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伴随着吓人的爆炸声,五颜六色的烟雾在早朝的天空迸散消失。
这是受聘而来的魔法师在展示烟火之术吧。鲜艳的颜色正好可以证明其技术高超。
小镇一大早就热闹起来,性急的乐团已开始滴滴答答地演奏起音乐。
这嘈杂的音色也传到了和镇上有段距离的牧场,搔着牧牛妹的耳朵。
大晴天,大晴天,祭典,祭典,收获祭,秋天的祭典。
她内心亢奋,胸中抨然跳着,情绪来到了最高点,根本没办法好好坐下来等待!
「呜——啊——呜……!」
坐立难安——话虽如此。
牧牛妹会穿着内衣在自己的房间呻吟,当然是有理由的。
了
她小小的衣橱敞开着,从地板到卧榻都被散乱的衣物铺满。
在几无立足之地的房间正中央,她向前弯着身子。
刚才把自己的头发搔得一团乱,明明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之后又得重梳一遍不过那些只是小问题。
原本就不怎么化妆的她,只要把头发大致整理好,抹上脂粉涂点腮红,这样就很够了。
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
「我不知道究竟该穿哪一套才好啊……!」
这才是致命伤。
连身裙好吗?还是不要那么时髦比较好?或者故意大胆一点?
「总不能穿工作服去吧……不,也许可以?保持自然搞不好才是正解?」
啊啊,可是,嗯,一定不会错。
「另一边铁定还是平时那副模样啊……!」
脏污的皮甲搭配廉价铁盔,不长不短的剑,以及套在手臂上的小圆盾。
日常打扮(?)的他身旁站着日常打扮的自己,两个人就这么去祭典玩。这样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她忍不住抱头苦恼起来,同时把才刚抓起来的工作服扔进落选的篮子里。再见了工作服。
剩下的,就是自己偶尔休假时慢慢买齐的几套服装。
但这些不论哪套都脱离不了日常穿着的范围。没有任何一件是可以在重要场合派上用场的。
她对自己平日的经验值累积不足感到悲哀。穿搭的等级太低了。
但现在才痛心后悔也无济于事,自己平常就该多注重打扮一点才对。
「内衣……呃,内衣应该不要紧,对吧?」
对。嗯。不要紧。一定没差。
——比起内衣先选好外衣再说吧,我在混乱什么!
啊啊可是这种看不见的部分其实才是重点她之前好像在哪里偶然听过。
唔哇啊——她忍不住尖叫一声,不是这件也不是那件啦,她拿起一件衣服扔出去接着拿起另一件衣服又扔出去。
刚才扔出去的那件搞不好比较棒,于是她捡回来摊开对着自己的胸前比了比,但果然又被她扔了出去。
跟他之间的约定是到上午结束为止。像这样犹豫不决宝贵的时间就一分一秒流失了。
这股焦躁感占据了她整个脑袋,甚至舅舅敲门的声音也没察觉。
「……啊啊,虽然抱歉,但你现在有空吗?」
「咦?啊、哇,咦,啊、等等,爸……不对!舅舅!?」
咚——!从卧榻上跳起来的她慌忙用睡衣套上只穿内衣的身体。
接着她回头一看——房门还没有被打开。她用手按住上下剧烈起伏的丰满胸部。
「有、有空啊。请进吧!」
「好,打扰了……呃,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打开门进来的舅舅,会忍不住叹气也是很正常的。
她羞愧极了,毫无半点借口,只能从房间的惨状别开视线。
「你翻出了这么多东西啊。」
「啊、啊哈哈哈……」
对表情无奈的舅舅,她说了句「真不好意思」并搔搔脸颊。
「……之后要收拾干净喔。」舅舅念了一句。牧牛妹感觉快丢脸死了。
「也罢,该怎么说……今天刚好有这个机会,我觉得很适合拿给你。」
「?给我什么?」
在微微歪着脑袋的她面前,一件令人眼睛一亮的青色洋装被递了出来。
染色鲜艳的布料上,还妆点着刺绣与蕾丝。
舅舅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彷佛很怀念地眯起眼。
「这是我妹妹……也就是你的母亲,大约和你一样年纪时穿的。」
「哇、啊……」
牧牛妹觉得美极了。她接过后摊开,在自己的身体前比了比。真希望有面穿衣镜。
「我穿得下吗……穿起来会好看吗?•」
「放心吧。」舅舅点点头。「你母亲头发比较长,但其他部分和你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唔,嗯……嗯!我知道了,我要试穿。」
——原来这是妈妈以前穿过的衣服。原来我和妈妈很像吗!
