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鸟啭
在渺茫梦中漂荡的翠兰这么想着。
当被李世民询问要不要嫁到吐蕃之时,皇宫的庭院里也有鸟儿在鸣唱。
难不成,现在还正在听他说话吗?从长安出发至今所发生的事,全都不过是翠兰自己的妄想吗?
然而,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的确存在着解答。
吐蕃之旅是现实,只是在途中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件,导致走岔了方向。
但是现在,好冷喔
翠兰全身感到寒意,因而想将被子往上拉。
可是无论她怎么拉,依然无法将被子盖住肩头得到温暖。而且覆盖在身上的被子非常轻盈,还散发出干枯落叶的味道。
「落叶」
发出疑问的翠兰猛然起身。
一起身,被子马上全部散落在膝盖上。不对,这既非被子,也非落叶,而是纤细柔软又带有茎的干苔藓。
苔藓四散的瞬间,翠兰的上半身立刻被强烈的寒气所包围。
原本被覆盖在苔藓下的身体,居然一丝不挂。
「这,这是怎么回事!?」
翠兰用左手遮住胸前,慌乱地张望四周。
这个昏暗的空间是一个相当广阔的洞窟,位于中央已熄灭的营火还冒着烟。洞窟内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
火堆的周围晒着翠兰的衣服。
衣服被熟练地以树枝支撑着,完全没有互相重迭、稳固地立在地面上。
翠兰从苔藓铺成的床起身,跑到火堆旁。还残留着红光的炭火依然有余温,衣服虽然还带点湿气,却已经干了。
一边盯着洞窟的入口,翠兰一边迅速地穿上衣服。然而在晾着的衣服之中,还有不属于翠兰的衣物,而且她也找不到用来固定长袍的腰带。稍微四处看了一下的翠兰,想起了之前把腰带绑在马的脚上了。
昨天晚上,她与掳走朱璎的盗贼打斗,然后掉落到河川之中。
但是,她想不起之后的事情。
为何她现在会在这种地方?不对,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哪里?
为了要解答一个个浮现出来的疑问而将视线移向洞口的翠兰,一瞬间定住了。
在那里,有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眩目的光线站在那儿。
「妳醒了啊!侍女殿下。」
面对采防备姿态的翠兰,男子以沉稳的口气对她说话。由于他称呼她为『侍女殿下』,因此翠兰知道他是昨天那群盗贼的同伙。
「利吉姆?」
对,就是利吉姆这个名字。
翠兰抓住其中一枝晾了衣服的树枝,摆出备战姿势。
凝视着这样的她,这个男人利吉姆大声地笑了出来。
「你还想继续昨晚的事吗?」。
「还不是因为你们抓走了朱璎!!」
虽然翠兰愤怒地吼了回去,回响在洞窟里的声音,却显然地夺走了翠兰的战意。
利吉姆手里虽然拿着剑,却没有对翠兰摆出战斗架式,他反而大步地走向翠兰,朝她丢出了两只脚上有斑点花纹的兔子尸体。
「你可不可以先冷静一点?侍女殿下。昨天一整晚我们不是互相取暖的同伴吗?」
听到这句话的翠兰,血液街上了脑门。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把湿衣服脱掉,抱着你罢了,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你也掉到河里了吗?」
「没错。原本想把侍女殿下拉回来而抓住你的手腕,却因为没站稳,所以就一块儿落水了。」
「把手放开不就好了。」
「你是说真的吗?」
被他这么认真一问,翠兰也无法同意。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才发现利吉姆比想象中年轻,看起来和翠兰的年纪不相上下。
或许是因为落水的关系,昨晚缠着头发的布解开了,黑色的长发披至腰间。他那褐色的容颜混合了端正与精悍这两种相反的形象,而令人联想到夜空的黑色瞳孔中,则有着稳重的光芒。
「我要向你道谢。」
看到翠兰以一副臭脸这么说,利吉姆笑了出来。
「这不算道谢,这只是宣告你要道谢而已。」
「多杰却(注:「多杰却」为吐蕃话的「谢谢」)。」
「不客气。唐人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利吉姆小声地说着,并脱掉了上衣。
眼前忽然出现的褐色皮肤,让翠兰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利吉姆却悠悠哉哉地拿了晒干的衬衣穿上。
