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时间刚过正午,厚重的乌云却覆盖住了整片天空,使得这座邑城笼罩在昏暗之中。正确说来,那并不是云,而是瘴气聚结后飘浮于低空之处。瘴气打着漩涡,重复膨胀与收缩,仿佛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般蠢蠢欲动。
瘴气下降至家家户户周围,化作黑色烟雾,渗进并排于道路两旁的房屋轮廓。屋宅墙壁出现皱裂,铺于屋顶的茅草有大半脱落。透过烟雾凝神细看的话,墙壁的缝隙之间甚至有几十只形似蜈蚣的青虫蜷着身子藏在里头。至于屋顶茅草的空隙间,也有长达五寸的巨大毛虫抬起头来窥看四周情形。
万籁俱寂。无论是人声,还是马车车轮辗过马路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冷不防鸟儿振翅的声音响起。是只身体与羽翼皆比周围凝聚的瘴气还要乌黑的鸟儿。鸟儿飞落至屋顶,以锐利的鸟喙夹起茅草中试图逃窜的毛毛虫。鸟儿一口气吞下不断扭动挣扎的毛毛虫后振翅飞起,消失于昏暗蒙胧的天际之后,四周再次陷入诡谲的死寂当中。
在城郭大门下方,一名少年骑着栗色马匹,审视着城镇的模样。他穿着朴素的麻布衣外罩羊皮裘,左上臂戴着蛇状的银色臂环。
少年的岁数约莫是十五、六岁,头发在后颈处束起,浓眉棱角分明,眼瞳偌大如墨,拥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清秀外表。但是那对开朗的眼眸,这时却惊愕得睁得老大。
「……这些瘴气是怎么回事?」
少年——晄打了个冷颤后,拉拢皮裘衣领。
「难不成……这些全是妖魔?」
晄让马匹缓步慢行。屋檐处有头巨大的女郎蜘蛛正在织网,它有着女人的脸孔,目不转睛地盯着经过的晄。
「看来陕邑已经被妖魔侵占了呢。」
缠于少年左臂上的小蛇开口说道。乍看之下虽是臂环,但其实他是水妖化蛇族之王。跟从成了神圣之戈·炎招戈的使用者晄,并被取名为汪李。
「现在都已经是三月中旬了,这里却像隆冬一样。这也是妖魔的关系吗?」
晄再次环顾周围。路边甚至连半株杂草的踪影也没有,荒废屋子之间虽种有梅李等树,但冬芽似乎尚未萌芽,也许会就此枯萎。
「因为这块土地阴气较盛,也因此全是属阴的妖魔聚集于此。」
「阴气?那跟瘴气不一样吗?」
「没什么不同,只是当阴气浓厚到你们人类肉眼能见时,就成了你们所称呼的瘴气。」
汪李解释道,这个世间存有阴阳两气,就如同光与影一般,两者是互相对立的,但若是没有其中一方,另一方也无法存在。
「通常阴与阳都维持着一定的平衡,就是这股平衡左右了这个世间一切万物的荣枯盛衰。无论是季节更迭、生物成长抑或老死都是——每当平衡遭到破坏时,都会引发干旱或暴风雨等灾害。」
「这么说来,阳气不代表就是好的,阴气也不代表就是坏的啰?」
「春夏属阳,秋冬属阴,植物因阳气而冒出新芽,又因阴气而结果,并无法以善恶去区分它们。只不过,因为生命的生属阳,死亡属阴,所以你们人类才会觉得阴气很不吉祥吧。」
「是吗……人的死亡属阴……」
晄不由得轻轻抚摸马匹的头颅。
去年年底,这座陕邑在一夕之间被一头妖魔消灭了。
妖魔的真面目是守护平圃的神兽·驳。但是驳才刚被创造出来不久,即因太古诸神们的战争而不慎落入凡间,全然不晓得自己的身分来历。驳孤零零地生活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后,却在某天遭到诅咒,为了杀晄循着黄河而下。然后杀了途中经过的屈邑、陶邑和陕邑的所有人民。
尔后教导了驳的心灵,替它解除诅咒的人是晄。晄向炎招戈发誓,愿与驳一同赎罪,并且收服了驳,取名为炜白。
晄所骑乘的这头马匹,就是炜白变化而成的。
(炜白,对不起喔,我想得太简单了。)
大王有令,命亳邑领主枫牙负责指挥陕邑的重建工程。听见枫牙打算亲自前往陕邑后,晄也提出想与枫牙同行的请求。因为他想尽可能出力帮忙,偿还罪过。但当时他完全没预料到,会让炜白见到陕邑如此凄惨的景象。
多半是察觉到了晄的心情,炜白说道:
「我早就预料到了。毕竟这是我引起的,我非得赎罪不可。」
他的口吻相当平静。可能是不想让晄知道,自己见到被妖魔占据的陕邑后有什么想法吧。
「嗯,加油吧。首先得和枫牙他们会合才行。你知道现在他们在哪边吗?」
晄努力装出开朗的音色回答。枫牙已经在昨夜率领一个师团自亳邑城出发,再与晄于陕邑会合。
「在西北方——陕邑城附近。」
炜白抬起头搜寻气息。
「快点过去吧,他一定在等我们。」
晄重新握好缰绳。
愈是接近城镇中心,妖怪的数量愈是显着增加。外形如虫或蜥蜴般的小妖怪密密麻麻地在街道上爬行,拥有两条尾巴的山猫以及长角的猴子等妖魔则在捕食它们。发现到炜白接近后,妖怪们发出「叽叽~」的刺耳叫声,一哄而散。
晄虽然具有听得到妖魔声音的特殊能力,却听不见这里的妖怪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得它们的恐惧和警戒。应该是不会说话的下等妖怪吧。
「我还以为都是属阴的妖怪,看来还有其他种类的妖魔呐。」
汪李伸长脖子往前看。
「咦?」
大马路前方由于弥漫着乌黑蒙胧的瘴气无法看清,但其中似乎有个光点就像烛火般散发着光芒。
「那是什么——难道……」
随着逐渐逼近,光点的真面目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娇小、全身包裹着轻飘飘黄色绵毛,又长有小巧鸟喙的——
「小鸡——?」
无论是大小还是色泽,都像是只小鸡。但由于对方的羽毛浓密,无法看清头颅和脚的位置,总有种绵毛茂盛下垂的感觉。但它不是真正的小鸡,证据就是它虽身处于瘴气中,身体却像灯火一样绽放出光芒照亮四周。
「什么嘛!想跟我打架吗?」
而且还在说话。
晄拉住缰绳,让炜白停下。
小鸡整体而言相当可爱,眼神却十分犀利。
「别因为我这么小只就瞧不起我!」
说话的方式倒是跟可爱扯不上边。
小鸡这番话并不是在对晄等人说。虽然在瘴气的混淆之下难以看清,但小鸡的视线前方是一群黑色巨犬。仔细一看,它们竟有六只脚,利牙露出口外,口水不断滴落淌下。
迷你小鸡正与打算吃了自己的巨犬们对峙。
「居然浑身散发着如此惊人的阳气。在充满阴气的这个城镇当中,根本等于是叫其他妖魔来吃自己嘛。」
汪李大感新奇地说道。
「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啦!得快点救它才行!」
晄慌忙自炜白身上跃下,下一秒炜白全身立即被白烟包围。他变作一个缀有独角马浮雕的小腿护具,套在晄的右脚上。
晄得到神兽的脚力后,朝小鸡纵身一跳,紧接着犬只们也扑向小鸡。就在晄着地的同时,他抓起险些要被大口吞下的小鸡,间不容发地再次跳跃。犬只们的利牙「喀锵!」碰撞在一起,扑了个空。
