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季移之月 第一章 神殿的恶梦

『卜师进奏曰:

「日照国之女乃识天、识地、识真理者。

此即,可娶得者,将获世间无可替之宾。」

然获此事,皇帝有令:

「日照国之女,应集中消灭之。」

……于斯,继受神血之女,皆为捕伏殒命。』

(出自常世国·大卜师比留女之神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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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深夜。

以白与金色为基调的华丽客房中央,有着巨大顶篷的寝床上,一名少女正乒乒乓乓、砰咚砰咚地挣扎着。

少女身着绢制的洋装,黑色长发也细致地梳理好。

只看外表的话感觉像是贵族的小姐,但经过了半天左右的挣扎,她的头发也松了、衣服也乱七八糟的。

就算这样,被绑住手腕的这名少女还是喊着:

「为……什么……这……绳子……松……不开啊啊!」

一边试着想挣脱一边自言自语,少女……蜜凯奴从刚刚开始就拼命想解开手腕上的丝绳。

「可恶……那个……混蛋宰相。一定……又施了……什么奇怪的……法术吧!?」

不这样想的话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明明只是这么细的绢绳,却怎么样也解不开、弄不断,几乎像是咬定了她的手腕似的。

(只要能解开这个,就能从窗户逃出去了!啊啊啊啊气死人了——!)

……蜜凯奴现在正远离自己的故乡,身处远离米榭兰诸岛的大陆中心,帝国首都,名为温凯雷的地方。

来自大陆各地的人们聚集,作为全国中枢名副其质的华丽都城……蜜凯奴就在这都城中守卫最严密的皇宫——海伊姆宫的一角。

昨天,经过了三天的船程抵达大陆的蜜凯奴,马上就被带到温凯雷。这段时间中,她被宰相的法术夺去意识,再次醒来时已被带到海伊姆宫的白色客室中了。

在要往米榭兰诸岛的海港途中被抓住,至今不过四天。

但蜜凯奴现在已经身处大海对侧,远离故乡的大陆上……

(我这笨蛋,太大意了……!还把席翁跟威莉蒂也卷进来,而且也没告诉闇人们去了哪里,又没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络……)

不是单用一句「失败」就能带过的状况。

因加蜜凯奴背叛了闇人们。虽说这也是出于亚德利姆的阴谋,但还怀疑藏匿、包庇自己的他们,怎样也说不过去。

(那个……虽然继舟先生他们确实没说实话,但只因这样就瞒着大家跑出隐里……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但我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轻率啊!)

然而,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席翁的事。

明明恢复意识后就不断在心底呼唤着他,但却什么也感觉不到。简直像是单将他从世界中分割出去一般,气息完全消失了。

躺在床上,蜜凯奴紧紧闭上双眼。

至今未曾有过像这样完全感觉不到席翁存在的时候。在心里呼喊他却完全没有回应,这还是第一次。

见不到席翁也见不到倪葛拉,甚至从倪葛拉那里得到的披肩也不见了。不安地咬着嘴唇,蜜凯奴想起被「引诱」到海港之后的事。

……那时候。

从远处的森林一瞬间「被带到」海港的蜜凯奴,因为威莉蒂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有席翁突然消失而呆住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自己身边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下子还无法理解。

「为什么威莉蒂会在这里?席翁去哪了!?」

她大声质问,但宰相亚德利姆只是温柔地露出十分爱惜蜜凯奴般的微笑,如此回答:

「那个少年被关在其他地方。当然,我也会请他和你一样到帝都来﹒只不过他需要一些特别的待遇。

至于这个女孩……现在已经达到目的了,本来就算放了她也不要紧,不过……全都看你了。」

「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是可以打破守护的障壁,直接动摇你心灵的强力武器。不是吗?」

「…………」

蜜凯奴沉默地紧咬着嘴唇。也就是说,他将威莉蒂当成紧急时候的王牌了。

「抓了婆婆还不够吗?连威莉蒂也卷进来,太过分了!」

「那你又为何要告诉她自己逃亡的目的地呢?这样一来,她会被盯上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咦……?」

「还有你重要的『婆婆』,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协助我,只希望你们可以顺利逃开,顽固地拒绝了我说的一切呢,所以才需要其他的人质啊。而她也确实说出了可以动摇你的『话』呢。」

一边说着,亚德利姆加深了笑意:

「你现在,正在这里。」

他站在蜜凯奴面前,轻声强调……

令人生气的是,亚德利姆说的一点也没错。

的确,要不是蜜凯奴告诉威莉蒂自己逃亡的目的地,她也不会被卷进来,当初席翁也反对说不该告诉她。

(可是,我可不想被你这万恶的根源点破啊——!!)

啊啊,要是那时候有多追问一点就好了。但那时候蜜凯奴十分动摇,所以连叫住威莉蒂,或是硬巴着求她让自己见席翁都没想到,反而落得现在被抓住的窘境。

接着隔天,原本预定还要滞留在港都几天的皇帝一行人启程返航回帝国,然后就是现在的状况了。

刚才手腕上不论怎样也解不开的绢绳,是亚德利姆把蜜凯奴关在宫殿其中一室后,亲自以诅咒织成的华丽手铐。有着外表完全看不出的坚韧,到现在还连一点隙缝也拉不开。

门外有人看守,房间又位于无法从窗户逃跑的高度。

但就算这样也还是打算逃跑。从角落开始寻找可以逃跑的出口,乱翻一通,结果只是把奢华的房间弄得一团混乱而已。

(话说回来,还真是宽敞又豪华得夸张呢,这房间……)

累极了的蜜凯奴,叹了口气看着四周。

窗廉被撕碎,架子被翻倒,墙上的画也歪了,但就算这样,以平民的眼光来看还是十分美丽的房间。房中装饰着许多花这点是很不错,但要是到处都是像这样的房间,那这皇宫应该是大得不得了吧。

这么说来,以前曾听说海伊姆宫是从帝国刚发端时就建成,历代皇帝的住所。经过多次的增建、改建,才成为现在这绚烂豪华的样子。

光要浏览过全部的房间就得花上整整三天,而且还到处都是展示帝国有名的建筑师、艺术家作品、有如美术馆般的地方。

蜜凯奴是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被带来这里的,这些事都是以前听威莉蒂说的。但要是这些都属实的话……

(不就很难逃出去了吗……!)

就算这样也不能放弃。蜜凯奴边看着镜子中手上的绢绳,一边发出「咕啊」、「呼呜」等奇怪的声音想挣开它。

「唉呀唉呀,这还真是夸张。」

橡木门突然打开了,传来有些傻眼的声音。

那人瞥见房内的惨况,在门口停下脚步,还没认出发出评论的人,蜜凯奴已经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冲向开着的门。

不过,站在门口的男子啪地一弹指,地毯就皱起来缠住了蜜凯奴的脚。随着听起来痛极了的「碰咚」一声,蜜凯奴摔倒在地。

两手没办法支起身体,脸直接撞上地板,痛得她差点没办法呼吸。

她按捺着让人一时动弹不得的疼痛。为披风覆住的脚步来到蜜凯奴面前,就这么一把揪住她的脖子将她拉起。

「最好注意脚下喔。原本鼻子就不挺了,撞到应该很痛吧?」

「要、要你管啊!」

边喊着,蜜凯奴死瞪着看向自己的男人……亚德利姆。

当初见面时,他还是个那么温和、优雅的男人;但自从最糟的「再会」以来,他就一直像这样,毫不客气地说着讽刺的话。那副挂着安详笑容说着这些话的模样,跟席翁实在有得比,令人不快。

不过,比起那些光只有表面的漂亮话,席翁还要好得太多了。

「总算让我见到你了,这可恶的男人!席翁呢?威莉蒂呢?婆婆她在哪里!?」

「你就只会问问题吗?」

叹着气说道,亚德利姆松开抓住蜜凯奴领口的手。

「受了我的法术的人,大抵会整整两天没办法动。对诅咒免疫这点,该说不愧是国津神吗……不过看到房间这副惨状,不觉得你做得有些太过分了吗?这样也难怪侍女们会害怕。真可怜,她们都哭着说不想再到这房间来了呢。」

「想哭的是我吧!叫她们把我从这里放出去,结果那些人完全不理我!」

蜜凯奴最初醒来时,室内其实有三名打扮优雅的侍女。三位都和蜜凯奴年纪相去不远。往银桶内注水,拿来毛巾,忙进忙出为蜜凯奴换洗的那三名少女,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说。

起先蜜凯奴送耐着性子向她们搭话,但被一次又一次地无视,不禁开始生气,最后蜜凯奴终于爆发了。

「现在!立刻!把我的衣服拿来这里!不是这种轻飘飘的玩意,是我一开始穿来的衣服……喂!听我说啊……就说我不要穿这种的了

啊——!!」

蜜凯奴用力踢脚抵抗着,侍女们惊慌失措,想尽办法要让她冷静下来却都失败了。有人被踢到下巴,有人被头槌……最后,她们不但没能让蜜凯奴冷静下来,还连滚带爬地逃出房间。

「不过还真奇怪呢。你虽然暴动,却还会在意花瓶、碗盘跟植物啊?」

「……花要是枯了或被折断就太可怜了……打破东西的话,会想到一些讨厌的回忆。还有……」

亚德利姆所见,一团混乱的房间中,像是为了不要碰坏似的,易碎品及花瓶、珍稀的花朵等等,都被移到角落排得好好的。

「这里尽是些看来很昂贵的东西,一旦弄坏就没办法恢复原状了不是吗?这样我实在是……」

「没那回事喔,你看。」

说着,亚德利姆轻轻踢飞了墙边的花瓶。

在空中划过一道纤细的弧线,美丽的花瓶落在地毯上,摔得粉碎。

「啊——!」

「坏掉的东西,修好就好了。像这样。」

微笑着的哑德利姆,伸出食指贴近嘴唇,口中低语了些什么。

那是连常世国的语言都能够自然理解的蜜凯奴也不晓得的,迷一般的话语。

突然背后一阵发麻,窜上一股凉意。

(这是……什麽?)

