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燃烧深渊的守护者(前篇) 第一章 乌加特之眼的少女

『敬启大伯母

发生悲伤的事了。

我很想把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无奈心头却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

体育馆里正在举行这个学期的结业式。

「国二」生涯已在今天画下句点,明天就要开始放春假了。姓名栏上写着「嘉手纳奏」的成绩单上,填写的出席日数虽还不及一般学生的三分之一,不过若加上去年的出席日数,学校应该会让他升上三年级,然而,奏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高兴的迹象。身上穿的学生制服只有上衣是借来的,那是神乐崎卓……也就是凯文的制服,奏的学生制服已经在毕业典礼那天的迷宫事件中被精灵兽撕裂背部,再也不能穿了。对奏来说,这是一件衣身稍嫌太长的立领校服,不过,他心想只是今天穿一下下而已,所以就借来一用了。

从御岳回家以来,奏的眼神就一直显得空洞呆滞。

把伤痛深深埋藏在心中,就宛如将身子沉到冰冷的水底。

——奏,我真的曾经喜欢过你。

他竟然被自己最最信赖的人,

以这种方式背叛了……

艾札克抛入奏心中的那块石头,已经把他迈向世界的那扇「信赖」之窗敲得粉碎。那些玻璃碎片,正好不偏不倚地刺中彷佛躲在最里面的房内打盹,根本没有任何防备的奏身上;宛如刺在健壮的胸腔保护下的「心脏」一样。

玻璃碎片扎得太深,根本无法轻易拔出;若勉强拔出来,很可能因大量出血致使整颗心脏坏死。

凯文一直待在体育馆的后门,守护着濒临这种险境的奏。

(嘉手纳……)

艾札克走了,他并未成功从奏身上夺走心脏,只留下了残酷的事实真相。

从此,奏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染上了自己和艾札克的记忆,表面上还不断地加写着悲伤。奏的眼皮因反覆哭泣而红肿,这三个月,是他最永生难忘的三个月……他最最信赖,甚至想把性命托付在对方身上的「艾札克」,竟然是一个为了从自己身上夺走心脏而虚构出来的人物,虚构的经历,以及为了骗取信赖的笑容……

(艾札克,你的罪孽太深重了。)

校长的长篇大论听在凯文耳里,就像在念不知为何意的经文。他身上穿着便服,坐在走廊的栏杆上,膝盖上摆着笔记型电脑,眼睛却没有看着电脑画面,只是一直注视着孤零零地站在西式校服队伍中的奏。

(你或许想过,要在不伤他心的情况下夺走心脏,可是……你看,你彻底失败了,你没有成功完成任何一件事。)

凯文垂下眼皮,看着握在掌心的那颗黄色卢恩符文宝石。

(札克,你真傻……)

帮我丢掉它。奏拜托凯文丢掉的宝石,是艾札克帮他挑选的葡萄石守护石,这枚阿尔吉斯的卢恩符文把两个人连结在一起。略带烟薰的淡淡柠檬色泽,在不知不觉中拉进了彼此的距离。

目前折磨着奏的双重失落感,自己应该最明白才对。

看吧,艾札克,看看他的样子。「完美的」骗过一个人,本来就不是你做得来的事,你甚至对一个原本不应该敞开胸怀的对象付出了真实的感情,你那颗温柔的心,从他为谁而叹息就可以清楚看到。傻札克,你竟然让他那么信赖自己……既然想把对方的伤害降到最低限度,你就必须彻彻底底当个局外人,就像油绝对不会融于水一样。

你留给嘉手纳奏的,只有背叛和失落,你从他的眼前夺走了名叫「你」的人。双重打击对嘉手纳来说实在太沉重了,他甚至因此痛苦到无法把伤害转移到愤怒上。证据就是,尽管他嘴里说「帮我丢了这块石头」,但直到现在,他还迟迟不肯走出你曾经住过的房间。

(早上一觉醒来,就尝到恶梦无法成为「梦」的悲哀。你带给他的这些感受,应该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

——为什么要杀死我哥,凯文!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凯文为了逃避内心的伤痛,把头靠在柱子上,抬头望着校舍屋顶。一想到艾札克,他就难过得无法言语。

他是自己非常特别的晚辈,凯文本来打算直到他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超骑士为止,都要一直照顾他的。然而暗杀亚道夫,就意味着自己和艾札克的关系将一刀两断,这他早就心里有数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将永远都修复不了吧——一想到这里,凯文曾经深深地后悔过。

(伤害到你并不是我的本意。)

只可惜,这样的想法没有办法让艾札克知道。

曾在感情上遭背叛的人,现在竟反过来背叛别人,多么讽刺的因果关系啊。

还有,现在奏会受尽折磨的主要原因,还是出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嘉手纳,我却连为你疗伤止痛都做不到……)

「喂!那边那个同学;你待在那里做什么啊?」

一位老师突然发现这个身穿便服、举止怪异的学生。仔细一看,那不是过去的班导——猪熊老师吗!?

「嗯?你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凯文不慌不忙地拿起垂挂在胸前的卢恩符文宝石,咏唱了「哈格拉滋」,在指尖点燃『神骸』之火,低声念着「消失」,手指像雨刷般左右摆动,凯文的身影就眼睁睁地从猪熊老师的视野中消失了。照理说,凯文假借「神乐崎卓」的姿态潜入校园时的事,应该经由精灵术消除关系人的记忆了才对,虽然罕见,不过还是可能出现无法完全消除的情形。

凯文避开众人的目光,移动到体育馆内。

比起这件小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自己背叛了组织与奏为友的事,就由吉多去告诉大家吧,他必须在其他人发觉之前赶紧做些准备。从那时候开始,凯文就一直面对电脑,和用专用的伺服器,将从事超骑士期间所累积的情报汇整成资料,希望在事情被拆穿、无法继续存取资料之前,尽可能地将必要的资料都存放到自己的电脑中。今天早上已经无法存取资料了,可见至少管理人——赫尔穆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他们不会轻易原谅一个「背叛者」的。

(对不起,亚蓝……)

——你想帮助恶魔吗!?

亚蓝的怒火化为内心的声音不断谴责着凯文。你不惜与我们为敌,也要帮助亚道夫的心脏吗!?我真不敢相信,你难道忘了那家伙曾经对你……对大家做了什么事吗?让心脏继续跳动,就等于让那家伙继续活下去啊!