晄抱着小鸡开始狂奔。
「你这是干嘛啊!快点放开我!」
小鸡猛力拍振娇小的翅膀。
「可是,我现在放开你的话——」
晄瞥向后方。「吱吱~」犬只们发出诡异的咆哮声,疾速追了上来。小鸡的翅膀上覆满绵毛,但未生有羽毛,所以无法起飞逃走吧。不过,如果是鸡妖的话,就算成年也不会飞。
「我才不会输给从从咧,用不着担心。」
「——那些狗叫作从从吗?」
似乎正是如此。
「我现在正好满肚子火。快点放开我,让我跟它们好好大打一场!」
小鸡伸出很适合称作「小手手」的单边翅膀指向从从。
「很有胆量嘛。」
汪李小声笑道。
「这是我的优点啊。话说回来了,化蛇大哥,你为什么会乖乖地卷在这家伙的手臂上啊?现在是你的主人被追耶,你不觉得至少该呼唤个雷电吗?」
小鸡斜眼睨向汪李。居然一眼就能看穿汪李的真面目,想必不是等闲之辈吧,但竟敢称呼水妖之王为「大哥」,确实胆子很大。这也是它的优点吧。
「被追的人是你才对吧。嗯,不过大打一场也无所谓啦。」
「不行~!亳邑的士兵就在附近,要是被他们看到真面目怎么办!」
见到汪李开始松开手臂,晄连忙夹紧。由于抱着小鸡的也是左手,因此理所当然地就只好用小鸡压住汪李。
「恶心死了!」
异常接近的小蛇与小鸡同时开口咆哮,小脸一沉。
期间拥有六只脚的犬只们以骇人的速度追了过来。若不是穿有炜白变成的小腿护具,恐怕早就被追上了吧。
「在下一个转角左转。」
炜白指示。
晄几乎没有减慢速度就转弯,却见前方的道路上有一群头部格外鲜红的犬只。它们察觉到跑过来的少年后,「噗噫!」发出了猪叫般的吠声,一同冲上来。
「快跳!」
听从炜白的大喝,晄用穿有小腿护具的右脚蹬向地面。顿时晄的身体跳上远比自己身高多出数倍的高空。想当然尔,红头的犬只们便与六脚犬只们撞在一起。
异形的犬只们展开了大乱斗。晄在距离犬只群稍有点距离的地方着地后,茫然地望着「吱吱~」「噗噫噗噫~」疯狂扭打的妖犬们。
「那些噗噫噗噫叫的是獦狙。从从跟獦狙都会吃人哦。」
小鸡一副旁若无人似地说。
「这种事你要早说啊!」
晄连忙拔腿狂奔。不如所料,犬只们察觉到猎物逃走后,又开始紧追在后。
「晄!这边!」
一名青年在道路尽头招手。对方以发簪盘起黑色长发,戴着小型玉冠,白狐皮裘上又罩有锦缎披风。另有一名青年如影子般跟在他身后,对方将头发束在头顶附近,背着弓箭身披黑色披风,后方更是站有成排身穿盔甲的士兵们。盔甲上的图腾显示出他们是由咒术师所组成的眉军。
「枫牙!」
晄气喘吁吁地跑向锦缎披风的青年。
「还好你没事。」
青年扬起笑容,摸了摸晄的脑袋。
「鸣响战鼓,弹拉弓弦!」
枫牙朝身后的士兵们下令。
这时追来的犬只们数量已减少了大半。由于它们方才互相争夺猎物,有些妖犬已吃掉了身负重伤的同伴。
咚、咚、咚——
士兵敲向覆在青铜器上的圣牛皮革大鼓,霎时震耳欲聋的低沉鼓声撼动四周。其他士兵则是握着未搭上箭矢的弓箭,拨弄弓弦。当~当~不可思议的共鸣声与战鼓声重叠。
追来的犬只们停下脚步,害怕地缩起身子。战鼓与弓弦的音色具有除妖的力量。数头犬只无力地垂下尾巴,开始后退想要远离声响,但也有些犬只不肯放弃猎物,露出獠牙一步步慢慢逼近。
「没有效吗——累焰,给它们致命一击吧。」
枫牙语毕后,黑色披风的要臣从箭筒中拿出数枝箭。
「咦?要消灭它们吗?」
晄转头看向枫牙。
「能够跑赢它们的人类,恐怕只有你了吧。」
「……说得也是呢。」
(枫牙有义务要守护自己带来的士兵们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晄如此说服自己。
这时,手中的小鸡仅抬起目光看向晄,但晄没有察觉到。
累焰对箭头咏唱咒语后,跨一大步站在枫牙前头,尔后拿起弓箭。搭上施下咒术的箭矢后,他一一瞄准欺近的犬只们。累焰的攻击悉数命中。被施有咒术的箭矢射中的犬只们,皆化作黑色粉尘飘落在地。
「停。」
枫牙命令战鼓与弓弦之声停下。下一秒,虫类不知从何处大量涌出,往四处散落的犬只尸骸聚集。在腐朽不堪的住家屋顶上,拥有两条尾巴的山猫与独眼乌鸦怨恨地低头望着尸骸。想必是忌惮着人类而不敢靠近吧。
没两下子,犬只的尸骸就被虫类们啃食殆尽。眼见没有食物后,虫类们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屋顶上的山猫与乌鸦也离开原地,四周一片死寂。
晄怔怔地望着这副景象,
「那么,我就此告辞啦。」
小鸡敏捷地自晄的右手中钻出,它啪哒啪哒地拍打着翅膀,轻飘飘地降落在地。
「啊,等一下,要是再被攻击的话——」
晄正想捡起小鸡时——
「我才不可能会被这些家伙们吃掉咧。」
小鸡「啪啪」拍振小翅膀,似乎当作自己正在飞翔——但其实是在跳跃——不久消失在瘴气的烟雾之中。
「它不会有事吧……」
「应该没问题吧。如果是没用的妖类,早在踏进这座城镇时就被吃掉了。」
汪李低声笑着。
身为咒术师的眉军士兵们瞪大眼睛:「那只小鸡是什么来历?」「在这种瘴气中,全身还缠绕着阳气呢。」
×
同一时间,王都奄——
「枫牙不晓得进行得如何了?」
殷王阳甲来到回廊,仰头看向略显蒙胧的蓝天。
结束评议后,众多官吏在执行政务的重屋里平伏于地目送大王离席,但阳甲停住脚步,好半晌望着晴朗的天空。阳光十分温暖,让人心情愉悦。
「大王在担心他吗?」
宰相曹晏仲抬起头来,眯起埋于皱纹间的眼睛。
「阳光明媚的春天已经造访了这座王都奄,陕邑却还瘴气密布如同隆冬一般,真是叫人感慨……」
阳甲露出苦笑。
根据大王直属的占术师——贞人们所卜卦,很久之前就已知道目前陕邑的情况。就算重建了陕邑,恐怕也不会有好奇的民众,愿意住在曾经有上千居民血流成河的城镇里吧。但是,也不能就此置之不理。
在军事、外交方面上,陕邑皆是个重要关口。陕邑西边的土地隶属于邻国周,西南方则是召国,隔着黄河位处北边的蒲邑,则是由足以与王室平起平坐的大贵族虞氏所统治。基本上虞氏虽对殷王宣誓忠诚,但也不能保证往后他不会起兵谋反。
因此阳甲在明知枫牙会面临困难的情况下,仍是命令他重建陕邑。
「枫牙殿下若是知道大王您如此伤透脑筋,想必会很高兴吧。」
「是吗?那家伙始终与本王疏远,本王也不怎么喜欢枫牙呐……」
阳甲的母后是前前代殷王祖丁的正妃,而枫牙的母亲则是侧妃。尽管有段时期他们曾在王城后宫一同生活过,但由于年纪相差悬殊,对当时的阳甲而言,枫牙是个十分陌生的存在。他曾经与母后以及同母弟妹们一同诽谤中伤枫牙,却不曾与枫牙亲近过。
在争夺大王宠爱的妃嫔们身后,还有各个氏族存在。父王祖丁驾崩,南庚继承王位之后,阳甲的氏族与枫牙的氏族之间的争执仍是接连不断。
不和的关系真正一口气浮上台面,是因为十五年前的王位之争。
由于南庚膝下无子,便由祖丁的长子阳甲继承王位。然而,南庚的王妃产下男婴后,南庚便打算废了阳甲,立刚出生的王子为太子。
当时,枫牙的氏族跟随了南庚。
