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至今都是测试期啦。」
陕邑居城的一处大殿里,待无外人之后,凤才开口说道,并搔了搔脸颊。
「测试?我吗?」
晄披着皮裘,靠在凤肩膀上讶问。
「不仅是你,我们也是。」
凤用拇指比向自己。
枫牙、累焰与舜三人围着火盆就座,汪李和炜白则变作人形靠在墙边,听着凤的说明。
凤驱除了陕邑的瘴气之后,晄也许是一下子放下心来,结果发起高烧。于是他现在靠在凤的身上,以便汲取凤所散发的阳气。枫牙也险些不支倒地,因此他在确认完避难的村民皆已返家后,便与晄等人会合,留在城里休息。
听凤说来,凤皇与鸾鸟都是名为开明兽的神只手下的神兽,是种负责看守昆仑城门的鸟儿。凤皇负责白天,鸾鸟负责夜晚。但并非凤皇也非鸾鸟,仍是雏鸟模样的他们,根本无法协助开明兽,当时每天都在昆仑山上漫无目的地徘徊。
「凤和鸾的故乡是昆仑山吗?」
晄瞪大双眼。昆仑的鸟儿耶,总觉得非常了不起。
「大约在三月初吧,黄帝突然召见我们。他命令我们下至凡间,辅佐炎招戈的使用者。理由似乎是因为我们是相当罕见的神鸟,我可以撷取日光为武器,鸾则是能用月光施展幻术。」
凤耸了耸肩,轻声笑道。
「根据司掌平圃之神英招赋予我的知识,传说能够操控日光的凤皇与能够操纵月光的鸾鸟,仅数千年才会出现一次。这两种神兽,都是禹王与汤王创立王朝时曾经现世的稀世瑞鸟。」
炜白补充说明。晄益发觉得他们是神圣崇高的鸟儿,不禁大为感动。
「但那是两只不同个体的神兽,我们却是共用一体的半成品啊。所以我们一直在想,自己真的拥有那种能力吗?还有,值得为一个十五岁的平凡少年卖命吗?所以最后讨论出的结果,是由我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向炎招戈宣誓。」
「所以才会有测试期吗?那么,我通过了吗?」
听晄这么问,凤噘起嘴巴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要问啊。你难道要我自己主动说出,我们可以同时操纵日光与月光都是托了谁的福吗!」
「咦?那和我有关吗?」
晄完全听不懂,但是昨晚鸾坦白说出自己两人是共用一体的妖魔时,汪李与炜白也在场,这时两人带着心照不宣的微笑。
「首先,你要是没通过测试的话,我哪会和那么危险的家伙打斗啊。」
「你口中危险的家伙,是指名为炅的使寓少年吗?姑且不论章玄,但我不认为那家伙是足以令你感到害怕的危险人物啊。」
枫牙将手肘支在火盆旁,倒着药酒问道。
「嗯,这件事也必须告诉化蛇大哥和驳大哥才行。」
凤忽然神色凝重,上半身往前倾。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能杀了他,也不能让小晄死掉。即便我们自己会灰飞烟灭,也绝不能只是保护小晄。」
「这跟那孩子身上的光芒有关系吗?他身上的光芒,跟小晄清浊并存里的浊光是一样的吧。」
舜不安发问。
「附在炅与小晄身上的浊光,那是水神共工的气息。」
凤说出解答。
「共工——!」
舜及在场所有人皆瞠大眼睛。
「共工吗?」
只有晄讶异地偏过脑袋。
「祂是一个在很久很~久以前,妄想支配天界而与女娲伏羲展开大战的神明。当时真的是惊天动地呐。黄河满溢,人间到处都成了一片火海,连我也开始觉得一切都完蛋了。」
凤无比惧怕似地说道。
「天空也因为那场大战而裂开了缺口,我才会掉落凡间。」
炜白亦神色阴沉地颔首。
「你第一次见到鸾时,他让你看了幻像吧?就是那家伙。」
经凤一提,晄才回想起那个有着火红头发的人面蛇身怪物。
