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滴滴答答的持续降雨中,金丝雀(Canaria)正啾啾啾地唱着歌。
以拍打窗子的水滴声为伴奏,金丝雀在小小的鸟笼中鸣啭。
坐在窗边的牧牛妹,以指尖轻抚过结露的窗户叹了口气。
她对已闭幕的祭典念念不忘,依然穿着那套洋装,身体枕在手臂上。
一边感受外头冰冷的空气,牧牛妹脸上浮现微笑,喃喃说道:
「你的主人,如今在哪里做着什么呢——」
没有回应。小鸟只是继续啾啾地叫着。
这只他夏天带回来的金丝雀,如今就像这样养在牧场里。
「是土产吗?」她试着问。「不。」他说。他有时就是会做些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例如去参加祭典、与某人同游,想必也是同一类吧。
「……」
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如此思绪突然浮现,她把脸埋进了手臂里。
她不想看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那实在让她不忍卒睹。
右手紧紧握着,拳头里是他送的玩具戒指。
共处的时候尽管很满足,一旦分离了就会觉得再怎么样都不够。
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更多什么呢?
「……我这个人,竟然也会如此任性啊。」
远方,传来了彷佛有人在清喉咙的隆隆雷声。
以前传说那是龙所发出的声音,但这个故事的真伪她不清楚。
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遭遇过龙。以后应该也一样吧。
隆隆。隆隆。雷声越来越近了。雷……?
霎时,牧牛妹察觉声音在自己的附近停住了。
不是雷声,那么会是……?
她恍惚地抬起脸,玻璃窗映照出她憔悴的脸孔。而在玻璃的另一侧——
是具被雨淋得湿答答的脏污铁盔。
「咦、啊,咦……!?」
她砰一声跳起来,嘴巴激烈地一开一阖。
到底该说什么才好?要怎么说?心情与言语搅成一团,在脑中与胸口形成漩涡。
结果,她只能从喉咙挤出「你回来了」跟「还好吗?」这些问候。
「你、你在做什么呀,外面雨那么大……这样会感冒喔!?」
牧牛妹这么说,啪一声用力把窗户打开。
「抱歉。灯亮着,认为你还没睡。」
相对于慌乱的她,他却若无其事到让人生气的程度。
「我有点事。」
「有事……」
「早上回来。」
他淡然表示,稍微想了想,才喃喃地加上一句:
「早餐,我想喝炖浓汤。」
「啊。」
回来。他说他会回来。他这么对自己说。还表示想吃自己做的早餐。
——真是的…………真是的!
「……一大早,就喝炖浓汤?」
胸腔中,有股暖流扩散开来。牧牛妹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
——为什么我那么好打发啊!
「拜托。」他都这么说了。「真是的,拿你没办法耶。」她咕哝着。
「你如果感冒爬不起来,或是睡过头的话,我会生气喔。一定要准时起床才行。」
「知道。」
「……嗯。」
牧牛妹用力点点头。
他是不会说谎的。
然而他一旦说了有事,就绝不会打消念头。
因此牧牛妹也不会进一步追问或打探下去。
节庆之日已告终,日常生活又回来了。日子一如往常地过下去。就算心中怀抱各式各样的想法,能表达出来的那一天也已经消逝。「那么,呃……嗯。」
所以她该说的话,就只有一句。
「加油!」
「嗯。」
说完他一步、两步离开窗边。用向来那种大剌剌又粗暴的步伐。「你也一样,早点睡吧。」
最后他冷不防停下脚步,回头露出稍加思索的模样望着牧牛妹。
「不要出门。待在舅舅身边。」
对他消失在幽暗中的背影,牧牛妹目送了好久。
隆隆。方才的声音再度响起,跟着他一起远去了。
终于看懂真相的牧牛妹,噗哧一笑关上窗户。
「真是的。你那个主人,有时就是会做这些奇怪的事呢。」
她用指尖抵住鸟笼轻晃,金丝雀彷佛在抗议般又发出了啾啾声。
不过只有这回她不理会鸟儿。
有一半是闹别扭和迁怒,另一半则是彷佛快融化的亢奋感所致。
尽管现在还不到就寝时间,但她决定好好珍惜这种感觉,带着它上床睡觉。
愉悦地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中,即便是在梦里,她也很满足了吧。
「可是话说回来……」
为了避免弄皱洋装,她把衣服褪去迭好,接着丰满的肢体才滑进卧榻。虽说她认为那个人十之八九,又想出什么主意了吧。
「……为什么他要滚那个大木桶呢?」
§
雨势越来越大,风则像切穿空气般横扫而过。
夜深了,视野就像被墨水涂过般一片昏暗、漆黑,根本看不清楚前方。这已经可用暴风雨来形容。
「喂——啮切丸!」
在这种天候当中微微浮现轮廓的一栋建物旁,矿人道士拉高音量道。
「窑已经点火啰!」
「是吗。」
哥布林杀手停下一直在滚动的木桶,点点头。
这栋建筑物——位在牧场外,是座设有烟囱的红砖造小屋,但此刻尚未冒出烟。
「情况如何?」
「湿气太重了。不过使用法术的话,哈,简直易如反掌。」
矿人道士捻须,咧嘴笑道。
他所学习的法术大多跟土之类的有关,不过矿人对于火焰的适性原本就很良好。
把火精灵(Salamander)叫出来,点燃潮湿的木柴,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至于风向,目前应该没问题唷。」
妖精弓手则灵巧地把脚边爬的蜘蛛抓起,取其吐丝,将赤柏松木大弓的弦重新拉好。
森人的武具,全都是取自然万物之形变换而成的。
所以即便不懂使役精灵的法术,森人一生下来就能与万物共存。
据他们或她们所言,「只是因为其他种族太迟钝了」罢了……
单纯讨论猎兵的话,没有其他种族比森人更适合担任此一职位也是事实。
她将自己最大的特征——长耳——轻轻摇了摇,并说道:
「暴风雨来到这里的正上方了……不过相较于对面,我们现在位于上风处。也就是顺风呢。」
「好。哥布林们的情况如何。」
「正在接近,时间所剩不多了喔。」
「明白。加紧脚步。」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转向矿人道士。
「小心起见,如果法术有剩就增强风势。」
「风应该属于森人的领域呗……也罢,我尽量试试。」
「有劳。」
响应哥布林杀手的要求,矿人道士从包包取出一把扇子。
他啪一声打开在空中一扫,哼出了奇妙的尖锐歌声。
「『风的少女(Sylp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船只的幸运』。」
