
「你不要靠打扮来记人的长相。」
「笨蛋,她前天什么也没穿……唔,我又想起来了。」
上次见到她时,是只用双手遮住胸部的冲击模样。
身心健全,对女生没有什么免疫力的少年因为不健全的想象,不知不觉压住鼻子。等到确认没有流出任何液体之后,才开始假装认真做生意。
「唉呀,谢谢惠顾!冰果汁是吗……哇哇!」
只不过移开的手掌立刻被迫移回原来的位置──为了再次确认是否流鼻血。
因为面带笑容走过来的女性,没绑紧的泳装肩带再次松开,四周所有男性全都屏息盯着若隐若现的右胸。
「哇!」
「惨了,她的肩又……又……哇──!」
满脑子棒球的高中生受到极大伤害。原本靠腰部撑住的冰桶因为突然没力而翻开,倒霉的是盖子还开着,于是剩下的十几罐饮料全部砸在他的脚上。
『……高中的打者发动一输猛攻!』
就连棒球实况转播的时间点也很刚好。
但是不幸的事不只那些,前J联盟的选手使出强烈的一踢,掠过门柱的球有如子弹直飞而来,命中涩谷有利的后脑勺。
「喔哇!」
发出沙哑声音的家伙慢慢往前倒,整个脸埋进沙里。
「涩谷!?」
虽然连忙扶他起来,但是身体瘫软无力,而且失去意识。
『……县立……二年级的王牌投手……同学,在开赛前不幸因为车祸右脚骨折……目前场上是第二号投手……同学展现奋力投球的模样……』
「喂,涩谷!涩谷醒醒啊!」
虽然晒黑的皮肤看不出来,不过脸上的确没了血色。
村田环顾四周,终于看见工作人员悠哉走来。他气得想要大骂:「你怎么动作慢吞吞!?用跑的,快点跑过来!」
『球评源五郎丸先生,想必王牌投手的……同学也在医院为他热烈加油。』
『是啊。』
「对不起,谁拿个担架……那样好像也没用!救护车……请帮我叫救护车──!」
只有观众手上的收音机,依然传来冷静的实况转播。
我打公共电话联络位在琦玉的涩谷家,说明情况之后回到病房,想不到那名女大学生正坐在病床旁边。听说她是一路开车跟着救护车过来。不过她不再穿着泳装,而是改穿无袖背心,一脸愧疚地垂下肩膀:
「对不起,又是我害的。」
「这次不是妳的错。」
「如果不是我叫你们,饮料就不会掉在脚上吧?如此一来说不定躲得过那一球。」
真要这样追究,你那件比基尼肩带不要松开就没事了──村田心里虽然那么想,还是装个样子安慰她:
「谁晓得──毕竟他也正好往后看,如果背后有长眼睛,事情可能就不一样。」
涩谷或许早就学会闪躲失投的球的方法,但是面对前日本足球J联盟选手的超强力飞球,搞不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也是第一次被K。不过那种威力足以杀人的球,最好是这辈子都不要被K到。
不过此件事的受害者身上穿着医院的淡绿色病人服,正在安详睡觉。紧闭的眼皮时而颤抖,可能作了什么梦。点滴的插管跟头上的绷带让他显得很可怜,不过至少脉搏跟呼吸很稳定──只有插着点滴的左手手腕一片白。穿着球衣的日晒痕迹好不容易慢慢变得不那么明显,结果只剩那里没晒黑,村田不禁露出微笑。
诊察的医生留下「脑震荡」几个字就离开。由于不断有重症病患者送来急诊室,因此没有太多时间耗在只是被球打中脑袋的患者身上。
窗外是一片八月的天空,医院的冷气很凉,空气也干燥。蝉飞过夏季的积雨,这副景色简直就像小学生的图画日记。
「我想针对前天的事向他道歉。」
她凝视着有利的脸如此说道。
就是她们叫打工的高中生帮忙捡自己被海浪卷走的黄色泳装,后来竟然若无其事消失无踪那件事。
「对不起,不过我们不是故意逃走,而是被可怕的救生员赶走,真的。」
虽然无法确定她说的话真伪,不过要道歉也等涩谷醒来再说。原本想那么说的村田终于发现到她自己一个人来医院。
「咦,原本跟妳在一起的朋友呢?」
「她交了男朋友。」
「这样啊~~」
「当然是度假期间限定的男朋友。在盛夏的海边以及严冬的滑雪场,大家的目的几乎都是那个。」
嗯,真是恋爱的季节。
「大学生的生活好像很开心~~」
「也只到今年为止,明年此时我们就要开始忙着找工作了。啊──我反而很怀念高中时代,不必思考自己是不适合走设计这条路,还有工作是否稳定的问题。」
