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王母的祠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距离山道非常远的林子里。
部分屋顶已经坍塌,红丹严重剥落的梁柱,已经腐朽得看起来就要断掉似地,四周荒烟蔓草,落叶高高地堆起。
早就被人们给遗忘,应该是不会有人前来的地方,这几日却骚动了前来。
砍伐木头的声音、刨削木头的声音、人们说话的声音此起彼落,甚至出现野兽似的吼叫声。
「真可恶!」
阿白嘴里嚷嚷地抱怨着,换装地板的手却未曾停歇过。
「这么费工夫,重新建造说不定更快呢。」
祠堂里的地板都已经腐烂了。因为漏水的关系,整座祠堂显然已成了壶里或鼯鼠的巢穴,而且散发出阵阵刺鼻臭味。
倘若不是祠堂正面的匾额上写着「瑶池金母」,没有人会相信这里是供奉着那位西王母的祠堂吧!
阿白和娥瑛奉西王母之命前来修复这座祠堂。祠堂没有修好就不能返回瑶池。
因此,阿白口中抱怨连连,手上却拼命地工作着。外围的廊柱总算修好了。幸好没有伤到地基,接下来只需整修祠堂内的部分区域,重新在廊柱上刷上油漆,然后就——
阿白突然抬起头来。
觉得好像什么人在呼唤着自己。
从好远好远的地方。
「……凛花吗?」
阿白赶忙跑出祠堂外瞧瞧,几个男女像阿白一样,忙碌地工作着。身材娇小的工人都是狐狸精,娥瑛的属下们。
狐狸精们帮忙搬运木材或修理祠堂。只靠阿白和娥瑛绝对无法在三天内完成,因此耍了一点小手段。
「娥瑛呢?」
阿白朝着其中一个男人问着。男人指着远处的草丛。的确,阿白看到男人指的地方,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不停地摆动着。
「婆婆,你躲在那里做啥?」
阿白不解地问着,大摇大摆地往附近走去。娥瑛把头埋到草丛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哦,抱歉,抱歉!」
娥瑛边道歉边抬起头来,手上拿着非常奇怪的草。
「这个东西一直散发着味道,老身想摘下来瞧瞧。」
「搞什么鬼啊,摘这种东西!」
一种颜色鲜艳的青绿色,看起来却像一般杂草。
「这是青芝。」
娥瑛非常得意地笑着。
「别名龙芝,味道非常酸,却具备明目、补肝、安神等效能。」
「送给西王母吃吗?」
既然具备安神益气之效,那个女人最需要吧。
过去,阿白陪同寅仙拜见过西王母无数次,认为西王母是一个无论对自己或他人都非常严厉苛刻的仙女。不过,她至少是一个公平公正的女人。为什么非常爱买寅仙帐,只要是寅仙求见,随时都会敞开正门,也深受仙女们的敬重。
这回,因凛花之事而求见时,西王母即使没有张开双臂表示欢迎之意,至少已经表达出十足的关怀之意了,阿白一直这么认为。
总之,追根究底,调配出百般折磨着凛花的天浆丹之人,显然就是西王母。
娥瑛一想到一行人才刚刚踏入瑶池,西王母就单独把凛花留下什么的,就……
「不,老身打算将这株芝草给凛花吃。」
娥瑛小心翼翼地将青色芝草收入怀中。
「因为,不管她是多么坚强的姑娘,把她独自留在仙境那种陌生的环境,精神上必定会受到不小的冲击吧。老身打算,把凛花接回家后,马上把和责怪煎给她喝。当然,会等她吃下蟠桃后。」
「是哦……她不会有事吧?」
阿白喃喃自语似地叨念着,娥瑛却轻松地回答道:
「不会有事啦!」
「婆婆为什么那么有自信。」
「因为她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
娥瑛咧嘴笑着。
「真正的心地善良,有时候连仙术或妖术都招架不住。有时候连老身都感到害怕……所以说,不会有事的。凛花的坚强和善良程度,甚至能笼络西王母的心。」
阿白回想起凛花护着娥瑛时的情景。当时,阿白的确看到娥瑛躲在衣袖背后掉泪。
「看来,凛花已经笼络婆婆的心了。」
「唔,或许吧。」
娥瑛是存在于凡间大地黑暗中,那数以万计的狐狸精之中,最年长、最有实力的妖魔。被狐狸精们尊称为大婆婆,和西王母在不同的世界里,得到和西王母同等尊荣的狐狸精。
娥瑛曾因狐狸精的一厢情愿想法儿接近寅仙,背地里策划着,希望把寅仙拱上东海龙王的宝座。当时,在娥瑛眼中,凛花只是左右寅仙的一颗棋子。
曾几何时,娥瑛已经像亲祖母似地对待着凛花。
(咱又如何……?)