感觉很难受,仿彿有只冰冷的手揪住心脏般。呆立的蜜凯奴眼前,亚德利姆脚下的花瓶碎片崩解成碎末,然后又像是堆沙般窸窸窣窣地开始恢复原来的形状。

粉末就这么渐渐在眼前集结成花瓶的形状,强度慢慢增加。

……最后恢复成和被踢碎前同样的模样,再次出现在地毯上。

「你看,变回来了吧。」

「那个……就像是在岛上治好我的脚伤,或者停止下雪一样……」

「是的,现在的你应该可以感觉得到吧?我力量的来源。」

锐利的视线钉住了蜜凯奴。

「看来你的力量从那天起,也开始一点一滴解放的样子。我的巖诅咒似乎被解开了不少,是哪个闇人的?」

「嗯,对啊。你的法术简单就能解开了。不管多了不起的力量,对我都是没用的。」

「所以碰到陷阱,倒是很干脆就踩进来了嘛。」

听到亚德利姆嘲讽的口气,蜜凯奴不禁「唔!」地噤声,但立刻又开口道:

「你抓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力量?还是因为预言?我听说了,你原本明明是常世国的人,却背叛同伴,还向他们下了诅咒……」

「然后,还帮忙消灭祖国,对吧?你的消息都是从闇人那里听来的,自然只会从他们的立场来看。其相并不是只有一个喔。比方说,你知道他们平常是靠什么生活的吗?」

「什麽意思?」

「他们是优秀的猎人。不只是对野兽,对人也是一样。」

听到这话,蜜凯奴不禁皱起眉头。

「……那是指……」

「意思就是,他们只要受了委托,就会平心静气地杀人。继舟收集情报去混淆对方,小针使用毒针,弓誓拿弓杀人。我还记忆犹新呢,在岛上那暗杀皇帝的利落手腕,就这样带走了一个替身的命。」

「…………」

「你大概不晓得吧,之所以说真相不只一个,是因为人心不会只有一面。闇人们或许确实是被夺走一切的亡国之民,但他们也用相同手法在杀人。我也是,既会救人,也有背叛同伴的时候。这两面都不是伪装,是我真实的姿态。就和你的好朋友抱持着不表露在外的嫉妒心一样喔。」

「那、那个和这个是……」

「都是一样的喔。虽然你不打算追究那个女孩的行动,但她因为憎恨与嫉妒而背叛了你,告诉我信中的秘密内容,这也是事实。」

「……就算真的是这样,也和你无关。」

低声说道,蜜凯奴再次瞪同亚德利姆。

「那是我跟威莉蒂之间的问题。」

「那你是要原谅她吗?」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而是不想被你干涉!话说在前,关于这件事,我非常生气,你不但利用了威莉蒂的感情,还把人像道具似地摆弄。」

在气头上的蜜凯奴,一瞬间连对方是大国的宰相,是会使用恐怖诅咒的敌人,还有手边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办法都忘了。

看着激动的蜜凯奴,亚德利姆只是淡淡地耸耸肩。

「我可没办法操纵人心什么的喔。那是本来就埋藏在她心底的话。」

「就算是这样,威莉蒂的感情是威莉蒂自己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偷看、利用!而且我还……」

她一时止住了声,紧握双拳。

「……我还……没有好好跟威莉蒂说过……」

「那晚点让你们见个面吧。不用担心,大家都和你一样被当成客人对待,我没有打算危害他们。」

「那席翁呢?我还没确定席翁真的在这里!」

「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他确确实实就在这宫殿中。只是因为需要隔离起来,所以和其他人的待遇稍微有点不同罢了……因为只要扯上你,他就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

若无其事地说道,亚德利姆温柔地摸着蜜凯奴手腕上的绢绳。

同时,刚才不论用什么方法也毫不松动的手铐就这么解开了。有着暗红色勒痕的两只手腕,总算获得了自由。

「已经不需要这个了吧。你也不是笨蛋。」

「……抓住我的理由,你还没跟我说。」

「理由?很简单啊。我想要确认你的力量到底是怎样的东西。那似乎是唯一可以解开我诅咒的『祝词』嘛。而且……」

话语突然停住,亚德利姆转向房间一角装饰着的纵长绘画。

那是幅穿着豪华皇族衣装的男人的等身肖像。亚德利姆注视着那张裱了框的画一会儿,又立刻转头看向蜜凯奴:

「现在立刻在这……也不可能,至少要等到宴会结束之后……」

「什么?」

「没什么,这是我的事。总之今晚就先失陪了,明天早饭后再来打扰。」

「咦!?等一下!至少跟我说大家在哪……」

蜜凯奴慌慌张张地想抓住亚德利姆,却被一手甩开,还反被抓住手腕,压倒在床上。

「已经闹够了吧?今晚就别再胡来了,请你休息吧。你要是一直处在疲劳状态,可就没办法让我见到万全的祝词了。」

「什……!」

蜜凯奴正想起身反驳,但亚德利姆却立刻离开了房间。

门被迅速地关上并上了锁。又一次丧失逃出房间机会的蜜凯奴,咬着嘴唇瞪着紧闭的门扉。

(净做些自我中心的事……说到底,没办法『万全』还不都是你害的!)

想到初次见面时,看到那男人的笑容还觉得「美丽」而感动的自己,忍不住生气起来。

气极了的蜜凯奴,在床上「咚咚」地乱翻乱滚了一阵,最后露出得意的笑容翻起身。

(这样正好。不管那家伙在想什么,只要我两手自由的话……看着吧,邪恶宰相,我现在就让你后悔!)

忍住语尾想加上「喔——呵呵!」大笑的冲动,蜜凯奴马上冲到房间的窗户旁。

悄悄打开玻璃窗,深渊般的黑暗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庭院的景色,户外的空气有些寒冷,但和岛上那像要冻结似的气温比起来还差得远了。真要说的话,对现在这燥热的体温来讲刚好算是凉爽。

蜜凯奴先确认庭院里没有守卫,跑回床上,拿起绢制床单撕开结成长绳。将长绳紧紧绑在床脚,另一端抛向窗外。

接着,拉了拉长绳确认强度,一面感觉着房门对侧卫兵的气息。

(看样子应该没问题……吧。)

长年和村里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们抗战的结果,蜜凯奴对爬树之类的事变得十分拿手。可以的话,希望窗外手能碰到的距离内,有树干或者柱子之类的东西。不过外头连踏脚的平台都没有,这么一来,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卷起满是麻烦蕾丝的洋装袖子,蜜凯奴跨过窗框,握住绳子。一面看着在窗户与地面之间晃动的绳索前端,一面慎重地自窗口向下移动。

蜜凯奴一边祈祷希望绳索够长,一边握住绳索爬下庭院。不过,她立刻就注意到——

劈哩……劈哩哩……

听见这不吉利的声音,蜜凯奴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明明才没爬几步,绳索已经开始断裂。

(咦!骗人,等……!)

一瞬间,蜜凯奴的身体失去了依靠,摔在庭院柔软的草皮上。「噗咚」一声,屁股毫无防备地撞上地面。

「痛——————!!」

立刻咽下到了嘴边的惨叫,蜜凯奴几乎快痛晕过去。

虽然因为有草皮,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从尾椎传来的疼痛与冲击让她几乎没办法呼吸。

(呜呜……好痛……又沉又痛……)

不过,现在不是可以一直停在原地闷哼的时候。想办法站起身,看着垂下断裂绢绳的窗口,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房间在比自己预

想还要高得多的地方。虽然刚才因为庭院很暗看不清楚,以为没问题,但看来从这高度摔下来,只撞到屁股就了事,似乎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算、算了,结果好就代表一切都好。大家等着,我这就去救你们!)

似乎还没有被房间的守卫发现。

握紧双拳下定决心,蜜凯奴一边按着臂部,一边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走向黑暗的庭院。

狭长沉重的壁间,悠长的石阶。

一手提着灯笼下到没有丁点亮光的黑暗中,随着周围渐渐环上溼润的空气,眼前逐渐浮现充满霉臭的地牢。

岩石材质裸露的地牢,入口有两名守卫,平常他们总是就着烛光打牌,但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认真看守。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最近宫里的高官频繁地跑来地牢探视的缘故。

……高官的目标,是地牢最深处的银发少年。

受了伤的双手被铐住、吊起的他,自从被带到这里来,一次也没抵抗就被关进牢里了。但他的身体刻着许多高官拷问过的伤痕,洁白的肌肤到处都是瘀青、令人看了也觉得疼痛的痕迹,使得他看来几乎像是死人一般。

冷冷地看了一眼少年的模样,亚德利姆打开了石牢的锁,优雅地踏入牢中。

「看来就算是你也变得衰弱了呢。」

紧抓住那一头银发,硬将少年低垂的头给拉了起来。

「刚才我去见她了喔。就是现在改名叫蜜凯奴的那位少女。」

「…………」

少年对亚德利姆话中的名字终于起了反应,张开眼睛。不失锐利光芒的紫色眼眸中,浓烈而鲜明地映出不论亚德利姆至今在他身上留下多少伤痕,都无法唤出的愤怒颜色。

「请放心。我也是很爱惜生命的,还没有对她做任何事。一想到过去失去恋人的野兽究竟会在这里召来怎样的灾祸,我就没办法下手……不过,还真是疯狂呢,自称为席翁。」

「…………」

「对这假名许了什么愿吗?比方像希望她的记忆早点恢复之类的。」

「不是。」

像是硬挤出声音般,席翁回答。不知是否因为头发被紧揪住,席翁以呼吸困难般的含混声音回答:

「……和那……无关……」

「是吗?算了,反正我也无法理解嘛。那样的小姑娘究竟哪里有那样的价值了?就连那女孩

是否真有可以解开我巖诅咒的祝词,这点也令人怀疑。」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想要力量。」

语气突然改变,亚德利姆靠近席翁耳边: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夺得那神社中怪物剩下的力量,得到等同于神的力量。而晓得方法的,恐怕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了。

可以告诉我吗?那个方法。这样的话,我就放你跟那女孩,还有我的阿姨跟那村里的小姑娘一起离开。 」

「力量的话,你应该已经得到很多了吧?你还冀望些什麽?」

「一切。」

……扭曲的笑容浮现。

亚德利姆如此说道,以毫不迟疑的声音。

「我现在拥有的力量,不过是些渣滓,只是创世神之力的一丁点罢了。更别提还得担心这力量什么时候会消失……所以我希望可以得到全部,永无止境涌现的灵威。只要有了那个,我就能真正成为现人神。

而且,一旦失去灵威,那怪兽危险的习性也会消失。这样大家反而该感谢我吧,那个本来就不是该留在这人世间的存在。」

「你还真擅长把自己正当化。明明已经得到以人身而言过分强大的力量了……」

席翁止住了话,以威压的眼神看向亚德利姆。

「而且你利用那个力量,夺走了那个少女的亲人。将她的国家、朋友、同伴都夺走了。」

「现在还说这做什么?当时我们应该是各取所需吧?」

「是啊。选择了你是我的罪,所以没有道理再犯下第二次相同的错误了。」

「……要是能干脆将你们一口气处理掉的话,我也不用花这么多工夫了。」

亚德利姆嘴边忍不住冒出嘲笑。抓住银发的手松开,席翁的头又再次低下。

「你也好,怪默也好,那女孩也好,只要全都杀掉,那我就没有什么必须害怕的东西了。不过我的力量终究是借来的,杀了原本主人的话,也会失去分到这个身体的力量……这样的话,就只剩下一条路了,让你和那女孩成为我的同伴。」

「…………」

一阵沉默。

席翁像是不打算回任何话般低下视线,但亚德利姆却没有停下那充满余裕的笑容。

「我也不认为可以简简单单就得到你的帮助,所以才会连那个女孩跟你一起抓来。她还有很多用处……虽然也确实有点碍眼,毕竟是唯一可以解除我诅咒的存在嘛。啊啊,这么说来……」

