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遥远上游,在尚未挟带着黄土的清澈河流北侧,有座名为积石的高山。积石山高达天际,东北山面覆有冰河,若是沿着自东南往西北延伸的山脊向前行,不久就能看见昆仑山。
积石山的深处住有一头墨色妖魔。它的姿态似马,拥有肉食性动物类的柔软四肢,脚尖有着钩爪。额头中央生有独角,口中并排的牙齿十分锋利,力量之大甚至能咬死虎豹等兽类。
自己是何时出生的?为何会在这里生活?妖魔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想去探究。没有亲人孤苦无依,但它也不觉得独自一人有何不对。
肚子饿了就狩猎鸟兽,饱餐一顿后就睡觉,如此日复一日。虽然有时会遇见人类,但也是饿了才会当作食物,饱的时候便不感兴趣。对妖魔而言,人类与其他野兽并没有多大分别。
那一天,墨色妖魔也是一如以往,待天亮后便走出巢穴寻觅猎物。
忽然间,周围就像是被涂上了墨般变得漆黑。它猛然回头,只见至今自己藏身的巢穴,以及巢穴对面的一大片金黄色草原,全都落入了厚重的暗色当中。
妖魔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它拥有夜视能力,至今无论是多么深沉的黑夜,在它眼中看来也与白昼无异。但是现在眼前的世界,除了黑暗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妖魔焦急起来,开始狂奔想要逃离黑暗。它蹬着自己比世界上所有野兽跑得还要快的双脚,冲进暗色当中。然而,无论它怎么奔跑,暗夜依然不断延伸没有止尽。
最后,妖魔不再奔跑。它精疲力尽,漂浮在空中般地躺在黑夜里。
好饿,但是更渴。在逐渐模湖的意识当中,妖魔寻求着猎物的温血气味,以及自岩石缝隙间渗出的清水滴答声。然而妖魔运用敏锐的嗅觉,却连风的气味也捕捉不到,即便竖耳倾听,也只听得见自己的急促呼吸声。
经过了漫长的时间。
妖魔在几乎失去意识的情形下,有时横冲直撞,或用前脚的锐利爪子刨挖脚边,想要挖开黑暗,最后却又落入浅眠当中。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
饥饿与喉咙的干渴伴随着痛苦逐渐支配五感,也不再有力气思考自己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忽然,飘至鼻腔的清水气味让妖魔清醒过来。至今不管它再怎么聚精会神,眼前都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如今竟能隐约看见一个像是骷髅,既白且圆的物体。那是一个样式简单的陶瓷器具,但是妖魔极少与人类接触,因此不晓得这个器具是出自人类之手。另外,它也没有心思再去细想为何这个陶瓷会突然出现在黑暗当中。几乎快燃烧起来的喉咙只是一心渴求着陶器中的清水。
妖魔将脸庞塞进半个瓶子当中,贪婪地大口喝下清水。带有些微甘甜与苦味的冰水,与岩缝间涌出的泉水以及野兽的鲜血不同,有种不可思议的味道。
突然间,一阵刺痛袭向妖魔的四肢百骸。就在这时,某种类似于蝙蝠的东西分别咬住了它的四肢,但是黑色的翅膀融进了黑暗当中,它看不清它们的真实样貌。痛楚瞬间就获得平息,妖魔也忘了为自己带来疼痛的那些存在。只有这份想滋润喉咙干渴的欲望,占据了它的心房。
——杀。
妖魔倏地注意到有人正在它耳边低语。那道话声从陶器出现时就已存在,但是因为它喝水喝得忘我,一直没有发现。
——杀、杀、杀!
话声不断重复低喃。对不懂语言的妖魔来说,那听来只是一道声音,但话声主人的意思仍是确实传了过来。
一边饥渴地喝着水,妖魔一边倾听。
在清水逐渐渗透干枯已久的身躯的同时,那道声音也渗入它的骨髓。
*
阳甲王十五祀,十一月,于甲戌之日利条卜卦。问曰,伊章玄今何处也——
王都奄的王宫当中,在执行政务的重屋大屋里,第十八代殷王阳甲与宰相曹晏仲,正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大史令利条的卜卦。
利条手持龟甲,将凿有凹洞之处举在燃烧的木片上头。接着「啪叽」的清脆声响起,同时龟甲上出现了裂痕。这时,章玄的所在地本应能映照在稀世的占术师利条眼中。然而——
「看不见。」
和条白皙的美貌左右晃动,放下龟甲置于膝上。不过,光只是将龟甲放在膝上这样一个动作,周围的空气仿佛就会飘起一阵清香。
「今天也找不到吗……」
阳甲大叹口气,垂下肩膀。
当初温柔和煦的风采,如今多了几分阴郁,原本略显福气的身躯也在这两个月消瘦了不少。一切都是因为他始终信赖的贞人,章玄背叛了自己之故。
贞人即是服侍大王的占术师。大王执政之际,都会参考贞人们的占术。因此大王皆对自己手下的贞人们寄予深厚的信任,也给予他们与宰相同等的权力。
然而,章玄却与敌国鬼方串通,为了削弱殷朝的势力,将能够引起洪水的水妖化蛇唤来人世。另外又在近日得知,十五年前章玄为了取得贞人之首的大史令一位,甚至咒杀了前代殷王南庚。
「那家伙对本王没有一丝的忠诚之心吧。不仅如此,也许还怨恨着本王。章玄下一个咒杀的目标,就是本王吗……」
阳甲至今什么也不晓得,一直安稳地坐在王位上,事到如今才深深地感到悔恨,还有无以复加的恐惧。从未怀疑过章玄另有意图,任命善于占卜未来的利条为大史令的人,正是自己。而且章玄拥有罕见的千里眼能力,若想掌握他们的动静可说是易如反掌。但他们无论怎么搜索,却都无法得知他的下落。贞人们连日来也不断占卜章玄的行踪,却没有任何人卜出结果。