在全身充满有机可乘的状态下完成着装的他,注意到了翠兰的视线并挑了一下眉。
「吐蕃人的身体很稀奇吗?」
「咦不,并没有」
无法回答「没错」的翠兰一时语塞。
虽然被对方没什么防备的态度吓了一跳,但是利吉姆那高大且结实的体魄,健美得几乎让翠兰忘了现在的状况。
看来他应该很适合近来皇帝与武将们相当感兴趣的华丽军装。
尽管这么想着,在这种地方想做生意的事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里是哪里啊?」
「青海的某处吧。」
利吉姆给的回答一点都不可靠,与他大器的态度正好相反。
「因为当初我们抓着浮木漂流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已经离开日月山有一段距离了,我想应该还是在吐谷浑的领地内。」
与其说这些,利吉姆拔出了腰间的小刀。
「先来吃饭吧,侍女殿下你喜欢吃兔肉吗?」
「嗯,我喜欢。」
翠兰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问题,一边盯着小刀银色的光芒。
她想要利吉姆手上的那把小刀,不单只是为了得到武器,翠兰希望能更正确地掌握利吉姆的性格与自己目前所身处的立场。
看来利吉姆似乎不打算伤害她。
昨天他救了翠兰的这件事便是他没有恶意的证明,而且即使像现在这样与利吉姆面对面,也不再强烈感受到像昨晚的那种紧张感了。
但是,翠兰也没办法轻易地相信他。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掳走朱璎的人,在询问他抓人的本意之前,翠兰想要确认他是不是个可以信赖的对象。剑太重了不作考虑,现在就看他是否愿意交出小刀这个大小适中的武器,便可测出彼此的信赖度。
「就当作是你救了我的谢礼,由我来料理兔肉吧。」
翠兰提出这个意见,而利吉姆一边把玩小刀一边神色担忧地看着她。
「把武器交给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的侍女殿下好吗?我有点担心耶。」
「吐蕃人都不让别人报恩的吗」
翠兰语带凶狠地一个劲儿游说着,利吉姆皱着眉头交出小刀。
「可别袭击我唷!一般女孩就算了,如果你又用昨晚那种态度攻过来的话,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还有,你也别自杀,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来,如果在我面前死掉的话,就太令人沮丧了。」
「你放心吧,我还有必须活着去完成的事。」
接过小刀的瞬间,翠兰脑海里闪过了朱璎的容貌。
剎那间,她有股冲动想要挥刀打倒利吉姆,却又立即摒弃了这种卑鄙的想法,毕竟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再糟糕不过的状态,都是翠兰昨天太冲动的关系。
「你究竟是谁?」
翠兰一边切着兔肉一边问道。
在一旁看她作菜的利吉姆回答了。
「我是吐蕃的家臣。」
「少骗人了!要求与公主和亲的不就是吐蕃吗?他们的家臣才不可能用那种方式把公主掳走呢!」
尽管气急败坏地表明自己的看法,翠兰作菜的手依然没有停歇,反而像感觉到怒气一样,小刀也变得顺手,切肉也切得更顺畅。翠兰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
她真想站起来,把兔肉丢到利吉姆身上。
但是,她想吃兔肉的欲望也与这个想法一样强烈。
「话先说在前头,我们可不是掳走公主殿下喔。」
「你想说,你们只是来带走她吗?」
「嗯,对啊。」
利吉姆用力地点了头,并将一个小皮囊放在兔肉旁边。
他打开束口,里头装的是淡褐色的盐。
翠兰暂时停止询问,继续专注于料理之上。
用餐完毕的翠兰,隔着小小的营火与利吉姆面对面。
洞窟内依旧飘散着兔肉的香味,闻到这个味道,连胃都开始恶心了起来。明明饿了这么久,翠兰却只吃了几口而已。
「身体不舒服吗?侍女殿下。」
这次轮到利吉姆发问,翠兰用严肃的眼神注视着他。
「没有,我是想继续刚才的问题。你刚才说你们不是掳走公主,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把公主殿下救出来。」
「救出来」
翠兰吃惊地问,并将身子往前倾。
「你们破坏营火,还烧了帐篷耶!!而且还操弄幻术控制了士兵,成群结队闯入夜晚的营区。看到这种状况,谁会相信你
们是来救人的!」
