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4章『结束与开始(Rebuild)』

「那里就是他们的巢穴吗?」

冰冷有如刀割的雪中,少女的美貌丝毫不见衰减。

与其待在铅灰色天空下的北方山脉,出现在华丽的舞会,想必还比较适合这位千金小姐。

她将美丽的波浪状蜂蜜色头发绑成两束,英气逼人的五官,透出她的自豪。

隔著胸甲仍显丰满的胸部与苗条的腰,连束腰都不需要。

挂在腰间的刺剑也施加了精美的雕饰,从经得起鉴赏这点而言,给人的印象与剑的主人相同。

她的脖子上,挂著全新的白瓷识别牌,在雪的反射下照得闪闪发光。

她是冒险者,率领四名伙伴组成的团队,花了几天时间达成了雪中登山的壮举。

眼前,雪山的山腰上,开著一处像是虫蛀出来的黑色洞穴。

只要看看入口那令人皱眉的大堆秽物,这里是巢穴的事实再明白不过。

至于是什么生物的巢穴,既然是新进冒险者挑上的对手,不用说也知道。

哥布林。

光是想到哥布林,千金剑士心中就燃起了火焰般的战意。

她已经没有家世,没有财富,也没有权势。仅有的依靠就是自己的才能与同伴。

实实在在的冒险。

而冒险的第一步,就是要驱除袭击北方寒村的哥布林。并且要俐落得无以复加。

「好,大家准备妥当了吧!」

她手按强韧的腰,以强调胸部的傲慢动作,以刺剑指向巢穴。

「就让我们对哥布林进行断粮战术吧!」

这是几周前的事。

查出小鬼们的坑道,在洞口前架起防御用的栅栏,是有效的方法。

他们搭起帐篷,烤火取暖,做好伏击的准备,到此也并未犯下什么错。

「那些小鬼们会去攻击村庄,说穿了不就是存粮不够了吗?」

千金剑士透出满满的自信说道。

「它们是一群傻瓜似的生物。相信过不了几天就会饿得受不了,冲出洞来。」

实际上也真的如此。

他们等待小鬼看到突然有栅栏封堵洞窟入口而想出来破坏,杀了几只。

几天后,少数饥饿的个体冲出来时,他们也施予迎头痛击,又杀了几只。

说进行得一帆风顺,并不为过。

不冒危险,以最低限度的劳力,漂亮地完成委托。

这是所有刚出道的冒险者都会有的梦想,就像梦想能够成为白金等级的勇者一样。

然而,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就不会叫作「冒险」。

这里是北方,甚至靠近冰河的极寒地带——有言语者所能生存的领域之外。

呼出的气息才刚变白,立刻就结成冰而灼伤皮肤,冻结的睫毛每次眨眼都会碰出声响。

装备冰冷彻骨而且沉重,体力一天一天流失,几乎全无娱乐可言。

五名冒险者中包含千金剑士等两位女性,不过男性们当然守礼自持。

因此他们想透过用餐来排遣无聊,并补充体力。会有这种趋势,也是无可奈何。

但从装备、栅栏,到各种防寒用品,让他们行李骤增,每个人所能搬运的粮食也就极为有限。

虽然一行人之中也有人懂得狩猎,也未必能够稳定猎取到五人份的猎物。

况且箭矢之类的道具都是消耗品。即使把射中的箭回收使用,仍会产生耗损……

于是,最先用尽的是水。

糟糕的是她们起初直接挖起积雪就吃,吃坏了肚子,更加元气大伤。

一行人并不笨。所以无论多费事,后来都会用火融化了雪再摄取。

接著必然导致燃料不足。

粮食匮乏、无水可用,连取暖都有困难。

于是千金剑士所拟订的大胆计画,就这么轻易地瓦解了。

但如今才说要停止剿灭行动,却又太过荒唐。

毕竟敌人是哥布林。是最弱的怪物,适合初学者的对手,适合做为第一次冒险的目标。

面对这样的敌人却不战而败,临阵脱逃,不可能得到他人的肯定。

一旦遭人贴上「被哥布林打得落荒而逃的冒险者」这样的标签……

既然如此,就得有人下山去,调度补给物资回来。

狭小的帐篷中,脸挨著脸凑在一起的冒险者们,视线集中在一个点上。

那就是以轻银剑为杖,冷得发抖,仍毅然环视众人的千金剑士。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任谁都不想认为是自己害的。

「你去啦。」

圃人斥候(Rare Scout)这句话尖锐得几乎刺穿心脏。

明明千金剑士提议断粮战术时,说听起来很有趣而最赞成的人就是他。

「这阵子不都我在干活儿吗?每次都叫我去打猎物来。」

「……也对。我也赞成。」

圃人说自己无法接受这种待遇,穿著厚重外套的魔法师也重重点头表示同意。

「坦白说,我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个提案。照这方法,连施展法术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这点我也一样。我已经愈来愈腻了。」