这么说来她是大二生啰?那代表大我们四岁。涩谷,你可千万不要坠入情网了。由于朋友似乎比较喜欢年长女性,因此我轻声说出他听不见的忠告。
没发现我的想法,大学生长叹一声并且喃喃自语:
「过去念高中时,一直相信自己能达成目标~~」
「妳想当什么?」
「我?」
她的视线终于移开患者身上,转向村田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赛车手。」
村田「这样啊~~」回了一声,觉得自己的问题很白痴。
让人容易想到穿着清凉服装,撑着太阳伞的她,怎么看都比较适合赛车女郎。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她身穿满是赞助商标志的赛车服、头戴安全帽、整个人塞进驾驶座的模样。
只不过即使无法想象具体的景象,随便讲几句鼓励的话倒是办得到。
「只要有心就办得到。不过好像很难实现。」
「当然很困难──而且是只有少数能够从事的职业,就连要取得日本A级驾照都很困难。其中能够成为世界知名车手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以一名普通女大学生来说,算是太过特殊的职业吧?」
带着自嘲笑容的她不知道眼前沉睡的高中生地位多么特殊,而且有多了不起。
我当然不打算告诉她,也只有少数人相信他是魔王。
「就算是赛车也分很多种类,看是什么……啊、妳好。」
她的话讲到一半,护士进来问句:「他还没醒吗?」并且确认紧急连络铃是否正常,接着以熟练的动作拔掉滴完规定份量的点滴。可能是那个刺激传到中枢神经,发出呻吟的有利微微张开眼睛。
「……涩谷。」
可能是不习惯刺眼的光线,他马上闭上眼睛。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护士迅速拉起病床隔廉。有利的手指回握了一下,让村田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不用担心他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这里……是……」
声音有些沙哑。
「是医院。」
「我怎么会在医院?」
「呃──你挨了一球,会没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是突然砸到后脑勺。」
慢慢起身的他因为脚与后脑勺的痛觉皱起脸来,伸手确认额头上的绷带,说出一句极具冲击性的话:
「我,是谁……」
时间在这一瞬间立即冻结。
看似经验丰富的护士反应很快:
「丧失记忆吗!?」
才想说粉红色制服怎么突然消失,她已经很快拿了什么东西回来──是笔和素描簿。我还来不及问要做什么,她已经叫患者拿起麦克笔,而且表情看起来格外开心。
「等一下,那种反应好像不太对……」
不过护士完全没听进去,还兴奋地期待患者会不会画出钢琴。至于患者也被眼神闪亮的护士气势压倒,只得一脸疑惑地动笔。
白色素描簿上画着球棒与球,而且还是一笔画完,是个标准的棒球迷。
我还以为护士会感到失望,想不到她发出惊呼:
「天啊──这个BAT画得真棒!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蝙蝠侠!」
「不对,才不是!这和蝙蝠侠一点关系也没有!」
「对,他说得没错!因为他是比基尼侠!」
女大学生也与村田一起抗议。她可能是想帮忙,只不过又把话题扯远了。
村田在涩谷的绰号越变越多之前,连忙制止护士与女大学生。要是被说成是细菌人或苦瓜超人,那就太可怜了。
「等一下!他叫涩谷有利,病历上面不是有吗?身分也写得很清楚。至于他的记忆只是暂时混乱。毕竟他在沙滩足球比赛场上,接了前J联盟的选手使尽全力的一球,失去记忆也是……等一卜,这种事一般都是医生说明,而不是患者吧?而且之所以会画球棒,也是因为他是真正的棒球少年……对吧,涩谷?」
