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2章『大规模战斗(Mass Combat)』

——哥布林杀手先生惠鉴。

冰雪精灵飞舞的时节已至,寒冷彻骨时分,近来可还安好?

冒险者是一种迎向危险,以身体为资本的职业,请小心别著凉了。

至于我,不可思议的是,自那次以来,连梦中都不再有那些小鬼出现,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这也全都是拜您和您的伙伴所赐,谨在此表达由衷的感谢。

原先也心想,应该尽早写封信给您……

但没什么要事却捎信,总让我有些难为情,况且又自制地想到不该打扰。

还请见谅。

那么,这次之所以提起笔来,所为无他。

乃有一事相求,想委托您处理。

事情的开端,是一位千金小姐离开双亲的庇护,当上了冒险者。这是很常有的事。

而她接下委托出发后,便音讯全无,很不幸的,这也并非稀奇之事。

双亲前来委托公会搜寻女儿下落,也绝对称不上罕见。

问题在于,这位千金小姐所承接的委托,乃是剿灭哥布林。

之后的情况,您一定已经明白了吧?

搜索委托中,加上了一个条件:「请由最值得信赖的高阶冒险者处理」。

然而,相信没有高阶的冒险者,会愿意接下剿灭哥布林的任务。

公会的人来找我商量,而我除了您以外,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想必您诸事繁忙(收获祭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倘若有余力,能否请您对这位可怜的姑娘伸出援手?

无论是否允应,小女子都由衷祈求您平安。

顺颂 时祺。

「剑之圣女恭祝安好——……信上是这么写的。凡人(Hume)的信可真热情。」

森人(Elf)轻快的话声,开朗地在冬季的大道上响起。

一条道路延伸得很长很长,从荒凉的原野间横贯而过。

景观一成不变,一路所见,尽是枯树与积了雪的树下矮草稀疏散布。

天空就像涂满了铅色的云,一望无际,毫无趣味。

在这灰色的世界中,她神采奕奕的开朗嗓音,听来分外鲜明。

这名森人苗条的躯体上,穿著一身猎人装束,背著弓箭,愉悦地摆动长耳朵。

妖精弓手(Elf)那猫一般的好奇心,当然不是只会发挥在冒险上。

她将手上的信俐落地折好,用长长的手指夹住,传给身后的人。

「我没看过几封别的信,所以不太清楚。大家都这么热情吗?」

「谁知道呢……」

接过信的凡人少女露出含糊的笑容,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娇小的身躯上穿著炼甲,炼甲上披著圣袍,手持锡杖,乃是神官。

原来如此,是一封内容有点情书味道的信。要说会不会好奇,的确是会。

——可是,这样传阅实在觉得过意不去……

要是自己的信被人这样传阅,真的会一蹶不振。

「……不、不过,天气的确很冷呢。」

因此她决定强行把话题带往保险的方向。

愈是往北,天空就愈是布满了厚重的云层。阳光被遮蔽,照不到地上。

吹过的风冰冷刺骨,还开始掺杂著少许白色的物体。

是冬天。

任何人看了大道上微微积起的雪,自然都会明白。

「我大概是因为里头穿著炼甲,还是觉得有点凉……」

「所以我才说金属的东西不好!」

妖精弓手挺起胸膛哼哼两次,得意地上下摆动长耳朵。

一看之下,她的一身猎人装束,的确并未使用任何金属。

而一旁回答「啰嗦」的,则是矿人(Dwarf)术师。

「我才觉得亏你穿那么薄的衣服都不会冷呢。」

「哎呀,森人可是意外的强健喔?」

「不就是俗话说的什么什么不会感冒吗?」

矿人捻著胡须这么调侃,妖精弓手随即面红耳赤地逼问:「你说什么!」

吵吵闹闹。和平常一样的热闹互动。女神官微笑著说了句:「真拿你们没办法。」

「唔……还有精神如这般斗嘴,著实令人羡慕。」

在女神官身旁重重点头的,是高大的蜥蝪人(Lizardman)。

蜥蜴人本身具有可怕的龙族血统,但他们是来自南洋的种族。

雪地的寒冷几乎令人冻僵,让蜥蜴僧侣(Lizardman)长满鳞片的身体不停颤抖。

女神官看不下去,战战兢兢地仰望他的脸。

「……请问你还好吗?」

「听说贫僧的父祖辈也很畏寒,也许已经严重到灭绝的地步。」

蜥蜴僧侣大大的眼珠子一转,伸出舌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下去。

「小鬼杀手兄似乎不怕冷,果然是特别锻炼过吗?」

「……不。」

被叫住的是走在一行人最前面的凡人战士。

脏污的皮甲与廉价的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即使是初出茅庐的冒险者,穿戴的装备肯定也比他像样点。

人称哥布林杀手,是位列第三阶的银等级冒险者。

唯一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双手握住的是做工单纯的箭。

「因为我受训的地点就在雪山。」

他一边行走,一边用力扭转箭尾一带,回答时看都不看同伴一眼。

「喔喔?」蜥蜴僧侣表示佩服,说道:「贫僧可万万学不来。」

「我也不想再来一次。」

哥布林杀手对挥动尾巴的蜥蜴僧侣说了这么一句,也不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

他的步伐一如往常毫无迷惘,大剌剌而粗犷。

「哥布林杀手先生,请等一下!」

女神官双手握住锡杖,踏著小鸟般笨拙的步伐,小跑步来到他身旁。

「这个,谢谢你。」

对于让他停下手上工作而过意不去,女神官说了句「对不起」后,递出的就是那封信。

矿人道士与妖精弓手还在背后争吵的此刻,就是大好机会。

她心想除了现在这个时机以外,再也没有别的机会把信还他,于是做出了这个极具决断性的行动。

「委托内容都了解了吗?」

哥布林杀手改用单手持箭,以另一只手随手摺起接下的信。

塞信时微微可以瞥见的杂物袋还是老样子,杂乱地装满了各种破铜烂铁。

但相信对他而言,这些都是经过整理、分类,而且必备的装备。

——我是不是也该多去筹备各式各样的道具?

女神官忽然想到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刻下迟早要好好问一问的待办事项,点了点头。

「呃……也就是说,只要去救这位女性就可以了吧,从哥布林手中救出来。」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换言之就是剿灭哥布林。」

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边境之镇举办过收获祭后,水之都寄来了一封信。

一封与过去一样、指名哥布林杀手进行委托的,由至高神大主教——剑之圣女寄来的信。

只要是牵扯上哥布林的工作,这个古怪的冒险者不可能不接。

他领著同样经神殿告知这个消息的女神官,以及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等人,向北出发。

他们要前往一个位于雪山山腰上的小小寒村,正午刚过的现在,眼看再不久就要抵达。

「但愿人还平安……」

「嗯唔……这个嘛,我是不太想说这种话。」

妖精弓手似乎吵架吵腻了,连连摇手,以半打趣的语气插嘴。

她垂下的一双长耳朵则与脸上表情相反,为她忧郁的心情代言。

「……坦白说,我实在不觉得被哥布林掳走,人还能平安。」

「这,是没错啦……」

只要看看彼此僵硬的笑容,女神官与妖精弓手在想什么也就不言可喻。

当然这也不限于哥布林。

无论小鬼还是龙,冒险者一旦落败,下场都将凄惨得无法用「平安」两字来形容。

「活著就救援,死了就回收部分遗体或遗物。」

因此,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也是理所当然。他的嗓音平淡、低沉,无机质。

「不管人如何,哥布林都得杀,这委托就是这样。」

「……你总可以说得委婉点吧。」

也难怪妖精弓手会一脸厌恶,但他显得毫不在意。

女神官苦笑著说:「那样太为难他了喔。」微微耸了耸肩膀。

想来并非顾虑到女性成员的感受,但蜥蜴僧侣就是在很自然的时机下开了口:

「不过,小鬼为何会在冬天也袭击村庄?」

他刻意让巨大的身躯发抖,强调现在这时节有多冷。

「乖乖待在洞窟里,明明要快活多了。」

「这个啊,长鳞片的,不就和熊之类的动物一样吗?」

矿人道士捻著白胡须回答。

「来,喝个一口,暖暖身体吧。」

「喔喔,这可感激不尽。」

他用长而大的双颚大口咽下酒液,拴上木拴,把酒瓶还给矿人道士。

矿人道士摇摇酒瓶,从酒水在瓶中摇动的声响估计剩下的量,又把瓶子挂回腰间。

「毕竟要过冬,饭啊酒啊点心啊,都非得有储备不可啊。」

「哎呀,如果是这样,应该要在秋天去攻击村庄才对吧?」

身为猎兵(Ranger)的妖精弓手,用食指在空中划圈,自信满满地说了。

「诸如熊之类会冬眠的野兽,都是这么做。」

「可是吶,冬天不也偶尔会看到熊慢吞吞地在外面闲晃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找不到可以冬眠的洞穴,或是秋天的收获太少,无可奈何才出来的。」

单论狩猎这方面,再也没有别的种族像森人这么专精。

即使矿人道士再怎么爱斗嘴,也只能不情愿地点头回答:「说得也有理啊。」

女神官听著他们两人的对话,手指抵上嘴唇,「唔」的一声思索起来。

她隐约觉得,思考所需的材料都已经在脑海中备齐,之后就只差拼凑起来这一步——……

「啊。」

「怎么啦?」

女神官灵光一闪而叫出声音,妖精弓手朝她歪了歪头。

「我在想,」女神官先顿了顿,然后说:「会不会是因为已经收割完了?」

——嗯,只有这个可能。

女神官说著,想法也渐渐整合起来,于是随著思绪到哪就继续说下去。

「等村庄或城镇收割完农作物,谷仓满了以后……」

「……再一次清空。」

蜥蜴僧侣接过话头,女神官微微点头回应:「是。」

「原来如此,小鬼也会做些合理的盘算。」

「我倒觉得单纯就只是坏心眼罢了。」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哥布林杀手摇了摇头说了声:「不。」

「那些哥布林笨归笨,但不傻。」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清楚嘛。」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嗯」了一声,回答妖精弓手的话。

「他们脑子里只有掠夺,也因此,在掠夺这件事上会动脑。」

他上下打量用力扭转过的箭,然后收进挂在腰间的箭筒。

看来他对自己边走边做的手工艺成果还算满意。

「以前有过经验。」

「是这样吗……」

女神官正佩服,身旁的妖精弓手则应了一声「哼嗯~」,但并非针对他的发言。

是对原本属于她专门领域的弓箭。

「……那,欧尔克博格对这箭做了什么?」

「改良。」

「这算改良?」

妖精弓手以令人察觉不到徵兆的动作一个伸手,从箭筒中抽出了箭。

「小心。」

从哥布林杀手并不责怪这点看来,他也已经习惯了她的「不懂装懂」。

妖精弓手对他一副嫌麻烦模样说出的话哼了一声,查看这枝箭。

是枝平凡无奇的便宜货。品质(Rating)和森人的箭无从相比。

妖精弓手用指尖,往被冬天的阳光照得微微反光的箭头上轻轻一碰。

「看起来也没有上毒……」

「今天还没。」

「等等,别这样啦。」

妖精弓手听到他淡淡说出的这句话而皱起眉头,将箭翻转过来,结果眨了眨眼说声:「咦?」

「这枝箭,箭头都松掉了吧?这样会掉耶?」

听妖精弓手这么一说,不难发现的确如此。

由于哥布林杀手用力扭转箭头,让这枝便宜货的箭头松开了。

这样一来,即使射中目标,箭身多半也会脱落,而且射击的精度应该也会下降。

「欧尔克博格真是的,实在拿你没办法。」

妖精弓手刻意摇头耸肩表示「受不了」。

矿人道士在后头说「又在倚老卖老」,而她置若罔闻。

「来,整个箭筒都给我,我帮你重新装好。」

哥布林杀手盯著她轻轻伸出的手掌看。

接著他说:「不了」,摇摇头回答:「这样就好。」

妖精弓手瞪大了眼睛。

「咦,为什么?」

「因为这次,我们还不清楚那些小鬼的巢穴在哪。」

「这和这些箭有什么关联?」

莫名其妙!

一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妖精弓手就很缠人。

认识她已经快要一年,哥布林杀手叹了口气。

「箭插上去,箭身会脱落,只剩箭头留下。」

「然后呢?」

「铁就是毒。」

哥布林杀手伸出手,妖精弓手就「嗯」了一声,乖乖还箭。

拿回箭的哥布林杀手,小心翼翼地将之收进箭筒。

「除非挖出箭头,否则回到巢穴,肌肉就会腐坏,让疫情扩散。」

而哥布林之中并没有会医术的个体——目前还没有。

狭窄而污秽的巢穴。始终难以痊愈的伤。腐败。疫情蔓延。如此一来……

「还不到一网打尽,但能造成重大打击。」

「……欧尔克博格还是老样子,专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妖精弓手以声带抽筋似的语调吐露心声。

一旁女神官露出一副觉得无可救药的模样,仰天长叹。

——神啊,神啊。他并……大概有恶意,但还是请您宽恕他。

组队这么久,如今还要为他的言行吃惊,那真的会吃不消,但她就是无法不这么祈求。

哥布林杀手原本正视前方,踩著大剌剌的脚步往前走,这时将铁盔转过来面向她。

「……有这么奇妙?」

「……这、呃,这个嘛——」

女神官回答时视线乱飘。

「……毕竟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听到哥布林杀手低声说了句「是吗」,蜥蜴僧侣哈哈大笑。

「别放在心上。这的确很有小鬼杀手兄的风格。」

「也是啦,啮切丸下手狠辣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矿人道士拿起挂在腰间的酒瓶灌了一口,藉以抵御寒冷。

只是这么一开瓶,燃烧般的火酒就让四周飘散出一股酒精气味。

听见他的打嗝声,妖精弓手捏著鼻子连连摇手。

矿人道士以手臂用力擦去胡须上沾到的酒,看了哥布林杀手一眼。

「应该会吃掉吧?照常理来说。毕竟人质也得分粮。如果要过冬,应该没有理由放她们活命。」

「因为冬天很长。」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淡淡地说道:

「它们会想要娱乐。」

这句话说完后不久,一行人发现山脚下的村子冒出了黑烟。

§

「欧尔克博格……!」

最先出声的,是长耳朵忽然一震的妖精弓手。

道路前方不算太远的地方,窜起了黑烟。是炊烟吗?不对,不是炊烟。

「哥布林吗?」

「村子。火。烟。烧焦味。声响。惨叫……大概,没错!」

「哥布林啊。」

哥布林杀手犀利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拿起背在背上的短弓。

他加快脚步之余,以熟练的动作拨动弓弦,搭上箭,拉弓。

同时整个团队更不需要谁吩咐,开始迅速奔跑。

攻击村庄的哥布林正满脑子想著劫掠,并没有发现他们来到的迹象。

他们又如何会犯下放过这个良机的错误?