(我知道,但若在这个节骨眼不管这个家伙的死活,我们不就变得和亚道夫一样了吗?我实在不想再看到不相干的人继续被卷入事件中丧命。)

企图夺回心脏的阿斯派爪牙——朱德等人,过不了几天就会再次出动,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从「黑色心脏」上得到的教训实在太惨重了,一定会在精心研拟心脏脉动波防范对策后卷土重来,自己受伤后御岳山发生了什么事,巴拉姆都已经告诉他了。

(既然决定要与所有的超骑士为敌,就必须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准备。)

奏已经受到伤害,凯文想要悄悄为他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可是……他现在连安慰他都做不到。

还有……

(当时出现的男人……)

凯文亲手杀死的男人,竟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看到了亚道夫。

伫立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注视着自己的金发男子——看起来的确很像亚道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究竟是——)

只是想起这件事,心脏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难道看到幻影了吗?但凯文不这么认为,因为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可是亚道夫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因为他根本离不开阿斯嘉特,一个没有心脏的人不可能活着四处走动。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体育馆传来校歌的钢琴伴奏,就在学生开始唱校歌的同时,凯文的电脑发出了收到电子邮件的讯息,发送邮件的是从昨天起一直和凯文保持联络的某人。

凯文迅速浏览过画面后,不由自主地把身子靠了过去。

「这是……」

*

完成本学年最后一个例行仪式后,学生们都兴高采烈地鱼贯从楼梯口走了出来,奏几乎淹没在人群中。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他发现了倚靠在鞋柜旁、身上穿着便服的少年。

「凯文!」

凯文的眼神如大人般犀利,加上浅黑色的肌肤与身上穿的便服,使学生们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瞧。凯文一点也不在乎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问了声「结束了吗?」,便和奏两人并肩走出校门。

「……哈哈,你很担心我对吧?我已经没事了啦,别小看我喔,我的恢复力不是普通的快。」

奏甩着长长的袖子,异常开心地笑着说道。

「哈哈哈,已经没事了,我根本不会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不说这个了,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内海家玩吧,还可以一起吃个中餐什么的,我已经饿扁了。」

让凯文最意外的就是奏的举动,他脸上的笑

容还有点僵。奏的情绪应该低落得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才对,为什么会这样?是很在乎别人看法的日本人特质?还是小时候体弱多病养成的习性呢?

(看起来又不像是那样。)

凯文还以为他是一个更孩子气的少年,以为他会眼泪汪汪地啜泣不止,自怨自艾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想到……

「……你别勉强自己了,不需要强颜欢笑。」

听凯文这么一说,奏马上一本正经地说道:

「才不要呢,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沮丧的模样。」

「不想让我看到?」

「……因为你很坚强。」

奏紧咬牙关,他不喜欢被别人耻笑「你看,弱点都暴露出来了」。回想起过去说的话,凯文发现自己确实太尖酸刻薄了,他非常了解奏硬撑的理由,不过一想到别人这么认定自己,他又感到相当矛盾,于是默默地垂下眼皮。

「……我一点也不坚强。」

「咦……?」奏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如果我够坚强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让奏感到相当意外。

「凯文……」

*

「喔~~你来啦!嘉手纳,第三学期终于结束了,辛苦罗!快进来吧。」

内海淳也站在玄关迎接奏和凯文,或许是直到刚才都还在忙着做模型,他的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沾满了白色的补土粉。事实上,是内海主动开口邀他们来的。奏被带到一间随时都摆满美少女模型的房间,房里已经准备好外送的披萨、可乐、薯条和一大堆点心……

「哇塞,简直像要开同乐会!」

「你们还没吃中饭吧?我叫了披萨,我请客。披萨上的馅料是内海家的特调配方!」

填饱肚子最重要,于是三人就这么围着披萨,坐在地板上吃起来了。没有胃口的奏勉勉强强吃了一片,内海一直观察着奏的一举一动,果然和自己担心的一样,他的情绪不仅没有平复下来,看起来反而越来越沉重。

「……哦,对啦!我已经开始做小栗子的瀑布之行版本了喔,这次的重点是衣服打湿后的皱折,比想像中还困难,透明的色调难度超高。完成后我会先拿给你瞧瞧的,嘉手纳!」

奏也知道对方担心着自己,因此故意装出很惊讶的样子:

「真的吗?是小栗子的瀑布之行!超萌的啦!透亮的肌肤……我真的……真的……超级期待的——……」

没想到越是强颜欢笑情况越糟,奏想打起精神好好地玩个痛快,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害你担心了,对不起,内海。」

「啥?我干嘛为你操心啦~~作战会议比较要紧!我们总该谈谈之后要怎么做吧!你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神乐崎,有什么对策吗?」

原来内海什么都知道。奏因为艾札克的事闷闷不乐,哪有时间去想以后的事情,所以内海决定自告奋勇帮他出主意击退敌人。然而被点名的凯文本人,却手上拿着披萨,好奇地瞪着眼前那一大群模型。

「啊……对喔,他听不懂日语,嗯……真是不方便耶……」

内海赶忙握着凯文的手臂说话,凯文才终于听懂了内海的话。

「……没有作战策略。」

「什么?竟然没有?太不负责了吧!」

「虽然没有作战策略,不过该做的事已经很明确了。一共有两件……你必须仔细听好了,嘉手纳。」

听到对方叫到自己,奏赶忙挺直背脊。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邬尔蒂雅施展在你身上,直至目前为止一直保护着你的(太阳神护身术)已经失效了,因此现在要伤害你的心脏简直是易如反掌,所以我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当然也包括防范狙击的因应对策。」

「狙击?这里是日本耶!」

「对我们这些超骑士而言,国家的限制根本就不足以构成问题,不论是小型自动枪,或是大型追击炮,我们皆不需要经过海关就可以带进日本。超骑士可以驾驶战车飞越国界,法律哪约束得了他们。那件制服是昨天晚上赶工缝制的,里层已经黏上和简易铠甲相同素材的板子了。」

「咦!这件制服上?」

奏竟然都没发现。『简易镗甲』是指从腰带上冒出来的那种物体,凯文似乎是熬夜为自己缝制的。

「难怪我总觉得穿起来硬梆梆,有些怪怪的……」

「这可以用来取代防弹背心,所以外出时可别脱掉。还有,这件外套的威力虽然不像(太阳神护身术)那么强大,不过我也缝上玛雅流的避邪护符了,希望你能把这件外套当作自己的防护衣,随时穿在身上。」

