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落花寂寂
东株国自古以来,每当有心的嫔妃要前往皇帝寝宫侍寝时,依照惯例都必须先禀报皇后,再由皇后对即将成为妃子的姑娘下一道懿旨,令中选的姑娘到陛下的寝宫服侍,虽然只是一种形式,却是确保皇后威仪与颜面的重要规定。
在时代的变迁下,当今除了皇后以外,还必须知会四夫人。四夫人为了表达欢迎新的嫔妃,必须依照惯例送礼给绿头牌中选的女孩。
1
凛花眉头深锁地呆站于宽敞的房间里。
她正置身于吟春宫的某个宫殿里,这个宫殿通常分配给才人或美人等正四品以下地位的嫔妃居住。
傍晚时分,凛花被敬事房太监带到这里,然后不由分说地马上由在宫殿里等候的女官们强迫沐浴,仔细地刷洗过身体,沐浴之后紧接着是上妆,上粉、修眉、抿上胭脂,然后头发被仔细地上了发油,经过精心的梳理之后,再用黑色绢丝包裹,最后垂至身后。梳洗打扮过后,女官们迅速帮凛花换上一件薄如蝉翼的丝质衣裳,再将一个香袋交给她,而后就告退并离开房间,过程中完全没有说上半句话。
凛花愁眉不展地盯着桌面上的佳肴。
“看起来很好吃,只不过……“
桌面上摆满了祝贺用的美馔,其中包括红烧鲤鱼、粉蒸鸭肉、荷叶蒸肉卷、嫩笋炒香菇、炸莲子、红豆粥。每道菜的分量都非常的少,而且装在极其精美的漆器之中,再摆在大型托盘上。
赠予这一桌美馔的就是黄丽妃。
四夫人似乎必须依照惯例送礼给即将成为心嫔妃的姑娘,这就是最先送来的礼物,偏偏又是那个黄丽妃派人送来的。
而且,听说这些菜是由黄丽妃宫里的膳房烹调的。
凛花一点也不感兴趣。
自从皇上专宠黄丽妃以来,听说已经疏远了为数众多的其他后宫嫔妃,今夜天子又为何心血来潮想找新的妃子侍寝呢?黄丽妃一定也感到很不是滋味吧,即使对手只是凛花这种看起来没什么好畏惧的小姑娘。
凛花紧张地用手指捏起炸莲子来看,突然……
“你到底想在宫里待到什么时候呀?”
她吓了一大跳而回过头去,发现有个人正舒服地躺在长椅上。
“绮罗!”
绮罗从长椅上起身,往凛花身旁走去。他今天的打扮和前几天的舞姬装扮迥然不同,身穿色泽朴素、适合男性穿的袍子,头发则扎成了辫子,那高挑的身材加上这一身打扮,使他看起来比较像个少年,一点也不像少女。
“你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从好久之前就待在这里啰,已经看过凛花脸上的各种表情变化了。”
绮罗既然已经潜入乐府里,应该会暂时住在宫中,即使如此,要潜入后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竟然没被卫兵发现。”
绮罗灿然一笑,用手指了指天花板。
绮罗非常机灵,一般的事情绝对难不倒他。根据本人的说法,这是因为他在成为银露山山主之前,已经尝试过各式各样的副业。
凛花非常惊讶,本来还在烦恼的,现在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她近距离盯着绮罗的绿色眸子,感到既高兴又放心,眼泪不听使唤地滚落下来。
“谢谢。”
“好了好了。”绮罗抚摸凛花的头安慰她。
“我们回家去吧。现在云层还很厚,我想趁着夜色昏暗赶快带你出去!”
“嗯。不过……”
凛花回头看着背后的桌子。
“什么,你不会是想吃吧?”
“才不是额。不过我想再等一下,再一下下就好。”
“你姐姐的事情下次再重新来过不就好了?”