在咻咻作响宛如耳鸣的狂乱暴风中,这道气流就像轻抚脸颊般温柔。
这是魔法师为了赚点小钱在担任船长时所用的,一种能唤来微风的咒语。
「虽然见笑了但风势顶多这个程度,到底能帮上多大的忙我也不敢保证喔。」
「太逊了吧矿人。」
妖精弓手咯咯笑道,矿人道士则狠狠瞪了她一眼。
「无妨。很够了。」
背对轻盈的微风,哥布林杀手继续一一进行确认。
「『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妥当。」
被点到名的蜥蜴僧侣指着散落在大地上的小牙,以奇妙的姿势合掌。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听到这朗朗唱出的祈祷,地上的牙齿开始噗噜噗噜冒泡、沸腾,并逐渐站起身。
出现的玩意是直立的蜥蜴骸骨——『龙牙兵』两只。
蜥蜴僧侣将龙牙刀(Sharp claw)扛在肩上,发出「唔」的一声。
「很遗憾贫僧的法术到此见底了。是否可商借武具一类?」
「无妨。」哥布林杀手应道,并把原本躺在一旁地上的木桶翻正。
「我借了那边的仓库,里头的武器随你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且容贫僧挑个一、两把吧。」
缓缓摇着尾巴,龙牙兵随僧侣一起走向仓库。
这当中,哥布林杀手又翻正了一只木桶。
木桶共有三只,足足有他身高那么高。
里头似乎装得满满的,重量也不容小觑。
他使尽浑
身之力让桶子站起,其冲击力甚至把脚边的泥巴都掀飞起来。站在一旁的女神官衣服上也被溅到了肮脏的黑点,然而她并不介意的样子。「哥布林杀手先生,你不会冷吗?」
「你才该留意吧。」
女神官单薄的衣服被雨打湿,紧贴在她纤细的身躯上。
上头微微透出的肤色,尽管很难不感到羞耻,但女神官却摇了摇头。
「不,我没事。这点小雨,根本不算什么。进行仪式时本来就要洒水净身。」
「……奇迹还有剩吗?」
「有的,没问题。」
女神官坚强地微笑道。
原本这套装束就是战斗用的,对地母神而言不可能厌恶来自大地的泥痕。
为了他人劳动而将清白纯洁的衣服弄脏,本来就是她奉行的美德。
女神官彷佛紧抱着法杖般对他点头:
「刚才祈祷完『沉默』后,已经稍微休息过了。还可以用两次。」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用剑柄将木桶盖敲碎。
啪喀一声,雨水中立刻混进了腥臭的气息。
「呜呕。」不顾妖精弓手一脸铁青,女神官倒是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桶内。
「没有时间了,我来帮忙!」
「抱歉。麻烦了。」
「嗯!」
「放到屋子里吊起来。要塞满。」
「我明白了!」
女神官所拖出的玩意,是经过日晒的鱼干束。
她双手抱起一大把,以小跑步的姿势冲向窑屋,将之吊挂在其中。
屋里点了火所以很温暖,跟在外头淋雨吹风完全不能相比。
哥布林杀手正在守候她的行动时,侧腹部被矿人道士的手肘顶了一下。
「喂,让小丫头待在里面稍微暖暖身子吧。」
对一脸自认体贴的矿人道士,妖精弓手却「啰」一声抗议道:
「等一下,那我怎么办?我不是也被雨淋了吗。」
「自称两千岁的给我闭嘴。况且,对森人来说下雨本来就是天赐的恩惠吧。」
「就算是森人也讨厌淋雨受冻呀!」
又开始吵了。一如往常,这两人的争执总是带着半嬉闹的气氛。
蜥蜴僧侣领着手持长柄锹与镰刀的龙牙兵回来,感觉很愉快地环顾众人。
「所以……小鬼杀手兄的盘算究竟为何呢?」
比起其他事,蜥蜴僧侣对此更有兴趣,因此迫不及待地问。
哥布林杀手一边检查自己的武具,确认盾牌的固定状况并点点头。
「还用说吗。这是剿灭哥布林的惯用手法。」
他把头盔调整好,然后从腰间的鞘拔出从小鬼那抢来的剑。
接着自杂物袋取出一块肮脏的布,仔细地擦拭起剑刃。
随后他把剑收回鞘内,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把剑握在右手上。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套在手臂上的小圆盾。
顶着与平常一模一样的装扮,哥布林杀手理所当然似的开口:
「我要熏那群家伙。」
远方,逐近逼近的哥布林——其数共有二十、不,三十只。
在暴风雨中,熏制锅终于开始吐出滚滚的黑烟。
§
对哥布林们而言,这晚的暴风雨应该是天赐良机才对。
夜晚是他们的朋友,黑暗是他们的同盟者,轰隆的雷声则是战鼓。
对身为大将镇守在后方的暗人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
肮脏的紧身皮衣,吸收雨水后变重的外套。腰际则是一把细长的突刺剑。即便他肌肤是黑色,耳朵尖起,头发则是银色的。
他依然会被视为是一介冒险者吧。善良的暗人,可是极为稀少的存在。
不过那都是建立在,此刻他手上没有握着那「一只手臂」的前提下。
那玩意妖气冲天,但上头却刻了精细致密的图案,是一尊很像烛台的雕像。
不知是受了多少工匠的心血,如今那只手臂好像想抓住什么似的岔开手指。
加上手臂在闪电的照耀下,发出宛如生命体的刺眼亮光,甚至还传来脉动。
恐怕那并非隶属守序阵营的人掌中应存在的物品。
「GOBOR!」
「GROBR!」
「唔嗯。不必多虑。就这样冲过去蹂躏、碾碎他们。」
愚昧到可爱的小鬼们前来嘶吼出报告,暗人听了自信满满地点头。
真是的,这些家伙说穿了只能当杂兵,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
当然,提供小鬼们粗糙的武器与防具而使役他们,要蹂躏守序阵营的人已非常足够。
「你说什么?前方有疑似冒险者的人影?蠢货,这点程度的小事就怕成这样。」
这里是冒险者聚集的小镇。路上不可能遇不到半个冒险者。
正因如此,他才锁定祭典后的夜晚,刻意进行袭击。
「……不过,事情能顺利吗?」
混沌诸神所下的神谕没有怀疑余地。
——用我手上的这个诅咒物,就能召唤古代的百臂巨人(Hecatoncheires)。
那是出自混沌诸神所持有的怪物之书记载、令人闻之胆寒的一尊巨人。
起初是诸神为了玩职才创造出来的棋子,存在完全是为了战斗。
听说这种巨人能以蕴藏于无数手臂中的权能,纵横无尽地肆虐,狠狠将秩序之神打倒。
喔喔,百臂巨人!百臂巨人啊!暗人胸中激烈地颤动着。
他的行动只是让混沌阵营迟早有一天会降临的胜利,变得更加稳固罢了。
自从他接获神谕后,就一直要求自己戮力不懈。
然而,不知是在哪个环节有疏漏……对自己策略失误的担忧总挥之不去。
究竟……是为什么呢?原因出在?