「随时穿在身上……意思是连休息时也不能脱掉吗?我还要穿制服耶,这样一来会变得很紧——」

既然要人家随时穿在身上,为什么不弄在便服的外套上呢?奏嘀咕着。那是因为学生制服为直筒状,可以覆盖住整个胸部,最适合安装各式各样的机关。

「对企图夺回心脏的家伙也必须提高警觉。」

「那个家伙……你是指艾札克吗?」

内海反问时瞄了一眼表情僵硬的奏,凯文微微点了点头。

「那些家伙现在变得比较容易下手,不过也产生了新的问题,你心脏的力量恐怕会成为最大的障碍。」

凯文是指在御岳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黑色心脏」的心脏脉动波赶跑了超骑士。奏寸步不离带在身上的(槲寄生的尖枝),可以促使「黑色心脏」的脉动波增强。

「对方恐怕连心脏脉动波的因应对策都仔细推敲过了。总之,留在这里就像是在叫敌人快来攻击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行踪。」

「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行踪,你是说连夜逃跑吗?」

「嗯,没错,就是连夜逃跑。」

「离家出走的话,仁美阿姨他们会担心的。」

「怕她们担心的话,不如先编个理由,说你要去旅行什么的。反正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也会硬拖着你离开这里。」

没想到凯文竟然这么强硬,根本是蛮不讲理,他似乎打算用绑的也要带奏离开。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嘴里不停嚷着「你这样太不讲理了啦」。

「那学校该怎么办?日本的春假只有两个礼拜唷。」

「请假啊。」

「请假?明年我就要考高中了耶!?再请假的话,本来就不太够的出席率怎么办?」

「命都快没有了还管什么考试、出席率的。你真沉得住气,现在应该以逃离刺客为优先,至少必须逃到仰赖人工心脏维持生命的心脏主人死去为止。」

(亚道夫……)

眼见奏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内海严厉地瞪着凯文问道:

「你说逃跑,到底是要逃到什么时候?」

「内海……!」

「靠我国的人工心脏维系生命,大概可以维持个百余天左右,但实际情况可能因人而异。」

「记得嘉手纳的移植手术是在去年的圣诞夜做的,所以是……」

「别再说了,内海!」

为了自己活命而杀死心脏捐赠者亚道夫——奏还没办法承受这么沉重的负担,内海绷着一张脸注视着奏,但凯文却非常冷静。

「……即使顺利突破了夺回心脏这一道关卡,还必须设法避免人格着床的问题发生。你的人格特质假使染上心脏原主人的恶习就糟了,因为对我来说,那种情形就和那家伙苏醒过来的意思是一样的。这是第二道待解的课题,我们必须想办法封住已经深入心脏的人格与记忆,方法我现在正在找。」

「你一直说要逃离敌人,但钱从哪里来?没有钱是万万行不通的。先声明喔,我们只是国中生,顶多只有一点零用钱,你不会叫他露宿街头吧?」

「当前的资金靠我私人户头里的钱就够了,我已经事先办好该办的手续,避免资金轻易地遭到冻结。」

听说凯文的朋友之中,有专门为一些公司行号洗钱的财经专家,交给那些人办的话,即使是超骑士同伴也拿他没办法。内海和奏对望一眼,凯文的世界距离只有微薄零用钱的一般国中生实在太遥远了。

「那、那你到底打算逃到哪里去?该不会说要远走高飞到国外吧……」

「我是很想那么做,不过……」

叮咚。柔和的门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凯文的话。有访客,但楼下好像没有人在家。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敲门啊,内海一边碎碎念,一边下楼去了。

「……你那边真的没问题吗?」

奏窥探着凯文的表情问道。

「我这边?什么意思?」

「其实情况相当严重吧?你与伙伴反目成仇,对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要是你又做了这些事,就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国家了……」

听到这句话,凯文紧紧闭着嘴,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眸中浮出一抹忧伤。

「现在,祖国的确因为失去了帝王而乱成一团,我当然很想早一点回国,加入凡城的解放斗争行列。问题是暗杀一国之王必定会被处以极刑,还没回到国内就会遭到

逮捕,那些家伙一定磨拳擦掌地等着要逮捕我吧。无论走哪一条路,我都回不了祖国阿斯嘉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嘴里说没关系,看起来却不像没事,凯文。」

奏紧紧盯着对方继续说道:

「即使是快要灭亡的国家,毕竟还是自己的故乡,阿斯嘉特才是你最想去的地方,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吧?你被赶出自己的国家,伙伴们都成了敌人,再也没有家可回了,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心里不可能不感到担心害怕吧。」

伙伴们的身影又浮现在凯文脑海中,不只是凡城派,其中还包括双方关系已经决裂的阿斯派伙伴或导师,十三位超骑士曾为了解救阿斯嘉特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奏张大眼睛,一直注视着凯文。

「嗯……凯文,你的家人呢?你的爸爸和妈妈呢?」

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父母亲应该会担心才对,奏是这么认为的,没想到凯文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

「我没有家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

「啊……」奏惊讶得说不出话……原来是这样,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听到他的告白,奏或多或少能了解凯文为何有时会露出孤寂的神色。没有父母……那不就和自己一样吗?这样说或许有点轻率,但意外发现了彼此的共通之处,奏的心里确实有点高兴。

「还好你有很多朋友,也有喜欢的人吧……?」

「为什么一直问这种事?」

「还问为什么,当然是想多知道一些你的事情啊。」

凯文瞪大眼睛,奏不好意思地把视线转向别处。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很想和你做朋友。」

凯文的内心,又因为这句话紧张不安起来。

——我之所以会做这种事,完全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

和现在一样,这句话已经从奏的嘴里说出好几次了。

是黑色心脏促使他说出这些话的吗?还是亚道夫的心已经着床了呢?或者这纯粹是奏自己的想法……真是这样的话还真是讽刺啊,一个成功移植了自己亲手射杀的「朋友」心脏的人,为什么会坚持说要和自己做「朋友」呢?