“可是现在逃走的话,姐姐的立场会很为难的。”
在这个后宫里,凛花的身分是招华妃远亲家的姑娘,一旦逃出后宫,姐姐说不定会被追究责任。
“再这样磨蹭下去,你就得跟那个老头子圆房啰。你难道无所谓吗?”
当然有所谓!凛花想结为连理的对象可不是那个五十七岁的老人,不过……
“我想再等等看。”
“等什么?”
绮罗不解地发问时,有人轻轻地敲门,凛花以眼神示意绮罗躲起来,于是他赶忙躲到长椅背后,门扉同时被推开。
女官再度捧着黑色的托盘出现。
“这是皇后的赏赐。”
“……是。”
女静静地进入室内,将皇宫送的礼物摆在黄丽妃送的贺礼旁边。
那是非常漂亮的布匹。
另一名女官紧接着而来,凛花又收下了贞惠妃派人送来的礼物,贞惠妃送的是里面装着酒的陶壶。不久房门暂时合上了,凛花却动也不动地静静等待。
她在等春柳派人送东西过来。
春柳曾经说过不会让凛花受到委屈,当时的她虽然脸色发青,语气却充满魄力,她一定会为凛花做些什么,凛花就是在等这个。
总觉得自己盯着门外站了好长一段时间,绮罗也屏住呼吸躲在长椅后头。
然后,春柳的礼物终于送到了。
“这是招华妃娘娘送的礼物。”
凛花收下了女官毕恭毕敬捧着的托盘。礼物用白布覆盖,等女官告退后,凛花立刻掀开那块白布。
托盘上面摆了一个竹子编的漂亮蒸笼,打开盖子的凛花既惊讶又困惑。
“咦,包子?”
走到一旁的绮罗也张大了眼睛。
那是形状非常眼熟的甜包子,层层叠叠的面皮包着精致的白陷而被捏成牡丹花的形状,花瓣上涂了淡淡的桃红色点缀,上面撒上了砂糖。
初次见面的时候,春柳就是请自己吃这种甜点,听说这是受到皇帝陛下宠爱的证据……
凛花拿起一个甜包子呆呆地望着它。
姐姐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送自己甜包子的呢?
是希望凛花就这么成为皇帝的妃子吗?还是叫凛花快点逃出宫外呢?
“凛花,已经到亥时了!”
绮罗焦急地催促她,因为门外那长长的回廊尽头已经响起铃铛声。
皇上来了,皇上已经在女官们持灯照明、宦官们手摇铃铛带路之下,朝着凛花所在的这个房间而来。
凛花强烈地思念着寅仙。
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似乎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希望凛花妹妹有一天也能遇见一位温柔体贴的人,并和那个人结为连理。)
春柳曾经如此说过。
“…………”
凛花试着咬了一口包子,和那时候吃的甜包子味道一样,春柳一定是想叫自己赶快逃出宫外吧。我要尽快逃出去、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凛花试着坚定信念。
“……绮罗,我决定要逃出去。”
“当然啰。”
绮罗笑了,他牵起凛花的手。没想到就在凛花被绮罗拉着手朝窗户的方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突然……
“凛花?”
凛花往前倒下。奇怪,双脚为什么使不上力气呢?凛花仅管两腿发软依然想站起来,却忽然觉得一阵猛烈的呕吐感袭来,于是急忙用手捂住嘴巴。
“绮、绮罗……”
凛花觉得晕头转向,体内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很快地,连惊慌失措地想要扶起自己的绮罗的脸都看不清楚了。
凛花迅速地失去意识。
2
同一时间,寅仙已经来到芙蓉洞府邸外的庭院。
一只白兽从夜空中飞奔而来,一降落到庭院就默默地来到寅仙跟前,然后将叼在嘴里的树枝轻轻摆在地面上。
树枝的顶端有一颗金黄色的桃子。
阿白上气不接下气,身上也因为受伤而血迹斑斑,不过流出的学已经干了。
这显然不是遭到度朔山守护者的攻击,因为伤痕都集中在前肢,而且都是啃咬的痕迹。
好像是阿白咬了自己的脚,而上气不接下气则是因为以惊人的速度赶回来造成的。
事不宜迟,寅仙边捡起桃枝边说道:
“辛苦你了,你先回白翼山上吧。”
“那你呢?”