一想到这她就再也按捺不住,紧紧地把洋装拥入怀中。
「别这样,会皱掉的。」
「啊,对,没错。好险好险……不过,欸嘿嘿嘿。」
差点被丰满的胸部压出痕迹前,舅舅提醒道,她赶忙把衣服摊开避免弄皱。「谢谢你,舅舅!」
舅舅先是眨眨眼,仰望天花板数秒钟后才摇头。
「……啊啊,没什么好谢的。」
接着他那岩石般的脸孔微微放松下来。
「这套衣服,原本就属于你母亲。所以也算是你的东西。好好爱惜它吧。」
「嗯,我会很珍惜的……!」
舅舅说了句可别因为太兴奋而跌倒喔,随后就闭门离去了。「知道了!」她用力回答道。
迫不及待将披在身上的睡衣褪去扔开,她穿上了母亲的洋装。
轻盈垂散的裙子,让平常习惯工作服的她有点难以保持平静。
而这种紧张的情绪更让她意识到此刻和平常不同,胸口不禁小鹿乱撞。
之后,她又轻轻戴上一顶脑后附有大缎带的宽边帽。
——嗯,很好!
转了一个圈,亲眼检视各部位。要是有镜子就好了,但她不敢奢望那么多。
到头来唯一的难题在于,自己的鞋子并没有那么时髦……
——这可称得上是少女的全副武装了吧!
「好极了,出发!」
喀嚓一声打开门走出卧室,饭厅里只有舅舅的身影。
舅舅正从厨房拿出牛奶,不知道在进行什么作业。
「舅舅这样好吗,不也去祭典稍微放松一下……?」
「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还是用那个叫艾思克林的玩意赚点钱吧。」
把那种冰凉点心的做法带回来的是哥布林杀手。念出这个名称时,舅舅的脸色有点难看。
「话说回来,你自己才该多玩一点,就算玩一整天也可以喔?」
「啊啊,没关系啦。舅舅如果也出门的话,没人留在牧场有点危险。」
她用力挥挥手,舅舅应了句「是吗」就闭口不语了。
尽管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她有点在意……
「我要出门了!」
「好,你去吧。路上小心啊。」
时间快不够了。牧牛妹朝气蓬勃地道别后,就以小跑步的方式打开门冲到屋外。
天空一碧如洗,弥漫着烟火留下的烟雾,阳光自秋天的山丘后方洒落,风则「唰」一声吹拂而过。
而一如往常结束巡逻工作的他,就伫立在阳光下。
正如她的预想,他还是平时那副模样。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套在手上的圆盾。
嗯,不过啊。即便如此。
——今天的我,可是截然不同。
「嗨,让你久等了!」
她尽量装得一派平静,轻轻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跟以前一样淡淡回答的他,好似在稍微思索般歪着头,又补上一句:
「没有等很久。」
「是吗。」
「对。」
「那,我们出发!」
「嗯。」
他点点头,率先大跨步走在前头。
但牧牛妹却一个转圈绕到他面前,牵起他用皮护手包裹住的手。
「唔……」
「那个,等下一定会很挤吧。如果被人群冲散了,不是很讨厌吗?」
这借口未免太逊了,连牧牛妹自己都这么觉得。不过至少声音没有忍不住尖起来。
反正他戴着护手,也感觉不到自己手掌上的脉搏——……
也不知是否明白她的心意,他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问道。
「等进到人多的街上再说。」
「先、先预演一下嘛。」
躲开对方的视线,牧牛妹用空着的手搔搔脸颊。
她全身发烫,就连接触对方的指尖都能传达出热度。自己想必是满脸通红吧。
「比起待会突然牵手,先适应一下不是比较好?」
为了避免被对方察觉,她用力把帽子重新戴正。接着又不动声色把他的手再度抓好
。
「因为……你看,我不就很不习惯吗。」
「是吗。」
他轻轻颔首。
「所以这很重要吧。」
牧牛妹也嗯地点点头后,保持抓住他手的姿势——两人手牵手走了起来。
「……欸,欸。」
「什么。」