「……如果我们做了『朋友』——你以后会不会又做出『那种事』呢?」

「什么?」

奏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凯文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奏吓了一大跳。面对抓着自己的手腕、表情严肃到像要看穿自己的凯文,奏惊恐万分地叫道:

「凯、凯文!?」

(你在那里对吧?亚道夫。)

大拇指尖端感觉得到奏的脉动,心跳经由手腕上的脉搏传了过来。

自己射杀的男人心脏,自己亲手杀死的……好朋友的心脏。

(别看着我。)

奏始终面带微笑,凯文却觉得是自己亲手射杀的朋友在注视着自己。

沉默的心脏。奏只是微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凯文还是觉得在奏的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脏,不停地谴责着自己:他感觉得到亚道夫的气息,他正用他的心跳不停责备着凯文。你到底想怎么对付把嘉手纳逼到这种地步的我?究竟想要被你亲手杀掉的我怎么样?

(住手,亚道夫。)

——奏吃尽了苦头,这是谁造成的?

——是谁逼得札克不得不那么做?

(彻底改变的是你,亚道夫。)

是你跨越了不该跨越的那一条线,就算我们是朋友,我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原谅你。即使是那样,你到最后还是不愿意正视自己的改变——

(亏我还一直想要相信你!)

凯文极力忍耐着痛楚似地闭上眼睛,奏也隐约察觉到他好像隐瞒了什么,但却无从得知真相。

(难道,凯文他……)

「……人不可能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不可能永远都不会改变。」

像说给自己听似地,凯文喃喃自语着。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不管你喜不喜欢,事情终究会过去。孤零零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已,无法开发出新资源的话,身在祖国的同胞们就必须被迫移民,都会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本来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啊,凯文!」

奏用力握住那只已经松开来的手,奏拚命想要维系这份感情般地说着。

「我会待在你的身边,一直待在你身边!」

没想到凯文瞬间露出害怕的神情,用力甩开奏的手,奏大惊失色。

「凯文!」

「连你都同情我的话,我就完蛋了。」

受到伤害的奏难过得低下头。

「……你果然很坚强……」

看到神情颓丧的奏,凯文的心里真是百味杂陈。

「——『黑色心脏』的事情比较重要。总之,现在为了避免人格着床,必须收集更多黑色心脏的相关资讯。我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断试着寻找资料,现在也已经和黑色心脏研究者取得联络了。」

「黑色心脏的研究?你是说什么机构的研究人员吗?」

「不,不是指他们,我是指站在民俗学立场收集黑色心脏相关文献的研究者。我已经请他们帮我从古老的文献中挑选出看起来符合需求的资料了,没想到竟然得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报。」

奏百思不解地问道:「意想不到的情报?」

「是的,听说日本境内似乎也流传着『黑色心脏』相关传说。」

「日本也有?我怎么没听说过……在哪里呢?」

「北海道。」

奏惊讶地张大眼睛。

「北海道?」

「是的,实际情形我还不是很了解,不过,听说当地有专门收集日本北方流传的民间故事或传说的专家。有朋友说,他记得曾在偶然间看过那个人撰写的投稿,我请朋友影印一份寄过来,对方却说要见个面,说不定可以当面请教专家。」

北海道和这里距离相当遥远,唯一的优点是不用出国。

「而且,听说那个传说中还包括了移植心脏之类的内容,详细问问看说不定可以找到封住亚道夫的线索。」

「去北海道啊……」

说到这里,两人又默不吭声了。

内海终于处理完访客问题,回到房间里来了。

「烦死了,今天正好碰到废●物交换日,为了换抹布多花了一些时间……咦,怎么了?气氛为什么这么沉重?」

「没事啦。」

内海交互看了看奏和凯文,似乎发现什么似地故意岔开话题:

「然后呢?有没有谈出什么结果?」

「嗯,谈到……」正要回答的时候,奏的行动电话发出收到简讯的声音。

「是山濑传过来的。」

奏赶紧打开来瞧瞧,发现山濑的简讯有点奇怪。「有事商量」——传给奏的简讯内容写得有点严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现在就想见面……能不能叫她来这里呢?内海。」

「OK呀!」得到内海的许可后,奏回传简讯,立即收到「立刻过去!」的简短回应。去御岳的时候,奏受到美咲的多方照顾,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好向人家说声谢谢。

「北海道!?」

言归正传,奏提出刚才两人谈到要去北海道,内海听了惊讶得不得了。

「又是那么远的地方喔,既然非离开不可,为什么不到暖和一点的地方呢?去冲绳难道就不行吗……?」

他们还没对内海提到「黑色心脏」的事情,

「……嗯,避免捐赠者记忆转移的线索在北海道啊……啊,不过去北海道的话,并不是完全找不到门路啦。」

「咦?什么意思?你在那里也有亲戚吗?」

「我大哥是美容师,目前在札幌的美容院工作。」

这件事奏还是第一次听到,奏只知道内海有一个年纪差满多的哥哥,万万没想到是在当美容师。

「去年秋天被调派到札幌的店工作……他在家的时候,一直逼我当他的发型模特儿,对我穿的衣服总是罗唆个不停,真是烦死了。」

谜题终于揭晓了,这就是内海虽然是个宅男,身上的穿着却非常时髦的原因。奏也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是拜兄长严格指教所赐,听说就是因为哥哥百般挑剔他的便服,而让他提升了穿着品味。话虽如此,他们确实是一对非常两极化的兄弟,共同之处就是两个人的手都非常灵巧。

「就说你们是到我哥那里玩,你们的家长应该会答应吧?」

仁美阿姨天生爱操心,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答应吧。不过若是有内海的亲人接应的话,应该还有机会说服她。

「或许吧。不过我还是认为把事情统统告诉你们的家长,请警察来帮忙解决问题比较好。」

奏看了看凯文,发现他不停摇着头,因为警察根本靠不住,奏也曾经考虑过要把移植手术本身并不合法的事情,告诉值得信赖的主治医师——须贝,请他重新帮奏施行心脏手术。但老实说

,这样的做法并不实际,因为奏的术后状况极为良好,帮健康的人换心脏这种事情,假使不是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恐怕很难办到。若声称捐赠者还活着,却说不出本人现在身在何处(至少米德加尔特的人这么认为)的话,根本没有人会愿意相信。

干脆帮奏移植别的心脏算了。就算是运气好,艾札克他们愿意往这个方向思考,眼前的凯文还是不会答应把心脏还给亚道夫的。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玄关的门铃再度响起,奏回过神来。