其后,氏族之间发生过怎样的纷争,详情阳甲并不清楚。但是,他也曾听说过南庚疑似是遭人咒杀,而刚出生的南庚之子随后下落不明。
枫牙决心向南庚之子效忠——阳甲是在即位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得知这项消息。
心中虽有不快,但争夺王位当时枫牙还只有四岁,况且如今他的氏族也已倒戈投靠自己。阳甲原本打算任命枫牙当某处邑城的领主,就像其他同母兄弟一样。通常大王的手足皆会统管邑城,借此更加稳固整个殷朝。
然而,枫牙拒绝了邑的赏赐,自降身分为臣加入军籍。因为他是侧妃之子才会避嫌吧,但这可能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枫牙王爷直到现在,还效忠于生死未卜的南庚王之子。
这些谣言传得绘声绘影,恐怕才是事实吧。
「大王到现在还无法忘怀吗?」
晏仲抚着长长白须,呵呵笑道。这名老人在阳甲出生之前就已成为将领为国尽忠,十五年前的王位之争和阳甲与枫牙之间的芥蒂,自始至终都看得十分清楚。
「不过,枫牙王爷无论是现在,抑或是当年成为将领之际,都是诚心诚意地效忠大王吧。」
「他不是效忠本王,是效忠这个国家。」
阳甲恨恨答道。
数年前,阳甲以前任亳邑领主过世为契机,强行将亳邑封给枫牙。因为他想让傲慢不羁的么弟体认到自己拥有的权力,让他臣服于自己。
古都亳邑当中,有力贵族们经常剑拔弩张地争夺霸权,因此是块棘手的区域,但是枫牙治理得相当好。这回接下了重建陕邑这个困难任务后,枫牙也是亲自率领眉军果敢出击。
「这样不就够了吗?」
晏仲笑道。
「嗯,说得也是。虽然他称不上是个可爱的弟弟,但是他也以他的方式不断奋斗努力,这点值得嘉许。所以将整个陕邑都丢给他,本王有点良心不安呐。」
阳甲老实承认。
「大王,可否让微臣占卜看看陕邑的情况?」
突然插话的是贞人之长,大史令隗利条。其白皙美貌几乎会让人忘却他的年龄与性别,此刻神情显得有些紧绷。利条拥有优秀的预知能力,可能是心中升起了某种预感吧。阳甲让一字排开的官员们先行退下,仅留下晏仲与贞人们于重屋当中,接着命令利条卜卦。利条在龟甲上凿出凹洞,置于木头火堆上方。他蹙起柳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皲裂的龟甲。
「大王——此次一事,与章玄有关。」
不久后,利条开口。晏仲身子前倾,贞人们也惊愕地瞠大眼睛。但是阳甲完全没心思注意他们,难以压抑的凶猛
怒火迅速支配他的身与心。
「唔~~~那个叛徒——!究竟要愚弄本王到何种地步——!」
阳甲霍然起身,愤怒地瞪大双眼紧紧咬牙。太阳穴顿时发烫不已,眼前的景象开始明灭闪烁。
「大王,请您冷静!」
晏仲与贞人们连忙上前搀扶。利条边咏唱某种咒文,边按摩大王的身子。下一秒,视野忽然歪斜扭曲,有种黑暗笼罩住整个脑海的错觉。
当阳甲清醒过来时,利条与晏仲正担心地审视着自己。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已躺在床榻上。
「本王……昏过去了吗……?」
他哑声开口后,晏仲与利条似乎安心地吁了口气。
「微臣已准备好药汤,大王有办法起身吗?」
在利条的搀扶之下,阳甲坐起身子,总觉得全身好沉,仿佛有东西压在自己身上。
「本王的病,难道真是有人下了诅咒吗……?」
自从他深深信赖的章玄背叛自己之后,他常常感到胸口烦闷,或是为了一些小事情绪激动,而且时间过得愈久,这种情况不仅没有改善,似乎反而愈来愈严重。
「请大王不必担心,亚职官员的防护措拖相当稳固。只有大王您是绝对不会被人下咒的。」
晏仲扬起可靠的笑容。
「……那就好了……」
虽然心中的疙瘩还无法解除,阳甲大口喝下药汤。
他并没有察觉到,这时晏仲与利条曾瞬间神色凝重地互相对视。
×
「枫牙,你知道净是一些散发阴气的妖怪聚集在这里吗?」
陕邑城附近的广场。
枫牙在地面上铺上竹席,布置好仅搭有帐篷的简便阵营后,邀请晄入内。汪李和炜白也是,而为了商讨今后的对策,已事先驱开外人。弓弦之音频频响起,是因为若毫无动静,妖怪们便会聚集而来。
「嗯。累焰卜卦之后,我早已知道陕邑遭到瘴气全面覆盖,因此才会带着眉军前来——」
听见晄的发问,枫牙沉着脸答腔。看来现下陕邑的情况完全超乎他的预期吧。
「请你们离开——就算这么说也没用吧,而且全都是不会说话的妖怪。」
如果与汪李及炜白一样,是能与人类心灵相通的妖魔,倒能努力尝试说服它们,但是这边的妖怪未拥有如此高的智能,简直就像在对蚂蚁或蟑螂说话。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妖怪聚集于此呢?光是阴阳失衡,就会导致这种情况发生吗?会不会是有人用诅咒操控它们,或是陕邑里放有某种咒具,妖怪是被它吸引来的?」
晄问向正在准备奉茶的累焰。如果是拥有足以与贞人匹敌的占术才能的累焰,也许占卜得出什么线索。
「恐怕是瘴气太过凝聚,连土地神的力量也无法抗衡吧。」
累焰将倒有白开水的碗置于晄前方。
通常阴阳一旦失衡,土地神、河神、山神等自然神只都会致力恢复平衡——累焰如此说明。干旱之际会向上天求雨,听说也是这个缘故。
「但是,自然神只也算是阴阳变迁中的一种存在——纵使是神,也很难违抗庞大的气流吧。」
「无法违抗气流……也就是说,散发阴气的妖怪聚集之后,阴气又凝结成了瘴气,然后又吸引来了属阴的妖怪,最后连土地神也应付不了吗?」
「……您如此认为,我想或许也无不妥。」
累焰的回答相当隐晦模糊,但晄不晓得这究竟代表何意。
「那么,为了恢复阴阳平衡,只能赶走妖怪们啰?」
可以的话,希望能够不消灭妖怪就解决此事——晄心想。
「这也是其中一个方法,但是眼下数量太多了。如果是犬猫猴子等类,还能勉强稳扎稳打地逐一消灭,但是那些妖虫该怎么办呢……」
枫牙接过觥后凑至嘴边,沉思呢喃。
「也不能够耗费太多时间。若是长期身处于这般浓厚的瘴气当中,实在太过危险了。」
「都是我的错。在春天到来之前,我会赶走所有妖怪的。」
炜白维持着小腿护具的模样说道,语气一如既往平淡沉稳。
「要不要我露出本来的模样,吓一吓土地神和妖怪们啊?」
缠在晄手臂上的小蛇汪李抬起头来,咧嘴贼笑。
「那可不行!妖怪们虽然离开了,却有可能惹怒土地神吧。」
枫牙苦笑。
「臣来占卜看看吧,试着询问是否有减少瘴气的方法。」
累焰边在枫牙的觥中倒酒边提议。
「是啊,另外也必须举办仪式祭祀土地神才行呢。」
枫牙唤来士兵,命令他们准备祭坛。
累焰则是当场开始占卜。
「阳甲王十六祀,三月,于庚辰之日累焰卜卦。问曰,有何驱除陕邑瘴气之方法——」
累焰用烧得火红的青铜棒压向凿有凹洞的龟甲,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龟甲上也出现裂痕。
在晄眼中那只是普通的皲裂,但拥有稀世占术才能的累焰,却能从这些裂痕中读取出各种讯息。然而,这回累焰难得一脸困惑地偏过脑袋。