「当初鸾是在测试你,看你是否够资格成为炎招戈的使用者。不好意思啊。」
凤又说道,结果见到晄与禹王及汤王一样,无所畏惧地迎战共工时,鸾便下定决心要协助晄。
「那位水神的气,跟我与炅的性命有什么关系呢?」
「说来话长,对你而言可能相当残酷,但你仔细听好了。」
凤先声明后,才开始叙说。
共工战败后虽被赶出天界,但他仍然虎视耽耽,希冀总有一天能夺下霸权。据说也是共工向落入凡间的炜白施法,不让英招找到他。想必是将来打算将炜白纳为自己的座骑吧。岂知炜白却受到章玄的操控,前来刺杀晄。
诸神之间的战争其实发生过好几次,禹王开创夏朝的起因,便是共工引发叛乱致使黄河泛滥;汤王会建立殷朝,也是因为共工控制了夏朝最后的帝王桀扰乱人间。汤王原本差一步就能消灭共工,但共工最后还是逃跑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去向。
「但是十五年前共工忽然出现,与司掌黄河的神只河伯大打了一场。结果,共工战败后失去了身体。仅剩下灵气的共工于是试图进入婴儿的体内,那就是晄。」
这表示,当时共工已经虚弱到仅能依附在纯净无瑕的婴儿上头。
「搞不好当初与汤王打斗时留下的伤口还没痊愈呢。根据河伯的说法,共工在开打之前就已经很虚弱了。河伯虽然阻止了共工进入晄的躯体,但少部分的气还是留在了晄的体内。后来黄帝与河伯一直在寻找共工剩余的大部分灵气跑去哪里了,原来是进入了炅的体内啊。」
「不能杀了炅的理由就是这个吗?」
汪李恨恨说道。
「没错,只要有其中一方死去,共工就会复活……」
凤点点头,听见有人倒抽了口气。
「晄死后,共工的气就会回到炅体内然后复活。若是炅死掉,失去躯壳的共工灵气就会转移至晄身上,届时晄的清光,也就是河伯的气,便会在晄的身体里与共工的气互相缠斗,晄也会没命。结果共工还是会复活。」
好一段时间,没有人能开口说半句话。
舜脸色苍白,双唇颤抖;枫牙则是张大了眼睛,愕然地注视着晄。
「那家伙曾对我说过:本来我,有可能会成为你的啊——」
率先打破凝重沉默的人,正是晄自己。
「他说他是在前代南庚王驾崩的三天后被人捡到的,所以出生的日期应该差不了多少。当时我还在想,他为何会告诉我这件事……」
「南庚王驾崩的三天后……」
枫牙手中装有药酒的觥掉入火盆当中。顿时火星跳起,灰尘弥漫,但枫牙完全没有察觉。累焰慌忙捡起觥,擦拭散落一地的灰烬。
枫牙之所以如此震惊,不仅是因为浊光的来源是共工的气,还有这件事竟与晄的出生有关。但晄当然不晓得枫牙的心思。
「我和炅被共工附身的时候,住的地方一定很近很近吧。可是我得到了河伯的庇护,炅却成了容纳共工的躯壳——炅会遭到抛弃,搞不好是因为被共工附身的关系。我在温暖的家人围绕下成长,炅却被刺客收养过着惨无天日的生活,所以才会这么怨恨我。」
晄一想起幻觉里蜷缩着身体含泪入睡的炅,内心就会隐隐作痛。
「炅能够操纵水以及让黄河结冻,这种非比寻常的力量也是来自于共工。但是共工在炅的体内,正逐渐恢复身为神明时的力量。炅往后会愈来愈强喔。」
凤说道。
「所以章玄才会与炅联手吗?为了杀了晄,让共工复活……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章玄的目的是称霸中原,没想到竟然连共工也牵扯其中……」
枫牙紧紧握住火盆边缘。
「没问题的。」
晄试着挤出笑脸。他多少有点紧张,但还不至于害怕到惊慌失措。也许是他在见到鸾变出的幻觉时,就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我身边还有汪李和炜白,现在凤和鸾也成为我的伙伴了啊——」