阿白有时候会这么想着。当然,阿白也认为凛花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
从邂逅之初起,凛花就很自然地在阿白心中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不知不觉中成了阿白心目中绝对不可或缺的人物。
阿白曾经对寅仙说过,凛花时让自己回想起失去的一切……想起生离死别的母亲、年幼弟妹们的人。
那是对家人相似的亲情吗?当别人这么问阿白时,阿白又觉得不仅止于此。那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喜欢着凛花吗?是的,阿白说不定会这么回答吧!
不过,凛花的心一直属于着寅仙。关于这件事,阿白的确也为寅仙高兴。
凛花已经和寅仙结为连理,知道这件事时——阿白哭过,流过悲喜交加、非常奇怪的眼泪,悲叹自己身为野兽,认为那是美事一桩。
不论凛花爱谁,阿白永远爱着凛花。这种爱和男女之间的爱或许有点不一样,不过,这种想法强烈到几乎让阿白觉得,自己对凛花的爱不会输给寅仙。
因此,阿白一定会回瑶池。阿白决定将眼前这栋破旧不堪的祠堂,整修得焕然一新,然后大摇大摆地回瑶池去。
凛花因为怀寅仙的孩子而死去……阿白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情形发生。
其次,阿白的责任感非常重。阿白一直觉得,凛花果真被迫吞下那种丹药,一定是漂浮在那座湖上的离宫举办宴会,凛花前往赴宴时所发生的。
当晚,阿白喝得酩酊大醉,并未亦步亦趋地保护着凛花。
「婆婆,方才咱总觉得,凛花在呼唤着咱。」
阿白边吸着鼻子,边朝着娥瑛说着。
「好像听到凛花的叫声……不过,呼唤过咱以后,那种感觉好像跑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咱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娥瑛听完话后脸色骤变。
「……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咱一直觉得是心理作用……难道不是吗?」
「笨蛋。你难道没听说过『预感』两个字吗?事情会有什么发展,今天就会有个水落石出。」
自己悠闲地在草丛中翻来找去,还怪别人。娥瑛飞也似地回到祠堂前,命令手下们加快修缮进度。
阿白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着瑶池的方向。
(凛花呀……你平安无事吧?)
2
凛花总算平安无事。不过,阿白觉得凛花渐渐远去的感觉,那是事实。
凛花置身于老婆婆所谓的『记忆之森』中。
(足以让任何人的任何记忆迷失的一座森林,而且,迷失者万一被恐怖吞噬,就再也无法离开森林。)
凛花觉得那位老婆婆好像这么说过。
「咦……」
凛花站在散发着初夏香味的美丽森林里。
枫红层层,美丽的阔叶树林立,阳光从叶片之间洒落下来,地面上覆盖着软绵绵的青草,小巧的山野花露出可爱的脸庞,松鼠在枝头上来回穿梭,还可看到羽毛非常漂亮的小鸟。
凛花一直觉得,方才待过的洞窟,实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宝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凛花环顾着四周,迈开步伐走着。
越走越觉得,这是一座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森林。凛花耳边不断地传来鸟儿的悦耳叫声,远处有鹿妈妈陪着小鹿,看得凛花脸上不由得展露出笑容。
凛花边走边想着寅仙。
离开白翼山,在天虞山的草原中结成连理……然后,两人结伴旅行,在这样的山野中走着。
那段时间,凛花感到非常幸福。
只要寅仙在身旁陪着自己,两人手牵着手,只是看着他的侧脸,就觉得幸福无比。
现在……只是想起他的脸,凛花还是觉得很害怕。
这到底是为什么,两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你所失去的短暂记忆也长眠于森林之中吧。)
凛花停下脚步。
这么漂亮的森林里,能不能找到可以告诉凛花吞下天浆丹始末的线索呢?