「怎么了?卜不出结果吗?」
枫牙也探头看向龟甲。有时其他咒术师为了妨碍占卜会施加诅咒,导致卜卦时什么也看不见。晄成为炎招戈使用者一事未被他人知晓,也是因为制作咒具的兄长布下了结界,不让晄出现在卜卦结果当中。
「不,并不是卜不出结果,而是臣不懂其意。」
累焰不再注视龟甲,仰头看向主子。
「需由日光与月光同时照耀——臣是如此解读的。」
「太阳与月亮同时照耀?」
「太阳属阳,月亮属阴,是暗示我们要取回阴阳的平衡吗?」
「我不要暗示,我想知道的是具体的方法。」
「臣再卜卦一次看看。」
累焰这次占卜了驱逐妖怪的方法,但是结果却相同。他改变说词问了好几次后,却全部只出现「需由日光与月光同时照耀」这个结果。
「今天刚过满月吧。」
「是的。太阳若不西沉,月亮便不会升起。白天之际,即使太阳升起月亮仍高挂空中,但是在日出的同时,月亮也会失去光芒。」
听着累焰这一番话,晄仰头望天。瘴气形成的黑雾依旧厚重低垂。
「最重要的是,现在天空情况如此,无论是日光还是月光都照射不下来啊。」
「那么,就由我呼唤暴风吹走瘴气吧。」
汪李在晄的手臂上蠢蠢欲动,「不行!」晄压住小蛇。
「就算天空无云,日光与月光也无法同时照亮大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枫牙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低喃。
当天一整天,晄等人互相分工地毯式地搜索下城,寻找有无与日光月光相关的庙宇或是咒具,但完全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枫牙选了亡故领主的居城作为兵营。因为陕邑城中备有足够士兵们使用的寝具,另外还有能够炊煮多人份料理的厨房,谷物仓中也还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小米与玉米。
但是——
「真的要住在这里吗?在陕邑外头搭帐篷就好了呀。」
晄走进城里殿堂的一个房间后,立即皱起小脸。因为连这里也毫无例外,有无数小妖怪们在地板与天花板梁柱之间到处奔窜。
「城里有祭坛,住在这里的话,可以省下祭典的准备时间。」
目前已决定在明日早晨举办土地神的祭祀仪式。虽还不晓得「需由日光与月光同时照耀」的含意,但总之众人决定在日月同时高挂于空中的时刻举行祭典,并请求土地神修复阴阳的平衡。
「我们已带来了眉军部队,用不着害怕妖怪。只要布下结界,轮流拨弄弓弦,就可以应付它们一阵吧。」
尽管年仅十九,枫牙却相当英勇无惧。不愧是在成为亳邑领主之前,曾经担任过守护王都的奄三师将军之职。
「呜哇,一整晚都要拨弄弓弦吗?好辛苦哦。」
城里各处早已此起彼落地响起拨弦的音色,想必是在驱赶睡铺与厨房里的妖怪吧。
「多少会有点吵杂,但这也无可奈何。光是拨弦就能驱逐它们的话,总比人类用肉身对打的好。」
枫牙轻声笑道。
「我来赶走妖怪吧。」
小蛇姿态的汪李在晄的左臂上开口。
「我都说不行了嘛。」
晄立即横眉竖眼。
「只是赶走城内妖怪的话,用不着完全变成原来的模样。变回一半就够了。」
「变回一半?」
是指人头蛇身,抑或者是蛇头人身吗?晄在脑海里想像变回一半的模样,不由得表情僵硬。汪李虽拥有足以毁灭国家的强大力量,但变身这件事不是很在行。
「先将士兵集中在某个大殿里吧,以免让他们看到我的姿态。」
汪李表示要在内苑变身,因此他们将士兵集结在距离内苑最远的南堂里。晄、枫牙与累焰三人则是站在面向内苑的北堂回廊。
在内苑的角落点上火把
后,火光照亮了在白砂上不断蠕动的无数妖怪。
大多都是形似毛虫或老鼠的小妖怪,也有外形如犬或是鸟的妖魔,应该是来此捕食小妖怪。可能是不再听见弓弦的音色,妖怪的数量眼看着逐渐增加。
「你要怎么赶走这么多的妖怪呢?」
「吓唬它们。」
汪李说完这一句后,敏捷地松开手臂。
「好主意,我也加入吧。」
小腿护具脱离晄的右脚,原是浮雕装饰的独角马赫然浮起。
「吓唬它们——?」
就在晄哑口无言之际,小蛇已被银色光粒包围。独角马则是冒出细微白烟。
下一秒,内苑中央出现一条卷起蛇身的银白大蛇。自头顶延伸向背部的银色鬃毛以及银色鳞片,在火炬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头部与其说是蛇更像是龙,额际生有两根扭曲长角,拥有像是蝙蝠的双翼。这正是汪李的真面目,化蛇的姿态。
「什么嘛,变回一半是指这样子喔。」
真正的汪李还要更大,现在是缩成足以蜷在内苑里的大小。
「你原本是想像成什么样子啊?」
金黄色的眼珠没好气地睨向晄。
在盘坐在地的汪李身旁,炜白也现出了真面目。守护平圃的神兽·驳形似于马。眼前是匹带有柔和光芒的珍珠色马匹,只有眼珠和尾巴如同暗夜般乌黑。额头中央生有微向后弯的独角,四肢长有猛虎般的利爪。
在内苑蠢蠢欲动的妖怪们顿时停下动作。无法言语的下等妖怪们见到眼前突然出现的两头妖魔后,想必是依本能察觉到了对方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吧。有翼的妖怪慌忙振翅飞走,犬形的妖魔则是卷起尾巴落荒而逃。
汪李仰头看向瘴气凝聚的天空,转眼间黑云翻涌,与瘴气混在一起。
汪李张口咆哮出如雷鸣般的巨响。像在回应他的怒吼般,黑云间窜起闪电。
「可别真的打雷下来哦。」
晄冷汗涔涔地提醒汪李。
虽未有闪电落下,但要吓唬妖怪们似乎已相当足够,只见虫妖与鼠妖们迅速散开逃窜。
炜白抬起前脚发出嘶吼。在他张得大大的口腔中,可以见到老虎般的利牙。炜白的咆哮与敲响战鼓时的轰隆声十分酷似。
「往昔战争时会鸣响战鼓,用以破解敌人的咒术或是驱赶妖魔,也许就是源自于以前的咒术师在模仿驳的叫声呢。」
见到妖怪们像是被炜白的怒吼声追赶般四处奔逃,枫牙不胜感慨地呓语。
汪李与炜白持续咆哮了约莫一刻钟。尽管只是咆哮这么简单的方法,效果却非常卓越。就连与他们一同生活,已知他们真面目的晄,听着这阵雷鸣与战鼓时,全身也不断冒起鸡皮疙瘩。想当然尔,附近的妖怪消失得一只也不剩。毫不知情待在南堂里的士兵,铁定也是吓得半死吧。听说当累焰前去通知南堂里的士兵们可以出来时,有大半士兵都吓得瘫软在地。
「发发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眉军将领向枫牙询问详情时眼眶带泪。
「是累焰稍微试了几个法术。」
枫牙笑道,命令士兵开始准备用饭。但是就连专司攻击的咒术师眉军士兵们,当晚也吃不下多少饭——这些事晄是之后才听说。
「晄,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用过晚饭回到寝室后,枫牙开口。
「不,我要住在这里。从一开始我就决定好了。」