「哥布林杀手先生,神迹的祈祷……」

女神官的脸因为紧张而绷紧,喘著气跑来,认真地对他提问。

「麻烦你。」

「好的!」

女神官也已经过了一年的冒险者生活。

虽说净是在剿灭哥布林,但冒险的密度并非其他新手所能相比。

所以她不是在问要施展哪一项神迹,而是要求他下达祈祷的许可。

因为一行人中,和哥布林杀手合作最久的就是她。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女神官立刻将锡杖拢向胸口,死命对自己信奉的神献上祈祷。

消磨灵魂的祈祷所引发的奇迹。让自己的意识与天上的诸神接触,是实实在在的神迹。

淡而清澈的光从天洒落,笼罩住哥布林杀手与蜥蜴僧侣。

是无数次将哥布林杀手一行人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圣壁(Protection)」。

蜥蜴僧侣滑行似的蹬地飞奔,看著绕在身上的磷光,眯起眼睛。

「唔,如此灵验的地母神如果是龙,贫僧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改宗。好了……」

他完成了对可畏的父祖龙之祈祷,手上握著锋利的刀。

蜥蜴僧侣维持随时都能扑向猎物的敏捷,凝神观看村庄,犀利地问道:

「小鬼杀手兄,剿灭小鬼或是保护村民,如何抉择?」

「想也知道,两者都要。」

他淡淡地回应蜥蜴僧侣。

妖精弓手持弓奔跑的模样活脱像个猎人,发出了「哦?」的一声。

哥布林杀手自己也在观察状况,同时对蜥蜴僧侣简短地徵询意见:

「你怎么看?」

「……不太妙啊。」

蜥蜴人的神官战士回答时透出老手(Veteran)的风范。

「猎兵小姐没听见刀剑声。贫僧认为八成是战斗已经结束,正劫掠得如火如荼。」

「如果它们以为已经赢了,就趁机痛击。虽不清楚敌方战力……」

这是常有的事。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

「我们正面杀进去。」

「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呢?」

「不叫。理由晚点再说。」

哥布林杀手说完,加快奔跑的速度。

女神官拚了命跟上,矿人道士则踩著笨重的脚步跑得下巴都朝前突出了。

他从不敷衍。既然说会解释,就是会解释。

因此一行人并未反驳。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议论了。

「别用药,但其他法术不用省。」

「好唷。」

应声的是团队中的施法者(Spellslinger),矿人道士。

「要用啥法术,我可以任意决定吗?」

他用短短的脚奔跑,同时手已经伸进抱著的袋子,翻找触媒。

敌人的数量想必很多,但也不限于哥布林,在这世上施法者总是占少数。

从五个人之中足足有三名施法者这点来看,这支团队的确得天独厚。

「交给你。」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看向妖精弓手。

「你上高处查看状况,支援大家。」

「好。」

森人就像猫一样笑容满面,以优雅的手势举起大弓,慢慢搭上箭。

准备已经就绪。哥布林杀手正视前方奔跑之余,说道:

「首先,一。」

箭无声无息地射出,陷进在村庄入口悠哉的小鬼后脑。

「ORAAG!?」

脑被伤到的小鬼往前软倒,就不知道它的同伴是否注意到了。

「不、不要啊!?救、救命啊,姊、姊姊!」

小鬼正忙著把一名躲在住宅旁桶子里的少女拖出来。

哥布林抓住尖叫挣扎的少女头发,尚未掌握住状况。

第一只小鬼断气软倒的同时,木芽箭有如雨点般洒落。

哥布林的喉咙与眼睛插上了箭,连呻吟也发不出来就倒毙在地。

「欧尔克博格,你给我等一下!擅自开始太贼了啦!」

射杀小鬼的妖精弓手噘起嘴发著牢骚,同时轻快地依序踏上桶子、柱子,攀向屋顶。

这是只有以树为家的森人才会有的漂亮身手。

「咦、啊——……?」

「我们是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跑向茫然失神的村姑,简短地这么说。

少女年纪幼小,大概才十岁出头。

她衣著虽然朴素,却是毛皮所制,一眼就看得出父母把她照顾得很好。

少女看见他挂在胸口的银色识别牌,当场热泪盈眶。

银等级——第三阶的冒险者。等级就等同于实力与社会信用,银色更是边境最佳的证明。

哥布林杀手一边毫不大意地警戒四周,一边接连问出几个问题。

「哥布林在哪?有多少?其他村民怎么了?」

「啊,这,呃,我、我,不、不知、道……」

少女因恐惧与后悔而脸色苍白,连连摇头。

「可是,大家,被集合到,村子的广场……姊姊,叫我,躲起来……」

「……不痛快。」

哥布林杀手愤懑地撂下这句话,从箭筒抽出了一枝新的箭。

「一切都让我不痛快。」

这句话中透露出了各式各样的情绪。

女神官关心地朝他使了个眼色,毫不犹豫地在少女身前单膝跪下。

「不用担心喔。我们,一定会救出你姊姊。」

「真的……?」

「是真的。」

女神官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部,露出花朵绽放般的微笑。

她轻轻摸了摸颤抖少女的头发,拿出地母神的圣符给她看,望著她的眼睛说:

「你看,我是侍奉神的仆从。而且——」

没错,就是这个而且。

女神官转头仰望,少女的视线也跟著看过去。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男性凡人战士(Human Fighter)。

「……哥布林杀手先生,不会输给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看看少女,又看看女神官,然后瞪向传出劫掠声响的村庄。

「敌人还没发现。我们上。」

「不管怎么说,确实棘手啊。」

蜥蜴僧侣沉重而慎重地,说出自己对当下状况的看法。

「以小鬼而言,敌方的行动很有条理。想来大意不得。」

「考量它们大白天找上门,也许有高阶种。」

——如此一来,或许不该让它们活著把消息带回巢穴?

哥布林杀手在一瞬间的迟疑后,把这枝用来让哥布林活命后害死同伴的箭,收回了背上。

接著一如往常,拔出了不长不短的剑。

「让外围的小鬼跑掉固然棘手,被据守在中央广场,处理起来也很费事。」

「既然这样,广场就由我来吧,用法术一网打尽。」

矿人道士拍著大肚子自告奋勇。

「唔……」

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用脚把脚下的小鬼尸体翻成仰躺。

简陋的毛皮,武装则是状似抢来的柴刀。血色良好,没有饥饿的迹象。

「得看数目而定。」

哥布林杀手一边踏烂小鬼的手,抢下柴刀,别到腰带上,一边说道。

他扬起视线瞥向之处,只见妖精弓手正从屋顶上用手遮挡阳光,盯著广场。

一双长耳朵颤动似的微微摆动。想必她正从声响判读状况,探寻敌情。

「广场上应该有五、六只!」

听到她以坚毅的声音回答,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只说看得到的范围就好,整村大概多少?」

「如果它们躲起来就看不到……不过我想全部应该不到二十只!」

「应该是先遣队。」

哥布林杀手这么断定,然后迅速拟定策略。

包括刚才解决的两只在内,假设合计不到二十只,广场上有六只。

这么算来,在外围劫掠的数目应该在十只以下。

虽然只是预测,但总不会差得太远。

既然敌人数目很多,分散战力就是愚不可及的举动,但状况不容他们不分头行动。

「……我们分成广场跟外围两组。」

「既然如此,贫僧就与术师兄一起前往广场吧。」

哥布林杀手对自告奋勇的蜥蜴僧侣点头:「就交给你们。」

在屋顶上听著他们谈话的妖精弓手,眼睛与耳朵始终朝向村内,说道:

「矿人,你要去的话我会支援你!」

「好唷,拜托啦。」

矿人道士喝了一大口酒瓶内的液体,用手擦了擦嘴,然后用拳头捶了一下蜥蜴僧侣的肚子。

「那长鳞片的,我们上吧!」

「小鬼杀手兄,祝您武运亨通。」

蜥蜴僧侣临走之际,用强而有力的手拍了拍哥布林杀手的肩膀,飞奔而去。

「……」

哥布林杀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头,有了行动。

他脚步大剌剌的,但并不发出脚步声。

所向之处,是他们救出的少女,以及搀扶著她的女神官。

「……她还好吗?」

「是。我想是因为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了……」

被哥布林杀手一问,女神官坚强地微微一笑,抬起头来。

她的正前方,有著缩在地面睡著的少女。

想必是看到冒险者来,告知了姊姊的事情后,就断了线似的失去意识。

「该怎么办呢……?」

「我们没空再陪著她。」

「啊……」

女神官还来不及说话,他那套著护手的粗犷双手,就抱起了少女。

哥布林杀手把她就近放到一个桶子里。

然后从杂物袋中拉出一条毯子,盖了上去。

即使不能说安全,却是她姊姊挑上了这里,算是可以放心的地方。

而地母神与至高神,又如何会是不聆听她姊姊祈祷的冷酷天神呢?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完,女神官微微点头说了声:「是」。