「一定是山濑,我去开门。」

奏说着就走下楼去,这次换内海和凯文被留在房间里。

真尴尬。

「喂……神乐崎啊。」

眼看凯文不理不睬,内海抓住他的手臂嚷嚷。

「把事情全部说出来吧!那家伙身上的心脏,不只是捐赠者还活不活着的问题吧?你肯定还有别的秘密没说出来。」

凯文紧闭着嘴,黑色心脏的事情哪能那么轻易说出来。

「我没猜错吧?我只是很想帮他而已,喂,把一切告诉我吧,我也很懊恼。我和你不一样,虽然没有打倒怪物的能力,在御岳的时候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不过我也战斗过啊!我是真的很想帮他,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事情呢?」

面对紧抓自己衣襟的内海,凯文依然冷静地看着他。

「不能说没有。」

「我能帮什么忙呢?」

凯文慢慢地伸出手,指着排放在柜子上的那些模型。

「——啊……?」

*

「山濑,请进请进。」

一打开大门,奏就发现便服打扮的美咲已经站在大门口和他面对面站着,但却迟迟不肯踏进大门里,只是一直低着头眨着眼睛。

「御岳之行真是谢谢你了。山濑,害你遭遇那么多危险……对不起。」

「不……其实,呃……嘉手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美咲指着门边,奏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敞开大门才发现美咲的身旁坐着一只长相凶悍、体型像黑色大狗的动物;个头像牧羊犬,耳朵大大的,鼻子朝着前方,嘴里露出锐利凶残的獠牙。

「咦!坐在那里的难道是当时的那只……小犬兽!?」

是御岳那只酷似大口真神的动物。御岳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奏在御岳的山上遭到精灵兽攻击时,出手搭救了大口真神的孩子。

「山濑,是你带来的吗?」

「不是,弛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我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看到祂坐在玄关前了。」

宛如等着主人回家的忠狗。奏弯下腰,胆战心惊地摸着它的头,祂则摇了摇尾巴。

「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难道是为了我专程下山的吗?」

「咦?这只狗——」

美咲也弯下腰,盯着大口真神的孩子看。

「难道是彦三郎?这不是彦三郎吗?」

「啊?那又是啥?」

「没错,是彦三郎!已经长这么大了啦!我差点就认不得了。」

怎么回事?这只酷似大口真神的动物好像被取了名字。原来酷爱瀑布修行,甚至看得到御岳天狗的美咲,从小就认识这只酷似大口真神的动物了。

「别看祂现在长这么大了,从前只有土拨鼠大小唷!已经长这么大了呀!彦三郎~~」

顺便一提,听说祂的名字是美咲小时候帮祂取的。这只不断抽动酷似猪鼻的大鼻子,很像大口真神的动物,不停摆动着尾巴。因为祂的长相实在是太凶悍了,所以即使对着人撒娇,看起来还是挺恐怖的。

「彦三郎是要来保护嘉手纳的,弛说是奉大口真神之命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啊?山濑!」

「嗯。」美咲点点头。奏吓得目瞪口呆,当初前往御岳就是为了祈求土地神——大口真神的保佑,还好大口真神已经认定自己并不是外来者,祂似乎是奉头头之命,特地跑来当奏的贴身护卫。

「原、原来你叫彦三郎啊……谢谢,虽然长得有点凶悍,不过仔细看还是满可爱的嘛,拜托你罗!」

奏摸了对方的鼻尖,结果竟然被咬了一口。

「哇~~好痛!」

「啊—-不能碰祂的鼻子啦!碰祂的鼻子就会咬人。」

为什么不早点说!奏边想边揉着被咬到的手,调整一下心情又开口说道:

「……这一定是托山濑的福,一定是山濑送的这个护身符介绍信奏效了!」

说着,奏拿出垂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给美哄看,没想到她依然愁容满面地望着自己,仔细一看,她的左侧脸颊上不知为什么贴着一大块纱布。

「那块纱布是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我说有事找你商量,事实上就是想说这件事,嘉手纳。」

美咲担心别人看到似地,将奏拉到比较隐密的地方才撕下脸上的那一大块纱布。看到她的脸颊后,奏顿时愣在当场。

「那一大片斑是怎么回事……?」

形状非常奇特的暗红色斑纹几乎覆盖住美咲的整个左脸颊,而且形成一个非常清晰的图形,好像某种咒符,看起来彷佛画上「人的眼睛」一样。「人的眼睛」边缘还描上了浓浓的眼线,宛如长出了眉毛—底下还有两根有点像脚又有点像尾巴的奇妙纹路。

「大概是昨天晚上开始出现的,颜色越来越浓,早上起床后就变得这么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嘉手纳,看起来好恶心唷~~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遭到了什么诅咒呢?」

「这怎么可能!」

「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脸上的斑呢?我才不要变成这个样子。去看医生医生肯帮我治疗吗?消除不了的话怎么办?这副模样怎么上高中呀!嘉手纳~~!」

她一直缠着奏问东问西,最后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奏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看起来也不像生病,而且奏总觉得那个斑纹的形状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等等,这种事情他或许比较了解。」

奏请美咲进入玄关后,赶忙把凯文叫了出来,一直闪避别人目光的美咲,当然也不希望被从楼上走下来的凯文看到。哄了老半天,她才抱持着让医师检查的心情,勉强让对方看看。凯文像个医师似地,用手托住美咲的下巴,似乎一眼就看出美咲脸上的奇怪图形到底是什么了。

「!……乌加特!」

「你说什么?」奏想问得清楚一点,凯文却神情紧张地回答:

「古埃及的一种咒符。」

「咒符!?」

「我真的被诅咒了吗?人家才不要变成这副模样啦!」

「与其说是咒符,不如说是护符,是古埃及的鹰神·荷鲁斯之眼,圣眼乌加特。」

听到『护符』。奏吓了一大跳。因为一听到「埃及护符」这句话,不管喜不喜欢,都会让他想起某个人。凯文依然注视着斑块。

「鹰神(荷鲁斯)和太阳神(拉)、冥界神(欧西里斯)齐名,都是古埃及人信仰的最高神之一。祂是一个头部为老鹰的男性神祈,是欧西里斯的儿子。乌加特的意思是『可以看见一切的完全之眼』。嘉手纳,事实上不久前,你的胸前也长驻过乌加特。」