「你可以今晚先回去,明天再过来。骑乘炜白的话,不用花到一刻钟的时间吧?你用不着非得住在这种满是瘴气的废墟里。」
自陕邑回到晄等人居住的亳邑的话,寻常马匹需要费时一整天才能抵达,但若是神兽炜白却不用到一刻钟。
「可是,枫牙你们还留在这里,怎么能只有我们回家里舒服睡觉呢。而且我要是先回家一趟,舜哥很有可能会阻止我说:不准你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晄的大哥舜,其过度保护的程度几乎可说是异于常人了。
「……说得也是呢。」
枫牙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用力点头。
「但是,炜白怎么办?待在这里的话他没办法进食吧?」
炜白因为先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只能吃下亳邑家中魔法鼎所炊煮出的食物。就是那个诅咒致使炜白屠杀了人民。
「没问题的,炜白也同意这一点。」
在决定参加重建陕邑一事时,晄也担心过炜白三餐的问题,但炜白答道:「依据神明所创造的身体构造,驳就算数年不吃东西也能战斗。」若太过担心,晄又害怕会触碰到炜白内心的伤痛,因此不再追问。
「况且汪李和炜白不在的话,妖怪又会聚集过来啊。」
据汪李所言,目前附近的妖怪害怕的是会发出雷鸣和战鼓声的妖魔气息,他们的气息若是不见了,它们又会再次靠来。
「是吗——也是呢,汪李说得没错。但我还是要劝一下你们嘛。」
枫牙不晓得在说服自己什么,点了好几次头之后,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自己开始铺起床褥。累焰慌忙制止:「这种小事臣来就好了——」但枫牙已经火速连晄的份也铺好了。
「那么,今晚就通宵聊到天亮吧。」
枫牙坐在被褥上,自己在觥中倒酒。现今陕邑明明情况危急,他的心情却显得相当愉悦。
「虽然至今在你家住过好几次,但舜那家伙老是眼种锐利地盯着我,害我都没办法跟你好好说话。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事情呢。」
这时枫牙的笑脸,就像是名顽皮淘气的少年。
当晚深夜,炜白独自一人坐在大殿前的阶梯上,出神地望着天空。
漆黑的蓬松卷发,如夜空般的眼睛,壮硕精悍的体格,肌肤甚至比西方深山人民还要黝黑。
这就是炜白的人形姿态。
据说妖的人形,是人类在看到自己时心中所产生的形象,与自己想成为的姿态互相一致时所决定的。但是,炜白并不记得第一次变作人形时的情况。
驳的真实面貌是白色珍珠般的毛色。尽管现在已恢复成真正的姿态,但当初他还不晓得自己是守护平圃的神兽,生活于深山里时,他却是黑马的模样。好像是有人为了不让创造出自己的女神英招,找到自天界坠入凡间的自己,施加了某种诅咒。
尔后历经漫长的岁月,他又被人下了杀死晄的咒术。那位咒术师见到浑身覆着黑色硬毛的自己后,可能是将他想像成黑色肌肤的壮汉吧。
「无论如何,我都是身负诅咒之人……」
炜白低喃。
陕邑的天空覆盖着厚重浓密的黑暗。但是,炜白非凡的视觉能力,可以清楚看见覆住天空的瘴气漩涡流动。
竖耳倾听的话,还能听见晄、枫牙与累焰的熟睡呼吸声自身后的房间传来。其他房里的士兵们似乎也都睡得很熟。炜白又让意识飞向邑的每个角落。感觉到的,就只有带有阴气的妖怪气息而已,听不见曾经居住于这片土地上的鸟兽们呼吸声。
「都是我害的……」
累焰曾说过,阴阳之所以无法取回平衡,是因为土地神的力量无法抗衡。想必他是知道自己也在场听着,所以没有再说下去吧。
土地神的力量比瘴气还要微弱是事实。但是,能够凝聚如此庞大的阴气,并不是因为聚集于陕邑的妖魔们。
从踏入这片土地时开始,炜白就察觉到了散发出瘴气的真正原因。
是那些在耳中深处回响,死者们临死前的凄厉呐喊——
人的灵体存在着两种气,一种是维持着心的魂,另一种是维持着身体的魄。魂属阳会回归天上,而魄属阴会回归尘土。
然而,他们的魄并未回归尘土,正发出了愤怒、悲伤、恐惧的呐喊声。是多达数千人的陕邑人民的悲鸣声散发出了阴气,并且引来了属阴的妖怪。
突如其来出现的怪物,在眼前惨遭残杀的家人,以及向自己逼近的怪物獠牙——
那些光景乘着声音映照在炜白的脑海中。
(这个怪物就是我……是我杀了他们——)
炜白脸庞低垂,紧紧握起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待在这里太痛苦了,他真想跑到某个遥远的,听不见这些声音的地方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何时汪李已出现在炜白身后。他变作人形姿态站在那里,银白色发丝配上金黄色眼瞳,修长的身躯穿着无袖衣裳。那张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神之使者的美貌,听说是晄对化蛇抱有的印象。
「肚子饿得睡不着吗?」
汪李在炜白身旁坐下。
「不……不是的。」
炜白轻轻摇首,汪李看向他,金黄色眼珠中带有调侃的笑意。
「用不着逞强了。平常你都可以若无其事地扫光三人份的食物,现在没吃晚餐会很难受吧。」
炜白会消灭屈邑陶邑陕邑三座邑城,就是因为诅咒所生的难忍饥饿感。当时在炜白的认知中,他认为人类不过是种食物,因此为了吃而杀人。诅咒已沁入他身体每个角落,炜白如今只吃得下亳邑家中魔法鼎所煮
的食物。现在饥饿感正狠狠地折磨着炜白也是事实。但是,肚子饿并不是睡不着的真正原因。
见到炜白缄默不语后,汪李将视线自炜白身上移开道:
「啊,是这阵声音吗?确实满吵的。」
然后凝视着他方。
「真是浓厚啊。以人类之力是无法驱除的。也不是我们能出手干预的领域——那么,该怎么办呢?」
「小晄也听得见吗……」
炜白同时也害怕着这件事。晄听得到异界的风声及妖魔话声这种普通人类听不见的声音。若让愿意与自己一同承担罪孽的晄也听见这阵悲鸣的话,未免太残酷了。
「应该听不到吧。就算小晄再怎么特别,也不比我们妖类敏锐。」
「屈邑与陶邑也和这里一样,魄的悲鸣声引来了无数妖怪吗?」
「也许吧。这里结束后要不要去看看?」
听见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语后,炜白瞪大眼睛。
「没想到你挺热心的嘛。我还以为水妖之王只在乎自己的眷属和小晄呢。」
「我并不是为了你。我只是认为,小晄应该也在担心屈邑和陶邑的情况而已。另外你说得没错,我关心的确实只有我的眷属和小晄。」
汪李将脸撇向一旁,脸颊却有些泛红。
「可是,你却以吓唬为由赶走了城里的妖怪。」
「那绝对不是因为我为人亲切,只是弓弦的音色让我浑身不舒服罢了。毕竟我也是妖,也不喜欢听见弓弦的声音。顺便说一声,战鼓声也是。」