「……比赛……棒球……」
差一点被冠上奇怪绰号的有利,隔着绷带把手贴在额头上念念有词,然后忽然抬头呼喊友人的名字:
「对了,村田!比赛!」
「妳们看,他想起来了吧?这就不算丧失记忆吧?对不对,涩谷?你不仅能说出自己的名字,也说得出家中地址吧?毕竟你不是哭个不的狗狗警察。」
「哭个不停的是小猫吧?(注:狗狗警察与小猫皆出自日本童谣)」
一点也没错。于是村田马上乘胜追击:
「妳看,就连童谣的歌词都记得这么清楚,比我还要冷静,怎么可能丧失记忆呢?」
也不晓得护士是否搞清楚状况,总之终于让她离开病房去找医生。村田抓着朋友的肩膀叹息,镜框积着讨厌的汗水:
「好险,差点就变成八挂节目的专题报导了。」
「专题报导?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一脸不觉得自己就是原因的有利轻拍自己的腿。他的脸颊与嘴唇都恢复血色,看起来比刚才有精神得多。
「对了,村田。倒是我的右脚虽然受伤,怎么拍了也不会痛?」
「嗯?那是当然的,你的脚是撞伤。虽然肿起来,但是骨头没有异状,只用手敲当然不会痛。真的太好了──」
「骨头没有异状!?这表示我的脚没有断掉?」
「医生说过没有断。涩谷先别管脚,倒是你的头,你的头。啊──只要你的头没有受伤就好──」
「也没有打石膏……」
没有打石膏有那么奇怪吗?有利还特地拼命抚摸脚背。
「拜托你,只不过是撞伤,当然不用打石膏。不过真是太好了,要是让你在打工的地方受伤还留下后遗症,对你的爸妈也不太好意思……涩谷?」
我还以为他会吐糟:「你到底几岁了?」可是有利正在准备下床,还把手伸向淡色的病床隔廉。
「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就离开病床,而且还是打赤脚。
「涩谷,你要去哪里?啊、上厕所吗?好歹也穿一下拖鞋吧!」
「才不是!」
受伤的人回头对村田摊开双手,同病房的所有患者都透过隔廉偷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既然没有骨折,就没必要待在这里。」
「可是医生还没准许你出院……而且你的爸妈应该快到了。」
「我哪有时间继续待在这里!」
他用戴着病患识别环的手轻轻把门拉开,看来说什么都要出院。
「我得走了。」
「走?走去哪里?」
我以为他是打工一半时受伤的,所以才急着赶回去,让我不禁讶异,也很佩服他的专业意识。对不起,我不该讲出「你在球场就无法工作」这种失礼的话。
不过缠着白色绷带,看似伤势严重的伤员一面赤脚走在冰冷的走廊上,嘴巴还念着不可思议的地名:
「那还用说,当然是甲子园!」
「喔──甲子……甲子园!?」
涩谷快速看了目瞪口呆的村田一眼之后就冲出病房,快步通过满是病患与医院职员的走廊。可能是右脚还有点痛,拖着脚的他朝着医院入口猛冲。
「等一下,涩谷!至少也把鞋子穿上!还有衣服,得先回病房拿你的衣服!」
「衣服只要有球衣就绰绰有余。」
「球衣不是围裙吧?啊──等一下──在病人服外面穿上围裙不太好吧?而且我们连医药费都没付,你想赖帐吗!?」
村田急着追在友人后面告诉他要缴钱,平常的有利绝对不可能没付钱就走。换句话说,听到他这么说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就表示一向是良好市民的涩谷有利真的失去理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算他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友人的行动。原本刻意避开高中生棒球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算前往棒球圣地?