她并未握著锡杖的左手在空中游移,踌躇地放到哥布林杀手背上。

「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他握剑的手上灌注力道,举起盾牌,看向前方。村子在燃烧。里头有著哥布林。

「我们上。」

「……!好的!」

女神官双手用力握住锡杖,毫不迟疑地点头。

被他依赖,她不可能拒绝。因为自己这条命就是他救的。

自己本领低微,还不成气候,这些她都再清楚不过。

啊啊,可是……

「背后,请交给我……!」

战斗就这么开始了。

§

有著成排圆木所建住宅的雪道上,哥布林杀手与女神官这两名冒险者,就像影子似的奔跑。

雪后头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相信傍晚很快就会来临。

那些小鬼的时间就要来了。考虑到村子,已经几乎不剩什么时间。

「在村子里,战斗……」女神官一边奔跑,一边喘气。「……我还是,第一次。」

「遮蔽物多得不是洞窟可比。要注意能躲的东西跟头上。」

哥布林杀手话一说完,将手中的剑掷向上方。

剑咻一声撕裂空气,插在爬上屋顶的小鬼胸口,要了它的命。

「ORAAG!?」

小鬼发出哀号跌落的同时,哥布林杀手从腰带上拔出了柴刀。

他轻轻试挥,发现比单手剑重。接著拿摔到地上痛得打滚的小鬼头盖骨试刀。

「GAAROROROOOOOORG!?」

垂死的哀号拖得很长。哥布林杀手满意地听著。不坏。

「这样就是四。」

「广场有六只,所以剩下应该不到十只……是吧。」

女神官微微闭上眼睛,祈求地母神让死去的小鬼在通往地府的路上不会迷路。

无论是谁,终归一死。这当中没有任何差别。死亡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平等的事物。

「嗯……没时间慢慢找了。」

哥布林杀手一口气跑到十字路口,和女神官背贴著背靠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忽然间缩短,即使明知现在不是这种时候,她仍忍不住怦然心动。

「刚才的哀号吸引了小鬼。要来了,准备好。」

「……啊,好、好的!」

女神官点点头,双手握紧锡杖,收到胸前。

心脏会怦怦直跳,脸颊会发烫,大概都是因为跑得气喘吁吁。

这种状况下,没有余力去想些暧昧的事。她这么告诉自己。

「小心脚下。要是因为雪滑倒,会死。也要小心毒刀。」

「好的……呃。」

听到他的吩咐,女神官微微歪头。

遮蔽物、头上,还有脚下、淬毒武器。

「……结果还是跟平常一样,对周遭的一切都要小心……就是这个意思吧。」

哥布林杀手发出「唔」的一声。

女神官隔著背感觉到他在点头,不由得脸颊一缓。

「这种指示,岂不是和没说一样吗?」

「抱歉。」

「真是的……拿哥布林杀手先生没办法呢。」

女神官轻声微笑,几乎完全是在逞强,强颜欢笑著。

她曾多次只和哥布林杀手两人一起出任务。

但像这样和他并肩上前线,也许还是头一遭。

如今她的团队有五个人。

虽说专业的前锋只有哥布林杀手一人,但蜥蜴僧侣也是战士。

身为后卫的女神官站上最前线的机会,比以往大大减少。

这是因为有众人保护她,让她不免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然而……

——正因为这样,才更非得尽到自己分内的职责不可。

而且不管怎么说,能让他为自己操心,还是令人高兴。

她双手用力握住锡杖,眼中映出了雪烟后蠢动的影子。

「来了,吧……」

「挥武器的动作要小。牵制就好。杀敌交给我。」

「好的……!」

之后两人连对话的余力都没有。

小鬼们看出对手只有两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女人,于是从十字路的四个方向一拥而上。

「GAAORRR!」

「GROOB!」

「五……!」

哥布林杀手就像劈柴似的,以柴刀劈向率先扑上来的一只。

「GOROB!?」

他任由这只柴刀陷进额头的小鬼软倒,接著就朝左边的一只挥出圆盾。

磨得十分锋利的盾牌边缘无异于武器,小鬼的脸被割开,发出了哀号。

小鬼头往后仰,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握住它骯脏的缠腰布上所插的短剑。

他一脚踹在哥布林肚子上让它躺平,顺势拔出短剑,举起掷出。

握著短枪赶来的哥布林,猛抓著插上短剑的喉咙而滚倒毙命。

「六。」

他踏住第一只小鬼的尸骨,拔出柴刀,把挣扎著想起身的第二只小鬼脑袋劈开。

「七!」

双拳难敌四手。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哥布林杀手却也有他的盘算。

背后交给她防守,所以不必担心,自己只要专心对付眼前的小鬼即可。

小鬼即使想破墙突袭,这里也无墙可破。只要不忘警戒十字路四方就够了。

再也没有哪种对手,像出了自己领域的哥布林这么好驾驭。

「嘿,呀!」

女神官额头冒出汗水之余,持续以小而迅速的动作,将锡杖挥来挥去。

同时还拚命回想为了在上次庆典执行仪式而修习的演舞课程。

不是重重打在哥布林身上,而是挥开。要把它们挥开。驱退。击打武器,拨开攻势。

不让敌人近身,不让敌人黏上,不让敌人拉近距离。

大幅度挥动也许可以牵制,但只要被敌人抓准空档扑上来,就没戏唱了。

——而且,身后有哥布林杀手先生。

自己的背后交给他。他的背后交给自己。

安心感与使命感。两者交杂在一起的昂扬感。

「啊……!」

忽然间 ,她感觉到哥布林杀手往右踏步。

女神官不犹豫也不迟疑,跟上了脚步。

两人就像跳舞似的转了半圈,前后互换。

「八……九!」

哥布林杀手的柴刀,夺去她架开的两只小鬼的命。

沉重的刀刃劈在肌肉与骨骼上的声响,让女神官不管听几遍都难以习惯。

何况还要与跨过同胞尸体,眼睛燃烧著仇恨与欲望的哥布林对峙,实在远非她所能独力承担。

第一次冒险中痛入骨髓的恐惧,至今仍未消失。相信以后也不会消失。

「……呀,啊!?」

喀。挥下的锡杖被小鬼格挡住。

一瞬间势均力敌,优势随即倒往小鬼方。即使是瘦弱的怪物,膂力仍胜过她苗条的手臂。

而既然有这样的力气,要拉倒她,在她喉咙割上一刀,相信也是轻而易举。

女神官脸色苍白,脑海中浮现过去的同伴,那名女魔法师最后的下场。

「呜!『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GORRUURUAAAA!?!?」

然而她不可能就这么玩完。这些日子里她也累积了经验。

「圣光(Holy Light)」的神迹,毫不留情地烧焦小鬼的视网膜。

小鬼按住脸挣扎,女神官一把将锡杖抢回手上。

这绝非用来制造伤害(Damage)的神迹,但世上万物皆看如何运用。

没有想像力的人会先死。这是哥布林杀手教会她的。

「十……!」

而他又如何会错过哥布林露出的破绽?

他与女神官互换位置之际挥过的柴刀,水平击碎了哥布林的颈骨。

他朝痉挛著在地上颤动的小鬼那角度变得奇妙的脖子,再补上一刀,要了它的命。

哥布林杀手制造出一座小山似的尸体,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接著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女神官。

「……没受伤吧?」

「啊,是的。」

他一如往常,问得平淡。女神官赶紧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的身体。

即使自己以为没有受伤,实际上却受了擦伤,这样的情形是有可能发生的。

尤其小鬼会用毒,所以小小的伤口也可能致命。

「我想……应该没事。」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检查沾满血的柴刀,轻轻啐了一声。

姑且不说油脂,似乎是因为砍断过骨头,刀刃有了缺损。

「……刚才的『圣光』,时机不错。」

「咦……?」

接著他才想起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女神官隔了一拍,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被夸奖了?