「但是这是事实。」
利吉姆没有抬起头,只是将视线往上移,盯着往前倾的翠兰,然后用冷静的语气继续讲下去:
「如果我们只是要掳走公主,只要趁白天骑马冲入队伍不就好了。虽然唐士兵们都在场,却没有排出迎战阵势,纵长的队形是完全无法防备横向攻击的。」
「攻击?」
「啊,没有,我只是举例。虽然实际上我们骑马冲了进去,可是那是因为事态紧急,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绝不会做出会破坏与大唐帝国关系的行为。」
「营火遭到破坏、帐篷也被烧掉是事实不是吗?」
「或许吧。应该是营区里面某个人所耍的把戏。虽然也有魔术师可以展开远距离攻击,不过想要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一定需要有人在现场协助。」
又是魔术?翠兰一边嘀咕着,一边坐了下来。
「那魔术师指的是」
「嘘,别说话,不能在这里提到魔术师。」
利吉姆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翠兰保持沉默。
「洞窟是种空气凝聚的场所。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解释。」
「那也要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翠兰以充满疑惑的声音回答,利吉姆忍不住笑了。
「不用担心,我不擅长说谎的。」
「然后呢?」
「前天,轿子倒了对吧?」
翠兰点头,但旋即变了脸色。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场意外?」
「因为我看到了。」
「但是那个时候,平原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我在距离很远的地方,趴在地上看着公主殿下的队伍。」
「为何这么做?」
翠兰固执地追问,利吉姆在一瞬间露出了心虚的样子。
「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答不上来。一定要说的话是因为好奇。」
「好好奇?」
「没错。对汉人而言吐蕃是野蛮人的国家对吧?我想知道要嫁到这种国家的公主殿下的长相。虽然轿子的意外让人吓了一跳,可是多亏如此,也让我看清了公主的容貌,因此当我们晚上闯入营区时,就不会找不到人。」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抓到的公主?」
翠兰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听到利吉姆的话,让她无法不担心朱璎的现况。
只要意识稍微集中,脑海中就会浮现朱璎瘫坐在地上的模样与那虚弱的声音,对朱璎安危的这份挂念,从翠兰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存在于她的心中。
相对的,利吉姆那大方坦荡的态度却依然没有改变。
「我也说过,我们只是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罢了。就算我不在,我的同伴们应该会和堤-涩鲁与桑布扎联络,只要公主平安无事的话,大唐帝国的武将也无话可说了吧。」
说到这里,利吉姆开怀地笑了出来。
「侍女殿下在轿子翻覆的意外发生之后,和留山羊胡的武将吵了起来对吧。」
「那位是负责队伍的道宗大人。」
「嗯。他算是在混乱中比较冷静的人。有这种指挥官的话,接下来的应变应该也会很迅速才对。」
「既然你觉得有危险,为何只带走公主?」
「因为不知道队伍里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如果对方用卑劣的手段杀了公主,然后嫁祸给吐蕃的话就麻烦了。这样千里跋涉而来的公主殿下也未免太可怜了。」
「可怜?」
翠兰用鼻子闷哼一声,然后站了起来。
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轻视下嫁到吐蕃的翠兰,让她不禁觉得生气。
更何况,就算他说的话能信,翠兰还是想赶紧回到赤岭。
被误认为公主的朱璎,现在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你要去哪儿?侍女殿下。」
「当然是回赤岭去啊。既然是被河流冲下来的,那只要回溯原路而上,应该就可以回到原处了吧。」