「我的胸前有过?」

「是的,那是郎尔蒂雅在你的胸前施展(太阳神护身术)时,一定会刻上的护符。你的左胸直到不久前,都一直长驻着用圣油画出来的鹰神之眼——乌加特。」

奏完全不知道,因为他的眼睛看不到。原来郎尔蒂雅施展的圣眼乌加特长驻在奏的左胸一直监视着,以防止坏人危害心脏。

「可是,那个乌加特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濑的脸上呢?」

「不知道。虽然很罕见,不过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复制或吸收本来施展在别人身上的咒力,通常是具备巫女特质的人,不过那种人还必须做过某些事才会——」

「某些事情?」

「比如说口对口之类的。」

啥!?奏和美咲立刻想到原因,因此吓了一大跳。

「也就是说,巫女吸入被施术者嘴巴呼出来的气,就可能把乌加特复制到身上。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唯一想得到的只有那一次。毕业典礼那一天,奏被美咲夺走了初吻,一定是那个蜻蜒点水似的亲吻变成了「接吻」,奏身上的乌加特因此转移到美咲的身上去了。

「原来如此,你真是人不可貌相……」

「才、才、才不是!不是我主动的!」

「不是你主动?所以咒力才会……?」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别别别想歪了喔!我们既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根本也不是那种关系,所以不是我出手太快……」

凯文对奏的辩解显得兴趣缺缺,他仔细打量了美咲,再托高她的下巴,凝神注视着脸颊上的乌加特。

「听说你叫做山濑是吗,你看得到精灵或土地神吗?」

「啊,这个嘛……天狗或大口真神之类的吧……」

「果然具备巫女特质,而且感觉也有点特别。除了这个斑还有发

现什么吗?」

被对方这么一问,美咲赶忙从包包中拿出记事本。

「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我明明记得昨晚有上床睡觉呀,但却完全没印象了,笔记本上遗留下了这个。」

翻开的页面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行状似符号的东西,听说美咲一觉醒来就发现手上还拿着笔,因此推测这应该是她写的。奏也凑过来看,看起来很像某种象形文字。

「什么?这会不会是埃及的……叫做『圣刻』什么的古代文字?」

「不,不是圣刻文字,应该是比那个更简化的神官文字或民众文字。」

「你念得出这些字吗?」

「我不会。或许是她在睡梦中被什么人操控,自动写下这些东西的吧。」

「被操控……难道是……!」

凯文对屏住呼吸的奏微微点了点头。

「……八成是郧尔蒂雅。那个乌加特会转移到山濑身上,很可能是郧尔蒂雅把某种假定条件事先设定在法术之中造成的。」

(邬尔蒂雅小姐她……)

奏大惊失色地用力抓着凯文的肩膀。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邬尔蒂雅小姐控制了山濑吗!?那笔记本上写的是……!」

「嗯,很可能是邬尔蒂雅留下的讯息。」

奏下意识地从凯文手上一把抢过笔记本,紧紧盯着上面的文字看。邬尔蒂雅给的讯息,是留给自己的吗?上面写的是邬尔蒂雅说的话吗?

「可是,邬尔蒂雅小姐不是已经在阿斯嘉特遭到逮捕,被关进监狱了吗?阿斯嘉特也已经被封锁了啊……」

「物理上是这样没错……嗯……我们证实过精灵术是可以用来传达讯息的,不过仅限于某个种类。她使用的埃及神术,即使是曾经与她共事的我们也未必完全了解。她是一个在埃及当地博得『太阳之眼』称号的实力派超种官级超骑士。她利用精灵术和米德加尔特互通讯息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奏呆呆注视着美咲。也就是说,她或许可以和邬尔蒂雅互通讯息,可以和邬尔蒂雅说话,也就代表可以问出是不是邬尔蒂雅摘除亚道夫的心脏,以及把心脏移植到奏身上的理由。

「这本笔记本,我打算试着解读看看,能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呢?」

「好的。嗳~~那我呢?这个斑纹会一直留在我的脸上吗?」

「我想是有方法可以消除的。」

「不行!」

奏立刻制止,让凯文和美咲都吓了一跳。

「不可以消除!既然这和邬尔蒂雅有关,就绝对不能消除……!」

凯文哄着奏说:

「嘉手纳,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难道希望把她也卷入事件中吗?」

奏无言以对,凯文冷静地对美哄说道:

「消除的方法一定有,不过为了除去脸上的斑,你必须跟我们去。」

美咲忧心忡忡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去哪里?」

凯文清楚地说:

「去北海道。」

*

北海道之行决定得非常仓卒,后续问题全部由凯文和内海负责规划执行,最大难关果然在于仁美阿姨,不出所料,她的答案是简短的一句:「不行!」凯文谎称自己是南美来的留学生,回国前想和北海道的远房亲戚见个面,因为对方的关系必须尽速出发,又说到机场后内海的哥哥就会一直陪同照顾等等,找了一大堆理由,最后还搬出个性豁达的阿努叔叔当说客帮忙说服,再加上须贝医师挂保证,更以不能偷懒必须每天定时联络为条件,坚持必须全程陪同照顾的仁美阿姨这才勉强点头答应,终于争取到四天三夜的北海道之行。

出发时间为明天早上。

奏迟迟无法入睡。

他在大半夜里蓦然惊醒,蹑手蹑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轻轻推开艾札克住过的房间的门。住的人已经不在了,房里显得冷冷清清,月光从拉开窗帘的窗户射了进来。

真是不可思议,直到昨天,奏还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对方留下的气息,现在却……

他打着赤脚走了进去,杨杨米上的冰冷触感立即从脚底窜了上来,艾札克留在房里的温暖气氛慢慢消退了。奏摊开遗留在房里的笔记本,用手指摸了摸才写上去不久的字,模仿艾札克几天前才做过的动作坐到椅子上,面向书桌。

——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胸口的大窟窿看来是无法填补了,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明天就要搭飞机去北海道了。

这么做或许是对的,待在家里一想起艾札克就难过得不得了。奏只要坐上餐桌,看到对面的位置空荡荡的,旋即悲从中来:望着庭院就会想到下雪的那一天,两个人冻得脸上红通通地堆着雪窑的情景;只是进入装设温水洗净马桶的厕所,眼泪就不听使唤。

这个家里到处都充满了回忆。

这个城里也到处充满了回忆。

偶然间经过的街角,也刻划着自己和艾札克的记忆。一起前往的超市、并肩走过的山坡、怀旧博物馆,拚命铲除积雪的公园……他滑稽逗趣的笑容、尽情欢闹的笑容、保护奏时的认真眼神……艾札克的各种表情都融入景色之中,看了就令人心痛不已。再熟悉不过的城市景致,竟然会让自己感到如此的悲伤,奏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

不离开这里的话,自己很可能会抱着膝盖、蜷曲着身子,一辈子都活在回忆中。

尽管心里觉得被骗很不甘心,不过比这更重要的是——

(在艾札克的心中,我是一个死了也无所谓的人,这才是最令人难过的事。)

毕竟他是为了解救唯一的亲人,那么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奏的心在哭泣,悲伤得不能自己。

——把心脏还给我,奏!