往东西北三方送去的部队,为何会完全失去联络?
为了在镇上引发混乱而聘用的不法冒险者,为何迟迟未展开行动?
抑或是为了搜集活祭品而让哥布林去掳获的那些女人,为何会被抢个精光?
难道问题出在最根本之处,自己取得这项诅咒物,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不!」
为了打消自己的不安,暗人嘶哑着声音吼道。
「骰子已经扔出去了。事到如今,除了继续前进以外别无他途!」
直接由他指挥的小鬼仅有三十只。然而,他们也不过是诱饵罢了。
四面八方包围小镇的哥布林都是诱饵,全部都只是为了扰乱冒险者们的耳目。
真正的武器名副其实,就掌握在他手里。
只要有这蕴藏了百臂巨人力量的诅咒物,根本不值得害怕。
为了争取时间。一刻、一秒都不能浪费。
献上活祭品。多一个人、一滴血都好。
直到百臂巨人苏醒为止。
「唔……!」
就在这时。
他那与森人同样敏锐的五感,体察到异样的事物。
那是一股臭气。
彷佛刺激着鼻腔与眼睛,腥臭……腐败物……不,这是海……海鲜的味道?
在杂音都被掩盖的风雨当中,少许的光线也被黑雾遮断。
「烟雾类……不对,是毒烟吗!?」
暗人赶忙掩住嘴角叫苦,但很遗憾的是小鬼们并没有那么聪明。
被烟笼罩的哥布林们纷纷发出惨叫,眼泪也大颗大颗地喷出。
「啐!混账,明明是冒险者,竟然搞气味这招……!」
暗人不禁浮躁起来,自口中发泄怒气也是很正常的。
恐怕……恐怕这并非守序与拥有律法的阵营会采取的战术。
然而,战局变化不光只是这样而已。
在暗云中有白色的骸骨士兵跳出来,开始横扫小鬼们。
§
「你不是说没设陷阱吗,喂,啮切丸——」
「我说过。」
俯瞰小鬼们名副其实地被秋风扫落叶,哥布林杀手这么说道。「不过,我并没有说自己没招。」
「喂。」
「有的是方法。不论何时。要多少都有。」
「喂。」
龙牙兵正在战场上大显威风。
他们原本就只是骸骨。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就连呼吸也不需要。
所以熏鱼干制造的烟幕,对龙牙兵丝毫不构成妨碍。
哥布林则在烟雾里激烈咳嗽,不明就里地乱挥武器。
相较之下,不会说话的化石战士简直是压倒性地占优势!
镰刀一扫脑袋就飞出去,长锹一打手臂就应声断裂。
烟的恶臭加上小鬼们的体臭,甚至是血腥味一起构成了战场的空气。
说得夸张点,那溢满战场的铁锈味,用地狱之臭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就知道。」
妖精弓手表情铁青,用薄布缠着脸掩住口鼻,同时抱怨。
「这种时候一定会有什么离谱的情况发生,欧尔克博
格就是这样。」
正因如此,小队的头目才会由他担任。
论经验应该是自己(妖精弓手这么主张),或沉着冷静的蜥蜴僧侣才对。
然而每次战斗,他都有办法施展许多无法预测的战术……
「可是平常冒险的时候禁止使用喔,这招。不然我会很火大。」
「不行吗。」
「当然不行。」
「是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隐约显露失落,女神官噗_一笑。
「有这么遗憾吗?」
「面对大量敌人时,用来拖慢对手进军速度很有效。」
哥布林杀手淡淡说明,并兀自「唔」地点点头。
「寻找,调查,陷入不安,然后怀疑。就跟魔术一样。」
「我觉得,两者应该还是有点不同……?」
女神官如此响应,但她突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将目光转向战场,接着瞪大眼睛。
「啊…………」
她剧烈颤抖着身子大叫一声,随即冲到小队前方。
其他人都来不及阻止她,她便高举法杖大声咏唱。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她对诸神祈愿奇迹。慈悲为怀的女神便以高举的杖为中心,赐予了肉眼不可见的结界。
霎时,彷佛呼应她一般在战场上响彻的,是朗朗的古代言语。
「『万物(Omnis)……结束(Nodus)……解放(Libero)』……丨」
白光迸发。百光乍现。在黑雨当中,那是宛如能覆盖一切的白色。
白光贯穿了战场,扫开黑雾,并将龙牙兵击碎。
两只龙牙兵的白骨犹如木屑般崩塌散落了。
而光还继续射向战场外,将被卷入的小鬼化为尘埃,同时继续前进——