「不能再让章玄那家伙继续为所欲为。大王,请您别担心,老臣晏仲一定会誓死保护大王的性命。」
宰相挺起胸膛。尽管年届七十高龄,军部出身的晏仲至今仍是勤于锻炼,比起岁数与儿子相仿的阳甲王,更是身强体健。
「老臣不认为章玄会基于私怨就杀害大王,况且鬼方当初采取的战略,也并不打算直接谋取大王的性命。」
形式上,殷朝是负责管理各自独立的小国,各个邑再向大王进贡。即便杀害了大王一人,也并非从此就能支配中原——晏仲解释道。
「望乘送来的消息,也说鬼方目前没有特别古怪的动静,章玄也并未加入鬼方。请大王放心吧。」
望乘是由占术师及咒术师组成的侦察兵队,他们负责潜入敌国搜集情报,或是依情势施加诅咒以削弱敌人的战力。晏仲已派遣望乘至敌国鬼方、邻国的周和召,以及隶属于殷的各邑,观察情形。
「虽然不晓得章玄的下落,但是微臣已占卜过大王的未来,龙气还相当强盛,您无须担忧。」
利条也露出优雅的笑容。
「不过微臣认为,今后鬼方利用章玄,为殷带来灾害的可能性相当高。也许会和化蛇那时相同,放出妖魔一个个攻下邑也说不定。由于占术完全无法卜出章玄的行踪,我等绝对不能松懈警戒。」
「化蛇吗——倘若章玄又对化蛇施加诅咒,让黄河泛滥的话,这次殷就真的无力回天了吧……」
回想起两个月前的可怕灾情,阳甲打了个哆嗦。
「炎招戈的使用者正看守着他,所以已经很少出现状况……」
利条微微蹙起柳眉,也正为这件事情担心。
「我记得他叫作晄吧。但是,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阳甲尚未说完,走廊就传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一名军官无视于传唤官吏的制止,穿着盔甲就冲进大室。是晏仲安插在各地的望乘之一。
「启禀大王!屈邑以及陶邑惨遭全灭——!领主与领民无一幸免!」
*
「呜哇,好厉害~!黄河看来变得好小哦!」
晄望着横亘在眼下的黄褐色河流,不禁大声欢呼。
「你不冷吗?」
让晄坐在背上的白银大蛇转过头来。正是水妖化蛇族之王,汪李。
「没问题的!那些城墙围起来的地方就是亳邑的街道吧。那么,我们家就在那边呢~」
晄单手捉着汪李的鬃毛,探出身子,另一只手指向彼端的地面。
「危险!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的话,就算你有河伯的庇护,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哦!」
汪李板起脸孔,放慢飞行的速度。
汪李虽是蛇身,但拥有蝙蝠般的双翼,因此能在空中飞翔。金黄色的眼睛,自额头两侧向上伸出的对角,如马的鬃毛般自头顶往背部延伸的软毛,外形比起蛇更像是龙。他亦是能够呼风唤雨,引发洪水的妖魔,受人畏惧,但是如今已经对晄——也就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宣誓忠诚。炎招戈是唯一一种能斩断他身上白银鳞片的武器。
现在,他正遵照晄的指示,载着晄飞行于黄河上空。
「汪李,黄河到底会流到哪里去呢?你去过黄河的尽头吗?」
晄远眺着一边蜿蜒,一边向西无止尽延伸的河流。
「这个嘛——在与洛水汇合之前,黄河是由北向南流动,再更往前就是大陆深处,至于究竟延伸到何处——我只能
确定整条黄河都是我们化蛇族的栖息地,但是在我们被封于异界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那我们去看看吧。汪李也想知道黄河发源自哪里吧?毕竟你是水妖之王啊。」
「你在胡说什么啊,去了有可能会冻死的。好了,差不多该下去了。在这种万里无云的天气,难保不会被人看见我飞行的踪影。」
「咦~不是才刚飞不久吗?好啦,飞去黄河的尽头看看嘛~」
「目前对外的说法是我已经被消灭了,如果被村人发现我的踪迹,届时头痛的人是小晄吧?还有,是你跟我约好只是稍微巡视一下领地而已,我才会飞上来的哦。」
汪李开始缓缓下降。
今年秋天,大王赐给了晄封号为田的小领主地位,因为他降伏化蛇有功,另外也作为封口费,以免晄将贞人章玄背叛一事公开。虽说是领主,但晄得到的也只是一大片广阔的原野,没有半名领民——但总而言之,开垦荒野收割大量小米,拯救那些因洪水而失去田地,没有食物的村人,本来就是晄的主要目标。
「说得也是,现在不是玩耍的时候呢。要是不在中午之前翻好土的话,便当就会被莉姊没收了。」
晄只好将未知的黄河源流探索活动,延到下次再进行。
随着汪李逐渐下降,晄的领地也在眼下慢慢放大,扩展开来。位于黄河南方的这处台地日照极佳,土质也不错。至今这块土地之所以无法从事农耕,是因为天候过于干燥。赐给晄这块土地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希望水妖之王能来此补充不足的水分。
此地杂草不多,因此开垦上也不算困难。这两个月来,晄在奴役的协助之下,翻土的工作已大致完成。虽然还剩下大约五亩的田地仍是荒地,但只要花上半天时间努力翻土的话,就能改善。
汪李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降落在荒地的边缘。
晄自他的背部跳下后,汪李随即恢复成人形。金黄色的双眼和银色长发,与化蛇姿态时相同,但是身形成了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晄对大蛇抱有的印象,与汪李自身渴望拥有的形象一致之后,便幻化成了现在的样子,但是晄与汪李都不晓得为何五官会如此俊美。