就在村田不停烦恼时,有利已经来到护理站,刚才的老经验护士抬头说道:
「唉呀,怎么了吗?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躺下来休息比较好。
可是一句话还没说完,患者已经通过护理站前面,还踢飞擦身而过的空担架,撞到墙壁发出剧烈的声响。
他本人应该没这么暴力,但是夸张的声响让四周的气氛瞬间改变,护士紧张地大喊:
「不好了!蝙蝠侠逃走了!哪个人去叫警卫,快叫警卫!蝙蝠侠要逃走了!」
「就跟妳说他不是蝙蝠侠。」
说什么逃走……住院病患好歹也算是消费者,可不是被限制行动的犯人。
在老经验护士指示下,年轻护士连忙拿起话筒。不妙,情况越来越像美国漫画了。
「涩谷,你还是做一下脑部……」
本来想带他去做精密检查,不过村田马上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办法。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否定患者的行动,只会让他变得更加顽固不听话。
「等一下,可以跟我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你在说什么?还看不出来吗!?既然没有骨折,我就有办法投球不是吗?」
没等村
田继续问下去,背后已经传来许多脚步声。不像医院里该有的吵杂声朝着他们过来。糟糕,是警卫!
此时的有利已经混进门诊病患之中,就算他不想引人瞩目,但是身上的淡绿色病人服想要不显眼也难,千万不能追丢。警卫迅速追过村田,又跑了几步在入口玄关追上目标。
身穿制服的男人打算从两旁抓住他的手臂。不过是个高中生,这两名警卫的举动也未免太夸张了。
村田有些不知所措──究竟要把他带回病床?还是要让他逃夏天晴空?到底怎么做才是真正为他着想?
来自入口的刺眼阳光让村田瞇起眼睛。在逆光之下,他看到有利甩开警卫的手。
「放开我!我必须立刻赶到甲子园!」
光是那个行动就让警卫屏住气息,同时态度也变得强硬:
「阻止他,快点阻止他!」
高亢的语气彷佛是在恐吓。其中一人伸手摸索保护自己的道具,另一个人拿起无线电呼叫伙伴:
「有一名精神错乱的患者在入口闹事,非但不听从制止还激烈的反抗,如此将对门诊患者造成危险,请立刻过来支持!」
喂,等一下──村田在心里念念有词。
等一下,涩谷或许是精神错乱,可是他非但没有闹事,也没有接近其它患者吧?而且只是反射性把抓住他的手甩开,除此之外就没有抵抗动作。对于一名手无寸铁的高中生,你们真的打算动用那么多人吗?
警卫继续请求支持:
「而且他还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精神明显有问题,快点找精神科医师过来!」
……精神明显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村田的肩膀不由得抖了一下。
大人只要听到自己听不懂的话就会马上认定那是异常。只要说看得见死者的灵魂或保有前世的记忆,就会打算加以排除。
这不是曾经在哪里看过的光景吗?