牧牛妹面向前方,将自己忍不住想问的事说了出来。「这件衣服——你觉得,怎么样?」
一如往常的路途。一如往常的风景。
一如往常的他。不同以往的自己。手牵着手。
一如往常他陷入了沉默,思索着,然后——
「很适合你,我觉得。」
光是这句话,就令她的脚步飘飘然。
「……欸嘿嘿。」
牧牛妹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快飞上天了。
§
声音的洪水袭来。
喇叭被吹响,大鼓被敲响,笛子被奏响,脚步声被踩响,还有笑声混杂在其中。
摊贩老板扯开嗓门,街头艺人也叫喊着表演的台词,来来往往的游客发出宛若海浪的声响。
在通过大门前就已经察觉到了,可一旦来到镇上,才能体会今天的热闹程度真是不同凡响。
「虽然每年都这样——」
紧揪住护手的她,亢奋地羞红着脸,转头望向他。
「但果然还是很惊人呢。」
「嗯。」
他晃了晃铁盔回应道。
就连装扮怪异的他,在今天这场祭典当中也变得完全不显眼。
毕竟仔细看,到处都有小丑在跳舞,或是马路旁正上演起即兴剧。
最近连在街上也不解除武装的冒险者很多,而这类旅客今天也大量涌了进来。
不如说视线集中的方向,是在她那边。
清纯的女孩,牵着一名头戴脏污铁盔的冒险者。,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射过来,又一一别开。
——大家是怎么看我们两个呢?
她稍微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感到十分雀跃。
微服出巡的大小姐,以及她的护卫……?
——不,说什么大小姐有点太夸张了吧?
自己是经营牧场而拥有广大土地的地主侄女——养女。
他则是在本地赫赫有名,老手中的第三阶——银等级冒险者。
当然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当大小姐的料,牧牛妹老早就知道了……不过。
「……搞不好也不能算错?」
「哪方面。」
她窃笑着并仰望那顶愕然的铁盔,随即按着帽子打圆场似的转变话题:
「首先要请你带我去逛哪儿好呢——我说说的啦。」
「唔。」
陷入思索的他,无言地仰望天空。
停在大马路上的两人,就像河中的沙洲一样被留下来,人群的河水继续从两旁流过。
反正也不至于挡到其他人的路,因此她还是一脸笑咪咪地等待他的回应。
终于,他像是临时想到似的喃喃说道:
「还没吃早饭。」
「啊。」
她赶忙掩住嘴。
对喔。
自己一大早意识就飞向了穿着打扮与其他问题,根本忘了这回事。
惊觉不妙的牧牛妹不由得按住眼睛,站在一旁的他则盯着她瞧。
「找摊贩填个肚子吧。」
「……嗯。就这么办。」
她率直同意他的提议。
至于对舅舅感到过意不去,就等祭典结束以后再补偿了。
首先专心面对眼前的他,好好跟他赔个不是。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忘得一乾二净了。」
「不。」
他缓缓摇着头。接着过了一会,才附加上去似的低声说:
「偶尔也会有这种事。」
烦恼该吃些什么而盯着摊贩看的时光也很愉快,不过还是空腹比较难忍。
结果两人在小吃摊买了迟到的早餐,价位虽不算低,东西本身却很简单。
只是把厚切的炙烧培根,加在蒸熟的芋头上一起吃。
一句话总结感想——还真美味。
「啊,」她面露微笑。「这个,是我们牧场的培根。」
「是吗。」他应道,把食物从铁盔的缝隙塞进去。「原来如此。」
咬下一口有咸味且吸收了培根脂肪的芋头,光是这样,美妙的滋味就在嘴里扩散开来。
为了避免舌头被烫伤,她一边吹气,一边把早餐吃完。
至于他还是一如往常沉默地咀嚼着,但也吃得干干净净。
最后将吃完的餐具——素陶器——弄碎扔掉,两人继续上路。
叫卖声始终响亮,左右两侧都有热情高昂的诱惑一一传来。
「哎哎,两位客人,试试杏桃白兰地吧!甜味会把您的舌头都融化喔!」
路旁卖酒的摊位对他们这么吆喝,牧牛妹因此停下脚步。