「咕,唔……!」
——砰一声。白光发出被弹飞的声响,与肉眼不可见的防壁硬碰硬,最后双双消灭。
沸腾的大气对雨水注入了更浓的异臭,甚至形成漩涡。
无法闪避精神上的冲击余波,女神官扑通一声向前跪倒。
哥布林杀手以套着圆盾的左手,使劲把女神官拉起来。
「对、对不起……」
「受伤了吗?」
「不,没有,我的身体,还好……」
女神官脸上血色尽失,悔恨地紧咬着嘴唇。
「那个……奇迹,只剩下一次……」
「不。」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
「很够了。」
原本覆盖战场的暗云都被挥去、烧却,消灭了。
哥布林们要从混乱状态恢复过来,想必花不了多少时间吧。
——龙牙兵比预期中更快被干掉。
哥布林杀手迅速在脑里重新演练计划。
本来他预估龙牙兵能消耗更多小鬼,待敌人数量减少,我方再展开突击。
虽说还称不上什么王牌,但自己保留了一项秘密武器可以对付小鬼以外的敌人。
然而后方就是牧场,一定得在此处将敌方全数歼灭才行。一只都不能让他们通过。
——每次都如此。
「你怎么看。」
「刚才那个,是『分解(Disintegrate)』之术呗。」
捻捻白须,矿人道士一边在装满触媒的包包里翻找,一边答道。
「虽说是可怕的咒语……但没办法连发啊。」
「不过,还真奇妙呐。」
不敢大意地弯曲身子,躲在低处的掩蔽物后方,蜥蜴僧侣这时深谋远虑地说。
「对方的术师假使能充当重炮手,岂会让小鬼如此分散?」
「所以有其他目的。」
哥布林杀手低吟着。
头顶上的暗云化为漩涡,风雨毫不留情地拍打下来。
哥布林杀手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跟有哥布林从背后偷偷靠过来很类似。
「没有争取时间的手段啊。」
「从前有句格言,陷阱就是要踏上去把它踩烂。」
蜥蜴僧侣继续说,还摇了摇尾巴。
「从正面杀过去,连同对手的计谋一举踏平,应该不失为良策。意下如何?」
「赞成。」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应,并将铁盔转向女神官。
女神官正在用力擦拭被泥水弄脏的脸庞,这时也仰望他。
他的盔甲同样被雨淋湿,沾染血与泥而脏兮兮的,底下是何表情完全无从得知。
「你是要角。拜托了。」
然而女神官还是觉得自己被他笔直凝视着,不禁眨了眨眼。
光是如此,就足以让她的信仰之心沸腾。
他——哥布林杀手——这个无可救药的偏执狂。
——只因他对自己说了拜托。
「……好的!」
「很好。所有人,应该都了解计划了。内容如先前所述。」
哥布林杀手举起剑,扬着盾,向前迈出一步。
蜥蜴僧侣则排在他身边,手持牙刀,高高甩起尾巴。
妖精弓手在后头架上箭矢锁定目标,将弓弦拉满。
矿人道士双手紧握触媒,开始咏唱咒语。
女神官则紧抱般握住神圣的法杖,对天上的诸神献出祈祷。
「要上啰。」
就这样,真正的战斗展开了。
§
首先牺牲的是身躯从烟幕底下扭动出来的一只敌人。
小鬼察觉有人闯进来而歪着脑袋,但立刻就被砍掉头倒在地上。
「GROORB!?」
哥布林杀手把勉强还连着身体的那颗脑袋踏碎,继续向前。
在他附近的一只被左手圆盾敲击马上转身逃跑,另一只飞身过来的小鬼则被刺穿咽喉。
「二。」
把剑放开踹了一下毙命的尸体,从那家伙的腰带抢来手斧,回过身来又是一闪。
刚才被盾牌打中而踉跄的哥布林,延髓从背后被割断,很快就断气了。
「三。」
把手斧随意扔向小鬼群之中,再从死尸旁拾起标枪,他头也不回便继续往前。
「就这样前进。走。」
「正合我意!」
说时迟那时快,蜥蜴僧侣扭曲着尾巴一个箭步跳上去。
他手中的白牙刀宛若披荆斩棘般恣意挥动,幸运被砍中的家伙将变成薄片。
「请明鉴!令人敬畏的龙啊,父祖啊,恳请明鉴!今宵乃杀戮之宴!」
「GOROR!?」
雨珠弹起,鲜血迸出,肉片横飞。咆哮轰隆作响,惨叫不绝于耳。
哥布林生来就是容易胆怯的存在,却也因此性格狡诈。
因为自己不想死,就拉同伴出来当肉盾。
但又不允许同伴被杀害,所以会拉帮结派进行蹂躏。
而一切都是对手的错,再怎么被凌虐也是对方活该。
看吧。仇敌不过两人。就算多少会有同伴牺牲终究是我方人马居多。
况且在雨中,刚才飘过来的讨厌恶臭里还混杂着香气。闻闻看吧。
是年轻的少女。是妖精。那岂不是女人的香味吗?