这颗心脏本来就是他哥哥的,那是他唯一的骨肉至亲,血浓于水的兄弟。他们一起逃离国境、亡命天涯的强烈羁绊,想必是任何人都无法闯入的。换成是自己处于艾札克的立场,应该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奏明白得很,只是——

(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到头来根本不把我的人生当成一回事!)

——重要的是开创未来。

艾札克是大骗子,明明就把我当成摆放哥哥心脏的容器,为什么还——

(不甘心……艾札克,我真的很不甘心。)

既不是家人也不是别人,既不是哥哥也不是朋友。奏和他的这种关系,真不知道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恰当?不过,奏是真的很喜欢他。

(我真的很喜欢你,艾札克。)

艾札克值得信赖又坚强,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像他一样,奏甚至如此憧憬过。那个艾札克竟然想夺走奏的性命,奏一直认为那是天地倒转过来都不可能发生的事。

奏遭到背叛,自然无法原谅他,即使恨得牙痒痒的,却没有地方发泄怒气。

自己最仰慕的艾札克被亚道夫抢走了,这实在让人很不甘心,令人嫉妒得要死。从此,心脏亚道夫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奏的梦中。

梦境中尽是艾札克的身影,都是脸上洋溢着温和笑容、贴近奏日常生活的艾札克;以及眼神冷酷、手上握着手术刀的艾札克。奏被夹在两个艾札克之间,根本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现在知道了,「艾札克·法恩·瓦尔德米拉」这个人,本来就是一个眼神冷酷无情的男人。奏只是看到了化身为演员的艾札克演出的角色,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就是「真正的艾札克」;直至那场戏落幕后,他还死命地想要抱住那个幻影。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会死心的。

奏无法认为那全是在演戏,因为那双曾紧紧拥抱自己的手臂是那么地温暖,当他紧贴着他的身体时,所感受到的心跳声是那么地温柔。明明知道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奏却无法完全斩断一切。

(明明被他骗了还一直这么想,是我太傻了,我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奏多么希望能永远和他在一起欣赏漂亮的晚霞,像一家人一样围着饭桌吃着相同的饭菜,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中,不知隐藏着多少的幸福。

到处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回忆,然而一想起受骗的事,那些美好的回忆似乎也会跟着褪色。他笑的时候,并没有把奏的性命当成一回事;生气的时候,只是把奏看作一个容器罢了:他关心的只是心脏,对于奏的烦恼,就像在看别人的事情般冷眼旁观。人家只不过是搬出一些冠冕堂皇的鼓励,对自己多一点关心,因此感到窝心的自己才真的是一个大笨蛋。

奏已经知道艾札克的真面目,已经看清这个人了,假使这都是真的,他也只能把伤痛往肚里吞了。

不过,我好希望你能回来,希望你能回来陪在我身边。

即使是现在。

(那个人已经不是「艾札克」了,我为什么还——)

奏从笔记本上撕下留着艾札克笔迹的部分,然后把纸片摺小一点,放进美咲送给自己的护身符中。那是他练习平假名时写的「谢谢」,奏觉

得那些丑丑的字里,填满了「自己曾经喜欢过的艾札克」的温暖感觉。

(再见了,艾札克,我该走了。)

必须从这个地方出发。奏的体内不断传出催促的声音。

可是,无论奏去到哪里,那天把耳朵贴在艾札克温暖的胸膛上所听到的心跳声,他都绝对不会听错。无论在多么喧嚣吵杂的环境中,甚至于沙漠当中……

他的心跳都不断传入奏的耳朵中。

那是非常重要且绝无仅有,绝对不会骗人的心跳声。

*

大半夜里,住吉神社内见不到半个人影,最后一班车早就驶过神社后方的轨道了,行经旧青梅街道的车流量也明显变少了,四周只有强劲的春风吹送着。

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钻过了参道上的鸟居,慢慢走上了石阶。

是亚蓝。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爬上石阶。亚蓝双脚不停颤抖,依然拚命地往上爬,终于来到台阶顶端时,凯文已经在上面等候好一会儿了。

「你看到了吧。」

凯文说道。

「凯文,是啊,我看过你留在房间里的信了。」

亚蓝从赫尔穆特口中得知凯文背叛组织的消息后,就马上溜出医院,赶往曾作为根据地的某大楼房间里,发现了凯文留在那里的信,信里写着今晚两点会在这里等他,凯文联络用的行动电话已经注销停用,他在出发前想和亚蓝当面谈谈。

亚蓝脸色苍白,喘着气愤怒地说道: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投效自己的攻击目标,你疯了吗?凯文。」

凯文早就准备好要让对方臭骂一顿,他紧皱眉头,闭上眼睛。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打算保护那个小毛头?」

「……是的。」

凯文张开眼睛,锐利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犹豫的神色。

「嘉手纳奏不能被杀,我们要让心脏活着,让嘉手纳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让心脏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难道不知道,心脏活着就表示那个恶魔会继续活下去,这样就等于允许那个暴君苏醒过来啊!」

「我会找出阻止人格着床的办法,不会让亚道夫的记忆苏醒的,我一定要找出能永远封住记忆的方法。」

「浑蛋!你难道忘了『黑色心脏』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吗?竟然遗能那么悠哉地说大话。还是又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对亚道夫的情感还是无法割舍?」