「如何?」他指着那处摊贩。「要喝吗?」既然他都问了,机会难得不如一试。
小巧的素陶杯里注入了液体,是微微发出酸甜香气的水果酒。
相对于用舔的方式浅尝的她,他则是一口饮尽。
「你喝那么快会醉喔?」
「没问题。」他认真地说。「白兰地可做为提神剂。」
「……你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今天的你精神不济吗?」
「没其他意思。」
「谁知道呢~」
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困窘,她不禁轻轻笑着。
只不过是多余的玩笑话罢了。假使他真的身体不适,自己不可能没发现。
况且要是真的发现,她就会硬把他拖到床边,让他去休息。
参加祭典纵然开心——然而正因为如此愉快,可不能让勉强对方的罪恶感坏了气氛。
「不过啊。昨天你搞到很晚吧,到底在忙什么?」
「把该做的事先处理好。」
一如往常,他的说明毫无解释作用。
但她也不加追问,只喃喃说了句「是吗」。
感觉胸口内侧暖呼呼的,自己也因此变得兴奋又开朗,是因为饮酒的缘故吗?
「我以为你早就睡了。」
不知是否明了她的心情,他以跟平日一样的淡漠语调说道。
「还醒着吗。」
「啊哈哈。总觉得睡不太着……」
「是吗。」
他没有继续深究,两人在热闹的祭典里一起四处逛着。
时间再怎样都不够用。
对森人弓手把盘子一个个扔向空中再射穿的杂技拍手叫好。
对矿人以高超手腕制作、带雕刻的御守刀摊位纯欣赏不掏钱。
对圃人乐师吟唱的武勋诗歌竖耳倾听。
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两人享受着熟悉街道的陌生一面。
就这样逛了有好一会时——他冷不防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她绕到前面窥看他的表情,不过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只是抱持沉默,「啰」地微微念了一声。
「……稍等。」
「嗯。那,我在这等你。」
于是坚固的皮革护手从她手里离开。
人群杂沓中被孤单抛下的她,就像平常那样背倚着墙,等待他回来。
把空虚的手掌在面前摊开,她轻吐了一口气。
尽管并没有感到寂寞、厌恶。
但眺望着眼前不断流过的冒险者及旅客,她隐约这么觉得。
他四处奔波,而自己只能静静守候的这种关系,大概永远都不会改变了——对吧。
真是的,只有这件事她完全莫可奈何。
他跟她,所关注的事物截然不同。
十年了。
她离开故乡时,也就是村子被毁灭后,已经过了十年。
与成为冒险者的他重逢,则是五年前的事。
这当中,意即分别的五年间他是怎么度过的,她一无所知。
他渐渐被人称为哥布林杀手的过程,她也毫无概念。
故乡后来怎么了,更加不清楚。
尽管有过传闻,但也顶多只是听说罢了。
她记得空虚的棺木在眼前下葬,而自己则抓着舅舅的手静静凝视。
然而,就只有那样。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造成的?大家都怎么了?她至今仍不晓得。
被火烧光了吗。田地呢。家畜呢。朋友呢。爸爸呢。妈妈呢。
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的鸟巢。自己藏在树洞里的宝物。
妈妈说好等长大以后就要送给自己的围裙。那双喜欢的鞋子。
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尽管小心使用但边缘还是有缺损的杯子。
如今回想起来彷佛幻梦般的每个重要回忆,在她脑海浮现又弹开。
说起剩下的东西,就只有那一天,把镇上找到的东西全收进去带走的一只小箱子。
如果只是如果。
那时自己要是没离开村子,结果会如何?