“不会久留。”
阿白点点头,再度飞上天际,刹那间就消失在夜空之中。
寅仙马上走进药房。
“看来材料都准备齐全了。”
在药房里苦等已久的宝林眉开眼笑地说道。
“是的。”
寅仙将金黄色的果实摆在工作台上。的确,接下来只要将各种材料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就可以了。
“喔,这就是西王母那里的仙桃呀!我虽然没吃过,不过看起来似乎很好吃呢。”
“您想尝尝看吗?”
寅仙将桃子切成两半递给宝林,里面的果肉和外皮一样是金黄色的,而且香味扑鼻。
甘甜的果香即刻在药房中扩散开来,甚至让人觉得已经飘散到外面去了。接着,宝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可是……不是要用来炼丹吗?”
“只
要一小片就足够了。”
寅仙若无其事地开始动手搅拌矿物。多么芬芳甘甜的桃香呀,跟随宝林娘娘修行的仙姑们个个都吞着口水,甚至已经有人流下了口水了,即便是寅仙,也拼命地和阵阵袭来的口腹之欲抗衡着。
这就是这颗果实的魔力。
只要出现在眼前,就会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真是难为阿白了,竟然能忍了下来,他或许就是为了避免自己受不了桃子的诱惑才咬了自己的脚吧。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
阿白应该不知道咬了这颗桃子会有什么后果,他只是遵从寅仙的命令,把“完完整整地带过来”这句话听了进去。
宝林显得有点犹豫,寅仙边看着捣药钵边眯起眼睛看着她。
宝林终于下定决心咬了一口桃子,然后吞了下去。
从她的嘴边散发出甘美的叹息。
“这实在是太美味了……”
然而她漂亮的脸蛋旋即僵住,然后她捂住嘴巴、几乎站不稳。
“我的舌头……”
“麻痹了吧?”
寅仙若无其事地说着。
“只有天帝或天帝准许的人,才可以吃度朔山的成熟桃子,一旦触犯了禁忌,芳香无比的果实马上就会变成毒物。”
宝林瞪大双眼。
“你是说度朔山?而不是仙桃?”
“阿白是相当聪明的神兽。西王母那里的桃子确实被称之为‘黄金桃’,不过事实上并不是金黄色的,而是指其价值如金。所以一提到金果,指的就是度朔山的桃子,两者很容易被混淆。”
“你……寅仙你竟然……”
宝林的脸色开始转变为紫色,她的手脚应该也逐渐麻痹了,她将身子靠在墙上,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
“很痛苦吧?不过请您放心,我并没有让您吃下足以致死的分量,但是如果置之不理的话,不出三日就会回天乏术,不想死的话就早早放弃翠金丹,乖乖回天界去吧!”
“你说天界吗?”
“您想度朔山的守护神会眼睁睁看着阿白逃跑吗?桃子的香味这么浓,一定会把守护神吸引过来的。看吧,已经可以听到声音了。”
庭院突然为之骚动,仙姑们的惨叫声四起。
“……可恶!”
宝林娘娘张开颤抖的唇瓣。
“这些是你打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你竟然假装要帮我。”
“这是一场赌注,假使您不肯吃桃子,状况就不可能逆转。”
这是一场没有把握的赌注。但是宝林是一个无法抗拒当下欲望的女人,以前的寅仙并未看到她的这一面。到底是宝林娘娘变了呢?还是寅仙长大了?
“顺便告诉您好了,关于黄玉芝这个药材,也不是能从这附近的山上摘采回来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好几种药材是捏造而成的替代品。”
宝林捶胸顿足并大叫着:“可恨,可恨呐!”可惜她的双脚似乎还是使不上力气,身子也因晕眩而摇晃,最后宝林终究不改本色地对他动之以情。
“寅仙,你要背叛我吗?背叛过去的师父、恋人吗?”