「都不是,亚蓝。」

「这也难怪,因为你曾是集亚道夫大帝宠爱于一身的『小姓之首』嘛。瓦尔哈拉宫里早就流言满天飞,说你被那个浑帐看上了,每天晚上都会把你叫过去,但我从来没有相信那些,原来你们真的是那种关系啊!怪不得你不准别人干掉那颗心脏。」

「不是那样的!亚道夫是我的朋友,在他成为大帝之前,我就被封为小姓之首了,那是因为当时需要有人就近支持亚道夫。」

「可是那家伙背叛了你,那天晚上的事你不可能忘掉吧!」

凯文闭口不语。亚蓝依然相当激动,肩膀上下起伏,大口喘着气。暖和的春风呼啸而过,在一片黑暗之中,神社院内的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凯文的右手不断抖动,手上戴着(卡都凯乌斯之戒)。一想起「那天晚上」亚道夫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心里就感到无比的耻辱和恐惧,凯文只是苍白着脸,不断地颤抖着。

「凯文,那家伙不是你的朋友,是朋友的话,就不会对你做出那种事情。」

「……我知道。」

「忘了他吧!对那种人谈什么友情,遭背叛的可是你耶,没必要对伤害你的家伙怀抱着罪恶感,所以,请你回来吧!」

亚蓝用尽全身的力气劝说对方。

他忍着伤痛,拚命地想说服凯文:

「别再说要让那家伙的心脏活下去这种话,那家伙糟蹋了你的身心,他的心脏应该要被大卸八块才对!」

「不是你想的那样,亚蓝,听我说,我想帮助的是嘉手纳奏,而不是亚道夫。心脏那种东西毁掉也没关系,不论毁掉几个我都不在乎,只不过现在既然能让嘉手纳活着,我们就不该阻止心脏继续跳动,假使嘉手纳受到亚道夫的牵累而死去,我们就犯下大错了。我想找出另一条路来,找出可以让嘉手纳活下去的另一颗心脏,所以至少在这段期间里,我都必须让亚道夫的心脏继续活着。亚蓝,我们一起努力吧,最重视荣誉纪律的阿斯嘉特超骑士们,绝不容许那些伤及无辜的罪行继续发生!」

接下来轮到亚蓝哑口无言,凯文语气激昂地继续说道:

「我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祖国了,但我还是很喜欢阿斯嘉特,不论凡城的人民或阿斯的人民,我都会尽心尽力地想办法解救他们。不过我认为,不能因为要救他们而伤害到外面的人,我的想法或许很大真,不过……」

「凯文……」

「不!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凯文喃喃自语,用手捣着脸摇了摇头。

「真的不是那样。我很痛苦,亚蓝,我痛恨亚道夫,因为恨意而杀了那家伙,用这双手把朋友……不过,第二次不能有任何闪失,第二支箭我实在射不出去!」

面对掩面肩膀不断颤抖的凯文,亚蓝茫茫然地站着心想,这是自己到这里以来,第一次听到凯文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声音。

他是第一次看到尽情抒发心情的凯文,他们相处了将近二十年,凯文从没像今天这样这么软弱地述说心事,对亚蓝来说,这恐怕是始料未及。

(……凯文……)

不知该如何是好,亚蓝原本想安慰一下对方,于是把手伸向凯文的肩膀,没想到却被低着头的凯文一把推开。

「对不起……我失态了。」

「凯文,你很难过吧,所以才必须尽早做出了断……」

「我想待在他的身旁,待在嘉手纳身边……这不是同情,因为我最了解……那种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的……心情。」

连亚蓝也沉默了。

为了平复一下心情,凯文用力吸了好几口气,再度抬起头来。

「我绝不把心脏交给阿斯那些家伙,万不得已必须交出心脏的时候,我会亲自阻止心脏继续跳动。」

「万一在那之前,人格着床了怎么办?」

「到时候我会负起全部的责任,连同嘉手纳一起解决。」

丝毫看不出犹豫神色的眼神,直接移到亚蓝身上。凯文到御岳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亚蓝并不知情,不过亚蓝知道,凯文早在自己不在场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凯文嘴里逞强说硬话,内心却迟迟打不定主意,亚蓝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迟早会像这样说出答案……

于是亚蓝真心接受了凯文的想法,下定决心似地闭上了眼睛。

「知道了,我会试着把你的想法告诉赫尔穆特,不过那个人未必说得通。赫尔穆特一定会命令我,把你连同嘉手纳一起解决掉。」

「亚蓝!」

「我也无法和你一起行动。我的家人和黑尔德都还在阿斯嘉特,不服从命令的话,我母亲他们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凯文没有家人,浪迹天涯的凯文没有任何牵绊。

「去吧,凯文。我一定会被派去取嘉手纳的性命,再见面的时候,我们势必得展开一场对战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会把你的想法埋藏在心中,既然是你的信念,就必须贯彻到底,我希望你能这么做。」

「……对不起,亚蓝。」

凯文把戒指高高地举在眼前,背后立即长出一对黑色的翅膀,然后拔下一根大羽毛递给亚蓝。

「古玛雅人提到『黑』,指的就是黑曜石的颜色,提到黑曜石刀就表示战斗:而黑色的羽毛象征战友,这个送给你。」

亚蓝从凯文手上接过羽毛,羽毛根部还微微渗出血来,他紧紧地握着羽毛。

「你绝对不能死在别人手上,凯文。」

「阿斯嘉特就拜托你了。」

凯文张开巨大的翅膀,迎着强劲的春风往天空中飞去。凯文像融入夜空似地飞去,亚蓝一直目送着他的离去。

(你是一盏一直为我照亮迷津之路的火炬。)

现在,光已经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亚道夫遭暗杀后的三个月,祖国局势混乱到了极点,企图解放和阻止解放凡城的两股势力正面交锋,祖国几乎已经处在内乱状态下,继续这么下去,不仅无法避免亡国,阿斯嘉特说不定还会因战争而迈向自取灭亡之路。

祖国中的凡城人民无不引颈期盼着英雄凯文归国,远甚于此的是,失去救国之王的阿斯人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殷切期盼归还心脏,处决凯文。

(……我现在只看见黑暗,但凯文却不一样。所以我绝对不放弃任何希望,我相信一定可以开创一条光明之路来,到时候,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去,回到阿斯嘉特去。)

他把还残留着余温的羽毛拿在胸前。

面对着异乡的神殿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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