晄与三位妖魔互相交换视线。水妖之王与平圃神兽用力点头,凤则是咧嘴笑道:「交给我吧!」
「另外禹王和汤王也会助我一臂之力。」
晄握住炎招戈的刀柄。不知是否为错觉,炎招戈似乎散发着热意,紧紧吸附在晄的手中。
「我绝对不会死的,也不会让炅丧命。因为我不能让这片大地成为诸神的战场。」
晄看向大殿窗外,朝位于某处的章玄与炅宣告。
「即使共工真的苏醒了,届时我也会与共工战斗,就像禹王和汤王一样——而且,我绝不会输。」
「好厉害~凤你还能做到这种事情啊!」
晄站在大殿的走廊上看向南庭,发出讶异的赞叹声。
凤在手中生出日光,洒落于树木上头。于是至今一直紧紧闭起的花蕾就像是变魔术般一一嫣然绽放,转眼间南庭成了梅花与桃花的盛开飨宴。
「嗯,好歹我是属阳的妖嘛。」
凤开心灿笑。
「总觉得心情平静了下来呢。」
舜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以往的温和笑容。
「真了不起。」
「浸浴在这阵阳气里的话,枫牙殿下的身体也会很快康复吧。」
与晄一同来到走廊的枫牙与累焰也佩服赞叹。
「那么,为何前阵子要他当膝枕?」
枫牙纳闷。
「因为亳邑的花都已经开了嘛。」
累焰若无其事地轻巧带过。
当天午后,趁着眉军士兵待在城外村落之际,凤在城镇的每个角落都洒下日光,为陕邑城带来春天的气息。
晄由于发烧一直躺在大殿里休息,并没有在场实际见证,但根据汪李与炜白观察气息后的结果,城镇已经恢复了阴阳的平衡,中了幻术而陷入沉睡的妖怪们也已消失无踪。或许土地神曾出面,让它们移往他处,或者是消灭了它们。
(它们真是可怜……)
妖并没有错,错的是利用它们的章玄与炅。但是,晄自己也挥舞着炎招戈斩杀了不少妖魔。如今,他终于能明白枫牙不得不制裁盗贼集团的心情。
(但是,我不想只是说一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从今而后,或许还会有很多妖魔卷进他们的纷争,然后惨遭消灭。但是,晄认为尽可能不让那种事情发生,正是他的职责。
「太阳要下山了。小晄,来履行我们的约定吧。」
凤仰头看向染上朱色的天空。太阳已降至西边的山头,突显出山脊的漆黑剪影。
「约定?」
「你忘了吗?我不是说过等这件事情解决之后,让我们两个人向炎招戈宣誓吗?」
「噢,是这件事啊。我没有忘喔,可是为什么要在傍晚的时候?」
「现在太阳遗留在西方的天空,而东方的天际已是夜晚,这种时候我就能与鸾一起向你宣誓啦。」
「说得也是呢。」
晄笑着走下庭院。
风轻柔地摇动树梢,运来花的香气。四周已逐渐落入昏暗,但花朵仿佛自身散发着光芒般,闪耀着或白或粉的光彩。
晄站在盛开的花簇底下,拔出炎招戈高举于胸前。
凤在晄的脚边跪下,行臣子面对君王时的最高致敬礼。
太阳的半边脸孔已隐没在山的另一头,天空由红转为暗橘色,东边的地平线笼罩在深沉的青色当中。
「在此谨向炎招戈与黄帝发誓,我等凤皇与鸾鸟,将遵循能操纵日光与月光的神鸟之宿命,跟随现任炎招戈的使用者。此外,为了天地之间的安宁,我等也在此宣誓,将会保护小晄,与他一同对抗意图破坏女娲与伏羲治世的敌人。」
凤的话声自途中开始与鸾重叠,直到最后仅剩下鸾的嗓音。随着声色改变,凤身穿的衣服也逐渐变作与东方天空相同,近似于黑的蓝色,腰带与束起发丝的头巾也由红变作是散发银色光芒的雪白色泽。
枫牙、累焰及舜三人皆满脸惊愕地注视着这一幕,见到鸾抬起头时,他们的惊讶更是倍增。