凛花回过头去。
因为好像察觉到什么。
凛花原本以为是方才看到的鹿妈妈和小鹿,或其他动物……
可是,感觉不一样。
远远的那棵大树背后站着一个人。因为太
远,凛花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只看到一个身材高挑,全身白色装束,头上罩着斗篷似的人。
到底是什么人……
凛花凝神,想要把对方看个清楚。凛花卯足了全力,只能微微看出脸部轮廓。
看起来应该是一个男人。
凛花回想起在河岸边攻击自己的男人们,马上感到心惊胆战。对方的确是穿着白色衣服。
男人移动着,从一棵大树背后移动到前面的另一棵大树背后,动作非常奇怪,与其说是走着移动着,不如说他是在草上滑动着更为贴切。无论头部或肩膀都没有上下起伏,只是往前移动着。
凛花依然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庞。
凛花非常焦急,一步、两步,不断地往后退。
突然,男人又移动着,动作比先前更迅速,移动到另外一棵大树背后。
凛花双脚颤抖着。
心里感到很害怕。心想,不趁现在逃跑的话,一定会被那个男人给抓走。
不过,凛花跑不动。当她左思右想之际,男人已经一步步地逼近凛花面前。
是在太奇怪了。
男人和自己的距离确实缩短了,但凛花依然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不只看不出对方的表情,奇怪道令凛花甚至觉得,对方不知道有没有眼睛和鼻子。
男人即将移动到最靠近凛花的那棵大树背后。白色的衣袖抬高,手指笔直地指着凛花的脸。
刹那间,像诅咒解开似地——凛花转过身去,拼命地跑着。
在阳光普照的漂亮森林里,凛花拼命地跑着,跑到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似地,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凛花拼命地跑着,跑到好几次差点跌倒在地。
她即使不回头也知道,知道对方紧跟在自己背后,想抓住自己。知道一旦被对方抓到,自己就再也逃不了。
一定是他——
不记得长相,不记得声音,也不知道姓名。
不过,就是他让凛花吞下天浆丹。
在兰城的那座离宫里。
凛花拼命地跑着。很快地跑到森林的尽头,眼前突然出现了悬崖。悬崖下是雾气弥漫的深渊。凛花无法改变方向,看着左右。突然,她听到一阵沙哑的声音从天而降。
(回头看看。)
(回头看看,那就是……你失去的东西。)
是罗刹女的声音。凛花惊讶得拼命仰望着天空,男人的手已经搭在她的肩膀上,凛花回过头去,然后心中暗自叫惨。
因为,凛花看到了男人的脸。
「寅……仙。」
白色斗篷下是他的脸。飘动的黑发,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眸……
「凛花,你怎么了?」
寅仙问着。
问凛花为什么要逃离自己。凛花抱着头。
不是那样。
我并没有逃离寅仙,我只是觉得很害怕,觉得那个男人好可怕……
真的是那样吗?
事实上,凛花早就知道对方是寅仙了吧?因为凛花最害怕的是寅仙……
寅仙伸出手来,抓住凛花的手臂,将凛花搂进怀里。
凛花避开寅仙似地后退着,然后从悬崖上跌落下去。
凛花以为,自己一定会重重地摔到地面上,事实并非那样,凛花慢慢地降落在地上。
深渊弥漫着浓雾,像冰块似的冷空气笼罩着凛花全身。
凛花哭着,从雾中坠落下去。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得受尽这么痛苦的折磨呢?
我明明深爱着寅仙,我为什么必须回避着他呢?神呀,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呢?
寅仙是凛花心中的一切。那颗心,凛花已经失去了。未来,凛花要怎么活下去呢?