自己会跟他目睹相同的光景,并一起活下来吗?
还是自己会轻易死去,只有他单独存活呢。
假使是后者,他会为了自己而愤怒吗?
又或者……只有他死去,自己苟且独生,以此作收。
——那样的话,就太讨厌了。
正当她想到这里时。
「久等了。」
彷佛从拥挤的人潮中使劲挤出来,他熟悉的铁盔出现在眼前。
「不会啦,没关系。」
她轻按住帽子摇摇头,而他则用手指捻着递出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她凑过去问。
「以前……在村子时。」他则喃喃回应。
「类似的东西,你很喜欢。」
他所拿出来的,是只小巧的手工戒指。
银——看起来像银制的。不过这只是外表很像的赝品,她非常清楚。
在小巷子里铺草席的可疑商人,就是拿这种玩意骗走小孩子的零用钱。
简而言之,不过是件玩具。
然而她,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忍不住笑出来。
「啊哈哈哈……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吧。」
「是吗。」
他说着,用断续而微弱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是这样吗。」
「嗯。」
她点点头,收下了戒指。
以手工艺品而言,这戒指的质感也太廉价了。上头连假宝石也没有,单纯只是个金属制的环。
然而透过阳光看,还是会发出一闪一闪的耀眼光芒。
而这光辉是那么眩目,甚至让她忍不住眯起眼。
「……不过。」她低喃着。「我现在也还是很喜欢。」
「……是吗。」
「是唷。」
谢谢。牧牛妹终究还是应了这一句,并将戒指收进洋装口袋。
为了避免遗落,她以左手从外面紧紧按着口袋,右手当然又握住了皮护手。「走吧。」
她笑道,牵起他的手迈出步伐。
无法窥见那隐藏在铁盔下的脸庞,不过……
他一定也在笑吧——她如此心想。
如此深信着。
§
「喔,这不是哥杀大叔吗丨」
之后,悠哉闲逛的两人又被叫住了,那是已经快要中午的时候。
正在考虑收起来的戒指该怎么处理时——到底是谁在叫唤呢,牧牛妹歪过脑袋。
她对这略显高亢的声音毫无印象,不过被叫的当事人好像知道。
只见他把铁盔转过去,另一头有位少年斥候正指着这边。
一旁还有身为圃人的少女巫术师,以及隔壁的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
年轻的冒险者们结伴出游——牧牛妹也看出这点了。
「咦?怎么,大叔你跟牧场的姐姐在约会啊!?」
「喂,你用那样的口气不太好吧……」
新手战士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见习圣女则拉住他的衣袖。
哥杀——这种简称很有年轻人的风格,牧牛妹的嘴角微微扬起。
她刻意用有些意深旨远的动作,微笑着仰望站在身边的那顶铁盔。「所以到底是怎样,可以透露一下吗?」
「你错了。」他清楚地断言道。「我只有二十岁。」
这回答让牧牛妹的笑意更深了,他否定的不是约会。
「唔耶!?」
少年们发出怪异的尖叫,牧牛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喔,也是啦。因为你一天到晚都戴着头盔,根本看不出来嘛。」
「……有必要才戴。」
如此响应的哥布林杀手,声音比平日更加带刺。
牧牛妹很清楚他在不高兴,不过她自己倒是愉快得很。
虽然大家都说无法看清表情,所以很难判断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她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人像这位青梅竹马更容易看穿了……