接著轻佻的半森人(Half Elf)女战士也边打著呵欠边附和。

如果千金剑士的记忆正确,他们两人对断粮战术的确都不表欢迎。

可是当她说明这个方案比较安全后,他们也只回了句「这样啊」,随后就答应了。

况且千金剑士本以为这几天的行军过程中,已经和身为半森人的她培养出了感情。

千金剑士以觉得受到背叛的心情朝她看去,对方便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哼了一声。

「再说我们自己也被这战术耗得筋疲力尽,就没有意义了吧……大和尚怎么看?」

「……无妨,我觉得谁去都行。」

矿人僧侣一边把玩著知识神的圣符,一边简单应了几句。

「不过矿人、圃人,手脚都短;半森人,则是比较瘦弱。我是打算麻烦凡人(Hume)没错。」

被黑发遮住的眼睛,露出狡猾的光芒,望向千金剑士。

如果要派去单独行动,战士比法师适合。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在主张「应该由你去」。

「……也好。就让我负责。」

千金剑士一个字都不回,一直默默听到现在,才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应该是最合理的选择。」

没错,是因为很合理,自己才去。绝对不是因为这整个计画错了。

千金剑士一边反覆如此说服自己,一边踩著沉重的脚步,沿著漫长的山路下山。

她以传家之宝的轻银剑当手杖,忍耐不住寒冷与沉重而脱下的胸甲则已经塞进背包。

冒险者的武具竟然沦为无用的包袱,这种屈辱让她咬紧了嘴唇。

而且,若要说起好不容易返回村庄后,她是否受到欢迎……

「喔喔,冒险者小姐,您回来啦!那么,情形如何?」

「这个嘛,其实……」

「该不会是,有哪位受了伤吗?」

「不是,我们……还没开打。」

「竟然……」

「……然后,可以请各位分一点粮食给我们吗?」

答案是否定的。

究竟村长——以及村民们,怀著什么样的心境呢?

当成救命绳而找来的这群冒险者,竟然过了好几周,却什么都还没做!

不仅如此,还要求分给他们更多食物、燃料与饮水……

如果村子有余力长期养活五名武装的年轻人,哪里又有需要每次都逐一去委托冒险者?

他们连要过冬都很困难,对冒险者提供的支援自然会有所保留。

即使如此,她还是得到村民提供了聊胜于无的物资,相信这已称得上是幸运了。

「……」

但增加的行李,让千金剑士的回程脚步变得更加沉重。

每在雪上踏出一步,都有后悔像渗进来的泥水一般,在脑海中涌现。

是不是该做更周全的准备?

是不是该邀其他冒险者一起组成团队?

不,是不是不该坚持断粮战术,先撤退再说……?

「不可能!就为了区区哥布林……」

即使她任凭一股冲动脱口而出,也没有任何人回应。

如今她已经在风雪呼啸的白色黑暗之中,受来临的夜晚所困。

行李增加,以及无视疲劳的行军,即使对千金剑士来说也是残酷的。

「……就为了区区哥布林……」

她对冻得僵硬的手吹气,千辛万苦之下,总算还是搭好了帐篷。

光是遮挡住风与雪,就已经差很多,然而……

「……还真、冷啊。」

冰冷彻骨的夜晚空气毫不留情。她抱著肩膀发抖,笨拙地排列柴薪。

「『特尼特尔斯(雷电)』。」

她弹响手指,发出一道细小的雷电,点燃了柴火。

千金剑士因为家传绝技,学会了前锋中少有人学习

的雷魔法,但……

在这种状况下,发出闪电又有什么用?

顶多只是每天用能够施展的法术生火取暖罢了。

就连这么一件小事,都是用上从村子里讨来的少许柴薪,才能进行的奢侈享受。

「……」

她抱住膝盖,缩起身体,像是要逃开呼啸的风雪声。

直到几天前,她都还有伙伴陪著。

如今却孤零零的。

再爬几小时,就能抵达有同伴等候著的地方。有同伴在等她。大概。

可是,她实在没有气力去到那儿。

——我累了。

就只是这样。

她凭著纯粹靠听来的知识,松开腰带与装备的扣具,整个人往后一躺。

火焰的热度从体干慢慢晕开,让心灵渐渐放松。

以高明的手法,潇洒地剿灭小鬼,转眼间不断升级,最后爬上黄金,或是白金。

不靠双亲的力量,只靠自己的才能求得功名,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不对。相信这一定是理所当然的……

无论家世还是钱财,都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获取。

必须花上几十年、几百年,代代累积下来,才能有所成。

怎么会以为只凭自己一个人,就能立刻发挥同等的实力?

——得跟他们道歉才行。

是对伙伴,还是对家人?