「真是让人起鸡皮疙瘩呢。那个超级顽皮好动的凤到底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枫牙不由得入迷地望着鸾的美貌。
「简直就像是月亮的化身。不过,这位殿下是属阴的妖魔,在枫牙殿下您的身体完全康复之前,千万不能靠近他。当然,膝枕也是要坚决拒绝。」
「当初是你逼我躺膝枕的吧!」
枫牙反驳,但累焰佯装没有听见。
鸾抬起月亮倒映于湖面般的双眼,凝视着晄。
「等等,不要一直紧盯着我瞧啦,一不小心就会中了你的幻术吧。」
晄笑着牵起鸾的手,让他起身。接着他让鸾握住炎招戈,自己再抬手覆上。
「我向炎招戈和黄帝发誓,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不让共工复活。倘若共工真的不幸苏醒,为了不让毫无罪过的妖魔惨遭消灭、不让努力生活的人们留下痛苦的回忆——也为了生存于这片大地上的所有事物,我会与凤、鸾一起,奋战到最后一刻。」
原本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炎招戈瞬间迸射出耀眼的光辉,将晄与昆仑神鸟包围。
累焰在光芒当中见到了禹王、汤王以及黄帝的影子。
「仔细想想,共工是这三位殿下共通的敌人呢。」
他不禁心想,也许晄并不是偶然间成为炎招戈的使用者,或许他的出生,就是为了与共工决一死战。
当晚深夜,枫牙来到兄弟两人就寝的房间。晄已经完全熟睡,变作人形靠在墙上的汪李与炜白张开眼睛,但又不发一语地闭上。鸾不愧是昆仑山的夜晚守门人,正端坐在另一边的墙壁旁静静守护着晄。
「舜,可以出来一下吗?」
他朝舜唤道,但已经躺进被窝里的舜立即转身背对。
「我才不要。王爷只指名找我一人的时候,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别这么说。你愿意出来的话,我就向你订购方形的鼎。当然装饰的花纹任凭你决定。看是要大象、犀牛还是人面,都随你高兴。」
舜的肩头一动,但还是没有起身。
「顺便再订个成对的簋吧!」
鼎是炊煮用具,簋则是一种盛放食物的盘子,通常与鼎为一组。
枫牙说完后,舜依然面向着后方答道:「再一种。」
(这家伙——)
枫牙紧握住颤抖的拳头,拼命忍耐。
「那么,就贮藏用的酒器吧——对了,你做个大约可以放一斗酒的斝吧。下面要有三个支脚,如何?」
「真是拿你没办法呢——毕竟这是王爷的大手笔订单,我就接下吧。」
舜扬起笑脸,终于站起身。
由于累焰待在枫牙就寝的房间里,他便带着舜来到南堂的走廊。他在可以见到满庭花开的地点坐下后,在带来的觥中倒酒,置于舜跟前。
「居然让王爷为我倒酒,刚好跟平时相反呢。」
舜微微一笑,将觥拿至嘴边。
「那么,是有什么事?该不会只是想邀我夜间赏花吧?那倒也是无妨啦。」
舜询问之后,枫牙一时迟疑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内心有无数的问号,但对方的回答,恐怕大多数不会是真话吧。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你早就知道晄被共工的气附身了吗?」
枫牙按捺下焦急的心情,丢出第一个问题。
「不。」
舜即答,见枫牙投来怀疑的视线后,他又苦笑说道:
「是真的,我也吓了一大跳哦。因为爹当初也什么都没有说——」
「章玄拥有足以与大史令匹敌的实力,炅又得到神力相助。而且对方是真的打算杀了晄,相对之下我们却不能对炅出手。」
「我知道。目前的情况不仅是对我们不利,说白一点根本是束手无策。」