仿彿现在才注意到似的,亚德利姆提高了声音说道:

「杀了那个女孩夺走她力量的话,搞不好我可以得到比那怪物更强大的力量呢。」

「你这家伙!」

锁链被拉动的锵啷声响起,席翁奋力想从牢房墙角冲向亚德利姆,身体却被锁链拉回墙边。

亚德利姆站离仿彿要冲上来咬住自己的少年几步远,充满兴味地看着他,走回牢斗边。

「看来你的弱点还是和以前一样,就是那个女孩。这样的话,答案应该已经出来了。想要保护她的话,就协助我。或者试着从这牢里逃出去看看,就只有这两种选择了。

算了,好好想想吧。真是的,你也好,倪葛拉也好,都是这种要花一堆时间才能下决定的人,还真伤脑筋啊。」

「…………!!!」

牢笼关上并上锁的刺耳金属声响起。

席弱又再次被留了下来。

留在没有蜡烛照亮,黑暗、阴湿的石牢中。

天空渐渐泛白,朝阳的光辉带回清爽的早晨。

广大的海依姆宫庭院一角,在大树枝枒上等待天亮的蜜凯奴,生气地伸展自己僵硬的四肢,一边抚摸着手腕的勒痕与还在发痛的臀部。

(早上果然好冷……既冷,昨天撞到的屁股又痛……呜呜,好想念披肩啊——)

在村庄离别时,倪葛拉给自己的披肩,却在被亚德利姆抓到时遗失了……虽然有点泄气,但蜜凯奴立刻搥了搥腰振作起来。

现在是从「白色客室」逃走的第二天早上。

昨晚,建筑内部的警备也比较森严,蜜凯奴小心翼翼地沿着庭院寻找席翁等人被关的地方。结果最后还是没找到,就这样迎接了早晨。凌晨时,睡魔来袭,怎么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她就在庭院中不显眼的大树上小睡了一会。

(没吃早饭有点饿,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好,今天一定要把大家都找出来。)

蜜凯奴轻轻动了动身体,握紧拳头。虽然臀部还在发疼,但还是爬下树干朝建筑物移动。

(咦?)

她这才发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宫殿的方向有些骚动。

(为什么卫兵们这么慌张呢……应该不至于为了找我这种小角色,引发那么大的骚动吧?难道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是有凶恶的犯人逃到这来就麻烦了——如此心想,蜜凯奴立刻顺着墙角躲进旁边青绿的树枝中。但因为往来的人太多了,没办法进到屋内。

真失策,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应该昨晚就先找好其他人被关的地方才对……但想到这一点,她又马上「不对不对不对」地摇摇头。

(这里大得不像话啊!)

她回想起昨晚的恶梦。

夜晚的庭园,感觉怎么走都没有尽头。

正想说应该出来到森林了,却又看见远方有连接到别馆的阶梯。

原以为应该已经走到宫殿外的草原了,却又看见眼前有着巨大的喷水池。

或者跑进了修剪成迷宫般的植景间,或是走进围成像个纹章的图样,开满了珍奇花卉的庭院(以下略)。

总之,光是想避开人们的视线移动就已经费尽心力了,结果还迷路闯进了各种地方,现在连自己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楚。

(帝国那些大人物们,还真有办法住在这种地方呢。要是我的话早就迷路了,一定会怕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不过,建筑物中出乎意料地装饰着许多植物,她觉得这点相当不错。来到外头,不管走到哪里都飘着花朵的香气,这也让她的心情稍微和缓了些。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不动。

干脆随便抓个人叫他带路算了,不然一定会就这样遇难的。认真地如此烦恼着在树丛中移动的蜜凯奴,在快要走不动时,听见头顶上传来声音而停下脚步。

探头一看,庭院边建筑物的二楼,侍女正打开通往露台的大门,之后消失进入房间。接着,像是有什么会反射阳光的金色物体靠近栏杆。

她马上打算躲回树丛,但又很快地注意到,向外打开

的房间窗户,晃动的窗帘间露出的那张脸——

是威莉蒂。虽然仍是那副无神的表情,但绝对没错。她没有注意到蜜凯奴这里,只是呆呆地俯视着庭院。

(不会吧……)

难以置信的再会让蜜凯奴愣了一下,但又立刻回过神来。她压低身子跑出树丛,迅速地移动到沿建筑边种植的树下。

(威莉蒂。威·莉·蒂!看这边~!!)

在她身后应该还有侍女在。搞不好还有卫兵……本来想大声喊她的名字,但蜜凯奴还是忍住,只是挥着手想引起她的注意。

但威莉蒂依然挂着那副茫然的表情,完全没有转向蜜凯奴这里。

(怎么办?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这样下去的话……)

「但也真是可怜呢。」

在她努力地挥手时,背后传来声音。她吓了一跳回头,有几名卫兵从威莉蒂所在的建筑中走出来,往横跨庭园的回廊走去。

(哇啊!糟了!)

虽然他们背对着这里,但要是就这么毫不遮掩地站在原地,铁定会被发现的蜜凯奴立刻躲到树后。

「……就是啊。宰相大人平常明明都很宽宏大量,居然会在宴会前说要立刻处刑。明明还只是个年轻女孩……」

「喂,太大声了!要是被别人听见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吧,反正其他队也在找那个逃跑的女孩。」

「是那个宰相大人亲自带回来的女孩吧?听说她从白色客室逃跑了,没问题吧?宴会不就是后天吗?」

「还请了诸侯们来嘛。而那个人也是为此才来的吧?那个神殿的……」

「对啊。听说是因加宰相大人的吩咐,所以暂时回来。因为这个时期也没有候补生嘛。」

(……该不会……!)

听到士兵们的对话,蜜凯奴脸色一下子刷白。

他们是在说威莉蒂。从对话的内容听来,只想得到是那样。

可是,立刻处刑是什么意思?和亚德利姆说的完全不一样。

士兵们终于从蜜凯奴躲的树丛前离开,朝不是威莉蒂所在的别馆去了。蜜凯奴迅速站起身,慌张地转头看向露台上的威莉蒂。

(亚德利姆那家伙,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什么如同客人般的待遇嘛,还说晚点会让我们见面,净是谎话……!)

已经不是在意会不会被旁人看到的时候了。蜜凯奴立刻冲进房子里。

这是栋和白色客室所在的建筑构造完全不同的房子,整排大窗户面向庭院,是栋视野相当不错的别官。墻边有许多扇隐藏在装饰之间的门,让人搞不清究竟哪里会通向哪里。

这地方的建筑物,里头外面都是迷宫吗?一边伤脑筋地抱着头,一边在屋里东张西望。突然间,房间正面的门打开了,走出三位拿着梳洗用具及签具等的侍女。

(糟了……!)

她立刻躲到窗帘后。幸好侍女们忙着照顾手边的东西而没注意到蜜凯奴,穿过房间进到别间房去了。

蜜凯奴拍胸松了口气,这才突然想到,刚才的侍女们,该不会是从威莉蒂的房间出来的吧?

(……好。反正大不了就是找错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如此心想,她打开侍女们刚才走出来的门。门后是个有着通往二楼阶梯的房间。

从阶梯上傅来脚步声,蜜凯奴连忙躲到柱子背后躲过一劫。接着又提心吊胆地躲开从另一扇门走出来的人影,最后蜜凯奴终于爬上铺着毛茸茸地毯的阶梯。

二楼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左右并排着无数有着装饰的门扉。

只不过,从屋外看到的房间,位置并不在这个方向。边这样想着,她全力奔跑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最后走廊终于分成两条岔路。从转角探看,横向也是宽大的走廊。两侧并排着的门当中,只有一扇有士兵看守。

(大概是那里了。)

在守卫注意到这里之前,蜜凯奴迅速地躲到饰架与椅子的阴影中,盯着架上的花瓶。还好,对手只有一个人,没看到其他人影。

(……就趁没有其他人经过的现在……)

一边在等距排开的桌椅饰架与花瓶间移动,蜜凯奴偷偷摸摸地接近那扇门,将手伸向附近的花瓶。

虽然讨厌打破玻璃的感觉,但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如此心想着,她「嘿——咻!」地举起花瓶瞄准看守的男人,喊道:

「对不起!」

「……咦?」

守卫这才总算注意到有人的气息而转过头。几乎同一时间,蜜凯奴挥出了花瓶。

「砰咚!」混合着殴打的声音,正面被花瓶打到的守卫「唔哇!」一声惨叫着晕过去。

加了水、插了花的花瓶出乎意料地沉重,因为这样,破坏力也相当大。一面担心着:「这个人应该不要紧吧……?」蜜凯奴小心不踩到花地靠近男人。

似乎只是昏过去而已,还有呼吸。

蜜凯奴放下心来,迅速翻找卫兵的衣服,在内袋中找到了钥匙。用颤抖的手,将钥匙插入眼前的锁孔。

「嘎锵」一声,门打开了。

「威莉蒂!」

她一边喊着踏入房内。威莉蒂果然在这里﹒她还是维持着刚刚在外头见到的样子,背对着门,站在露台上。

蜜凯奴连忙跑上前,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

「振作点,威莉蒂!是我,蜜凯奴啊!知道吗!?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总之快逃……吧……?」

说着说着,她不禁咽了声。

威莉蒂没有回应。

明明不久之前还会因为一点小事,或发笑,或生气,明朗又可爱的那张脸,现在只有像是戴上了而具般的僵硬表情。

看见威莉蒂失去情绪、没有焦点的双眼茫然盯着虚空的模样,蜜凯奴既难过又生气。

原因她很清楚。就是亚德利姆。那家伙的法术还束缚着威莉蒂。

不过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刚才路过的卫兵确实说要将威莉蒂「处刑」,而且也不晓得现在这里还会有谁出现。

蜜凯奴跑到门外刚才被打晕的守卫身旁,想办法将他拉进房内,将房门反锁后,环视了房里一圈。虽然不如关蜜凯奴的客室,但也是间宽广豪华的房间。先将男人搬到床边,蜜凯奴喘着气,在他上头盖上被单。

(接下来才是问题,要从哪逃出去才好呢?)

从舞台吗?正面的门吗?还是……该从接连隔壁房间的门逃走吗?

因为还要带着威莉蒂,况且也不是说到了外头就安全,恐怕不能从露台爬树逃跑。这么一来就只能从门出去了。

(只能硬带着她逃了,对吧?)

当她这样想着,拉起威莉蒂手腕的瞬间。

啪的一声清亮地响起,蜜凯奴突然一个不稳。直到刚才都一动也不动的威莉蒂,迅速地拍开蜜凯奴的手。

(咦……?)

让蜜凯奴楞住的,是和刚刚一样只是呆站着的威莉蒂,全身散发出强烈的拒绝。「为什么?」蜜凯奴喃喃自语,但却又立刻回神,察意到门外有人的气息靠近。

「……喂,守卫不在啊……」

「这样正好,被发现就麻烦了。」

(果、果然有谁来了!)