「只剩一点点了,加油吧!」
晄拿起锄头,火速开始翻土。人形汪李也以不太灵活的动作挥舞锄头。要是眷属知道了水妖之王竟在种田翻土,恐怕会大叹三声吧。
「小晄~我拿便当来啰~」
过了不久,大姊莉由便穿过田间小路跑来,单手提着一个大布包。
「哎呀,汪李。」
莉由的视线一转向人形汪李后,吟吟的笑脸立即消失无踪。汪李赶在莉由开口说话之前,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变回小蛇,卷在晄的左臂上。
莉由非~常讨厌男性,不管对方本性是否为妖,只要是除了大哥与晄以外的男子,其存在自身就令她无法忍受。
见到超美形成年男子消失后,莉由的吟吟笑脸才又回来。
「小晄真是努力呢,几乎都已经翻完土了嘛。」
莉由看向已经清除完所有杂草与石头,覆盖着松软土壤的大地。
「嗯,只剩下一小部分了。看来赶得及在下雪之前堆肥了。」
晄将锄头刺进土里,以衣袖拭去额头的汗水。
「你肚子饿了吧,已经中午了哦。」
莉由开始在田间小径上铺上布巾。
「喂~!小晄、莉由!」
一名大块头青年自小径的另一头挥手跑来。
「哎呀,昌大哥?」
「他说中午过后要来帮忙,就跟过来了。反正一定是自家的工作做腻了,来这里偷懒的吧?因为今天里长家要捣谷粉。」
莉由对于相当照顾自己的里长的孙子也十分严厉。
「为了系好缰绳,花了一点时间……」
昌的结实胸膛上下起伏,气喘吁吁。
「昌大哥,你是来帮忙的吧?谢谢你,让我省了不少力气呢。」
「嗯,反正就算我不在,捣粉的人手也够。不过……」
昌四下来回张望:
「刚才还有一个人在吧?我还以为是城里派了奴役来帮忙呢。」
「没有啊,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你应该是把枯木误认为是人了吧?」
由于汪李一事也对昌保密,晄赶紧敷衍带过。水妖之王正缠绕在晄的手臂上,动也不动,一本正经地佯装自己是臂饰。
「是吗~我看对方头发白白的,挥舞锄头的动作也摇摇晃晃,还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呢。」
「动作摇摇晃晃的老头子……」
晄拼命忍下笑意,仿佛可以听见汪李传来的抗议声。的确,水妖之王拿锄头的姿势还很不稳,年龄也有数百岁以上,这种形容不算有错——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啊,这里只有小晄一个人吧。你不要大中午的就睡昏头了。」
莉由也出声附和。昌似乎还不信服,但是看见便当盒的盖子打开后,老人的幻影一事马上自他的脑海里彻底消失。
「呜哇~看来好好吃!」
小鱼、灰藿菜、芋头梗、香菇等食材都是在附近搜集来的,但是摆盘看来色彩缤纷,引人食指大动。晄与昌立即挟起烧鱼送进口中。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还有裁缝的工作呢。」
莉由匆匆吃完饭后便起身。
「那我送你回去!小晄,我马上就回来帮忙,你要等我哦。」
昌大口将年糕塞进嘴里。
「不用了,我自己走路回去。」
「你裁缝的工作很忙吧,这样太浪费时间了。」
坐马车从此处田地回到家约要两刻钟,这段距离步行也不成问题,只是太耗时间了。
受封领地时,枫牙亲王借了一辆马车给他们,平时晄都是与莉由一同搭乘来回往返。今天早上莉由因为还有缝纫的工作,无法一起前来,只好中午时再送便当过来,所以晄才会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坐在汪李的背上飞来领地。
「说浪费时间,你也一样吧。难得都过来了,你就去帮小晄的忙吧。」
「可是,这一带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你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
莉由与昌争执了一会儿后——
「莉姊,就让昌大哥送你吧。我也会担心啊,要是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就糟了。」
晄这么一说之后,莉由的态度立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放柔神情:
「也是,既然小晄都这么说了,就麻烦你用马车载我一程了。」
比起自己的安全,她更不想让弟弟操心。
「那么小晄你要加油哦。既然已经决定了,昌大哥,快点走吧。」
莉由对晄露出灿烂笑容,但视线一回到昌的身上时,脸色马上变得凌厉。莉由大步迈出步伐,昌慌忙跟在她身后。
「真是不方便呢~要不要再向枫牙借辆马车呢……」
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晄低声咕哝:
「只有马的话也没关系。装上马鞍,再骑在马的背上奔驰的话,不仅比较快,感觉也很舒服,」
「比起马匹,我用飞的更快吧——不过,光天化日之下没办法明目张胆那么做。」
至今始终静默不语,缠在晄左臂上佯装是臂环的汪李缓缓开口。
「对了,汪李,你能变成马吗?」
「嗯——自从在人世间苏醒之后,我只变过人类与蛇形这两种姿态。在被封于异界之前,我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能变幻成各种事物。」