「我必须向王都禀报章玄的目的是要让共工复活。若不动员整个国家保护晄,别说是王族,连整座殷朝也会灭亡。事到如今,不能再一味地藏起晄了。」
枫牙直视舜说道。
「我真正想藏起的,是我们的传家之宝魔法鼎喔,并不是小晄。」
他又搬出一如既往的说词。
枫牙迄今一直认为,舜会对自己一家人施展咒术不让他人占卜到行踪,是为了逃过氏族们寻找南庚王子的眼线——倒不如说,他是想这么相信。
「晄是南庚王的孩子吧?」
犹豫一阵之后,枫牙还是下定决心,问出在自己心目中最为重要的第二个问题。
「又是这个问题吗?嗯,既然你都肯撒出鼎、簋和斝这些诱饵引我上钩了,我还在想铁定会出现这个问题呢。」
见舜轻笑,枫牙抱着祈求似的心情再次逼问:
「我再问你一次,晄是南庚王的孩子吧?」
「并不是。」
舜坦然答道。
「都到了这个地步——」
枫牙提振起失望沮丧的心情,用力将觥放在地板上,假装发怒。
「你也听到了吧,炅是在南庚王驾崩的三天后被人捡到的。王子下落不明,恰巧也是在南庚王驾崩的三日后。而晄与炅几乎是在同时被共工附身喔,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偶然!」
「真的是很巧呢~不过,光凭如此,也不足以证明小晄是王子啊。一切只是王子恰巧在同一天下落不明而已吧?」
语毕后,舜将觥凑至嘴角,忽然别开视线看向庭院里的花朵。
「那么,为何河伯与共工非得在黄河里大打一场不可?」
枫牙继续佯装恼怒。
「嗯,是为什么呢~?」
舜紧盯着花朵答腔。
「南庚驾崩的三天后,有人将王子放至黄河上。伺奉南庚王的大史令昭明在将王子放进黄河里时,祈求河伯保护他。同时,章玄也向共工祈祷了王子的死亡吧?于是河伯与共工因王子而展开了一场厮杀,接下来就如同白天时凤所说的。这样想来,晄为何会得到河伯的庇护,又为何身上会缠有共工的气息,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真是相当合理的推测呢。」
舜勾起嘴角
,视线调回枫牙身上。
「可是,反过来也能这样想吧?有人将王子放入黄河,当河伯与共工大战时,小晄凑巧也在附近。濒死的共工为了得到躯壳,于是试图进入小晄的体内,但河伯为了阻止共工便拦截了他的灵气,结果共工的大部分灵气就钻进了王子体内。也就是说,王子是炅。」
「那么,为何河伯保护了晄,却没有保护炅呢?」
「可能是因为炅身上的共工灵气太多了吧。小凤也说过,当两股气产生冲突时,躯壳就会死亡——我认为,河伯会保护小晄,并不是因为他是王子,而是为了防止共工复活吧。」
舜试探性地,以斜眼观向枫牙的反应。枫牙哑口无言,瞪大着眼回望舜。
「其实王爷你也如此认为吧?即便请累焰大人占卜,却无法卜出任何关于小晄与炅的线索,所以才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之后,最后来找我吧?」
「——没错。」
枫牙老实招认。凤说完共工一事之后,他立即让累焰进行卜卦,却没有卜出任何结果。无论是王子的下落、晄是否为王子,以及炅是否是王子——
极端焦躁之下,他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才会前来问舜。
「你为何如此执着于王子呢?这个问题我也每次都会问你吧。章玄的目的是让共工复活瓦解殷朝,跟小晄是否为王子,这两件事毫无关系吧?」
舜拧起秀眉。
「你若是告诉王族与诸候,小晄与炅其中一人有可能是王子,整个国家会陷入一片混乱吧。这种时候,别让两名少年身上拥有共工的气一事,与十五年前的王位之争扯上关系,对王爷和当今的大王都比较好吧。」