汪李老大不高兴地说道,但表情马上放柔不少。他再次望向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魄还留在这里,但他们的魂早已回到泰山了。总有一天会再投胎进入新的生命吧。」
平静的话声深深渗进了炜白心底。感受到水妖之王的用心后,紧紧压抑在心底深处的事物也逐渐松开。
「……但是,即便魂回去了,也有很多人再也回不来了。我所亲手杀害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心爱的人、重视珍藏的事物……我却夺走了一切。一想到这些,我就非常难过……」
如此倾诉时,始终压抑着的某种情感化作炙热的物体涌了上来。他吞咽了好几次想将它压下,物体却是不断膨胀扩张。
「我无法原谅自己。一边听着这些声音,一边还要活下去太痛苦了。要是那时候被毁灭就好了——」
泪水滴落在紧握的拳头上。尽管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却怎么也克制不了。
好一段时间汪李都只是静静在一旁等候。也许他是为了让自己的情绪释放出来,才会向自己攀谈吧。
炜白好不容易将涌上喉咙的热意压进胃部底部后,用拳头拭干泪湿的脸庞。
「心情好多了吗?真是的,看来你从英招那里得到的真的只有知识而已。其他方面跟小晄捡到你时根本没变多少,依然是个笨蛋。」
汪李哼了一声。
「我这些想法,请你不要告诉小晄。」
「那当然。」
汪李蹙起眉头:
「我不会要你忘记这些事,但你现在感受到的这种痛苦,也是一种赎罪。你要是过得逍遥自在,魄永远都不会回归尘土。我可以听你说一些丧气话,你就尽管宣泄出来吧。」
尽管口气远远跟温柔扯不上边,但对现在的炜白而言却相当必要。
「汪李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你、你说什么啊——」
汪李的脸颊顿时火红一片。
「我撤回前言!你下次再哭哭啼啼的话,我就降下特大号闪电打你!」
他猛然站起身,走回房间。
独自留在原地的炜白,再次侧耳倾听死者们的呐喊。虽然这样会让他感受到千刀万剐般的痛苦,但这次他决定不再逃避,勇敢面对。
×
翌日一早,枫牙与累焰便带着晄前往位于居城北方的祭堂。现在已是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刻,但由于附近有厚重瘴气乌云环绕,天色仍显得相当昏暗。
走过北堂回廊,又经过铺有砖瓦的堂涂往北前进后,他们来到了一处宽广的庭院。庭院四个角落皆放有点燃的火炬。
庭院深处有栋没有墙壁仅有屋顶梁柱的建筑物,正是陕邑的祭堂。在祭堂中央有个以土堆起的祭坛,上头放有偌大的青铜鼎。
此处的祭堂似乎也荒废已久,昨夜已令士兵们重新堆好祭坛上的土,并且清理四周。
士兵们自酒窖中搬出祭祀用的酒器卣,在鼎中盛肉,并在木柴上点火。
「阴阳恢复平衡的话,这里的妖怪们会怎么样呢?」
望着忙碌准备的士兵们,晄喃喃问道。
「就算是那种不断散发瘴气,不能言语的下等妖怪们,你也替它们担心吗?」
真像是你的作风——枫牙笑道。
「嗯……因为妖怪它们只是聚集过来而已,本身并没有任何想法,或者该说是也未具备有思考的能力——如果就这么消灭它们,我觉得好可怜……」
语毕之后,他才察觉到自己说了多么狂妄自大的话。
「对不起!枫牙这么努力想重建陕邑,我却……」
「没关系,我也是这么想。」
枫牙微笑点头。
「晄少爷,纵使举办这次的祭祀,阴阳也不会恢复平衡。我已经占卜到这个结果了。」
能够预见未来的占术师露出苦笑。
「但是,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有日月同时照耀,瘴气将会散去。尔后,妖类便交由土地神裁决定夺。有些妖会留在这里,有些妖会回到原本的居所,有些妖则会被消灭吧。」
「裁决……妖的善恶,是由神决定的吗……?」
「这跟人类所认为的善恶不大相同吧,但是为了维持这座城镇的阴阳平衡,神必须判定必需与非必需。当然,阴阳两气皆存在于万物之中,不仅是妖,所有的事物都必须进行取舍选择。届时,神不一定只会站在人类这边。因此我们才要举办祭祀,祈求人民的幸福平安。」
「结果,人类还是以自己为优先。但是,我是领主。若是真要选择人与妖其中一方,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人民的生活。」
枫牙的语气相当平静,却透露出不可动摇的意志。
「你也是拥有领地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被迫做出残酷的抉择吧。」
去年,晄受封得到了头衔为田的小领主地位。他在亳邑的一角拥有小米田与山头,另外,虽然不到二十人,但底下也有领民。至今晄还未执行过任何一项算是政务的工作,他也还不太晓得要如何统治人民。
「裁决人类可是件更加困难的事喔。」
枫牙以略微严肃的嗓音说道。
祭祀开始了。
祭文的咏唱与乐声清脆嘹亮地在四周回荡。
在祭坛前方,累焰正朗读着祭文。在他身旁,有士兵拿著名为埙(注:音同「宣」)的陶笛,和名为磬的石制打击乐器,弹奏出音乐。在累焰等人身后,枫牙领着其他士兵排成队伍。
晄则是站在距离队伍稍远的地方观看祭典仪式。
「本职虽是占术师,但祭祀方面也挺行的嘛。」
缠在晄左臂上的小蛇汪李低声说道。
原本祭祀是由官名为亚的咒术师官吏所主持,但这回未带亚职官员一同前来,因此由累焰代为主持。另外弹奏乐器的士兵们也是在战场上负责施展咒术的眉军,并不是乐师。
「累焰说过即便举办祭祀,阴阳也不会恢复平衡,那现在进行得顺利吗?」
「那家伙在向土地神祈求的同时,也自己动手驱除瘴气。」
汪李抬起蛇首指向天空。
原先一片漆黑的天空如今变得较为明亮,连晄也能见到瘴气的卷动漩涡。
「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人类可不多……」
汪李看向累焰。其实他并不是在驱除瘴气,而是让吐出瘴气的魄回归尘土。由于现在时间月与日同时挂在空中,比较容易操控阴阳两气,但这项法术就连厉害的咒术师也很难办到。
「瘴气变少的话,之后再由土地神调整阴阳的平衡就好了吧。可以的话,希望祂不要毁灭妖怪,赶走它们就好了。」
不晓得陕邑阴气凝结的真正原因的晄,顿时笑颜逐开。
「不,就算瘴气减少了些许,土地神还是应付不来吧。而且妖怪还在继续聚集。」
汪李自方才开始便集中心神,寻找土地神、妖及魄的气息。
祭坛那里虽见不到土地神的身影,但可以感觉到祂正尽力让魄回归尘土。然而,魄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同时妖怪又被它们吐出的瘴气吸引,不断增加。
不久之后,祭文停下,累焰的身体一晃。