医院的访客纷纷让路,有利终于靠近自动门,白色绷带掉在闪绿岩地板上。同时后面也响起紊乱的脚步声,许多人正在逐渐逼近中。这种状况虽然发生过许多次,不过对于一个刚被抬进医院的高中生来说,也未免太夸张了。
「涩谷!」
村田忍不住呼喊他的名字,在追兵到达以前往前冲,搂住满脸讶异的有利肩膀,加快脚步通过左右敞开的玻璃门。
「真是受不了你,动作慢吞吞,加油的人都到了。」
「加油?拉拉队应该先抵达吧?」
反应与预期完全不同。
村田吸了一口高温的空气,右顾右盼寻找逃走的方法。但是这里与饭店门口不一样,没有在门口排班的出租车。
「伤脑筋。」
村田转头往后看,增至数倍的警卫正通过自动门,而且其中还有手持棍棒的男人──他们拿那个究竟有何打算?光是想象就觉得心情沉重。
当我决定还是靠自己的双脚离开时,一辆车从停车场的方向,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
那辆车使出几乎在地面留下胎痕的甩尾,稳稳停在医院入口──那是一辆漂亮的柠檬黄CABRIOLET(注:BMW推出的跑车),虽然是黄色,但是怎么看都不像出租车,往后倒车的CABRIOLET正好停在目瞪口呆的我们面前。
坐在驾驶座上的桥小司机把手摊在排档杆上开口:
「上车吧,比基尼侠!」
想不到握着方向盘的人,正是我们刚认识的女大学生。
CABRIOLET只坐三个大人就显得很拥挤。坐在后座的两名男生正用尽全力紧抓车门与座椅──因为行驶方式相当粗鲁……不,是让人很难受。再加上是敞篷车,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抛出去。
「好──准备飙去甲子园──!既然是兵库,就走东名高速公路连接名神高速公路。南下最快的女人就是我!」
在医院院区还无所谓,但是在高速公路上飚车可是会被警察逮捕,甚至还会吊销驾照。不过女大学生司机并不在意,也没把后座的惨叫声当做一回事。
「这么可怕的G力量还能原地甩尾?」
「哇啊──停车场内不是应该减速慢行吗──!?」
「想不到真的有那种一握方向盘,人格就会完全转变的人!话说回来,妳将来的梦想是成为赛车手吧?」
「我的目标是海因兹(注:Heinz-HaraldFrentzen,德国F1赛车手)。」
「原来如此,果然是个高手。」
「笨蛋,你佩服个什么劲啊?现在不是佩服这种事的时候吧,村田!?」
紧抓车身的有利脸色大变,看来是属于不敢坐快车的类型。
「海因兹小姐!速度,速度慢一点!喂,村田也说说她啊!」
村田一边用食指压住眼镜不让它飞出去,一边开口说道:
「海因兹小姐,即使是顶尖赛车手,上了高速公路安全驾驶也是基本原则。」
「唉呀呀,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看来这句话似乎点醒了她,CABRIOLET开始降低速度,变回标准的模范驾驶。如此一来就算开在高速公路上也不要紧,当然也不用担心开口说话会咬到舌头。
「然后呢?」
MissHeinz(假名)询问后座的两名男生,再从汽车仪表板后找出墨镜戴上──来自不规则海浪反射的阳光十分刺眼。
车子来到沿海的直线道路,海风轻轻吹抚三人的头发跟脸颊。虽然晚夏的太阳很大,不过对于两旁都是椰子树的道路来说,算是适合兜风的好天气。除了偶尔跟极少的来车擦身而过,前后都看不见任何车影。要是再播放节奏明快的背景音乐,很有可能忘记现状,尽情享受当下的乐趣。
「蝙蝠侠……有利为什么想去甲子园?」
她好像记住涩谷的名字,不过对于认定自己没有女人缘的高中男生来说,难得有机会让年纪比自己大,长相还算不错的女性直呼自己的名字,因此让人有点心跳加速,有利果然有点不知所措。
涩谷,你可千万不要坠入情网了。
村田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叹气。
「妳,妳问我也不知道。」
「可是他是打赤脚逃出医院吧?可见情况一定很紧急。」
「没错,很紧急很紧急,超级紧急的。我要是不去就会输。」
啥──?输什么──?