「那个,可以请你们帮个忙吗?」
这时,冷不防出声的少女巫术师,用极为腼腆怯懦的口气说道。哥布林杀手一个转头,将铁盔面对那名少女。
「哥布林吗。」
「不,不是的。呃……」
「怎么,不是哥布林吗。」
这一如往常的平淡响应,让巫术师少女的视线困窘地游移起来。
一旁的少年斥候说了句「大叔你真笨耶」并一阵讪笑。
「再怎么说,这种地方也不可能有哥布林出没吧。」
「会喔。」
「咦?」
「哥布林会出现喔。」
「真假!?」
啊啊,真受不了。牧牛妹听着他们的对话,无奈地露出微笑。
「先别管他了,你们两人有什么事吗?」
牧牛妹慢慢弯下身子,配合少女巫术师与见习圣女两人的视线高度询问。
那两名少女迅速对看一眼,盯着被双臂夹住后更为醒目的牧牛妹胸部。
接着她们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不约而同深深叹了口气——也太明显了吧。
「放心。你们两个,都还会长大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果然还是……」
两位少女垂下红着的脸害臊起来。
牧牛妹对此不由得会心一笑,轻轻抚摸着她们的头。
「所以,你们怎么了呢?」
两位少女嗯地点完头后,转身所指的方向,是间酒馆——的入口。
那里有群人乱哄哄地推挤着,人墙中心是张小桌。上头有尊张开口的蛙像。
如今一名醉汉正手握叮当响的银球,站在路面画出的白线后端面对桌子。
「嘿呀!喝呀!哈呀!」
只见那家伙不断使劲扔出银球,但没有一颗打中蛙像,尽数被桌子弹开。
没多久他的球就用完了,醉汉红着脸大骂「这可恶的畜生!」似乎很尽兴地为失败而大呼可惜。
站在蛙像旁的老板,则以熟练的动作拾起银球,并扯开喉咙喊道:
「来来来,十颗只要铜币一枚!每进一颗就能换麦酒一杯!小朋友跟小小姐则可以享用柠檬汁!」
「那个根本扔不中嘛。」
少年斥候忿忿不平地抱怨道。即便在重战士的小队里接受锻炼,终究还是不够成熟。
虽然十五岁成为冒险者后已打滚数年的他,怎么看都不像才二十岁不到。牧牛妹明白他应该有稍微谎报年龄,不过并没有揭穿的打算。
「对呀对呀。这些银球应该没动过手脚吧?」
「喂喂,小朋友,你可别胡说八道喔。」
见习战士递出铜币并半开玩笑地发牢骚,酒馆老板依旧笑咪咪地用从容的态度应对。
接着两人又砰砰砰地扔出银球,但不论哪颗都离命中很远。
唉——如此叹息的人,是跟着他们一块过来的少女们。
「……那两人都着魔了。」
「真的,男生就是这样。」
与其说老成,不如说是在装大人吧。
巫术师跟圣女两人露出困扰的表情埋怨,牧牛妹则边听边发出「是吗是吗」的回应。
——男孩子总是如此,会想展现帅气的一面……
「而女孩子则是希望对方展现给自己看,对吧。」她视线望过去的方向,是那位青梅竹马的青年。
一如往常隔着铁面具难以看出他的表情,却很好理解。
「怎么。」
「你示范一下吧?」
「唔。」
哥布林杀手一个转身,望向四位少年少女,以及牧牛妹的所在之处。
接着他轻轻点头,从钱包拿出一枚铜币,放进酒馆老板手中。
「老爹。」
「来了!」
「我扔一次。」
接下来发生的事,则如电光石火般让人目不暇给。
他先在掌上把玩几下叮当响的银球,随即冷不防用利落的动作扔进蛙像嘴中。此等技术并没有值得放大检视的特点。
单纯只是投掷的准心非常固定。除了精确之外,还很迅速。
陆续扔进一颗、两颗、三颗、四颗。甚至第五、第六颗。
蛙像的喉咙就像在呕吐般发出叩啰叩啰的银球转动声,整个过程只不过花了数秒钟而已。
「哇!」
「唔喔!」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功夫让四位少年少女瞪大双眼,藏不住内心惊讶。
不,不光只有他们。