「呐,你快点试试看!趁现在没有其他人在!」
「好。」
汪李动作敏捷地离开晄的手臂,在地面上盘起蛇身。接着周遭出现了淡色光粒,将小蛇姿态的汪李团团包围。
下一秒,晄的眼前出现了一匹全身银白色的骏马。
见到马匹神圣凛然的模样后,晄不禁瞠大双眼。银白色马匹的身形比起普通马儿还要大上一圈。鬃毛与尾巴带着耀眼的银色,眼珠为金黄色,光滑的微短体毛如雪般白皙。
「不行啦,汪李,你太漂亮了。这世界上没有这种马啦。最重要的是你还有角哦。」
汪李幻化而成的马匹和妖魔时的姿态一样,两边额际都生有利角。
「是吗?」
「哼!」汪李闷哼一声,利角转眼间逐渐缩短。「噢噢!」晄内心充满期待,但是这回变成马的肩部长出了一对翅膀。
汪李再缩回羽翼,相对地白色体毛又成了银色鳞片。
「真是困难呢。」
虽然他试图努力变成普通的马儿,但是改了这边后又换那边出现变化,迟迟无法顺利达成。
晄听说汪李第一次变成人形时,本人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变化。虽说是妖,但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变换姿态吧。
「好了好了。对不起哦,我说了无理的要求。」
「抱歉,我会好好练习。」
汪李以蛇头马身的模样,沮丧地低下头去。
一旦知道无法轻易得手后,就会变得更想得到,此乃人的天性。
(真想要匹马呢~)
好一段时间,马匹的事情都在晄的脑海里徘徊不去。
「要去买马吗?」
数日后,枫牙如此开口邀约。
「明天开始耿邑会有马市开张。邻近各邑的骏马都会聚集于此,并且举办盛大的拍卖会。我正好预计购买几匹军马,你也一起来,选一头自己喜欢的马吧。」
「你要买给我吗?」
晄双眼熠熠生辉。
「在赏赐田地的时候,我跟你约好了吧?」
枫牙扬起让人看得入迷的笑容。
枫牙是亳邑的领主,也是大王的异母弟弟。身分与庶民的晄有着天壤之别,但两人因化蛇,也就是汪李而结识后,他不知为何十分喜欢晄,将晄当作好友。
这一天,他又在亲信占术师累焰一人的陪同下,在近黄昏时分前来。想必是料到晄会在此时从田里回来吧。
「只有一辆马车,来回领地应该很不方便吧?本来想早点买给你,可是又想既然要买,还是让你选一头喜欢的马比较好,所以就一直等到马市开张。」
枫牙卸下长剑在火炉旁坐下,当作自己家般放松休息。
「嗯嗯,我好高兴!」
晄连连点头。
「小晄,你可不能被王爷的花言巧语骗走了哦。」
舜绽开温和的微笑,拿着酒杯走来,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王爷一定是想拉拢小晄,哪天把你带回城里当作男宠哦。他可是个想把你从我和莉由身边拐走的大坏蛋呢。」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从来都没有那种想法!」
枫牙不知为何惊慌失措地反驳。
「因为居城里已经有很多战马了吧?如果只是要让小晄来回领地的话,给他一头无法上战场的老马就足够了,现在却要特地带他前往马市。你的企图太明显了。」
舜从容自若地往杯中倒酒。
晄一家口共有三人,他与大哥舜、大姊莉由一同生活。原本兄弟俩感情就很好,但双亲过世之后,也许是兄代父职的意识使然,舜也非常宠爱晄,程度甚至不输莉由。或许是这个缘故,舜才会对亲切接近晄的王爷产生微妙的敌视心理。
「可是,晄毕竟是个领主啊。虽然现在受封的领地没有居民,他才会自己下田工作,但是一般都是住在豪华的大宅里,有两、三名婢女负责服侍,就算拥有几头自己的马匹也是天经地义。所以——」
枫牙显得老大不高兴,说到一半时忽然看向门口。是先前一直在外边做菜的莉由走了进来。莉由捧著名为簋(注:音同轨)的食器,上头放有香味四溢的烧鱼。
枫牙的视线紧盯在莉由几乎算是扑克脸的俏脸上。
(就算面无表情,还是一样美丽呢……)
枫牙暗暗心想,不过晄当然不晓得。
「请用。」
莉由将簋置于枫牙面前后,迅速起身窝回别室。
枫牙现年十九岁,是个剑艺精湛的美男子。既年轻又俊俏,而且充满男子气概,可说是完美无缺。面对这样的枫牙,讨厌男人的莉由会对他避如蛇蝎,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能是人类男子的话,那么修行成仙,或是变成人类以外的东西就好了吗……)
枫牙会在心里偷偷思索着这种事,晄自然也不晓得。
枫牙垂下肩膀,伸手探向酒杯。
「殿下,请稍候。先由臣来为您试毒——」
至今一直像抹影子在枫牙身边待命的累焰,迅速自枫牙手中抽起酒杯。
「真是的~我们绝对不会下毒的。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就职的青铜器工房是亳邑城御用的打铁铺,所以我绝对不会对客人不利。」
舜笑得牲畜无害。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枫牙殿下入口的食物,都必须经过试毒才行,请两位不要放在心上。」
累焰神情丝毫未变,拿起酒杯凑至嘴边。
「因为章玄现在还在外逃亡,所以累焰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毕竟当初是我们揭发了他的阴谋,累焰担心他会向我们报复。」
枫牙轻笑一声,接过累焰递来的酒杯。
「我不认为那家伙做事会这么欠缺考虑,倘若真的会,那我反而很欢迎。趁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时候捉住他!」