「现在马上出发吗?」
利吉姆一边问一边跟着站了起来。
「你也要去吗」
「当然。别露出这么厌恶的表情,会造成这种状况,我方的处理不慎也有关系,而且我也有责任要把公主殿下交还回去。更何况,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来得安心,对吧?」
「这是指如果对方值得信赖的话。」
「你是说像那个金发武将一样吗?」
利吉姆轻轻地笑了,并开始走向洞窟外。
对了,不知慧是否平安?就算翠兰再怎么无情,此时也开始想起慧的安危。
一走出洞窟,眼前是一大片森林。
和赤岭周围的景色相较之下,这里尽是层层绿荫。
落水时湍急地流过岩石地带的溪流,到了这里也变成宽阔且水流缓慢的平稳河流。虽然河岸旁灌木丛生,但是在他们溯溪而上之时,还是能清楚地知道前进的路线及方向。
正当准备出发之际,翠兰用草须把长袍以及披散在脸颊两旁的头发束起来。将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在眼里的利吉姆忍不住小声念道:
「汉人的女子不是都会将头发盘上去吗?」
「我没有盘头发的工具,而且胡服和那种发型不搭。」
「为何你要穿胡人的男装?」
「这样骑马比较方便。」
往河边迈开脚步的翠兰这样回答。
和利吉姆交谈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前进的方向没有道路,小树枝与树叶不断打到翠兰的脸,要说话变得有些困难。
利吉姆让翠兰站到自己身后,开始用剑劈断树枝开道。
趁着这个机会,翠兰又变成了发问者。
「利吉姆是吐蕃的武将吗?」
「算是类似的吧。」
「吐蕃的男性都像你一样头发这么长吗?」
「不,吐蕃也有短发的氏族,但是大部分的男性都会蓄发。」
「那魔术师是怎样的呢?」
翠兰才刚问完,利吉姆停下了脚步,低头前进的翠兰因而撞上了他的背。
「很痛耶。别不出声就停下来行不行!」
「侍女殿下为何想知道关于魔术师的事呢?」
在利吉姆深邃的眼神注视下,翠兰不禁也努力对望回去。
「不好意思一直追问你这种莫名奇妙的问题,但是比起我穿胡服的理由,我觉得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我想也是。追求能够避开危险的知识也算是一种正确的做法,但是不要谈论太多关于魔术师的传闻比较好,除了可能会让喜欢精灵更胜于人类的魔术师不高兴,精灵们也会发现自己被注意到而靠过来。」
「靠过来的话会有危险吗?」
「魔术师是这么说的,而且要谈这个话题还需要好时机。」
「和时间有关系?」
「没错。最好是在白天,而且是大晴天的白天。」
「还真是麻烦,那么魔术究竟是什么?」
「魔术就是驱动精灵的力量。」
一边挥剑开路,利吉姆一边说着。
「群山包围的高原地带中存在着无数的精灵,其中拥有邪恶之心的被称为魔物,不过根据魔术师的说法,魔物并非邪恶的存在。」
「我听不太懂耶」
抓住突出的树枝,好让自己前进的翠兰低声问道。
「既然称邪恶的精灵为魔物,为何又说它不是邪恶的存在?」
「嗯,那是靠数量来决定的。精灵与魔物通常数量相等,因此魔物之所以会变成魔物,有时也非自己的选择,可是由于魔物会对人类、家畜与农作物造成损害,因此必须请魔术师来驱离它们。」
「在河边把我撞飞就是魔物搞的鬼吗?」
「不是,撞飞侍女殿下的是精灵。你还记得那位叫曲札利的男子吗?他是魔术师。那个时候他应该只是想帮助我而已,但是想不到竟然让侍女殿下身陷危险,现在他和精灵应该都很后悔吧。」
「精灵或魔物,应该都是肉眼看不见的吧。」
翠兰压抑着喘息问道。不过才走了一点点路,可是由于必须一直拨开树枝或夏草的关系,让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但是她并不想让利吉姆听到她的喘气声。尽管昨晚利吉姆救了不省人事的她,至少到返回赤岭为止,这一路上她都不希望再造成他的麻烦。
「至少,我从没看到过。」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晓得是不是精灵搞的鬼啰!」
「不会有人做了坏事还推说是精灵或魔物的错喔!因为遭到报复的话,可是很恐怖的。而且当精灵或魔物与人类接触时,周围会留下『印』,魔术师会去读取其中的意义,然后举行祭祀,祈求不会有新的灾害出现。」
「喀鲁-通杰-由尔逊大人是魔术师吗?」
「喀鲁是魔术师?为何会这么认为?」
「不,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慌张的翠兰一时语塞。