蜜凯奴迅速转身跑到床边,低头爬进床底下。同时开锁的声音响起了。门打开了,穿着黑色闪亮皮靴的男人们走进房内。

「虽然有上锁……但还真是不小心,」

「没有打问题的话,也无所谓吧。」

声音有两个。虽然蜜凯奴从床底下只能看见脚,不过恐怕是宫殿的士兵们吧。虽然察觉他们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而感到不安,不过似乎没有注意到被塞上床的守卫。

终于,过了段时间后,其中一名士兵开口:

「难道要送这个女孩去神殿吗?看她这种状态,搞不好可以存活下来也不一定。」

(……糟了,这些人想把威莉蒂带走。)

背后窜上一阵凉意。只见男人们的鞋影,走到立定在房间中的威莉蒂附近。

「喂,你去外头把风。要是被塔姆军队长大人或禁卫队发现就糟了。」

「喔,好。」男人的同伴边回答着走出房外。斟酌着时机,蜜凯奴从床的反方向探出头。

悄悄看一下情况,一名士兵正往威莉蒂的身体捆上绳子,脚边堆着一个可以装进一个人的大布袋。

这次不是拿花瓶,而是抓住床边的烛台。像刚才一样,蜜凯奴悄悄地靠近他……

「……谁!」

感受到气息,士兵转头大喊。高举着烛台呆在原地的蜜凯奴,被与刚才看守的士兵截然不同的敏捷给压制,被牢牢地抓住。

「你……那头黑发,是从白色客室逃走的女孩!」

(糟糕,被发现了!)

可是,为什么?内心疑惑地抬起头,看到自己刚才搬到床边的守卫,盖在他身上的被单被掀开了。看来士兵们一进到房间,就立刻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很佩服你来救同伴的勇气,不过这种时候要藏得更好一点才行啊。房间前面有打碎的花瓶,任谁

看到都会起疑。」

「……!」

「喂!怎么了?」

「另一个女孩,好像是来救这家伙……痛痛痛!!」

门外的士兵听见声音,探头来看的瞬间。

蜜凯奴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咬了抓住自己的男人手腕一口。「哇啊!」男人惨叫了一声松开手,蜜凯奴就这样抓起茫然站着的威莉蒂冲出房间。

「咦!等……!」

「追!」

混乱之间拉着威莉蒂逃进连向隔壁房间的门,一面感谢这扇门没有上锁,一面为了绊住追兵而打翻摆设的家具,继续往隔壁房间逃去。

通过了数个装潢摆设类似的豪华房间,蜜凯奴与威莉蒂总算一起来到走廊。蜜凯奴已经大约能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直接往阶梯方向奔去。

他们似乎是想要瞒着一个名叫「塔姆军队长」的人带走威莉蒂,所以应该会避免引起骚动。

(说不定可以就这样逃出去……!)

拖着几乎没在动的威莉蒂冲下楼梯,几乎快摔倒似地来到一楼,撞上正在开门的侍女。侍女发出「呀啊」的惨叫,蜜凯奴撞开她,从面前的大窗户逃往庭院。

(该往哪去才好!?)

「喂……」

「逃到庭院去了!」

在她还在迷路时,刚才的士兵们已经要追上来了。蜜凯奴发现要是逃到毫无遮蔽物的庭院中央,很容易就会被抓到,因此便带着威莉蒂冲进庭院的树丛中。

拼命地平复喘息,压着威莉蒂躲往更深处,但果然没那么简单就逃得掉。奔出建筑物的士兵们看了看四周,立刻注意到树丛而走了过来。

「糟了,快躲起来!」

不知为何他们突然停下脚步,互看一眼就慌张地回到屋里去了。取而代之……

「真丢脸。不过是个小女孩,怎么会找不到?」

传来怒喝般充满威势的声音。又有其他人来了。

寒冷的风中,抹去因紧张与激动流下的汗水,蜜凯奴从树丛中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先前士兵经过的庭园走廊上又出现了人影。看来刚刚的追兵就是看到了他们才逃走的。

说话的人是领着那群士兵、体格壮硕的男子。与跟在他身后像是卫兵的男人们不同,他的衣装虽不华丽,但也感觉像是高官。

(这、这个人,很明显不像普通的卫兵……)

才刚想着「得救了」,但情况似乎又变得更麻烦了。

要是被发现,一定会被抓住……应该说,一定会倒大楣的。没来由地总有这种感觉,蜜凯奴不禁打了个冷颤。

再说,刚刚追兵们的态度也是个问题。难道来的是群会让同事也觉得害怕的人?话说,那位领头的男人,那张脸看来绝对是最喜欢体罚呀、拷问什么的!蜜凯奴边想着边发起抖来,紧抱着威莉蒂,努力想和树丛融为一体而缩紧身子。

(拜托,希望不要被那个人发现……!)

「……宰相大人在做什么?不管是命令要抓到那女孩,还有说要带她回宫殿,怎么想都很诡异。」

「这么说来,宰相大人从岛上回来之后,好像一直很忙碌呢,连祝宴的准备也没做。」

「昨晚还叫了穿着黑色斗篷的奇怪部下,不晓得下了什么命令。」

「可是,我听说不是有人在看守吗?」

「听说她像个猴子一样,从窗户逃掉了。哈哈哈,偏僻村庄的小姑娘倒是很能干。」

「你们辽笑得出来啊?这里是陛下所在的海伊姆宫,要是有什么万一的话要怎么办!」

随着这轰然一声,士兵们静下声音。被说成是偏僻村庄猴子的蜜凯奴,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这个男人声音好大,讲话真像是在朗朗发表演说似的。

因为他那种说话方式,搞不清楚他们的确切位置……紧张的气氛中,蜜凯奴又想探身出去确认男人们的情况,就在这时——

「……等一下。」

听到这声,她又迅速缩回树丛里。声音宏亮的男人停下脚步看向这里。

「刚才,你们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咦咦咦!骗人,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啊!)

威莉蒂也是,不像刚才在房间中拍开手,和蜜凯奴一同静静地躲着。

(怎、怎么办?这时候该逃跑比较好吗……?)

「不是庭园里放养的鸟拍动翅膀的声音吗?」

「这附近住着些西方献上的珍奇小动物嘛。」

「喵——」

这点子我就收下了!蜜凯奴立刻学猫叫了一声。「啊啊,果然。」卫兵们微笑地互相点了点头。心想着这些士兵还真容易上当,蜜凯奴再次低下头发出一声猫叫。

「原来如此,那个叫声确实是猫没错……」

(太———好了!顺利地混过去了!)

「……之类的老套手法,以为我会上当吗!」

正感到放心的瞬间,随着这一喝,一支巨大的棒状武器飞到了面前。

看起来像是长枪,似乎是宫殿墙上的装饰品。虽然没伤到蜜凯奴,不过那支长枪直直插进了眼前的地面。被那魄力吓坏了的蜜凯奴,不禁「咦咦咦咦咦!」喊出声,跌坐在地上。

(糟、糟了!)

「什麽人!!」

「入侵者吗!?」

「等一下。这家伙是宰相大人带来的女孩。」

「……另一个人躲在这里!」

摔了一大跤的蜜凯奴,一下子就被卫兵们包围了。不幸的是连威莉蒂也被发现。蜜凯奴想跑上去保护她,却被钳住脖子拉了回来。

蜜凯奴手忙脚乱慌忙地挣扎,一回头就看见刚才那位像是高阶武官的男人。

……粗暴严厉的脸正瞪着蜜凯奴。

(哇啊啊——!会、会被杀掉!)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找到逃亡者。」

「两人都是宰相大人从岛上带来的女孩吗?虽然听说你们认识,不过你就连自己都被抓了,还是跑到这里来救她啊?」

「…………!」

男人声音低沉地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着蜜凯奴。

「可是这里跟白色客室之间有着相当的距离呢。竟然可以顺利找到这里来……该说你运气不错吗?还是你身手真的不错?喂,谁去通知一下宰相大人!」

「请、请等一下!!」

怕得发不出声的蜜凯奴,听到「宰相」一词,总算挤出回应。

「我、我不是想从这里逃跑!虽然最后还是那样打算的啦,可是,那是因为我想要见明明无罪却被抓起来的家人和朋友啦!」

「无罪?你的家人是那位老婆婆跟少年吧?然后这女孩是你的朋友吗?」

男人狐疑地看着蜜凯奴与威莉蒂。和拼命挣扎的蜜凯奴完全不周,被士兵们抓住的威莉蒂仍旧一脸茫然。

「不过,我可是听说你们计画咒杀陛下。」

「那是误会!因为婆婆她……就是那个村子里的占卜师,叫做倪葛拉的人,平常只有为人占卜天气跟运势而已!而在这里的威莉蒂也是,还有席翁也是,他们什么都没做啊!结果却要被处刑,不是太过分了吗!」

「喂,小姑娘,我们刚刚没吭声,你面对军队长大人,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啊!你的罪状宰相大人都很清楚。现在还想要找借口逃脱?」

看着拼命为自己与亲友们辩护的蜜凯奴,失去耐心的卫兵们开始抱怨。但军队长却制止了他们。

「慢着。你刚刚说『处刑』?那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听到的!宰相他说要把威莉蒂立刻处刑……威莉蒂刚才差点被带走,说要送进神殿什么的。」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怎么回事?」

军队长的表情沉了下来,看来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不晓得这件事。

「啊!这么说来,那些要带走威莉蒂的人还说什么……不要给塔姆军队长发现之类的,搞不好是宰相他擅自做的决定……」

「我就是塔姆。原来如此,我了解状况了。」

说着,军队长越来越不高兴地沉着脸。

「如果说是宰相大人下令的话,那他支使的就是警备部队吧……还有,他们准备带走的,确实就是这个女孩吧?」

「是、是的。威莉蒂不是暗杀事件的关系人,她是和我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女孩……她绝对没有犯下什么必须被处死的罪!所以我希望可以放她回去村子。」

「那么小姑娘,你有你朋友无罪的证据吗?」

「咦……说要证据……虽然是没有,可是反过来说,你们也没有她做了坏事的证据啊!」

蜜凯奴慌忙说道。军队长露出被反将一军的表情。

虽然自己也觉得刚才说的话很不负责任,但要是在这里退让,被带到亚德利姆那里去的话,搞不好就再也没有辨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了。

(而且,这个人似乎比我想像中还要明理。)

依旧抓着蜜凯奴领子的军队长,像在思考什么事似地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最后,他忽然抬起头,沉默地盯着蜜凯奴的脸看了好一阵子,之后「嗯」地用力点了点头。

「这次的逮捕行动确实有很多吊诡的地方。我也觉得应该详细调查一下。」

「咦……」

面对对方出乎自己意料的反应,蜜凯奴惊讶地看着军队长。看来粗鲁却认真十足的那张脸,一反先前「带下去体罚!拷问!」的印象,给人相当可靠的感觉。

(这个人,不是亚德利姆派的,而且打从心底在怀疑他。)