「章玄大人是位拥有优秀千里眼能力之人,也擅长邪恶的咒术,臣认为没那么容易。」
累焰的表情十分认真:
「臣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请晄少爷和汪李殿下都要多加小心。」
累焰是能够预见未来的占术师,绝不能轻忽他的预感。
「既然如此,小晄,你就更不能外出买马了。前往耿邑非得渡过黄河不可,章玄搞不好会对你施加诅咒,让怕水的小晄掉进河里也说不定哦。」
舜说话时显得相当镇定。
「掉进河里——」
晄顿时打了个冷颤。晄不知何故,自幼时起就非常怕水。洗澡、或是在小溪里汲水这点程度还不成问题,但若是搭船、潜入水中,处在那种四周都是水的情况下时,就会心跳加快,冷汗直流,全身发抖甚至动弹不得。
「晄拥有河伯的庇护,至少待在河面上的那段期间,章玄的诅咒没办法接触到你吧。」
晄身上拥有统治整条黄河之神,河伯的守护。晄能够成为炎招戈的使用者,也是有河伯加持。但是,听到枫牙这么一说——
「搭船……渡过黄河……」
窜过背脊的寒颤更是阵阵袭来。
「你真的那么怕水的话,就没办法了。我再找来一匹好马给你吧。」
枫牙苦笑。
「可是我想去马市,也想自己选马……」
「若是如此,更是得下定决心渡过黄河了吧。」
枫牙不禁想笑。
「小晄,你这样只是在闹别扭,跟小孩子没有两样哦。」
舜也苦恼地笑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晄抱头苦思。
「走吧,一起去买马吧。」
「不行不行,这件事就算了吧。太危险了。」
枫牙与舜隔着晄面带笑容,眼睛却在互相瞪视。
晄踌躇了一阵之后——
「别担心,我和我的眷属也会跟着。就算掉进河里也不会溺水的。」
水妖之王的这一句话,让晄的小脸立即亮了起来。
「决定了!我要去买马!而且也不能老是这么怕水啊!」
听见晄这么说,枫牙称许道:「这才是晄嘛。」然后朝舜咧嘴一笑。
「可别以为这样就算赢过我了哦。」
舜细长的双眼中亮起冷冽的光芒。
(这两个人到底是在比什么啊……)
见到两人还是老样子,累焰暗暗叹了一大口气。
翌日也是艳阳高照的爽朗晴天。
在初冬的朝阳下,水面闪耀着粼粼波光,黄河波涛滚滚地流过中原的黄土大地。河面上有渔夫划着竹筏,还有几艘堆有蔬菜的小船载浮载沉。
当中一艘大型船只正横越黄河向北划去,船身看来就像是在黄河的奔流中滑行。
甲板上竖有红底黑狮图样的旗帜,枫牙身穿银狐裘外罩锦缎披风,交叉着手臂立于船首,眺望远方的对岸。累焰像抹影子般跟在他身旁待命。
「晄他没事吧?」
虽然已经强行拉他上船,但枫牙相当担心晄是否会晕船或害怕。
「果然至少该请莉由一起来吗——」
这趟旅行舜与莉由并未同行。两人虽然都很担心晄,极想一同前来,但是舜无法丢下工作,莉由的裁缝工作也十分忙碌。
「臣去看看吧。」
累焰离开原地走向船舱。
晄将自己关在船底的武器库里,用皮裘从头将自己包住,全身不断发抖。已变作人形的汪李开口说道:
「要是真有万一,届时我会载你飞到天上,你不用担心。」
他让晄蜷在自己的膝上,像在安抚婴儿般轻轻拍着晄的肩头。
晄毫无反抗,在他的膝盖上缩成一团。虽然这副模样很没出息,但是一想到船底下就是水,他就不敢直接坐在地板上,不由得依赖起汪李的温暖。
「没有问题的。这艘是军船,船身打造得非常坚固。就算是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也不会翻覆的。」
累焰蹲下,观察晄的脸色。
「我我我我知道啦,我我也没有在在害怕啊……」
说话的同时,晄的额际却冒出冷汗。
「是吗?」累焰轻声笑道,拿出手帕擦拭晄额上的汗水。
「我也已经唤来了眷属。倘若真有不测,我已经命令它们保护好晄。你就放心吧。」
汪李带着好气又好笑的古怪神情,继续轻拍晄的肩膀。
「嗯……小化蛇们正在慢慢聚集呢……」
晄也感觉得到在河面下的水深之处,拥有翅膀的众多小蛇们正团团包围在船身的四周。
「考虑到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形,果然还是该练习游泳吧。」
「你又来了——汪李,看到我这么怕水,你一定觉得很有趣吧。」
「我并不觉得有趣啊,我这么说都是为了小晄。既然住在中原,往后还是有机会得渡过黄河吧。要是每次都这样的话,也太不方便了——」
但汪李脸上却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目前水流相当稳定,也感觉不到章玄的诅咒。」
累焰一脸认真地侧耳倾听,感受四周的气息。
「你还有那种不好的预感吗?」
晄从包着自己的皮裘中探出头来。
「小晄待在河伯怀里的这段期间不会出事吧。料想那家伙也没胆量敢在河伯的地盘上撒野。」
「我也这么认为。唯一安全的地方,可说就是这条黄河了吧。」
累焰将严峻的神情放柔,扬起微笑。
「但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也是小晄最害怕的地方呐。主人,这下可糟啰。」
「呜呜,无法反驳——」
晄再次拉起皮裘盖住自己。
「啊~不管有什么危险等在前方,果然还是陆地最棒了!」
晄踏上码头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变得还真快呐……」
汪李错愕地喃喃自语。在即将下船之前,汪李便从人形变为小蛇,缠绕在晄的左臂上。假使一个拥有银白色头发和金黄色眼睛的人走在路上,肯定会引起骚动吧。
「累焰已经告诉过我了,你好像在船舱里吓得脸色发青呢。」