「啊,呃、呃!谢、谢谢……夸奖?」

——这是在夸我,吧?

暖意与喜悦眼看就要从脸上洋溢而出,女神官赶紧绷紧松弛的脸颊。

「……嘻嘻。」

尽管仍忍不住流露笑意,但这种状况下,也不能就这么高兴得冲昏头。

她立刻绷紧脸颊,单膝跪下,抓住锡杖献上镇魂的祈祷。

哥布林杀手也绝对不会为此见怪。

「一开始二,这里七,这样就是九。」

他毫不大意地把箭搭上弓,警戒四周。

仔细一看,被蹬得溅起的血与泥土弄脏的路上,零星滚落著几具尸体。

这些尸体几乎都是凡人,但也有几具是哥布林。

十之八九是村民抵抗造成的吧。小鬼们的死因,似乎是受到铲子之类的农具击打。

小鬼的尸体有两具——不,是三具。

「……十二,是吧。」

哥布林杀手为了确定小鬼已经死亡,踢开了它们的尸体。

途中有短剑从哥布林手上掉落,于是他捡起来,插到腰带上。

他不打算挑剔武器。哪怕只有一颗小石子,或是赤手空拳,也有方法可以杀哥布林。

但近战武器的有无,有时将是决定性的差异。搜刮武器非常重要。

「她说广场上有五、六只吧。」

「这样一来,全部就是十七或十八只?」

女神官祈祷完毕,一边拍掉膝盖上沾到的泥土一边站起。

哥布林杀手的表情被铁盔遮住所以看不到,但她脸上带著不解。

「的确,是不满二十只……」

「把人质集合到一处,抵抗的村民尸体完整,都让我不痛快。」

「……不像哥布林,是吧?」

女神官手指按住嘴唇思考,说了这么一句话。

洞窟、遗迹,以及在这些地方的最深处经历过的许许多多,不太愿意回想起来的记忆。

无论哪种场合,哥布林打败敌人后,都会想就地开起宴会来。

这是因为对他们而言,那儿就是「巢穴」,是可以放心的领域。

而对手愈抵抗,哥布林施加的暴力就会变得愈残忍。

它们狡猾、胆小、坏心眼、执念重,而且对欲望很忠实。

相信再也没有哪个字眼像「忍耐」一样,和哥布林如此无缘。

现在却会在敌地集合俘虏,不享用胜利的果实而默默持续劫掠——

「……难道又有食人巨魔(Qgre)或暗人(Daker Elf)在领导吗?」

「不知道。」哥布林杀手说了。「也许只有哥布林。」

他的口气实在太有他的风格,让女神官莫名觉得安心得不得了。

哥布林杀手。古怪、奇妙、另类、顽固。

跟了这个人一年,当然也有过很多太冒险的事。

虽然也有令人觉得不能丢下他不管,感到没辙的一面。

「也对。」女神官回答的声调,非常柔和。

这时……

「……奇怪?」

女神官微微动了动鼻子,嗅出了空气中掺杂的些微气味。

甜腻,令人有点晕头转向,像是酒的香气。

「这个,大概是酩酊(Drunk)的法术……吧?」

「让哥布林连著人质一起睡著吗。」

哥布林杀手看看四周,再将视线朝向多半就是气味来源的广场方向。

原来如此。广场上的确正以只有魔法才可能造成的势头,不断冒出浓烟。

「很有效率。」

「啊、啊哈哈……」

——……总比把整个巢穴的哥布林一起催眠要来得……还是别想了……

这些念头她想归想,只是并不说出口。

§

「欧尔克博格,你好~慢喔!」

「是吗。」

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哥布林杀手嫌麻烦似的应声。

这是广场占领完毕之后的事了。

人质被集合到中央,周围杂乱地摆放著堆积如山的战利品。

被集合到广场中央的数十名村民仍睡眼惺忪,但看上去并没有受伤迹象。

哥布林杀手查看完情形,先点了点头。

接著他注意的是哥布林的尸体,然而……

「是七只。」

矿人道士一直在把尸骨集中拖到同一个地方,厌恶地拍掉手上的秽物。

「啊啊,受不了,啊啊,真是的,哥布林实在是臭得让人受不了。」

「确定吗?」

「很臭跟死掉的只数都确定。至少,中了法术的是这样没错。长鳞片的,你说呢?」

「唔。」

蜥蜴僧侣在广场的另一头警戒,这时重重点头。

「贫僧以爪爪牙尾解决的有四只,猎兵小姐以弓箭杀了三只,合计七只,应该错不了。」

「是吗……十九啊。」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手伸进尸体堆起的小山。

因为他看到有只小鬼佩了剑。

他抽出剑,检查剑刃,觉得没有问题后塞进剑鞘。这才总算定下心。

「啊,欧尔克博格,那女孩怎么啦?」

她会称之为「那女孩」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我让她去带小孩子来。」

「……不要紧吗?」

「嗯。」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答。「虽然也只是根据经验法则。」

哥布林杀手再度将视线朝向村民们。

他找出年纪最大,服饰也最高等的一人,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过去。

「你是村长吗?」

「是、是啊,这,我是……各位是?」

老人把满是皱纹的脸皱得更扭曲了,狐疑地抬头看著哥布林杀手。

对此,他以挂在胸口的识别牌做为回答。

「我们是冒险者。」

「冒险者……银等级……」

老翁村长眨了几次眼睛,理解的神色在眼眸中有如涟漪般漾开。

「该不会是,小鬼杀手……」

哥布林杀手轻声回答:「对」,村长就不由得惊呼出声:

「喔喔……!真亏、真亏您愿意来到这里……!谢谢、谢谢……!」

村长感极而泣,以乾得像枯木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

那做野外活儿而锻炼出来的手掌与手臂,健壮与力气都不复往年。

但哥布林杀手仍然确切地回应了村长上下摇动的握手。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好的,您尽管问……」

「首先,村子里有药师或治疗师吗?神官之类的人也行,只要位阶能够施行神迹。」

「这……神官这方面,我们全靠巡礼路过的神官;药师也是,说有是有啦……」

村长脸色渐趋黯淡,显得有些过意不去。

多半是以为他要要求酬谢或支援吧。

「是个前阵子流行病导致双亲过世,才刚继承家业的女儿。本领就……」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说得毫不犹豫,理所当然。

「我们帮忙治疗。团队里」他说到这里先顿了顿,然后接著说:「有两名神官。」

「啥——……?」

「不巧的是,我们没有多的药水(Potion)。」

说著他拍拍杂物袋,小玻璃瓶之类的物体在里头碰撞,发出喀啷几声。

「既然药师不成气候,也没办法补给吧。我们只能提供神迹和急救。」

被哥布林杀手追问:「不满意吗?」村长慌慌张张地连连摇头。

眼中浮现的狐疑转为惊愕,接著渐渐变化为敬畏。

无论是多么寒酸的村子,只要受到小鬼袭击,就会赶来加以讨伐的冒险者。

流浪的吟游诗人所唱的歌,经过美丽的词藻点缀,说得十分动听,然而……

——原来诗歌之中也包含了真相的片鳞半爪吗?