「累焰!」
枫牙冲上前去,支撑住险些倒下的他。眉军士兵也乱成一团,围在王爷与其亲信的身旁。
「怎么了?」
晄也赶紧跑向祭坛。
累焰筋疲力竭地将身体靠在枫牙身上,嘴唇惨白,额际渗出冷汗,凌乱的浏海黏在额头上,呼吸相当急促。
「臣
没有大碍,这样真是太难看了……」
他调整好紊乱的呼吸后,撑着枫牙的肩头好不容易自己站稳。
「你过度使用咒力了吧,先稍微休息一下。」
「不,臣要尽快进行占卜才行……」
「占卜?为何这么突然?」
累焰凑向枫牙耳边,悄声低语,
「你说什么——?」
枫牙脸色顿时丕变。
「累焰怎么了?祭祀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晄回到居城里的正殿后,斜眼望着累焰询问枫牙。尽管体力消耗过度,累焰仍是看来心急如焚地准备卜卦。
「他好像有什么预感吧,详情我也不知道。累焰在占卜的时候,能麻烦你去巡逻城里吗?」
虽然枫牙佯装得若无其事,但晄察觉到对方是想支开自己。
「为什么?累焰占卜时我不能在场吗?」
「并不是……」
枫牙语塞,这时——
「小晄,在外城东门附近有人在叫你——是昌。」
炜白插嘴。
「昌大哥?」
昌是晄居住村落的里长孙子,自从晄搬来亳邑后,他一直很亲切地照顾他们,是位好心的大哥。
「村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枫牙,我出去一下。」
晄丢下这句话后,走出城外再跳上变化成马的炜白。
会在这种时刻抵达陕邑,就代表昌是在昨晚深夜自亳邑出发的吧。竟然连夜赶路前来找晄,想必不是小事。
「在那里!」
在城墙边,一名体格不输给人形炜白的高大巨汉脸庞朝下昏倒在地。
「昌大哥!」
晄慌忙自炜白背上跃下,握住昌厚实的肩膀将他转过来。昌面无血色,浑身不断发抖。
「昌大哥,你没事吧!?是我啊,小晄!」
晄在他耳边大喊,但昌似乎已陷入半昏迷状态,闭着双眼像在说梦话般喊着晄的名字。摸向他的额头,竟烫得吓人。
「看来是被瘴气入侵了。快点带他进城里,眉军士兵应该有带这一类病症的药。」
汪李变作人形,扛起昌将他放在炜白背上。
「他不会死掉吧?」
昌虚软无力地躺在马鞍上,毫无醒来的迹象,连晄自己也开始发抖。
「马上治疗的话不会有大碍。」
汪李又变回小蛇姿态卷在晄的手臂上。晄跨上马鞍,边扶着昌边驱策炜白。
「为什么只有昌大哥变成这样——」
「这是一般人类会有的反应。」
处在瘴气弥漫的环境里时,人的体质会逐渐偏阴,体温也会急遽下降。有些人会就此冻死,但大多时候身体会为了取回阴阳平衡,开始发起高烧,但若没有调整好阴阳平衡,人类有可能会太过衰弱,两、三天内便死亡。
「依据与疾病的组合,以及接触到的瘴气数量,人类会出现的症状繁杂不一,例如长出脓包或是腹泻。」
「那我们为什么都没事呢?」
「因为我们不是一般人类。累焰和眉军士兵都是以己身的咒力保护自己,免于瘴气侵犯。你则拥有黄河之神河伯的庇护。」
「枫牙呢?王族是因为有天帝的庇佑所以平安无事吗?」
枫牙自身应该没有咒力。
「天帝可没有那么仁慈好心。」
祖灵与自然神只虽会侧耳倾听人的祈求,但身为最崇高神只的天帝非常冷静,即便守护着世间万物,也绝不会给予任何人特别待遇。
「基本上累焰也有施法保护枫牙,但依枫牙的个性,他多半是用气势将瘴气反弹回去吧。但是这样维持不了多久。累焰和士兵也是,一旦咒力用尽就万事休矣。」
「怎么会——」
事态远比预料中的还要严重。若是不尽早驱除这块土地的瘴气,别说是重建陕邑了,在那之前枫牙他们会先没命。
晄回到城里后,请求眉军帮忙将昌搬进一个房间里。士兵们让昌喝下药,又施展了驱除瘴气的咒术后,昌终于张眼醒来。
「你醒来了啊?没事吧?」
晄坐在昌的枕边,忧心地望着他。
「是小晄吗……这个城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高烧似乎还未褪去,昌的牙齿不断喀哒打颤。
「这里被妖怪们占据了。不说这个了,亳邑出事了吗?」
这时,「昌没事吧?」枫牙与累焰也进入屋内。
「王爷——」
昌慌忙想坐起身,但听见枫牙说道:「你躺着就好。」于是再度躺下。
「是野午……小晄的领地里……出现了盗贼。」
「盗贼!?」
晄急忙反问,枫牙则是皱起英眉。
野午是位于亳邑东南方郊外的小山村。只有五户人家,不到二十人的村民,是个仰赖零星狩猎得到每日食粮的贫瘠村落。去年底晄才接手掌管这块领地,今年春天开始开垦拓荒。
「遇袭时间是昨天傍晚……幸好没有任何人亡故,只有与盗贼们抵抗拉扯的三名野午男子受伤……所剩不多的小米存粮和弓箭等狩猎道具,都被抢走了。」
晄的大哥目前正在帮忙包扎伤患,以及整理过袭后的住家,因此分身乏术,昌才会亲自前来报备。
「晄,你立即返回亳邑,去看看村民们的情况。然后逮捕盗贼,取回被偷走的东西。需要的话,你可以借用亳邑的士兵。」
枫牙丢出指示。
然而晄没有当场答应,说道:「枫牙,可以单独说一下话吗?」与枫牙两人走出走廊。因为这些事他不想让昌听见。
「我现在不能回亳邑去。」
晄仰头看向枫牙。
「你在说什么!你是野午的领主吧!」
「我想麻烦枫牙代替我回去,照顾野午的村民们。不久前野午都还是枫牙的领地,村民们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晄!」
枫牙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
「等这里的事解决之后,我会去捉拿盗贼的。拜托,枫牙你先回去吧。汪李也说过现在妖怪的数量不断增加,就算累焰拼命减少瘴气,也会马上又变浓。你看到昌大哥的样子了吧?普通人是忍受不了这股瘴气的。我有河伯的守护,不会受到瘴气入侵,可是枫牙你——」
「用不着担心我。倒是你必须尽力去完成你该做的事。」
枫牙目光锐利地看向晄。
「既然如此,我选择留在这里。况且要对付妖魔的话,有汪李和炜白在比较好吧。」
晄也没有别开视线,笔直回望。
「我并非轻忽了领主的职责。可是,比起野午的盗贼,陕邑的瘴气和妖怪们还要更加危险,一定要尽早解决才行吧!」
「殷王下令重建陕邑的人是我,不是你。」
话声十分冰冷。枫牙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向自己说话,晄整个人愣在原地。
「……我的想法错了吗?将陕邑摆在野午之前是不行的?」
晄不由得走向枫牙,揪住披风一角。
「在我们争执的时候,瘴气也还在逐渐聚集啊。没有时间了,我想要赎罪!我不希望枫牙生病呀——!」
枫牙的眼神中出现动摇,但是——
「你要有身为领主的自觉!拯救村民,也是赎罪的一种,」
语毕后,他拉下晄握住披风的小手。
「……枫牙……」
晄哑口无言。枫牙说得没错。单是驱除陕邑的瘴气,称不上是赎罪。拯救野午的村民也是件重要的事。但是,他担心枫牙的安危有错吗——?