看着那张精悍、令人无法讨厌的脸,蜜凯奴稍微反省了一下。感觉喜欢拷问、体罚什么的,对于自己只凭第一印象就对人下评断,蜜凯奴感到有些愧疚。

「那个……该怎么说好呢……对不起!」

「怎么了?突然这样。」

「……没什么……总觉得该道歉……」

「总之,小姑娘。说要送去神殿都是宰相他自作主张,我不会就这样袖手旁观,会立刻进行调查。要是这位威莉蒂确实没有犯罪的话,我就会放她回岛上去。」

「可、可是这样擅自行动可以吗?没有宰相的许可……」

听到塔姆军队长的话,慌了手脚的却是部下们,他们连忙如此问道,但塔姆却回答:

「责任由我来扛。这女孩也说了,而且她们也的确很难和陛下的暗杀事件联想在一起。调查审理后,如果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就送她们回岛上去。这样可以吧?」

「真……真的万分感谢!」

蜜凯奴高兴到快要虚脱了。来到这里第一次有人肯好好听自己说完话。而且总觉得这个人十分可靠。

「那么,在通知宰相大人之前,有些事要先问问你。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才变成这种状况的?难道说,不只这个女孩,你们也是无辜的?」

「没有那个必要。」

正想着「交涉成功」而感到安心时——

突然被一旁微弱而凛然的声音给打断,军队长立刻紧闭上嘴。抓住威莉蒂的卫兵们也屏住呼吸回头。

蜜凯奴顺着他们的视线抬起头,立刻就注意到站在庭院草坪上的高贵人影。一开始以为还是被亚德利姆给发现了,不过这个人比他稍微高一些,发型也是短发,而且他的长相及给人的感觉都和亚德利姆大不相同。

披着似乎很沉重的金刺绣披肩……拥有冰一般的美貌,这个人……

「皇帝……陛下?」

「女孩,你也认识朕吗?」

以那不可思议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回应蜜凯奴的人——

正是帝国的君王,年轻的皇帝,梅尔卡巴二世本人。

蜜凯奴看呆了。

出现在阳光灿烂的庭园中,极端高贵的存在。若是平常,像蜜凯奴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直接拜谒立于帝国顶点的人物。

面对宰相亚德利姆,或是军队长等人时,她还有办法鼓起勇气;不过在皇帝陛下面前,她实在不敢有随便的举动。这点卫兵们也一样,一看到靠近这里的皇帝,连忙当场跪下。

就连可以不用伏身下跪的塔姆军队长也被突然登场的皇帝吓了一跳,抓住蜜凯奴领口的手也马上松开,挺直背脊站好。

「……朕听到你们刚才说的话了。将那个女孩送到神殿,这个处置确实不妥。朕也不记得有批准过这件事。」

「那么……」

「她的调查就交给你了。不过,那个女孩……」

说着,皇帝看了蜜凯奴一眼:

「那个女孩交给朕,朕有些事情要问她。」

「可是,陛下……」

「亚德利姆那边朕会直接和他说明。你擅自将他带来的两位囚犯释放的话,不是会有许多麻烦的事吗?」

「是、是的……那么至少请允许属下,或者派个禁卫兵在陛下身边待命。」

「没有那个必要。面对这样一个柔弱女孩,不需多虑。更何况朕有影贽守护,就算对方是熟练的剑士,也无法伤到朕分毫的。」

「……属下明白了。」

听到皇帝淡然地回答,军队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深深一鞠躬。之后命令抓住威莉蒂的卫兵们「郑重行事」,然后再次看向蜜凯奴:

「关于这个女孩,就照陛下的命令处置。至少我不会让她承担没犯过的罪。」

「是、是的。那个……!」

听到蜜凯奴出声,塔姆军队长皱起眉头。

「关于威莉蒂的事,非常感谢你们肯相信我。她真的什么都没做,还被我牵连才遇到这种事,所以……」

蜜凯奴又一次看着面无表情的威莉蒂,再会以来一次也没有将自己看进眼里的那双眼睛。说不定她连蜜凯奴眼睛与发色的大改变都没有注意到。

「……威莉蒂,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搞不好威莉蒂已经讨厌自己了,虽然这样想着,蜜凯奴还是忍不住走到她面前,紧紧抱住她娇小的身体。

(要是可以的话,真想亲眼看着你平安回到村子去。)

但那恐怕是难以达成的愿望吧。现在只能相信塔姆军队长的诚意了。

蜜凯奴放开威莉蒂后,塔姆军队长向她点头示意,接着向皇帝陛下深深一鞠躬,然后转身离去。带着威莉蒂的部下们跟在他的身后离开了。

目送踏着柔软草皮的他们离开后,蜜凯奴面向皇帝跪下,额头叩地。

等到完全感觉不到卫兵们的气息后,头上传来了声音:

「太好了呢。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如果刚才的女孩真是无辜的话,应该就能够平安回家了吧。」

「……是……」蜜凯奴伏身回答。

皇帝慢慢走近蜜凯奴。

「女孩,不需如此多礼,抬起头来。」

「可、可是……」

「朕记得你。你是在岛上拦住了游行队伍的勇敢女孩。」

听到这话,蜜凯奴低着的脸羞得通红。

这么说来,那时候狼狈地冲到队列前的蜜凯奴的样子,都被皇帝看在眼里了。

「亚德利姆去为你解危,更让朕留下了印象。朕从以前就一直很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女孩,你叫蜜凯奴吧?朕允许你站着回话,起来吧。」

皇帝一手放在伏身的蜜凯奴眉头,示意她站起来。不敢违抗这直接的命令,蜜凯奴强迫着自己发抖的双脚站起身。

再次重新面对皇帝。皇帝大约比亚德利姆高了一个头,与还带了点稚气的席翁,或是中性而神经质的亚德利姆都不同,有着纯粹的帝国人般深刻的五官。

不过,一点霸气也没有。在王宫中见到的人们总有些神气、有些威势,但在他身上却完全都感觉不到那种气势。

(这个人,就是统治庞大帝国的皇帝陛下?)

虽然知道很失礼,但还是忍不住盯着他看。最后皇帝以高雅的语气说道:

「朕想问你,你和亚德利姆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咦?是、是说不上有什么关系……」

「听说你是常世国的人。那黑发……」

皇帝说着边伸出手来,梳过蜜凯奴的头发。柔软的黑发自皇帝的指尖滑下,落在蜜凯奴紧张僵硬的肩上。

「你也会像亚德利姆一样,使用那种不可思议的法术吗?记得那个时候,你应该是金发碧眼才对。」

「啊……不……那只是用药草跟药物让颜色改变而已。」

「这样啊。那么你的确是常世国的人吧?听说拥有黑发与黑瞳的,就只有过去那个国家的人民而已。

虽然将预言告诉先代皇帝,劝说毁灭常世国的人是亚德利姆,不过那男人一碰到和常世国有关的事物就毫不留情地想根绝,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皇帝以漠然的语气说着,仿彿是在叙述远方不相关他人的事一般,感觉不到丝毫的情感波动。因为那语气实在太过平淡,分不清楚他究竟是想寻求答案呢,抑或只是自言自语,蜜凯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亚德利姆在皇帝面前,究竟把我讲成怎么样呢?总觉得大概是被说成和罪犯一样吧?就算这样,陛下还愿意放过威莉蒂,真是亲切。)

这时蜜凯奴才想到,这么说来,闇人们的确说过,皇帝是亚德利姆的傀儡。

(傀儡……也就是说,他被亚德利姆操纵着吧?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有那种迹象……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陛下不晓得亚德利姆的真面目……之类的吗?)

蜜凯奴至今一直认为追赶自己的是「帝国」,也就是皇帝陛下以及帝国军队。这样的话,真的一点胜算也没有。

不过从刚才军队长的态度看来,搞不好这个王宫里,站在亚德利姆那边的人出乎意料地少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蜜凯奴内心涌出了力量。

(不只是军队长。陛下也是,只要向他好好说明,一定也会谅解我吧……!)

「那个……皇帝陛下!虽然很踰矩,但还是想请问您,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将我抓到这里来呢?」

「理由?」

「是的。刚才也和被称为军队长的那位大人说过了,

我什么也没做,却被宰相……亚德利姆给抓住、关起来。这我实在不能服气。」

这么没礼貌的态度,恐怕会被惩罚吧。虽然这样想,但蜜凯奴还是开了口。不过皇帝却什么也没说。将那反应解释为皇帝「允许了」,蜜凯奴继续说:

「我的确是常世国的人,也是先代皇帝下令要扑杀的『预言之女』。不过我至今都过着完全不晓得这些事的生活,对帝国也没有什么不良的企图。而且……」

「毁灭常世国的是前代的梅尔卡巴一世,并非朕。」

皇帝突然冒出一句,打断了蜜凯奴的话。

「因此也可以说,朕对常世国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这样的话……」

「不过,你是之前祭典时,狙击朕的闇人们的同伴。至少亚德利姆是这么说的。」

「那个是……唔……虽然是那样,可是……」

也不能说不是同伴。蜜凯奴思考着,战战兢兢地点了头。皇帝又开口:

「恐怕找不出比那次更大胆的暗杀行动了吧。虽说是有人潜入内部假冒卫兵帮助他们,不过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呢……朕虽然平安无事,但影贽死了,祭典一时中断,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影……贽……?」

「借着亚德利姆的法术,成为我替身的人。比方说,假设你拿刀刺向这个身体,那些伤全都会转移到影贽身上去,无法伤到朕分毫。」

皇帝平淡地说着。被人狙击,作为自己替身的人也死了,皇帝本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

(不过……真难以相信。亚德利姆居然连那种事都做得到啊。)

虽然知道他能使用不可思议的法术,原本以为自己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再惊讶了,但听到皇帝这番话,还是不禁感到吃惊。连关乎人命的事都可以这样自由操纵,这怎么想都不该是人类会有的力量。

「然后,听说你是帮助那些暗杀者的人。所以不能将你留在岛上,要带回帝都来。」

「事……事情不是那样的!」

「是啊。现在想起来,他的行动确实很奇怪。想要暗杀皇帝的人,应该当场处刑才对,没道理像这样特地带回海伊姆宫来。」

蜜凯奴还没说完,皇帝就已经认同了她的话,坦率到让人反而有点失望。

「那、那也就是说……陛下不是站在亚德利姆那边,而是肯相信我的话吗?」

「这又怎么说呢……不论你也好,亚德利姆也好,朕都无法理解。就算想知道你们哪方说的是实话,也没有能够确认的方法。」

「这……或许真是那样……」

蜜凯奴阖上嘴,低下头。总觉得越说反而越找不到突围的方向。

不论自己怎么说,皇帝的回答中都完全不带感情。不论是认真地说,遗是激动地说,反应都一点也没变。

虽然本来以为这应该是由于皇帝自身修养良好的缘故,但总觉得不单是这样。

不如说,皇帝似乎对任何事都不关心,因此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法动摇他。不论是背叛,还是真相,甚至就连暗杀事件,都像在与他无关的远方发生的事一般……