周遭围观的人群也发出「喔喔」的叫喊,甚至有人稀稀落落地拍起手。
哼哼——牧牛妹简直就像替自己感到得意般挺起了丰满的胸部。
他就只会剿灭哥布林——大多数人都这么以为。
但事实绝非如此。
他并非除此之外一无所长的人。
「这位人客,拜托你也稍微高抬贵手嘛。」
「那可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认真回答老板,牧牛妹则轻拍他的肩膀,赞许他的胜利。
「你从小时候就很擅长
玩这个,对吧。」
「嗯。」
故乡村子的酒馆也有类似的游戏,只不过那边不是用蛙,而是持水瓮的女神像。
每次一到祭典,他就会为自己和姐姐赚来三杯柠檬汁。
——话说回来,记得每到祭典前夕,他好像都会去河边练习打水漂。
他的个性从以前就是绝不怠忽准备呢,牧牛妹感到十分怀念。
「哎呀呀,小哥你果然有一套!一共六杯柠檬汁对吧,稍等一下喔!」
「嗯。」
像平常那样摇着铁盔点头的哥布林杀手,接着转向少年们。
他言简意赅地断言道:
「总之,就像这样。」
「……喔,好。」
「试试。」
咻——哥布林杀手将掌心所剩下的四颗银球,干脆地放进了少年们手里。少年斥候慌忙接下,用稍微有点紧绷的表情问。
「难、难道没有其他,该怎么说……类似秘诀之类的吗?」
「对呀对呀,好比说特殊的投掷动作!」新手战士也追问。
「多练习。」
真是单刀直入。
唔咦——两人再度发出窝囊的叫声,但在哥布林杀手的催促下,只好摆出严肃的架势。
「加、加油!」
「对呀,先集中精神再扔!」
「啊哈哈哈。如果太紧绷也不行啦——」
少女们在一旁守候着,眼前的三位少年——
「啊。」
——对喔。牧牛妹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她始终觉得他变了。
到头来,他还是一样。
并没有改变。
当然,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那段经历非常巨大。
毕竟就连自己,也背负着同样的记忆走过来。
然而就结果论,那也只是不断累积上去的成分罢了。
——本质还是相同的。
这是她始终深信的事……不。
应该说她希望事实就是如此。
「要喝吗?」
「嗯,给我一杯吧。」
他递来一只沁凉的杯子,里头是加了柠檬与蜂蜜的井水。这冰凉的口感,大概也从十年前开始就没变过。
「啊,对了。」
牧牛妹从观看孩子们热中投球的景色,装作临时想起般问道。
「难得你送我戒指,干脆帮我戴上吧?」
「戴哪。」
被这么一问,牧牛妹的视线紧紧落在从拇指到小指的双手手指上。
「无、无名指……」才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不干脆地又补了一句。「……之类的?」
「哪只。」
「什么哪只,当然是……」
——左手。
不行啦不行啦,这句真的说不出口,牧牛妹死命摇着脸庞。
「右。」
她调匀呼吸后才伸手进口袋寻找,用左手把戒指捻出来。
「右手上……拜托了。」
「知道了。」
就这样,他以毫无半点情绪的粗鲁动作,将戒指戴在牧牛妹的右手上。
她莫名将戒指对着太阳高举。金属环发出了钝重的闪烁光辉。
——嗯,工作的时候不拿下好像怪怪的。
但至少在祭典的此时此刻,戴在手上也无妨吧,心里这么想的同时牧牛妹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占据她嘴里的酸甜滋味。
§
另一头,在入口前置有蛙像、老板手拿柠檬汁不停进进出出的酒馆当中。
「总而言之,不论是和哪位,又做些什么——」
蜥蜴僧侣正豪迈地大口啃着在油炸香肠上洒了大量奶酪的料理。
边吮舌边称赞好吃好吃同时又一边交谈,对蜥蜴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没礼貌的行为。