梦想成为赛车手的大学生与喜欢足球的高中生同时反问。刚才还在沙滩足球会场卖果汁的他,究竟要去参加什么比赛?不,既然开口闭口都是甲子园,应该是棒球吧。他指的应该是夏季全国高中棒球联赛。
伤员以不耐烦的声音开口:
「因为我在比赛前出车祸导致右脚骨折,所以由第二号投手上场不是吗?但是既然我没有骨折,当然可以上场投球。我要是不快点过去,我们球队会输。」
「他说『球队会输』……」
王牌投手在比赛前出车祸……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件事。村田突然「啊啊!」拍打膝盖,想起涩谷挨了一球之前听到的实况转播。
『……二年级的王牌投手……同学,在开赛前不幸因为车祸而右脚骨折……目前场上是第二号投手……同学展现奋力投球的模样……』
「原来是那个~~」
不过左想右想还是很奇怪。
突然说自己是高中棒球选手,这实在太奇怪了。如果他和自己一样拥有过去的人格,因为被球击中的冲击导致那个人格浮出表面,还算是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但是就村田所知,涩谷有利没有高中棒球选手的前世,更何况用那种理由加以解释,铁定会被有利回上一句:「整天说什么前世,人生就玩完了。」
不过他的想法若是来自收音机的实况转播,一切就另当别论。也就是说因为前J联盟选手的飞球,让他在受到冲击的同时,把听到的情报当成自己的记忆。
「……于是他把自己当成是某问县立高中的二年级投手。」
播音员还说:『想必王牌投手也在医院为他热烈加油。』但是自以为是王牌投手的涩谷却从医院里逃走,正准备赶往比赛中的甲子园,这下子伤脑筋了。
有利在抱头苦恼的村田旁边,活动着从病人服下方伸出来的右脚加以确认:
「你看,可以动,就算用力也不会痛。我有办法上场投球,没问题的!」
「真是不可思议。」
透过后视镜看着他们的海因兹小姐说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会在海边打工?还拿着那么重的箱子……啊、我知道了!你是在做复健对吧?」
「复健?没错没错。」
「啊、果然没错。」
我实在很想吐糟:「你们这是什么烂解释啊?」不过村田也无法确定是否该否决友人现在的记忆,毕竟让他感到混乱不是一个好方法;同时也觉得兴其加以逼问、指出他矛盾让他感到迷惑,还是等待自然恢复对他的脑袋跟精神层面比较好。
「所以我不赶紧过去,球队就没办法赢球。因此就算是
提早一秒钟也好,我都希望尽快赶到甲子园。」
「原来是那个理由~~那么真的要尽快赶过去了。为了有利,大姊姊会以改写自我最佳纪录的气势开车。」
「海因兹小姐真是好人。啊、不过还是希望妳能遵守时速限制,毕竟我们没有时间因为违规超速遭到取缔。」
「你们──」
看着眼前毫无心机又天真的两人组,村田觉得头越来越痛。
「我说得没错啊,能够打进甲子园可是人生难得的机会。虽然还是有熟悉的常胜军,不过也只是一小撮的超级菁英。对大部分的选手来说,甲子园都只是个梦想,而且搞不好是攸关未来人生的大好机会。所以我不能因为自己受伤,害得球队所有人一起输球。」
「是吗~~未来啊?话说回来,每年在甲子园拿下冠军的学校都有人进入职棒,可见一定有球探到场看比赛。没错,这的确是攸关未来人生的机会。」
「虽然在比赛开始以后,就没时间在意什么球探的目光,满脑子都是如何三振打者。」
「这样~~」
「是啊。」
村田的眼睛直盯身旁的人──有利的短发随风飞扬,眼神闪闪发光。
「如何增加出局数?如何处理眼前的打者?要让对方挥棒遭到封杀?还是加以三振?要让他们挥棒?还是保送他?利用坏球引诱打者出阵?还是一口气赏他好球?其实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
她一面用熟练的动作把手放在排档杆上,一面发出很有女人味的笑声。这时原本是红橙的交通号志变成绿灯,这在赛车场上称为「SIGNALGREEN」。