「虽然很失礼,但还请让我说明,陛下。我和我的家人与朋友,都被卷入亚德利姆的奸计中,被抓起来了。会像这样将帝国军的士兵用在私事上,我不认为这是忠臣会做的事。」

「……不过,我被闇人们刺杀,保护我的却是亚德利姆,这也是事实。虽然宫里也有许多反对他行动的人,但朕对此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

「朕,没有任何的期望。」

缺乏感情的声音。

皇帝以那空洞,难以捉摸的表情说道:

「朕总是什麽也不期望,什麽也感觉不到。虽然有时候感觉心底像有什麽要涌出来似的,但那种感情又立刻不晓得被吸收到哪里去了。因此朕总是处于虚空中。究竟为何而活,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都不是很清楚。

因此,亚德利姆想做什么都与朕无关。如果他能给国家带来繁荣的话,那就好了。」

……完全没有用言词加以掩饰。

这是皇帝的真心话,蜜凯奴不知为何就是知道。

虽然身为庞大国家的君王,统治大陆全土到米榭兰诸岛全区的伟大皇帝,现在却理所当然地说着这些话。

「为什么会这样……」

这真的是皇帝吗?如此没有霸气,空洞的青年。

蜜凯奴忍不住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所住的村庄中,大家都将陛下当成神一般地崇敬着。威莉蒂……就是刚才的那个女孩,她也是一样。这块大陆久经战乱,死了很多人,因此大家才说需要一个统治全部国家的强大力量……皇帝便是那力量的象征,只有被拔擢出来的人才有资格继承。虽然帝国结束了许多的小国家,但能够创造出没有战争的和平世界,也是因为陛下……」

「的确是这样。所以要继承皇位的人,必须接受『沉默神殿』的审判,证明自己拥有强韧的心与公正的灵魂才行。就是刚才他们说要把那个女孩带去的神殿。」

「……是,我知道。陛下就是在那里通过了修行的尊贵大人……」

「并不是被选上,只是没有死而已。」

「咦?」

「那个神殿所进行的恐怖审判,没有亲身体会过是不会理解的。那里简直可以说是不该存在于世的恐怖场所,不抛弃自己感情就无法活下去的地方。」

聪到这番话,蜜凯奴皱起眉头。不该存在这世上的恐怖……究竟是什么意思?

……沉默神殿,里头住着「可以读取人心」的奇妙怪兽,是位于米榭兰诸岛第一岛的诡异神殿。

原本是被称为「神社」的常世国神域,但在约一百五十年前被帝国占领之后改名。从此之后,帝国便利用神殿那怪物的习性来进行「审判」。

测试在可以讁取人心的怪兽面前,是否能够维持心灵平静的仪式。

也就是说,帝国将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送入神殿,测试他们是否不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能保持稳重,不为一己感情所惑,借以选出可以常保公正判断的君主。

传说在这之前,都是将罪犯送入神殿喂给怪兽吃掉作为刑罚。不过毕竟是个没根据的传言,在听到要将威莉蒂「送进神殿」之前,蜜凯奴也从没将那个傅言放在心上。

「在神殿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

皇帝依旧以那毫无霸气的声音低语,静静地注视着蜜凯奴。

「知道何谓『恐惧』吗?知道真正的『恐惧』吗?」

「……恐惧……吗?」

「是的。平常都能够保持平静,但却不时会呼吸困难,眼前一黑、晕眩等等,那样的『恐惧』。自从结束神殿修行的那天以来,这诅咒般的恐惧就缠上了朕。这样的人,哪里算得上是『被拔擢的皇帝』呢?」

语调低沉而毫不带感情。

虽是这样,但不知为什么,可以感觉到话中传来强烈的恐惧。蜜凯奴不禁倒抽了口气。

「那个,也就是说,陛下现在也……?」

「真是奇怪。」

蜜凯奴战战兢兢地提问,但皇帝却像突然回神般抬起头。

「朕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事呢。从那天以来,朕应该已将这记忆给封印了才对。」

「咦……是、是这样吗?」

「是啊。祭典的那晚我就这么觉得了,你的确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虽然觉得这绝对不是称赞,但蜜凯奴还是不置可否地笑了。要不是对方是皇帝,她一定会立刻咧嘴。不过,皇帝却不知为何一副感到佩服似的,自顾自地直说「真有意思」。

「对了,不只这样。你明明还只是个年轻女孩,被那个亚德利姆抓到还能逃跑,一个人避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还跟军队长申冤,对朕也用那种态度说话。一般而言,处在像你这种立场的人,都是哭着乞求帮助。」

「咦?可是,我平常其实很爱哭喔!现在是因为很混乱,所以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吧……本来要是我不自制的话,一定会哭得一塌糊涂的。但要是因为我哭而让情况恶化的话,那就伤脑筋了……所以才还没哭吧。」

一边说蓍,蜜凯奴不自觉地「啊哈哈——」地笑了起来。

「当然啦,有时候哭过之后反而能让心情平静下来,不过现在这样刚刚好。虽然想哭想叫,但那样的话一定会被不打算帮我的人给抓起来的。」

是因为不知不觉间感受到,皇帝的态度令人有种亲近戚的关系吗?

回答的话中不自觉地带了些半开玩笑的口气。皇帝微微地,真的相当轻微地笑了。

温柔而艳丽的微笑,在那张被赞为冰一般美貌的脸上绽开。蜜凯奴看呆了,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要是能笑得更开怀就好了。)

但那微笑一瞬问就消失了,立刻恢复成之前那独特的空茫表情。

「你果然相当有意思,感觉不像是普通的女孩。但这也不构成亚德利姆执着于你的理由。昨晚你

说拥有足以解开亚德利姆法术的强大力量,和那有关系吗?」

「咦?昨晚……那时候陛下有在房间里!?」

「白色客室有暗门。隔了两个房间,通往朕寝室大壁钟的门。不过,从白色客室是打不开的,没办法当成逃跑的手段就是了。」

像是看穿了蜜凯奴想法似地,皇帝若无其事地补上忠告。此时,感觉气氛突然燮了。

一片暗影闯入了视野,眼前皇帝的表情也蒙上一层阴影。

(咦……?)

像是应和这阵变化般,蜜凯奴背后窜上一股凉意。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转身的蜜凯奴,看见自宫殿深处带了数名士兵靠近的亚德利姆。

太专注于和皇帝谈话,完全没注意到他来了。

蜜凯奴急忙想逃跑,却被皇帝抓住手腕拉回来。皇帝将她紧抱在怀里,对她的耳边悄声地说:「那样不行。」

「就算逃走,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算真的逃掉了,也反而只会在这广大的海伊姆宫里迷路。」

他以亚德利姆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地说道。那话语并非讽刺,反而如忠告般充满了说服力。

蜜凯奴讶异地屏息看着皇帝。

(这个人……)

皇帝却阖上嘴,不再开口。

带着卫兵们来到辽阔的翠绿庭园,亚德利姆先面向抓住蜜凯奴的皇帝,深深一鞠躬。

卫兵们更是伏身行礼,皇帝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放开了蜜凯奴,静静地转身。

一句话也不说。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回到皇宫里去了。

默默目送皇帝离开,亚德利姆踩着优雅的脚步走近蜜凯奴,脸上挂着不像这种场合会有的温柔微笑。

「这不是迷路的公主吗?到处闯荡了一晚,有找到被关起来的朋友了吗?」

「…………」

「虽然很佩服你的勇气,可是真的很要不得耶。陛下所居的宫殿,有危险人物在内部四处徘徊,从昨晚到现在都还在骚动中呢。但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和陛下在一起。」

蜜凯奴想带威莉蒂逃跑这件事,他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应该不是刚刚的军队长,那么就是逃跑的那些士兵吗?还是……一边想着,蜜凯奴紧咬住嘴唇,咽下许多已经浮到嘴边的话。

(这家伙,和他说什么也讲不通的。)

只会回些充满讽刺的话而已。

自己打算私下处死的威莉蒂明明被放走了,不但没有显得慌张,还平静得跟什麽一样。那种充满余裕的态度反而更令人生气。看到默不作声的蜜凯奴,亚德利姆讶异地叹口气:

「看来是自力找到威莉蒂了,不过似乎还不晓得席翁和倪葛拉的所在嘛。说实话,你没有找到他们那边,而是出现在这里,这倒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不管怎么说,你一个人要想将大家找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劝你不要做些多余的事比较好。但就算这样,我也还是打算对你致上敬意呢。」

「敬意?」

「不考虑手段的话,要叫你乖乖听话有的是办法。」

一听到这话,亚德利姆身后的士兵们立刻抓住了蜜凯奴。

就这样毫不抵抗地让他们抓住,被带回了最初囚禁她的「白色客室」。

「然后呢?笼络了塔姆军队长后,又对陛下说了什么?收集情报之类的?」

刚踏入只花一晚就整理好、井然有序的房间内,亚德利姆马上开口。卫兵们只留下看守房门的人,其他都离开了,房内只剩下亚德利姆与蜜凯奴两人。

「还是囉哩巴唆地说明了我的过去啊?」

「……我只有拜托说想见大家。」

「真是吓到我了呢。竟然在陛下御前说那种事。」

蜜凯奴生气地瞪着苦笑的亚德利姆。

「最清楚事情的你不肯跟我讲,那我只好去问别人了。况且陛下才不像你一样,只会冷漠地敷衍我。」

「你似乎对我有什么误会呢。我可没有说『不告诉你』喔?只是想看看你的力量罢了……视你的答覆,让你和同伴重逢也未尝不可。」

「还真敢讲……明明就偷偷想把威莉蒂处死!!」

「……好像有点弄错了吧。我只有交待说如果你擅自行动的话才要那么做,不过看来是部下他们先行动了。」

亚德利姆大言不惭地说着,然后突然「啪」地拍响了手。随后,蜜凯奴身后的门打开,出现了刚才离开的士兵们。

不过,比起士兵们,转头的蜜凯奴先注意到的是——

「……婆婆!!」

被士兵们带到房内的倪葛拉。

「昨晚是因为你太激动,所以我才先离开,我可不记得说过『不让你们见面』这种话喔。有威莉蒂的事发生在前,看来只有口头承诺你是不会相信的,所以就让你和你重要的『婆婆』两人单独相处一阵子吧。门外还有守卫在,请你别做什么傻事喔。」

留下这句话,亚德利姆和卫兵们一起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终于能和倪葛拉独处,蜜凯奴忍不住冲上前去,抱住了她。

「婆婆……太好了……!」

「蜜凯奴,你怎么会这么傻呢,明明就叫你逃走了。」

「对不起……可是我不想那样嘛。不想和婆婆以那种方式分开,绝对不要。」

「……结果我还是变成你们的绊脚石了啊,真是的,我真没用。」

惋惜地自言自语,倪葛拉微微颓下肩膀。和在村庄分别时比起来,她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看到这样的倪葛拉,蜜凯奴迅速摇头。