如果讲得太多,可能会让堤-涩鲁在吐蕃难做人。虽然总算问到了重点,翠兰可不打算在这种场
合告别人的密。
「这么说来,没有在队伍里看到喀鲁耶!」
「喀鲁大人被留在长安了。」
翠兰有点不情愿地说道。
「他好像被当成是负责公主和亲队伍之事的大唐帝国臣子道宗大人平安返回长安为止的人质。」
「喀鲁变成人质了吗」
利吉姆的声音里带着阴沉的感觉,让翠兰感到了些许不安。
「虽说是人质,可是没有被关在牢里喔。皇上在长安的一隅为他准备了豪华的房舍,还赠与他妻子和官位,不过他好像拒绝娶妻。」
「那当然,因为喀鲁已经有妻子了。」
「但是,那是指在吐蕃吧?」
「无论在哪里,妻子就是妻子,丈夫就是丈夫,还是说汉人会视地方不同而更换对象?」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无妨。很抱歉与侍女殿下期待的相反,喀鲁并非魔术师。在吐蕃,有人可以藉由鸟鸣声以及云的流向来判断天候变化,他正是拥有那种血统的人。」
喔翠兰已经有好几次像这样不知该怎么回答的状况。
当话题触及到喀鲁这部分时,可以感觉到利吉姆的态度变得有点强硬,可是又不便问他理由,最大的原因在于翠兰认为这只是自己多虑而已。
而且,也边走边聊得差不多了。
翠兰心想还好对话中途停止了,并将视线往河川上游移动。不用说,发出潺潺流水声的河流彼端,连座看起来像是赤岭的山影也没有。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安静地前进。
利吉姆沉默地挥剑开道。
而在他后方的翠兰,继续拨开其余没这么硬的树枝与杂草。
虽然茂密的绿叶多少有点帮助,但是从头上照射下来的阳光,却着实地扼杀了翠兰所剩无几的体力。
潺湲的河水声,时而高低变化。
大颗的汗珠从脸颊旁流下,滴答滴答地落到地面。
走在原本并非步道的路上,路面自然不可能平坦。下意识地想要确认自己的脚步是否安全,还有那缓斜的坡道,都让翠兰不得不将身体往前倾。向前踏出的步伐变得沉重,关节也发出微微的声响。
到底走了多久了呢?
从洞窟出发时还很潮湿的皮靴,现在已呈现半干的合脚状态了;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刺痛,濡湿衣服的汗水也让身体感到有点凉。
无论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色依然没有改变。
浓郁的植物气味让翠兰感到有点反胃。
她很想喝水,口渴与饥饿和疲劳等感觉混杂在一起,让翠兰的内脏感到相当不适。虽然觉得现在喝水可能会吐出来,但是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正当翠兰要从利吉姆背后出声叫住他之际
利吉姆停下脚步表示要稍微休息一下。
翠兰连回答的时间也没有,立刻跪在河边拼命捧水来喝。
似乎有点被吓到的利吉姆,拍着她的肩给予忠告。
「别再喝了,喝太多的话身体会变冷的。下次会早一点休息,到时再喝吧。」
翠兰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河边。
一看见她嘟着嘴往地上坐,正在检查剑身状况的利吉姆笑了出来。
「你很像小孩耶,侍女殿下。」
「不要管我啦!」
「来,把鞋子脱掉休息吧。」
利吉姆一边说着,一边把翠兰的皮靴脱掉。
「你干什么!!」
吓一跳的翠兰发出怒吼,利吉姆吃惊地抖了一下。
「脱掉鞋子休息不是比较舒服吗?」
「关系不亲近的男子把女生的鞋子脱掉可是最差劲的行为!」
「是这样的吗?但是吐蕃又没有这样的规定。」
利吉姆露出有点恼怒的表情回答。
听到他拿吐蕃当理由,翠兰并没有想再次回嘴的怒意,反而开始考虑暂且放弃汉土的道德观。
而且,膝盖下方逐渐扩散开来的解放感也确实很舒服。
「反正这里是吐谷浑,就把一切抛到脑后吧!」
翠兰就这样以坐姿往前进,将脚泡进了浅水中,结果脚趾的关节处传来一阵疼痛。她急忙检查脚底,发现起了一个跟大拇趾指甲差不多大小的白色圆形物。
「起水泡了吗?是因为走太快了吧。」
从后方察看翠兰的利吉姆,伸手触摸她的水泡,他的手漂亮得不像是终日舞剑之人。
「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翠兰被利吉姆的提议吓了一跳。
虽然今天的确已经走了相当长的距离,肚子也饿了,最重要的是翠兰的脚已经走到极限了,但是,现在就停下来也未免太早了。
「我还走得动!!」
「就算今天能走,如果明天走不动的话,结果也一样。」