没什么好怕的。上吧。
「GOBBRO!」
「GROBB!」
小鬼们的混乱转为愤怒,然后又化为欲望的瞬间——
他们各自手拿杂七杂八的武器,试图阻挡一路冲刺的哥布林杀手。
有些家伙则组成枪阵,包围疯狂肆虐的蜥蜴僧侣,试图狙杀。
至于有点小聪明的家伙,则把那两个凶恶的敌人交给同伴对付,自己逃到后方去。
然而若无法判别哥布林的行动,就不是哥布林杀手的小队了。
「『黑蝗之王(Pazuzu)啊,太阳之子啊,请带来恐怖与畏惧,乘风降临吧』!」
角笛之音高亢地吹奏起来,小鬼们听了纷纷开始颤抖。
一阵漆黑的波动自地平线彼方朝他们袭来。那是黑色的暴风。
原来露出凶恶利牙的家伙,是一大群数量具备压倒性的骇人虫子。
「GORRBGGOOG!?!?」
「GORGO!?」
没发现那是幻觉,小鬼们急忙将黏在自己脸上、皮肤上啃咬的虫子挥去。
恐惧才是这世上最原始的情绪吧。
因此哥布林们很容易被恐惧支配,发出惨叫开始落荒而逃。
他们抛下武器,朝四面八方奔逃,三步并作两步,简直像蜘蛛幼虫般一哄而散。
然而,哥布林杀手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他们中了陷阱。
忙着逃命的小鬼,下肢一一被绊倒摔跤,带有高黏度的泥泞涌了出来。
「GORBO!?」
「GBORBB!?」
一旦陷进泥泞,就没那么容易重新站起来。
在这块突然冒出来的泥
沼当中,蜥蜴僧侣毫不受限地继续肆虐。
爪、爪、牙、尾。蜥蜴僧侣一边以四连击横扫小鬼群,一边疯狂跳舞。
「噢噢!与此身相系的螺旋之父祖啊,请收下后裔的狞猛善战!」
原本蜥蜴人就是在密林湿地诞生的种族,这种程度的污泥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快刀斩乱麻般砍倒哥布林的蜥蜴僧侣,摆动长尾号叫起来。
「去吧,小鬼杀手兄丨」
「好。」
在蜥蜴僧侣身旁,脚穿事先整备好的靴子,哥布林杀手也轻易通过了泥泞。
他用长枪贯穿倒地的小鬼背部干掉一只;接着又拾起那只小鬼的剑,投掷出去杀死第二只。
举起盾突击的过程中连尸体一起撞倒了好几只;践踏尸体拔出刺在上头的剑,干掉第三只。
用剑捅进挡住去路的小鬼脑袋是第四只,放弃陷进尸体里的剑,踢倒死尸抢走其棍棒。
尽管淡然但却极精确,以最低限度的动作追求最大化的效果,他正着实地撕裂敌阵。
「真是的,啮切丸那家伙。也太尽兴了吧。」
另一头——手里拿着角笛与黏土的矿人道士如此笑道。真拿那男人没办法。
「哎,但要不是有我在,事情也没法进行得那么顺利呗——……」
哥布林杀手先前吩咐『做出泥沼』,还强调『别让他们逃了』。
原来如此,战况的确如他所预期地发展。大雨降下,地面一片泥泞。
因此矿人道士之前才回答他『既然如此』、『我有不错的法术』云云。
从『恐惧(Fear)』到『泥陷阱(Snare)』。正因为战场在野外,小鬼才无处可逃。
豪华盛大的咒语二连咏唱,触媒也大方地用掉了不少啊……
「喂,接下来就是你的工作啰,长耳朵。」
矿人道士心情愉悦地拍打妖精弓手的肩膀,但她却不快地摇着耳朵。
「拜托,别乱拍我好吗。箭会失去准头的。」
「说啥傻话。这么一大群随便射都会中好吗。」
「真受不了,矿人做事就是粗线条……要中当然就要瞄准呀。」
嘶地吸了口气,再哈地急促吐出。对森人而言,射箭就类似呼吸的动作。
伴随着她毫无预兆便放开的手指,箭矢就像有导航般钻过雨水的缝隙飞了出去。
在这世上,能超越森人射击技术的恐怕就只有众神了。
更何况这位妖精弓手,又是从神代起血统就一脉相传的上森人。
再说对手不过是被困在污泥中,动弹不得的小鬼们。
就算不必瞄准也会中,这么说也没错,然而妖精弓手仍不肯轻忽大意。
毕竟——那个欧尔克博格已许下「一起去冒险」的承诺!
自己可不能轻言放手,白白错过这个机会。
「确确实实完成委托,才叫冒险者呀!」
她在滂沱大雨中,又降下了一道木芽箭矢之雨。
至于也像箭矢般横冲直撞的哥布林杀手之所以没被擦到一根寒毛,绝非巧合,而是必然的结果。
他所狙击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在敌阵后方镇守的首脑。
正因如此——
「唔,咕!」
暗人咬牙切齿。
以三十名小鬼组成的肉盾被突破了,对方已来到极近的距离,现在想专心咏唱咒语恐怕也来不及。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叫哥布林过来,不过那些家伙根本不值得信赖。
能仰仗的救命符就只有这个了。暗人手放在腰际的突刺剑上,拔剑出鞘。
「混账凡人!」
一记会让人误会是银光、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的突刺使出。
哥布林杀手举起盾牌试图防御,盾原本的用途就是这个,殴打只是附带功能。
他右手所抓的棍棒,同时毫不犹豫地横扫出去。他锁定敌人的头部,希望能粉粹其颈椎或头骨。
然而暗人的动态视力等同森人,也就是说远远超过一般人类。
污泥不放在眼里,恐怖的幻影也不足为惧,只见暗人唰地喷起一道水沫飞退而去。
哥布林杀手的棍棒挥空了。
「啐,能识破我计划的家伙,竟然存在于这座小镇……」
「……看来不是哥布林啊。」
哥布林杀手与暗人重新拉开距离。两人缓慢无比在地上挪移脚步,试探彼此动向。
说起武器的差距,暗人的突刺剑很明显胜过棍棒许多。因此暗人一派从容地朝对手问道:
「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
「听说这地方最高也就到银等级……我不认为第三阶会捡小鬼的棍棒来用。」
「你就是头目吗。」
哥布林杀手不回答,反而如此问对方。他口气淡漠,就跟平常一样。
「废话。」
暗人有点不爽地答道。只见这家伙挺起胸膛,嘴角尖锐地向上吊起:
「我正是领受混沌诸神之神谕者,乃无秩序的使徒是也!」
右手突刺剑,左手诅咒物。暗人压低身体重心,口中却高亢地叫道:
「更是四方哥布林大军的率领者。要把你们这些杂碎,愉快地送上西天……」
「我不认识你。也没兴趣。」