「没有那种事。幸好有婆婆,我才……」

「你在这里,就表示席翁也和你一起吧?他现在人呢?」

「亚德利姆不知道把他藏到哪去了。到这来之后,我一次也没见到过他。不管我怎么呼唤,席翁都不回应……这、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我好担心他会不会有什么万一……亚德利姆他还连威莉蒂都抓住了。不过还是有人肯帮我们的。那个人答应我,说会好好处理威莉蒂的事。所以我想说找到婆婆还有席翁,然后……」

「冷静点。傻瓜,挂着那种脸也没办法改变状况吧?重要的是你啊!没有被怎么样吧?」

蜜凯奴点点头。倪葛拉放下心来,抱住蜜凯奴。

在充满怀念气味的温暖怀抱中,蜜凯奴感觉心中最后的防线也松懈了。打从离开村子以来,至此发生的事一一浮现脑海,现在能够像这样和倪葛拉重达,简直可说是奇迹。

「蜜凯奴,你在岛上有遇到闇人们吧?他们应该告诉了你许多事吧?」

「嗯,有。婆婆的事,亚德利姆的事……还有祝词的事。」

「……这样啊。」

倪葛拉点点头,看着蜜凯奴的脸。看见映在那双眼睛中自己的头发与瞳色,蜜凯奴突然想起来,连忙补充:

「我也听说常世国的事了喔。说我是国津神,头发和眼睛本来就是黑色的。然后,还以祝词解开了一个闇人男孩的诅咒。他们说祭典之夜也有解开过,不过我完全没注意到……他们还说,因为我是预言之夜活下来的女性,希望我成为常世国的象征。不过,我跟他们说了,想要先救出婆婆。」

「为什么那样说呢?我的事就别放在心上啊!」

「别这么说,婆婆!我……婆婆给我的披肩掉了之后,一直很害怕,担心要是婆婆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才好。」

光只是回忆起来就不安地想哭。明明刚刚才和皇帝说了「现在不会哭」……蜜凯奴抽泣着,像是又变回爱哭的自己般。

不过倪葛拉不顾还在落泪的蜜凯奴,用力地将她推开。

「要哭的话等之后再哭,蜜凯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好好听着。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快点和席翁一起逃走吧。」

「咦……这样的话,婆婆也一起。」

「我就不必了。之后总会有办法的。不过你们就不一样了,

不过你们就不一样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成为亚德利姆

那无尽欲望的牺牲品。」

「无尽欲望……什么?J

「那个男人所追求的是无尽的力量,想得到比人间的任何国津神都要强大的灵威。为此需要的,就是你们的力量,所以亚德村姆才刻意连皇帝都搬出来,跑到岛上要抓你们。」

听到紧抓住自己肩膀的倪葛拉这番话,蜜凯奴倒抽了口气。

「这么说来,刚才亚德利姆说了,想要见识看看我的祝词,所以才抓住我。」

「……你和亚德利姆的力量可说是系出同源,同是出自唯一支柱的稀有能力。互相对应,有时也会强烈地互相影响。对那个男人而言,你是最棘手的存在吧。

亚德利姆比任何人都强烈渴望得到力量,所以才想弄清楚祝词究竟是怎样的东西。依结果,究竟会吸收为自己的力量,或是就此毁灭它,端看他的决定了。」

「不、不过啊,那个人已经很厉害了吧?可以把摔碎的花瓶复原,可以止住雪,能治好我脚上的伤,还能对闇人们下诅咒,而且……」

「不论

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只要有能够解除它的力量存在,就称不上完全。不完全的力量无法满足那个男人。」

「怎么会……我真搞不懂那种心态……因为,我又不会妨碍他。祝词也是,没发生这些事的话,我也不会晓得自己有这种力量,也没有遇见什么帝国宰相的机会啊。明明连当今的皇帝陛下都可以随他的意思操纵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因为那男人虽身为国津神,却是不被授予任何灵威的忌子的缘故。」

深深叹了口气,倪葛拉终于放开了蜜凯奴的肩膀。

「过去出生在常世国的国津神,每个人都拥有祖神传授的强大灵威,作为国津神之証。我的预言能力也是这样来的。虽然在每个人身上表现出来的都不同,但拥有灵威这件事本身,就是身为国津神的荣誉。

但亚德利姆……『夜刀』他却不一样。虽然出生于卜师一族,但只有那孩子不知为何没有获得任何灵威,被称为忌子。对国津神而言,这是难以忍受的无上屈辱,夜刀他只能可悲地在那样的轻蔑眼神中生活。」

不知何时开始,倪葛拉的口气变得低沉而哀伤。对亚德利姆的称呼,也从「夜刀」转为「那孩子」。对她而言,记忆中的这个外甥慢慢退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那孩子一直恨着我,恨着常世国、人民、姐姐、母亲,以及同伴。要是我没有抛弃国家、抛弃族人的话,那孩子也不会如此想追求强大的力量,而就能一直是个爱国、以身为国津神为荣的青年吧……

不过,就因为这样,不能再让夜刀继续错下去了。为力量所迷惑,迷失了过去的自己的可怜孩子,现在不论用什么办法都得阻止他……」

「婆婆……」

倪葛拉的话,让蜜凯奴回想起那个祭典之夜。

感觉到倪葛拉内心暗涌的激情与不寻常的激动,蜜凯奴不禁屏息。心中想到,过去曾在闇人们与们与席翁口中听到的事。

『她受到巫女姬的器重,却爱上了外地的男人,干脆地抛弃了祖国。』

『傅言说搞不好是她帮着亚德利姆为虎作猖。』

『而且我想一方面她也想赎罪吧。倪葛拉从前失去了丈夫与女儿后,才回到米榭兰诸岛来……』

「婆婆,你和亚德利姆之间……还发生了什么我不晓得的事吗……?」

不过。

当蜜凯奴颤抖着声音寻问时,就像是要故意打断这问题般,房间的门突然用力地打开。亚德利姆带着卫兵们回来了。

敏捷的士兵立刻抓住了倪葛拉。蜜凯奴本想马上靠到她身边,但立刻就被站到身后的亚德利姆抓住肩膀而动弹不得。

透过衣服也能感受到那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蜜凯奴偷偷地回头,只看到亚德利姆直直地瞪着倪葛拉。

「让你们独处给你们方便,结果却净是讲些没有意义的往事嘛。真是浪费。」

「夜刀,你所想要的东西,就连天津神也无法掌控。过度的力量只会为你带来不幸,就算这样,你还是……」

「带下去。」

不等她说完,亚德利姆不屑地看着倪葛拉,命令卫兵将她带开。斜睨了惊讶地抗议的蜜凯奴一眼,卫兵们便将倪葛拉带走,消失在开着的门后。

「放开我!我们才讲到一半耶!你为什么这檬!」

「你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只要你肯接受我的请求的话。」

听到这话,蜜凯奴停下了挣扎,瞪着亚德利姆。

「你说想见识祝词对吧?刚才也说过了……但要怎么证明才好呢!?」

面对愤怒的蜜凯奴,亚德利姆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外。

片刻后才开口。

「跟我来。」

亚德利姆完全没有回头看蜜凯奴,迳自走出白色客室,来到走廊。他的态度从容,完全不怀疑疑蜜凯奴是否会跟上来。

更令蜜凯奴在意的是,随着脚步前进,周围宫殿的装潢越来越华丽。

亚德利姆说想要「带自己去的地方」,莫非是……就像肯定了蜜凯奴的猜测般,两旁开始可以看到卫兵,走廊也变得十分气派,白色大理石地上铺着有金色饰纹的红色地毯。

发抖着穿过两旁士兵们责问般的眼神,蜜凯奴追在快步走着的亚德和姆身后。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他终于停下脚步。不是在走廊上,而是在个广大房间一角的门前。这里果然也有卫兵看守着。

(啊,这些人穿的制服,和跟随塔姆军队长的那些男人一样。)

和之前抓住蜜凯奴的士兵们给人的感觉不同。虽然统统都称为卫兵,但似乎还有各种不同的部队也说不定……这样的话,在这里的卫兵们,说不定是塔姆军队长的部下吧。

「打扰了。」

说着,亚德利姆打开了门。这是个在宫殿中也算数一数二的大房间,得要仰头才能看到天花板;房间中有着四盏璀璨的水晶吊灯,由几根圆柱分隔了贴着青色壁纸的房间。

在这一角,大大的书桌前坐着一位像是房间主人的人物。

「……怎么了?」

不出所料,就是刚刚才分道扬镳的皇帝。他似乎在写着什么,将羽毛笔放下站了起来,丝毫不为所动地靠近突然出现的宰相与蜜凯奴。

「发生了什么事吗?」

「刚才十分抱歉。我抓到的罪犯居然劳烦陛下费心。J

「不要紧,朕也想和这个女孩说几句话。」

「……这还真是稀奇,陛下您对她有兴趣吗?」

「这个嘛,只是想知道你对她执着的理由而已。」

把蜜凯奴夹在中间,一来一往的语气中,渐渐杂入了些许紧张气氛。皇帝的声音虽然没有变化,但现场的气氛却冷却了下来。不过——

「其实,关于这件事,有些事想和陛下报告。」

像是要打破这气氛般,亚德利姆优美地微笑着说道。

「我原本想等得到确切证据后再向陛下说明,不过不能再发生类似这次的误会了……其实这个女孩,拥有可以解开我的『诅咒』的力量喔,陛下。」

「解开诅咒?」

「是的。」

「是真的吗?」

皇帝终于看向蜜凯奴。不过由于现场的气氛,加上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而感到不安,蜜凯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

(是说,为什么亚德利姆会自己说出这种事……)

「我想要让她在陛下御前证明那个力量,于是带她过来。」

「……证明?」

「是的,这个女孩是唯一可以解开陛下诅咒的人,我想实际请她表演一次,以资证明。

蜜凯奴,梅尔卡巴陛下受了我的巖诅咒,你可以解开它吗?

听到这番话,蜜凯奴讶异地看向皇帝。

就算眼前上演了这样的对话,仍旧无法从皇帝的脸上读出任何表情。那是一张有如人偶般不会改变的美丽面容,但却完全感觉不到巖诅咒的气息。

但更令人不解的是亚德利姆的真意。刚才的发言应该早已超过不敬,甚至可说是谋反了吧?说什么对皇帝下了诅咒,还叫她试着解开什么的。

「我的婆婆被抓住的理由,就是因为被指控想对陛下下诅咒耶?」

「是啊。不过我和你婆婆的状况完全不同。我是应陛下的希望才这么做的。」

「希望……?」

脚步声「喀」地响起,亚德利姆离开蜜凯奴身边。穿过宽广的房间,站到并排在房间墙边,铺着蓝色天鹅绒的长椅子前,像是等着看好戏般看着蜜凯奴与皇帝。

(亚德利姆是在在想什么啊?)

她想到刚才倪葛拉说过的话。

亚德利姆原本是国津神,诞生时却没被授予任何能力。但如今却得到了能掌握皇帝的心,还能让阔人们长期受苦的力量。

『你和亚德利姆的力量可说是系出同源,同是出自唯一支柱的稀有能力……』

亚德利姆究竟有什么企图?