凛花一直以为自己失去了记忆。凛花一定是弄错了。
凛花时失去了心。
失去爱着寅仙的那颗心。
现在拼命挣扎的话,凛花一定个可以从这片浓雾中浮出头来,然后,寅仙说不定会出手搭救凛花。
凛花却不想这么做。
(恐怖正在记忆之森等着你,被恐怖吞噬的话,你将永远离不开森林……)
凛花终于了解了老婆婆说的话。
的确,这里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凛花全身渐渐失去力量。然后听天由命地,慢慢往底下崖底沉了下去。
3
没想到,崖底下竟然是那么地温暖,那么地舒服,覆盖着蓬松松。软绵绵的青草。凛花趴卧在草地上,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地毯似的青草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凛花一直待在那里,好不容易才想爬起来。
凛花爬起身来,跪在草地上。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嗯……凛花陷入思考中。
我难道就躺在这么不可思议的场所,直到生命结束为止吗?
「我觉得,这并非自己的作法……」
「作法」意思是死法。几时活不了一百岁,也不必唉声叹气地过一辈子呀,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嗯,确实是太可惜了。」
凛花一个人深深地点着头,就在这时候——
喂~~~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次又是什么人呢……凛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四周依然笼罩着浓雾。不过,凛花知道前面哟人走了过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和方才的寅仙不一样,现在,对方的脸越来越清楚。
凛花惊讶莫名,茫然地低声叫着对方的名字。
「白鵺……?」
好怀念,凛花心想。
凛花和白鵺离别并不是很久。
凛花竟然已经开始怀念起白鵺。
看起来柔软无比的浅褐色头发,浅褐色眼眸,瘦瘦高高的个子,非常单薄的身子。身子骨看来,年纪应该和凛花相当的少年,不过,他的灵魂却是被称之为白泽帝的神兽,是名为天虞山的山主。
而且,是传说中专食他人之梦的貘。
「白鵺……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凛花问着,白鵺依然故我,满眼厌烦神色地看着凛花。
「我才要问你呢,你在这里等什么?一点也不像你。」
「白鵺既然在此,那……这里是在梦境中吗?」
凛花想着,因为白鵺是貘,可自由出入他人的梦境中。不过,凛花并不见得自己睡着了。凛花时睡着的时候发现宝儿要离开自己而爬起来,追着对方,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进入这个大甕中。
「不是在梦境中却很像梦境。」
白鵺嘿咻一声,坐在凛花身旁。
「凛花,你被罗刹女抓走对吧?」
「白鵺你为何知道?」
「英雄所见略同。嗯,我的确能偷窥别人的梦,却无法实际吃下别人的梦,那老太婆听说专门以别人的绝望为食物。」
「我……的确,变得愈来愈绝望。」
「那可不行。」
白鵺生气似地说着。
「因为,你是我认识的凡人中,最勇敢、最坚强的姑娘。」
「我有时候也会很脆弱。」
「不,不会吧!」
白鵺断然表示。凛花不以为然地反驳着。
「因为,和白鵺别离时间虽不长久,不过,自从白鵺离开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我的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凛花泪水盈眶。她到底该怎么向白鵺说明自己的绝望心情呢?