「哈哈哈,原来如此。之所以不让贫僧叫出龙牙兵,理由原来是要节省法术?」

「而且开拓村的人,很迷信。」

哥布林杀手对慢慢走近的蜥蜴僧侣点头。

「魔法姑且不论,骷髅就不太妙。」

「小鬼杀手兄可真清楚。」

「因为我以前也是。」

这句短短的话,让蜥蜴僧侣恍然转了转眼珠子。

「的确,虽说是龙骨,但操纵骷髅兵,难保不会被当成是死灵术师啊。」

蜥蜴僧侣说:「既然如此,可得先按照受伤程度把伤患分类才行」,说完就摇动尾巴展开行动。

蜥蜴人原本就是能征惯战的种族,处理夜战医疗,有其一日之长。

「还真吓了我一跳。」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是在远处看著他们互动的妖精弓手。

她似乎闲著没事,持弓警戒四周,藉此来消磨时间。

她努力将哥布林杀手的身影,纳入宽广的视野角落。

如今他已经坐在村民群里,用从杂物袋拿出的治疗器具,迅速处理伤势。

夹住止血药与有消毒效果的药草,以绷带包住伤口,用力加压。

光是

这样的处置,就会产生很大的差别。

「对不起,对不起。」在他身旁鞠躬道歉的长袍女性,应该就是村长所说的药师吧。

妖精弓手缓缓摇动长耳朵,秀气的脸上像猫似的满溢笑容。

「原来欧尔克博格只要肯做,也有办法跟人说话嘛。」

「也是啦,毕竟我们之中,就属啮切丸的名头最响亮。」

矿人道士在她身旁捻著胡须点头。

他和负责警戒的妖精弓手不同,战斗结束之后,他等于已经没事做。

但绝非派不上用场。

尽管并未学过急救,但他随身携带许多用品,做为魔法的触媒。

其中之一的火酒,更是他誉为「可喝可洒」的好货。

强烈的酒精用作消毒,也有著足够的效力。

矿人道士把一只瓶子交给药师少女,对连连鞠躬道谢的她摇了摇手。

不忘恩情、感谢与仇恨,但不拘小节。矿人就是这种个性。

「边境最优秀,小鬼杀手……等等,你不就是听了这诗歌,才来找他的吗?」

「这——是没错啦。不过诗歌和实情,实在差得太远了。」

妖精弓手一边鼓起脸颊表示不服气,一边回想起过去听过的歌。

刚毅不阿,沉默而诚恳。无论酬劳多么微薄都在所不辞,清心寡欲的男子。

只要有小鬼出没,即使地处偏僻,也会毫不犹豫现身救人,一刀灭去小鬼。

简直是当成了圣人、当成白金等级的勇者来吹捧,然而……

「可是仔细想想,那家伙跟公会打交道的手腕也很高明嘛。」

「俗话说会眼红嫉妒的,都是不知实情之人。不管什么事,在哪里,都没两样。」

他仰望森人的双眼,歪成恶作剧的神色。

「所以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胸部像铁砧,就羡慕其他女人喔。」

妖精弓手的脸抽动得几乎听得见声响。

「毕竟森人和那个神官丫头不一样,要花一两百年来长大嘛。」

「你还真敢说,你这酒桶的亲戚……!」

「呵呵呵呵。身宽体胖可是矿人帅哥的条件啊!」

吵吵闹闹。争吵一如往常,但绝不表示他们两人松懈了。

矿人道士的手从未离开装满触媒的袋子,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也在摇动。

她不会漏听接近过来的两个脚步声。

当然也听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另一个则是耳熟的女神官。

妖精弓手确实地辨识出来。

「姊姊!」

「啊……!」

在伤患间跑来跑去的药师少女,当场表情一亮。

她张开双手,迎接跑来的幼童,手臂牢牢缠住,拥在怀里。

也难怪少女会不管他人的目光,当场号啕大哭。

「……」

哥布林杀手注视著这幅光景好一会儿,然后缓缓移开了视线。

因为去接小孩的女神官,莫名露出一脸笑咪咪的表情。

「怎么?」

「呵呵。啊,没有……」

听他粗鲁地问起,她微微眯起眼睛,摇摇头。

「只是想说哥布林杀手先生好像很高兴。」

「……是吗?」

「是啊。」

「……是吗。」

哥布林杀手检查自己的铁盔,护颊并未松动。

「算了,没关系。麻烦你治疗村民,还有,葬礼也要。」

「葬礼……」

女神官白细的手指按上嘴唇,略一思索。

「我只学过地母神的仪式……这样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只要是秩序方的神,他们不会挑剔。」

「我明白了。那就请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乾脆地回答完,迅速看看四周,然后单手拿著锡杖跑了开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

「喔喔,你来啦。」

蜥蜴僧侣正以粗犷而长著鳞片的手进行治疗,慢慢转动他的长脖子回话。

她强而有力地点头回答:「是」,同时翻找背包,准备绷带与药膏。

「我还剩一次神迹,所以如果有人伤势较重,可以用『小愈(Heal)』……」

「那么这边这位就麻烦你。似乎被重重殴打过。贫僧的法术也用完了。」

「我明白了!」

毕竟她还待在神殿时,就曾尽女神官的职责对冒险者们进行治疗。

她俐落地卷起袖子,在伤患间来来去去的模样,有著超乎她年龄的沉稳。

哥布林杀手视线一边追著她转,一边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相信总不会就这么结束——

「欧尔克博格!」

就在这个时候。

妖精弓手坚毅而清新的示警声,让整支团队都一起抬起头来。

仔细一看……相信它应该是躲在桶子后面窥探情势。

只见一只小鬼从桶子后方冲向道路,想逃出村子。

动如脱兔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哥布林连滚带爬地奔跑,影子转眼间就愈来愈小。

——不。

「『妖精(Pixie)呀妖精,不给糖,快捣蛋』!」

矿人道士在咏唱「捕缚(Hold)」的同时掷出的绳索,像蛇一般从空中掠过。

绳索圈住小鬼的脚。尽管哥布林并未摔倒,仍大大绊了一下。

「臭小鬼,别想跑……!」

有这一瞬间的空档就够了。

妖精弓手以彷如绘画中完美的动作,举起背上的大弓,跳了出去。

桶子、墙壁、空中。她这么一高高跃起,就已经确保了射线。

「果然是二十吗……!」

这时哥布林杀手从腰间的箭筒抽出一枝箭,扔了出去。

「别杀死!让它带病毒回去!」

妖精弓手在空中一把抓住这枝箭,动作有如表演特技。

下一瞬间,咻一声射出的箭,化为一道光轨窜过。

妖精弓手著地,与小鬼在远方跌了个跟斗,同时发生。

她如何搭箭上弓、拉弦、放箭,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

高度熟练的技术,实实在在得出了无异于魔法的结果。

「……这样你满意了吗?」

妖精弓手轻巧落地,把赤柏松木制的大弓挂回背上。

「啊啊。但……」

哥布林杀手凝视远方,咒骂似的说著。

小鬼拔出插在肩上的箭——不,是拔去箭身,扯断脚下的绳索,再度往前奔跑。

方向是北方——那座寒风呼啸,高高耸立的雪山。

「还没结束。」

这是早就再明白不过的事。

在劫掠之前先把居民集合到广场,从全村收集劫掠来的战利品。

却又不率先对女人下手——这也就表示,是要搬回巢穴。

袭击村庄的二十只,果然是先遣队,这点应该是错不了。

既然如此,后头就还有大队。只是不知道这大队人马会大举涌来,还是会撤退。

哥布林杀手盘算清楚,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

「等用完的法术恢复,我们就开始追击。」

他来到瘫坐在地喘气的村长面前单膝跪下,与村长目光交会。

面对以为又要发生战斗而表情紧绷的村长,先从这个角度切入正题:

「我们想借宿一晚,也顺便防范对方夜袭,可以吗?」

「喔、喔喔!这、这、这当然没关系了!既然能请各位保护我们,那反而是求之不得……」

「还有先行的冒险者团队情报。另外,村里有猎师吗?」

「有、有的。当然有了。有一个……虽然年纪大,但的确有。」

「我想知道山上地理环境。给我地图,简单的就好。」

村长一再连连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讨好似的笑了。

「啊,可是,酬劳……」

「先不管。哥布林比较重要。」

他一刀两断地截断话题,无视傻眼的村长,瞪著北方山脉。

满天乌云的另一头,太阳已经落到山后。

夜晚的气息,已经随著呼啸的寒风来临。

「等准备就绪——就去剿灭哥布林。」

§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运气好,村庄所受的损害并不算太严重。

对抗哥布林而被杀或受伤的人,当然是有的。

被放火烧毁的住家,被棍棒或短斧破坏的住家,当然也是有的。

但受到劫掠的物资与妇孺,都尚未被送进巢穴。

冒险者们及时赶到,成功地救了他们。

这样看来,还是应该说运气好吧。女神官这么认为。

——可是。

仍旧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在村庄的墓地里巡视。

和药师少女以及蜥蜴僧侣等人一起治疗完村民后,等著她的是协助下葬的职责。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之人的灵魂……」

她收拢锡杖,轻声咏唱祷词,对要被埋

葬的人一一结过圣印,洒上泥土。

即使不考虑若置之不理,尸体有可能复活为亡者(Undead),这么做仍是分所当为。

不和死者道别,生者甚至会无法向前迈进。

葬礼固然是为死者而办,但更是为了让生者活下去所必须的行为。

世界就是如此循环运行,生生不息。

「想来今晚应该不会有袭击……但不能保证。」

哥布林杀手交由村民将尸体完全埋进墓穴,自己淡淡地说道。

「你应该累了,好好休息。」

他的话还是一样不容分说,然而……

女神官也早已明白这就是他关心的方法。

这个人真的是让人拿他没辙。

不管怎么讲都不听,但反抗他也不理。

所以她心想,即使有话想说,这种时候还是乖乖听话最好。

「哈,呼~」

于是女神官现在正泡在温暖的热水里。她从体干深处呼气,让全身松弛。

是温泉。

听说那座雪山曾是会喷火的山,还说火的精灵会透过土壤将水加温。

雪中盖起的凉亭屋檐下,以石块围起的温泉,冒著热腾腾的水气。

这里的浴场也一样,有著以石材组合而成的浴槽神神体。

但会打造成双面神,应该是因为这里是不分男女的混浴浴场吧。

因此女神官这次身上缠著布……但话说回来……

苗条的身躯一泡进这白浊的热水里,与寒冷抗战而僵硬的身体,简直像是要融化了。

会忍不住发出松懈的呼声,也是无可奈何。

「呜、呜呜呜呜……」

但看来妖精弓手例外。

一丝不挂的身体没什么肉,纤细而娇弱,实实在在就像个妖精,然而……

她就像只担心受怕的幼兔,在温泉边缘往左走几步,又往右走几步,一如字面涵义地左右来回。

她双手用力握紧,战战兢兢,把脚尖泡进热水,随即跳开。

「呜~呜~……我说啊,你真的不要紧吗?」

看到她和讨厌沐浴的小孩一样——很像那些年纪比自己小的少女神官,女神官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要紧,一点事都没有。毕竟就只是会涌出热水的涌泉嘛。」

「可是水、土、火、雪的精灵混在一起弄得一团乱,你不觉得恶心吗……?」

「会吗?我是觉得非常舒服啦……」

「真的吗……」

妖精弓手的视线在自己与女神官身上来来去去,长耳朵无助地摇动。

过了一会儿,她用力咬紧嘴唇……

「嘿、嘿!」

「呀!?」

妖精弓手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跳进温泉,溅起大量水花,洒到女神官身上。

「噗啊!」

妖精弓手的整颗头都没入水中,就像掉进水里的猫一样,抬起头来用力摇动,甩去发丝上的水分。

接著摆出一脸瞪大眼睛的表情看著女神官,松了一口气。

「……啊,这个,暖暖的,好像不错。」

「真是的,所以我不就说了吗?……不可以这样跳进来啦。」

「抱歉抱歉。可是如果不一鼓作气,我会怕嘛。」

「……呵呵。」

「……啊哈哈。」

湿了满头满脸的两人对看一眼,愉快地相视而笑。

无论升到多高阶,战斗的紧张都不会消失。

妖精弓手虽是银等级,却仍年轻而火候不够,女神官更不用说。

无论种族差异如何,两名精神年龄相近的年轻女子,并肩泡在热水里,仰望著天空。

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遮住,没有星星,两个月亮也只朦胧可见。

他说小鬼是来自那个绿色的月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她们先前与小鬼战斗时所用的武具,和浴场旁折好的衣服放在一起。

因为哥布林杀手说,入浴中要小心奇袭。

——那个人,会不会连泡澡的时候,也不脱掉盔甲?

一想像这光景,就觉得好有趣,两人更是嘻嘻笑个不停。

「其他几位明明也可以来泡的说。」

「他说『还是泥巴比较合贫僧的个性』。泥巴浴是怎样啦,泥巴耶?」

真搞不懂蜥蜴人。看到她的模仿,女神官加深了笑意。

「矿人那家伙则是『要恢复精神力就要喝酒~!』,至于欧尔克博格……」

「站哨,对吧。」

女神官眨了眨被热气沾湿的睫毛,在热水中轻轻抱住膝盖。

「要是不休息一下,实在很令人担心呢……」

「可是他整个人神采奕奕耶。只要是剿灭哥布林。」

「……你不觉得这样也不太好吗?」

就是说啊。这就是两名少女的共通见解。

她们能够轻易想像出他一边喃喃说著哥布林哥布林,一边警戒雪原的模样。

「要是放著他不管,他一定就这么过掉一辈子。」

「……说得、也是。」

女神官微微点头回应。

真的是这样。

认识他的一年来,他变了很多。自己也变了。只是话说回来……

「不过也因为陪他耗著,我才能来到这么北边的地方……我是没关系啦。」

妖精弓手趁著思考的空档,一掌拍响水面,伸手搅动。

女神官朝著周遭热气升起的她瞥了一眼。

「呃,记得……你是说要来见识见识森林外的世界……对吧?」

「对啊?」

森人舒畅地舒展四肢放松,女神官来到她身旁坐下。

「就算能够『活到死为止』,只见过森林里的世界实在让人不甘心,是不是?」

「……光是能活上几千年,我就已经没有办法想像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大树一样。待在那儿。就只是那样。」

虽然这本身并非什么坏事。妖精弓手用食指在空中划圈。

女神官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去。

森人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永远都那么洗练。

「那么——」

女神官泡进水几乎淹过嘴的深度,掩饰微微看她看得出神的尴尬。

「就是因为生活太无聊,才来到外面……吗?虽然我常听说是这么回事。」

「你说对了一半,也说错了一半——因为从有该做的事这点来看,我过得很充实。」

猎捕增加的野兽,使其回归土壤;摘下增加的果实,滋润喉咙;凝神观看天地的动向。

那景色令人目不暇给。工作永远是有的。而森林绵延不绝。

——可是啊。

妖精弓手慧黠地一笑,闭起一只眼睛。

「有一次,我看到一片叶子被河流冲著走。然后,我开始想这叶子会被带到哪里,结果……」

她笑著说,结果就再也停不下来。

她急急忙忙回到家中抓起弓箭,比母鹿更快地奔跑在树林中,追著叶子而去。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森林外。跳舞似的在冒出河面的石头上跳过,一直追,一直追……