对暗人报上的名号,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地舍弃、践踏。
「听你的口气,想必已经没有其余哥布林伏兵了。」哥布林杀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哥布林王还比较难缠啊。」
「————」
暗人在理解他的话之前,停顿了一拍。
「你、你这混账!」
脚尖唰一声敏捷地动起来,暗人在泥沼上踩出几何学线条般的熟练脚步。
伴随这不可思议的步法,闪光般的突刺也不时反复挥出。
微微闪烁的磷光是带有魔力的证明。暗人所拿的是魔法武具。魔剑。这其实并不稀奇。
哥布林杀手则以圆盾敲击对方,试图挡开其剑尖。
突刺剑毫无任何异样地在盾牌表面削切划过,然后撇向别处。
——不对。
「唔……!」
哥布林杀手突然发出呻吟。
突刺剑的尖端弯折了,简直就像会绕圈似的从护肩缝隙贯穿炼甲的孔洞。他的左肩口滴出鲜血。不只是武器有优劣差距,看来就连使用者的等级都不同。
「哈哈啊!蠢材啊,凡人!」
然而这并不值得讶异。敌人可是能使用『分解』之术的高阶者。
原本森人或暗人,与凡人的身体能力就相去甚远。
凡人除了在各方面都缺乏值得一提的长处外,敏捷度要裸过暗人更是困难。
况且森人与暗人还可以多活十、百、千年。那么长的岁月所累积的经验,更是让结果不同凡响。
在暗人的眼、手、武技面前,穿戴二流防具根本毫无意义。
「原来如此。既然是首脑就不必保留了。」
当然,对哥布林杀手来说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刚才那并非致命伤,疼痛还不至于会妨碍肩膀的运动。此外剑上也没有毒。
因此他还是像平日那样冷静地判断自己的伤势,决定继续战斗。
「什么原来如此……你还想打吗?肮脏可鄙的凡人。」
「……」
「很好。那么,你就仔细瞧瞧,我们会不会表现得比小鬼还差吧!」
暗人不知在喃喃暗示着什么,将左手所抓的诅咒物高高举起。
「『喔喔,大腕之君,暴风的太子!吹吧狂风,呼来吧暴雨!请把力量赐给我!』」
霎时,变异发生了。
才刚听见暗人全身发出了分筋错骨般的异样声响,随即那家伙的身体就开始扭曲、胀大。
最后终于有什么从体内弹了出来,那玩意自暗人的背部现身。
是手臂。
在妖气腾腾并以异样方式串连的骨骼上,长出了筋肉节节隆起的手臂。
合计共有五只——加上本人原先的手臂,变成七只手。
「……唔。」
「呼、呼呼、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可憎的冒险者!」
手臂宛如蜘蛛或螃蟹的蠢动异样,即使从远方也可以清楚辨识。
那家伙几乎已经不能再归类为暗人了。
彷佛被神附身般眼白充满血丝,被全能之神末端所碰触的亢奋,令敌人的喉咙济出尖锐的摩擦声。
嘶——暗人宛如要移动巨体般探出身子,朝哥布林杀手袭击。
下一秒钟,只听见钝重的咚一声,大地上的泥泞就如喷水池般飞射四溅开来。
「那是什么玩意呀!」
妖精弓手边大叫边拉弓,将逼近的一只小鬼从眼窝射穿脑袋。
「咦,暗人的背上会长出手吗!?」
「怎么可能啦!」
如此回应的矿人道士已拔出手斧,沉稳地摆出架势迎击哥布林。
经过龙牙兵与前锋的活跃,小鬼数量已大幅
减少。只要战线不崩溃,我方不可能会输的。
「那玩意,不知是什么原理但应该属于魔法妖术一类。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统的法术啊!」
「即便如此,亦无须害怕。」
此外剩下的一位同伴——摇着尾巴的蜥蜴僧侣,则以隐约带有胜利自豪的口吻断言。
「不过是区区突变,小鬼杀手兄应付起来想必胸有成竹。」
因此为了完成自己剩余的任务,蜥蜴僧侣咆哮一声后就朝小鬼们扑杀过去。
§
对付以七臂猛攻的对手,要说哥布林杀手尚且还能与之周旋并不为过。
来自左边的攻击以盾牌撇开,并以棍棒敲打回去。来自上下左右的手臂则以翻滚的方式闪避,顺势跪在地上。
又有拳头从头顶上方彷佛钉钉子般挥落。哥布林杀手起身同时来个前空翻,迅速钻入了暗人的怀中。
「……唔!」
结果他从下方挑击出的剑尖,却被暗人以跳跃的方式躲过了。
以手腕拍击泥泞撑起自身的跳跃,其实跟飞起来没什么两样。
「怎么啦,凡人!你的剑要是不拉近距离根本砍不到我喔!」
这一拳让双方的距离又拉开了,哥布林杀手只能再度往敌人的方向挺进。
即便背上扛了五只巨大的手臂,暗人依然屹立不摇地等待敌人自投罗网。
那种重心完全不受影响的安然站姿,反而给人一种异常欠缺平衡感的错觉。
「不过,身体变大了反而更容易瞄准才对……!」
一对一极为不利。那么让同伴们一起进攻如何?
妖精弓手大致将附近的哥布林收拾干净后,便单膝跪地举起大弓。
她以流畅的动作自箭筒抽出箭矢,架在弦上,拉弓射出。
必中、必杀的一击。木芽箭头飞在空中连雨滴都没沾到,就这样直往暗人的前
「………………!」
——在贯穿之前,突然有只巨大的白手从虚空渗出,将箭矢一把抓住。
那只手彷佛充满漩涡的云,又犹如巨大的石柱。骨节明显,肌肉隆起,妖气冲天。
略显半透明的白手,名副其实像在折断小树枝般把箭矢捏碎,接着便消失了。
暗人咧嘴浮现笑意,并将左手的诅咒物拿出来,高高举起。
倘若他是总司令的话,当然不可能毫无防备就亲临前线。
「避箭的守护……!?」
妖精弓手发出惨叫般的战栗声响。
在遥远古老的时代,秩序与法律诸神争斗时,这种巨人被送入了战场。
其手臂——也就是成立召唤用的触媒——变成了诅咒物,即如今被暗人握在左手的那尊雕像。
「早该猜到了。」矿人道士脸色铁青地啪一声拍打自己的额头。「那家伙是召唤士(summoner)啊!」
对于传说中的怪物,若能将其权能的末端引出,力量可能就具备铜或银的水准。
既然对手拥有已和召唤术相去甚远的邪门歪道伎俩,那种异常的自信满满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对那个暗人而言,别说小鬼,恐怕就连他本身都不是真正的主力。
望向在头顶上蠢动的暗云吧。望向对小镇袭击的暴风雨吧。那里有雷鸣、狂风、暴雨。
假使那全是百臂巨人要重新降临大地,所预先发生的征兆……!