「不好意思──不过光是看你对棒球这么热衷,将来应该……啊!」
「啊!」
「好像是在打暗号。」
三人同时发现下一个十字路口有人在挥棒。附近没有其它人影,目标应该就是这辆柠檬黄CABRIOLET。只见他以笨拙的动作拼命挥动与小孩差不多高的木棒。
「顶尖赛车手对搭便车的人也很亲切呢?」
前几天曾经表演上空秀的她,今天则是认真扮演顶尖赛车手。而且不再使出原地甩尾,就像车上载了婴儿般,缓缓把车停稳。
「太好了!因为公交车的班次很少,我正打算用走的,但是现在的我实在不太方便。」
他用下巴指向固定右脚膝盖以下的石膏。
一名年纪与我们差不多的少年正在艳阳高照的路边等车。他的手臂与脸被太阳晒到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头发比平头再长一点的脑袋不停流汗。或许是两手夹着拐杖的关系,T恤的腋下有一大片汗渍。看来刚才挥动的东西就是拐杖。
「我走到半路就不行了。加上天气又热,附近又没有自动贩卖机。如果可以,能不能请妳载我到车站?」
因为个子很高脚也很长,所以脚上的石膏格外引人注目。只不过石膏不是一片纯白,到处都有蓝色与黑色的脏污。
「到车站就可以了吗?话说回来,车站在哪里?」
「啊、从车牌来看,妳是来自栃木吧?直直走就可以到车站了。因为我要搭乘新干线,如果妳愿意把车开到东口就太好了──毕竟我的右脚不太方便。」
少年一脸天真的笑容,并且露出与肤色截然不同的白色牙齿。有利喃喃说声:「好厉害的家伙。」村田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厉害了。搞不好是因为这名高中男生看起来普通,却能与年纪比自己大的女大学生轻松对谈。其实只要家里有姊妹,不需要什么练习都会很习惯。
不过拄着拐杖的少年接下来说的话,就连村田都大吃一惊。用手夹住缠了几层白布的木头,从耸肩说道:
「毕竟我正急着赶去甲子园。」
于是柠檬黄CABRIOLET里的乘客变成四个人。
村田把后座让给右脚骨折的阳光少年。虽然不想让记忆混乱的利跟初次见面的人接近,但是总比把住院患者摆在副驾驶座让别人感到奇怪好得多。
黑皮肤少年瞄了旁边的乘客一眼,问了一句:
「你看起来好像是临时出院?」
「我没有骨折,本来就想没必要住院……」
「可是你脑震荡了。」
村田插嘴打断本人的辩解。
「我就说我没事,什么检查、安静休息只会让我觉得不耐烦,所以稍微强迫医院,让我早点出院。」
「没错,大学附设医院很喜欢帮病患做检查──像我只是单纯骨折,就被迫做了好多种检查,今天总算能够出院。」
「这么说来,你也没有回家就直奔甲子园?」
没事不要废话──没有察觉村田想法的CABRIOLET驾驶继续说道:
「今天的甲子园好热闹。」
「咦,你们也要去那里吗?」
「我没有要去,而是这两名高中生。而且坐在那里的有利还要上场打球。你呢?你要去加油吗?」
第四名乘客将手摆在迭在一起的拐杖上,皱起晒得很黑的脸:
「不,我不是去加油,当然也不是去上场打球。」
他在狭窄的空间里伸展身体,背靠在后座瞇起眼睛仰望天空:
「我是去后悔的。」
有利的视线飘向他往前伸的右脚,固定在某一点。转头的村田为了隐藏些许的失望而把眼镜往上推,心想「要是没发现就好了。」石膏上的蓝色与黑色的脏污,是写得歪七扭八的字。
从各个角度来看,都是不同笔迹的留言。
「我真是有够白痴,竟然在比赛前夕出车祸,要一个月才能痊愈。」
黑色墨水写着『没事跟机车单挑干嘛,笨蛋!』下面还有『快点痊愈!如果有长得很正的护士记得介绍给我们!我们在甲子园等你!』
「预定要站上投手丘的我,结果只能在病床上加油。」
有利发现格外引人瞩目的留言,用食指加以触碰。可能是代表球队的颜色,上面整整齐齐用深蓝色墨水写着:
『我们会一路过关斩将到你伤好为止。』
石膏的主人露出「被你发现了」的表情对有利笑道:
「不过刚才结束了。」