千金剑士自己也不晓得,但心中萌生了实实在在的谦虚,闭上双眼。

半梦半醒。精神一松懈下来,疲劳随即涌遍全身,会打起盹来也是必然的。

正因如此,她才未能立刻发现迹象。

啪一声,湿润的东西砸在地上的声响。

似乎是风掀起了帐篷,一样物体落在营火旁。

千金剑士起身,手脚撑在地上,细细打量。

「……?会是什么呢?」

是耳朵。

并非凡人的耳朵——而是被人残忍地硬生生扯下的、半森人的长耳朵。

「咿、呜、呜、呜啊啊……!?」

她翻过身坐倒在地,发出尖叫往后退。

紧接著,刺耳而吵闹的哄笑声,回荡在帐篷四周。

帐篷被人用力往外一拉,倒下来盖在她身上,则是在下个瞬间。

「啊,不、啊,不要啊啊啊!?什么!?是怎么了……!?」

千金剑士陷入半狂乱状态,被帐篷缠住身体,打滚挣扎。

火堆延烧上帐篷,冒出焦黑浓烟,立刻熏得她剧烈咳嗽流泪。

等她好不容易爬出帐篷,脸上已经全无平素的美貌可言。

绑起的金发乱成一团,眼睛与鼻子尽是眼泪与鼻涕,脸上沾满了煤灰——……

「咿、咿!?哥、哥布林……!?」

况且还得面对这些骯脏怪物的嘲笑,令她吓得放声尖叫。

黑夜里呼啸的风雪中,千金剑士早已被小鬼们完全包围。

一群手上拿著简陋的棍棒或石器、身上只围著寒酸毛皮的——怪物。

但真正令千金剑士恐惧的,并非这些哥布林的身影。

而是他们拿在手上、令她眼熟的圃人、矿人、凡人的,头。

在远处被攫住头发的半森人,全身松弛瘫软,被它们在雪地上拖行。

白色的雪中,只见淡红色的痕迹就像用笔抹上颜料,不断拉长、晕开。

「啊……呜……!」

千金剑士抗拒地摇头,头发甩得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是在千金战士缺阵的时期遭到突袭?

还是他们在她离开的期间进攻洞窟,结果反遭痛击?

千金剑士用连连发抖的手拿过剑,想甩去剑鞘,然而——……

「这、这是,为什么!?拔、拔不出来……拔不出来……!?」

这是她的失误。

把沾满雪的剑就这么放到火堆旁,又立刻暴露在寒冷的环境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融化的水沾上剑锷与剑鞘,再度暴露在酷寒当中,必然就会结冰。

千金剑士眼眶含泪,四周被哥布林团团围住。

她用力咬紧嘴唇,心想既然剑没得用,就打算以动得不太灵活的舌头,试图唱出咒语。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

「GRORRA!」

「嗯、噗!?」

这些哥布林当然不会慈悲到等她念完。

石弹毫不留情砸在脸上,千金剑士当场倒地。

所谓小鬼的慈悲,是为了嘲笑害怕的猎物可怜兮兮的求饶模样而存在的。

她工整的鼻子当场塌陷,滴出的血弄脏了雪地。

「GROOOOUR!」

「不、要!住、住手、啊!?咿、咿!?住……不、要啊啊啊!」

她的头发被抓住,大声哭喊,剑被抢走,发出尖叫。

最后只见她的脚挣扎著在空中乱踢。

比双手手指加起来还多的哥布林一拥而上,淹没了千金剑士的身影。

到头来,被断粮战术残害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这些小鬼的大本营,他们是属于挑战的立场?

又或者,是因为没做什么准备就贸然和对方比拚耐心?

不管答案为何,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早就无须赘言。

这群冒险者,已全军覆没。

§

千金剑士隐约听见火花爆得劈啪作响,眨了眨眼睛。

身体暖洋洋的,但脖子上的钝痛——一种火烧似的痛——告诉她现实。

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被怎么了。无数记忆有如闪光般浮现。

「……」

千金剑士默默翻开毯子,坐起上身。她似乎待在床上。

仔细一看,是在一栋圆木搭建的建筑物中。飘散在空气中冲鼻的气味,则是酒之类的——……

当时明明被塞进秽物堆里,嗅觉却没失灵,是她的不幸之一。

她推测出自己多半是在酒馆二楼,旅馆的一间客房内。只要这不是她的妄想。

与此同时,她从除了暖炉外没有其他光源的昏暗房间,角落的暗处……

认出了一个坐著不动的人影。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佩剑不长不短,一面小圆盾立在墙边。

除了挂在脖子上的白银以外,模样实在太寒酸。然而,她的嗓音已经不再颤抖。

「……哥布林。」

细小的说话声。从她嘴唇泄出的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说,而是自言自语。

「嗯。」

但这个人回应了。他的嗓音低沉,粗鲁:

「是哥布林。」

「……是吗。」

千金剑士短短应了一声,再度倒回床上。

她闭上眼睛,凝视眼睑下的黑暗,然后微微睁开。

「……大家呢?」

「死了。」

他回答得很平淡。这句话简洁而冰冷,只告知事实,几乎到了慈悲为怀的地步。

「这样,啊。」

千金剑士微微思索。对心中不起一丝涟漪的自己思索。

她本以为至少会流个眼泪,但令她惊讶的是,心中风平浪静,完全没有波动。

「……我得救了……不,都结束了?」

「没有。」

木头地板发出咿呀声。

是他站了起来。

他把盾牌绑到左腕上,检查头盔的状况,然后就踩著大剌剌的脚步逼近她。

「我有几件事想问。」

「……」

「在能回答的范围内回答就好。」

「……」

「可以吧。」

「……」

这个异样的男子似乎把千金剑士的沉默当成答应,淡淡地说下去。

遭遇到的哥布林数目、规模、种类、遭遇地点、方位。

她无精打采地回答。

不知道。不知道。都差不多。洞窟旁边。北边。

男子微微「唔」了一声,并不针对她的回答补充什么。

霹、霹。暖炉溅出火星,彷佛要填补没有对话的空档。

男子起身拿起火钳,无意义地翻动柴薪。

过了一会儿,他面向暖炉,和问起之前几个问题时一样,静静地开了口。

「你们做了什么。」

「……断粮战术。」

千金剑士这么回答,嘴角微微抽动。

微微。轻微。小得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是笑了。

「……我本来以为会顺利。」

「是吗。」

听到他平淡地应声,她点了点头。

封堵洞窟入口,等那些小鬼饿了,再逐一解决。

和同伴一起。以高明的手法。活跃。提升等级。然后。然后。

「……我本来以为,会顺利。」

「……是吗。」

他把同一句话又说了一次,点了点头。

最后他再度用火钳搅了搅暖炉内,然后随手一扔。

留下铁碰出的喀啷声,站

了起来。地板弯折作响。

「也是会有这种情形。」

千金剑士茫然仰望他的脸。

有铁盔遮住,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但仔细想想,这是他所说的第一句——像是在安慰人的话。

他似乎已经对千金剑士失去兴趣,大剌剌地走向门口。

千金剑士对他的背影呼唤:

「……你,等一下。」

「什么事。」

破碎,且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彼岸,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样事物。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古怪、另类。脖子上挂著银色的识别牌。剿灭小鬼。矛盾的印象。

但,这让她脑海中,回想起了以前听过的诗歌。

那是一段已经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和同伴们一起在街上欢笑时的记忆。

被誉为边境最优秀的冒险者。

「……你,是哥布林杀手?」

「……」

一瞬间的沉默。

他不回头。

「别人这么叫我。」

他以仍然让人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回答,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门砰一声关上。只剩滚落在地上的火钳,还留有他待过的痕迹。

千金剑士茫然仰望天花板。

皮肤和衣服都被人清洗过,换上了朴素而简陋的衣物。

她悄悄压抑,不让丰满的胸部随著呼吸而动。

帮自己擦洗身体的是他,还是别人?连这个问题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了。

她早已拋弃家族,也没有同伴。贞操也被夺去。没有钱,也没有装备。

——不对。

她的双眼早已寻视到。

房间的角落。男子——哥布林杀手,一开始所坐的位置。

被撕裂得残破不堪的皮甲,以及她被弄脏的背包。

颈子传来一阵钝痛。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背包底部,为防万一而设置的夹层,那些小鬼似乎没看穿。

刺剑本来是种成对的武器,另一手要再握住一把防御用的武器。

夹层里藏的,是另一把从老家拿出来的宝剑。

一把以雷槌对红色宝石锻造而成的——轻银短剑。

§

「情况怎么样?」

「似乎清醒了。」

哥布林杀手来到楼下,淡淡地回答声调中透出担心的女神官。

酒馆——上次会议时聚集的村民,现在并不在场。

待哥布林杀手等人归来时,周遭已经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

既然小鬼都已经杀光,也就不必熬夜警戒。

因为受黑暗、寒冷与恐惧折磨,每天发抖的日子已经结束。

若说有唯一一个例外,应该就是村长了。

不幸的是,由他去迎接归还的冒险者团队,结果却比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更早听到了这则报告。

『那些哥布林似乎另外建立了巢穴。』

也难怪村长会茫然若失地半张著嘴。

毕竟是北方的寒村,而且才正要过冬,这样的情势下,不可能还有余力。

结果却发生这种情形。

洞窟里的哥布林已经剿灭,委托执行完毕——就算对方这么回报也不奇怪。

意思是又得跑一趟公会,再次提出委托,还得支付酬劳才算数吗?

又或者村庄会就这样走向灭亡?