「所谓避箭,是否代表所有飞行类道具都无效?」
「太复杂的道理我也不太懂……」
把最后一只小鬼的脑袋砍掉后,全身泥泞的蜥蜴僧侣跑了回来。
相对于他,妖精弓手则一边不安地颤抖着长耳,用难以置信的姿态取出下一枝箭。
「……不过我小时候听爷爷提过,不论有多少枝箭射来都有办法挡住……」
如果那是出于凡人的一介老翁所言,还能当成是吹牛来看待。
然而这番话却出自在神代的战场上存活下来、某位森人老兵之口。
弓箭是射不中的。
「真是,没想到会实际体验森人派不上用场的一面啊……」
连乐观的想法都落空了,矿人道士不由得咂舌。
只见他竖起大拇指计算自己跟异形暗人之间的距离——现在还勉强在射程范围之内。
不过如果使用『石弹(Stone Blast)』,运气不好有可能会误射哥布林杀手。
况且就算真的打中了,那个巨人的手臂是否根本不痛不痒呢……
「哦?」
在另一端,暗人瞪大了双眼。
那是因为哥布林杀手扔下了棍棒,拔出腰际的剑。
之前在污泥中冲刺之故,只见那把不长不短的剑显得非常肮脏。
不过哥布林杀手却将身体重心压得极低,扭动手腕转了一下长剑。
「你认为只要换把武器,就能够与我为敌吗?」
「不认为。」
哥布林杀手调整呼吸,将剑尖对准暗人,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认为能杀死你。」
「笑话!」
暗人胞哮一声,手臂猛然伸长到异样的程度朝哥布林杀手袭去。
而哥布林杀手彷佛看准了仅有的空隙般,及时向前飞跳出去。
暗人迎击的右手上握有锐利的突刺剑。那种造型,很明显就是打造成以反射神经取胜的武器。
「舍身突击?不可能碰到我的!」
银光再度迅速地一闪,哥布林杀手勉强用盾格挡开来。
皮革圆盾已好几度被削去、贯穿了,剩下的部分恐怕很难继续承担任务。
但哥布林杀手不理会这点,依然努力缩短双方的距离不断出剑。
他配合对方拔出突刺剑的动作,追击退开的暗人,并尽量将剑尖伸出去。
只听见叽一声,暗人的紧身衣微微裂开,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想与我为敌,手腕还差多了!」
以他的能耐,确实很难攻击到暗人。
啪擦一声溅起大量污泥后着地的暗人,发出为胜利自豪的大音量说道:
「看来,顶多是第五阶的红宝石——不,第六阶的绿宝石罢了。」
「错。」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
「那个是黑曜石等级。」
没错,单以他一个人的能耐而言。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凛然的祈祷声响起,简直就像是能直达天上诸神。
今夜的此时此刻,集地母神宠爱于一身的爱女祈祷,不可能不引发奇迹。
从她高举的祭器所施放的,毫无疑问是『圣光(Holy light)』。
在暴风雨中,如明亮太阳的光辉笼罩下来,暗人伴随着无声的惨叫痛苦地反仰身子。
女神官已经可以不靠言语沟通,便和哥布林杀手进行默契绝佳的搭配。
小队都是以哥布林为对手,而队长又是由哥布林杀手担任,再加上——
——是你要角。拜托了。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只要他如此拜托自己。
她会身陷小鬼的阵营之中,沿着哥布林杀手开出的血路拼命狂奔,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此刻,哥布林杀手背负着她的光芒,在暗夜中突击。
在他背后,虽然沾满雨水、泥泞与汗,但与决心一同揭起光辉的女神官,却是无比美丽。
那并非沐浴着神恩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身着圣衣。
而是出于她一心一意为了某个人,将祈祷献至天上诸神跟前的纯粹。
她毫不怀疑。毫不动摇。即使心怀胆怯、恐惧,依然勇敢地高举法杖。
「哥布林杀手先生!」
既没有尖锐的高喊,也没有嘶哑的咆哮,哥布林杀手的剑就这么挥了出去。
这招既单纯又愚直,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之处,只是平凡——极其普通的攻击。
「啊,咿!?」
然而,碰到了。
暗人的紧身衣碎裂,鲜血喷出。伤口尽管很浅,但还是砍到了。这样就够了。「唔,混、帐东西!」
暗人扔下突刺剑用手撝住胸口惨叫着,接着便跳开退到后方。
那家伙原本就不害怕弓箭,如今剑与魔法更是在无法抵达的范围外。
但暗人的骄矜,受到比这挑向胸口的这一击更深的伤害。
——这邋遢家伙率领的小队,为何会如此难以对付!?
「既然如此,也没其他法子了,直接以巨人的威力毁灭那座小镇吧……」
暗人的眼中点亮杀意的光芒。相对于森人高雅以及对万物均衡的冀望,暗人则是与傲慢及残虐为友。
「你们这些家伙,全都会变成小鬼的饵食。森人跟那个小女孩的手脚要斩断,到死为止,都得囚禁在小鬼的巢穴深处……!」
连话都说得零零落落,可见暗人已经气到发疯了。
霎时暗人单膝扑通跪入泥淖中,泥水再度啪嚓溅起。
「啊,
嘎……唔,咕……嗯……?」
暗人漆黑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背上长出的五条手臂不停掏着泥,挣扎着想让自己起身。
突然全身无力是召唤的缘故吗?怎么可能?力量不是会一直涌出吗?
不然就是因为受伤的关系——受伤?