“最先背叛的人是您。”
寅仙朝着宝林娘娘走了过去,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
“您过去不只是拥有美貌,还充满了慈爱之心,对弱者怀抱着关爱。您那时调配的药剂非常温和,绝对不会想要炼制什么扰乱凡间安宁的丹药。”
正因为此,才深深吸引了寅仙的心。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翠金丹等物一旦落在胡作非为的人手上,一定会让凡间变成乱世啊。”
“这就是我的本意。”
宝林说出了充满诅咒意味的话。
“等凡间变成了乱世后,天界就不得不注意到凡间,即使不愿意,天界的人也会想起被贬入凡间的我!只要我让得到翠金丹的男人取得天下,不管是天界之人或是凡人,都再也不会忘记我了,就如同销声匿迹了数百年仍不断被歌颂下去的金龙一样。”
粗暴的撞门声不断传来,寅仙开口问了:
“您真的只是为了这点理由……就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吗?”
“就只是这样。”
脚步声越来越大,仿佛朝这里直逼而来。
宝林的肩膀上下起伏并且喘着气,眼睛还不忘狠狠瞪着寅仙。
“寅仙,你不会懂的,被大家遗忘的女人是多么地不幸。”
“我……”
寅仙紧接着说道: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您。”
宝林睁大眼睛。碰!门被撞开了。
“在这里!”
桃树的守护神——神荼和櫑语气平淡地说道,并踩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然后从工作台上抓起已经被切开的桃子,毫不犹豫地瞪着宝林。
“你吃了吧!”
“你吃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完后随即走了过去,从两侧扭住了宝林的手臂。
“放开我!”
宝林放声尖叫。空气也为之震动,连神勇无比的两个守护神都停下动作。
“我自己走,无论是到天界、冥界,或是任何地方。”
宝林甩开他们,把手臂用力抽回并且抬起头来。
“你呢?”
神荼和櫑看着寅仙再度异口同声地问道,宝林也眯细眼睛看着寅仙半晌。
在内心里荡漾的情感,究竟是怨恨呢?还是……
“与他无关。”
宝林语气平淡地说道,然后率先走向走廊,仅管她的身子正微微颤抖,却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去。两个守门人对看一眼,随后便走了出去。
寅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请问……我们该怎么办呢?”
跟随宝林娘娘修炼的仙姑们提心吊胆地开口问道。
“先把这里整理干净吧,不需要再炼制丹药了,因为你们的娘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论是天界或是冥府之人,只要犯了罪都必须接受制裁,除了盗取金果的罪行之外,她尚有从天界偷了玉简、企图扰乱凡间的罪名。
“我也必须回去了。”
寅仙一走到回廊上,突然……
“……皇子!”
紧张的叫声从回廊角落传来,仔细一看,黑暗中站着一位身上披着微脏毛皮的老婆婆。
“大事不妙啦,赶快回白翼山上吧!”
“娥瑛,这有是……”
“凛花死了。”
刹那间,寅仙觉得自己的视野顿时失去了色彩。
“……你说什么?”
“我说……凛花死了。可怜的姑娘,她在后宫被毒死了……”
毒……什么毒?你到底在说什么?
(要回来喔,你一定要回来喔!)
凛花的那张笑脸,即使失去了色彩却清楚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寅仙想朝娥瑛站的暗处走去,双脚却使不上力气。
3
(凛花妹妹。)
(我最可爱的小妹。)
庭院中花瓣随风起舞,春柳就在那小小的亭子里露出微笑。
姐姐……
然而春天的景致骤然一变,回过神时四周已经笼罩在黑暗当中。
春柳离开凛花,朝着更漆黑的方向没入黑暗中。姐姐,你要到哪里去呀?凛花大叫并紧紧地在背后追赶,可惜根本追不上,双脚如同铅块那般重,即使想跑却晕头转向,而且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你要去哪里呢?姐姐!