哥布林杀手告知「我们会继续讨伐」时,村长的确由衷松了口气,然而……

村子里的粮食状况并无法就此得到改善。

他们团队围坐的圆桌上所放的,仍然尽是盐渍蔬菜之类的朴素餐点。

这些盘子之间放著一张羊皮纸。

是在攻略洞窟之前,他们请猎师写下的,雪山这一带的地图。

哥布林杀手一就座,就把地图转到对自己来说北方朝上的方向。

「欸。」

妖精弓手半闭眼睛看著他转动地图,以刺人的口吻开口:

「放她一个人,没问题吗?」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我哪会知道?」

妖精弓手不由得皱起眉头,哥布林杀手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平淡、野蛮,而且冰冷。说话几乎从来不放粗嗓子的他,这么说了:

「你好可怜,同伴都死了,但你还活著,真是太好了。我应该这么说吗?」

「………………就算这样。」

妖精弓手气势被削弱了,张开嘴,又闭上,然后才总算接了下去:

「用词总可以委婉点吧。」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很简短。

「意思不会变。」

——说到这里。

女神官轻轻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次……他就没说出这类安慰的话。

在遗迹救出受伤的森人冒险者时也是一样。

每次每次,他都一定不会说。

微微透出的血的滋味,苦涩得几乎令人想哭。

她瞥了一眼,但哥布林杀手连注意到这视线的迹象都没有。

「你的伤势如何。会影响到移动吗。」

妖精弓手唔的一声噘起嘴。露骨的话题转换。这是他一贯的毛病。

况且既然让他操心——即使是当成和剿灭哥布林有关的考量——她也没办法再抱怨。

「……没事。还有一点痛就是了。再说也有人帮我治疗过。」

「是吗。」哥布林杀手摇动铁盔点了点头。

「那么,关于装备的补给……怎么样。」

「呣。」

蜥蜴僧侣重重点头,轻轻拍了拍放在一旁的麻布袋。

他好不容易把长尾巴缩起来坐到椅子上,压得椅子咿呀作响。

「眼前,粮食方面没有问题。只不过是请村民拿出储粮,收购起来可贵了。」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不过你还真的都不考虑回本呢。」

妖精弓手半傻眼半死心地叹了口气,用手拄著脸颊。

说到跟他的交情将近一年,这点自己也差不多。

的确会习惯——只是,非得拉他去冒险不可的决心却也与日俱增。

「喔喔~长耳丫头竟然担心钱啊?这可和平常相反呢。」

也不知矿人道士对她的这种心情是否知晓,只听他从喉头发出笑声。

光是补充做为触媒的酒还不满意,结果又在会议桌上喝了一杯。

将无臭无味的高度数蒸馏酒,连著瓶子埋进雪中酿成蜜状——他正大口大口喝著这样的酒。

看在妖精弓手眼里,只觉得这光景令人光看都会宿醉。

「那当然啰。」她瞪了矿人道士一眼。「因为剿灭哥布林的酬劳有够便宜的。」

「只是话说回来,这次倒还包含救助那位冒险者的委托。」

「也是啦,不然五、六个银等级闲著没事跑来剿灭哥布林,也很罕见。」

「我还只是黑曜石等级就是了。」

女神官心虚地说完,含糊地笑了笑。

只剩自己一人独自存活。她本来认为自己已经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可是……

不免仍会思考,那位千金剑士与自己之间,究竟有著多少差别?

虽然不清楚这是出于命运,还是出于巧合……

每每想到天神那让人看不见的骰子所掷出的点数好坏,女神官心中就会多增添一些淤积不去的事物。

「不管怎么说,药倒是调度到了。」矿人道士说著又喝了几口,再倒,再喝。

「那孩子的姊……」哥布林杀手一瞬间变得支吾。「……药师听说还不成气候。」

「虽然没办法做药水(Potion),但药草不管我们要多少她都会提供。」

矿人道士邋遢地满脸堆笑,捻了捻胡须。

「我看啮切丸你乾脆讨个那样的老婆比较好吧?」

「谁知道。」

「……那个。」女神官觉得坐立不安,并非有什么想法,却忍不住出声。

先是对话被打断的矿人道士与哥布林杀手,接著其余两人的眼光也都聚集过来。

「呃,我是想说……」

女神官尴尬得视线低垂,扭扭捏捏。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结果还是挑了不痛不痒的话题开口。