早一步下船,正等着晄的枫牙憋住笑意。
「真是的!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看我害怕的样子呢!」
「没这回事,我们都是打从心底在担心你。」
「骗人!枫牙你的眼睛在笑!」
「有吗?」
枫牙立即用手掌捂住快要上扬的嘴角。
「不开玩笑了,现在得提高警觉才行。累焰的不祥预感似乎愈来愈强烈了。」
枫牙转头看向累焰,后者正凝视着黄河上游。
「上游有什么东西吗?要不要叫小化蛇们去看看?」
河水呈现污浊的黄褐色,完全看不见水面下的情形,但晄知道无数的小化蛇们正在码头附近游来游去。
「说得也是。汪李,可以麻烦你吗?」
枫牙低声问向卷在晄的左臂上,佯装自己是臂环的小蛇。小蛇轻一点头后,几尾小化蛇便迅速游向上游。
「这不是亳邑的枫牙亲王吗?」这时一辆豪华双头马车停了下来,一位身穿玄端祭服(注:玄端是古代袖子端正的黑色祭服,亦是朝礼等场合的正式服装。)的官员慌忙走下轿子。
「看到船上的旗子时,还心想是不是您——殿下若是知会一声,领主大人就会亲自来迎接您了——」
官员赶紧向枫牙行礼,并邀请枫牙前往耿邑城。
「我想亲自选马,不会顺路到居城去,就麻烦你替向我王兄问好了。」
但枫牙一口回绝。
「王兄?」
官员离开后,晄才开口询问。
「殷朝各邑大多是由王族血亲担任领主,这座耿邑也是由我的异母王兄所统治。」
「不用去打声招呼吗?」
「太麻烦了。我不喜欢那些繁文缚节。」
枫牙笑道,迈步走向下城。
耿邑的街道比想像中还要热闹。穿过外城门后,只见商人与贵族的队伍已将大马路挤得水泄不通。
「这样看来,真难想像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水患呢。」
晄不停东张西望,看向已清扫干净的街道,和住家那些亮眼的白墙。
两个月前,耿邑因黄河泛滥,导致大半城镇都淹没在水里,灾情相当惨重。这也间接成了汪李自异界苏醒的原因。
「多亏当朝宰相晏仲大人亲自率领救援部队前来,城镇很快就重建完毕。」
「啊,是那个老爷爷。」
晄脑海中浮现出晏仲的影像,明明体型不算特别魁梧,散发出的魄力却相当惊人。「真是位厉害的大人呢~」他再次深感佩服。
「不过,由于粮仓和田地都被冲走,人民没有足够的食粮度过今年的冬天。会在这个时期举办马市,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一旦马市开张,许多贵族和商人就会自其他的邑涌入。富有的人除了买马之外,也会在镇上其他地方消费,另外居民也能从前来卖马的人手中,获得些许手续费。好像也有几匹军马打算出售。想必是计划透过马市的所得,向其他邑购买食粮吧。」
「原来马市背后有这么多复杂的事情啊。领主也必须要懂得买卖交易的模式才行呢。」
「领主所需的知识不只是如此而已。为了执行政务,确保财富是非常重要的课题。我再慢慢教给你吧。」
枫牙微笑颔首。
走出大马路后,枫牙吩咐随行的士兵们前往马场。耿邑的拍卖会场不只一处,除了耿邑城经营的公营拍卖场之外,也有些贵族会设立私人的拍卖会。马场也各自有雄、雌与幼马的区分。
「晄你想买哪一种马?是想买匹小马自己调教,还是买匹马上就能够骑的马儿?」
「我想像枫牙一样跨坐在马上奔跑。那样的话,选哪种比较好呢?」
在这个国家当中,让马拉马车是稀松平常的事。战争之际,士兵也会乘上战车战斗,因此成马都未受过让人骑乘的训练。
「那么,个性温驯的小马或许比较好吧。毕竟光是习惯马鞍就要花上不少时间。与其重新训练已经习惯拉马车的马,小马会比较快适应吧。」
「那我就选小马吧!哪里有在卖小马?我们快点去看!」
晄焦急起来,几乎往前冲出。
「别急。这里人这么多,走散的话你会迷路哦。」
枫牙苦笑,但还是加快了脚步的速度。
他们钻过人群间的缝隙,在大马路上走了一会儿后,来到一处小型广场。广场上有着仅用木桩和绳子围起的简单栅栏,当中放有几匹马。栅栏周围停着好几辆马车,看似是达官贵人派来的士兵以及富裕商人们,正站在栅栏外检视马匹。
「这里是公马的马场。有几头不错的骏马呢。」
枫牙在检视的人群当中发现到自己带来的士兵后,开始指示他要竞标买到哪几匹马。同一时间,晄因为想早点去看小马而感到心急如焚。
「让你久等了。小马的马场就在前面不远处,拍卖好像已经开始了。」
「得快点过去才行!」
晄不由得往前狂奔。跑了一会儿后,他来到另一处栅栏,里头关有比方才的公马还要小上一号的马匹。虽说是幼马,但比想像中的还要大上许多。
为了即将到来的拍卖,每一匹马都梳理得整整齐齐,鬃毛和尾巴都显得柔顺亮丽,初生的冬毛没有沾上半点灰尘。
「好漂亮哦~要选哪个好呢~」
晄拥有能听见妖魔声音的特殊能力,也许是这个缘故,当他紧盯着马的脸庞瞧时,每匹马的情感就会隐隐约约传来。
「那只灰色的好像不错耶!」
黑毛之间夹杂着白毛,奇妙的色泽像是被烟熏过一般,但是——
(唉,这也没办法呀,只能尽量让自己好看一点。)
它却像在这么说一般,稳稳地站在原地。总觉得跟莉由有些相似。况且,听说灰色的马长大之后会逐渐变白,一定会长成美丽的马儿吧。
「决定了,我要那头灰色的马!」
晄猛然回头,但眼前却毫无枫牙与累焰的身影。
「不会吧,走散了?」
他慌忙张望四周,但来往的人潮实在太过众多,一时间难以找到他们。
「怎么办……」
就在他手足无措之际,他相中的灰色马匹正被一名疑似为卖主的人牵走。一定是要带去拍卖会场吧。
「要是那匹马被其他人标走的话……」
晄万分焦急。虽然其他还有许多外表相当美丽,或是身材壮硕的马儿,但是他总觉得跟那匹灰马最合得来。
(一匹马大概要多少钱啊?)