「结果看到了什么?」

「结果啊,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妖精弓手像猫似的眯起眼睛笑了。

「就是堤防。凡人做的堤防。我是第一次看到,那真的好有意思。」

被河水冲上冲下,不断漂流的叶子,卡在河堤上停了下来。

虽然她并未把这当成神圣的启示。

妖精弓手微微一笑。她笑著,浅浅地张开嘴,吸进一口气。

「河流的尽头有些什么

鸟儿振翅高飞之处有花开

若说风的源头在远方

彩虹又是挂向何处

要走去路途虽远

但不走就无缘得见」

清新的嗓音交织出来的,是一篇诗歌。

女神官眨了眨眼,妖精弓手随即得意地「哼哼」两声。

的确,再也没有别的种族像森人这么典雅,然而……

妖精弓手的视线朝女神官的胸部一瞥,叹了一口白色的气。

「才正要开始发育啊……好好喔。」

「呜……呀!?」女神官发出奇怪的喊声,脸一口气变红。

「你、你没头没脑,突然讲这什么话嘛……!」

「我是在说时间啊,时间。不管是歌,还是刚刚那句话。」

嘻嘻。妖精弓手从喉头发出铃铛摇动似的笑声。

她笑著伸出手,帮女神官梳起湿润的头发。

「……你也知道,我啊,还有很多时间,可是……」

「时间、是吗?」

女神官任由她把自己的头发摸来摸去,低头复诵。

妖精弓手点点头说,嗯。

「……因为凡人,不是短短一百年左右就会死掉吗?」

「这……」

「为什么大家不能都一样长命?还是说,如果我生作凡人,也就会懂?」

「……要是你生为凡人,我想应该会想变得像森人那么漂亮。」

就是因为这么觉得,女神官才会喃喃吐露了这样的心声。

即使对于现在的自己并不后悔,但叫作「如果」的这种向往、这种愿望,始终存在。

像今天这样和哥布林杀手并肩时,让他把背后交给自己时。

如果自己更能打。

如果更善于运用神迹、运用法术。

是不是就能帮上他更多忙了?

以前,她对他承诺过,说:「当你遇到困难,我会帮你」。

现在的自己,对他而言算得上「助力」吗?照这样下去——……

——要是放著他不管,他一定就这么过掉一辈子。

她觉得将无法避免迟早会来临的这个结局。

「……」

「……要是你生为森人,你会想生为凡人的。」

妖精弓手最后紧紧抱住女神官的头,然后轻巧地分开。

剎那间,女神官觉得有森林的香气掠过鼻子。

想必是错觉。因为这里是土、水、火的精灵交融的地方。

可是……如果不是错觉。

——相信森人即使离开了森林,也还是与森林相连。

女神官应了声:「说得也是」,呼出一口气。

她感觉到心中沉积的情结,似乎微微得到抒解。

「……也差不多该起来了吧。毕竟没有太多时间悠哉了。」

「也对。」

妖精弓手哗啦一声甩掉水珠,站了起来。

「……这世上,真是十之八九都不如意。」

§

「状况不太好。」

哥布林杀手站在烧得劈啪作响的暖炉前,对众人说道。

这里是村中的酒馆。二楼是旅馆,是很常见的设施。

以圆木盖成的建筑物填满了暖炉的热,成排的标本(奖杯)影子在火焰下跃动。

冒险者们休息完毕,围在一张排上满满好几杯蜂蜜酒的大桌旁。

以药师姊妹为首,村民们都争相提议:「请务必来我们家过夜」,然而……

哥布林杀手坚决辞退。

「我们全都付钱住旅馆。要是分散开来,有状况时无法立刻反应。」

女神官听他这么说,觉得莫名松了口气的自己很不可思议。

此刻村民们坐在外围,为冒险者们空出一块地方。

一半期待,一半好奇。也有人对女性成员投以好色的眼神。

女神官感觉到这些盯著她看的视线,觉得很不自在,扭捏起来。

——虽然这表示我们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的确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啦。

「……我们是不是不太受欢迎呢?」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看到桌上排出的菜色。

蒸过的芋头、芋头、芋头、芋头……满桌都是芋头。

当然女神官也没什么奢侈的要求,她已经很习惯质朴的生活。

但即使正值冬天,必须为了因应大雪而节约粮食,她仍未料到桌上会只有芋头。

「不。」矿人道士摇摇头。「我听说,是上一批冒险者买走了一大堆食材。」

「买那么多?」

「说是剿灭哥布林会用到的。」

女神官不可思议地问,矿人道士拄著脸颊回答。

「哈哈~这可真是。」

蜥蜴僧侣甩动尾巴拍得啪啪作响,像是在表示这很难说。

「对村民要求不给粮就不去剿灭小鬼。这算是半威胁了啊。不,也许有其必要……?」

女神官手按嘴唇思索,头一歪带得发丝垂下。

这种时候,该问谁是再明白不过了。

「这是必要的吗?」

「看时机、场合跟状况。」

杀小鬼的专家斩钉截铁回应。

「也存在没有巢穴而四处徘徊的部族。追踪起来可能要长期抗战。」

「但,我们可不能花太多时间呢。」

妖精弓手一边用舌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著蜂蜜酒,一边说道。

她的脸颊已经微微泛红。虽然刚泡完澡也是原因之一,但显然原因出在酒精上。

「巢穴中的情形不详、数目也不详。冒险者还活著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吧。」

「村民没被抓,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未必有余力去救援村民。」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推开桌上的盘子,摊开一张羊皮纸。

「不能等疫病从箭头蔓延到致命的地步,但也许已经多少削弱了它们的战力。」

这是他请猎人制作、用简单线条画下的一份从村庄到山上的地图。

一些细小的附注,从笔触来看,应该是哥布林杀手自行补充上去的。

「根据猎师说法,哥布林比较可能定居的巢穴,在这。」

「可是啊——」妖精弓手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估量村子与洞窟的距离后说:

「如果没有村民被掳走,为什么他们不马上进洞窟?」

「先来的冒险者打什么主意,我大概想像得到。」

哥布林杀手集众人的视线于一身,把炸过的芋头丢进嘴里。

他摇动头盔咀嚼、吞咽。

「我听药师少女说,他们还买了木材之类的东西。」

「木材?买那种东西干么……啊啊,慢著慢著。」

矿人道士大口喝著蜂蜜酒这么说。

他用手擦去胡须沾到的酒液,也不管妖精弓手狐疑地看著他。

矿人中的智者沉吟一声,过了一会儿后「喔,我明白啦!」地弹响手指。

「不是买用来烧的柴薪,所以应该没打算把小鬼熏出来,而是要搭建某些东西。然后,买光粮食也就表示……」

「对。」

哥布林杀手以极其理所当然似的口气断定。

「断粮战术。」

暖炉的炉火爆出一声响。

好一阵子,谁都不说话。

蜥蜴僧侣拿起火钳,无意义地翻动暖炉中的柴火。

柴薪在火焰中崩塌,应声溅得火花飞散。

「……不过我觉得敌人数量很多,我方应该是少数啊。」

「有效的时候就是有效。」哥布林杀手说得平淡。

「但这不是以少数闯入歼敌时该用的战术。」

结果就是贸然饿著了哥布林,导致它们大举反扑,接著更引发了劫掠。

既然他们长达数周都并未从剿灭哥布林的任务归还,连全军覆没的消息都没传回来……

——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状况了……吧。

女神官想像情景,全身僵硬。

与饥饿的哥布林连续对峙多日的恐惧。

——实在不觉得自己撑得住。

而且。她接著又想。

至少村民就是为了避免粮食被劫掠,才提出委托,实在不应该买走他们的粮食来进行这样的作战。

「我们连一把剑、一瓶药、一餐饭,都没办法自己生产。」

哥布林杀手喝了一口蜂蜜酒。他从铁盔的缝隙间,灵活地倒进嘴里。

「被截断补给的冒险者,早晚都会溃败吧。」

「……欧尔克博格,你对其他事情也应该多顾虑一下。」

「我有在努力。」

他这么回答妖精弓手,然后又连连喝了几口蜂蜜酒。

四名同伴脸颊微微放松,看著他这样。

因为如果这个人不是这样,他们肯定不会组成团队。

「那么。」隔了一会,参谋风格已经愈来愈有模有样的蜥蜴僧侣开了口。

「小鬼杀手兄拟定了什么样的战术?」

「没什么。」

哥布林杀手的声调难得显得快活。

巢穴的内部构造与剩余的敌人数目都不清楚。

既然冒险者说不定还活著,就不能采取毁掉整个巢穴的计策。

而既然小鬼曾被击退一次,就肯定会展开第二波、第三波的袭击。

因此,能选的战术只有一种。

「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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