「唔……」
白鵺用一对玻璃珠似的眸子紧盯着凛花。
「又怎么啦?」
「凛花,我能不能抱抱你?」
凛花愣了一下,连哭泣都忘记了。那是白鵺见到凛花时必定会说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想这么做呢?不过……就抱吧!」
「来吧来吧。」
白鵺弯下腰,膝盖前进,搂住了凛花。
没有改变。全身充满着阳光和干草似的味道。拥抱方式也一样,生怕碰坏易碎物品似地抱着凛花,非常温柔的手,非常出温柔的拥抱。
「嗯,你不会有事的。」
许久后,白鵺接着说道:
「凛花并没有改变。」
「你为何知道?」
「我当然知道。凛花的心里显得有点混乱,不过,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深深地,深深地爱着那位方士吧?」
「可是……继续这么爱着寅仙,我……说不定会怀上龙的孩子。」
「所以呢?」
白鵺悄悄地放开凛花,茶褐色眼神一直投注到凛花身上。
「怀上龙的孩子,你就会死去。死,可以把两个那么相爱的人拉开到那么大的距离吗?」
「白鵺……」
凛花回想起白鵺的过去。白鵺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位凡人女子,令人遗憾的是,就在两人处在幸福的最高点时,到当时为止,已经活了两千年的白鵺,必须先走到寿命终点,被迫必须和那位姑娘分隔两地。
「凛花,你一定要回去。」
白鵺微笑着。
「回去,再去见见
那位方士。然后,第一次的感受最真实,那才是凛花的真正心意。」
「……好。」
凛花坦率地点了点头。白鵺牵起凛花的手。
「来,站起来吧,浮上深渊,回你必须回去的地方吧!」
「好……谢谢你为我千里迢迢赶来。」
凛花向白鵺深深地表达着谢意,白鵺耸耸肩回答道:
「不用谢我,我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那,就这么说定了,再会了!」
白鵺像说着「明天见」似地,一派轻松地向凛花道别后就快速离去。
消失在云雾之中。
凛花看着头顶上,发现上空非常明亮,灿烂的阳光不断地照射下来。凛花心想,必须赶快回去。凛花双脚蹬着草地,试着尽量展开双臂。
突然发现,身体已经浮上空中。
就像从水中一口气浮上水面似地,凛花全身笼罩着雾气,转瞬间就往上蹿升。
凛花看见雾中有一只白皙的手,拼命地向凛花招着手。或许是寅仙吧,凛花脑中突然出现这样的念头……果然还是很紧张。虽然紧张,凛花还是拼命地抓住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对方站在崖顶上,用力地拉着凛花。
凛花大为吃惊。
「……太好了。」
凛花说着,渐渐地抱着对方。真是的!宝儿满脸困惑地念着,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4
绕过浓雾密布的深渊,就看到山势和缓的丘陵,到呢个是半山腰发现,天空就在咫尺之间。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发现淡淡的云就散落在身边。看到随风轻轻飘过的云,让人几乎忘掉这里是一个非凡特异的空间。
凛花对身旁的宝儿问道:
「宝儿,你为何独自来到此地呢?」
宝儿一直反复地做着拔草,然后,做着吹散杂草的无意义动作,幽幽地回答道:
「我想我必须独自前来,否则找不到。」
「找什么?」
「我的母亲。」
凛花惊讶得瞪大眼睛,紧盯着宝儿的侧脸。风儿吹动着,将总是覆盖着宝儿半张脸的头发吹散开来,露出了鲜明的轮廓。
宝儿失去意识期间,凛花终于看清楚宝儿那张一直隐藏在头发底下的可爱脸庞。凛花心中百感交集地低声叫着:
「宝儿……」
「什么事?」
「你长得真漂亮。」
「怎么可能。」
的确,凛花并不觉得宝儿是所谓的美人,宝儿之美和瑶池的众仙女们之美不一样。尽管如此,对凛花而言,那已经是一张魅力十足,非常可爱的脸庞。
「我喜欢你的眼睛。」
凛花看着宝儿那对深蓝色,非常深邃、非常温柔的眼眸。
「为什么一直隐藏起自己的脸庞,太可惜了。」
「因为……有人不喜欢我的这张脸孔。」
宝儿依然故我,语气冰冷地说着。
「你是说西王母娘娘对吧?」
宝儿曾经说过。西王母就是嫌宝儿长得丑,而把宝儿赶到蟠桃园里去。
「凛花。」
宝儿神情凝重地低声说道:
「我……我啊,假使能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你怎么了?突然……」
「蟠桃园里的桃树们,绝对不会准许宝儿有任何改变。」
凛花微微思考过后紧接着问道:
「……比起我来,宝儿可以听到更多桃树的心声对吧?因为,宝儿已经和桃树们一起生活过好长的一段时间……桃树已经成了宝儿的亲人对吧?」
宝儿微微地缓和了紧绷的表情。
「嗯……的确如你所言。」
「因此,桃树们对宝儿说过什么吗?」
「桃树们说,『你必须有个了结』、『你已经被选中了』……」
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凛花回想起西王母和宝儿最后的互动情形。
宝儿朝着西王母问道「该有个了结了吗?」。西王母回答道:
(那并非哀家该做之事。)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自己去想吧……)
「那……宝儿,你到底……?」
凛花闭上了嘴巴。因为凛花瞄到有个东西在视野中活动着。
是谁……又出现了呢?