「怎……」
「我们输了。」
在那个炎热的地方,只有留到最后的一支队伍不会输。剩下的其它队伍总有一天输,是全日本最强的败战球队。
「所以我要去那里跟大家一起悔恨,与他们一起承担这份悔恨。」
转过头的真正伤员,指尖轻碰乘客的手腕,像是在说:「你这个还要载多久?」
「毕竟他们是我的伙伴,我希望和他们分享一切,所以只带着皮夹就急忙跑出来。」
有利像是这才发现手上的白色塑料环,连忙把它拆掉。不管怎么挪动身体,都无法从副驾驶座看见他低着头的表情。
只听得到他的坚定声音──
「你的球队……很幸运有你这么好的王牌投手。」
「哪里好了!?我可是在最关键时刻受伤,派不上用场的投手喔?真是有够差劲的。啊、就是那边,在那边左转。」
方向盘一转就看到正前方的现代化车站。如果搭乘海线列车,想必可以看到很棒的景色吧。少年灵活操纵拐杖,不需要别人帮助就下车站在人行道上。他不断低头敬礼道谢,汗水从脸颊滴落柏油路面。
「倒是你们如果要去甲子园,搭电车比走高速公路要快,而且也比较凉快。」
「我们……」
「啊──我们没关系,开车去就好。我们要飚车过去。」
还没等年轻乘客开口,大学生就迅速发动引擎,微微的震动传到背部与腰部。凝望逐渐远离的车站与真正的王牌投手,有利询问坐回身旁边的友人:
「我说村田。」
「嗯──?」
「这世上有可能发生一场比赛里,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插曲吗?」
「这个嘛,虽然我不敢说不可能,但是机率应该很低吧──」
车子绕过环状道路回到原来的路上,将车站抛离在脑后。不过他还是转头凝望,然后以解开纠结毛线的专注神情喃喃自语:
「我应该不是右脚骨折的王牌投手吧。」
村田小心翼翼加以试探:
「如果你这么想,或许真的不是。」
「那么我怎么会相信自己是呢?」
那恐怕是你的梦想……他把差点脱口而山的话咽回去。还是说他被飞来的球打中吧。至于接下来就是他本人不知道的部分。对于我这个关系有点特殊的死党来说,虽然觉得有些寂寞,但是也只能等他自己说出来。
幸亏自己早就习惯等待这回事。
「奇怪,我到底是谁?不,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叫涩谷有利,也记得自己是个棒球小子。你是我的死党。不过伤脑筋,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待在医院的原因。对了村田,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吧。毕竟你一直在我身边不是吗?我怎么会在医院…啊!」
他皱起眉头伸手靠着额头「啊──」低声呻吟:
「好像……有什么不吉利的球网
跟速度飞快的球……村田告诉我,这是什么球?」
「我当然会告诉你,不过……」
CABRIOLET猛然加速,吹拂脖子的海风变得更加强劲。村田一只手伸向椅背,瞇起眼镜片后面的眼睛:
「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一定会想起来。」
「是吗?」
「没错,如果你没有想起来……」
如果你真的这么选择。
「我也会跟着你走。」
「跟着我走?走去哪里?我又不是迷路的警察。」
「迷路的是小猫──」
没有注意我们这段对话的大学生边拨弄头发边很有精神地开口,浑身散发快要举起拳头大喊「Let’sGo」的气势:
「好,就让我们快速前进甲子园!」
对于希望成为赛车手的女大学生来说,手握方向盘的时刻就是最幸福的时刻。如果有气味相投的乘客更是再好也不过。
「倒是我刚才没机会问你,有利将来想当什么?」
「我?」
他终于把看往后方的视线拉回来,面对挡风玻璃。等我发现到时,他几乎是以直觉反射回答我的问题:
「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