春柳回过头来,神情哀戚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绮罗怒气冲冲、双眼发红地逼问寅仙。寅仙回到白翼山的府邸之后,发现凛花紧闭着双眼躺在自己房里的床铺上。
心跳停止了,呼吸也没了。
寅仙默默地以单膝跪在床上,用双手托着凛花的脸颊。
还很温暖,脸蛋也相当红润。
“凛花她……一直痴痴地等着你回来。”
绮罗哽咽地责备寅仙,不过阿白大声斥喝要他先安静一下。
“他被囚禁了,你也想想寅仙的心情好不好!”
“假如是我的话,不管碰到什么事都绝对不会离开自己心爱的女孩,绝对不会离开可以随时保护她的距离!不得已离开她身边的时候,即使被人关起来,我还是会拼命跑回来的!”
绮罗加倍激动地大吼。
“我喜欢凛花,喜欢到愿意为了她选择成为男性,不过后来想想又觉得是不是该放弃。但我不是因为你是龙王之子才放弃的,我是因为凛花喜欢你,而你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情才放弃的,没想到你竟然迟迟不回,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应该早点把凛花抢回银露山才对!”
“……别开玩笑了!”
阿白紧紧地抓住绮罗的衣襟。
“别以为只有你自己一个人难过!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还不是一样!寅仙明明拜托你看家,为什么你却没有好好保护凛花啊?”
“我也想痛骂自己一顿、问自己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甚至现在就想一头撞死!”
绮罗从背后紧紧地扯着阿白的衣服,一脚就把他踹倒在地,却因为手臂被阿白一拉而倒在他的身上。“可恶的家伙!”“混蛋!”两人相互对骂,不停在地板上扭打。
“别打了,快住手!”娥瑛大声制止。
“你们可以静一静吗?凛花实在太可怜了……”
两人因此停止扭打,手都还揪着对方,不过不久就垂下头放开彼此。
除了凛花那张尚留着一抹红晕的脸庞以外,寅仙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接着他听了事情的始末,凛花偷偷进入后宫的来龙去脉,和差一点就要变成皇上妃子的事情。
凛花显然是被卷入了宝林要自己炼制翠金丹的谋略中。
即使如此,为什么非得要她的命不可?
寅仙把凛花的身体搂进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凛花的额头上。不知道她是痛苦地死去,还是像睡着般走了?现在就算想听,也再也听不到凛花开朗的笑声了。
这种事情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令人不想去相信。
她真的还很温暖,让人怎么都无法相信她已经死了。
“凛花。”
寅仙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突然……
“是……”
传来小声的回答。
寅仙、阿白、绮罗、娥瑛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只见凛花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看着寅仙,脸上甚至微微地浮出笑容。
“啊,寅仙,欢迎回来……”
“…………”
“凛、凛花~~!”
阿白用力推开寅仙挤上前去,紧紧拥抱凛花。
“如果这种毒无臭无味,那或许是砒霜,因为如果是亚氰酸的话会有味道。”
寅仙试着分析成分,但是绮罗却摇摇头。
“上次遭到杀害的女官是喝了掺入毒药的酒,而装酒的杯子是银器。”
“如果是宝林娘娘的话,有足够的能力调配出不会使银器变色的砒霜,只要一点点,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夺走人命,毒性还非常强劲。”
“黄丽妃就是宝林娘娘。”
绮罗断言。
“你没弄错吗?”
“绝不会有错。因为她们的长相不一样,所以我没有马上看出来,不过气息是一样的。”
既然银露山山主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吧,而且宝林也擅长使用替形法。
娥瑛嗯了一声,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还好捡回了一条小命,这个姑娘果然运势够旺。”
凛花在药房里喝过汤药后就睡着了,她的脉搏和心跳都令人不可置信地迅速复原,阿白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凛花获救的原因只有一个,大概是因为她曾经服用过底野迦。”
“哦哦,喝下狐狸酒而昏倒的时候呀。”
娥瑛啪的用力拍了一下手。
“底野迦对大部分的毒都有效,大概是凛花体内还残留着那种药的成分吧?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她只摄取了微量的毒药,也可能是犯人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杀死凛花。”
“或许吧。”
绮罗再也按捺不住地开口说道:
“问题是,送毒包子的人是凛花的姐姐。”
寅仙皱起眉头。
“寅仙!”