这次出现的,明显是一个女人。
隔着迎风招展的草丛,身着嫩绿色薄纱衣裳的女人,正准备越过丘陵。
「那是……?」
凛花站起来,啊!宝儿也低声叫着,一股脑地爬起来。
「找到了……」
「咦?」
「凛花,快追!」
宝儿大叫着,凛花像弹起来似地跑了出去。身穿嫩绿色衣裳的女人,挥动着长长的衣袖,脚步轻盈地逃着。
真是很奇妙。
凛花边跑边想着。
今天自己意志被别人追着,现在,自己却在追着别人。
宝儿显然不是真的想追到对方,因为她跑得比凛花慢。凛花本来就对捉迷藏非常有信心,边撩起裙摆追起女人。追着追着竟然忘了自己的状况,觉得越追越有趣。或许是直到方才为止,凛花一直被别人追着的关系吧。
女人伸出双手捂着脸庞,边逃边躲到树的背后。
因为,女人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庞。
凛花拼命地追着,因此,很快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女人跑到前方不远处后摔倒在地。
凛花跑向女人,或许是摔倒的方式不良吧,一手按着脚踝一手撩起衣袖,掩面哭泣着。
凛花深深自责。
「对不起……我并无威胁之意。」
凛花蹲在女人身旁,手正准备搭在对方肩膀上。不过,凛花吓了一大跳,赶忙缩手。
因为,女人抬起头来看着凛花。
那张脸,是凛花熟悉的脸。
「西王母……娘娘?」
和瑶池女神一模一样的脸。
不过,西王母并未流露出西王母应有的表情。皱着那对漂亮的眉毛,黝黑的眼眸不停地掉着泪,脸上浮出不安似的表情,抬头望着凛花。
凛花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凛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就在这个时候,声音从凛花背后传来。
「母亲大人……」
凛花回过头去,是宝儿。
「西王母娘娘就是宝儿的妈妈?」
凛花后退一步,嘴里小声地问着。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因为,西王母娘娘家的姑娘们,不是个个身穿华服住在瑶池里吗?怎么可能住在蟠桃园中的那间破旧不堪的小屋里呢!
酷似西王母的脸孔,表情却非常慈祥的女人依然坐在草地上,眼睛紧盯着宝儿。
「你是妾身的女儿对吧!」
果然,相同的声音……不过,对方却以非常温柔的声音问着。
宝儿屈膝跪在对方面前,低声——
「是!」
回答着。
西王母点点头,非常非常认真的眼眸。
「这么说来,是由你来结束妾身性命?」
太夸张的言词,凛花惊讶得不得了。就在此时,踩踏杂草走路的声音响起,树底下出现一头野兽。
『需要这个吧。』
「白虎!」
西边纵谷的守护神……白虎。白虎口中叼着一把细细的剑。
「宝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凛花再也忍不住了,开口问着宝儿。宝儿依然注视着西王母,回答道:
「此地是记忆之森。任何事情都将被遗忘,会被封印,然后在森林里沉睡着。眼前的这位女性……西王母就是于即位之际,故意让她的一部分心,长眠于此森林中。」
「心……?」
「怯弱、愚昧、脆弱。统率众仙女的女神,必须随时怀着坚强意志。好久以前,西王母就将自己心灵的一部分,封印在这座森林里。」
凛花的脑海里浮现瑶池里那位西王母的脸孔。她曾经对凛花说过,说凛花身为女性却欠缺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过,凛花一直认为,从西王母的那张脸看来,西王母才欠缺着什么东西。不过——
「怯弱……只是这样吗?」
面对凛花的问话,宝儿摇了摇头。