用这个正确的理由反驳翠兰的固执的利吉姆低下头。
「是我走得太快了,明天起我会注意的。在夕阳西下前,得先找到过夜的地方才行,而且还必须要找食物。」
「我知道了。」
翠兰咬住嘴唇,用长袍的衣襬擦干脚穿上鞋。
这么做的同时,她的心底涌上了懊悔的感觉。
小时候曾有好几次因为修习剑艺而弄破了手掌上的水泡。弄破好几次之后,皮肤就会变得粗糙而更耐得住强烈的摩擦。但是现在如果弄破脚上的水泡,会更加不利于行走。
再者
虽然只有短暂的时间,翠兰确实有这种感觉。
如果没有和利吉姆在一起的话,只凭她一个人,恐怕是不可能回到赤岭的
在深山中的旅程是如此艰困,想到自己无法与之抗衡就更加令人懊恼。
「你在生气吗?侍女殿下。」
利吉姆瞄了一下翠兰,问道。
翠兰脸一沉转向旁边,不想被看到自己绷着脸。
「只是觉得不甘心而已,不用管我。」
「难不成,你觉得自己输给了我吗?」
利吉姆又再次提出这种粗线条的问题。
哪有这回事!虽然很想回嘴,但是他的问题确实正中红心。
翠兰希望自己至少能和利吉姆以同样的速度前进。
她觉得如果力量不同,就无法保持对等的关系。
如果是一般的生活,每个人只要活用自己的专长和特色就行了,但是这里可是远离人烟的异乡,而且目前又是在某方面不得不去依靠陌生男子的状况之下。
「我只是不想绊手绊脚罢了。」
「你还没到会绊手绊脚的程度啦。如果真要说的话,我认为」
利吉姆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转换了语气又继续说。
「侍女殿下还满有体力的。」
「你是想说在女生之中吧?」
「不,就算和男性比也是,你相当了不起。」
利吉姆一脸认真地回答,并交迭着双手上下打量着翠兰。
「明明看起来这么纤细窈窕,却这么有体力。」
利吉姆意味深远的评论,让翠兰的脸颊发烫。
「和体格没关系吧!!你很没礼貌耶!」
「没礼貌?就连稍微隔一点距离看,汉人也觉得没礼貌吗?这样的话,我以后都躲在树后面偷看好了。」
讲完无聊的笑话后,利吉姆转过身去。
「总之,我们先找可以夜宿的地点可以吗?」
翠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两人再度踏进了丛林。
走了一会儿,河岸旁的乔木变得稀疏,脚下的岩石也变多了。深黑色的土壤取代了沙土,带刺的灌木盘据在岩石之上。
「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可以夜宿的地方。」
利吉姆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河边。
待他的身影消失之后,翠兰开始收集小树枝并将前端削尖,然后站在河畔边的小水漥里。河边的水面映照着黄昏的天空与云朵。
摇晃尾鳍的鱼正在水底悠游着。
翠兰锁定目标,拿起小树枝刺进水底。
贯穿鱼身的触感传回手中,一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将小树枝举起来,上头捕到了一条小鱼。被放在河边岩石上的鱼,用泥巴色的身体拍打着岩石,弹跳了好几次。
利吉姆回来时,翠兰已经抓到了好几条鱼了。他所发现的洞窟比昨天的小,高度也比较低,但是深度足以完全遮蔽风雨。
早早在夜宿地点就定位的两人把火生起来。
利吉姆盘腿坐在地上,开始保养他的剑。
翠兰则抱着膝盖注视他。
发出燃烧声的营火照亮了利吉姆低着头的侧脸。
褐色的肌肤在火光的照耀下,颜色显得更为深沉,阴影落在他英挺的鼻梁与意志坚定的下巴线条上,他的容颜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思虑深远,从粗犷的颈子、厚实的肩膀,一直到拿着剑的手,看得出利吉姆拥有相当匀称的骨架。
而他那抚摸着银色刀刃的手指细长而优雅。
「利吉姆是山猫的意思,对吧?」
翠兰自言自语似地问道,利吉姆头也不抬地回答
她。
「没错。不过我也有别的名字。不过那就是像是去其它地方所穿的衣服,平常不太去用。」
「那个名字叫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侍女殿下。」
利吉姆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什么嘛。翠兰不满地嘀咕着,将下巴靠到膝盖上。
不知道是否因为靠在营火旁,翠兰的喉咙感到有点疼痛,虽然利吉姆收集苔藓为她做了临时的床铺,可是她的下半身却觉得有点冷,肩膀和背也酸痛不已。
虽然想要起身,身体却不受控制,手脚变得相当沉重。
我究竟是怎么了?