「当然,要剿灭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一如往常地冰冷。

他将上半身探到桌上,白了填满地图周围的杯皿与饭菜一眼。

「拿开。」

「好喔。」

矿人道士似乎正中下怀,抓起一把盘子上的蒸芋头,扔进嘴里。

妖精弓手本来要留到最后才吃,发出「啊」的一声表露不满,但还是动手收拾餐具。

矿人道士心想要是被她倒掉酒来回敬,那可受不了,赶紧留住蒸馏酒瓶与杯子。

蜥蜴僧侣看著两人较劲,

伸出舌头赞了句:「有趣、有趣」,帮众人往空了的杯子里倒酒。

「…………」最后由女神官不发一语地仔细擦拭圆桌。

「好。」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重新把地图在桌上摊开。

接著从腰间的杂物袋抽出只是用木头夹住木炭的文具,在洞窟的记号上打了个×。

「那个洞窟,显然不是那些家伙的居住区。」

「应该是礼拜堂之类的吧。」妖精弓手舔了一小口葡萄酒。「虽然我还没办法相信。」

「然而应该是事实,这点我等非得承认不可,只是话说回来……」

蜥蜴僧侣咻一声吐出舌头与气息,闭上了眼睛。顷刻后,他睁开单边瞳眸,看了女神官一眼。两人视线交会,她全身一震。

「神官小姐怎么想呢?」

「咦、啊……啊,是的。」

女神官赶紧在椅子上坐正,死命握紧膝盖上的锡杖。

受到关心了。这个意图明确地传达到能让她察觉。

——我得转换过来才行。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润润喉咙,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沾到酒水的嘴唇,让嘴唇确实湿润。

「我的意见也和哥布林杀手先生一样。呃……是三十……?」

「三十六只。」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补充。「我们解决的数目。」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个地方可以让足足三十六只睡在里面。」

「的确,像是酒啦饭菜啦,那些家伙的物资,里头几乎都没有。」

哥布林是笨蛋的同义词,但并非毫无智慧。

他们之所以并未拥有制造技术,纯粹只是因为靠掠夺就足够。

相较之下,起居用的洞窟——生活环境,就没这么简单。

如果是去占领豪宅或遗迹等已经存在的居所也还罢了,如果要挖洞……

小鬼也有小鬼的考量,会分出储藏库、寝室、垃圾场等处。

何况小鬼原本就会把东西啃食得满地狼籍,那个洞窟里却连这种飨宴的痕迹都没留下。

里头就只有石造的祭坛、状似礼拜堂的广场,以及做为活祭品的少女……

「因此,它们另有大本营。」

哥布林杀手这么断定,然后在地图上圈起了一个位于更深山上的记号。

「照当地居民说法,爬到更高的高地,有座古代遗迹。」

「……十之八九就在那儿吧。」蜥蜴僧侣重重点头。「那么,是什么样的遗迹?」

「矿人的堡垒。」

自己的种族被叫到,矿人道士「唔唔」沉吟两声,喝了一口刚才护在手中的酒。

「神代的矿人堡垒啊?从正面攻城会有点棘手。啮切丸,要放火吗?」

「可燃水(汽油)倒是多少有些。」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拿出装了黑色液体的瓶子给众人看。

「可是,那不是岩石砌成的城吗?实在不觉得从外面点火会烧起来。」

「从外面……」女神官纤细的手指按在嘴唇上思索。「……那么,如果从里面呢?」

「不失为良策。」

蜥蜴僧侣立刻开口表示肯定。

他让爪子在羊皮纸地图上滑过,一边仔细检查行军路线,一边点头。

「可是,我们要怎么进去呢?从正面,应该会很难……」

女神官流露出思索的沉吟声,妖精弓手随即高高竖起长耳朵,凑了过来。

「潜入是吧!」

她满脸喜色,独自连连点头,长耳朵也跟著摇动再摇动。

「嗯~嗯。这可不是愈来愈有冒险的样子了吗?感觉很好!」

「冒、冒险……是吗?」

「那当然了。」

妖精弓手回答的声音开朗、活力充沛又坚毅。

想来这既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同时也是刻意强颜欢笑。

没有法律规定处在黯淡的状况,就得连心情都得跟著黯淡。

「岩山深处、峭壁上的高地、耸立的堡垒中!居高临下的首脑!潜入敌境,克敌致胜!」

这若不是冒险,又会是什么呢?