「当初,西王母或许只那么打算把,没想到后来却出现了种种弊病。因为怯弱而温柔,因为愚昧而敦厚,是的……或许还包括母性。已斩除己身之怯弱者,不可能理解他人之怯弱,不可能理解自己以外之人的心,即便是亲身女儿的心。」
宝儿的声音颤抖着。
「……还有,不可能理解只因『你是不美之人』这么一个理由,而被排斥着的小女儿之痛。」
凛花再也按耐不着,继续问道:
「可是……话虽如此,宝儿为什么非杀她不可呢?」
『为了成为下一任的西王母。』
回话的是白虎。白虎已经把剑摆在脚边,平静地说着。
『为了成为新任西王母,必须破坏
前任西王母封印在这座森林里的东西,也就是说,必须毁坏母亲之心。』
「这到底是为什么?」
『西王母不需要情。为了成为坚强如铜墙铁壁的女神,必须杀死母亲的分身。完成使命后,将自己心里的一部分,重新封印在这座森林里。此任西王母也曾这么做过,破坏过亲生母亲的心后,才得到目前的地位。』
「宝儿,你真的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吗?」
凛花泫然欲泣。宝儿却面无表情地点着头。
「蟠桃园里的桃树一年不如一年,原因就在于西王母自身渐渐地老去。外表上虽然长生不老,内心里却早已老态龙钟。为了斩除怯弱之心,迟迟不肯承认自己年华已老。」
突然——凛花回想起孤零零住在里昆仑山上,名为传承赤天爵的那个男人。对方曾经说过,即便是将具备长生不老之效的翠金丹吞下肚子里,还是无人能阻止灵魂的老去。
「我不得不这么做。」
说着,宝儿拾起细细的剑。
「因为,姐姐们无人下得了决心。为了登上下任西王母的宝座,前往死亡之谷拜见罗刹女,前往这座森林破坏母亲之心。没有人能提起这样的勇气。不过……我,已经决定这么做。」
「宝儿……」
宝儿刚刚说过,不希望有任何的改变。凛花认为,那是宝儿的真心话,为什么……
宝儿注视着眼前这位流露出慈祥容颜的母亲,淡淡地说道:
「瑶池的西王母年岁太大了。」
女人点着头。
「是的。」
「我……必须以下任西王母名义,趁此机会,报出西王母之名,因此……」
「够了!」
西王母脸上微微地挂着慈祥的笑容。那张脸,一瞬间和凛花那已经亡故的母亲的脸庞重叠在一起,凛花屏住了呼吸。
「宝儿!住手……」
『不容你干扰她。』
白虎绕到凛花面前。
『这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仪式。从好几千年起,自西方之地投入一个女人怀抱的那一刻起,绝对不可或缺的仪式。』
「别再犹豫了。」
西王母慈祥地说着。
「妾身也做过这种事情,将母亲大人赶出瑶池。动手吧!举起剑来,砍下妾身首级。妾身活太久了……早就等着你的到来。」
「母亲大人……」
宝儿表情痛苦至极。她喃喃自语似地低声问道:
「你可知我的名字?我……」
「无需问之。」
西王母非常温柔地说着,断然地打断宝儿的话。朝着脸上有明显伤痕的宝儿低声说道:
「不过,你果然是妾身之女。」
宝儿瞪大着眼睛,泪水夺眶而出。宝儿低吼一声,举剑用力一挥。
「宝儿,住手!」
凛花悲鸣似的叫声,响彻这座永远不会有夜色降临的森林。
夜半时分——
在瑶池的西王母御所里。
「来人!」
躺在床铺上,一觉醒来,西王母就大声叫着侍女。
「娘娘,小的在。」
守在房里的侍女,一听到呼唤就立即赶到床边。
西王母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起身。
侍女们将烛火移到近旁,然后吓得不敢作声。
当然……西王母脸上微微地浮现落寞的笑容。
然后说道:
「玉石碎了!」
侍女非常震惊。
「那么……」
「嗯。快去准备即位事宜。派人前往天界、仙界或任何地方,禀明新西王母诞生之事。」
「……遵命。」
侍女飞也似地出了寝宫,西王母下了床,走到窗边。
明月照亮了室内。