翠兰脑中模糊地闪过这个想法,接着便如同昏倒一般倒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
少年的问题破坏了朱璎的集中力。
朱璎焦躁地甩动波浪长发拾起头来,坐在一旁的少年将头垂了下去。
「抱歉,我好像打扰到你了。」
少年以客气的语气道歉,他的双手被装饰着垂缨的红色绳子绑住,旁边放着已经冷掉的两人份羹汤,还有从未见过的水果。
「没关系啦,曲札利。」
朱璎将怒意隐藏起来露出微笑,同时把排列在铺垫上的水晶片收起来。
她已经两天没睡了。
在这种情形下,想要集中精神是不可能的。
尽管告诉自己至少要睡一下,可是由于精神处在太过紧绷的状态,怎样也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就会浮现翠兰掉进河里那一瞬间的惊慌表情,她朝着朱璎伸出的手徒然地抓向空中,然后被吸入河面黑暗的漩涡中。
昨晚
翠兰和那名男子落河之后
骑着马的桑布扎赶来了河岸。
桑布扎看到聚集在河岸的男子们时,露出相当不悦的表情。名叫曲札利的少年。口中低声念着兄长,然后偷偷地躲到同伴身后。
朱璎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毫无疑问的,桑布扎的介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如果他没有出现的话,慧势必会挥剑砍向这些吐蕃男子。这些男人也并非无法抵抗,但是现在慧的气势完全将他们压了下去。
『快给我解释,桑布扎!』
慧怒吼着将剑抵在桑布扎的喉前。
吐蕃男子们对此情形似乎颇有愠色,桑布扎只是抬起手来,就阻止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
接着,他与男子们远离了朱璎,并与慧两个人消失在岩石后方。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回到朱璎等人身边的只剩下桑布扎一人而已。他从吐蕃男子手中抱过忍不住伸出双手的朱璎。
『桑布扎大人!!求求您!!请去救翠兰小姐!』
朱璎摇晃着桑布扎的肩膀恳求他。
就理性面而言,她了解只能听从他的指示。在那个场合,拥有决定权的无疑只有桑布扎一人而已,他不可能会照着朱璎的要求去做。
对朱璎本身来说,掌握住确实的情势并交由时间去决定乃是她的信念。
但是那个时候,要朱璎沉默地等待他人下命令是不可能的。
『现在追上去的话还来得及!』
『不,恐怕没办法。』
桑布扎以清晰的语调断定。
他的音调绝非冷酷无情,而是潜藏了深切的烦恼。
『请听我说,朱璎小姐,就算现在去追也来不及了。天色这么暗,不晓得那两位会从什么地方上岸,况且河岸边也不太平坦,想要沿着河去追他们是非常危险的行为,而且附近也没有船可以使用。』
『但是』朱璎小声地说,眼泪立即流了出来。
尽管她不认为翠兰会死掉,但是一想到在黑暗中被激流卷走的翠兰会有多么害怕,她的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流个不停。
桑布扎重新抱好朱璎,让她的脸可以靠在自己的肩上,接着以锐利的声音呼喊少年。
『曲札利!!』
『是、是的。兄长,真的很对不起。』
桑布扎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询问恭敬道歉的少年。
『利吉姆殿下还活着吗?』
『是的,这点可以确定。』
在听到拘谨却充满自信的发言瞬间,朱璎不顾自身的状况,朝着少年大声喊叫:
『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因为有护身符缝在利吉姆殿下上衣的内侧』
『他在哪里翠兰小姐也在一起吗还有,翠兰小姐也平安无事吧』
『位置并不清楚,而且为何对侍女殿下的事情』
『她才不是侍女呢!!那位小姐是公主殿下!』
朱璎一边哭喊,一边靠着桑布扎的肩膀哭了起来。
桑布札轻拍朱璎的背,并向男子们宣布着:
『我先将你们交给宣王。没有反驳的余地。』
『啊兄长,那利吉姆殿下的搜救工作呢?』
『闭嘴,曲札利!』
桑布扎以凶狠的语气吼了少年一声。
接着对朱璎说话时,又回复了原本的沉稳口气。不,其实可以感受到他努力让自己回复沉稳。
『我接下来要前往宣王的所在地。宣王是配属在打着反吐蕃旗帜的吐谷浑王诺曷钵之下,主张与吐蕃同盟的一个小王。我想拜托他亲自去向诺曷钵王提出希望能确实保护公主安全的进言。』
『道宗大人的现况如何?』
『一直到我离开营区为止,他都还算有精神。待他整治好队伍的混乱情形,进而发现公主
殿下不见了之后,我猜想他应该会与堤-涩鲁大人一起前往诺曷钵王之处吧。』
『这些人也会一起去宣王那里吗?』
朱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男子们。桑布扎扬起了下巴。
『虽然叫他们负责搜索的话会比较快,倘若与吐谷浑的士兵起了纷争,就人数而言是没有胜算的,也可能会影响到今后的外交。』
『桑布扎大人,和翠兰小姐在一起的是什么人呢?』
『这个请恕我无法告诉您。』
桑布扎痛苦地将视线往下移。
『不过他是值得信赖的人,而且在目前的吐蕃国之中,他的身手与勇气是最为出色的一位,他一定会将公主殿下带回朱璎小姐身边。走吧,我们去见宣王。』
桑布扎一声令下,一行人离开了河岸。
与他简单的说法不同,宣王的帐篷位处远方,就算骑马也要到天亮时分才可抵达。朱璎一行人一靠近帐篷,马上就有武装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桑布扎留下了其他男子,带着朱璎同席与宣王展开交涉。
宣王是个留着胡子,一脸看起来很可怕的的男人。
朱璎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他们讲的既不是汉语也不是吐蕃话。
尽管如此,看来交涉结果是顺利的。
朱璎被交给宣王的侍从,和曲札利一同被软禁在帐篷里。被红色绳子绑住手腕的少年,抱怨着他的力量被封住了。
「我问你喔,曲札利。你之前叫桑布扎大人兄长对吧?」
「对啊,因为兄长他是我的兄长。」
少年没大脑的讲法让朱璎颇为烦躁。
「虽然如此,但是你们的年纪相差很多耶。」
「嗯,兄长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所以我在他面前拾不起头来。」
「桑布扎大人是怎样的人呢?」
「他是很伟大的人喔。在我小的时候他曾经去过天竺(印度),发明了吐蕃话专用的文字。虽然没有打过仗,但是人人都夸他很勇敢。」
「这样啊」朱璎小声地说着,同时哽咽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位少年很率直,但是和他关在一起仍不免令人沮丧,说不定就是因为有他在的关系才睡不着的。朱璎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也没有单纯到会害怕两手被反绑的男孩子。
但是,待在与他人太过接近的地方,总会让她焦虑不安、无法冷静下来。
可以让朱璎安心亲近的,只有翠兰而已
会决定陪伴翠兰一起前往吐蕃,也不完全是因为顾虑到她会不安,而是朱璎本身不想离开翠兰。
这份感情与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不同。
朱璎也并非想独占翠兰。
可是,像现在这样无法确认翠兰的安危,对朱璎来说就等于是在地狱一般痛苦。
就像水对鱼来说是绝对必要的东西,翠兰的存在对朱璎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朱璎再次从绢袋中取出水晶片,并开始排列在铺垫上。
一定要试着掌握到翠兰目前的所在地与现况才行她决定用自己的方法来寻找。
只不过,发现了之后呢?
朱璎摇摇头,想赶走不安。
柔软的卷发在她摇头的动作停下来之后,重新散落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