——不对。
「是毒。」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道,并自腰际的杂物袋扔下一块破烂的布。
那是他在公会跟柜台小姐受到刺客袭击后,拿来包裹对方飞镖的玩意。
至于涂在刀刃上的毒素是何种类,哥布林杀手自己也不清楚……
「混、帐……混账,混账,混账————」
果然用敌人试过后,要明白这是毒就已足矣。
溢流的血从暗人的手指缝隙渗出,接着继续往下滴。
熊熊燃烧的眼眸引燃起更为旺盛的怒火,滴着雨水的嘴唇扭曲成更歪斜的模
取代萎缩的天生双手,背上的手臂又掀起泥泞,勉强把暗人的身体撑起来。
背负着雷雨缓缓爬起身的暗人姿态,简直就如同一株枯木。
对方气喘吁吁对抗毒素的样子就好似末期的病患,浑身鬼气逼人。
「『万物……』!」
然而暗人高声响彻、蕴含真实力量的这句台词,毫无疑问是死之咒文(Death spell)。
「怎么会…………」
女神官铁青的脸庞血色尽失,但依然用颤抖的手举起法杖。
然而与天上众神几度以魂魄联系后,严重的消耗令她连手指都抓不紧握柄。
「被击中就糟了,不过……那家伙现在满满的破绽!」
妖精弓手取而代之地站出来从箭筒拔出三枝箭,并以变戏法般的手艺将所有箭同时射出去。
但咻一声切穿风雨的箭矢,最后却被云之臂又一次击落。
「百臂巨人的权能之一……!」
妖精弓手恨得咬牙切齿,不耐地抽出下一枝箭。她不愿承认这是无用之举。
「『石弹』的射程不够远……!拜托想点办法,长耳朵!」
「知道啦,我正在试……!」
妖精弓手抽出一枝枝的箭,但全都被那只飘浮于虚空的巨大手臂打落了。
「贫僧的法术以及神官小姐的法术都耗尽了,如此一来……!」
「『结束……』!」
还是要冲过去砍杀敌人?不,此等距离自己跟小鬼杀手兄都来不及。蜥蜴僧侣也恨得牙痒痒地。
暗人的咏唱仍然朗朗地持续下去,已经连一秒钟都不能犹豫了。
既然如此——所有同伴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唯一一名男子身上。
「哥布林、杀手先生……!」
「避箭?」
那名男子被泥、毒、血濡湿的铁盔微微倾斜着。
「躲避箭矢的守护……可以这样解读吗?」
即使他跟大家之间隔着暴风雨,如此微弱的低喃依旧没有逃过森人的长耳。
「是用来回避弓箭,防御用的!」
为了与风声抗衡,妖精弓手用力扯着嗓子叫道。
「呃,我想想,爷爷他是怎么说的……」
妖精弓手啃着形状姣好的拇指指甲,不耐烦地掀动长耳。
「记得应该是『所有箭镞穿不过我的皮肉,所有箭枝尽纳入我的掌中』这样吧……!」
「原来如此。」
箭镞无法刺穿皮肉,箭枝则会纳入掌中。他咕哝着刚才听到的话语。
「避箭啊。」
那名男子淡然地喃喃说道,然后对女神官的呼喊点点头,朝前迈出一步。
眼前,已经有白光开始冒了出来。大气发生鸣动,魔力逐渐形成漩涡。
他一边将手中长剑收入鞘中,向前踏出两步,轻轻转动右肩。
「『解……」
「是吗。」
然后是第三步。同一瞬间,暗人的左手弹飞起来。
大家都——包括暗人在内——察觉了一项事实,因为被切断的肢体剖面迸出了鲜血。
喷溅出去的血液混入暴风,跟雨水一同洒落,在这血水淋漓的场面之中还可听见手臂坠落草丛的声响。
刚才他朝空中扔出去进行斩击的诡异飞刀,将暗人的手臂连肉带骨切断。卍字型的刀刃。至于该武器是仿南洋风格的飞刀这点,暗人完全无从知晓。
「唔——嘎,啊啊啊!?」
朝彼方飞去的刀刃就好像拖着一条尾巴,令人不忍听的浑浊惨叫把原本咏唱的咒语都盖掉了。
暗人另一手压着自己的伤口趴了下去,其背上生出的手臂也如枯萎的草木般,
被暴风雨撕碎后四散而去。
「这被归在短剑类啊。」
哥布林杀手刚刚的投掷,并没有任何值得聚焦之处。
极为精准、迅速,就只是这样而已。
两只手臂在夜空中飞舞——一只是暗人的左手,另一只则是原本握住的诅咒物。
手臂雕像落入泥淖里变得污秽不堪,哥布林杀手一脚把它踩烂。
鞋底传来啪叽的碎石声。
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避箭的守护可不能再落入小鬼手里。
「喔、啊嘎、哇、我的手、手臂,是、百臂、巨人、的……嘎!?」
趴在地上的暗人喉咙,就在刚刚,被正中红心的箭矢刺穿了。
呼——位于远处的妖精弓手弹了弹弓弦并吐出一口气。只要没有那个作弊的守护,简直是易如反掌。
「活、祭、品还是、不够,哥布林、们,也、没用、吗……!」
暗人的呼吸伴随着啵啵喷出的血泡,但熊熊燃烧着怒火的眼珠依然能辨识迫近的对手。
那双眼中的生命之火快熄灭了。在摇晃、模糊的视野内,那家伙几度眨眨眼。
映照在暗人眼阵中的——是名风格特异的冒险者。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以及套在手臂上的小圆盾。
被雨跟泥、血及砂土染上污斑的那副模样,比被放逐的冒险者还邋遢。
虽说如此,但……
「你、你这混账,是你吗……」
暗人的憎恶与鲜血一同从口中喷洒出来。
「在水之都、将吾等的野心……粉碎……勇者的……!」
要是先前能早点看出来就好了。
对那个可憎的剑之圣女复仇,魔神王的复活,以及召唤混乱暴风雨的仪式。
粉碎上述计划的——不过就是区区几位冒险者。
就是这家伙了。毫无疑问正是他。暗人边吐血边这么想,狠狠瞪着那顶铁盔。
「……不。」
这时他终于挤出了回答。
有这么多人在背后支持自己。
有这么多人引导自己,让他来到此处。
而返回镇上后不论如何,也有堪称朋友的人在等待。只要自己回过头,就可以发现并肩作战的同伴们。
一旦回到家,更有人殷切期盼自己的归来。
那些人不是他的部下,也不是随从。
那些人不是神所赐予的。既非机会也非命运。
那是凭他自身意志所决定的选项(Paragraph)。
既然如此,他不管怎样都得报上自己的名号。
是啊,没错。
正因如此。
「我是,」
他这么称呼自己,毫无半点犹豫。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