阿白的身影出现在药房里。
“凛花醒了,她说无论如何都要再进宫一次。”
4
鸟儿在不远处的枝头上鸣叫,春柳抬起头来,将视线从桌面落到窗外,鸟儿正巧朝着天空飞去。
花季已经接近尾声,到了明年,这只鸟儿还会记得这颗树吗?
春柳面露苦笑,接着甩甩头看着摆在眼前的茶杯一会儿之后,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茶,就在这个时候……
“……姐姐。”
细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春柳带着笑容回过头去。
“凛花妹妹!”
春柳的么妹正由一位身材高瘦的陌生黑发少年搀扶着站在那儿。这里是严禁男性进出的后宫,然而这些事情现在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么妹你,真是让我喜出望外。”
“姐姐以为我已经死了吗?”
凛花满脸忧伤地问着,春柳则平静地回答道:
“是的,因为比起刘贵妃和文燕的时候,我略微斟酌了药量,因为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为什么要……”
凛花张着圆圆的大眼睛,接下来似乎再也说不出话,只是抖动嘴唇不断滴下泪珠。
“妹妹,不可以哭唷。”
春柳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刘贵妃娘娘被下毒是因为……她实在太可怜了。”
刘贵妃今年四十六岁,和贞惠妃是同一年代出生的女性,她一共生了一名皇子、两位公主,可是近十年来皇上都未曾召见过她。
她日复一日地在有限的空间里反复过着同样的生活,只能偷偷看着年轻的嫔妃们受到皇上的宠爱而出人头地,心情郁闷就找女官们出气,也经常抱怨连连,甚至将心情写在脸上,这么一来皇上当然会躲得远远的。
因为比起见到黄丽妃,见到刘贵妃更教人不悦。
贞惠妃倒还好,虽然她和刘贵妃一样都没有在寝宫侍寝多久,却能自得其乐地享受着后宫的优渥生活,反而觉得皇上不到自己的寝宫更是轻松自在。
总之,自己再也忍受不了刘贵妃那副可怜的模样,看到她就好像看到几年后的自己。
“你能体会这种心情吗?后宫中最不幸的莫过于是被遗忘的女人,是那些被世人、被陛下、被周遭的女官或宦官们遗忘的女人。而且高达两千七百多位的嫔妃几乎都是这种被遗忘的女人,不过最最不幸的却是无法接受被遗忘的事实、怀着丑陋的嫉妒心专门耍小聪明做尽坏事的女人。”
“……你是指文燕吗?”
春柳撇撇嘴回应。
“她本来是先皇的嫔妃喔,不过从来没有奉召侍寝过先皇就驾崩了,皇上既不能把她送出宫,又不能让她进入黎明宫享清福。”
“黎明宫”是皇帝驾崩后,被送出后宫的嫔妃度过余生的地方。
“她呀,一直在拼命挣扎,不想在后宫白白断送数十年的青春,心里一直想着,既然自己无法成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至少也要在宠妃的身旁服侍,并且随心所欲地操纵那个宠妃,而她想操纵的人就是我。”
结果让春柳郁闷到了极点。她每天反反复复唠叨着“娘娘您绝对不能输给黄丽妃”,不论是从穿戴的衣物到吃的东西,房里点的熏香,闺房中的大小事等都得听她的指示,不断强迫春柳去争取身为女人的自己没能得到的幸福。
在那个举行宴会的夜晚,春柳被强迫更衣,被逼着换掉皇上送的牡丹花簪。从那时起,春柳便决定要杀死她,而且要杀她简直是轻而易举,她只要将毒药抹在自己的酒杯上,然后自己不喝那杯酒就成了,因为春柳深知文燕一定会一如往常地为自己试毒。
“那我呢?”凛花边哭边问道:
“姐姐,你为什么连我都想杀掉呢?”