妖精弓手挥舞拳头大肆主张,对哥布林杀手投以话中有话的视线。

「也是啦,虽然敌人不是什么大魔王……以剿灭哥布林来说,的确有点不一样。」

「跟所谓的潜入,也不尽相同。」

哥布林杀手呼出一口气。

「敌人认知到了冒险者的存在。不能贸然接近。」

「你有什么主意吗?」矿人道士问了。

「刚想到。」

哥布林杀手转过头去。

他的表情被头盔遮住所以看不出来,但视线是朝向两名神职人员。

「伪装会违反你们的教义吗?」

「这个嘛,会不会呢?」

蜥蜴僧侣说著,眼珠子转了一圈。

爬虫类的瞳孔朝女神官直视,坏心眼似的眯起。

看到他的视线,女神官也刻意放松了脸颊。

——不能总是要大家顾虑著我啊。

「我、我想,应该得看时机和场合而定?」

「好。」

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翻找一番,把抓到的物体扔了出来。

这物体应声滚到桌上、地图上,然后倒下。

是那块魔眼图案的烙铁。

「难得它们特地留下线索。没理由不将计就计。」

「哈哈——原来如此。」

蜥蜴僧侣心领神会,一拳捶在裹著一层厚实鳞片的手掌上。

「意思是要我们扮邪教徒?……唔,应该能行。」

「对。」

「贫僧是信奉邪神的龙人,随从有战士、矿人佣兵……」

「那,我就扮暗人(Daker Elf)吧!」

妖精弓手像猫一样笑咪咪地对女神官说了。

「得把墨水涂到身上才行。对了对了,你要不要也接上耳朵?这样就跟我一样了!」

「咦、啊、咦。我、我也要,在身上涂墨水吗?」

女神官忍不住视线游移,妖精弓手轻巧地绕到她身前,露出满脸笑容。

「总比淋上哥布林的内脏要好吧?」

「总觉得比较的对象不太对……」

那样才好,这样才好。不,这有点不对。可是还是浮夸点好。

哥布林杀手朝两名嬉闹的少女瞥了一眼,转回来面对男士们。

蜥蜴僧侣微微眯起眼睛。

「真是两个好女孩儿啊。」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我知道。」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他会这么做。

如果用黯淡忧郁的心情把气氛弄得严肃就能赢,他会这么做。

然而,现实没这么简单。

笑得出来。保持开朗。他们一行人全都知道这有多么宝贵。

「那么,关于易容可得好好加强才行吶。」

「一旦被拆穿是冒险者会很棘手。不说装备,服装必须换过。」

「甭担心。」

矿人道士恶噗一声呼出酒味,呵呵大笑。

「只要多收集些布条,就由我来缝个几件。」

「喔喔?术师兄可真多才多艺啊。」

「好吃的饭菜、酒。好的音乐和歌曲。漂亮的衣服。再来就是,有个好女人,人生就会开心。」

矿人道士又自己斟了杯蜜一般浓稠的酒,闭上眼睛。

「一个人生活,自然会学好烹饪、乐器、歌唱和裁缝。要女人,我在镇上也有熟的妓女。」

「哎呀,原来术师兄尚无妻小?」

蜥蜴僧侣意外地一问,矿人道士便露出笑容回答「是啊」。

「我想再单身逍遥个一百年,是个到处闲晃找消遣的家伙。」

「呵呵呵。」蜥蜴僧侣伸出舌头,用舔的品尝烈酒,说道:

「术师兄看来非常年轻,著实令人欣羡。」

「不过,年纪比你们大就是了。」

矿人道士举起酒瓶示意询问,蜥蜴僧侣便点点头,递出杯子。

接著是哥布林杀手。他也「唔」的沉吟一声,乖乖递出了杯子。

酒液再度填满。

「所以,怎么说呢,你们也要好好享受人生啊。」

管他小鬼还神什么的都好啦。矿人道士说著品起酒来。

他的视线所向之处,有著发出欢声、相互嬉闹的两名少女。

「笑、哭、生气、享受——那个长耳丫头,对这一点……就很拿手。」

「……」

哥布林杀手默默将视线落到杯中。

油灯的橘色照映下,廉价的铁盔从杯中回看自己。

他将液体从头盔缝隙间一口气倒进嘴里,喝光。感觉喉咙跟胃像是有火在烧。

他呼出一口气。彷佛走过漫长的路途,回过头去,再看看前方,前进的时候似乎又到了。

「……没有,这么简单。」

「嗯。不简单吶,当然不简单。」

「不简单是吧……说得也对啊。」

三名男子说完这几句话,默默相视

微笑。

两名少女忽然看到他们这样,不可思议地歪头纳闷。

「怎么啦?」

「请问怎么了吗?」

矿人道士摇手表示什么事都没有,哥布林杀手看准空档开了口:

「那么,关于哥布林。」

「喔,啮切丸要开始啦。」

矿人道士一口喝完,擦去胡子上沾到的水珠,端正姿势。

「带头的应该就是像圣骑士的家伙呗……虽然前提是真的存在。」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我,也没对付过。」

「……就不知道,此人有几分智慧。」

「至少,他模仿了我的把戏。」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取出一块铁片,在手掌内把玩。

是被妖精弓手的血弄得又红又黑的——箭头。

他忿忿地握紧。

「再考虑能把三十六只小鬼用过就丢,敌人想必很多。」

「其实我们每次遇到这些小鬼,也都是既狡猾、数目又多啦。」

收获祭那次勉强解决,但那是掌握地理地形等情报,做足了准备才办到的。

假使和牧场那次同规模,我方只有五个人,要在对方的领域应战有其困难。

蜥蜴僧侣听著同伴们的谈话,沉吟一声,然后严肃地说道: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

他用尾巴拍打地板,伸出手,把爪子插到地图的标记上。

「就算顺利闯进了敌人的堡垒,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嗯,关于这点……」

就在哥布林杀手说出「只要闯得进去」这句话时。

咿呀——

木头发出的弯折声,让冒险者们立刻握住手边武器。

他们屏气凝神。酒馆老板早就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咿呀声转变为轻快的脚步声,从楼上顺著楼梯下来,有人于是松了一口气。

「……哥布林?」

是个沙哑的、宛如呼气的嗓音。

那位千金剑士,抓著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缓缓下楼。

她在单薄的睡衣外套上满是补丁的皮甲。手上拿著发出危险光芒的——银色短剑。

——若是真银(Mithril)……颜色未免太浅。是魔法武器之类的吗……?