「我知道……」
枫牙无力呢喃。
「我只是想确认罢了。这句话我也说过了很多次……」
这是无谓的感伤,他也明白。
在凄惨寂寥的孩提时代,王子的存在是枫牙的心灵依靠。当南庚王命令自己伺奉王子时,他才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当他鼓起勇气前去晋见王子时,那名婴孩可爱地握住自己的手指,朝他绽开天真无邪的笑靥。那瞬间,仿佛是一道光芒照进了又暗又冷的深渊里头。直到如今,他还无法忘怀当时的喜悦,以及婴儿朝自己绽放的笑容。
「即便晄不是王子,我也想陪在他身边,这份心情绝无半点虚假。不过,我也觉得炅很可怜。如果那名少年是王子的话,我更是心疼……」
他的愿望,就是甫出生便被卷入政治纷争,最后不得不逃出王城的王子,可以活下来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是,炅并不幸福。那名少年被共工附身,由刺客抚养长大,从未体验过人情的温暖,心中不断累积着怨恨存活至今。
「我明明发过誓,要永远陪在他身边的呀——」
枫牙重重叹了口气,垂下眼睑。
未能实现的诺言——时至今日仍然束缚着枫牙。
「你要是同情那名少年,因而对他手下留情的话,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至今舜始终毫无所谓的嗓音中添加了怒意。枫牙吃惊得抬起头来。
「听好了,你应该要保护的对象,是小晄。」
他那双聪慧细长的眼眸正冷冷望着枫牙。微风缓缓地吹过盛开的花丛,树梢沙沙作响。
「既然如今,我们都知道小晄的敌人是位足以威胁天界的神明,我也不打算继续在你面前逞强顾面子。为了保护我最重要的小晄,无论是你的地位、财力,还是眉军士兵,我都要加以利用。」
截至今日,舜都一直坚持要自己一人守护晄。虽然嘴巴上说要利用枫牙,但实则是在请求枫牙的协助吧。
舜再次将目光转向庭院里的树木。映照在他眼里的,也许并不是繁花也不是满天星斗,而是这十五年来,他一直不为人知地舍命保护晄的岁月。
「你应该保护的对象,是小晄啊——」
舜重复说道。在枫牙耳中听来,舜就像是在说,十五年前枫牙宣誓效忠的对象就是晄。
「我明白了。只有今晚,我不会再去思索王子的下落。」
枫牙起身。他的矜持既不容许自己继续逼问舜,他也不想伤害对方的自尊。
「别担心,就算我再怎么同情炅,也不会被感情牵着鼻子走。我身为殷朝的王爷,身为统治人民的领主,一定会竭力保护晄。」
离去之前枫牙朝舜瞥去一眼,但他没有回答,静默不语地望着繁花。
「哎呀——好漂亮的孩子!」
见到鸾时,这是莉由喊出的第一句话。
翌日,黄河里的结冰已彻底融化,晄与枫牙的身体也完全复原。等到协助避难的村民返家,所有杂事都告一段落后,晄、舜与枫牙一行人一同离开陕邑。虽说若搭乘炜白,这段距离不到一刻钟就能抵达,但舜当初坐马车前来,他们也想确认陕邑周边的情形,于是晄便与眉军士兵的队伍一同返回亳邑。
亳邑城距离陕邑较近,枫牙在此命令士兵解散后,便直接与累焰一同随晄等人返家。表面上,是因为他想与舜商量关于自己订购的青铜器图案,但其实真正的目的似乎是莉由做的晚餐。
抵达家门时,太阳已经落至山头。见到兄弟俩人平安无事,莉由朝他们飞奔而来。正好这个时候,夕阳西沉,凤在莉由眼前变作了鸾。于是莉由大声赞叹:「好漂亮的孩子!」
「我叫作鸾,这回我与凤一同向炎招戈宣誓,今后将会跟随着晄。往后的日子还请您多多指教。」
鸾双手交叠,恭敬有礼地打招呼。