西王母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再也看不到白鱼似的纤纤玉手,只看到一双茶褐色表皮包着骨头,上面布满黑斑、状似枯叶的手。
5
凛花以为时间静止不动了。或者,时间变得缓慢地流动着。
只有那一瞬间——
宝儿挥下的剑,斜斜地挥下,沉入西王母的颈项。
西王母依然微笑着,让剑往自己的脖子上砍下。就在凛花眨眼之际,西王母的身体烟消云散,神奇的光射向四面八方。
凛花因太眩目而闭上了眼睛。
当凛花再度睁开眼睛时。
再也看不到西王母的身体,只看到无数颗闪耀着光芒的小石子,往四面八方散落下来。那是玉,凛花马上就想到。
「玉碎了……」
玉比任何东西更坚硬。那么坚硬的玉竟然碎裂成小碎片。
凛花拾起一小片碎玉放进怀里。宝儿撩起沙子色头发,张着宝蓝色眼眸,静静地看着森林的深处。
非常漂亮。不过,非常冷漠的一张脸。
突然,她喃喃自语地说道:
「我的……心,逃走了。」
『总有一天可以追回来。』
白虎一派轻松地回答着。
『等你的女儿继承你的时候。』
宝儿一直注视着,逃走了什么东西的那座森林深处。
到底是什么样的的心被宝儿给毁掉了呢?和西王母一样,怯懦和女性特有的温和情感吗?凛花觉得,果如自己所料,那将是非常悲哀的事情。
「走吧,宝儿。」
凛花碰到宝儿的手。宝儿像痴痴地等着似地,静静地反握着凛花的手。
『就让咱送你们到出口吧!』
白虎抬了抬下巴,示意两人跟着自己,准备前往出口,
「等等!」
宝儿叫住白虎,然后朝着凛花问道:
「凛花呢?你不是还有什么东西必须在这里才找得到吗?」
凛花失去的是水上离宫的记忆——
凛花微微思考过后,摇了摇头。
「我已经找到了。」
是的,凛花已经找到了。
「失去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嗯,曾经忘掉的东西已经找到了。因此,我打算大摇大摆地离开此地。」
离开了森林,凛花两人依然待在黑暗的空间。头顶上有一处切割成圆形的亮光,伸出手去就摸到甕的边缘。
凛花离开甕底。宝儿已经在甕外面等着,白虎也在。白虎看着宝儿说道:
『你的心,我就帮你保管了。』
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离开了洞窟。
洞窟内,罗刹女忙的不可开交似地来回走动着。
「……婆婆,你在忙什么?」
「看也知道,老身在打扫啦。」
「打扫?」
经婆婆一提,仔细看,婆婆手上果然拿着扫帚,原本布满灰尘的瓶瓶罐罐,已经被擦得晶亮。
「为何打算……」
确实失礼,不过,这么问事因为就生活状况来看,老婆婆不像是会动手打扫做杂事之人。
老婆婆笑着,心情都写着脸上。
「说不定会有新人来住……这不打紧,能看到你们两个平安地离开森林,老身终于放下心中大石。与其让你们长眠于森林里,为什么不早点动手把你们烤来吃你呢?老身正在后悔着呢。」
「老婆婆就是这么刀子嘴豆腐心。」
来回惊讶不已,宝儿却一本正经地低下头去谢谢老婆婆。
「承蒙照顾……嗯,你莫非就是……」
「等等。」
老婆婆伸出布满皱纹的手,阻止宝儿继续说下去。
「别问老身姓名。老身是何人,那是老身的自由。」
老婆婆说着,突然……来回看到一张非常、非常慈祥的脸。不过,真的只是你们一瞬间。
「……迎接的人到了。」
罗刹女伸出长长的手指,指着洞窟外。凛花和宝儿互看一眼,打算到洞外看个究竟。
两人来到洞口,一群驾着闪耀五色云、彩云的仙女们一字排开。凛花有点退却,宝儿却落落大方地瞥过每一位仙女后,慢慢地往彩云走去。
彩云上搭载着黄金打造的轿子。
最前头的仙女屈膝跪下,众仙女陆续拜倒在地。
其中一个仙女说道:
「小的等前来迎接……新任西王母娘娘。」
宝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