晄从怀里掏出荷包,细数里头的金额。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舜哥将仅有的贝币都交给了他。但是平时晄都是以物易物换取食物或衣服,根本不晓得贝币值多少钱。
灰马被牵出了栅栏,走在大道上往北方前进。拍卖会场就在那边吧。搞不好会在途中遇到枫牙,而且拍卖会场里应该也有亳邑城的士兵,因此晄将荷包塞入怀中,快步跟在灰马后头。
冷不防有名大块头男子出现在眼前,一心只看着马匹的晄整个人撞上男子:
「对不起,我在赶时间——」
晄连忙低头致歉,正要从男子右侧跑过时,却又有另一名男子挡住了去路,晄只好再往左钻。于是一开始的男子移动了一步,彻底挡在晄的眼前。
「那个——」
晄抬头看向男子。对方将几乎未经梳理的头发随便以头巾束起,浓密又坚硬的胡子覆盖住了他大半张脸。看来不怀好意的双眼带着笑意,低头打量着晄。
(糟了——)
晄想要逃跑,却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何时,十几名打扮类似的男子们团团包围住晄。男子们身
后虽然也有其他商人及养马的人们,但是众人都害怕受到波及,佯装若无其事地走远。
在这种大型市场开张的时候,有不少人身上会带着大笔金钱,因此觊觎那些钱财的无赖之徒也会聚集于此。他早该知道这件事的,却还不小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清点贝币,自己真是笨蛋。一个小孩子拿着贝币走来走去,当然会被当成目标。
「你乖乖交出荷包的话,我们就不会动手动脚哦。」
胡子男以沙哑的嗓音低声恐吓。
「不行……」
晄隔着衣服按住怀里的荷包,摇了摇头。顿觉口干舌燥,无法顺利发声。
虽然成了小地方的领主,但是晄家仍然相当贫穷。获封的土地才刚翻完土而已,直到明年秋天小米收割之前,他们都只能靠着舜少得可怜的工资,和莉由零工赚来的钱过生活。
(拿起炎招戈战斗吧——这好像不太可能。)
晄将炎招戈佩戴在衣服底下。这是柄半神黄帝所做,能够消灭强大妖魔的神圣武器。不过,他总觉得用炎招戈攻击人类不太好,最重要的是,晄的剑艺可没好到可以对付这么多的敌人。
卷在晄左臂上,至今一直安静装作自己是臂环的汪李动了一下。
「哇哇!汪李,你等一下!」
无论汪李变成人形,还是唤来小化蛇都很不妥。要是汪李显现出本性,那更是糟糕。耿邑会闹得天翻地覆——不仅如此,全国都将会陷入一片大混乱。
「我明白了,钱给你就是了——」
晄从怀中取出荷包。
(舜哥,对不起哦。等到明年小米大量收成时,我再还给你。)
晄一边在心里道歉,一边将荷包交给胡子男。
「还有那个臂环。虽然长得很丑,不过铁定是金银玉器类的罕见宝物吧。」
胡子男一把抓起荷包后,又伸手探向汪李。
「不……不行!这个不行!绝对不行!」
晄以右手护住汪李,又将左臂缩往后方,但双手随即被同伙男子扣住。胡子男伸出手指碰向汪李的头颅部分,打算取下臂环。
化蛇宝宝姿态的汪李倏地张开极为小巧的嘴巴,露出口中的尖牙刺向男子的指尖。
「好痛!」
胡子男忙不迭缩回手指。
「这这这个臂环!它居然咬我的手指!」
胡子男双眼瞪得老大,来回看着自己的手指和臂环。汪李一脸若无其事,继续假装自己是装饰品。
「臂环不可能会咬人吧,应该是手指被什么东西钩到了吧。」
同伙男子们大笑出声。
「不对,它真的有咬我,我亲眼见到的。我真的看到一只蛇在咬我!」
胡子男脸色惨白地向后退。
「一大清早你就喝醉了吧。让开,我来看看——」
另一名男子推开胡子男,走上前来。汪李开始松开蜷起的身躯。晄连忙甩开被捉住的右手,按住汪李。
(不行——!汪李,不可以在这里现出原形——!)
就在这时——
「到此为止了!」
枫牙的凛冽大喝声忽然响起,汪李随即停下动作。正要取下臂环的男子,和周遭的同伙们也一同看向声音的方向。
枫牙跨着大步上前,身后跟着影子般的累焰。
「你是谁啊?」
无赖之徒们眼中亮起危险的光芒,瞪着枫牙两人。
「我是那名少年的同伴,能请你们放开他吗?」
「那身衣裳看来相当华丽高贵嘛。你是贵族吗?正好,你们也把身上所有的钱财都给我留下来吧。」
原先打算取走臂环的男子将晄的左手腕一转,扭至身后,当作人质。
晄强忍疼痛,仍是继续以右手按住汪李。
「别对那个臂环出手,否则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哦。」
枫牙说道,表情相当认真。
「嘿嘿!难不成是会遭到诅咒吗?你会这样威胁我们,表示它真的值不少钱吧。」
「不,值不值钱这点我也不清楚,不过会发生可怕的事情这是真的。倘若真的发生,就连我也束手无策。」
枫牙以真诚的态度表示。
「没没没错!会被诅咒的!那只蛇不只是装饰品而已!」
被汪李咬到手指的胡子男也厉声呼叫。
「这倒是有趣了。那么,我们就来尝试看看,让可怕的事情发生吧?」
男子拂开晄的右手,伸手抓住臂环。
「住手!」
话声响起的同时,枫牙的剑尖已经抵在男子的手背上。晄完全没看见枫牙是何时冲上来,又是何时拔出剑的。
无赖男子们皆是一阵大骇。
男子错愕地睁大眼睛,缓缓放开臂环。接着晄忽然被猛力推开,瞬间向后飞退的男子也从腰间拔出单刃刀。
「竟敢小看我!」
像是信号一般,无赖汉们也一同拔出刀子。
「快后退。」
枫牙将晄护在身后,与男人们对峙。累焰也沉静地拔出长剑。
以往枫牙曾为奄三师的主将,在战场上挥剑杀敌,其武人的魄力自然不可小觎。仿佛可以看见一股斗气缓缓自两人身上散发飘起。
这群恶棍顿时才察觉到自己与对手实力的差距。在对方气势的震慑之下,甚至有人开始逐步后退,也有人持刀的手在发抖。
然而若要转身逃跑,空间又不足够。
「可恶啊!」
几乎算是自暴自弃,一名男子猛然冲向枫牙,就连晄也能看出他的动作破绽百出。枫牙仅是微微转过身子便避开了挥来的刀刃,接着以剑柄刺向男子的胸口。男子的身躯倏地弯成く字滚倒在地,痛苦呻吟。另一名男子趁机出手偷袭,枫牙又一脚绊倒对方,趁着对方失去平衡之际提起剑柄击向太阳穴。那名男子还来不及发出哀嚎声便昏倒在地。
「喝啊啊啊啊!」