「咦~不仅是外表,连内在也变了呢。来,快进来吧。我正想开始准备晚饭呢。小凤喜欢玉米饼,那小鸾喜欢吃什么呢?」
莉由兴冲冲地邀请鸾进入屋内。
「一般看到认识的人……啊不是,是妖突然变身的话,都会大吃一惊吧。」
莉由先前并不晓得鸾的存在,现在竟能毫无窒碍地坦然接受,真叫晄目瞪口呆,舜和煦笑道:「真不愧是莉由,胆量异于常人呢。」
「哎呀,王爷和累焰大人也一起过来了呀。有什么事吗?」
与见到鸾时截然不同,莉由望向成年男子时的目光十分冰冷。
「呃,那个——我向舜预订了鼎、簋还有斝,心想趁今天跟他讨论一下装饰的图样……」
枫牙结结巴巴地回答,累焰马上跨步上前。
「莉由姑娘,其实陕邑的厨房里头一直摆着肉干与鱼干等食品。幸亏当地前阵子皆被瘴气覆盖,环境如同严冬一般寒冷,因此食物丝毫没有损坏,但丢掉又嫌可惜,所以全都搬到这里来了。真是不好意思,能够劳烦您烹煮这些食材吗?」
累焰用「可惜」这个字巧妙地扇动莉由的贫穷习性。
「哎呀,居城的贮藏食品吗——」
原本一直沉着脸的莉由,顿时双眼熠熠生辉。
「既然是客人,那也没办法呢。你们就顺便一起吃个晚饭吧。」
莉由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来直到方才,她都没将王爷视为是客人。
一边吃着晚餐,舜一边向莉由大略概述在陕邑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没有说出晄是共工复活的关键一事,只提醒她要注意章玄与炅。
「哎呀,他居然是能操纵水的咒术师——真是前所未有的危机呢。」
莉由脸色苍白。当初汪李身中诅咒失控暴走,炜白想吃了晄,这些事莉由都曾见识过,但她比任何人都还清楚弟弟的惧水症,因此在她眼里,晄遭到水攻似乎是件更加可怕的事。
「不过,我后来很勇敢地主动迎战水蛇哦!」
「你很努力呢,真是了不起。」
舜与莉由欣慰地拍了拍晄的脑袋。
「大哥说要帮助小晄后,就马上冲出了家门。不久我听说陕邑的瘴气已经满溢至城外,所以在极度担心之下,就做了这个。」
莉由拿出一件染为鲜红色的披风。中间部分似乎是仿效太阳,缝着一块亮黄色的特大圆布。她说,她想起亡母曾经在窗户上挂着这种模样的布帘,说这是一种驱除瘴气的符咒。
「真是崭新的设计啊……」
看起来很适合驱赶属阴的妖魔,可能连人类也能吓跑。
「我还在想,要不要明天送过去给你们呢。不过,既然对方是操控水的咒术师,做个不会让脸沾湿的皮革面具比较好吧。」
「要是让枫牙穿着就好了呢。枫牙身处在瘴气里头,都快病垮了,却死都不肯离开下城,不得已之下累焰只好一拳揍——」
「不准说——!」
枫牙的脸颊窜起红潮,连忙打断晄,然后瞟了一眼莉由,观察她的反应。他虽然很感谢关心自己身子的要臣,但可不想让莉由知道自己晕倒的事情。
「枫牙殿下对于自己居然会被我这样一介文弱文官一拳打晕,实在是感到非常的丢脸惭愧。请晄少爷务必当作什么也没有见到吧。」
累焰一派正经地说,枫牙气得拳头颤抖:「我都说不准说了吧!」
「哎呀,有这种事情吗?」
莉由完全不感兴趣地随便附和。
「话说回来,那
件披风确实具有凝聚阳气的力量。不愧是稀世名匠,尧殿下的女儿。能够恳请您割爱,将那件优秀的作品转让给对于瘴气较无抵抗力的枫牙殿下吗?」
累焰丝毫没将枫牙的恼火放在心上,盯着那件红底黄太阳的醒目披风。
「这样啊……把这种东西装饰在家里,好像会闷不通风呢,你们就拿去吧。」
莉由漫不经心地递出披风,「要、要给我吗——?」枫牙却像是天地变色般非常吃惊。他诚惶诚恐地接下披风后,无限感慨地望着披风。
(难道,累焰是已经事先占卜到这件事,才会打晕我的吗……?)