春柳注视着妹妹的脸庞。
“不可以哭哟,妹妹。”
她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一看到你伤心流泪,我的心里就非常难过,从过去就一直是如此。我不是说了不会让你受到委屈的吗?陛下的心现在都摆在黄丽妃身上,可以想见过了那一晚,皇上就会厌倦于你。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凛花妹妹,我不希望你步上我和刘贵妃的后尘呀。”
春柳从椅子上站起来,以缓慢的脚步走向凛花,知道距离凛花数步前才停下,露出忧伤的微笑。
自从公主夭折之后,皇上对自己的宠爱就越来越淡,而且,春柳也无法像贞惠妃那样豁达地度过一生。
她觉得继续待在后宫过着空虚寂寞的日子,自己的心就会由内而外慢慢地腐化。
后宫里传遍黄丽妃对刘贵妃和招华妃下毒的谣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水华亭的茶会中,其实是春柳自己对自己下毒。
“我早就想死了,不过却弄错了剂量。不,应该说是自己果然下不了手。”
凛花用双手捂住嘴巴,一副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的神情,身旁的黑发少年代替凛花问道:
“您早就知道黄丽妃的真面目了吗?”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春柳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意识跟着越来越模糊。
“那么,您的毒药是从什么地方取得的呢?”
“用贿赂就可以买通的人在后宫里比比皆是。”
凛花屏息问道:
“是李圃大人吗?”
春柳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继续说道:
“……我的恶行将由我自身的死来赎罪。”
“不行!”
凛花大叫,并且甩开少年的手紧紧地依偎着春柳。
“不可以,不可以这
样!姐姐,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我们一起走吧。”
春柳茫然地望着妹妹的脸。这个女孩又会说出什么话呢?已经成为皇上妃子的女人怎么可能被解放?除非是皇帝驾崩,或是做了坏事被判刑。说穿了,嫔妃不过是高贵的俘虏。
春柳已经犯下罪行,可是既不想遭到再度施行的酷刑折磨,更不想让真相曝光,造成娘家招家的困扰。
“……再见了,我的妹妹。”
“咳咳!”她轻咳了几声,鲜血已经溅到衣服上。
“姐姐!”
凛花紧握住春柳的双肩,像要扶着姐姐似的。春柳笑了,李圃给自己的毒药正好在绝妙的时候发挥了作用。
“快点离开吧,我真的很喜欢你。”
自从在娘家的花园里第一次见到正在哭泣的凛花的那一刻起,从看到那张满是泪痕的稚嫩脸庞的那时候起,她就非常爱着这个小妹,喜欢她飞奔进自己怀中的娇小身体,依然圆滚滚的眼睛,和天真无邪地叫着姐姐的声音。
凛花说要帮自己找遗失的东西时,春柳回答她:“我已经找到了。”
因为总觉得小小年纪就夭折的心爱女儿,和凛花长得有几分神似。
“……姐姐!”
意识逐渐远去,春柳因而倒在地上,她的视野也逐渐变暗,凛花不断大声哭喊着:“姐姐,姐姐!”
这个因为某些无法透露的原因离开了招家,却不顾安危进宫来探望自己的小妹,让春柳比什么都感动;凛花还记得自己这件事也让她比什么都开心;没被遗忘的事更是令她比什么都高兴。
她一点也不想让这么可爱的面目被那个老皇帝绑住了。所以才会送掺毒的包子给她,幸好凛花还活着,而且离开了后宫,这实在事太不可思议了。
即将闭上的眼睛流下了一道泪水。
“凛花,祝你幸福……”
春柳笑了,这是她最后的遗言。凛花趴在即将的身上痛苦失声,哭喊这:“别走,别离开我呀!”可惜春柳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