第三名男子将刀子高举过头,气势惊人地冲向枫牙。但在他挥下刀子的前一刻,枫牙起掌拍开男子手腕,刀子随即飞进空中不停打转。枫牙将长剑收入鞘中,抓住刀柄,趁刀主脚步踉跄时举起刀背敲向他的后颈,男子于是难看地扑倒在地,扬起许多灰尘。
「刀子就先借我用用吧。毕竟挥舞双刃剑时还要手下留情,太麻烦了。」
枫牙朝昏厥的男子说道。
第四名男子愤恨地紧咬住牙,瞥了一眼躲在枫牙后头的晄。他用力蹬向地面,与枫牙一度交手之后,迅速钻过枫牙身旁,往晄的胸口猛刺而来。
然而在刀尖刺中晄之前,枫牙手中的刀已经敲向他的后脑勺。「咚!」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响起后,男子当场倒地。
「姿势不错,可惜——太慢了。」
枫牙一派从容地下评语。
累焰也以长剑弹开无赖汉刺来的刀子,再使出回旋踢攻击失去武器的男子后脑勺。接着提起剑尖抵在随后冲来的男子额上,男子霎时僵在原地,他再以脚尖踢向对方下颚。动作有快有慢,优雅得仿佛正在跳舞一般。
剩余的男子们握着刀柄的手不断颤抖,僵硬的神情来回看着枫牙与累焰好一阵子后,最后终于「哇啊啊啊!」发出凄厉的惨叫声,顾不得倒在地上的同伴们,转身拔腿就跑。
「把我的荷包还我。」
晄走向瘫坐在地疯狂打颤的胡子男。
「那条蛇咬了我,我真的看到了……」
胡子男的眼珠几乎快迸了出来,说梦话似地喃喃自语。
「嗯,好险只是被咬而已呢。」
晄咧嘴一笑后,「呜哇~!」胡子男便哑声大叫抛下荷包,连滚带爬似地逃离现场。
远远围观的人们不禁爆出欢呼声鼓掌叫好,所有年轻女孩们也都向枫牙投以热切的视线。
「那个小鬼头就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吗?」
一名格外高挑,身形削瘦的男子低声呢喃。
「环绕在他身上,清浊并存的光芒——错不了,就是他。」
与晄年龄相仿的少年点点头。他有着一双极为不祥的眼睛。
两人四周还跟有十几名男子,都是以头巾束起头发,身穿朴素布衣外罩熊毛皮裘,装扮看来仅是一般平民,但健壮的身躯却又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在热闹激动的人群当中,只有他们一行人没有丝毫笑意,注视着晄等人。
「终于找到了呢。虽然占术无法卜出炎招戈的使用者,但占卜枫牙亲王的未来后,只要暗中等待,就一定会出现——那位大人说得没错。」
高挑男子勾起嘴角。
「先不论王爷和那位占术师,但本人只是个寻常的小鬼头嘛。用不着等待指示,就由我们狠下心来——」
一名身高虽矮,胸膛却相当厚实的男子开口。他没有右眼眼球,松弛的肌肤覆盖住了凹陷的眼窝。
「别急,你忘了五年前那件事了吗?就是这样你才会失去右眼吧?」
高挑男子低声斥责。
「您教训得是——」
独眼男子按住右眼的伤痕,愤愤咬牙。
「那道光芒,为什么
会清浊并存呢——师父在还没厘清之前就动手攻击,最后失去了性命。」
少年锐利的眼神瞪向人群缝隙间的晄。
「千万不能重蹈覆辙,须等那一位下指令才行。在那之前别跟丢了。」
高挑男子混入人群中,离开原地,其他男子也各自散开。
汪李忽然在热闹鼎沸的人群中感受到诡谲的气息,仅是转动目光看向来源。但不久之后气息立即埋没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汪李,你不能在人前乱动啦。」
晄完全没注意到那群可疑的分子,小声提醒的同时,捡起荷包塞进怀中。
「谁叫他说我丑。」
汪李用力哼了声。
「哎呀呀,真是好险啊。」
枫牙苦笑叹了口气。不晓得他说的好险,是指晄的安全,还是耿邑这个城镇。
「要是他们敢动小晄一根汗毛,我就灭了整个国家。」
看来好险的不只是耿邑,而是整座殷。
「对不起,都怪我没有多想就胡乱行动……」
「幸好没有酿成大祸。我们找了你很久呢,你到底跑去哪儿了?」
「我在小马的马场选马啊。」
「我们也心想你铁定会去那儿,但是到了之后没看见你啊。」
「咦?奇怪了。我就在那里,是因为看到我喜欢的马要被牵去拍卖会场,才会跟在后面到这里来呀。」
晄指向背后的广场。
「那里是母马的马场哦。」
「母马?」
难怪就小马而言,体型那么庞大。
「怎么办?再去小马的马场重新选一匹吗?」
「不了,母马也没关系。有匹性格跟莉姊很像的马,我想要买她。」
「很像莉由?嗯~事到如今听到你能跟马心灵相通,我也不会惊讶啦……」
可是性格像莉由的话,不会很难驾驭吗?枫牙如此暗忖,但没说出口。
「那么,我们去母马的拍卖会场吧。搞不好那匹马已经开始竞标了。」
三人急忙赶往会场,然而——
「那匹灰马刚才已经被标走了哦。」
似乎是某位贵族买下了她,早已牵走了。
「啊~真是可惜。她看来很从容镇定,是匹好马呢……」
晄失望地垂下肩膀。
「如果你是以骑马为目的,比起莉由,性格像累焰的马匹会比较好吧。」
在枫牙的建议之下,晄也前往小马的马场观看,但是他对每匹马都没有特别的感觉。绕到其他拍卖会场巡视后,好马都早已被标走,没有剩下多少晄想骑乘的马匹,偶尔有几匹晄觉得不错的,却是那匹马不愿让晄购买。他们来回奔波直至傍晚时分,往返各个拍卖会场,结果都没相中看得顺眼的马匹。
「亏我还抱着必死的决心渡过黄河——」
在走回码头的一路上,晄不满地嘟起双颊。
「没想到可以理解马的心情也是个大问题呢。」
枫牙笑道。
夕阳即将西下,如今码头十分冷清,与早上大不相同。亳邑的士兵们早已上船,等候晄一行人。
跟在枫牙后头,正打算上船的累焰赫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累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黄河上游。
「汪李殿下,前往侦察的小化蛇们何时会回来呢?」
「若是要一路游回黄河源头,大约是二十日后吧。」
小蛇卷在晄的臂上低声说道。
「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了。」
累焰望着西边的地平线,话声僵硬地轻喃。
不久之后,王都再次收到消息——黄河上游的城镇,继屈邑和陶邑之后,连陕邑的人民家畜也全数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