晄紧握拳头,低下头去。
「……我知道了。我会先回亳邑去……等到解决野午的事情后,我再过来。」
他用力吸一大口气后,抬起小脸:
「在那之前,请你告诉我祭祀时累焰感应到了什么,他又占卜了什么?还有结果怎么样了?」
「这些事跟你无关。」
枫牙面无表情,仅是回答这一句。
晄霎时有种被人拿着大榔槌敲向脑袋的错觉。总觉得非常难过、不甘心,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是这时候哭的话未免太没志气了。
「…………是吗?那,我回去啰。需要汪李和炜白的帮助的话,再派遣使者过来吧。」
晄硬是挤出笑容,丢下这句话后,便赶在泪水掉落之前转身跑开。
「枫牙殿下,这样好吗?」
房门打开,累焰出声叫唤默不作声地目送晄离去的枫牙。
「没什么好不好的,现在必须尽快让晄远离陕邑才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您的说法也太过分了——这样晄少爷不是很可怜吗?交给臣处理的话,或许可以隐瞒得好一点。」
「不好意思哦,我演技就是不好。」
枫牙答得闷闷不乐。
「但至少,没有让晄察觉到这次陕邑的灾难,其实是章玄的陷阱。」
枫牙的口中逸出分不清是安心还是惭愧的叹息。
祭祀期间,累焰感觉到有什么人在阻止他让魄返回尘土。竟然能将随着时间流逝,应
当会一一自然回归大地的上千个魄留在人间,并不是人类办得到的事。
累焰于是进行卜卦,询问是谁向这块土地施展了法术。
他非常轻而易举地卜出了答案。正是背叛大王的占术师,章玄。
章玄以往也曾向汪李下咒,当时是为了隐瞒自己与敌国鬼方串通一事。以那件事为契机,晄成了炎招戈的使用者,并且收服了汪李。
对炜白施法的人也是章玄。由于他施下的诅咒,炜白歼灭了屈邑、陶邑、陕邑三座邑城。但毁灭三座邑并不是章玄的目的,他真正的企图是要杀了晄。
为何章玄想谋取晄的性命?目前理由还不清楚。因为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吗?抑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至今章玄都施法不让其他占术师占卜到他的行踪,以及他所施展的诅咒。只有这回却出现在卜卦结果当中,这表示他是想让晄晓得自己的存在,并且让晄留在陕邑吧。也许这些瘴气、聚集而来的妖魔,都是用以杀害晄的道具。
「说出一切真相的话,会让他更加痛切领悟到炜白的罪过。如此一来,晄铁定会更执着于赎罪一事,并且不顾己身的危险向章玄挑战。那样就正中章玄的下怀了。」
只有这件事枫牙说什么都想要极力避免。所以他以出现在野午的盗贼为借口,要求晄返回亳邑。但是——
——我不希望枫牙生病呀!
晄如此担心没有咒力的自己,那双向他真诚倾诉的大眼,以及离去时露出的哀伤笑容,深深刻印在枫牙的脑海里。此刻胸口上仿佛压着一块重物。
「我伤害到他了吧……」
枫牙喃喃说道。
×
眼前的场所,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之中。
乳白色的霭雾将四周景色衬得蒙蒙胧胧,形成一个不知有多深多广的白色空间。
霭雾中长有一株梅树。花苞半放,散发出略带酸甜的香气。
有名男子端坐在梅树底下。他身穿宽松的玄端,戴着象征高贵身份的玉冠。
男子正用手中的削刀在龟甲上刻下文字,记录刚才进行的卜卦结果。
「章玄大人——」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男子——章玄抬起视线。那是双孤高猛虎般的锐利眼眸。
章玄的目光前方站着一名看似十五、六岁的少年。飘在他脚边的白色霭雾,让少年看来像是漂浮于半空中。
少年以布巾束起长发,穿着粗糙麻布衣,打扮成一般庶民。还带有稚气的脸庞虽然端正清秀,但只有那对眼睛与年龄不符,显得十分不祥。
在他周围有数只形似蝙蝠的妖魔翩翩飞舞。但那些妖魔又和蝙蝠不同,除了翅膀之外还长有前脚。这是寓。
「陕邑现在还是冬天,这里却已经有春天来临了呢。」
少年露出笑容,抬头看向梅树。
「是炅吗?怎么样了?」
章玄将视线拉回龟甲上,继续刻着文字。
「晄已经离开陕邑了。他在亳邑的领地里有盗贼出没,所以枫牙命令他回去。」
被唤作炅的少年在薄雾之中走向梅树,寓群则跟在少年身后。
「无所谓,在瘴气囤积于陕邑之前,正好可以拖延时间。再叫他过来就好了。」
「王都的情况如何?」
炅摘下梅树细枝凑至眼前,开心地嗅着香气。
「都在计划之中。表面上什么变化也没有,但正确实地逐渐腐蚀。太过着急的话,会被利条发现的,所以得慢慢来。」
章玄放下削刀,再从置于一旁的梧桐木箱中,拿出一个通体呈血色外形如草的物品。仔细一瞧,那株草是生长在蛾的尸骸背上。
蛾在幼虫时期,夏草会钻入幼虫体内,在它体内一边吸收养分一边慢慢成长。在蛾变作成虫之际,草就会啃食宿主的身体冒出芽来。
「就像这株冬虫夏草一样,本该是人的事物,总有天会变作其他东西。」
章玄咏唱着文言文的咒语,同时将草按在刻于龟甲上的文字上。这是一种将占卜的结果确切化为现实的咒术。
滋!在章玄手指之间被压碎的草渗出了红色汁液,使得刻于淡黄色龟甲上的文字呈现血红。
上头刻道:远古之神,共工即将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