做到这种地步,蜜凯奴一点也不觉得他只是想测试。

怀疑地看向他,再看看皇帝,皇帝依然像是对两人的会话不感兴趣般态度漠然。他知道亚德利姆话中的意思吗?又或是……一边想着,蜜凯奴努力催动自己的头脑。

先不论亚德利姆的想法,要是陛下真的受了巖诅咒的话……

那究竟会是什么呢?如果是像弓誓的嗅觉、若宫的视力那种明显的障碍的话,刚才在庭院中应该多少能感觉到。

(还是说,是与陛下成为亚德利姆傀儡这件事有关的诅咒?不过,既然这样又为何刻意叫我来解开呢……这样一来反而是亚德利姆会伤脑筋吧?)

「陛下真的是自己希望受到亚德利姆诅咒的吗?」

蜜凯奴困惑地提问,皇帝则是毫不迟疑地点头。

「是的。」

「不过,亚德利姆刚刚说要解开那个诅咒呢。没问题吗?」

「怎么说呢?我也不晓得,不过既然他这么说,那就试试看吧。」

「你在害怕吗?蜜凯奴。难道说没有使用祝词的自信?这样的话,直说也无

妨喔,我不会勉强你的。」

看到蜜凯奴战战兢兢地向皇帝探问,亚德利姆半开玩笑地低声说道。但蜜凯奴立刻回嘴:

「我可没说做不到喔。只是……搞不清楚原因罢了……不过既然陛下都说没关系了,那我就开始囉。要是成功的话,你这次一定要把大家都放了喔!」

一边说着,蜜凯奴突然「啊啊,是这样啊」地恍然大悟。

亚德利姆那充满余裕的笑容始终不见破绽。一定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蜜凯奴说的话,所以才会毫不在意地提出这种只要出了一点差错,就会对自己不利的提案。

(不过,这可是个好机会。要是陛下真的受了诅咒,我解开它的话……这样陛下或许就会站在我这边了!)

解开巖诅咒,也等于将他从诅咒中拯救出来。想到弓誓跟若宫取回感觉时那高兴的模样,蜜凯奴终于下定决心,走近皇帝。

所有人动也不动的寂静中,因紧张而表情僵硬的蜜凯奴吞了吞口水。相反地,皇帝只是默默地站着,那双翠绿的眼瞳中映出蜜凯奴的身影。

(不、不要紧……和那个时候一样做就可以了。强烈地祈祷就可以了。)

伸手靠近皇帝的脸,蜜凯奴左手压住紧张得怦咚跳的胸口,闭上眼睛说道:

「那么,请问陛下所受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巖诅咒?」

「不可以提问喔,蜜凯奴。这种事不用说明也该晓得吧?」

在皇帝开口前,亚德利姆的声音岔了进来。光是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就已经很不自在了,看来他是连这种琐碎的事也当成「犯规」了。

(怎么办?要用祝词解开诅咒的话,就得亲吻受诅咒的地方。要是不晓得的话……)

蜜凯奴紧紧闭上双眼,睫毛甚至为此而发抖。

那只能采取自己唯一能做的行动了。只能打从心底认真祈求,希望能解开梅尔卡巴陛下的诅咒。

(解开若宫诅咒时听到的声音说,强烈的祈愿是很重要的。)

这样的话,就得像那时强烈地打从内心深处祈祷。不过……皇帝究竟是受了怎么样的诅咒,连他被封住了什么都不晓得,这样还有办法祈祷吗?

自己所认识的皇帝,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这么思考着,蜜凯奴突然回想起来。

(这么说来,刚才在庭院碰面时,皇帝说过神殿的修行『十分恐怖』,若不抛弃感情就根本没办法活下来……)

还有,更重要的是……啊!对了。

『自从结束神殿修行的那天以来,这诅咒般的恐惧就缠上了朕。』

虽然没有进一步多说,不过那时皇帝确实提到了一些自己的过去。

(陛下即位之前,一定在神殿发生过什么事。)

终于找到可以突入的接点,于是蜜凯奴更加紧闭双眼。突然间,眼内闪过一道光芒,破开黑暗的视界,转为一望无际的汪洋。

……那片海水,不像前几天船旅时看到的蓝天下的海洋,而是沉重混浊的阴暗水面。强烈的海潮味,船只缓缓飘摇的振动,身历其境般清楚地传递过来。

蜜凯奴不知何时搭上了船。周围坐着十几名穿着白色神官服装、看来出身良好的孩子们。

他们每位都有张聪慧的脸,不过,大家的脸色都比身上的服装更加惨白、僵硬。其中还有紧抱着自己唇膀,低头发着抖的人。

这究竟是什么状况?如此心想的同时,四周景色一变,转为一栋飘着古木的香味,以及像是强烈铁锈味的建筑物。

(这是……哪里……?)

走廊随着脚步响起叽嘎响声。带着裂痕的木柱,以及和在闇人的隐里见到的一样,稻秆编成的地板。

不过,在怀念隐里之前,蜜凯奴注意到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而停下脚步。

在眼前,建筑物四周的庭院中,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一片凝重的色彩中,只有那些花朵灿烂地映入眼帘。是蜜凯奴最喜欢的翠菊花。

(我……来过这里?)

正当如此心想,身边极近之处传来了近乎疯狂的悲鸣。蜜凯奴讶异地拔腿狂奔,跑过木制的回廊,进到铺着「榻榻米」的房间。

然后,发出尖叫。

鲜红的颜色在榻榻米上流开。溅到墙壁、天花板上的正是殷红的鲜血。四周倒着已经没有气息的身躯,以及立于飘着肉片的血海中,那恐怖的身影……

(……………………!!!)

该以什么来形容眼前的光景?

恐惧。

人的本能中,最纯粹的情感之一。

因迫近的危险而呼吸困难,绝望遮蔽了视界。眼前那具象化的杀气,慢慢地靠近自己。

(会被杀掉……)

立于榻榻米上……白色的……怪兽……

(它……在看我!)

把一起搭船来到此地的同伴……

(这种……这种事……)

……活生生地吃掉了。

(蜜凯奴!不可以被拉走,冷静下来。那不是现实,只是皇帝作的恶梦。)

浑身被恐惧与杀意吞蚀。让人动弹不得的恐怖感差点令蜜凯奴完全出神、理智断线,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呼声唤回了她的意识。

(闭上眼睛,深呼吸。不要紧,这些只是幻影,不会伤害蜜凯奴。)

(……席翁?)

听见怀念的声音,蜜凯奴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周围的景色扭曲了,刚才正要扑向自己的白色怪兽,血、肉片、恐怖、绝望,一瞬间全部消散了。

(是席翁吗?是真正的席翁吗?)

(是的。抱歉,一直没办法回应你。)

她清楚听见,那确实是席翁的声音。至今不知在心里呼喊了多少次,寻找他的存在却都期望落空,如今却比过去都要靠近自己。

(太好了……我好担心,到处都找不到席翁。)

(我很好,不用担心。现在还是专心解开皇帝的诅咒吧。)

令人讶异的是,席翁似乎已经知道蜜凯奴正在做什么了。虽说从以前就没有事情瞒得过席翁,但像这样还是第一次。

(席翁,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可以看到我吗?你在皇宫中吧!?)

(……放心,很快就能见面了。没有什么需要蜜凯奴担心的事。)

(可是!)

(好了,集中精神。看透潜藏在皇帝心底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行的啦,席翁。我连梅尔卡巴陛下究竟受了怎样的巖诅咒都不晓得,而且对他也是一点都不了解。)

(找出……他所欠缺的事物。蜜凯奴的话,一定知道的。)

意识再度混浊。深沉的记忆中,蜜凯奴的耳畔传来充满绝望的低语。

「做了……恐怖的梦。在那个梦中,朕又回到了神殿,重看了无数次那残酷的画面。活生生吞食人的怪物,以及死去的同伴们。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朕怎样也无法忘记那副景象……」

「陛下生了病。被种下了永远持续的恶梦,作为可以活着离开神殿的代价。」

「救救朕。再这样下去,朕一定会疯掉的。要怎样才能逃离那个恶梦?」

「请放心,只要将恐惧封印住就可以了。如此一来,就不会再为恶梦侵扰,也能从神殿试炼的咒缚中解放。」

……消去光明的房内傅来对话。他许了愿,然后愿望实现了。

为了保持自己的理智,而选择封印了感情。

(感情……将恐惧给封印……)

好不容易抓住真相的断片,蜜凯奴张开双眼。而睁开的双眼果然对上皇帝看着自己的视线。

他的眼神不为感情所动摇,就像艺术品般美丽。

蜜凯奴伸出手,将皇帝的身体拉近,吻上隔着衣物依旧能感觉到脉动的胸口。

这是解除巖诅咒的神圣接吻,唯一可以传递心底祈祷之力的方法。

皇帝的身体突然僵硬,环在蜜凯奴身后的手腕也剧烈地发抖。蜜凯奴也感觉到了强烈的晕眩感,紧闭着双眼。

「锵啷!」她听见过去曾听过的奇妙钤响。

自远处响彻的铃声满溢蜜凯奴脑中,紧闭的眼皮内亮起耀眼的光芒……

接着,就如同海潮般消退了。

「唔……」

全身像是陷入泥淖般无力,蜜凯奴不自觉地蹲坐下去。双手支着柔软的红色地毯,低着头,稍过一会儿后晕呼呼的脑袋才得以重新开始运转。

「陛下……」蜜凯奴轻声说着,抬起头先确认身前的皇帝有无大碍。不过面前的梅尔卡巴二世却惨白着脸,捂着嘴,倚着满是文件的书桌站着。

「陛、陛下?」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

声音不是从皇帝,而是自蜜凯奴身后傅来。

蜜凯奴讶异地回头,发出声音的是脸色比皇帝还要苍白的亚德利姆。他瞪大了眼睛,眼神讶异地看着蜜凯奴。

「竟然有……这种程度的力量!」

「亚德利姆?」

还搞不清状况的蜜凯奴起身,亚德利姆后退了一步,跌跌撞撞

地离开了房间。蜜凯奴慌忙地想追上去,却撞上察觉状况不对而冲进房间的卫兵们。

「陛下!」

「女人,你做了什么?」

「谁叫一下医生!!」

看见皇帝趴倒在桌上,脸色惨白发着抖,卫兵们神色险恶地包围了蜜凯奴。就像是祭典之夜,挡到游行队伍前一般……不,是连当时也难以比拟的紧张气氛充斥了周围。不过——

「等一下……和那个女孩……没有关系。」

阻止他们的正是皇帝本人。他以留着冷汗的惨白脸色着着蜜凯奴,深深地、颤抖着呼了口气,说道:

「让女孩,到我这来……不用叫医生。稍微休息一下……马上……就会恢复了。」

皇帝耳语般低声下令,撑起身体走近蜜凯奴。不过——

「陛、陛下!!」

蜜凯奴以几乎麻痺的意识一角注视着皇帝。

眼中皇帝的身影才没走几步,就往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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