看到这光芒,矿人道士不由得眯起眼睛。他这个金属之友竟然会没看过。

「……那,我也去。」

「不可以。」

听到她的发言,最先出声反对的就是妖精弓手。

「我们是接了你双亲的委托,来救你的。」

妖精弓手以森人式的率直,直视千金剑士的眼睛。

心想,她的眼睛又暗又深沉,就像井底一样。

尽管听到双亲这个字眼,眼里仍然不起一丝涟漪。

她微微倒抽一口气。

「再度冒生命危险之前,先回去好好谈谈才对吧?」

「……我不能这么做。」

千金剑士摇了摇头,一丛蜂蜜色的秀发摇动得闪闪发光。

「……得讨回来才行。」

蜥蜴僧侣双手拢成奇妙的形状,下巴靠了上去。

他阖眼的模样像是在祈祷,也像是在忍受痛苦。

接著静静地问了:

「……讨回什么呢?」

「一切。」

千金剑士说得斩钉截铁。

「讨回一切,我所失去的一切。」

找回梦想、希望、明天、贞操、朋友、同伴、装备、剑。

那些小鬼从她身上抢走,带进那昏暗洞窟深处的一切。

「……贫僧也不是不懂。」

相信她要找回的是种叫作尊严,或是人生的事物。

蜥蜴僧侣咻的一声呼出一口气,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龙之所以为龙,是因为怀有尊严。没有尊严的龙,就不再是龙……是吧?」

「等、等一下……」

妖精弓手慌了。

她没料到冷静沉著的蜥蜴僧侣会赞同,接著才又想到他其实挺好战的。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一瞬间窝囊地垂下,马上又振作起来似的竖起。

「矿人!你说点什么啦!」

「随她高兴就好啦。」

「呜耶!?」

又一个。妖精弓手的喉咙,发出比平常更不像森人会发出的声音。

矿人道士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把酒瓶里那蜜一般的酒,连最后一滴都倒进杯子里,继续说道:

「我们的委托是到救出她为止。接下来要怎么做,该她自己负责。」

「连矿人都说这种话……!万一她死掉,我们要怎么办啦!」

「你说不定也会死。我说不定,也会死。」

他大口喝完最后一杯,擦了擦嘴。

「活物总有一天会死去。森人应该很清楚这点吧?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是,没错啦……」

长耳朵垂了下来。

妖精弓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迷路小孩似的表情,看著一张张同伴们的脸。

视线交会——所以,女神官对于说出这句话,极为踌躇。

她低头,咬紧嘴唇,轻轻喝乾了杯中剩下的少许酒液。

若非如此,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们,就带她去吧。」

然而,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能说出这句话。

「我想,若不带她去……」

她会走不出来。

一定得不到救赎。

就和自己以前一样。

还有,大概——也和以前的他一样。

「……我。」

他——哥布林杀手,慎重地……极为慎重地,选择遣词用字,说道:

「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朋友。」

「……」

「如果有事要拜托我们,该做什么,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啊!」这一下来得比妖精弓手这声惊呼还快。

嘶的一声,令人不舒服的声响。蜂蜜色的发丝落向半空。

「……酬劳,我预付。」

那是刚切下的一束——她的蜂蜜色秀发。

千金剑士又用短剑切下另一束,扔到桌上。

用丝带将长发绑成两束的千金小姐模样,已经残酷地消失无踪。

「……我也要去。」

如今站在那儿的,是个将头发切短、咬紧的嘴唇表露出决心的复仇者。

女神官听见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下,发出微微的低呼。

「……哥布林杀手、先生?」

「你会什么?」

哥布林杀手无视女神官的视线,淡淡发问。千金剑士流畅地回答:

「……剑。还有,『闪电(Lightning)』。」

「……」

哥布林杀手的头盔,转向矿人道士的方向。

「就是唤来雷霆啦。就像威力强大的大炮。」他没趣地回答。

「……也好。」

哥布林杀手静静地这么回应。

「可以吧?」

然后问了。

铁盔接著朝向的,是把一线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而看著他的妖精弓手。

她撇开视线,双手用力抓住杯子,低头不语,然而……

过了一会儿,她以手腕用力揉了揉眼角,沮丧地抬起头,小声回答:

「……只要欧尔克博格觉得可以。」

「好。」

哥布林杀手卷起地图,站了起来。该做的事很清楚,每次都一样。

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事——

打从十年前,就一直是这样。

「那么,我们就去剿灭哥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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