枫牙再次感激起自己拥有一名好臣子。
「对了,小鸾的真面目是什么?也和炜白及汪李一样,体型很大吗?」
莉由兴致盎然地看向鸾。这么说来,晄等人也还没看过鸾的真正模样。
「是鸟。成年的鸾鸟相当巨大,但我还是雏鸟,所以相当娇小。」
鸾说完后,变化作一只雏鸟。他的外形与凤相同,但是羽毛是近乎黑色的深蓝色,也许是微微垂下眼帘的缘故,睫毛看来很长。
「哎呀,好可爱!」
莉由双眼发亮,用两手轻轻捧起鸾后,「毛茸茸的呢~」凑上脸颊磨蹭。
「与不能接近她五尺之内的我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啊。」
拥有战士体格的炜白,边盛起第三碗小米粥边咕哝说道。
「我甚至在莉由面前还不能变成人形呢。」
小蛇姿态的汪李将脸埋进蛇身当中。
「对不起啦~虽然小小化蛇跟小小驳也很可爱,可是小鸾是女孩子呀。感觉好像多了个妹妹,我好开心!」
莉由笑道,一行人则「啥——?」连连眨眼。
尔后,晄边斜眼觎向开始准备寝具的莉由,边压低音量问鸾:
「鸾,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舜、枫牙和累焰也迅速靠上来,加入悄悄话的阵容。
「基本上,鸾鸟与凤皇都没有性别。但是性质上,凤皇多是变作男性的躯体,鸾鸟则多是拥有女性的躯体。但是依我的个案,我的身体构造与凤是一样的……」
一行人面面相觎,将视线投回莉由身上。她正欢欣鼓舞地将鸾那一份的寝具搬进自己房间:「小鸾,今天和我一起睡吧~」
「要对莉姐保密喔……」
晄低声说道,所有人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
「陕邑的瘴气已经散去了呐……」
听完殷朝宰相晏仲的报告之后,阳甲王自病床上起身。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同时,一天内也有好几次一动怒便会晕倒的情形发生。
「这回,也都是多亏了炎招戈的使用者,晄的功劳。」
晏仲叙述了晄收服昆仑神鸟,以及陕邑阴阳恢复平衡等经过。
「原来如此。那么作为奖赏,本王想想……这一次,就把陕邑赐给晄吧。」
阳甲神色呆滞,目光涣散地说道。
「您要让庶民出身的人担任邑城的领主吗?」
晏仲大吃一惊。晄是位内心耿直的少年,晏仲也相当看好他的前程,但若是成为邑城的领主,那可就另当别论。殷当初是攻陷了统管各个地区的氏族,再让王族的王子担任邑的领主,借此扩展势力。更何况,陕邑在军事外交方面上都是个重要据点。不仅是身分上不够资格,若要将陕邑托付给一名完全不懂政事的十五岁少年,更是太过鲁莽。
「也没有其他人愿意掌管那般不净的土地吧——只要有枫牙辅佐他,总会有办法的吧。」
阳甲沉着脸回答。换言之,就是将烫手山芋丢给他们。
(太草率了——这也是生病的缘故吗?)
晏仲对阳甲王轻浮敷衍的态度忧心忡忡。
「另外,章玄的目的,正是让水神共工复活。」
晏仲端正坐好,切入主题。
待在一旁的大史令利条蹙起纤细的柳眉,因为他感觉到阳甲体内有某种东西出现一阵骚动。但是,不具咒力的晏仲无法看见,对于阳甲仅是不怎么感兴趣地「喔」了一声,他感到十分错愕。
「据说共工的气依附在晄,以及另一个名为炅的少年身上。」
只要两者其中一方死亡,共工就会复苏,另外章玄正与炅联手企图谋取晄的性命——即便听了这些消息,阳甲表面上的态度仍是毫无变化。然而,潜藏在阳甲体内的那个东西,却更加剧烈地蠢蠢欲动。
(它对共工这个名字有反应……?)
利条凝神注视着阳甲的体内。
他担心阳甲已被某种东西附身。但是在不晓得其真面目的情况下,无论施展何种咒术都无法驱除。
「共工一旦苏醒,天界将会掀起大战吧。届时不仅是殷国,连整座人间也会灭亡啊。」
「是吗——」
殷王事不关己般地应和。但利条看见,他体内的某个东西正欢喜地全身颤抖。
(神的气息,就好比是人的血肉……如果附在两名少年身上的仅是灵气,那么共工的意识——最为核心的部分又藏在哪里……?难不成——)
利条心生骇人的想法,顿感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