「能否顺利实在难说呐……不,希望他们一切顺利。」
「甭担心了,世上这类的事,十之八九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矿人道士拍打自己大鼓般的肚子,对烈酒说了声「忍不住啦」便一口饮下。
「真的该在意的我看是——」他的视线移向一旁,并发出窃笑。
餐桌边还坐了另一人。妖精弓手正以要射穿猎物的表情,咬牙切齿地死瞪着。
「咕呶呶……」
「你在碎念个什么劲啊,长耳朵的。」
「就是那个啊。」用力拍桌后,妖精弓手的长耳剧烈晃动,并指向酒馆外。
「我刚才玩了那个,结果连一颗都没扔中耶!」
「那是因为你擅长弓箭,却对投掷类的一窍不通吧。」
「我没办法接受——我可是上森人!神代延续至今的种族耶!」
说完她有点自暴自弃,大口大口灌下杯子里的柠檬汁。
刚才白费了那么多铜币,结果却得含泪自掏腰包,老实说喝起来还真酸。
「哎,此乃世间常理。猎兵小姐与小鬼杀手兄,各自都有擅与不擅之处。」
蜥蜴僧侣就像在安慰稚子般说道,矿人道士却随即吐槽。
「所以说,你是因为输给了啮切丸才感到可恨对吧。」
「呜咕咕咕……我、我才没什么好恨的咧!」
对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蜥蜴僧侣愉快地发出咻一声,吐了口锐利的气息,就在这时……
「……啊,等等。」
妖精弓手的长耳猛然一颤,抬起脸看向外头。
「怎么了吗,猎兵小姐?」
「你们看,他们走了。」
一眼看去正如她所言,开心玩过丢球的那两人正要从酒馆前离去。
牧牛妹的步伐因为惋惜而显得沉重,至于哥布林杀手还是像平常一样迈出大步。
「呃,『代我向柜台小姐打声招呼喔』、『是吗』……他们的对话。」
——那家伙就不能稍微热情一点吗。
心底不悦而以手支着脸颊的妖精弓手,一边玩着表面结露的杯子。
矿人道士则愉快地欣赏她的反应,同时捻起白须。
「森人的耳朵,没有比这个更浪费更下流的用途了。」
「哎呀矿人,你不懂凡人的文化吗?」
妖精弓手自信满满地露出得意笑容,长耳也使劲竖了起来。
「能够浪费天赋,代表当事人充满余裕呢。」
「一时脑充血把钱花个精光的家伙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那跟这个是两码子事。」
「唔哇这家伙开始耍赖咧!哈!所以我才最讨厌森人了!」
「怎样啦!对金钱充满贪欲的矿人才会一直纠结这个!」
于是两位伙伴,又像平常那样大吵大闹起来。
蜥蜴僧侣彷佛很愉悦地眯起眼作壁上观,尾巴则在地板上敲了敲,举起手叫来附近的女服务生。
「不好意思,女侍小姐。」
「来了!」
精神抖擞发出招呼声并停下脚步的,是一位兽人(Padfoot)女侍。
这位生有野兽四肢与耳朵的女性,朝气蓬勃地啪哒啪哒跑近。
哦——蜥蜴僧侣理所当然地瞪大眼睛,他对这位呼呼呼笑着的女性有印象。
「这可不是公会的女侍小姐吗?」
「是啊,我在兼差喔。」
兽人女侍用托盘遮住嘴,眯起眼出声道。
「您也知道嘛,今天不管哪间店都缺人手,只要有人愿意打工可是来者不拒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生意兴隆是好事。」
蜥蜴僧侣慎重其事地点点头,并以锐利的爪尖指向贴在墙上的价目表。
「这种炸香肠再多来两、三根。可否在上头多洒点奶酪?」
「好唷。顺带一提我们也有加了药草的香肠呢,这位蜥蜴大爷。」
「哦,是指添加香料吗。」
「另外也有包软骨的……」
「什么——」
「也有直接包奶酪的!」
「竟然!」
蜥蜴僧侣的眼珠因此闪闪发光到无法更亮的程度,自然不必多言……
正午,就在这种平安无事的状态下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